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争属于国家君相政治者,过其时而可以息也;今则时时为其性命财产而争,终古无已时焉。呜呼,危矣殆哉!当其冲者,何以御之?
第五节 中国之前途
哀时客曰:哀哉,吾中国之不知有国民也。不知有国民,于是误认国民之竞争为国家之竞争,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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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梁启超文集
终为其所制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国家来侵者,则可以国家之力抵之;以国民来侵者,则必以国民之力抵之。国民力者,诸力中最强大而坚忍者也!欧洲国民力之发达,亦不过百余年间事耳,然挟之以挥斥八极,亭毒全球,游刃有余,贯革七札。虽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国,必其国无国民力者也。
苟遇有国民力之国,则欧人之锋固不得不顿,而其舵固不得不转。何以证之?
昔昔白种人以外之国,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于日本,近则再遇之于菲律宾,三遇之于德郎士哇儿(即南阿共和国,近与英国议开战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与今日之菲律宾、德郎士哇儿,比诸欧美诸雄,其强弱之相去不可道里计也,然欧美之锋为之顿而舵为之转者何也?
以国民之力,抵他人国民竞争之来侵,其所施者当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国国土云者,一家之私产也;国际(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国难云者,一家之私祸也;国耻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国,国不知有民,以之与前此国家竞争之世界相遇,或犹可以图存,今也在国民竞争最烈之时,其将何以堪之!
其将何以堪之!!
欧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国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国民。威国家何以用猛力?知国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国事非民所能过问,民无爱国心,虽摧辱其国而莫予愤也。
侵国民何以必用暗力?
知政府不爱民,虽侵之而必不足以动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将发而不能制,故行之以阴,受之以柔也。呜呼!今之铁路、矿务、关税、租界、传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极量,必至尽寄其力于今日之政府与各省官吏,挟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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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17
钤压我国民,于是我国民永无觉悟之时,国民之力永无发达之时,然后彼之所谓生产过度、皇皇然争自存者,乃得长以我国为外府,而无复忧矣,此欧洲人之志也。呜呼!我国民其有知此者乎?
苟其未知,吾愿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愿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维何?曰仍在国民力而已。国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非他人所能与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欧洲国民之能有力,盖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鲜血以易之矣。国民乎,国民乎,其犹其争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宾、德郎士哇儿之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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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梁启超文集
少年中国说
(1900年2月10日)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
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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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国说37
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梁启超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刺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终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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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梁启超文集
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西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梁启超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渐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
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
为少年耶?
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
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候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
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支,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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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国说57
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馀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
一朝廷之老且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第一之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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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梁启超文集
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
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
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摺,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
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摺、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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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国说77
而信之。
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
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
“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梁启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地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红日初升,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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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梁启超文集
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词句也,作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作者附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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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旁观者文97
呵旁观者文
(1900年2月20日)
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莫过于旁观者。
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沈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若是者,谓之阴险也不可,谓之狠毒也不可,此种人无以名之,名之曰无血性。嗟乎,血性者,人类之所以生,世界之所以立也;无血性,则是无人类、无世界也。故旁观者,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责任。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自放弃其责任,则是自放弃其所以为人之具也。是故人也者,对于一家而有一家之责任,对于一国而有一国之责任,对于世界而有世界之责任。一家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家必落;一国之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国必亡;全世界人人各各自放弃其责任,则世界必毁。
旁观云者,放弃责任之谓也。
中国词章家有警语二句,曰:“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中国寻常人有熟语二句,曰:“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此数语者,实旁观派之经典也,口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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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梁启超文集
而此种经典口号,深入于全国人之脑中,拂之不去,涤之不净。质而言之,即“旁观”二字代表吾全国人之性质也,是即“无血性”三字为吾全国人所专有物也。呜呼,吾为此惧!
旁观者,立于客位之意义也。
天下事不能有客而无主,譬之一家,大而教训其子弟,综核其财产;小而启闭其门户,洒扫其庭除,皆主人之事也。主人为谁?即一家之人是也。一家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家以成。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诿之于子,子诿之于父;兄诿之于弟,弟诿之于兄;夫诿之于妇,妇诿之于夫;是之谓无主之家。无主之家,其败亡可立而待也。惟国亦然。一国之主人为谁?即一国之人是也。
西国之所以强者无他焉,一国之人各尽其主人之职而已。
中国则不然,入其国,问其主人为谁,莫之承也。将谓百姓为主人欤?百姓曰:此官吏之事也,我何与焉。将谓官吏为主人欲?官吏曰:我之尸此位也,为吾威势耳,为吾利源耳,其他我何知焉。若是乎一国虽大,竟无一主人也。无主人之国,则奴仆从而弄之,盗贼从而夺之,固宜。
《诗》曰:“子有庭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此天理所必不至也,于人乎何尤?
夫对于他人之家、他人之国而旁观焉,犹可言也。何也?
我固客也。
(侠者之义,虽对于他国、他家亦不当旁观,今姑置勿论。)对于吾家、吾国而旁观焉,不可言也。何也?我固主人也。我尚旁观,而更望谁之代吾责也?大抵家国之盛衰兴亡,恒以其家中、国中旁观者之有无多少为差。国人无一旁观者,国虽小而必兴;国人尽为旁观者,国虽大而必亡。今吾观中国四万万人,皆旁观者也。谓余不信,请征其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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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旁观者文18
一曰浑沌派。此派者,可谓之无脑筋之动物也。彼等不知有所谓世界,不知有所谓国,不知何者为可忧,不千何者为可惧,质而论之,即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也。
饥而食,饱而游,困而睡,觉而起,户以内即其小天地,争一钱可以陨身命,彼等即不知有事,何所谓办与不办?既不知有国,何所谓亡与不亡?
譬之游鱼居将沸之鼎,犹误为水暖之春江;巢燕处半火之堂,犹疑为照屋之出日。彼等之生也,如以机器制成者,能运动而不能知觉;其死也,如以电气殛毙者,有堕落而不有苦痛,蠕蠕然度数十寒暑而已。
彼等虽为旁观者,然曾不自知其为旁观者,吾命之为旁观派中之天民。四万万人中属于此派者,殆不止三万五千万人。
然此又非徒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已。
天下固有不识字、不治生之人而不浑沌者,亦有号称能识字、能治生之人而实大浑沌者。大抵京外大小数十万之官吏,应乡、会、岁、科试数百万之士子,满天下之商人,皆于其中十有九属于此派者。
二曰为我派。
此派者,俗语所谓遇雷打尚按住荷包者也。
事之当办,彼非不知;国之将亡,彼非不知。虽然,办此事而无益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亡此国而无损于我,则我惟旁观而已。若冯道当五季鼎沸之际,朝梁夕晋,犹以五朝元老自夸;张之洞自言瓜分之后,尚不失为小朝廷大臣,皆此类也。彼等在世界中,似是常立于主位而非立于客位者。虽然,不过以公众之事业,而计其一己之利害;若夫公众之利害,则彼始终旁观者也。吾昔见日本报纸中有一段,最能摹写此辈情形者,其言曰:吾尝游辽东半岛,见其沿道人民,察其情态,彼等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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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梁启超文集
家存亡危机,如不自知者;彼等之待日本军队,不见为敌人,而见为商店之主顾客;彼等心目中,不知有辽东半岛割归日本与否之问题,惟知有日本银色与纹银兑换补水几何之问题。
此实写出魑魁罔两之情状,如禹鼎铸奸矣。
推为我之蔽,割数千里之地,赔数百兆之款,以易其衙门咫尺之地,而曾无所顾惜,何也?
吾今者既已六七十矣,但求目前数年无事,至一瞑之后,虽天翻地覆非所问也。明知官场积习之当改而必不肯改,吾衣领饭碗之所在也。明知学校科举之当变而不肯变,吾子孙出身之所由也。此派者,以老聃为先圣,以杨朱为先师,一国中无论为官、为绅、为士、为商,其据要津、握重权者皆此辈也,故此派有左右世界之力量。一国聪明才智之士,皆走集于其旗下,而方在萌芽卵孵之少年子弟,转率仿效之,如麻疯、肺病者传其种于子孙,故遗毒遍于天下,此为旁观派中之最有魔力者。
三曰呜呼派。何谓呜呼派?彼辈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者也。其面常有忧国之容,其口不少哀时之语,告以事之当办,彼则曰诚当办也,奈无从办起何;告以国之已危,彼则曰诚极危也,奈已无可救何;再穷诘之,彼则曰国运而已,天心而已。
“无可奈何”四字是其口诀,“束手待毙”一语是其真传。如见火之起,不务扑灭,而太息于火势之炽炎;如见人之溺,不思拯援,而痛恨于波涛之澎派。
此派者,彼固自谓非旁观者也,然他人之旁观也以目,彼辈之旁观也以口。彼辈非不关心国事,然以国事为诗料;非不好言时务,然以时务为谈资者也。吾人读波兰灭亡之记,埃及惨状之史,何尝不为之感叹,然无益于波兰、埃及者,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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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旁观者文38
吾固旁观也。吾人见菲律宾与美血战,何尝不为之起敬,然无助于菲律宾者,以吾固旁观也。所谓呜呼派者,何以异是!
此派似无补于世界,亦无害于世界者,虽然,灰国民之志气,阻将来之进步,其罪实不薄也。此派者,一国中号称名士者皆归之。
四曰笑骂派。此派者,谓之旁观,宁谓之后观。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者也。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既骂守旧,亦骂维新;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摘之地,何也?不办事故无可指摘,旁观故无可指摘。己不办事,而立于办事者之后,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此最巧黠之术,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岂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而将成之事,彼辈必以笑骂沮之;已成之事,彼辈能以笑骂败之。故彼辈者,世界之阴人也。夫排斥人未尝不可,己有主义欲伸之,而排斥他人之主义,此西国政党所不讳也。然彼笑骂派果有何主义乎?譬之孤舟遇风于大洋,彼辈骂风、骂波、骂大洋、骂孤舟,乃至遍骂同舟之人,若问此船当以何术可达彼岸乎,彼等瞠然无对也。何也?
彼辈借旁观以行笑骂,失旁观之地位,则无笑骂也。
五曰暴弃派。呜呼派者,以天下为无可为之事;暴弃派者,以我为无可为之人也。笑骂派者,常责人而不责己;暴弃派者,常望人而不望己也。彼辈之意,以为一国四百兆人,其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中,才智不知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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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梁启超文集
许,英杰不知几许,我之一人岂足轻重。推此派之极弊,必至四百兆人,人人皆除出自己,而以国事望诸其余之三百九十九兆九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统计而互消之,则是四百兆人,卒至实无一人也。夫国事者,国民人人各自有其责任者也,愈贤智则其责任愈大,即愚不肖亦不过责任稍小而已,不能谓之无也。他人虽有绝大智慧、绝大能力,只能尽其本身分内之责任,岂能有分毫之代我?譬之欲不食而使善饭者为我代食,欲不寝而使善睡者为我代寝,能乎否乎?夫我虽愚不肖,然既为人矣,即为人类之一分子也,既生此国矣,即为国民之一阿屯也,我暴弃己之一身,犹可言也,污蔑人类之资格,灭损国民之体面,不可言也。故暴弃者实人道之罪人也。
六曰待时派。
此派者,有旁观之实而不自居其名者也。
夫待之云者,得不得未可必之词也。吾待至可以办事之时然后办之,若终无其时,则是终不办也。寻常之旁观则旁观人事,彼辈之旁观则旁观天时也。
且必如何然后为可以办事之时,岂有定形哉?办事者,无时而非可办之时;不办事者,无时而非不可办之时。故有志之士,惟造时势而已,未闻有待时势者也。待时云者,欲觇风潮之所向,而从旁拾其余利,向于东则随之而东,向于西则随之而西,是乡愿之本色,而旁观派之最巧者也。
以上六派,吾中国人之性质尽于是矣。其为派不同,而其为旁观者则同。若是乎,吾中国四万万人,果无一非旁观者也;吾中国虽有四万万人,果无一主人也。以无一主人之国,而立于世界生存竞争最剧最烈、万鬼环瞰、百虎眈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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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舞台,吾不知其如何而可也。六派之中,第一派为不知责任之人,以下五派为不行责任之人,知而不行,与不知等耳。
且彼不知者犹有翼焉,冀其他日之知而即行也。
若知而不行,则是自绝于天地也。故吾责第一派之人犹浅,责以下五派之人最深。
虽然,以阳明学知行各一之说论之,彼知而不行者,终是未知而已。苟知之极明,则行之必极勇。猛虎在于后,虽跛者或能跃数丈之涧;燎火及于邻,虽弱者或能运千钧之力。
何也?彼确知猛虎、大火之一至,而吾之性命必无幸也。夫国亡种灭之惨酷,又岂止猛虎、大火而已。吾以为举国之旁观者直未知之耳,或知其一二而未知其究竟耳。
若真知之,若究竟知之,吾意虽箝其手、缄其口,犹不能使之默然而息,块然而坐也。安有悠悠日月,歌舞太平,如此江山,坐付他族,袖手而作壁上之观,面缚以待死期之至,如今日者耶?
嗟乎!
今之拥高位,秩厚禄,与夫号称先达名士有闻于时者,皆一国中过去之人也。如已退院之僧,如已闭房之妇,彼自顾此身之寄居此世界,不知尚有几年,故其于国也有过客之观,其苟且以媮逸乐,袖手以终余年,固无足怪焉。
若无辈青年,正一国将来之主人也,与此国为缘之日正长。前途茫茫,未知所届。国之兴也,我辈实躬享其荣;国之亡也,我辈实亲尝其惨。
欲避无可避,欲逃无可逃,其荣也非他人之所得攘,其惨也非他人之所得代。言念及此,夫宁可旁观耶?夫宁可旁观耶?吾岂好为深文刻薄之言以骂尽天下哉?毋亦发于不忍旁观区区之苦心,不得不大声疾呼,以为我同胞四万万人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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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之反对曰任。
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任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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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积弱溯源论(节录)
(1901年5月28日)
第三节 积弱之源于政术者
然则当局者遂无罪乎?
曰:恶,是何言欤!
纵成今日之官吏者,则今日之国民是也;造成今日之国民者,则昔日之政术是也。数千年民贼既以国家为彼一姓之私产,于是凡百经营,凡百措置,皆为保护己之私产而设,此实中国数千年来政术之总根源也!
保护私产之术将奈何?
彼私产者,固由紾国民之臂,而夺得其公产以为己物者也,故其所最患者,在原主人一旦起而复还之。
原主人者谁?
即国民是也!
国民如何然后能复还其公产?必有气焉而后可,必有智焉而后可,必有力焉而后可,必有群焉而后可,必有动焉而后可。
但使能挫其气,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动,则原主人永远不能复起,而私产乃如磐石苞桑而无所患。彼民贼其知之矣,故其所施政术,无一不以此五者为鹄,千条万绪而不紊其领,百变亿化而不离其宗,多历一年,则其网愈密,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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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一事,则其术愈工。故夫今日之政术,不知经几百千万枭雄险鸷、敏练桀黠之民贼,所运算布画,斟酌损益,而今乃集其大成者也。
吾尝遍读二十四朝之政史,遍历现今之政界,于参伍错综之中,而考得其要领之所在。盖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
所谓驯之之术者何也?天生人而使之有求智之性也,有独立之性也,有合群之性也,是民贼所最不利者也,故必先使人失其本性,而后能就我范围。不见夫花匠乎?以松柏之健劲,而能蟠屈缭纠之,使如盘、如梯、如牖、如立人、如卧兽、如蟠蛇者,何也?自其勾萌茎达之时而戕贼之也。不见夫戏兽者乎?以马之骏,以猴之黠,以狮之戾,以象之钝,而能使趋跄率舞于一庭,应弦合节,戢戢如法者,何也?自乳哺幼稚之日而驯伏之也。历代政治家所以驯其民者,有类于是矣。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
夫以此科罪于礼乐,吾虽不敢谓然,而要之中国数千年来,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则断断然矣。秦皇之焚书坑儒以愚黔首也,帮皇之拙计也,以焚坑为焚坑,何如以不焚坑为焚坑。
宋艺祖开馆辑书,而曰:“天下英雄,在吾彀中。”明太祖定制艺取士,而曰:“天下莫予毒。”本朝雍正间,有上谕禁满人学八股,而曰:“此等学问,不过笼制汉人。”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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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方法,皆远出于秦皇之上,盖术之既久而日精也。试观今日所以为教育之道者何如?非舍八股之外无他物乎!八股犹以为未足,而又设割裂戳搭、连上犯下之禁,使人入于其中,销磨数十年之精神,犹未能尽其伎俩,而遑及他事。犹以为未足,禁其用后世事、后世语,务驱此数百万侁侁衿缨之士,使束书不观,胸无一字,并中国往事且不识,更奚论外国?
并日用应酬且不解,更奚论经世?
犹以为未足,更助之以试帖,使之习为歌匠;重之以楷法,使之学为钞胥。
犹以为未足,恐夫聪明俊伟之士,仅以八股、试帖、楷法不足尽其脑筋之用,而横溢于他途也,于是提倡所谓考据、词章、金石、校勘之学者,以涵盖笼罩之,使上下四方,皆入吾网。犹以为未足,有伪托道学者出,缘饰经传中一二语,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
;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曰“位卑而言高,罪也”
;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
;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盖圣经贤传中有千言万语,可以开民智、长民气、厚民力者,彼一概抹煞而不征引,惟摭拾一二语足以便已之私图者,从而推波助澜,变本加厉,谬种流传,成为义理。
故愤时忧国者则斥为多事,合群讲学者则目为朋党,以一物不知者为谨悫,以全无心肝者为善良。
此等见地,深入人心,遂使举国皆盲瞽之态,尽人皆妾妇之容。
夫奴性也,愚昧也,为我也,好伪也,怯懦也,无动也,皆天下最可耻之事也。今不惟不耻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专为我、不甚好伪、不安怯懦、不乐无动者,则举国之人,视之为怪物,视之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人之失其本性,乃至若是。
吾观于此,而叹彼数千年民贼之所以驯伏吾民者,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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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至苦,其方法至密,其手段至辣也。如妇女之缠足者然,自幼而缠之,历数十年,及其长也,虽释放之,而亦不能良于行矣,盖足之本性已失也。曾国藩曰:“今日之中国,遂成一不痛不痒之世界。”嗟乎,谁为为之?
而今我国民一至于此极也!
所谓餂之之术者何也?
孟德斯鸠曰:“专制政体之国,其所以持之经久而不坏裂者,有一术焉。
盖有一种矫伪之气习,深入于臣僚之心,即以爵赏自荣之念是也。彼专制之国,其臣僚皆怀此一念,于是各竞于其职,孜孜莫敢怠,以官阶之高下,禄俸之多寡,互相夸耀,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然。“此语也,盖道尽中国数千年所以餂民之具矣。彼其所以驯吾民者,既已能使之如妾妇、如禽兽矣,夫待妾妇、禽兽之术,则何难之有?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摇头摆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故苟持一脔之肉以餂畜犬,则任使之如何跳掷,如何回旋,无不如意也;缠千金于腰以餂游妓,则任使之如何献媚,如何送情,无不如意也。民贼之餂吾民,亦若是已耳。齐桓公好紫,一国服紫;汉高祖恶儒,诸臣无敢儒冠。曹操号令于国中曰:”有从我游者,吾能富而贵之。“盖彼踞要津、握重权之人,出其小小手段,已足令全国之人,载颠载倒,如狂如醉,争先恐后,奔走而趋就之矣。
而其趋之最巧、得之最捷者,必一国中聪明最高、才力最强之人也。既已餂得此最有聪明才力者,皆入于其彀中,则下此之猥猥碌碌者,更何有焉?直鞭箠之、圈笠之而已。彼蚁之在于垤也,自吾人视之,觉其至微贱、至幺么而可怜也;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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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大者王焉,有小者侯焉,群蚁营营逐逐以企仰此无量之光荣,莫肯让也,莫或怠也。彼越南之沦于法也,一切政权、土地权、财权,皆握于他人之手,本国人无一得与闻,自吾人视之,觉其局天蹐地,无生人之趣也;而不知越南固仍有其所谓官职焉,仍有其所谓科第焉,每三年开科取士,其状元之荣耀,无以异于昔时,越人之企望而争趋之者,至今犹若骛焉。当顺治、康熙间,天下思明,反侧不安,圣祖仁皇帝,一开博学鸿词科,再设明史馆,搜罗遗佚,征辟入都,位之以一清秩、一空名,而天下帖帖然戢戢然矣。盖所以餂民者得其道也。
此术也,前此地球各专制之国,莫不用之,而其最娴熟精巧而著有成效者,则中国为最矣!
所谓役之之术者何也?彼民贼既攘国家为已一家之私产矣,然国家之大,非一家子弟数人,可以督治而钤辖之也,不得不求助我者,于是官吏立焉。文明国之设官吏,所以为国民理其公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民;专制国之设官吏,所以为一姓保其私产也,故官吏皆受职于君。此源头一殊,而末流千差万别,皆从此生焉。故专制国之职官,不必问其贤否、才不才,而惟以安静、谨慎、愿朴,能遵守旧规、服从命令者为贵。中国之任官也,首狭其登进之途,使贤才者无自表见;又高悬一至荣耀、至清贵之格,以奖励夫至无用之学问,使举国无贤无愚,皆不得不俯首以就此途,以消磨其聪明才力。
消磨略尽,然后用之,用之又非器其才才亦必屈下僚。
何也?非经数十年之磨砻陶治,恐其英气未尽去,而服从之性质未尽坚也;恐一英才得志,而无数英才慕而学之;英才多出,而旧法将不能束缚之也。故昔者明之太祖,本朝之高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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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操纵群臣之法,有奇妙不可思议者,直如玩婴儿于股掌,戏猴犬于剧场,使立其朝者,不复知廉耻为何物,道义为何物,权利为何物,责任为何物,而惟屏息踡伏于一王之下。夫既无国事民事之可办,则任豪杰以为官吏,与任木偶为官吏等耳;而驾驭豪杰,总不如驾驭木偶之易易。彼历代民贼筹之熟矣,故中国之用官吏,一如西人之用机器,有呆板之位置,有一定之行动,满盘机器,其事件不下千百万,以一人转捩之而绰绰然矣。全国官吏,其人数不下千百万,以一人驾驭之,而戢戢然矣。
而其所以能如此者,则由役之得其术也。
夫机器者,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也,今举国之官吏,皆变成无脑、无骨、无血、无气之死物,所以为驾驭计者则得矣,顾何以能立于今日文明竞进之世界乎?
所谓监之之术者何也?
夫既得驯之、餂之、役之之术,则举国臣民入其彀者,十而八九矣。虽然,一国之大,安保无一二非常豪杰,不甘为奴隶、为妾妇、为机器者?又安保无一二不逞之徒,蹈其瑕隙,而学陈涉之辍耕陇畔,效石勒之倚啸东门者?是不可以不监。是故有官焉,有兵焉,有法律焉,皆监民之具也;取于民之租税,所以充监民之经费也;设科第,开仕途,则于民中选出若干人而使之自监其俦也。故他国之兵所以敌外侮,而中国之兵所以敌其民。昔有某西人语某亲王曰:“贵国之兵太劣,不足与列强驰骋于疆场,盍整顿之?”某亲王曰:“吾国之兵,用以防家贼而已。”呜呼!此三字者,盖将数千年民贼之肺肝,和盘托出者也!夫既以国民为家贼,则防之之道,固不得不密。伪尊六艺,屏黜百家,所以监民之心思,使不敢研究公理也;厉禁立会,相戒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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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监民之结集,使不得联通声气也;仇视报馆,兴文字狱,所以监民之耳目,使不得闻见异物也;罪人则孥,邻保连坐,所以监民之举动,使不得独立无惧也。故今日文明诸国所最尊最重者,如思想之自由,信教之自由,集会之自由,言论之自由,著述之自由,行动之自由,皆一一严监而紧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