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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重人格》

_2 卡梅伦·韦斯特(美)
  
  她点点头:“我就是。”
  
  “我刚动过鼻窦手术,身体状况一直很差。你知道有谁能帮我的忙吗?”
  
  “唔。”汉娜又点了点头。“我家里有一份名单。我这就去拿给你吧。”
  
  汉娜走到门口,倏地回过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她把头探进门里,伸出一只胳臂指了指柜台上摆着的茶壶,对我说:“想喝茶就自己倒哪,甭客气。”说完她就走了。
  
  “谢谢!”我扯起嗓门大声说,但汉娜早就跑到她居住的那栋农舍去了。她煮的青草茶闻起来很香,但这会儿我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什么东西都喝不下。我必须马上回家,否则我就得向汉娜借一张帆布床,在她家后房歇息一会儿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哪还有工夫跟汉娜喝茶、聊天呢。
  
  我打起精神,浏览这间小铺子。店堂里摆着大约15只橡木桶,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茶叶和谷类食品。其中一面墙壁嵌着好几排橡木箱子,看起来小巧玲珑的,里头装着上百种不同的草药。另一面墙壁旁边,摆着一个低矮的架子,上面挂着6本专门探讨和介绍机能整体性的刊物。我想拿起一本来看,但却弯不下腰来。
  
  不到一分钟,汉娜就把名单拿了来。她绕过柜台走到我身旁,翻开第一页,伸出食指,从开头第一个名字一路往下寻觅,终于找到了她认为值得向我推荐的那们大夫——医学博士劳埃德?克塞勒。
  
  汉娜竖起手指头,在纸上敲了两下,望着我说:“这可是一位名医哦!他在剑桥开业,慕名求医的病人多得不得了。他原本是精神病学家,后来因为女儿得了重病,才开始研究自然疗法。我把他的姓名写下来给你吧。”
  
  “多谢了!”我倚靠在柜台上,撑住虚软无力的身体。
  
  汉娜拿出一本黏答答脏兮兮的便条纸,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撕下来递到我手中,然后用她那双慈蔼的蓝眼睛,仔细打量我。“赶快回家去休息吧!别忘了给这位大夫打个电话。”
  
  “我会打电话的。”我点点头,使劲挤出一丝笑容来。“谢谢你,汉娜。”
  
  走出门口,我听见门楣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风迎面吹来,冷飕飕地穿过我的皮肤,直渗入我的肺腑。我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赶紧钻进车子,一屁股坐下来,整个人瘫软在驾驶座上。
  
  一路小心翼翼,我总算平平安安把车子开到家门口,然后踩着楼梯一拐一拐走到楼上,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
  
  整个冬季,我一拖再拖,终究没给克塞勒医生打电话。我猜,大概是因为我的个性太过倔强,不愿放松自己,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大夫给我治疗。在瑞琪无比温柔、细心的照料下,我终于回到公司上班。虽然工作量大大减少,我总算重返工作岗位。然而,到了3月,我的健康又亮起了红灯,心情登时又跌落到谷底,就像一条躲藏在泥巴路上四轮车遗留下的辙迹中的蛇。有一天在机场,我弯不下腰,打开旅行袋拿东西,好久好久却挺不起腰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决定打个电话给克塞勒医生。
  
  两个星期后,我终于出现在克塞勒诊所。汉娜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这家伙果然是个名医,生意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诊所开在一栋现代化办公大楼中,占据半个楼面,员工超过20人,包括一位营养学家、一位医生助理和一们针灸大夫,加上一群医生、护士和化验员。此外,诊所内还开设了一间健康食品店,光是店员就有好几个人。
  
  第一次看见克塞勒医生,他正站在他那张巨大的胡桃木办公桌后面,手里捧着一杯看起来像沼泽水的东西。这间办公室非常宽敞,墙上嵌着名贵的胡桃木镶板。这会儿,克塞勒医生面对着长长一排落地玻璃窗,慢慢喝完手里那杯东西,然后放下杯子,掏出一条白手绢,轻轻擦拭着嘴唇。他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握,脸上绽露出冷冰冰的笑容。接着,他挥挥手,示意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办公桌前摆着3把椅子,是专门给病人或客人坐的。
  
  克塞勒医生年约50,身材高瘦,脸色苍白,一头鬈曲的白发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拿出我的病历——那是他的助理花了一个钟头,从我嘴里盘问出来的——一面浏览,一面询问我的症状和饮食。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没做任何检查就直接了当地说,他医得好我的病。就那么干脆。怀抱着一线希望,我向他保证,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配合。
  
  最初的几个星期,克塞勒医生要求我严格节制饮食,同时要我服用各种不同的维他命、酶、免疫系统增强剂和祛毒剂。在他的安排下,我接受食物过敏测试,结果发现,我对一百多种不同的食物——包括小麦和所有乳制品——都会起过敏反应。说了令人难以置信,根据克塞勒医生的诊断,我的鼻窦受到感染,全都是因为我吃了会让我起过敏反应的食物。
  
  这些日子来,默瑟医生把几十种不同的抗生毒灌下我的喉咙,结果,我的免疫系统被整得千疮百孔,虚弱不堪,连应付感冒这类小病的力量都没有。更要命的是,默瑟从没告诉我抗生素要跟“嗜酸乳菌”一起服用,结果让我患了严重的念珠菌感染。倘若不及早治疗,这种病搞不好会要我的命。
  
  让我感到惊慌的是,刚接受克塞勒医生治疗时,我竟然觉得身体比以前更加虚弱——感觉上,仿佛有一种不知什么名堂的毒药,在我血管中四处流窜不停。克塞勒医生告诉我,这种情况是可能会发生的,但只要我遵照他的规定饮食,不要一时想不开,跑到桥上跳河,再过几天我肯定会觉得好过些。于是我咬紧牙关,苦撑下去——老实说,那一阵子我每天都想伸出手来,掐住这家伙的喉咙,活生生把他勒死。就这样熬过了两个月,果然,那一群盘旋在天空中、准备扑下来啄食我尸首的秃鹰,看看没什么好处,全都飞走了。
  
  整个春季和夏季,我严格遵守克塞勒医生的规定,节制饮食——就算你给我十块钱,我也不会去碰那令人垂涎三尺的干酪牛肉三明治。秋天来临时,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康复了,气色也好多了,至少看起来像个人样。我恢复正常作息。在这座我居住了一辈子的城镇行走,我不会再迷路了。有一天,我甚至陪我儿子玩起“太空中的醉鬼”游戏来。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玩这游戏时,瑞琪不在家,否则她肯定会陪我一起器。后来听我说起这件事,她激动得把我搂进怀里——紧紧地、用力地,不再害怕把我那虚弱的身体压扁或折断。
  
  瑞琪也变了——变得比往常更有活力,走起路来脚步更加轻快,仿佛学期就要结束,暑假即将来临似的。
  
  她终于把她的男人找回来了……至少她是这么想。
  
  
  
  第四章
  
  10月初的一个响午,我和瑞琪肩并肩坐在阳台上两张翠绿色躺椅里。秋天树叶的颜色乍看就像我们早餐吃的麦片粥。凯尔到朋友家玩耍去了。这会儿屋子里静悄悄,只剩下我们夫妻两人,依偎在一块享受这难得的宁静。这一整天,天气非常暖和,根本不像秋天,但随着黄昏的来临,一股寒意却骤然袭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瑞琪赶紧走进屋里,拿出一件毛衣和一条毯子。她反手拉上滑门,跑到我身边,蜷缩着身子坐在椅子里,把毯子摊开来铺在我们俩身上。现在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了。
  
  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看到我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原本祥和宁静的心情刹那间被打破了。她怔怔地望着我。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我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现在又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总觉得脑子里轰隆轰隆响个不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在我心里……不停的移动。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很担心。”
  
  瑞琪转过身子,瞅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一会儿只是静静聆听我的诉说。我告诉她,去年在办公室洗手间,我曾经莫名其妙失控,后来在病床上跟汉德韦克通电话,突然觉得有一股诡异的力量闯进我的脑子里,试图“接管”我的身心。瑞琪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我继续告诉她,身体复元后,我一直感觉到我的脑子里有好几股力量在流窜——层层叠叠一圈又一圈,不停地结合、分离、再结合。听完我的诉说,瑞琪没吭声。好久,我们夫妻两个望着对方的脸庞,依偎着静静坐在我们家阳台上。
  
  瑞琪是心理系毕业的。她辅导过情绪不稳的儿童,在这方面她有10年的工作经验。凯尔出生后,她才离职。有一回,她劝阻一个企图上吊自杀的7岁男孩;另一次,她劝导一个10岁女孩从一栋3层楼房顶楼的边缘走下来。在这方面瑞琪可说是行家。她看得出来,我心里有病,而这个病绝不是维他命治得好的。
  
  她使劲捏了捏我的手。“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她的口气充满关切。一阵冷风蓦地刮起,吹乱了瑞琪的头发,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扫拨掉在她脸庞上沾着的一绺发丝。
  
  我笑了笑,点点头说:“也许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一轮迷蒙的月亮,从天际那一堆紫色的云朵儿中悄悄探出脸庞来。第一颗星星就要出现了。我很想许个愿。
  
  
  
  第五章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本地电话号码簿黄页分类册,翻到“心理学家”这一栏,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心理医生。自称心理学家的人可真多,数不胜数,我只好随便挑选一个试试看。被我相中的是“哲学博士艾莉?莫雷利”,因为她的广告登得最大,看起来还挺专业、挺有经验的。我打了个电话过去,在她的录音电话上留下我的电话号码。
  
  当天她就回电。这位女士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的纽约口音好重。从电话中听起来,她的个性很强悍,但跟客户讲话时用字遣词却很谨慎。我原本只期望跟她交谈几句,没想到一聊就聊了好久。她提的问题很尖锐。我感觉得出来,她在盘查我的底细,一如我在盘查她的底细,她要的是一个旗鼓相当、能够互相沟通的对手,而不仅仅是一个付费的病人。我喜欢她。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在她那儿见面。
  
  她的诊所坐落在附近一座城镇的大街上,一幢红砖建筑的两层楼房,外观看起来还颇优雅的。这栋楼房就像市中心其他的建筑物,是在20世纪初期兴建的。我踩着很旧的木板楼梯,一路嘎吱嘎吱地直上二楼,在楼梯顶端一张生铁制的、上面嵌着橡木板的长凳上坐下来。
  
  长凳对面,靠着墙壁摆着一个木制的、漆成蓝色的古旧的书橱,里面陈列着一排排和心理学、人际关系、家庭关系、离婚与养生之道有关的书籍。我发现书橱角落里摆着六本精装的儿童书。书橱上方墙壁,悬挂着一把残破的长剑——它原本应该放置在光彩夺目的红木上。坐在门厅等候的病人,这会儿只有我一个。好。
  
  我坐在长凳上,只觉得浑身不对劲。这10分钟时间怎么打发啊!闲极无聊,我从窗口眺望。(这个窗子悬挂的双重窗帘,在杜鲁门总统把原子弹投到广岛之前,就已经挂上去了。)对街矗立着一栋古典式红砖楼房。那是镇上的消防站。门前小小的庭院里,一群鸟儿聚集在一株枫树上,蹦蹦跳跳飞来飞去,啁啾不停。秋日,阳光普照,天气暖和,但我那两只手却冷得直打哆嗦。我伸出右手,使劲磨擦我的大腿,以免跟莫雷利博士握手时把他冻伤了。
  
  没多久,我就听见办公室传出说话声。接着,那扇镶着厚重木板的门打开了。一位风姿绰约、身上穿着名牌深蓝色套装的中年妇人,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茶褐色皮包,走出办公室,出现在门厅。我还以为她就是艾莉?莫雷利博士,心中登时感到一阵慌乱,但这位女士直低着头,望着地板,刻意避开我的眼神,匆匆走下楼梯,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楼去了。这女人走后,我那颗心依旧噗噗跳个不停,因为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赶紧伸出右手,在裤子上使劲磨擦几下。
  
  大约过了30秒钟,真正的艾莉?莫雷利博士走进门厅来了。她那张脸庞,就像电话中她的声音一样,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出身纽约州一个小镇,但她那双眼睛,不知怎的,会让人联想到赌城蒙特卡洛——瞧,她的目光比赌徒裤子上的褶痕还要锐利,令人不寒而栗。这位女博士长着鹰勾鼻,配上一头乌黑的发丝,年纪大概40出头,但身材保持得非常苗条,高矮适中,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泛白牛仔裤,外面套着一条黑色亚麻布长夹克,脖子上系着一条波洛领带。她脚上穿着袜子,却没穿鞋。我注意到她右手中指有一枚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巨大的蓝宝石。
  
  一看见我,她脸上就绽出笑容来。“嗨!我是艾莉?莫雷利。你就是卡梅伦?韦斯特吧?”
  
  “我就是卡姆。”我腼腆地笑了笑。
  
  她伸出手来跟我握一握。我觉得她那只手好温暖、好有力,而我自己那只手却冰冷得跟死人一样。艾莉的办公室很窄小,天花板很高,白墙上嵌着皇冠式装饰线条,窗子又高又大。年深日久,地上铺着的木板早已经变得黑黝黝,如今,上面铺着朱红和金黄的东方地毯。靠着右边墙壁,摆着两张款式相同的淡褐色椅子,中间放了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摆着一只陶制的小猫咪和一大盒克里内克斯纸巾。房间一角矗立着一个帽架,上面挂满各式各样的帽子,看起来都很旧,属于一个已经消逝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女士们抽的是末端装着烟嘴的纸烟,开的是两旁装着踏板的汽车。
  
  房间里有一张栗色皮椅,前面摆着一只圆形皮制脚垫——看起来好像是给两个人用的哦。椅子上放着一个茶褐色文件夹。一支黑色“勃朗牌”钢笔,从文件夹中间伸出来。
  
  艾莉挥挥手,示意我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弯下腰,一把抓起文件夹。我们两个都坐了下来。艾莉把她那两只脚搁在脚垫上。我把我那两只脚搁在地板上,好一会儿我扭动身子,试图寻找一个比较舒适的坐姿。可是,越是扭动身子,我就越觉得不舒服,简直就像坐在针毡上一般,我真后悔来到这种鬼地方。
  
  艾莉打开文件夹,找出钢笔,朝我笑了一笑。“希望你不介意。我习惯记笔记。”
  
  我点点头。“尽管记吧!”这会儿我只想拔腿开溜。这是个错误。我不该来这里。
  
  “唔,卡姆,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寻求心理治疗呢?”艾莉?莫雷利博士提出第一个问题。现在开溜也来不及了。听她这么一问,我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险些儿夺眶而出。我赶紧低下头去,使劲眨着眼睛,试图把眼泪逼回眼眶里。
  
  我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开始回答,“不晓得怎么搞的,这阵子我觉得很不对劲哦。我……我觉得我失掉了我的灵魂。”我的肩膀开始颤抖。我终于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丢死人了!刚走进这个房间,就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的灵魂。哦,兄弟。艾莉伸过手来,把一张克里内克斯纸巾递到我手里。我接过纸巾,低着头不敢看她。
  
  艾莉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只管打量我。“你失掉了你的灵魂。”她一面重复我刚才说的话,一面拿起钢笔,在她那本橘色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我一个劲儿地点头,伸出右手蒙住眼睛,不想让她看到我的泪水。好一会儿,我抽搐着鼻子,然后拿起另一张纸巾,擤擤鼻涕。
  
  接下来的50分钟,艾莉询问我的背景和经历——我的婚姻、工作和疾病。最后她忽然问我,以前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嗯……事实上,15岁那年,我去看过一位大夫,只有两三次而已。”我回答。
  
  “怎么回事?”
  
  我清了清喉咙,捡起裤子上脱落的一根线,踌躇了好一会儿。就在这当口,我们的眼神终于接触上了。
  
  “我吞下一整瓶阿司匹林,企图自杀。”
  
  眉梢一挑,艾莉瞅了我一眼,又在笔记本上涂写起来。“之后,你家人就带你去看心理医生?”
  
  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揉揉颈脖,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景物。“你知道吗?我曾经想当心理学家。那时我才9岁或10岁。我很想了解人类的心理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回头望着她。“哦!不,家人没带我去看医生。我自己跑去一间诊所,跟里头的人聊了几次。他们从没跟别人提起这件事。这是一个秘密。这件事从没发生。若不是你一再追问,我根本就记不起来。”
  
  “一个秘密。”艾莉重复我的话。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一个问题,所以我没回答。
  
  艾莉放下钢笔,把自己那双手交叉握住,瞅着我说:“童年的事你现在还记得多少?”
  
  坐在这张椅子里,我只觉得局促不安,于是又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艾莉在等待我的回答。
  
  “10岁生日,我收到一件礼物。那是一条皮带,上面有一个很大的扣环。”
  
  “之前的事情还记不记得呢?”
  
  我忽然感到一阵恼怒。“你到底在刺探什么么?我的童年生活没什么。”
  
  艾莉没有吭声,只管静静望着我。
  
  “对不起!”我竟然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发脾气,实在有点过分。
  
  艾莉挥挥手,表示不在意。“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些房子吗?”
  
  “只记得一点点。厨房、摆着电视机的房间……”
  
  “还有呢?记不记得你的睡房?”
  
  “不记得了。走廊长长的,不晓得通到什么地方。”
  
  “不晓得通到什么地方。”她捡起钢笔,拿在手上把玩着。
  
  “我记不得了。喂,你是在记笔记呢,还是在按摩托车你的钢笔啊?对不起,我不该调侃你。”
  
  “你父母亲相处得怎样?”
  
  “他们从不吵架。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家之主,父亲全都听她的。他们的个性和出身完全不同。我外祖父是银行家,而我祖父却是开店的,专门卖鸡肉。”
  
  艾莉又开始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她一边记,一边瞄着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父亲?”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了解他。”
  
  “那你母亲呢?”
  
  “老天!拜托你别提我母亲好不好?”
  
  “好,不提你母亲。那你哥哥呢?小时候你们兄弟两个相处得怎样?”
  
  “我不知道。我想,还好吧。我记不得了。他比较像我父亲,我像她。”
  
  艾莉停下笔来。“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
  
  “你说,你像她……”
  
  “我是她最疼的儿子。我是个乖宝宝。”
  
  我望了望时钟。快10点了。时间到了。艾莉问我想不想按时跟她见面谈谈。我犹豫了大约半分钟,终于点头答应。
  
  我开了一张支票给她,向她道别,走出她的办公室。门厅中,有个人坐在长凳上。我本能地低下头来望着地板,就像先前那位穿着套装的女士见到我时,一溜烟,我跑下了楼梯,走出大楼去了。迎面一阵寒意扑来,我忍不住缩起肩打了个哆嗦。
  
  ***************************************
  
  刚开始时我跟艾莉每周见一次面,但很快的就改成两次。事实上,跟她见面一点都不好玩——我越常到她那儿去,就越觉得痛苦。她总是坐在我对面,把她那双穿着袜子的脚搁在脚垫上,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然后低下头来,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接着又抬起头来向我提出另一个问题,然后又涂涂写写。对我的回答,她从不表示任何意见,她任由我诉说,从不打岔。渐渐的我也感到厌烦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来跟她见面。
  
  ***************************************
  
  这阵子,我心中的骚动更加激烈了。隔三差五,我就听见好多微弱的、嘈杂的声音闹哄哄地在我内心深处响起来,就像一朵朵火焰,争相窜上一座破旧的烟囱。睡眠越来越困难了,因为每当黑夜降临,我就会看到一枚彗星从我的宇宙边缘冒出,直朝我飞扑过来,一路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12月隆冬天一个寒冷嘲热讽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忽然从沉睡中惊醒,慌忙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黑漆漆,什么都看不到。冬天深夜的寂静被我脑子里一再响起、一再重复的几个字打破了: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到底怎么回事啊?!
  
  宛如符咒一般,这几个字只管在我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乱跳,浑身打起哆嗦,仿佛在冻结的池塘上溜冰,一个不小心踩到了冰层上的坑洞,一脚插进冰冷的水塘里。我赶忙松开紧紧握着的两只拳头,伸手摸了摸床单,湿答答的,全都被我的一身冷汗给浸透了。
  
  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这一串咒语在我脑袋中回响不停。停止!!!我回头看看瑞琪。她背对着我,睡得好不沉熟。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伸出双手捂住耳朵,气急败坏,试图阻隔开那一声声催魂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语。我听见地下室里,暖气机轰隆轰隆兀自运转不停。
  
  在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下,我把手伸到床铺左侧,从床头小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本笔记本。那一串咒语依旧在我脑子里绽响,不断重复,仿佛一群行进中的士兵在喊口令似的。瑟缩在黑漆漆的卧室中,我开始书写:“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写满一页,我还是停不下来。“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开新的一页。这当口,沉睡中的瑞琪忽然翻了个身。我害怕会吵醒她。
  
  蹑手蹑脚,我爬下床来,一手拿着笔一手握着笔记本,摸黑走出卧室。冷飕飕的风吹拂着我身上湿漉漉的肌肤,我忍不住打起哆嗦来。我到底怎么?!
  
  我没披上外衣就走下楼去。整间屋子暗沉沉的。经过厨房时,我只看见火炉上摆着的蓝色数字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四下静悄悄,只听见暖气机呼——呼——呼——旋转不停。就在这种阴森诡异的气氛中,我一路滑行,经过客厅,穿过走廊,走进屋前那间摆着一台小型三角钢琴的蓝色房间。溜冰似地,我那双赤脚滑过柔软的地毯。脑袋中那一串咒语不断重复,越来越响亮: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我没开灯,就在地板上蹲下来,悄悄钻到钢琴底下,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重新抄录脑子里传出的讯息。时间仿佛变成了液体,在我身旁流淌过去。我紧紧握住我那支笔,握得手都抽筋了,但我放松不了,也没法子让自己停歇下来,不再抄写那无休无止的咒语。“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2页、3页、4页、5页。突然咒语变了。“安全不安全”变成了“不安全不安全不安全”。我只顾蹲伏在钢琴底下,摸黑抄写着,心中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的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去了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脑中的咒语忽然中断,我的手也跟着停歇下来。我终于放下手里握着的笔。霎时间,我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麻木。渐渐地我的感觉恢复了——一阵轻微的刺痛,有如一串风铃在我身体和心灵中绽响起来,传送出一阵阵回音。接着,刺痛转成了剧烈的疼痛,我伸出手指头,甩了甩,但却更痛得我龇起牙来。我心中感到一阵慌乱,仿佛骤然间喝下一瓶臭烘烘、不知什么名的液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赤条条、冷飕飕,我兀自坐在一片死寂的房间中,试图松开疼痛不堪的手指头。我渴望了解事情的原委,但又害怕知道真相。
  
  过了几分钟,我才依依不舍地钻出来,离开钢琴底下那小小的、漆黑的,但却能够提供我一种奇异的安全的空间,蹑手蹑脚爬上楼梯,回到卧室里。我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来,走进浴室,拿两条干毛巾,铺在那已经被我身上汗水沾湿的床单上。然后我爬上床,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一觉到天明,连一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睁开眼睛,立刻把手伸到床头小桌上拿我那本笔记本。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但它确实发生了。瞧,笔记本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写着:“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了6页,直到“安全不安全”突然变成“不安全不安全”。后面这串咒语写了满满4页。不妙。情况真的不妙。我叫醒瑞琪,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
  
  “天啊,你到底怎么了?”瑞琪吓了一跳。刚刚睡醒,她那张娇美的脸蛋显得有些浮肿。
  
  “我不知道啊。”我只管摇头。心一酸,我把瑞琪搂进怀里。好一会儿,我们夫妻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祈求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恶魔,赶快离开我们家。
  
  今天是星期日。我们一家人团聚在家中。我和瑞琪陪凯尔玩游戏,朗诵故事书给他听,然后一家人团聚在电视机前,观赏“兔宝宝”卡通片。凯尔乐不可支,格格笑个不停,而我也感到很开心,暂时忘了昨夜的经历。我们夫妻都没再提起那件事。然而,就在一家人和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当儿,我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却冒出一股诡秘的力量,开始渗透我的心灵。
  
  那晚,凯尔就寝后,我们夫妻两个躺在床上。我转过身去对瑞琪说:“我担心,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
  
  瑞琪伸出双手,把我紧紧搂进她怀中。我晓得,她不单只是搂着我——她紧紧抓住我,不让我陷入无底深渊中,而我也使劲抓住她,不让自己沉沦。从卧室窗口眺望出去,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挂在漆黑的夜空中。这会儿我没戴眼镜,雾里看花,七分圆的月亮仿佛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棉球。我仰起脸庞瞅着它,希望它掉落下来,擦洗我的身体,就像妈妈为浑身赤条条、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擦洗身子那样。这时我并不晓得,想把我的身心擦洗干净,我需要一个比月亮大得多的棉球。
  
  
  第六章
  
  夜里天降大雪,第二天一早起床,我就听见屋前那条长长的、陡峭的车道上,响起一辆四轮驱动的扫雪机来回行驶的声音。机器降落时发发的叮当声;刀片在人行道上刮过时发出的磨擦声;扫雪机倒退、再前进时变速器发出的哀号声——全都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叮当——刮刮刮——轰隆轰隆。叮当——刮刮刮——轰隆轰隆。
  
  我脑子里的骚动却不像扫雪机的运作那么协调、那么规律。我只觉得,这会儿我身上的神经系统堆满积雪,一辆辆无人驾驶的迷你铲雪车,在我脑袋中四处流窜冲撞,试图打开一条条通路来。
  
  裤子。我需要裤子。我得立刻出门去买一条裤子。洗澡。刮胡子。穿衣服。省掉早餐。亲吻凯尔。亲吻瑞琪。出门。不是到公司上班,而是去买一条裤子。我启动我们家那部奔驰车。有如操纵一辆雪橇,我沿着屋前的车道一路滑行下去,嗖地转过弯,绕过那辆刚把坡底的积雪清除干净的扫雪机。往哪个方向走呢?左边,到公司上玉?不右边。上哪儿去呢?买裤子。
  
  林肯购物中心的样式十分时髦,坐落在第128号公路旁,距离我们家只有10分钟车程。乍看之下,它就像是一座新英格兰村庄:仿造的黄蓝两色护墙板、鹅卵石铺成的步行道、仿造的古典煤气灯、精工雕刻的镀金木板招牌。宽大的停车场上的积雪,已经被扫雪机清除掉。我把车子开进去,找个车位停下来。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哦,想起来了……裤子。
  
  钻出车子,站在阴冷的风中,我脸上戴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满是雾气,登时变成水濛濛一片。我眯起眼睛,仰起脸,眺望着天际那一堆灰云中冒出的灿烂阳光。镜片沾着的水气渐渐消散了,我看见偌大的停车场上,空荡荡地只停放着三辆汽车。我要买一条裤子。
  
  我沿着一条鹅卵石小道走下去,一路浏览橱窗,终于看到了裤子。店里没开灯。我使劲推了推店门。锁上了。我继续走下去,试找另一家铺子。接着试第三家。全都锁上了。这些商店都有裤子卖。为什么我偏偏买不到裤子呢?天空又开始下雪了,一片片雪花飘落到我的脖子上。我打了个哆嗦,缩起肩,把整个身子紧紧包裹在大衣里。到底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买不到裤子呢?突然,心中灵光一现:购物中心还没开门营业。我伸出手来把大衣袖口往后一扯,看了看手表。早晨8点30分。我在冰冷的、覆盖着积雪的鹅卵石头上坐下来,忽然发现这会儿我脚上只穿一只袜子。然后,我开始胡思乱想……好久好久,一颗心不知飘荡到了何方。
  
  忽然,我觉得屁股一凉,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我发现这会儿我正坐在地上。这是什么地方啊?我睁起眼睛望望四周。哦,林肯购物中心。我独个儿坐在雪地上。哇!我来这儿干什么?哦,想起来了,我要买一条裤子。裤子?我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站起身来,把大衣上沾着的雪花拂掉,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向停车场。现在已经有15辆汽车停在那儿了。我开的是哪一部车子?银色的还是蓝色的呢?
  
  在入口处附近,我终于找到了我那部奔驰车。它歪歪斜斜停放着,横跨两个车位。车门半开。我把手伸进大衣右口袋,透过手上戴着的黑色皮手套,摸到了汽车钥匙。我钻进车厢,启动车子。猛一声咆哮,引擎发动了。谢天谢地。
  
  茫茫然,我把车子开上第128号公路,一路朝向北方行驶。我抬起头来望了路旁那块绿白两色的牌子。“列克——星——顿,1英里。”不知哪里忽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每一个音节。是谁在说话呀?我瞄了瞄身旁的座位,看看有没有人坐在那儿。“限速65英里。”那个诡异的声音又在我耳际响起来。
  
  声音是从我嘴里冒出的,但听起来怯生生的,充满孩子气,可一点都不像我的声音。嘿!我从不大声念出路牌上的字。这个声音究竟是谁呀?我的心噗噗乱跳,我的脖子僵直起来,我的嘴巴仿佛塞满了奴佛卡因[novacain]。我低头看了看速率计。时速22英里。那个稚嫩的声音又慢慢地、深思熟虑地念出下一个出口的路标:“安特——埃——奥奇路。”哦,是安蒂奥克路!路上车子不多。就从这儿出去吧。我慢慢把车子开出四车道高速公路,小心翼翼,使用右手把方向盘慢慢转向右边。双车道。路上空荡荡看不见一辆汽车。好极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里越来越惊慌。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在我耳际响起来。这回它念的是远处一栋巨大的红砖建筑物门前的牌子:“哈——宾——格尔精——神……”什么?天哪!哈宾格尔精神病院。说不定那儿的人能够帮助我。我就在这儿停车吧。我把车子开进路旁的停车场,却发现停错了地方,这座停车场属于医院隔壁那栋建筑物,并没跟医院停车场连接在一起。抬头一望,我看见几百码外的一座山丘,顶端矗立着一座医院。就在那儿!他们一定能够帮助我。
  
  我把车子开出来,左转,但这回却一路从医院门前驶过去,结果闯进了另一座错误的停车场。妈的!我停下车子,抬头一望,只见医院伫立在停车场另一端,可望而不可即。这会儿,我看到的是医院建筑物的背面,它的入口肯定是在另一边。我把车子停好,心一酸,低下头来,把脸庞倚靠在方向盘上。
  
  回头一瞧,我看到了旁边座位上放着的移动电话。艾莉。我一时想不起她的电话号码,只好脱掉手套,掏出皮夹,摸索了半天终于把她的名片找出来。她曾经告诉我,遇到紧急事件时我怎样跟她联络。拨她的号码,让电话铃响一次,立刻挂上,然后再拨一次。我拿起座位上的移动电话,把它打开。我那两只手抖簌簌战栗不停。拜托,你一定要待在办公室啊!我开始拨号码,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来,立刻挂上,然后再拨一次。这回我听到了艾莉的声音。
  
  “我是艾莉?莫雷利博士。”
  
  一颗颗汗珠流淌下我的脸庞,滴落在嘴唇上,尝起来咸咸的。我的心这会跳得更加厉害了,听起来,就像一只挨打的大象发出的哀号。听到艾莉的声音,满肚子委屈登时从我嘴里宣泄出来,“艾莉,我是卡姆啊。我出了事。这会儿我坐在自己的车子里,听见一个声音跟随说话,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又像是别人的声音。我觉得很不对劲。刚才我还坐在雪地上呢。我想买一条裤子。我的车门打开着。我想去医院。就是前面那家医院!”我伸出一根手指头,遥遥指着前方那家医院,越说越激动。
  
  “卡姆,不要急!”艾莉安慰我。“你稍等一下,别挂上电话。”
  
  “好,好。”我喘着气。“我等你。”
  
  我趴在方向盘上,把电话夹在右肩,紧贴着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我呆呆望着那一大片一大片毛绒绒的雪花,悄然地,飘落在暖烘烘的挡风玻璃上,化成一摊冰水。约摸过了10分钟,电话那头才又传来艾莉的声音。
  
  “我正在跟一位病人谈话。”她说。“我请他到外面候诊室坐一会儿。”
  
  “哦,艾莉,真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扰你。”
  
  “没关系,卡姆,真的没关系。你在哪里打电话?”
  
  “车子里啊。”
  
  “你知道现在你人在什么地方吗?”
  
  “在安蒂奥克路……哈宾格尔医院附近。从车窗口望出去,我看得见这家医院。”
  
  “好!”艾莉不动声色地说。“别管那家医院。你现在能不能自己开车回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能——不——能——自己——开车回家?”
  
  “我想……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我再也忍不住了,哀哀啜泣起来,“艾莉啊,我……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卡姆,别激动。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艾莉的口气很坚定,充满信心。“现在我要你好好开车回家。过了半个钟头,我会打电话到你家里去。”
  
  “我害怕啊。”我压低嗓门说,然后抬高声调再说一次,“我害——”
  
  没等我说完,艾莉就打断我的话。“卡姆,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是专心开车回家。”接着,她柔声说,“半个钟头后我再跟你谈。”
  
  “好吧,艾莉,对不起。”我抽搐着鼻子,可怜兮兮问道,“你会打电话给我吗?”
  
  “会的。”
  
  “现在几点钟?”
  
  “大概9点45分。半个钟头后再谈。开车要小心哦,卡姆,再见。”
  
  我趴在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呆呆瞅着那一片片飘落在挡风玻璃上化成一摊摊冰水的雪花。
  
  “我的身体也融化了。”我对着空荡荡的停车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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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着车子冲上屋前那条湿答答、滑溜溜的车道,匆匆停下车子,吃力地从车厢中钻出来,一抬头,看见瑞琪站在我们家那辆沃尔沃车旁,从后座拿出两袋日用品。看见我回来,她连忙放下手里提着的袋子,满脸焦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你到哪里去了?”天气很冷,她一开口说话,嘴里就冒出一蓬蓬雾气。“你没跟我说一声就开车出门。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黛安娜说你没来上班。打车上的电话也找不到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绕过车子走过来,把背靠在热烘烘、湿漉漉的引擎上。漫天纷飞的雪花中,瑞琪歪着她那张脸庞,定睛仔细看了看我。她走到我身旁,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拍拍我的腮帮。
  
  “你是不是发高烧了?到底怎么回事?说嘛。”
  
  我握住她的腕子。
  
  “到屋里去!”我说。“我们到屋里去再说吧。”
  
  拿起地上搁着的两袋日用品,我们夫妻肩并肩,朝向40英尺外的大门口走过去。路上冰雪越积越深,在我们脚底下嘎吱嘎吱想个不停。走进厨房,瑞琪烧开水准备泡茶。我把她买回来的食物放好,一面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她把背靠在操作台上,瞅着我,聆听我的诉说,脸色越来越凝重。
  
  10点15分,艾莉依约打电话过来。我在钢琴室接听。瑞琪待在厨房里。我把今天早晨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艾莉听。一直等我说完,艾莉才开腔。我需要一个答案,而这正是艾莉能够提供的。
  
  跟艾莉通完话,我走回客厅中,手里兀自握着那只话筒。瑞琪站在操作台旁,手里端着一杯柠檬茶,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她抬起头来瞅着我。
  
  “艾莉说,我经历的是一种‘人格分裂’(dissociation)的现象。”我告诉瑞琪。
  
  “唔,我记得在大学学习心理学课程时,老师跟我们讲过这个问题。”
  
  “我的心灵,有一部分脱离了,跟其他部分完全分隔开来。”
  
  “把路牌念出来给你听的那个声音……”
  
  “对!还有那只不停书写‘安全不安全’的手。艾莉说,随它去吧,别理睬它,也别担心。可是……天哪,我怎能不担心呢?我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啦?感觉上我好像着了魔似的。我面对着镜子喋喋不休胡说八道。三更半夜,我钻到钢琴底下躲起来。别人的声音从我嘴里冒出来,把路牌念给我听……发音乱七八糟,怪腔怪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人格分裂,就像电话线被切断那样?这难道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搞的鬼?!”我拿起电话,朝向客厅中那座石砌的壁炉使劲扔过去,把它给摔得粉碎。
  
  我伸出双手捂住脸庞。瑞琪慌忙跑过来,伸出双手把我揽进怀里。我心里感到又羞又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泪登时汹涌而出。
  
  “我到底怎么啦?”我哀声说。
  
  瑞琪把我搂得更紧了。“我也不晓得,宝贝。”她柔声说,“我真的不晓得啊。”
  
  
  第七章
  
  灯光闪烁。噗!眼一花,我赶忙眯起眼睛,望着那一只烧掉的闪光灯泡飞腾到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形,噼啪啦一声,坠落到坚硬的地板上,蹦跳着翻滚开去。
  
  抬头一望,我看见一幅景象……白色的一丛阴毛,在小男孩的头顶上,小男孩举起右手,被妇人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抓着,伸进她的阴道中。他的拇指塞不进去,留在外头。一股怪异的、刺鼻的汗酸味……。小男孩心里感到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小男孩吓坏了。满身臭汗的外婆。坏外婆。坏坏坏。外婆幽幽叹息一声,松开了她那只骨嶙嶙、紧紧抓住他腕子的手。她扯起她那嘶哑的嗓门,柔声说:“乖孩子,外婆疼你。”她那五根尖尖长长涂着蔻丹的手,拍着他的左脸颊。外婆帮小孙子把手洗干净。她弯下腰身,满嘴烟味臭烘烘。啄!她噘起嘴唇,亲了亲他的脸,然后牵起他的小手,把他带进厨房,拿出两个小甜饼奖赏她这个乖巧听话的孙儿。唔,小甜饼好好吃哦。外婆竖起一根手指头,按在她那两片涂着口红的嘴唇上:“嘘——”
  
  我猛然惊醒,狠狠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湿淋淋,睡梦中流淌出一身冷汗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白色的一丛阴毛?阴道?哦,上帝。我的肚子翻搅起来,仿佛刚吞下12颗鹅卵石似的。我吓坏了,好一会儿睁着眼睛,茫茫然瞪着天花板,发起呆来。我鼓起勇气,打开心灵中那一只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的水龙头,让那些阴森恐怖的意象慢慢流淌出来。刹那间,细流变成激流,激流转化为一场汹涌澎湃的洪水。我的脸庞嗖地涨红起来,浑身打起哆嗦。我慌忙跳下床来,弯着腰,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冲进浴室。
  
  我打开水龙头,让哗啦哗啦的水声充满整个浴室,然后跪在马桶前,把肚子里的食物全都呕吐出来。气喘吁吁,我伸出手来抹了抹嘴巴。就在这一瞬间,我瞥见自己的手指头。宛如一股阴森森的浪潮,那些可怕的意象登时又涌进我的心头。跟随这股浪潮而来的是另一阵恶心的感觉。我跪在马桶关干呕起来,肚子空空,吐了老半天,只呕出一些酸鼻的液体。我噙着满眶泪水,紧紧闭上眼睛,不愿再面对那令人作呕的景象。
  
  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后,只觉得整个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虚脱了一般。好久好久,我只能蜷缩在浴室地板上,半跪半坐,脸庞紧贴着冰冷的白瓷马桶。我终于撑起身来,把马桶里的秽物冲洗干净,打开水龙头冲澡。我把水温调高到滚烫的程度,发狂似地使劲擦洗身体,直到热水全都用光了,才停下手来。
  
  关掉水龙头,筋疲力尽,带着一身爪痕从浴室走出来,抓起一条毛巾,踉踉跄跄走出水蒸气弥漫的浴室,钻进卧室,穿上衣服,然后又蹒蹒跚跚走回浴室,把毛巾挂回架子上。水蒸气已经消散掉一大半。我正要转身走出浴室,一抬头,却看见我的身影映漾在镜中。
  
  霎时间,我整个人僵住了,两只眼睛愣愣地盯住镜中的影像。它驱使我一路向后退、向后退,一直退到心灵中的某一个角落;我的身体渐渐缩小、隐没。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向我迎面走来,擦身而过……一个小男孩。然后我发现自己伫立在远方一座山丘顶端,俯瞰着山下的风景。我忽然发觉,我已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第二天早晨,我闻着屋子里四处飘散的烟熏肉香味,游魂似地走下楼梯时,瑞琪和凯尔已经起床,吃过早餐了。瑞琪正在洗碗。我……我们……走过她身旁时,她从洗碗槽中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脸庞上绽现出温馨的笑容。
  
  “早安,卡姆。”她亲切地打个招呼。“昨晚你把热水全都用光啦,唉。雪停了。学校今天要上课,但汉克到现在还没过来帮我把屋前的积雪铲掉,所以今天早晨我就替凯尔请了假,让他留在家里。凯尔现在正在游戏室里玩耍呢。”
  
  不知怎的,我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游魂一般,我默默地从瑞琪身旁走过去,进入凯尔的房间。凯尔正趴在地板上,用“乐高”积木建筑一座城堡。
  
  凯尔抬起头来跟我打招呼:“嗨,爸爸。”而我只是呆呆地坐在远方那座山丘上,一声不吭。我的手忽然伸出来,抓起一条墨西哥毛毯、一本素描簿、一盒蜡笔和记号笔。接着,我发现自己蹑手蹑脚悄悄钻进墙边灯光明亮的玩具橱柜,蜷缩着身子坐下来,把门打开一条缝。凯尔跟我打过招呼后,又自顾自玩起积木来。只要我陪伴在他身旁,凯尔就感到很高兴,根本不在乎这会儿他老爸正坐在他的橱柜里。
  
  我的左手伸进笔盒,拿出一支红色记号笔,然后——就在我远远注视下——开始在右手上画一根连续不断的线条,环绕着手指的关节。接着,这只手举起来,伸到我面前不停地旋转着。这会儿,橱柜里的小男孩只是睁着眼睛,检视手上的那根猩红线条。我坐在远方山丘上,静静地、漠然地观看着。
  
  接着,那只手拿起一支铅笔,开始在素描簿上画出一个粗糙的图形。画中,一个妇人赤条条站着,面对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背着身子站在妇人面前,略为靠向右边。妇人握住小男孩的右手,伸进她的阴道。除了拇指,其他四根手指头全都插进阴道中。旁边还有另一幅图画:小男孩举起右手,血淋淋,手指头全都被切断了,和手掌分离开来,这只手旁边搁着一把张开的剪刀,仿佛告诉大家,小男孩刚才就是用这把剪刀切断手指的。小男孩嘴巴旁边画上一个圈圈——就像漫画上的对白框子——里头只写着一个字:“不!!!”他面前那位妇人嘴里也冒出一个字:“嘘!”
  
  控制我身体的小男孩开始画第3个图形。这回使用的是铅笔和红色蜡笔。画中,小男孩泪汪汪,睁着他那两只巨大的眼珠。他举起被切断手指的右手,让一滴滴鲜血滴落到地面上。这幅画的标题是:“悲伤的戴维”。
  
  这到底在干什么啊?
  
  忽然,我感觉到我左手的指甲插进我的左脸颊。我觉得有点疼痛,但却没法子让我那只手停下来。然后,我的身体和心灵就静止了。整个房间登时陷入死寂中,只听见凯尔一边建造城堡一边喃喃自语。
  
  我听见瑞琪走进房间,问道:“你爸呢?”
  
  凯尔伸出胳臂指着橱柜,“在里面。”然后自顾自趴在地板上继续玩他的积木。瑞琪打开橱柜的门,看见我,吓得脸都白了。我也吓了一跳。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紧接着,我发现那个小男孩从我身旁走过去,忽然消失了。我又回到了现实中。抬头一望,我看到了瑞琪那张惨白的脸庞。她弯下腰身,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仔细察看腮帮上那一条条血迹斑斑的爪痕。她的手指碰触到我的脸颊时,我感到一阵刺痛,接着我看到她指头上沾着鲜血。我望望四周。我在哪里啊?我在橱柜里。怎么搞的,我竟然坐在橱柜里。低头一瞧,我看见了膝头上摆着的一本素描簿。三幅图画线条都十分简单、僵直,显然出自小孩的手笔。悲伤的戴维?“你到底在干什么呀?!”瑞琪忍不住发作起来。她从我膝头上拿起素描簿,瞧了瞧,一脸迷惑。
  
  “爸爸躲在柜子里做……做什么啊?”凯尔问道。
  
  “没做什么。爸爸没做什么。”瑞琪一面安慰凯尔,一面观看那3幅粗糙的图画。凯尔点点头,趴在地上又继续堆砌他那座城堡。
  
  “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结结巴巴地说,伸手摸了摸腮帮,只觉得自己那张脸庞肿胀了起来,热呼呼的。瑞琪握住我的手,把我从橱柜中拉出来,牵着我走进浴室。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那张满布爪痕的脸孔,心中一片茫然。瑞琪打开热水龙头,拿一条毛巾,蘸着水轻轻敷按我脸上的伤口。所幸,我的伤势并不算严重,但左脸颊的上方血迹斑斑,仿佛我刚参加一场棒球赛,拼命冲向本垒板,把脸擦伤了似的。抖簌簌,我在马桶盖上坐下来。
  
  瑞琪终于看到了我手上画着的那根红线。她伸出手来,指着我的手,“那是什么玩意?刚才我怎么没看见?”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嗫嗫嚅嚅地说。乍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感到有点惊讶。“我真的不晓得我到底怎么了,只觉得很不对劲、很诡异。好像是一场梦……一种倒叙,就像电影或小说中的情节……或只是一个回忆。我真的不知道。一丛白毛。我外婆。我猜……也许……我外婆对戴维做出不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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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琪把浴室的门关上一半,然后在我跟前蹲下来,压低嗓门悄声问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告诉我,戴维是谁?”
  
  我咬着牙打了个哆嗦。“我是个乖孩子。”我忍不住缩起脖子又打个寒噤,想说什么,但我的嗓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手,心里感到非常羞愧,不敢抬头看瑞琪的眼睛。
  
  瑞琪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柔声说:“我去打个电话给艾莉。”我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瑞琪把毛巾冲洗干净,挂到架子上,然后打开急救箱,拿出一些药膏搽在我脸上,这才走进钢琴室打电话给我的心理医生。蹒蹒跚跚,摇摇晃晃,我走回凯尔的游戏室,一头钻进橱柜里,用毯子把自己整个身子包裹起来,蜷缩成一团。瑞琪在艾莉的录音电话上留话,然后回到游戏室里,在我和凯尔中间坐下来。一阵冷风蓦地刮过来,把窗子吹得嘎嘎响。地下室里,暖气机兀自运转不停。
  
  没多久,电话铃响了。瑞琪蹦地跳起身来,跑过去接听。
  
  “哈罗?”
  
  “嗨,瑞琪,我是艾莉?莫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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