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息息自克,犹惧未能挽救于万一,稍一自放,稍一自文,有一落千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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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私 德(节录)702
问者曰:今日国中种种老朽社会,其道德上之黑暗,不可思议,今子之所论,反乃偏责备于新学之青年,新学青年,虽或间有不德,不犹愈于彼等乎?
答之曰:不然。
彼等者,无可望无可责者也,且又非吾笔墨之势力范围所能及也。中国已亡于彼等之手,而惟冀新学之青年,致死而之生之,若青年稍不慎,而至与彼等同科焉,则中国遂不可救也。此则吾哓音瘏口之微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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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2梁启超文集
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
(1902年2月8日)
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栖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
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
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0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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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902
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
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界者,而条论之。
一曰歌白尼(Copernicus,生于一四七三年,卒于一五四三年。)之天文学。泰西上古天文家言,亦如中国古代,谓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罗马教会,主持是论,有倡异说者,辄以非圣无法罪之。当时哥仑布虽寻得美洲,然不知其为西半球,谓不过亚细亚东岸之一海岛而已。及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然后玛志仑(Magelan,以一五一九年始航太平洋一周。)
始寻得太平洋航海线,而新世界始开。今日之有亚美利加合众国,灿然为世界文明第一,而骎骎握全地球之霸权者,歌白尼之为之也。不宁惟是,天文学之既兴也,从前宗教家种种凭空构造之谬论,不复足以欺天下,而种种格致实学从此而生。虽谓天文学为宗教改革之强援,为诸种格致学之鼻祖,非过言也。哥白尼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二曰倍根、笛卡儿之哲学。中世以前之学者,惟尚空论,呶呶然争宗派,争名目,口崇希腊古贤,实则重诬之,其心思为种旧习所缚,而曾不克自拔。及倍根出,专倡格物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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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梁启超文集
谓言理必当验事物而有征者,乃始信之。及笛卡儿出,又倡穷理之说,谓论学必当反诸吾心而自信者,乃始从之。此二派行,将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犁庭扫穴,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光日大,而遂有今日之盛。故哲学家恒言,二贤者,近世史之母也。倍根、笛卡儿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三曰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之著《万法精理》。十八世纪以前,政法学之基础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听其自腐败自发达。及孟德斯鸠出,始分别三种政体,论其得失,使人知所趣问。又发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说,后此各国,靡然从之,政界一新,渐进以迄今日。又极论听讼之制,谓当废拷讯,设陪审,欧美法廷庭,遂为一变。又谓贩卖奴隶之业,大悖人道,攻之C C不遗余力,实为后世美、英、俄诸国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发之论,为法兰西及欧洲诸国所采用,遂进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鸠实政法学天使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四曰卢梭(Rouseau,法国人,生于一七一二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倡天赋人权。欧洲古来,有阶级制度之习,一切政权、教权,皆为贵族所握,平民则视若奴隶焉。及卢梭出,以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权,即生而当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与我,无贵贱一也,于是著《民约论》(SocialContact,)
大倡此义。
谓国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结约,以众力而自保其生命财产者也,各从其意之自由,自定约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领及各种官吏,不过众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耳。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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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12
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
《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之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五曰富兰克今(Franklin,美国人,生于一七0六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电学,瓦特(Wat,英人,生于一七三六年,卒于一八一九年。)之汽机学。
十九世纪所以异于前世纪者何也?
十九世纪有缩地之方,前人以马力行,每日不能过百英里者,今则四千英里之程,行于海者十三日而可达,行于陆者三日而可达矣,则轮船铁路之为之也。昔日制帽、制靴、纺纱、织布等之工,以若干时而能制成一枚者,今则同此时刻,能制至万枚以上矣。伦敦一报馆一年所用之纸,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四百年间所用者,有加多焉,则制造机器之为之也。美国大统领下一教书,仅一时许,而可以传达于支那,上午在印度买货,下午可以在伦敦银行支银,则电报之为之也。凡此数者,能使全世界之政治、商务、军事,乃至学问、道德,全然一新其面目。而造此世界者,乃在一煮沸水之瓦特(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机之理。)与一放纸鸢之富兰克令(富氏尝放纸鸢以验电学之理)。二贤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六曰亚丹。斯密(AdamSmith,英国人,生于一七二三年,卒于一七九0年。)
之理财学。
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
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此书侯官严氏译)
,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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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梁启超文集
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Trade)
,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
近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
,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七曰伯伦知理(Bluntschili,德国人,生于一八0八年,卒于一八八一年。)
之国家学。
伯伦知理之学说,与卢梭正相反对者也。
虽然,卢氏立于十八世纪,而为十九世纪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纪,而为二十世纪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国家之界说,知国家之性质、精神、作用为何物,于是国家主义乃大兴于世。前之所谓国家为人民而生者,今则转而云人民为国家而生焉,使国民皆以爱国为第一之义务,而盛强之国乃立,十九世纪末世界之政治则是也。
而自今以往,此义愈益为各国之原力,无可疑也。伯伦知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八曰达尔文(DarwinCharles,英国人,生于一八0九年,卒于一八八二年。)之进化论。
前人以为黄金世界在于昔时,而末世日以堕落,自达尔文出,然后知地球人类,乃至一切事物,皆循进化之公理,日赴于文明。前人以为天赋人权,人生而皆有自然应得之权利,及达尔文出,然后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非图自强,则决不足以自立。达尔文者,实举十九世纪以后之思想,彻底而一新之者也。
是故凡人类智识所能见之现象,无一不可以进化之大理贯通之。政治法制之变迁,进化也;宗教道德之发达,进化也;风俗习惯之移易,进化也。数千年之历史,进化之历史,数万里之世界,进化之世界也。故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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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312
化论出,而前者宗门迷信之论,尽失所据。教会中人,恶达氏滋甚,谓有一魔鬼住于其脑云,非无因也。此义一明,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勉为强者、为优者,然后可以立于此物竞天择之界。无论为一人,为一国家,皆向此鹄以进,此近世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Imperialism,民族自增植其势力于国外,谓之民族帝国主义。)所由起也。
此主义今始萌芽,他日且将磅礴充塞于本世纪而未有已也。虽谓达尔文以前为一天地,达尔文以后为一天地可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以上所列十贤,不过举其荦荦大者。
至如奈端(Newton,英人,生于一六四一年,卒于一七二七年。)之创重学,嘉列(Guericke,德
国人,生于一六0二年,卒于一六八六年。)怀黎(Boyle,英人,生于一六二六
年,卒于一六九一年。)之制排气器,连挪士(Lineus,瑞典人,生于一
七0七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开植物学,康德(Kant,德国人,生于一
七二四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开纯全哲学,皮里士利(Priestley,英
人,生于一七三三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化学,边沁(Bentham,英人,
生于一七四七年,卒于一八三二年。)之功利主义,黑拔(Herbart,生于一
七七六年,卒于一八四一年。)之教育学,仙士门(St。
Simon,法人)
,喀谟德(Comte,法人,生于一七九五年,卒于一八五七年。)之倡人群主义及群学,约翰弥勒(JohnStusrtMil,英人,生于一八0六年,卒于一八七三年。)之论理学、政治学、女权论,斯宾塞(Spencer,英人,生于
一八二0年,今犹生存。)之群学等,皆出其博学深思之所独得,审诸今后时势之应用,非如前代学者,以学术为世界外遁迹之事业,如程子所云“玩物丧志”也。以故其说一出,类能耸动一世,饷遗后人。呜呼,今日光明灿烂、如茶如锦之世界何自来乎?实则诸贤之脑髓、之心血、之口沫、之笔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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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梁启超文集
组织之而庄严之者也。
亦有不必自出新说,而以其诚恳之气,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运他国文明新思想,移植于本国,以造福于其同胞,此其势力,亦复有伟大而不可思议者。如法国之福禄特尔(Voltaire,生于一六九四年,卒于一七七八年)
,日本之福泽谕吉(去年卒)
,俄国之托尔斯泰(Tolstoi,今尚生存。)诸贤是也。福禄特尔当路易第十四全盛之时,惄然忧法国前途,乃以其极流丽之笔,写极伟大之思,寓诸诗歌院本小说等,引英国之政治,以讥讽时政,被锢被逐,几濒于死者屡焉,卒乃为法国革新之先锋,与孟德斯鸠、卢梭齐名。盖其有造于法国民者,功不在两人下也。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无所师授,自学英文,尝手抄《华英字典》一过,又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馆,名曰《时事新报》,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报馆之巨擘焉,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
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
托尔斯泰,生于地球第一专制之国,而大倡人类同胞兼爱平等主义,其所论盖别有心得,非尽凭借东欧诸贤之说者焉。
其所著书,大率皆小说,思想高彻,文笔豪宕,故俄国全国之学界,为之一变。近年以来,各地学生咸不满于专制之政,屡屡结集,有所要求,政府捕之、锢之、放之、逐之,而不能禁,皆托尔斯泰之精神所鼓铸者也。
由此观之,福禄特尔之在法兰西,福泽谕吉之在日本,托尔斯泰之在俄罗斯,皆必不可少之人也。苟无此人,则其国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然则如此等人者,其于世界之关系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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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512
吾欲敬告我国学者曰:公等皆有左右世界之力,而不用之何也?公等即不能为倍根、笛卡儿、达尔文,岂不能为福禄特尔、福泽谕吉、托尔斯泰?即不能左右世界,岂不能左右一国?苟能左右我国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吁嗟山兮,穆如高兮;吁嗟水兮,浩如长兮。吾闻足音之跫然兮,吾欲溯洄而从之兮,吾欲馨香而祝之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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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梁启超文集
中国之旧史
(1902年2月8日)
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
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
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
今请举中国史学之派别,表示之而略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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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旧史712
(甲)官书 所谓二十四史是也。
如华峤《后汉书》、习凿齿《蜀汉春秋》、第一 正史(乙)别史 《十六国春秋》、《华阳国志》、《元秘史》等,其实皆正史体也。
第二 编年《资治通鉴》等是也。
(甲)通体 如《通鉴纪事本末》、《绎史》等是也。
第三 纪事本末(乙)别体 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甲)通体 如《通典》、《文献通考》等是也。
如《唐开元礼》、《大清会典》、第四 政书(乙)别体《大清通礼》等是也。
(丙)小纪 如《汉官仪》等是也。
(甲)综记 如《国语》、《战国策》等是也。
史学第五 杂史(乙)琐记 如《世说新语》、《唐代丛书》、《明季稗史》等是也。
(丙)诏讼奏议 《四库》另列一门,其实杂史耳。
(甲)通体 如《满汉名臣传》、《国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第六 传记(乙)别体 如某帝实录、某人年谱等是也。
(甲)理论 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是也。
第七 地志(乙)别体 如纪行等书是也。
第八 学史 如《明儒学案》、《国朝汉学师承记》等是也。
(甲)理论 如《史通》、《文史通义》等是也。
第九 史学(乙)事论 如历代史论、《读通鉴论》等是也。
(丙)杂论 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甲)外史 如《西域图考》、《职方外纪》等是也。
第十 附庸(乙)考据 如《禹贡图考》等是也。
(丙)注释 如裴权之《三国志注》等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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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梁启超文集
都为十种、二十二类。
试一翻四库之书,其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者,非史学书居十六七乎!
上自太史公、班孟坚,下至毕秋帆、赵瓯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数百,兹学之发达,二千年于兹矣。然而陈陈相因,一邱之貉,未闻有能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兹学之功德普及于国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其言似稍过当,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实际固不诬也。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
,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虽以司马温公之贤,其作《通鉴》,亦不过以备君王之浏览。
(其“论”
语,无一非忠告群主者。)
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蔽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于是乎有所谓正统、闰统之争论,有所谓鼎革前后之笔法。如欧阳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鉴纲目》等,今日盗贼,明日圣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
正如群蛆啄矢至今不能兴起者,数千年之史家,岂能辞其咎耶!
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虽泰西良史,亦岂能不置重于人物哉!虽然,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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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旧史912
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于鲫鱼,而未闻有一人之眼光,能见及此者。此我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凡著书贵宗旨。作史者,将为若干之陈死人作纪念碑耶?
为若干之过去事作歌舞剧耶?
殆非也。将使今世之人,鉴之裁之,以为经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则记载愈详。中国不然,非鼎革之后,则一朝之史不能出现。又不惟正史而已,邓各体莫不皆然。故温公《通鉴》,亦起战国而终五代。
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则史不其中绝乎?使如日本之数千年一系,岂不并史之为物而无之乎?太史公作《史记》,直至《今上本纪》,且其记述,不少隐讳焉,史家之天职然也。后世专制政体日以进步,民气学风日以腐败,其末流遂极于今日。推病根所从起,实由认历史为朝廷所专有物,舍朝廷外无可记载故也。
不然,则虽有忌讳于朝廷,而民间之事,其可纪者不亦多多乎,何并此而无也?今日我辈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来之事实,竞无一书可凭借,非官牍铺张循例之言,则口碑影响疑似之说耳。时或借外国人之著述,窥其片鳞残甲。然甲国人论乙国之事,例固百不得一,况吾国之向闭关不与人通者耶?
于是乎吾辈乃穷。语曰:“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沈。”夫陆沈我国民之罪,史家实尸之矣!
四曰,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余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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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梁启超文集
质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而成者也。然使采集四十余种原质,作为眼、耳、鼻、舌、手足、脏腑、皮毛、筋络、骨节、血轮、精管无一不备,若是者,可谓之人乎?必不可。何则?无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维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时代之中有小时代,而群与群之相际,时代与时代之相续,其间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鉴既往之大例,示将来之风潮,然后其书乃有益于世界。今中国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远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响于他事或他日者若何,当得善果,当得恶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栋之史书,皆如蜡人院之偶像,毫无生气,读之徒费脑力。是中国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实数千年史家学识之程度也。缘此四蔽,复生二病。
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
英儒斯宾塞曰:“或有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然历史上之事迹,其类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读书观万物,则思过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读史之方也。秦西旧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国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册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诏书也。满纸填塞,皆此等“邻猫生子”之事实,往往有读尽一卷而无一语有入脑之价值者。就中如《通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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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旧史12
书,属稿十九年,别择最称精善,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觉其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
(《通鉴》载奏议最多,盖此书专为格君而作也,吾辈今日读之实嫌其冗。)其他更何论焉!
至如《新五代史》之类,以别裁自命,实则将大事皆删云,而惟存“邻猫生子”等语,其可厌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国史学,真有无从下手之慨。
《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鉴》、《续通鉴》也,《大清会典》、《大清通礼》也,十朝实录、十朝圣训也,此等书皆万不可不读。不读其一,则挂漏正多,然尽此数书而读之,日读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为功矣!况仅读此数书,而决不能足用,势不可不于前所列十种二十二类者一一涉猎之。
(杂史、传志、札记等所载,常有有用过于正史者何则?彼等常载民间风俗,不似正史专为帝王作家谱也。)人寿几何,何以堪此!
故吾中国史学知识之不能普及,皆由无一善别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中国万事,皆取“述而不作”主义,而史学其一端也。细数二千年来史家,其稍有创作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诚史界之造物主也。其书亦常有国民思想,如项羽而列诸本纪,孔子、陈涉而列诸世家,儒林、游侠、刺客、货殖而为之列传,皆有深意存焉。其为立传者,大率皆于时代极有关系之人也。
而后世之效颦者,则胡为也!二曰杜君卿。
《通典》之作,不纪事而纪制度。制度于国民全体之关系,有重于事焉者也。
前此所无而杜创之,虽其完备不及《通考》,然创作之功,马何敢望杜耶!三曰郑渔仲。夹漈之史识,卓绝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称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论断为主,以记述为辅,实为中国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为太史公范围所困,以纪传十之七、八,填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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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启超文集
全书,支床叠屋,为大体玷。四曰司马温公。
《通鉴》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
五曰袁枢。
今日西史,大率皆纪事本末之体也,而此体在中国,实惟袁枢创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鉴纪事本末》也,非有见于事与事之相联属,而欲求其原因结果也,不过为读《通鉴》之方便法门,著此以代抄录云尔。虽为创作,实则无意识之创作,故其书不过为《通鉴》之一附庸,不能使学者读之有特别之益也。六曰黄梨洲。黄梨洲著《明儒学案》,史家未曾有之盛业也。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梨洲乃创为学史之格,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可作也,中国种族史可作也,中国财富史可作也,中国宗教史可作也。诸类此者,其数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学案》,复为《宋元学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汉唐学案、周秦学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诚我国思想界之雄也!
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枢实不能在此列。)
则皆所谓“公等碌碌,因人成事。”
《史记》以后,而二十一部皆刻画《史记》;《通典》以后,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隶性至于此甚耶!若琴瑟之专壹,谁能听之?以故每一读辄惟恐卧,而思想所以不进也。
合此六弊,其所贻读者之恶果,厥有三端:一曰难读。
浩如烟海,穷年莫殚,前既言之矣。二曰难别择。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读应读之书,而苟非有极敏之眼光、极高之学识,不能别择其某条有用、某条无用,徒枉费时日脑力。三曰无感触。虽尽读全史,而曾无有足以激厉其爱国之心,团结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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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之旧史32
合群之力,以应今日之时势而立于万国者。
然则吾中国史学,外貌虽极发达,而不能如欧美各国民之实受其益也,职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
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新史学》之著,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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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梁启超文集
史学之界说
(1902年3月10日)
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
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一曰为循环之状者,二曰为进化之状者。何谓循环?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及期则周而复始,如四时之变迁、天体之运行是也。何谓进化?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长焉,发达焉,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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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之界说52
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
由此观之,凡属于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皆近历史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难;凡属于天然界之学,(凡
天文学、地理学、物质学、化学等,皆天然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来复频繁,可以推算,状态一定,可以试验。历史学,未完全者也,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则历史不能终极。吾生有涯,而此学无涯。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关于历史之各学,其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
此界说既定,则知凡百事物,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则属于历史之范围;反是者,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
又如于一定期中,虽有生长发达,而及其期之极点,则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如动植物,如人类,虽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
一生一死,实循环之现象也。
故物理学、生理学等,皆天然科学之范围,非历史学之范围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乱相嬗无已时,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与天然等,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而误以为圆状,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或涨或落,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其大势也;乃或所见局于一部,偶见其有倒流处,有曲流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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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梁启超文集
以为江河之行一东一西、一北一南,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乎!
(《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三世之义,既治者则不能复乱,借曰有小乱,而必非与前此之乱等也。苟其一治而复一乱,则所谓治者,必非真治也。
故言史学者,当从孔子之义,不当从孟子之义。)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
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进化之义既定矣。虽然,进化之大理,不独人类为然,即动植物乃至无机世界,亦常有进化者存。
而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于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之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
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而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一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如以一人也,则今人必无以远过于古人。语其体魄,则四肢五官,古犹今也;质点血轮,古犹今也。语其性灵,则古代周、孔、柏(柏拉图)
、阿(阿里土多德)之智识能力,必不让于今人,举世所同认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儿知之能之者,何也?无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较、相争相师、相摩相荡、相维相系、相传相嬗,而智慧进焉,而才力进焉,而道德进焉。进也者,人格之群,非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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