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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_30 梁启超(现代)
《哀郢》
-- 659
46梁启超文集
这等作品,真所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任凭是铁石人,读了怕都不能不感动哩!
他在湖南过的生活,《涉江》篇中描写一部分如下:
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知。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无乐余,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离骚》
大概他在这种阴惨岑寂的自然界中过那非社会的生活,经了许多年。象他这富于社会性的人,如何能受?他在那里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
《惜诵》
他和恶社会这场血战,真已到矢尽援绝的地步。
肯降服吗?
到底不肯。他把他的洁癖坚持到底。说道: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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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研究546
他是有精神生活的人,看著这臭皮囊,原不算什么一回事。
他最后觉悟到他可以死而且不能不死,他便从容死去。临死时的绝作说道:
人生有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
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
,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
《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离骚》
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分。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汩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
-- 661
646梁启超文集
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
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著的只有《诗经三百篇》。
《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
《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
《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他一种神秘性,活象希腊人思想。
《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地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脩,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娀佚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皇,鸩,鸠,鶗鴂,都听他使唤,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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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研究746
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茞,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
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
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分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彀得上比较哩!
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奡,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
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他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
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脩,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湘夫人》
秋兰兮蘪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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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6梁启超文集
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少司命》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史记》本传)
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作为全篇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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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946
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
(1923年1月13日)
诸君,我在这边讲学半年,大家朝夕在一块儿相处,我很觉得快乐。并且因为我任有一定的功课,也催逼着我把这部十万余言的《先秦政治思想史》著成,不然,恐怕要等到十年或十余年之后。中间不幸身体染有小病,即今还未十分复原,我常常恐怕不能完课,如今幸得讲完了。这半年以来,听讲的诸君,无论是正式选课或是旁听,都是始终不曾旷课,可以证明诸君对于我所讲有十分兴味。今当分别,彼此实在很觉得依恋难舍,因为我们这半年来,彼此人格上的交感不少。最可惜者,因为时间短促,以致仅有片面的讲授,没有相互的讨论,所谓“教学相长”
,未能如愿做到。今天为这回最末的一次讲演,当作与诸君告别之辞。
诸君千万不要误解,说梁某人是到这边来贩卖知识。我自计知识之能贡献于诸君者实少。知识之为物,实在是无量的广漠,谁也不能说他能给谁以绝对不易的知识,顶多,亦只承认他有相对的价值。即如讲奈端罢,从前总算是众口同词的认为可靠,但是现在,安斯坦又几乎完全将他推倒。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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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梁启超文集
门的知识,尚且如此,何况象我这种泛滥杂博的人,并没有一种专门名家的学问呢?所以切盼诸君,不要说我有一艺之长,讲的话便句句可靠。最多,我想,亦只叫诸君知道我自己做学问的方法。譬如诸君看书,平素或多忽略不经意的地方,必要寻着这个做学问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真正做学问,乃是找着方法去自求,不是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
因为人家研究所得的结果,终是人家的,况且所得的,也未必都对。讲到此处,我有一个笑话告诉诸君。记得某一本小说里说:“吕纯阳下山觅人传道,又不晓得谁是可传,他就设法来试验。有一次,在某地方,遇着一个人,吕纯阳登时将手一指,点石成金。就问那个人要否?那人只摇着头,说不要。
吕纯阳再点一块大的试他,那人仍是不为所动。吕纯阳心里便十分欢喜,以为道有可传的人了,但是还恐怕靠不住,再以更大的金块试他,那人果然仍是不要。吕纯阳便问他不要的原因,满心承望他答复一个热心向道。
那晓得那人不然,他说,我不要你点成了的金块,我是要你那点金的指头,因为有了这指头,便可以自由点用。“这虽是个笑话,但却很有意思。所以很盼诸君,要得着这个点石成金的指头——做学的方法,那么,以后才可以自由探讨,并可以辩正师傅的是否。
教拳术的教师,最少要希望徒弟能与他对敌,学者亦当悬此为鹄,最好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仅仅是看前人研究所得,而不自行探讨,那么,得一便不能知其二。且取法乎上,得仅在中,这样,学术岂不是要一天退化一天吗?人类知识进步,乃是要后人超过前人。后人应用前人的治学方法,而复从旧方法中,开发出新方法来,方法一天一天的增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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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156
一天一天的改善,拿着改善的新方法去治学,自然会优于前代。我个人的治学方法,或可以说是不错,我自己应用来也有些成效,可惜这次全部书中所说的,仍为知识的居多,还未谈做学的方法。
倘若诸君细心去看,也可以寻找得出来,既经找出,再循着这方法做去,或者更能发现我的错误,或是来批评我,那就是我最欢喜的。
我今天演讲,不是关于知识方面的问题,诚然,知识在人生地位上,也是非常紧要,我从来并未将他看轻。
不过,若是偏重知识,而轻忽其他人生重要之部,也是不行的。现在中国的学校,简直可说是贩卖知识的杂货店,文、哲、工、商,各有经理,一般来求学的,也完全以顾客自命。固然欧美也同坐此病,不过病的深浅,略有不同。我以为长此以往,一定会发生不好的现象。中国现今政治上的窳败,何尝不是前二十年教育不良的结果。盖二十年前的教育,全采用日德的军队式,并且仅能袭取皮毛,以至造成今日一般无自动能力的人。现在哩,教育是完全换了路了,美国式代日式、德式而兴,不出数年,我敢说是全部要变成美国化,或许我们这里——东南大学——就是推行美化的大本营。
美国式的教育,诚然是比德国式、日本式的好,但是毛病还很多,不是我们理想之鹄。英人罗素回国后,颇艳称中国的文化,发表的文字很多,他非常盼望我们这占全人类四分之一的特殊民族,不要变成了美国的“丑化”。这一点可说是他看得很清楚。美国人切实敏捷,诚然是他们的长处,但是中国人即使全部将他移植过来,使纯粹变成了一个东方的美国,慢讲没有这种可能,即能,我不知道诸君怎样,我是不愿的。因为倘若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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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梁启超文集
如此,那真是罗素所说的,把这有特质的民族,变成了丑化了。我们看得很清楚,今后的世界,决非美国式的教育所能域领。
现在多数美国的青年,而且是好的青年,所作何事?
不过是一生到死,急急忙忙的,不任一件事放过。
忙进学校,忙上课,忙考试,忙升学,忙毕业,忙得文凭,忙谋事,忙花钱,忙快乐,忙恋爱,忙结婚,忙养儿女,还有最后一忙——忙死。他们的少数学者,如詹姆士之流,固然总想为他们别开生面,但是大部分已经是积重难返。象在这种人生观底下过活,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上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些什么哩?唯一无二的目的,岂不是来做消耗面包的机器吗?或是怕那宇宙间的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吗?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现在全世界的青年,都因此无限的悽惶失望。知识愈多,沉闷愈苦,中国的青年,尤为利害,因为政治社会不安宁,家国之累,较他人为甚,环顾宇内,精神无可寄托。从前西人唯一维系内心之具,厥为基督教,但是科学昌明后,第一个致命伤,便是宗教。从前在苦无可诉的时候,还得远远望着冥冥的天堂;现在呢,知道了,人类不是什么上帝创造,天堂更渺不可凭。
这种宗教的麻醉剂,已是无法存在。讲到哲学吗,西方的哲人,素来只是高谈玄妙,不得真际,所足恃为人类安身立命之具,也是没有。再如讲到文学吗,似乎应该少可慰藉,但是欧美现代的文学,完全是刺戟品,不过叫人稍醒麻木,但一切耳目口鼻所接,都足陷入于疲敝,刺戟一次,疲麻的程度又增加一次。如吃辣椒然,寝假而使舌端麻木到极点,势非取用极辣的胡椒来刺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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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356
不可。这种刺戟的功用,简直如有烟癖的人,把鸦片或吗啡提精神一般。虽精神或可暂时振起,但是这种精神,不是鸦片和吗啡带得来的,是预支将来的精神。所以说,一次预支,一回减少;一番刺戟,一度疲麻。现在他们的文学,只有短篇的最合胃口,小诗两句或三句,戏剧要独幕的好。至于荷马、但丁,屈原、宋玉,那种长篇的作品,可说是不曾理会。
因为他们碌碌于舟车中,时间来不及,目的只不过取那种片时的刺戟,大大小小,都陷于这种病的状态中。所以他们一般有先见的人,都在遑遑求所以疗治之法。
我们把这看了,那么,虽说我们在学校应求西学,而取舍自当有择,若是不问好歹,无条件的移植过来,岂非人家饮鸩,你也随着服毒?
可怜可笑孰甚!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知识饥荒”
,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例如黄包车夫,知识粗浅,他决没有有知识的青年这样的烦闷,并且作恶的机会也很少。大奸慝的卖国贼,都是智识阶级的人做的。由此可见,没有精神生活的人,有知识实在危险。盖人苟无安身立命之具,生活便无所指归,生理心理,并呈病态。试略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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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梁启超文集
言之;就生理言,阳刚者必至发狂自杀,阴柔者自必委靡沉溺。再就心理言,阳刚者便悍然无顾,充分的恣求物质上的享乐,然而欲望与物质的增加率,相竞腾升,故虽有妻妾官室之奉,仍不觉快乐;阴柔者便日趋消极,成了一个竞争场上落伍的人,悽惶失望,更为痛苦。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
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我认为东方的——中国与印度——比较最好。东方的学问,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的学问,以物质为出发点。救知识饥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饥荒,在东方找材料。东方的人生观,无论中国、印度,皆认物质生活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仅视为补助精神生活的一种工具,求能保持肉体生存为已足,最要,在求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精神生活,贵能对物质界宣告独立,至少,要不受其牵掣。如吃珍味,全是献媚于舌,并非精神上的需要,劳苦许久,仅为一寸软肉的奴隶,此即精神不自由。以身体全部论,吃面包亦何尝不可以饱?甘为肉体的奴隶,即精神为所束缚,必能不承认舌——一寸软肉为我,方为精神独立。东方的学问道德,几全部是教人如何方能将精神生活,对客观的物质或已身的肉体宣告独立,佛家所谓解脱,近日所谓解放,亦即此意。客观物质的解放尚易,最难的为自身——耳目口鼻……的解放。
西方言解放,尚不及此,所以就东方先哲的眼光看去,可以说是浅薄的,不彻底的。
东方的主要精神,即精神生活的绝对自由。
求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方法,中国、印度不同。印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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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556
大乘、小乘不同,中国有儒、墨、道各家不同。就讲儒家,又有孟、荀、朱、陆的不同,任各人性质机缘之异,而各择一条路走去。所以具体的方法,很难讲出,且我用的方法,也未见真是对的,更不能强诸君从同。但我自觉烦闷时少,自二十余岁到现在,不敢说精神已解脱,然所以烦闷少,也是靠此一条路,以为精神上的安慰。至于先哲教人救济精神饥荒的方法,约有两条:(一)裁抑物质生活,使不得猖獗,然后保持精神生活的圆满。如先平盗贼,然后组织强固的政府。印度小乘教,即用此法;中国墨家,道家的大部,以及儒家程朱,皆是如此。
以程朱为例,他们说的持敬制欲,注重在应事接物上裁抑物质生活,以求达精神自由的的境域。
(二)
先立高尚美满的人生观,自己认清楚将精神生活确定,靠其势力以压抑物质生活,如此,不必细心检点,用拘谨功夫,自能达到精神生活绝对自由的目的。此法可谓积极的,即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不主张一件一件去对付,且不必如此。先组织强固的政府,则地方自安,即有小丑跳梁,不必去管,自会消灭。如雪花飞近大火,早已自化了。此法佛家大乘教,儒家孟子、陆王皆用之,所谓”浩然之气“
,即是此意。
以上二法,我不过介绍与诸君,并非主张诸君一定要取某种方法。
两种方法虽异,而认清精神要解脱这一点却同。
不过说青年时代应用的,现代所适用的,我以为采积极的方法较好,就是先立定美满的人生观,然后应用之以处世。至于如何的人生观方为美满,我却不敢说。因为我的人生观,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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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6梁启超文集
见得真是对的,恐怕能认清最美满的人生观,只有孔子、释迦牟尼有此功夫。我现在将我的人生观讲一讲,对不对,好不好,另为一问题。
我自己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从佛经及儒书中领略得来。
我确信儒家、佛家有两大相同点:(一)宇宙是不圆满的,正在创造之中,待人类去努力,所以天天流动不息,常为缺陷,常为未济。
若是先已造成——既济的,那就死了,固定了,正因其在创造中,乃如儿童时代,生理上时时变化,这种变化,即人类之努力。除人类活动以外,无所谓宇宙。现在的宇宙,离光明处还远,不过走一步比前好一步,想立刻圆满,不会有的,最好的境域——天堂,大同,极乐世界——不知在几千万年之后,决非我们几十年生命所能做到的。能了解此理,则作事自觉快慰,以前为个人、为社会做事,不成功或做坏了,常感烦闷;明乎此,知做事不成功,是不足忧的。世界离光明尚远,在人类努力中,或偶有退步,不过是一现相。譬如登山,虽有时下,但以全部看,仍是向上走。青年人烦闷,多因希望太过,知政治之不良,以为经一次改革,即行完满,及屡试而仍有缺陷,于是不免失望。不知宇宙的缺陷正多,岂是一步可升天的?失望之因,即根据于奢望过甚。
《易经》说:“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此言甚精采。人要能如此看,方知人生不能不活动,而有活动,却不必往结果处想,最要不可有奢望。我相信孔子即是此人生观,所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又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天天快活,无一点烦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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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大学课毕告别辞756
象,这是一件最重要的事。
(二)人不能单独存在,说世界上那一部分是我,很不对的,所以孔子“毋我”
,佛家亦主张“无我”。所谓无我,并不是将固有的我压下或抛弃,乃根本就找不出我来。如说几十斤的肉体是我,那么,科学发明,证明我身体上的原质,也在诸君身上,也在树身上;如说精神的某部分是我,我敢说今天我讲演,我已跑入诸君精神里去了,常住学校中许多精神,变为我的一部分。
读孔子的书及佛经,孔、佛的精神,又有许多变为我的一部分。再就社会方面说,我与我的父母妻子,究竟有若干区别,许从人——不必尽是纯孝——看父母比自己还重要,此即我父母将我身之我压小。
又如夫妇之爱,有妻视其夫,或夫视其妻,比己身更重的。
然而何为我呢?
男子为我,抑女子为我,实不易分,故彻底认清我之界限,是不可能的事。
(此理佛家讲得最精,惜不能多说。)世界上本无我之存在,能体会此意,则自己作事,成败得失,根本没有。佛说:“有一众生不成佛,我不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至理名言,洞若观火。孔子也说:“诚者非但诚己而已也。
……“将为我的私心扫除,即将许多无谓的计较扫除,如此,可以做到”仁者不忧“的境域;有忧时,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为人类——如父母、妻子、朋友、国家、世界——而痛苦。免除私忧,即所以免烦恼。
我认东方宇宙未济人类无我之说,并非伦理学的认识,实在如此。
我用功虽少,但时时能看清此点,此即我的信仰。
我常觉快乐,悲愁不足扰我,即此信仰之光明所照。我现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观。至于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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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6梁启超文集
观,对不对,好不好,或与诸君的病合不合,都是另外一问题。我在此讲学,并非对于诸君有知识上的贡献,有呢,就在这一点。好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诸君要知道自己的精神饥荒,要找方法医治,我吃此药,觉得有效,因此贡献诸君采择。世界的将来,要靠诸君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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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对于时局之痛语956
梁任公对于时局之痛语
——法律破产代议政治破产
(1923年1月)
梁任公新自南京讲学归来,养疴津门。
有某君前往访问,据言梁氏之病,乃由用脑过度、心房涨大,但属初起,尚无妨碍云云。谈次询及梁氏对于时局何故不发言,梁氏谓:本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医生既禁止执笔,只得罢休。且现在魑魅罔两白昼横行之局面,亦断非徒恃笔舌所能救济也。梁氏谈下去,狠发出沉痛的叹声,说道:这回鼓动风潮的几位宵小,原是国人共弃,我也不屑责备。最可痛者,司法官(检察长)对于破坏司法的命令,为什么奉行唯谨?
国会两院中,我总以为明白有血性的人也还不少,为什么会把千夫所指的阁员多数同意?
中国人对于法律观念本来很薄弱,现在立法、行政、司法三机关合力蹂躏法律,岂不是明白告诉人说:“法律是装饰品,可以不算一回事”吗?岂不是明白告诉人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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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梁启超文集
律专用来摧残弱者,凡属有权力的人都绝对不受法律拘束“
吗?经这一回,真可以说是法律完全破产!
中国人对于代议制度本来是很冷淡,很怀疑,我们方希望这回国会恢复之后,议员们应该会稍为激发天良,替代议政体争一点气。不料数月来丑态百出,除了膜拜军阀、助纣为虐之外,别无所事。这回两院同意票,我敢说是议员过半数已经宣告自己人格破产。我在半月以前,因江苏省议员削减教育经费,增加自己岁费一事,气极了,曾作一篇文讨伐他们。内中有几句说道:“若循此不变,则将来议会之地位,将成了‘君子恶居下流’;议员一名词,将成了‘国人皆曰可杀。
‘“当时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专对于议员如此责备呢?我说,我们本来想靠议员来裁制军阀官僚的罪恶,保护人民权利,如今议员却火上加油,专门与人民为敌,连军阀所不肯做的事都做了,他们的罪恶岂不是更加几倍呢?
他们不足责,最可痛者,是做出种种实证,告诉世界人以中国人不能行代议政治。从今日以后,真可以说议会制度完全破产了!梁氏说到这里,气很急促,象是愤慨到十二分的样子。某君因彼方有病,不便久谈,遂兴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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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谈话记(节录)16
北海谈话记(节录)
(1927年初夏)
反观现在的学校,多变成整套的机械作用,上课下课,闹得头昏眼花。进学校的人大多数除了以得毕业文凭为目的以外,更没有所谓意志,也没有机会做旁的事。有志的青年们,虽然不流于这种现象,也无从跳出圈套外,于是改造教育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迫切了。我这两年来清华学校当教授,当然有我的相当抱负而来的,我颇想在这新的机关之中,参合着旧的精神。吾所理想的也许太难,不容易实现,我要想把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来做底子,而在学校功课上把他体现出来。在已往的儒家各个不同的派别中,任便做那一家都可以的,不过总要有这类的修养来打底子,自己把做人的基础先打定了。吾相信假定没有这类做人的基础,那末做学问并非为自己做的。
至于知识一方面,固然要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而我所希望的,是科学不但应用于求知识,还要用来做自己人格修养的工具。
这句话怎么讲呢?
例如当研究一个问题时,态度应如何忠实,工作应如何耐烦,见解要如何独立,整理组织应如何洽理而且细密……凡此之类,都一面求知识的推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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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梁启超文集
一面求道术的修养,两者打成一片。现世界的学校,完人偏在知识一方面,而老先生又统统偏在修养一边,又不免失之太空了。所以要斟酌于两者之间。我最希望的是在求知识的时候,不要忘记了我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可以为修养的工具;而一面在修养的时候,也不是参禅打坐的空修养,要如王阳明所谓在事上磨炼。在事上磨炼,并不是等到出了学校入到社会才能实行,因为学校本来就是一个社会,除方才所说用科学方法作磨炼工具外,如朋友间相处的方法,乃至一切应事接物,何一不是我们用力的机会。我很痴心想把清华做这种理想的试验场所,但照这两年的经过看来,我的目的并未能达到多少。第一个原因,全国学风都走到急功近利,及片断的知识相夸耀,谈到儒家道术的修养,都以为迂阔不入耳。
在这种雰围之下,想以一个学校极少数人打出一条血路,实在是不容易。第二件,清华学校自有他的历史,自有他的风气,我不过是几十位教员中之一位,当未约到多数教员合作以前,一个人很难为力的。第三件,我自己也因知识方面嗜好太多,在堂上讲课与及在私室和诸君接谈时,多半也驰骛于断片的知识,不能把精神集中于一点。因为这种原因,所以两年所成就,不能如当初的预期。
我对于同学诸君,尤其万分抱歉,大学部选修我的功课的,除了堂上听讲外,绝少接谈的机会,不用说了,就在研究院中,恐怕也不能不令诸君失望。研究院的形式,很有点道尔顿制的教育,各人自己研究各人的嗜好,而请教授指导指导。老实说我对于任何学问并没有专门的特长,所以对于诸同学的工作中间也有我所知道的,我当然很高兴地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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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谈话记(节录)36
们的忙,也许有我们同学的专门工作比我还做得好,这倒不是客气话。外研究院中的教授,于很隘小范围内的学问,他真个可以指导研究,而除此隘小范围以外,他都不管。而我今日在研究院中的地位,却是糟了。
同学以为我什么都懂得,所以很亲密的天天来请教我,而我自己觉得很惭愧,没有充分帮助。不过虽然如此,而我的希望仍是很浓厚着,仍努力继续下去。
什么希望呢?
假定要我指导某种学问的最高境界,我简直是不能,可以说,我对于专门学问深刻的研究,在我们同事诸教授中,谁都比我强,我谁都赶不上他。但是我情愿每天在讲堂上讲做学问的方法,或者同学从前所用的方法不十分对,我可以略略加以纠正,或者他本来已得到方法,可以为相当的补助。这一点我在知识上对于诸同学可以说是有若干的暗示,也许同学得到我这种的暗示,可以得到做学问的路,或者可以加增一点勇气。
还有一点,我自己做人不敢说有所成就,不过直到现在,我觉得还是天天想向上,在人格上的磨炼及扩充,吾自少到现在,一点不敢放松。对于诸同学我不敢说有多少人格上的感化,不过我总想努力令不至有若干恶影响到诸同学。诸同学天天看我的起居谈笑,各种种琐屑的生活,或者也可以供我同学们相当暗示或模范,大家至少可以感觉到这一点,我已有一日之长。五十余岁的人,而自己训练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肯放过,不肯懈怠,天天看惯了这种样子,也可以使我们同学得到许多勇气。所以我多在校内一年,我们一部同学可以多得一年的薰染,则我的志愿已算是不虚了。
现在中国的情形糟到什么样子,将来如何变化,谁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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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梁启超文集
敢推测。在现在的当局者,那一个是有希望的?那一个党派是有希望的?那末中国就此沉沦下去了吗?不,决不的。如果我们这样想,那我们太没志气,太不长进了。现在一般人做的不好,固然要后人来改正,就是现在一般人做的很好,也要后人来继续下去。
现在学校的人,当然是将来中国的中坚,然而现在学校里的人,准备了没有?准备什么样来担任这个重大的责任?知识才能固然是要的,然而道德信仰——不是宗教——是断然不可少的。现在时事糟到这样,难道是缺乏知识才能的缘故么?老实说,什么坏事情不是知识才能分子做出来的!现在一般人根本就不相信道德的存在,而且想把他留下的残余根本去刬除。
我们一回头看数十年前曾文正公那般人的修养,他们看见当时的社会也坏极了,他们一面自己严厉的约束自己,不跟恶社会跑,而同时就以这一点来朋友间互相勉励,天天这样琢磨着,可以从他们往来的书札中考见,一见面一动笔,所用以切磋观摩规劝者,老是这么样坚忍,这么样忠实,这么样吃苦有恒负责任。……这一些话,看起来是很普通的,而他们就只用这些普通话来训练自己,不怕难,不偷巧,最先从自己做起,立个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充到一般朋友,久而久之便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班人出来收拾了。所以曾、胡、江、罗一般书呆子,居然被他们做了这伟大的事业,而后来咸丰以后风气居然被他们改变了,造成了他们做书呆子时候的理想道德社会了。可惜江公、罗公早死一点,不久胡公也卒,单剩曾文正公,晚年精力也衰了。
继曾文正公者是李文忠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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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谈话记(节录)56
就根本不用曾、胡、江、罗诸人的道德改造政策,而换了他的功利改造政策。他的智力才能确比曾文正公强,他专奖励一班只有才能不讲道德的人物。继他而起的是袁项城,那就变本加厉,明目张胆的专提拔一种无人格的政客,作他的爪牙,天下事就大糟而特糟了。顾亭林《日知录》批评东汉的名节数百年养成不足,被曹操一人破坏之而有余,正是同出一辙呀。
李文忠公功名之士,以功名为本位,比较以富贵为本位的人还算好些,再传下去便不堪设想了。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
袁项城就以富贵为本位了。
当年曾、胡、江、罗以道德、气节、廉耻为提倡的成绩,遂消灭无遗。可怜他们用了大半世的功力,象有点眉目了,而被李文忠公以下的党徒根本刬除,一点也不留,无怪数十年来中国的内乱,便有增无遗了。一方面又从外国舶来了许多什么党,什么派,什么主义……。譬如孙中山先生他现在已死了,我对他不愿有什么苛论,且我对于他的个人也有相当的佩服——但是孙中山比袁项城总算好得多了,不过至少也是李鸿章所走的一条路。
尤其是他的党派见解,无论甚么的好人,不入他的党,多得挨臭骂;无论什么坏东西,只要一入他的党,立刻变成了很好的好人。
固然国民党的发达,就是靠这样投机者之投机,而将来致命伤也都尽在这般人之中,这句话似乎可以断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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