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日令诸生作札记,而自批答之,所批日恒万数千言,亦与作报馆论文无异。
当时学生四十人,日日读吾所出体裁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
此四十人者,十余年来强半死于国事,今存五六人而已。
此四十分报章,在学堂中固习焉不怪,未几放年假,诸生携归乡里,此报章遂流布人间,于是全湘哗然,咸目鄙人为得外教眩人之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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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丸药翻人心而转之,诸生亦皆以二毛子之嫌疑,见摈于社会。其后戊戌政变,其最有力之弹章,则摭当时所批札记之言以为罪状。
盖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非徒心醉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此种言论,在近数年来诚数见不鲜,然当时之人,闻之安得不掩耳?其以此相罪,亦无足怪也。戊戌八月出亡,十月复在横滨开一《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严禁入口,驯至内地断绝发行机关,不得已停办。辛丑之冬,别办《新民丛报》,稍从灌输常识入手,而受社会之欢迎,乃出意外。
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创痍既复,故态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矣。
犹记曾作一小说,名曰《新中国未来记》,连登于该报者十余回。
其理想的国号,曰“大中华民主国”
;其理想的开国纪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总统,名曰罗在田,第二代大总统,名曰黄克强。当时固非别有所见,不过办报在壬寅年,逆计十年后大业始就,故托言“大中华民主国”祝开国五十年纪念,当西历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由今思之,其理想之开国纪元,乃恰在今年也。罗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逊位也;黄克强者,取黄帝子孙能自强立之意。此文在座诸君想尚多见之,今事实竟多相应,乃至与革命伟人姓字暗合,若符谶然,岂不异哉!其后见留学界及内地学校,因革命思想传播之故,频闹风潮,窃计学生求学,将以为国家建设之用,雅不欲破坏之学说,深入青年之脑中;又见乎无限制之自由平等说,流弊无穷,惴惴然惧;又默察人民程度,增进非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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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梁启超文集
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黄不接,暴民踵兴,虽提倡革命诸贤,亦苦于收拾;加以比年国家财政、国民生计,艰窘皆达极点,恐事机一发,为人劫持,或至亡国;而现在西藏、蒙古离畔分携之噩耗,又当时所日夜念及而引以为戚。自此种思想来往于胸中,于是极端之破坏,不敢主张矣。故自癸卯、甲辰以后之《新民丛报》,专言政治革命,不复言种族革命。
质言之,则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也。
及丁未夏秋间,与同人发起政闻社,其机关杂志,名曰《政论》,鄙人实为主任。政闻社为清政府所封禁,《政论》亦废。
最近乃复营《国风报》,专从各种政治问题,为具体之研究讨论,思灌输国民以政治常识。初志亦求温和,不事激烈,而晚清政令日非,若惟恐国之不亡而速之,刿心怵目,不复能忍受,自前十年以后至去年一年之《国风报》,殆无日不与政府宣战,视《清议报》时代,殆有过之矣。犹记当举国请愿国会运动最烈之时,而政府犹日思延宕,以宣统八年、宣统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愤既极,则在报中大声疾呼,谓政治现象若仍此不变,则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
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此语在《国风报》中凡屡见,今亦成预言之谶矣。
计鄙人十八年来经办之报凡七。自审学识谫陋,文辞朴僿,何足以副立言之天职,惟常举吾当时心中所信者,诚实恳挚以就正于国民已耳。今国中报馆之发达,一日千里,即以京师论,已逾百家,回想十八年前《中外公报》沿门丐阅时代,殆如隔世;崇论闳议,家喻户晓,岂复鄙人所能望其肩背。虽然,鄙人此次归来,仍思重理旧业。人情于其所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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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之职业,固有所不能舍耶!若夫立言之宗旨,则仍在浚牖民智,薰陶民德,发扬民力,务使养成共和法治国国民之资格,此则十八年来初志,且将终身以之者也。
而世论或以鄙人曾主张君主立宪,在今共和政体之下,不应有发言权;即欲有言,亦当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畴昔之革命党;甚或捏造谰言,谓其不慊于共和希图破坏者。即侪辈中,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张,与今日时势不相应,舍己从人,近于贬节,因嗫嚅而不敢尽言者。吾以为此皆讏词也。无论前此吾党所尽力于共和主义者何如,即以近年所主张,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此志固可皎然与天下共见。夫国体与政体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识者频能知之矣。当去年九月以前,君主之存在,尚俨然为一种事实,而政治之败坏已达极点,于是忧国之士,对于政界前途发展之方法,分为二派:其一派则希望政治现象日趋腐败,俾君主府民怨而自速灭亡者,即谚所谓“苦肉计”也,故于其失败,不屑复为救正,惟从事于秘密运动而已;其一派则不忍生民之涂炭,思随事补救,以立宪一名词,套在满政府头上,使不得不设种种之法定民选机关,为民权之武器,得凭借以与一战。
此二派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
去年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然则前此曾言君主立宪者果何负于国民?在今日亦何嫌何疑而不敢为国宣力?至于强诬前此立宪派之人为不慊于共和,则更是无理取闹。立宪派人不争国体而争政体,其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吾既屡言之,故于国体则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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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5梁启超文集
夫于前此障碍极多之君主国体,犹以其为现存之事实而承认之,屈己以活动于此事实之下,岂有对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
夫破坏国体,惟革命党始出此手段耳,若立宪党则从未闻有以摇动国体为主义者也。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论理上必然之结果,而何有节操问题之可言耶?
若夫吾侪前此所忧革命后种种险象,其不幸而言中者十而八九,事实章章,在人耳目,又宁能为讳?论者得毋谓中国今日已治已安,而爱国志士之责任从是毕耶?
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政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
要之,此诸人士者,欲将国家脱离厄区,跻诸乐土,而今方泛中流,未达彼岸。
既能发之,当思所以能收之,自今以往,其责任之艰巨,视前十倍,又岂容一人狡卸者?
今激烈派中人,其一部分则谓吾既已为国家立大功、成大业矣,畴昔为我尽义务之时期,今日为我享权利之时期;前此所受窘逐戮辱于清政府者,今则欲取什伯倍之安富、尊荣于民国以为偿。此种人自待太薄,既不复有责备之价值。其束身自好者,则谓吾前此亦既已尽一部分之责任,进国家于今日之地位矣,自今以往,吾其可以息肩,则翛然于事外而已。而所谓温和派者,忘却自己本来争政体不争国体,因国体变更,而自以为主张失败,甚乃生出节操问题;又忘却现在政治,绝未改良,自己畴昔所抱志愿,绝未贯彻,而自己觉得无话可说,则如斗败之鸡,垂头丧气,如新嫁之娘,扭扭捏捏。两方面之人,既皆如此,则国家之事,更有谁管?在已治已安之时,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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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国事,尚且不可,况今日在危急存亡之交者哉!
若谓前此曾言立宪之人,当共和国体成立后,即不许其容喙于政治,吾恐古往今来普天率土之共和国,无此法律。
吾侪惟知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尽人有分而绝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国家为其私产,以政治为其私权,其所以迫害吾侪不使容喙于政治者,无所不用其极,吾侪未尝敢缘此自馁而放弃责任也,况在今日共和国体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为谓欲赓续前业,常举其所信以言论与C天下相见也。忝列嘉会,深铭隆贶,聊述前此之经历与今后之志事以尘清听。情与词芜,伏希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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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5梁启超文集
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
(1915年9月4日)
英文《京报》记者因筹安会事及宪法起草事,特往天津访问梁任公。任公方患赤痢颇剧,记者就病榻有所询,先生强答之,今转录其谈话如左。
记者问曰:近日来都中有人发起筹安会,讨论国体问题,先生于意云何?梁君答云:鄙人一年以来,欲肆力于社会事业久矣,厌作政谈,即鄙人畴昔好为政谈之时,亦曾标举二语,以告于众曰:只论政体,不论国体。故国体问题,尤鄙人所不愿谈也。
记者问曰:既云只论政体,不论国体,则国体无论为共和为君主,应无反对,且先生于数年前不尝著论力主君主立宪乎?梁君答曰:吾所为只论政体,不论国体者,常欲在现行国体之下,求政体之改革,故当前清末叶共和革命论极盛之时,吾独坚持君宪说,与革命党笔战,累十数万言,直至辛亥八月,武昌起事之后,吾犹著《新中国建设问题》一书,谓虽不得已而行共和,亦当虚存君位。近今某报所登古德诺博士论著商榷共和利病,且引中美、南美乱事为证,此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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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此种证据,吾无一不于十年前痛切言之,其言视古氏所说详尽透辟更加十倍,《新民丛报》、《饮冰室文集》等书流布人间者,不下数十万本,可覆按也。即当辛亥九月著《新中国建设问题》时,欲迁就以存虚君,无聊之极思乃陈三义:一曰仍存清室,二曰虚拥衍圣,三曰求立明后。此虽滑稽之谈,然吾当时怵于变更国体之危险,情急之状可以想见,今之谈第二次变更国体者,犹以此三义为研究之资料也。吾当时岂有所爱于君主政体,而必犯众怒以为之拥护者?吾以为国体与政体本绝不相蒙,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可也;不能行宪政,则无论〈为〉君主为共和,皆不可也。两者既无所择,则毋宁因仍现在之基础,而徐图建设理想的政体于其上,此吾数十年来持论之一贯精神也。
夫天下重器也,置器而屡迁之,其伤实多,吾滋惧焉。故一面常欲促进理想的政体,一面常欲尊重现在的国体。此无他故焉,盖以政体之变迁,其现象常为进化的,而国体之变更,其现象常为革命的。谓革命可以求国利民福,吾未之前闻。是故吾自始未尝反对共和,吾自始未尝反对君主,虽然吾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谓国家之大不幸莫过于革命也。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之言论,谓共和必不能立宪,惟君主乃能立宪,此理何如?梁君答曰:鄙人愚昧,实不解此,吾求诸中外古今学者之理论而不得其解,吾求诸中外古今列国之故实而亦不得其解。今日中国欲变专制为立宪,其一当视主权者拥护宪政之诚意何如,其二当视国民运用宪政之能力何如。谓此二者缘国体之变更而遂生异动,吾百思不得其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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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5梁启超文集
记者问曰:古德诺博士谓中国欲变更国体,须有三条件,其第一条件则须国中多数优秀之民咸不反对,此条件可望实现否?梁君答曰:国体而到必须变更之时,则岂更有反对之余地?
除乘机徼利借口生事之乱党外,决无人昌言反对者,吾敢断言也。虽然,变更国体一次,则国家必丧失一部分热心政治之正人,吾又敢断言之。共和建设以还,蔚成之时彦虽多,然有用之才自甘遁弃者,以吾所知,盖已不少。识者未尝不为国家痛惜,然士各有志,无如何也。若更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前次之遁弃者,固断不复出,而继此而遁弃者恐视前更多耳。果尔,则亦殊非国家之福也。
记者问曰:变更国体之事,将来能否成为事实,且大总统之意向如何,先生亦有所闻否?梁君答曰:此事能否成为事实,吾殊难言,就理论先例观之,恐在所不免。力学之理,有动则必有反动,此原则之无可逃避者也。既有第一次之变更国体,自应有第二次之变更国体赓续而起,其动因非在今次而实在前次也。吾昔在《新民丛报》与革命党论,谓以革命求共和,其究也必反于帝政;以革命求立宪,其究也必反于专制。吾当时论此焦唇敝舌,而国人莫余听,乃流传浸淫,以成今日之局。
今以同一之论调,易时而出诸外国博士之口,而臭腐忽为神奇,相率以研究之,既可怪诧,尤当知吾十年前所预言者,今外国博士所称述只得其半耳,其余一半,则吾惟冀吾言之不中也。
若夫我大总统乎,则两次就位宣誓,万国共闻,申令煌煌,何啻三五,即偶与人泛论及此问题,其断不肯帝制自为之意,亦既屡次表示,有以此致疑吾大总统者,恐不敬莫大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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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975
记者问曰:筹安会一派谓古德诺博士实倡此说,而本记者前访博士,则谓并无此主张,先生与博士夙交好,尝与论及否?梁君答曰:此次博士重来,曾一见访,吾适在津,未获相见。惟博士尝有书致宪法起草会,所言皆就国民宪法立论,未尝他及也。
记者问曰:闻先生在宪法起草会列席颇少,何故?梁君答曰:吾自南游一次,感受暑热,继续患病,旋愈旋作,中间或不能列席,非有他故。
且前数次所讨论尚未及宪法内容,偶缺席当无伤,此后深愿与同人作速进行,将此种国家根本大法早具草案,聊尽国民义务于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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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梁启超文集
在中国公学之演说
(1920年3月20日)
梁任公先生近自欧洲归国,适上海中国公学恢复后第二次开学,遂开会以欢迎之。梁先生即席演说,主张发挥固有的民本精神,以矫欧洲代议制度及资本主义之流弊,颇足为国人当头棒喝。兹录其词如次:鄙人对于校中任事诸人皆为道义交,可谓精神上久已结合一致,惟自己未曾稍尽义务为可愧耳。此次游欧,为时短而历地多,故观察亦不甚清切。
所带来之土产,因不甚多,惟有一件可使精神受大影响者,即将悲观之观念完全扫清是已。
因此精神得以振作,换言之,即将暮气一扫而空。此次游欧所得止此。
何以能致此?
则因观察欧洲百年来所以进步之故,而中国又何以效法彼邦而不能相似之故,鄙人对于此点有所感想。
考欧洲所以致此者,乃因其社会上、政治上固有基础而自然发展以成者也。其固有基础与中国不同,故中国不能效法。欧洲在此百年中,可谓在一种不自然之状态中,亦可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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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公学之演说185
在病的状态中。中国效法此种病态,故不能成功。
第一以政治论。例如代议制,乃一大潮流,亦十九世纪唯一之宝物,各国皆趋此途,稍有成功,而中国独否。此何故?
盖代议制在欧洲确为一种阶级,而在中国而无此可能性。
盖必有贵族地主,方能立宪,以政权集中于少数贤人之手,以为交付于群众之过渡。如英国确有此种少数优秀之人,先由贵族扩至中产阶级,再扩至平民,以必有阶级始能次第下移,此少数人皆有自任心。日本亦然,以固有阶级之少数优秀代表全体人民。至于中国则不然。自秦以来,久无阶级,故欲效法英日,竟致失败,盖因社会根底完全不同故也。中国本有民意政治之雏形,全国人久已有舆论民岩之印象。但其表示之方法则甚为浑漠为可憾耳。如御史制度,即其一例。其实自民本主义而言,中国人民向来有不愿政府干涉之心,亦殊合民本主义之精神。对于此种特性不可漠视。往者吾人徒作中央集权之迷梦,而忘却此种固有特性。须知集权与中国民性最不相容,强行之,其结果不生反动,必生变态,此所以吾人虽欲效法欧洲而不能成功者也。但此种不成功果为中国之不幸乎,抑幸乎?先以他国为喻。如日德,究竟其效法于英者,为成功欤,抑失败欤?日本则因结果未揭晓,悬而勿论。且言德国。其先本分两派,一为共和统一派,一为君主统一派,迨俾士麦出,君主统一乃成。假定无俾氏,又假定出于共和统一之途,吾敢断言亦必成功,特不过稍迟耳;又假定其早已采用民本主义,吾敢决其虽未能发展如现在之速,然必仍发达如故。则可见此五十年乃绕道而走,至今仍须归原路,则并非幸也可知矣。总之德国虽学英而成,然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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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梁启超文集
至今日则仍不免于重新估定。如中国虽为学而失败者,然其失败未必为不幸。
譬如一人上山,一人走平地,山后无路,势必重下,而不能上山者,则有平路可走。可知中国国民,此次失败,不过小受波折,固无伤于大体,且将来大有希望也。
第二论社会亦然。中国社会制度颇有互助精神。竞争之说,素为中国人所不解,而互助则西方人不甚了解。中国礼教及祖先崇拜,皆有一部分为出于克己精神与牺牲精神者。
中国人之特性不能抛弃个人享乐,而欧人则反之。夫以道德上而言,决不能谓个人享乐主义为高,则中国人之所长,正在能维持社会的生存与增长。
故中国数千年来经外族之蹂躏,而人数未尝减少。职此之故,因此吾以为不必学他人之竞争主义,不如就固有之特性而修正扩充之也。
第三论经济。西方经济之发展,全由于资本主义,乃系一种不自然之状态,并非合理之组织。现在虽十分发达,然已将趋末路,且其积重难返,不能挽救,势必破裂。中国对于资本集中,最不适宜,数十年来欲为之效法,而始终失败。
然此失败,未必为不幸。盖中国因无贵族地主,始终实行小农制度。此种小农制度,法国自革命后始得之,俄之多数派亦主张此制,而中国则固有之。现代经济皆以农业为经济基础,则中国学资本主义而未成,岂非大幸?将来大可取新近研究所得之制度而采用之。鄙人觉中国之可爱,正在此。
总之,吾人当将固有国民性发挥光大之,即当以消极变为积极是已。如政治本为民本主义,惜其止在反对方面,不在组织方面;社会制度本为互助主义,亦惜止限于家庭方面,若变为积极,斯佳矣。鄙人自作此游,对于中国,甚为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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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会亦浓,且觉由消极变积极之动机,现已发端。诸君当知,中国前途绝对无悲观,中国固有之基础,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自高尚其人格,励进前往,可也。以人格论,在现代,以李宁为最,其刻苦之精神,其忠于主义之精神,最足以感化人,完全以人格感化全俄,故其主义能见实行。惟俄国国民性为极端,与中国人之中庸性格不同。吾以为中国人亦非设法调和不可,即于思想当为澈底解放,而行为则当踏实,必自立在稳当之地位。学生诸君当人人有自任心,极力从培植能力方面着想,总须将自己发展到圆满方可。对于中国不必悲观,对于自己则设法养成高尚人格,则前途诚未可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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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
(1921年10月10日)
今日天津全学界公祝国庆,鄙人得参列盛会,荣幸之至。
我对于今日的国庆,有两种感想:第一,是辛亥革命之意义;第二,是十年双十节之乐观。请分段说明,求诸君指教。
“革命”两个字,真算得中国历史上的家常茶饭,自唐虞三代以到今日,做过皇帝的大大小小不下三四十家,就算是经了三四十回的革命。好象戏台上一个红脸人鬼混一会,被一个黄脸人打下去了;黑脸人鬼混一会,又被一个花脸人打下去了。拿历史的眼光看过去,真不知所为何来。一千多年前的刘邦、曹操、刘渊、石勒是这副嘴脸,一千多年后的赵匡胤、朱元璋、忽必烈、福临也是这副嘴脸。他所走的路线,完全是“兜圈子”
,所以可以说是绝无意义。我想中国历史上有意义的革命,只有三回:第一回是周朝的革命,打破黄帝、尧、舜以来部落政治的局面;第二回是汉朝的革命,打破三代以来贵族政治的局面;第三回就是我们今天所纪念的辛亥革命了。
辛亥革命有甚么意义呢?简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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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现代中国人自觉的结果。
一面是将来中国人自发的凭借。
自觉,觉些甚么呢?
第一,觉得凡不是中国人,都没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二,觉得凡是中国人,都有权来管中国的事。
第一件叫做民族精神的自觉,第二件叫做民主精神的自觉。
这两种精神,原是中国人所固有;到最近二三十年间,受了国外环境和学说的影响,于是多年的“潜在本能”忽然爆发,便把这回绝大的自觉产生出来。
如今请先说头一件的民族精神。原来一个国家被外来民族征服,也是从前历史上常有之事,因为凡文化较高的民族,一定是安土重迁,流于靡弱,碰着外来游牧慓悍的民族,很容易被他蹂躏。所以二三千年来世界各文明国,没有那一国不经过这种苦头。但结果这民族站得住或站不住,就要看民族自觉心的强弱何如。所谓自觉心,最要紧的是觉得自己是“整个的国民”
,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例如犹太人,是整个却不是国民;罗马人是国民却不是整个;印度人既不是国民更不是整个了。所以这些国从前虽然文化灿烂,一被外族征服,便很难爬得转来。讲到我们中国,这种苦头,真算吃得够受了。
自五胡乱华以后,跟着甚么北魏咧,北齐咧,北周咧,辽咧,金咧,把我们文化发祥的中原闹得稀烂。后来蒙古、满洲,更了不得,整个的中国,完全被他活吞了。虽然如此,我们到底把他们撵了出去。四五千年前祖宗留下来这分家产,毕竟还在咱们手里。诸君别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很容易啊!请放眼一看,世界上和我们平辈的国家,如今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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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5梁启超文集
那里去了?
现在赫赫有名的国家,都是比我们晚了好几辈。
我们好象长生不老的寿星公,活了几千年,经过千灾百难,如今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万事都带几分幼稚态度。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觉悟,觉得我们这一族人象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又觉得我们这一族人,在人类全体中关系极大,把我们的文化维持扩大一分,就是人类幸福扩大一分。这种观念,任凭别人说我们是保守也罢,说我们是骄慢也罢,总之我们断断乎不肯自己看轻了自己,确信我们是世界人类的优秀分子,不能屈服在别的民族底下。这便是我们几千年来能够自立的根本精神。民国成立前二百多年,不是满洲人做了皇帝吗?到了后来,面子上虽说是中国人被满洲人征服,骨子里已经是满洲人被中国人征服,因为满洲渐渐同化到中国,他们早已经失了一个民族的资格了。虽然如此,我们对于异族统治的名义,也断断不能忍受。这并不是争甚么面子问题,因为在这种名义底下,国民自立的精神总不免萎缩几分。所以晚明遗老象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张苍水这一班人,把一种极深刻的民族观念传给后辈,二百多年,未尝断绝。到甲午年和日本打一仗打败了,我们觉得这并不是中国人打败,是满洲人拖累着中国人打败。恰好碰着欧洲也是民族主义最昌的时代,他们的学说给我们极大的激刺,所以多年来磅礴郁积的民族精神,尽情发露,排满革命,成为全国人信仰之中坚。那性质不但是政治的,简直成为宗教的了。
第二件再说那民主精神。
咱们虽说是几千年的专制古国,但咱们向来不承认君主是什么神权,什么天授。欧洲中世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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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785
国,都认君主是国家的主人,国家是君主的所有物。咱们脑筋里头,却从来没有这种谬想。咱们所笃信的主义,就是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拿一个铺子打譬,人民是股东,皇帝是掌柜;股东固然有时懒得管事,到他高兴管起事来,把那不妥当的掌柜撵开,却是认为天经地义。还有一件,咱们向来最不喜欢政府扩张权力,干涉人民,咱们是要自己料理自己的事。咱们虽然是最能容忍的国民,倘若政府侵咱们自由超过了某种限度,咱们断断不能容忍。咱们又是二千年来没有甚么阶级制度,全国四万万人都是一般的高,一样的大。一个乡下穷民,只要他有本事,几年间做了当朝宰相,并不为奇;宰相辞官回家去,还同小百姓一样,受七品知县的统治,法律上并不许有什么特权。所以政治上自由、平等两大主义,算是我们中国人二千年来的公共信条。
事实上能得到甚么程度,虽然各时代各有不同,至于这种信条,在国民心目中却是神圣不可侵犯。
我近来常常碰着些外国人,很疑惑我们没有民治主义的根柢,如何能够实行共和政体。
我对他说,恐怕中国人民治主义的根柢,只有比欧洲人发达的早,并没比他们发达的迟;只有比他们打叠的深,并没比他们打叠的浅。我们本来是最“德谟克拉西”的国民,到近来和外国交通,越发看真“德谟克拉西”的好处,自然是把他的本性,起一种极大的冲动作用了。
回顾当时清末的政治,件件都是和我们的信条相背,安得不一齐动手端茶碗送客呢?
当光绪、宣统之间,全国有知识有血性的人,可算没有一个不是革命党,但主义虽然全同,手段却有小小差异。一派注重种族革命,说是只要把满洲人撵跑了,不愁政治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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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一派注重政治革命,说是把民治机关建设起来,不愁满洲人不跑。两派人各自进行,表面上虽象是分歧,目的总是归着到一点。一面是同盟会的人,暗杀咧,起事咧,用秘密手段做了许多壮烈行为;一面是各省咨议局中立宪派的人,请愿咧,弹劾咧,用公开手段做了许多群众运动。这样子闹了好几年,牺牲了许多人的生命财产,直到十年前的今日,机会凑巧,便不约而同的起一种大联合运动。
武昌一声炮响,各省咨议局先后十日间,各自开一场会议,发一篇宣言,那二百多年霸占铺产的掌柜,便乖乖的把全盘交出,我们永远托命的中华民国,便头角峥嵘的诞生出来了。
这是谁的功劳呢?
可以说谁也没有功劳,可以说谁也有功劳。老实说一句,这是全国人的自觉心,到时一齐迸现的结果。现在咱们中华民国,虽然不过一个十岁小孩,但咱们却是千信万信,信得过他一定与天同寿。
从今以后,任凭他那一种异族,野蛮咧,文明咧,日本咧,欧美咧,独占咧,共管咧,若再要来打那统治中国的坏主意,可断断乎做不到了。任凭甚么人,尧舜咧,桀纣咧,刘邦、李世民、朱元璋咧,王莽、朱温、袁世凯咧,若再要想做中国皇帝,可是海枯石烂不会有这回事了。这回革命,就象经过商周之间的革命,不会退回到部落酋长的世界;就象经过秦汉之间的革命,不会退回到贵族阶级的世界。
所以从历史上看来,是有空前绝大的意义,和那红脸打倒黑脸的把戏,性质完全不同。
诸君啊,我们年年双十节纪念,纪念个甚么呢?
就是纪念这个意义。
为甚么要纪念这个意义?
为要我们把这两种自觉精神越加发扬,越加普及,常常提醒,别要忘记。如其不然,把这双十节当作前清阴历十月初十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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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万寿一般看待,白白放一天假,躲一天懒,难道我们的光阴这样不值钱,可以任意荒废吗?诸君想想啊!
我下半段要说的是十年双十节之乐观。想诸君骤然听著这个标题,总不免有几分诧异,说是现在人民痛苦到这步田地,你还在那里乐观,不是全无心肝吗?但我从四方八面仔细研究,觉得这十年间的中华民国,除了政治一项外,没有那一样事情不是可以乐观的。就算政治罢,不错,现时是十分悲观,但这种悲观资料,也并非很难扫除,只要国民加一番努力,立刻可以转悲为乐。请诸君稍耐点烦,听我说明。
乐观的总根源,还是刚才所说那句老话:“国民自觉心之发现。”因为有了自觉,自然会自动;会自动,自然会自立。
一个人会自立,国民里头便多得一个优良分子;个人人会自立,国家当然自立起来了。十年来这种可乐观的现象,在实业、教育两界,表现得最为明显。我如今请从实业方面举几件具体的事例;宣统三年,全国纺纱的锭数,不满五十万锭;民国十年,已超过二百万锭了。日本纱的输入,一年一年的递减,现在已到完全封绝的地步。宣统三年,全国产煤不过一千二三百万吨;民国十年,增加到二千万吨了。还有一件应该特别注意的,从前煤矿事业,完全中国人资本,中国人自当总经理,中国人自当工程师,这三个条件具备的矿,一个也没有,所出的谋,一吨也没有;到民国十年,在这条件之下所产的煤四百万吨,几乎占全产额四分之一了。此外象制丝咧,制面粉咧,制烟咧,制糖咧,制盐咧,农垦咧,渔牧咧,各种事业,我也不必列举统计表上许多比较的数目字,免得诸君听了麻烦,简单说一句,都是和纱厂,煤矿等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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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有相当的比例进步。诸君试想,从前这种种物品,都是由外国输入,或是由外国资本家经营,我们每年购买,出了千千万万金钱去胀外国人,如今挽回过来的多少呢?养活职工又多少呢?至如金融事业,宣统三年,中国人自办的只有一个大清银行,一个交通银行,办得实在幼稚可笑;说到私立银行,全国不过两三家,资本都不过十万以内。全国金融命脉,都握在上海、香港几家外国银行手里头,捏扁搓圆,凭他尊便。到今民国十年,公私大小银行有六七十家,资本五百万以上的亦将近十家,金融中心渐渐回到中国人手里。象那种有外国政府站在后头的中法银行,宣告破产,还是靠中国银行家来救济整理,中国银行公会的意见,五国银行团不能不表相当的尊重了。诸君啊,诸君别要误会,以为我要替资本家鼓吹。
现在一部分的资本家,诚不免用不正当的手段,掠得不正当的利益,我原是深恶痛恨;而且他们的事业,也难保他都不失败。但这些情节,暂且不必多管。我总觉得目前这点子好现象,确是从国民自觉心发育出来:“中国人用的东西,为什么一定仰给外国人?”这是自觉的头一步;“外国人经营的事业,难道中国人就不能经营吗?”
这是自觉的第二步;“外国人何以经营得好,我们从前赶不上人家的在什么地方?”这是自觉的第三步。有了这三种自觉,自然会生出一种事实来,就是“用现代的方法,由中国人自动来兴办中国应有的生产事业。”我从前很耽心,疑惑中国人组织能力薄弱,不能举办大规模的事业。近来得了许多反证,把我的疑惧逐日减少。我觉得中国人性质,无论从那方面看去,总看不出比外国人弱的地方;所差者还是旧有的学问知识,对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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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复杂的社会。
即如公司一项,前清所办的什有八失败,近十年内却是成功的成数比失败的多了。这也没甚么稀奇,从前办公司的不是老官场便是老买办,一厘新知识也没有,如今年富力强的青年或是对于所办事业有专门学识的,或是受过相当教育常识丰富的,渐渐插足到实业界,就算老公司里头的老辈,也不能不汲引几位新人物来做臂膀。
简单说一句,实业界的新人物新方法,对于那旧的,已经到取而代之的地位了。所以有几家办得格外好的,不惟事事不让外国人,只有比他们还要崭新进步。刚才所说的是组织方面,至于技术方面,也是同样的进化。
前几天有位朋友和我说一段新闻,我听了甚有感触,诸君若不厌麻烦,请听我重述一番。据说北京近来有个制酒公司,是几位外国留学生创办的,他们卑礼厚币,从绍兴请了一位制酒老师傅来。那位老师傅头一天便设了一座酒仙的牌位,要带领他们致敬尽礼的去祷拜。这班留学生,自然是几十个不愿意,无奈那老师傅说不拜酒仙,酒便制不成,他负不起这责任,那些留学生因为热心学他的技术,只好胡乱陪著拜了。后来这位老师傅很尽职的在那里日日制酒,却是每回所制总是失败;一面这几位学生在旁边研究了好些日子,知道是因为南北气候和其他种种关系所致,又发明种种补救方法,和老师傅说,老师傅总是不信。后来这些学生用显微镜把发酵情状打现出来,给老师傅瞧,还和他说明所以然之故,老师傅闻所未闻,才恍然大悟的说道:“我向来只怪自己拜酒仙不诚心,或是你们有什么冲撞,如今才明白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从此老师傅和这群学生教学相长,用他的经验来适用学生们的学理,制出很好的酒来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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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新闻,听著象是琐碎无关轻重,却是“科学的战胜非科学的”真凭实据。又可见青年人做事,要免除老辈的阻力而且得他的帮助,也并非难。只要你有真实学问再把热诚贯注过去,天下从没有办不通的事啊。我对民国十年来生产事业的现象,觉得有一种趋势最为可喜,就是科学逐渐占胜。科学的组织,科学的经营,科学的技术,一步一步的在我们实业界中得了地盘。此后凡属非科学的事业,都要跟着时势,变计改良,倘其不然,就要劣败淘汰去了。这种现象,完全是自觉心发动扩大的结果,完全是民国十年来的新气象。诸君想想,这总算够得上乐观的好材料罢。
在教育方面,越发容易看得出来。前清末年办学堂,学费、膳费、书籍费,学堂一揽千包,还倒贴学生膏火,在这种条件底下招考学生,却是考两三次还不足额。如今怎么样啦?送一位小学生到学校,每年百打百块钱,大学生要二三百,然而稍为办得好点的学校,那一处不是人满。为什么呢?
这是各家父兄有极深刻的自觉,觉得现代的子弟非求学问不能生存。在学生方面,从前小学生逼他上学,好象拉牛上树,如今却非到学堂不快活了;大学生十个里头,总有六七个晓得自己用功,不必靠父师督责。一上十五六岁,便觉得倚赖家庭,是不应该的,时时刻刻计算到自己将来怎样的自立。
从前的普通观念,是想做官才去读书,现在的学生,他毕业后怎么的变迁,虽然说不定,若当他在校期间,说是打算将来拿学问去官场里混饭吃,我敢保一千人里头找不着一个。以上所说这几种现象,在今日看来,觉得很平常,然而在十年前却断断不会有的。为甚么呢?因为多数人经过一番自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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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才能得来,所以断断不容假借。讲到学问本身方面,那忠实研究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增长。固然是受了许多先辈提倡的影响,至于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全国学问界的水平线提高了,想要学十年前多数学生的样子,靠那种“三板斧”
、“半瓶醋”的学问来自欺欺人,只怕不会站得住。学生有了这种自觉,自然会趋到忠实研究一路了。既有了研究精神,兴味自然是愈引愈长,程度自然是愈进愈深。近两年来“学问饥饿”的声浪,弥漫于青年社会。须知凡有病的人,断不会觉得饥饿,我们青年觉得学问饥饿,便可证明他那“学问的胃口”消化力甚强;消化力既强,营养力自然也大。咱们学问界的前途,谁能够限量他呢?有人说:“近来新思潮输入,引得许多青年道德堕落,是件极可悲观的事。”这些话,老先生们提起来,什有九便皱眉头。依我的愚见,劝他们很可以不必白操这心。人类本来是动物不是神圣,“不完全”就是他的本色。现在不长进的青年固然甚多,难道受旧教育的少爷小姐们,那下流种子又会少吗?
不过他们的丑恶摭掩起来,许多人看不见罢了。
凡一个社会当过渡时代,鱼龙混杂的状态,在所不免,在这个当口,自然会有少数人走错了路,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但算起总帐来,革新的文化,在社会总是有益无害。
因为这种走错路的人,对于新文化本来没有什么领会,就是不提倡新文化,他也会堕落。那些对于新文化确能领会的人,自然有法子鞭策自己、规律自己,断断不至于堕落。
不但如此,那些借新文化当假面具的人,终久是在社会上站不住,任凭他出风头出三两年,毕竟要屏出社会活动圈以外。
剩下这些在社会上站得住的人,总是立身行己,有些根柢,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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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新社会的建设,靠的是这些人,不是那些人。所以我对于现在青年界的现象,觉得是纯然可以乐观的。别人认为悲观的材料,在我的眼内,都不成问题。
以上不过从实业、教育两方面立论,别的事在今天的短时间内恕我不能多举。总起来说一句,咱们十个年头的中华民国,的确是异常进步。前人常说:理想比事实跑得快。照这十年的经验看来,倒是事实比理想跑得快了。因为有许多事项,我们当宣统三年的时候,绝不敢说十年之内会办得到,哈哈!
如今早已实现了。
尤可喜的是,社会进步所走的路,一点儿没有走错。你看,近五十年来的日本,不是跑得飞快吗?
可惜路走歪了,恐怕跑得越发远,越发回不过头来。我们现在所走的,却是往后新世界平平坦坦的一条大路;因为我们民族,本来自由平等的精神是很丰富的,所以一到共和的国旗底下,把多年的潜在本能发挥出来,不知不觉,便和世界新潮流恰恰相应。现在万事在草创时代,自然有许多不完全的地方,而且常常生出许多毛病,这也无庸为讳。但方向既已不错,能力又不缺乏,努力前进的志气又不是没有,象这样的国民,你说会久居人下吗?
还有一件,请诸君别要忘记;我们这十年内社会的进步,乃是从极黑暗、极混乱的政治状态底下,勉强挣扎得来。人家的政治,是用来发育社会,;我们的政治,是用来摧残社会。老实说一句,十年来中华民国的人民,只算是国家的孤臣孽子。他们在这种境遇之下,还挣得上今日的田地,倘使政治稍为清明几分,他的进步还可限量吗?
讲到这里,诸君怕要说:“梁某人的乐观主义支持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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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明白告诉诸君,我对于现在的政治,自然是十二分悲观;对于将来的政治,却还有二十四分的乐观哩!到底可悲还是可乐,那关键却全在国民身上。
国民个个都说“悲呀,悲呀”!那真成了旧文章套调说的“不亦悲乎”!只怕跟著还有句“呜呼哀哉”呢!须知政治这样东西,不是一件矿物,也不是一个鬼神,离却人没有政治,造政治的横竖不过是人。
所以人民对于政治,要他好他便好了,随他坏他便坏了。须知十年来的坏政治,大半是由人民纵坏。今日若要好政治,第一,是要人民确然信得过自己有转移政治的力量;第二,是人民肯把这分力量拿出来用。
只要从这两点上有彻底的自觉,政治由坏变好,有什么难?拿一家打譬,主人懒得管事,当差的自然专横,专横久了,觉得他象不知有多大的神通,其实主人稍为发一发威,那一个不怕?现在南南北北甚么总统咧,巡帅咧,联帅咧,督军咧,总司令咧,都算是素来把持家政的悍仆,试问他们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有多久的运命?
眼看著从前在台面上逞威风的,已经是一排一排的倒下去,你要知道现时站在台上的人结果如何,从前站的人就是他的榜样。我们国民多半拿军阀当作一种悲观资料,我说好象怕黑的小孩,拿自己的影子吓自己。
须知现在纸糊老虎的军阀,国民用力一推,固然要倒,就是不推他也自己要倒。不过推他便倒得快些,不推他便倒得慢些。
他们的末日,已经在阎罗王册上注了定期,在今日算不了什么大问题。只是一件,倘若那主人还是老拿著不管事的态度,那么这一班坏当差的去了,别一班坏当差的还推升上来,政治却永远无清明之日了。讲到这一点吗,近来许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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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打著不谈政治的招牌,却是很不应该;社会上对于谈政治的人,不问好歹,一概的厌恶冷谈,也是很不应该。国家是谁的呀?政治是谁的呀?正人君子不许谈,有学问的人不许谈,难道该让给亡清的贪官污吏来谈?难道该让给强盗头目来谈?
难道该让给流氓痞棍来谈?
我奉劝全国中优秀分子,要从新有一种觉悟:“国家是我的,政治是和我的生活有关系的。
谈,我是要谈定了;管,我是要管定了。“
多数好人都谈政治,都管政治,那坏人自然没有站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