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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

_18 梁启超(现代)
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见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虽以骨肉之亲,或不能苟同也。
夫身既渐远于政局,而口复渐稀于政谭,则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
人之所以为人,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虽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乎,而吾国竟若有所未解,或且反其道恬不以为怪。质言之,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晦盲否塞,实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识才技之晻陋若彼,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举全国而为饿殍;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举全国而为禽兽。
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易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难?虽然,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则江河日下,又何足怪?
吾虽不敏,窃有志于是,若以言论之力,能有所贡献于万一,则吾所以报国家之恩我者,或于是乎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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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383
痛 定 罪 言
(1915年6月20日)
呜呼,中日交涉,今以平和解决告矣,吾侪试平心静气,就事论事,则雅不欲空以无责任之言,漫集矢于政府。盖当牖户未完之时,遭风雨漂摇之厄,无论何人处此,断末由当机以御侮。尊俎折冲,其技量止于此数,专责政府外交无能,非笃论也。而或者曰:曷为不赌一战以相抗?
似此漫作豪语,谁则不能。实则今之中国,何恃以为战具?
侈言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夫碎则竟碎耳,宁更有尝试侥幸于其间者?正恐操此论之人,返诸方寸之真,未必果有所引决,不过以己身非直当事冲,故不惮作大言以翘人以意气。谓衷事理,事未敢承。乃若集怨毒于强邻,恣嫚骂以泄愤,曾亦思强权之下,安有公理?
使我与彼易地以处,亦安肯逸此千载一时之会,不为兼弱攻昧之图?吾侪人类,为口腹之欲,烹羔炰羜,杀鸡供鹜;羔羜鸡鹜,宁复有权与吾较量恩怨?即其相校,吾又何恤?攘臂扼腕,只是噪噪闲言语耳。是故以前事论之,凡百无复可言,责备政府,无聊之责备也;怨愤强邻,无聊之怨愤也。平和解决一语,自交涉伊始,彼我皆早已料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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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梁启超文集
之必出于此一途,所争者平和代价之轻重何如耳。今此次平和之代价为轻耶?
为重耶?
其代价为吾所堪任受耶?
否耶?
此当俟我政府、我国民各自凭其天良,各自出其常识以判断之,吾固无庸以臆见漫腾口说。若必强吾一言,则吾谓四月来之交涉,我政府尽瘁事国之诚,良不可诬;其应付之方略,亦不得云大误;至其所得结果,譬之则百步与五十步,于国家存亡根本之补救,丝毫无与也。
甑已破矣,顾之何益,此一义也;亡羊补牢,犹未为迟,此又一义也。吾侪今所当有言者,非言过去,言将来耳。吾于政府过去之事,无所复责备。吾所大惧者,政府或且因获平和解决,故而自以为功,以谓遭此偌大之骤雨横风,而破舟碎帆,尚能无恙,忘其垢辱,反兆骄盈,则今后吾侪小民真乃不知死所!夫吾安敢漫然以不肖之心待人,吾政府苟非病狂丧心,谅断不至安国家之危、利国家之灾而以为己荣。
虽然,吾以冷眼默烛机先,吾盖见夫多数仰食于国库之人,闻平和解决之声,盖各窃窃额手相庆,口头虽尚作愤慨之言,而私心实已欣幸无极矣。其在人民方面亦有然。以中国今日人民之地位,本无力以左右国是,所谓多数舆论,所谓国民心理者,其本质夫既已不甚足为重轻矣。然所谓舆论,所谓心理,其根础又极薄弱,而不能有确实继续之表见。其少数血气方刚之青年,为国耻观念所刺激,易尝不侂傺悲愤,跃然思有所以自效;然其所想象,所言议,终已为情势所不许,恒归于无结果而己。其气无道以养之,则安能经时而不瘪。自余操觚之士,谈说之俦,大半乃借义愤之容,以投合于社会,其所发激厉大众之言,先自不诚无物,事过境迁,更复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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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583
爪之能留者!呜呼,非吾好为嫉俗之言,吾窃计平和解决一语,举国中以私人利害关系故,积诚心以欢迎之者十人而八九;而国家所出平和代价何若,则已不甚足芥蒂于胸中。果真能持续平和,则更阅三数月后,中日交涉事,非特不挂诸全国人之齿颊,且永不禁及全国人之魂梦矣。呜呼!吾甚希幸吾言之不中,虽然,吾恐遂终无幸也。
呜呼,平和之梦,如能久耶,吾侪固乐之;平和之代价,如仅止此耶,吾侪犹将忍之。虽然,事势正恐未必尔尔。日本要求条件中最苛酷之诸条,今虽暂缓议,然并未尝撤回,仅以另案办理之名义,暂摆脱此次交涉范围以外。日本据此名义,随时赓续要求,已不能不谓为正当之权利。此姑不具论。
实则国际交涉,惟力是视,权利正当与否,岂复成问题。今兹要求,事前岂有正当权利之可依凭?而结果则既若是。人岂以一之谓甚而惮于再三渎者!但使欧战一日未终,则刹那刹那,皆日本大展骥足之机会。就令欧战告终,然或缘此而一破均势之局,则我之藩篱,更何怙恃!
又就令均势未破,而彫敝之余,亦谁复有力东顾以捍吾牧圉!故在人则日日有从容进取之余裕,在我乃无尺寸可据以为退婴之资,此犹对一国言也。假使其他诸国者,其余威尚能为此一国所敬惮,则吾之隐忧或且更大。盖吾所大赉于此一国者,他国行且如其量以责偿。割臂施鹰,舍身饲虎,鹰虎朋集,身肉几何?循是以思,我国今日,正如泛孤舟以溯丛滩,滩滩相衔,愈溯愈险。今一滩甫过,既已帆裂楫折,幸而全舟未成齑粉,而舟中人遽窃窃相贺,谓自兹更生焉,所冀天幸。
天易谋乎?
呜呼!彼以平和解决相庆慰者,愿一虑其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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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3梁启超文集

中国人究竟犹有爱国心否耶?中国人究竟犹有统治自国之能力否耶?吾悍然骤发此奇问,吾知国人必将群起而唾吾面。但据今日之现象,固末由禁我使勿怀疑。吾亦信此二事者,断非我国人良知良能中之所本无,而在今日实已窒塞摧残,几无复萌蘖可以为滋长之地。吾每念此,盖不寒而栗也。
以云乎爱国心耶,“爱国”二字,十年以来,朝野上下,并相习以为口头禅。
事无公私,皆曰为国家起见;人无贤不肖,皆曰以国家为前提。
实则当国家利害与私人利害稍不相容之时,则国更何有者!
夫敌国外患之乘,最足以促国家观念之发达,此有生之恒情也。我国频年以来,受创宁得复云不巨,负痛宁得复云不深,使爱国之本能犹未尽沦,则经此百罹,法当篷勃踔厉而末由自制,然而其日斫丧、日萎缩乃反若是。
稍见远者,共知人民与国家休戚漠不相关,则国必终于无幸,日日谋所以振起而联属之。乃至政府之文告、号令,亦且袭报馆之套调,学演说家之口吻,慷慨激昂,以爱之义责诸有众。然而人民之听受者则何如?其无血性、无意识者,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听犹勿听也;其稍有血性、稍有意识者,一反唇以相诘,而持说者必将无以自完。吾以此见窘于人者屡矣。吾劝客以爱国,客曰:吾子之言爱国,岂不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宜勿使他国剪灭而统治之耶?余曰:然。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复有参政权,而一切政治,非复吾国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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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783
能过问;匪直当前疾苦无可控诉,而吾侪之政治能力,且斫丧以终古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曾有参政权否?吾民曾有练习政治智识、发展政治能力之机会否?
盖亡国之民如印度人、如波兰人者,犹有地方议会,人民于其切肤利害之事,犹得自评骘而处理之。吾民则并此而不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愀然无以应。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能受平等法律之保障,而生命财产皆常苦儳然不可终日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然曾否有法律以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所谓法律者是否能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盖彼亡国之民,虽其所受治之法律不获与上国齐,然,未始不有法律也;法虽或苟,然既布之后,犹与民共守之也。今乃并此而不能致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吾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其于财政也,不复计吾民所堪负担者何如,惟取盈而己;其于一切产业,且将在在予彼族以特权,而吾民衣食之途,乃为所朘削压迫,不能自进取,循此稍久,则全国且憔瘵以尽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之受掊克于官吏者果何若?国家正供之赋税,诚甚微薄,然民之耕凿于吾土者,反恒觉不如受租界重敛之为适也。
私人生产之业,只有摧残,更无保护,反不如侨寓于外者犹得安其居而乐其业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人将务所以愚吾民,不复使受高等教育,而吾侪子孙,将永劫蠢蠢如鹿豕,无道以自振拔耶?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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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梁启超文集
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试问所谓高等教育者安在?
岂惟高等,盖并普通教育而澌灭以尽也。
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若此者,使客异其词,则类此之发难累数十事,而吾将皆一一愀然无以应也。夫客之言虽曰偏宕不诡于正乎,然事实既已若兹,则多数之心理,自不期而与之相发。呜呼!吾见夫举国人睊睊作此想者盖十人而八九也,特不敢质言耳。
大抵爱国之义,本为人人所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国民而至于不爱其国,则必执国命者厝其国于不可爱之地而已。
譬诸人孰不爱其身,而当颠连困横疾痛惨怛之既极,则有祈速死者。彼宁不知死之为苦,然既已不觉有生之可乐,以为充死苦之量,亦不过等于有生,则生死奚择也。人孰不爱其家,然庭闱闺房之间有隐痛者,往往遯舍一瞑不反顾,岂徒曰无家与有家奚择,彼实以有家之苦,不如无家之反为乐也。人之托身于此国也,千百年祖宗血气之所以续,丘墓室庐之所栖宅,饘粥歌哭之所凭借,妻孥云来所怙恃,此而不爱,孰云人情!况吾国人者,亢宗之念,怀土之情,以校他族,强有加焉,语于爱国,宜无待教诲激厉。然而吾民乃以不爱国闻于天下,岂果吾民之不肖至于此极哉?彼盖求国之所以可爱者而不可得,故虽欲强用其爱焉而亦不可得也。孟子曰:“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又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以天合,而天之有时不能强合者,犹且如是,况政府人民相与之际者耶?在昔专制之主,何尝不自有其所谓爱国之义以责诸吾民,动则曰:“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谓是可以悚民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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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983
庸知反以堕民信而贾民怨。今政府劝人民以爱国,其有以异于彼者能几?民将曰:国如当爱也,则爱之者其请自当道有司始。今当道有司是否以国家之休戚为休戚,而顾乃责难于吾民。寖假吾民真输其爱国之诚,安知不反为当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呜呼,其非民之讹言也!
自甲午、庚子之难以迄今日,吾国民爱国心之发动而表现于事实者,盖不计几度。其究也,则为桀黠之党人所利用者什而四三,为鄙劣之官吏利用者什而六七。
所谓爱国捐,所谓国民捐,所谓爱国公债及其他某种某种公债,所谓某矿废约、某路赎股,试问其结果有一能使人踌躇满志者否耶?人之真性情,能有几许,夫安得不摧挫汩没以尽。
譬诸处女,本秉抱至纯洁之情爱,若数度为狂且所误,其真性安复以不牿亡?
我国人相习以爱国为口头禅,而恬然相视不为怪者,其原因岂不由是耶?吾愿我政府勿复以痛哭流涕之语貌责善于人民。痛哭流涕者,处士之业,新进之容耳。若乃手执国之大命,当机以行,局中之艰难,固不必执途人以求其共谅,而苟积诚以相孚格,则下之所以应之者亦必适如其分。而不然者,虽陈义侃侃,信誓旦旦,民之听者,目笑存之耳。不见夫前清耶,每当一次大难之后,曷尝不有数篇怵惕维厉之文告,冀以涂饰天下耳目,(记前清上谕有云:“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此类文告,盖数见不鲜。)然而其效竟何若者?昔人有言:“应天以实不以文。”天且有然,而况于民视民听之至切近者耶!政府而犹欲与全国人共此国也,政府而灼知非与全国人共此国而国将无与立也,毋亦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开诚布公,信赏必罚,使人民稍苏复其乐生之心,庶无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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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梁启超文集
日曷丧,及汝偕亡“之戚;使人民不致以有国为病,庶无复箪食壶浆以避水火之思。逮乎国与民之休戚既相一致,则民之爱国,其天性也,抑何待劝?而不然者,劝焉奚济?
呜呼!政府其亦知国民之大多数,大都汲汲顾影,蹙然若不审命在何时。他省吾不敢知,吾新自故乡广东来,闻诸父老昆弟所言,殆不复知人间何世。官吏也,军士也,盗贼也,荼毒之,煎迫之。民之黠者、悍者,则或钻营以求为官吏、军士,或相率投于盗贼,而还以荼毒煎迫他人;其驯善朴愿者,无力远举斯已耳,稍能自拔,则咸窃窃然曰:逝将去汝,适彼乐郊。香港、澳门、青岛乃至各通商口岸,所以共趋之如水就壑者,夫岂真乐不思蜀,救死而已。夫人至救死犹恐不赡,而欲责以爱国,为道其安能致?然而我民之睠怀祖国,每遇国耻,义愤飙举,犹且如是,乃至老妇、幼女、贩夫、乞丐,一闻国难,义形于色,输财效命,惟恐后时。以若彼之政象,犹能得若此之人心,盖普世界之最爱国者,莫中国人若矣!呜呼,此真国家之元气,而一线之国命所借以援系也。
其继长增高耶,在今日;其摧萌拉蘖耶,在今日。
二者孰择,则惟视政府之所向。夫谓政府而欲摧拉人民爱国心之萌蘖,天下断无此人情。虽然,苟政象循此不变,则人民怙恃国家之心,安得不日就澌灭。若更等而甚之,政府或以人民之朴愚而易与也,利用其爱国心,而术取其财与力,以图一时之小补而不复顾其后,则其所斫丧者,将永劫而不能复。呜呼政府,其毋使吾不幸而言中也。
呜呼!交涉之事,则既往矣,无论政府若何劳勚,而结果安得谓之不屈辱!曷为得此屈辱?必矣,今举国之兵且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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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193
百万矣,国家岁出用于军事费者什而七八矣,曷为而等于无一兵?
曷为而实际无一械?
且以中国土宇之广、物力之厚,而财政曷为日以窘闻?此极显浅之事理,人民不问责于政府而谁问者?
夫政府之所以逃责者则亦有词矣,必曰大难初平,日不暇给,元气未复,近效难期也。
吾知人民稍平心论事事,未始不能以此为政府谅。顾吾民所最耿耿者,最惴惴者,不在前此陈述迹之得失,而在后此希望之有无。
今固不能战也,而他日是否有能战之时?
械不足,是否有道能使之足?
财不继,是否有道能使之继?兵也,械也,财也,是否能离他政而自立?他政不举,此数者是否能有收效之期?而凡百要政,今日是否能谓之已举,能谓之渐举?凡所兴革,是否能与国家之利益一致,能与人民之利益一致?循此以往,政象能否有以愈于畴昔?凡此百端,安得不一一问其责于政府?吾民既不幸而有今日,今日所刈之果,前此所种之因也,因之不善,吾民能为今日之政府谅。
吾民能否犹有将来?
今日所种之因,将来终必有刈果之时,果如不善,吾民不能为今日之政府谅也。呜呼政府,其善思所以自处矣。

然则宜责备者惟在政府耶?曰:恶,是何言。无论以何人居政府,其人要之皆中国人民也。恶劣之政府,惟恶劣之人民乃能产之;善良之政府,亦惟善良之人民乃能产之。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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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梁启超文集
国人民究为善良耶,为非善良耶?吾敢径答曰:大多数地位低微之人民,什九皆其善良者也;少数地位优越之人民,什九皆其不善良者也。故中国将来一线之希望,孰维系之?则至劬瘁、至质直之老百姓即其人也;而此一线之希望,孰断送之?则如我辈之号称士大夫者即其人也(指全国上、中等社会之人)。夫一国之命运,其枢纽全系于士大夫,征诸吾国历史有然,征诸并世各国之现象亦莫不有然。盖所谓士大夫者,国家一切机关奉公职之人,于此取材焉,乃到社会凡百要津,皆所分据焉,故不惟其举措能直演波澜,即其性习亦立成风气。
岂必征诸远,即如现今最刺激吾侪心目之日本,彼当数十年前,又岂尝有善良之政府?而其少数之士大夫,能精白其心术,而炼磨其艺能,寖假而国家之公职,不得不出于此焉;寖假而社会之要津,莫或与竞焉;寖假而全国全社会之空气,皆为所濩布,相引弥长,火传不绝。迄于今日,乃能举其区区三岛,凌轥我而莫敢谁何!我则何如?前此之士大夫,既种甚恶之因以贻诸今日,今日之士大夫,又将种更恶之因以贻诸方来。官僚蠹国,众所疾首也。谁为官僚?士大夫也。党人病国,众所切齿也。谁为党人?士大夫也。国家曷为设官?
位置士大夫而已;国家曷为费财?豢养士大夫而已。士大夫学无专长,事无专业,无一知而无一不知,无一能而无一不能,谓此一群士大夫不可用,更易一群,其不可用如故也。
劝老百姓以爱国者,士大夫也;而视国家之危难漠然无所动于中者,即此士大夫也,利用老百姓之爱国以自为进身之径、谋食之资者,亦即此士大夫也。社会凡百事业,非士大夫则末由垄断;社会凡百事业,经士大夫而无不摧残。士大夫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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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393
力,能使人惮,故莫由纠其非以为驱除;士大夫之地位,能使人羡,故相率习其术以图援附。呜呼!今日国事败坏之大原,岂不由是耶?以如此之人为社会之中坚,言整军则谁与整,言理财则谁与理,言劝工则谁与劝,言兴学则谁与兴,言议会则谁为政党,言自治则谁为搢绅?故凡东西各国一切良法美意,一入吾国而无不为万弊之丛。循此以往,岂特今日之耻永无雪期,恐踵而至者,而再而三以底于亡已耳。于是乎,中国人是否尚有统治自国之能力,果成一疑问矣。
呜呼!我辈号称士大夫者乎,勿诿过政府,政府不过我辈之产物而已;勿借口于一般国民,一般国民皆最善良之国民,以校他邦,略无愧色,我辈陷之于苦、陷之于罪而已。
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我辈革面,然后国事始有所寄,然后可以语于事之得失与其缓急先后之序,然后可以宁于内而谋御于外。而不然者,岂必外患,我终亦鱼烂而亡已耳。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
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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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3梁启超文集
复古思潮平议
(1915年7月20日)
吾友蓝君,尝著论辟复古之谬,登载(大中华)第一号。海内人士读之,多骇汗谯河,即鄙人乍见,亦不免失色相诧,思宜有所以折衷之,乃为平议如次:吾以为蓝君所言,洵诡激而失诸正鹄,吾不能为之阿辩也。
然此种诡激之言,曷为发生于今日,则固有使之者焉,亦不可不深省也。
蓝君之论最骇人听闻者,彼对于忠孝节义,皆若有所怀疑,而对于崇拜孔子,亦若有所不慊。此其持论诚偏宕而不足为训也。盖忠孝节义诸德,其本质原无古今中外之可言。昔人不云乎,天下之善一也。凡道德上之抽象名词,若智仁勇、诚明、忠信、笃敬、廉让乃至若某若某,虽其涵孕之范围广狭全偏或有不同,然其同于为美德,则无以易。
盖事理善恶之两面,譬则犹光明之与暗黑,讨论事理者,辩析若何而足为光明之标准焉可也,研究若何而能使光明之焕发赓续焉可也,若乃贱斥光明而尊尚暗黑,则岂惟螫理,实乃拂情。即如忠孝节义四德者,原非我国所可独专,又岂外国所能独弃。古昔固尊为典彝,来兹亦焉能泯蔑?夫以忠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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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古思潮平议593
义与复古并为一谭,揆诸论理,既已不辞;以厌恶复古故而致疑于忠孝节义,其瞀缪又岂仅因噎废食之比云尔!若夫孔子教义,其所以育成人格者,诸百周备,放诸四海而皆准,由之终身而不能尽,以校泰西古今群哲,得其一体而加粹精者,盖有之矣。若孟子所谓集大成,庄生所谓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备,则固未有加于孔子者。
孔子而可毁,斯真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也!且试思我国历史,若将孔子夺去,则暗然复何颜色?
且使中国而无孔子,则能否抟捖此此民族以为一体,盖未可知。果尔,则二千年来之中国知作何状?又况孔子之教,本尊时中,非若他教宗之树厓岸、排异己,有以锢人之灵明而封之以故见也。然则居今日而教人以诵法孔子,又岂有几微足为国民进取之障者?
故蓝君此论,实诡激而失正鹄,其说若昌,弊且不可纪极,吾断不能为之阿辩也。
顾以吾所知,蓝君盖粹美君子人也。
其钻仰孔子之论?
且尝传诵于世(见《庸言报》)。今曷为而忽有此诡激愆谬之论,且其论既出,而国中一部分人,犹或于骇责之中含怒谅之意。
吾默察世变,觉其几甚微,而逆想回环激荡之所由,乃不禁栗然以惧,是故不得不折其衷而两是正之。
夫提倡旧道德,(道德本无新旧之可言,“旧道德”三字,实不成名词,但行文之便,姑就时流之名名之耳。)宁非谋国知本之务。然此论何以忽盛于今日,则其机有不可不察者。自前清之季,举世竞言新政、新学,竺旧之徒,本大有所不慊,而壁垒无以自坚,日即靡状。虽欲靡伏,而谋所以堙遏之者,卒未尝怠,以不可堙遏之势而强事堙遏,故激而横决,以有辛亥之革命。又正惟以堙遏之结果,其迁流之势,不轨于正,故其所演生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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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3梁启超文集
象,无一焉能餍人望。其间桀黠轻儇之辈,复乘此嬗蜕抢攘之隙,恣为纵欲败检之行,乃益在在惹起社会之厌苦,而予人以集矢之的。
一年以来,则其极端反动力之表现时代也。
是故吾辈自昔固汲汲于提倡旧道德,然与一年来时流之提倡旧道德者,其根本论点,似有不同。吾侪以为道德无时而可以蔑弃,且无中外新旧之可言。正惟倾心新学、新政,而愈感旧道德之可贵;亦正惟实践旧道德,而愈感新学、新政之不容已。今之言旧道德者不然。彼睹目前社会泯棼之象,曾不深求其所以然,不知其为种种复杂原因之所和合蕴酿,而一切以府罪于其所不喜之新学、新政。
其意若曰:天下扰扰,正坐此辈横议处士,兴风作浪,造言生事,苟不尔者,吾国今日固犹是唐虞三代也。又若曰:吾国自有所以善冶之道,可以无所待于外,今特患不能复吾故步耳,苟其能焉,他复何求!此非吾故为深刻之言,试质旧多数老辈之良心,是否有此两种见地蟠据于其脑际而确乎不拔者?
此种见地展转谬演,于是常觉新学、新政之为物,恒与不道德相缘;欲挫新学、新政之焰而难于质言,则往往假道德问题以相压迫。
坐是之故,引起新学家一部分人之疑惑,亦谓道德论与复古论相缘,凡倡道德,皆假之以为复古地也,非起而与角,则退化之运将不知所届。此所以互相搏激而异论日起也。
然则新思潮与旧道德果有不相容者存乎?道德论与复古论果有何种之缘系乎?请得而博论之。
今都会之地,士大夫群居相语,每一矢口,辄相与太息于人心风俗之败坏。败坏云者,劣于昔之云也。吾以为全国多数小民之风俗,固不敢谓视前加良,亦未见其视前加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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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营蹙蹙之中,仍略带浑浑噩噩之气,与他国风欲相校,各有得失,不能尽诬也。
然则今日,曷为以风俗特坏闻?
曰:特坏者,惟吾曹号称士大夫者流耳。盖日日太息于人心风俗败坏之人,即败坏人心风俗之主动者也。而如吾曹者,其亦孰不诵孔氏之书,服忠孝节义之训,而其所造业,胡乃适得其反?
譬言某药可以辟疫,而常备此药之家,乃即为播疫之丛。
是必所备药或非其真也,或备而未尝服也,或服之不以其法也,或其他不良之起居食息与药力相消也。
不探其源以治之,而但侈言置药以御疫,疫不得御,徒反使人致疑于药而己。
夫孰不知提倡道德为改良风俗之大原,然以今日社会周遭之空气,政治手段之所影响,中外情势之所诱胁,苟无道以解其症而廓其障,则虽日以道德论喃喃于大众之前,曷由有效?
徒损道德本身之价值耳!尤可异者,竺旧者流,侈然俨以道德为其专卖品,于是老官僚、老名士之与道德家,遂俨成三位一体之关系。而欲治革命以还道德堕落之病者,乃径以老官僚、老名士为其圣药,而此辈亦几居之不疑。夫此辈中固多操行洁白之士,吾岂敢尽诬。要之,当有清末叶,此辈固多已在社会上占优越之地位,其言论行事,本有风行草偃之资,此辈诒谋苟臧,中国岂至有今日?
平心论之,中国近年风气之坏,坏于佻浅不完之新学说者,不过什之二三;坏于积重难返之旧空气者,实什而七八。
今之论者,动辄谓自由平等之邪说,深中人心,将率天下而入于禽兽。申令文告,反复诵言,坐论偶语,群焉集矢,一若但能廓清此毒,则治俗即可立致清明。夫当鼎革之交二三年间,此种狂焰,固尝披靡一时,吾侪痛心疾首,视今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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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未多让焉。今日则兹焰殆尽熄矣,而治俗又作何象者?盖今日风气之坏,其孽因实造自二十年以来,彼居津要之人,常利用人类之弱点,以势利富贵奔走天下,务斫丧人之廉耻,使就我范围。社会本已不尚气节,遭此诱胁,益从风而靡;重以使贪使诈之论,治事者奉为信条,憸壬乘之,纷纷以自跻于青云;其骄盈佚乐之举动,又大足以歆动流俗,新进之俦,艳羡仿效,薪火相续,日以蔓滋。俗之大坏,职此之由。故一般农工商社会,其良窳无以大异于前,而独所谓士大夫者,日日夷于妾妇而沦于禽兽。此其病之中于国家者,其轻重深浅,以视众所指目之自由平等诸邪说何如?夫假自由平等诸名以败德者,不过少数血气未定之青年,其力殊不足以左右社会,若乃所谓士大夫居高明之地者,开口孔子,闭口礼教,实则相率而为败坏风俗之源泉。今谋国者方日日蹈二十年来之覆辙,汩流以扬波,而徒翘举方严广漠之门面语曰尊崇孔子、曰维持礼教者,以相扇奖,冀此可以收效。殊不知此等语者,今之所谓士大夫,人人优能言之,无所施其扇奖;其在一般社会,则本自率循,又无所深待于扇奖。而欲求治俗之正本清源,要视乎在上位者之真好恶以为祈向,义袭而取,恐未有能济者也。
读者勿疑吾谓此种扇奖之可以已也,吾固日日从事于扇奖之一人,此天下所共见也。顾吾谓扇奖之道,贵用其中而蕲其平,一有所倚,则弊之所届,恒出意外。譬诸树表,表之敧以分寸,影之斜以寻丈,此最不可不慎也。今指当道为有意复古,必且龂龂自辩曰:吾曷尝尔尔。
然而事实所趋,遂章章不可掩也。此亦无待吾一一胪举其迹,吾但请读者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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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思,最近一二年来,上自中央地方各级机关之组织,下逮各部大小行政之措施,曷尝有一焉非尽反民国元二年之所为?
岂惟民国元二年而已,前清光、宣之交,凡所规画所建置,殆无不废变停顿。夫光、宣之政,诚不足以餍人望也。民国初元之政,诚尤不足以餍人望也,然岂必其政之本体,绝对不适用于中国,毋亦行之非其道非其人耳?既察某制度为今后所万不可不采行,前此行之而有弊,只能求其弊之所在而更张补救之耳。
若并制度其物而根本摧弃之,天下宁有此政猷?
例如民选议会制度,既为今世各国所共由,且为共和国体所尤不可缺,前此议会未善,改正其选举法可也,直接、间接以求政党之改良可也,厘定其权限可也,若乃并议会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例如司法独立,既天下之通义,前此法庭未善,改变其级制可也,改变其程序可也,改变其任用法可也,若乃并法庭其物而去之,安见其可?推之百政,莫不皆然。
彼其制度,既为早晚必须采用之制度,今虽废之,不旋踵为时势所迫,必胥谋所以复兴之。而一废一兴之际,第一,则使国运进步迟阻若干年;第二,则隳已肇之基础,将来作始更难;第三,则使人民彷徨迷惑,减国家之威信耳。昔吴淞铁路初建,政府以二十余万金购而毁之,在彼时曷尝不以为有所大不得已者存!既毁之际,曷尝不多数人称快!由今思之,所为何来?夫今日众共集矢之制度,后之视今,必且与吴淞铁路同感,可断言也,而狐埋狐抇,天下其谓政府何?
又或有所瞻顾,不敢悍然径废其名,遂复换面改头,指鹿为马,此其为弊,殆更甚焉。夫作法于真,其敝犹伪;作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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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梁启超文集
伪,敝将若之何?今凡百设施,多属创举,即非夙习,运用倍难,苟诚心以赴,期于必成,使当事者怀靖共毋忝之心,使社会作拭目观成之想,其庶黾勉,日起有功。今也不然。于其本所不欲之事,阴摧坏其实而阳涂饰其名,受其事者曰,此敷衍吾侪耳,吾毋宁以敷衍应之。而自爱之心与践职义务之观念,日趋薄弱。社会亦曰:某项事业,所以敷衍某类人耳,先怀一种轻蔑之心以对此事业;甚者从而掎之,而进行乃益以艰;及其挫跌,则抚掌称快,曰:吾固谓此种制度之不可采,今果如是也。呜呼!凡今之所以应付各种新政者,何一非尔尔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为疑,亦何足怪!
以言夫用人耶,鼎革之交,万流杂进,羊胃羊头,见者呃逆,谋澄叙之,宜也。而一矫其弊,遂乃以前清官历为衡才独一之标准。问其故,则曰尊经验也。夫前清官吏中,其洁白干练通达治理者,原大有人在,吾诚不敢挟主奴之见,漫为抵排。虽然,其中大多数,锢蔽龌龊,憸黠偷靡,晚清之败坏,岂不以此辈?革命之局,宁非此辈实助长之?其尤无耻者,则朝失清室之官,暮入同盟之会,极口骂项,胁肩美新,及事势一迁,又反颜下石,第其品质,宜在豺虎不食之班,即予优容,亦惟高阁束之已足。而今皆弹冠联翩,专城相望,且俨然以挽回风习、主持大化自命,为上游所器赏,为社会所欢承,不旋踵而赃证狼籍,对簿跄踉,而败落相寻,继踵犹昔。叩其所谓经验,则期会簿书,钩距掊克,对面盗贼,暮夜苞苴,乃至以财政厅长而不解预算之字义,以兼理司法之知事而不知有新刑律其物。类此笑柄,更仆难罄,犹且能名鹊起,一岁屡迁,俯睨新进,视如无物。呜呼!凡今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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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人才之标准,岂不如是耶?则旁观者嚣然以复古为疑,又何足怪!
甚矣国人之善忘也。
《记》有之:不知来,视诸往。“彼晚清以来之陈迹,岂不犹历历在人耳目耶?使其所操术而可以措国家于治安,则清室其至今存矣。二十年前,而所谓旧法者,已失其维持国家之功用,国人不胜其敝,乃骇汗号吁以求更新;今又以不胜新之敝也,乃更思力挽之,以返于二十年前之旧。二十年前所共患苦者,若全然忘却;岂惟忘却,乃更颠倒歆慕,视为盛世郅治而思追攀之。
(此非吾过言,试以一年来所规画之政策,与二十年前政象比较,其刻意追攀之点不知凡几,吾他日更当为文列举评之。)
夫目之于色,有同美焉。
二十年前共指为甚恶者,二十年后忽能变为甚美,此宁非天下大可怪之事!
而或者曰:清之亡,非亡于其恋旧也,而实亡于其鹜新。使清廷非惟新是鹜,而坚持其旧者以相始终,夫安得有今日?
若此论者,微论其言之终不能成理也,借曰事理或然,尤当知清廷之鹜新,本非其所欲也。
非所欲而曷为鹜之?
则以旧制之作用已穷,事势所驱,不得不出于此。
譬诸行旅,所遵之路,荆棘已塞,乃始改从他涂。夫在今日,彼路之荆棘,是否能刈除?能否不为事势所驱,更折而出于骛新之举?终已不能,则将来几经波折之后,卒亦取清廷所回旋之覆辙而次第一一复蹈之,可断言耳。夫清廷曷为以骛新而得亡?正以其本不改新,非徒以大势所迫勉趋于新。虽勉趋于新,而于新之性质、新之价值,实未有所了解,常以恋旧之精神牵制于其间,故新与旧之功用两相消,进退失据,而一败涂地也。今以恋旧责当局,而当局决不肯自仞。虽然,试静气一自勘其心理,其有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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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二十年前老辈之心理者几何?凡所设施,又何一非新与旧功用相消者?此复古之疑,所以虽晓辩而终无以自解于天下也。
或曰:病斯有待于药,药求已病而已。复古论虽曰可议,然以药数年来骛新太过之病,安见其不可?应之曰:斯固然也,然在一二年前病象颇剧之时,服之或不失为良药,今则病征已变,犹服之不已,则药反成病矣。大抵一时偶感之病,来势虽勇,而祛除实易;积年蟠结之病,不甚惹警觉,而绵久遂不可复救。夫恋旧者人类之通性也,当其一时受刺激于外,骛新太过,就令任其自然,不加矫正。非久必为惰力性作用所支配,自能返其故态。然此惰力性作用猖獗之后,欲更从而振之,恐非加以雷霆万钧,莫之能致。夫惮于趋新而狃于安旧,圆颅通性,固已有然。况我民族尤以竺旧为特长,而以自大为夙禀,而坐谈礼教,吐弃学艺,又最足以便于空疏涂饰之辈,靡然从风,事有固然。
若详推其利害之所届,则此种方严广漠之门面语,其于矫正末俗,实际上收效能几,殊未敢知;而惰力性或且缘此大增,率国人共堕入于奄奄无生气之境,此则吾所为睊睊而忧者耳。
若夫蓝君所论之诡激,吾既已不惮辞而辟之。要之此两者,皆社会心理之病征而已,而其病则不能相尅而常相生。
蔑古论昌,则复古论必乘之;复古论昌,则蔑古论又必乘之。
以极端遇极端,累反动以反动,则其祸之中于国家社会者遂不可纪极。
孟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
是以君子慎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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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 复 辟 论
(1916年5月)
余在军中既月余,外事稍梗绝,顾闻诸道路,谓海上一二耆旧,颇有持清帝复辟论者,以为今日安得复有此不详之言,辄付诸一笑。既而谉果有倡之而和之者,于是乎吾不能无言也。
就最浅近最直捷之事理言之:今兹国人所为踔厉奋发,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以相争者,岂不曰反对帝制乎哉?反对帝制云者,谓无人焉而可帝,非徒曰义不帝袁而已。若曰中国宜有帝,而所争者乃在帝位之属于谁何,则是承认筹安会发生以后,十二月十三日下令称帝以前,凡袁世凯所作所为,皆出于谋国之忠,其卓识伟画,乃为举国所莫能及。而杨之F《君宪救国论》,实为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然则耆旧诸公,何不以彼时挺身为请愿代表,与彼辈作桴鼓应?至讨论帝位谁属之时,乃异军突起,为故君请命,此岂不堂堂丈夫也哉。
顾乃不然,当筹安会炙手可热,全国人痛愤欲绝时,袖手以观望成败;今也数省军民为“帝制”二字断吭绝脰者相续,大憝尚盘踞京师,陷贼之境宇未复其半,面逍遥河上之耆旧,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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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与众为仇,助贼张目。吾既惊其颜之厚,而转不测其居心之何等也。
夫谓立国之道,凡帝制必安,凡共和必危,无论其持之决不能有故,言之决不能成理也,就让十步、百步,谓此说在学理上有圆满之根据,尤当视民情之所向背如何。国体违反民情而能安立,吾未之前闻。今试问:全国民情为趋向共和乎,为趋向帝制乎?此无待吾词费,但观数月来国人之一致反对帝制,已足立不移之铁证。今梦想复辟者,若谓国体无须以民情为基础耶,愚悍至于此极,吾实无理以喻之;若犹承认国体民情当相依为命耶,则其立论之前提,必须先认定恢复帝制为实出于全国之民意。果尔,则今日国人所指斥袁世凯伪造民意之种种罪状,应为架空诬谤,袁固无罪,而讨袁者乃当从反坐。故复辟论非他,质言之,则党袁论而已,附逆论而已。
复辟论者惟一之论据曰:共和国必以武力争总统也,曰:非君主国不能有责任内阁也。此种微言大义,则筹安六君子之领袖杨者,实于半年前发明之。杨之言曰:“非立宪不F F能救国,非君主不能立宪。”吾欲问国人,杨“非君主不能F立宪”一语,是否犹有辨驳之价值?然则等而下之,彼拾杨唾余以立论者,是否犹有辨驳之价值?以此种驳论费吾笔F墨,笔墨之冤酷,盖莫甚矣。但既已不能自己于言,则请为斩钉截铁之数语,以普告新旧筹安两派之诸君子。
(复辟派所著论题曰《筹安定策》,故得名之曰“筹安新派”。)曰:国家能否立宪,惟当以两条件为前提:其一问军人能否不干预政治,其二问善良之政党能否成立。
今新旧筹安派之说,皆谓中国若行共和,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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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常以武力争总统,而责任内阁必不能成立。其前提岂不以今后中国之政治,常为武力所左右,而国会与政府皆不能循正轨以完其责也。如其然也,则易共和而为君主,而国中岂其遂可不设一统兵之人?在共和国体之下,既敢于挟其力以争总统;在君主国体之下,曷为不可挟其力以临内阁?彼固不必争内阁之一席也,实将奴视内阁而颐使之。彼时当总理大臣之任者,其为妇于十数恶姑之间,试问更有何宪法之可言?
是故今后我国军人之态度,若果如筹安两派之所推定,则名虽共和,不能立宪固也,易为君主,又岂能立宪者?复次,责任内阁以国会为性命,国会以政党为性命。
政党而腐败耶,乱暴耶,在共和国体之下,其恶影响固直接及于国会,而间接及于内阁,易以君主,结果亦复同一。彼时当总理大臣之任者,等是穷于应付,而又何有宪法之可言?是故今后我国政客之程度,若果如筹安两派之所推定,则名虽共和,不能立宪固也,易为君主,又岂能立宪者?反是而军人能戢其野心,政客能轨于正道,在君主国体之下,完全责任内阁固能成立;在共和国体之下,完全责任内阁又曷为不能成立?君主国宪法可以为元首无责任之规定,共和国宪法独不可以为同一之规定耶?若谓宪法之规定,不足为保障,则共和宪法固随时可成具文,即君主宪法又安往不为废纸?
信如是也,则我国人惟当俯首贴耳,伫候外国之入而统治,此乃我国民能否建国之问题,而非复国体孰优孰劣之问题矣。
抑吾更有一言:今之倡复辟论者,岂不曰惓怀故主也?
使诚有爱护故主之心,则宜厝之于安,而勿厝之于危。有史以来,帝天下者,凡几姓矣,岂尝见有不覆亡之皇统?辛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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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前清得此下场,亦可谓自古帝王家未有之奇福。今使复辟论若再猖獗,安保移国之大盗不翦除之,以绝人望。又不然者,复辟果见诸事实,吾敢悬眼国门,以睹相续不断之革命。死灰复燃,人将溺之。诸公亦何仇于前清之胤,而必蹙之于无噍类而始为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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