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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陶东风(现代)
  在艺术主张与艺术实践方面,奥尼尔都始终坚持:戏剧必须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揭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危机。他说:“今天的剧作家一定要深挖他所感到的今天社会的病根——旧的上帝的灭亡以及科学和物质主义的失败……以便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并用以安慰处于恐惧和灭亡之中的人类。在我看来,今天凡是想干大事业的,一定要把这个大题目摆在他的剧本或小说中许许多多的小题目背后。” (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691页)。奥尼尔剧本所关注的主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知识分子的危机感和幻灭感。大致说来,奥尔尼这方面的探索可以分以下几个方面来把握:
  1.探索人与上帝的关系
  奥尼尔对宗教问题有浓厚的兴趣,他曾表白:“大多数现代戏剧都是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我对这一点毫无兴趣,我只对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感兴趣。”人与上帝的关系涉及到人的终极价值的确立问题,人类造出一个上帝本来就是为了回答生活的意义问题。但现代以来,旧的上帝已经死去,科学技术与物质主义也不能解决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问题。由此,奥尼尔认为现代人遭遇到了人生价值的空前危机。奥尼尔创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揭示科学技术与物质生产的片面发展对人的精神价值所造成的威胁,使人类 日益感到精神上的无家可归,感到自身的渺少,这即是人的悲剧。人的悲剧是艺术的悲剧的根源,对人的悲剧的体验决定了奥尼尔采用悲剧的形式。是什么造成了人的悲剧,这是奥尼尔探索的根本主题。他的早期作品如 《东航卡迪夫》和《天边外》等探索了造成主人公死亡的原因。《东航卡迪夫》写一个叫扬克的水手值班时摔成重伤,躺在从纽约驶往卡迪夫的货轮里,临死时,他诅咒大海,幻想在陆地上有自己幸福的生活。那么,是大海造成了扬克的悲剧么?《天边外》似乎对此作了否定的回答。主人公罗伯特放弃出海,困守农庄,结果被农庄上的无情生活折磨而死,他是在对大海的向往与对陆地的诅咒中死去的。这一点正好与扬克相反。可见罪既不在大海,也不在陆地。那么,罪在谁呢?是谁在操纵着人类的悲剧性命运?在《安娜·克里斯蒂》中,作者继续探索这个问题。剧中的运煤船船长克里斯塔夫·克里期是长期生活在海上的老船员。他的父亲与3个兄长都丧身大海,因而他对海充满了仇视。妻子死后,他为不使女儿再受大海的拨弄,送女儿安娜到陆地——一个庄园的亲戚家。谁知安娜在陆地仍遭不幸,被他的表兄奸污。她跑到城里当护士,后沦为妓女。在患了一场大病后,安娜要父亲把她带走,但父亲为了不让女儿生活在海上而对她讲了她祖父他们的遭遇,然而安娜仍坚信她的幸福在海上。此后,她与一位叫布克的海员发生了爱情,安娜喜欢他但又受以前被表兄奸污并沦为妓女的自卑情结的作用,不想与之结婚。但在布克的催逼之下她不得已而说出了自己的历史,这给老克里斯与布克以沉重的打击。布克终于原谅了安娜,他们决定结婚。但布克马上要出航,两人难舍难分,“海”最终能为安娜带来幸福么?不得而知。
  到《榆树上的欲望》,奥尼尔把探索的目光投向人的财产占有欲与情欲,是这种欲望把人的一步步地推向毁灭。
  《毛猿》标志着奥尼尔对人类悲剧根源的探索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剧中的扬克即是人类的象征。他的悲剧是:一方面由于工业化使他失去了原先——即工业社会之前——与自然的和谐,他们生活在大轮船的底层,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但工业文明也不属于扬克,而属于轮船的主人、白人小姐等不劳动的阶级。扬克原先很自信地以为他就是工业文明的代表,认为自己是钢、是内燃机,是他推动世界转动。但白人小姐米尔德里德有一次骂他为“毛猿”、 “畜生”,终于打破了他的这种乐观与自信,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工业文明的主人,于是准备回到自然,回到人类的原始状态,这即是扬克到动物园与大猩猩认同、与它握手这一情节的象征意义。但这种后退的企图也破灭了,大猩猩勒死了他。扬克代表了人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空状态,他们失去了归宿,只能走向死亡。
  这就是奥尼尔早期作品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探索。他感到失去归宿是人类的普遍命运,人类不管是选择大地还是选择大海,不管是向工业文明靠拢还是退回原始状态,都不可能找到真正的归宿。
  2.探索人的内心世界
  奥尼尔剧作的另一个重大特征是探索人的内心世界,这尤其明显地表现于他中期的作品中。在这样做的时侯,他广泛地运用了假面这一艺术手法。假面表现了人性的内在分裂,表明人的本我与超我的分裂。戴着假面的超我常常并不代表人的全部也不代表人的真正本质。所以假面的使用为的就是有效地探索人的内心世界、人性的内在结构的分裂与冲突。奥尼尔说过:“我越来越相信,人们终将发现,假面的使用可以最自如地解决现代剧作家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如何——在戏剧中以最大可能的明晰性和最经济的手段——表现人们头脑中那些深藏的冲突,这种冲突随着心理探索的逐步深入,正在不断向我们展示出来。”奥尼尔深受现代心理学,尤其是弗洛伊德、荣格的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他的作品表现了人的深的藏在无意识深处的冲突。《榆树下的欲望》就表现了作者细致分析人的性心理的出色本领。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 《琼斯王》、《大神布朗》等。《琼斯王》写一个叫琼斯的黑人乘务员,由于在赌博中杀人而被捕,后越狱出逃,来到西印度群岛上,做了当地黑人部落的头领,称“琼斯王”。黑人们不堪忍受琼斯的专政,起来造反。琼斯离宫逃命,在他去法国炮舰的逃避途中,经过一座神秘的森林,头脑中不时出现各种幻象,他因紧张而迷了路,最后终于又转回到了原地,被土著人杀死。作品中琼斯的复杂的心理活动描写是中心,它是通过占全剧三分之二以上的琼斯的独白来表现的。琼斯是一个具的双重心理、双重性格、双重记忆、双重自我的形象。一个是受到种族歧视、刚毅而自信的黑人琼斯;另一个是身佩肩章绶带、残酷压迫百姓的暴君琼斯。作者按照心理分析的理论认为:琼斯的这两个自我分别来自他的种族经历和个人经历,前者积淀为他的种族的集体无意识,而后者则积淀为他的个体无意识。这两种无意识只有在一定的条件之下才能在人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在此剧中,这一条件就是琼斯所处的神秘而恐怖的森林以及他当时恐惧、饥饿和疲惫的心理状态。此时此刻,琼斯产生了与他们的祖先在相似的情景下的心理反应,它是直接出潜意识深处、以图像和原始象征的形式显示出来的。剧本描写了琼斯的这种集体的和个人的无意识的再现,即一方面是他的种族的辛酸历史——从非洲被贩运到美洲,在奴隶市场上被拍卖——的再现;另一方面是他的个体的历史的再现——杀死黑人杰夫,在狱中用铁锹砍死看守以及逃跑。这种种族意识与个体意识是连在一起的。作为皇帝的琼斯是一个有着假面的自我形象,第四场中琼斯撕下皇帝的衣服就是他试图揭下假面的象征,以便恢复他的真正的自我——黑人琼斯。但这种自我恢复的企图失败了 (像扬克一样)。这是因为人类本身的原罪,它象征性地体现于那条绿眼睛的可怕的鳄鱼;而琼斯用最后一颗子弹打死这条鳄鱼则象征他杀死了自我 (因为自我即原罪)。剧本结尾处的求救与赎罪气氛更加说明了作者的原罪思想和宿命思想。
  《大神布朗》也以其通过假面探索人的无意识心理世界而著称。少女玛格丽特拒绝了威廉·布朗的求爱,而爱上了他的同学戴恩·安东尼。她为了掩盖自己畏缩、腼腆而柔怯的本性,戴上了一副表明勇敢的面具,那她所爱的原来也是有着面具的戴恩:戴恩冷嘲热讽、肆无忌惮、玩世不恭的面具下面掩藏的是热情而多愁善感的本来面目。七年以后,戴恩与玛格丽特已经结婚,戴恩在父亲死后,因经营不善而被布朗吞并了商号,布朗接替戴恩已故的父亲作了商号的主人。玛格丽特劝贫困潦倒的戴恩去找布朗帮忙,遭戴恩拒绝。但当玛格丽特提出要代替他去向布朗求助时,他答应了。于是戴恩进了布朗的绘图事务所工作。一晃又七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戴恩始终在失望中玩世不恭地生活,最后在布朗的事务所死去。他临死前留下的遗嘱是:“把戴恩·安东尼留给威廉·布朗”。布朗从中若有所悟,戴上了戴恩的面具,于是玛格丽特依照面具把布朗当作戴恩来爱。为了达到以戴恩的替身来取代布朗的目的。最后,布朗竟宣布自己 (布朗)已经死了。人们也信以为真,但他们都认为是戴恩害死了布朗,于是叫来警察,打死了“戴恩”——戴着戴恩假面具有布朗。玛格丽特跪在布朗的尸体旁边,吻着布朗所戴的面具伤心大哭:“我的情人!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你永远不能死,除非我的心死啦!你会永远活下去!……永远在我的心底里!”她至此还把布朗当成了戴恩!
  这部剧本蕴含着深刻的心理分析。心理分析认为:人格面具是人的自我防御的一种手段,它常常是真正的自我的反面(如软柔者装作刚强、热情者装作冷漠等),但时间长了,人们会把真正的自我忘掉,而把假我——面具误作真正的自我。这种“误置”在《大神布朗》一剧中首先表现为布朗为了得到玛格丽特的爱而戴上了戴恩的假面,此后他就逐渐地变成了戴恩而消失了作为真正自我的布朗,这是戴恩通过将自身的形象移入布朗而进行的一种奇特的报复方式,因为这样一来,戴恩实际上通过化身为布朗而消灭了布朗,让布朗宣布他自己的死刑。但是,戴恩本来就是有两面性的,他是戴着面具 (冷嘲热讽、玩世不恭)而赢得玛格丽特的爱的,也是戴着这个面具而化身为布朗的。因而他的真正的自我还要进行报复,这就导致了布朗——戴恩的化身的死。其次,玛格丽特把戴着面具的布朗当成戴恩来爱,这也是一种“误置”,她到最后都真的相信布朗就是戴恩。
  《悲悼》也是一部典型的心理剧,是对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说的图解。曼农将军在南北战争的战场上作战期间,他的妻子克里斯丁同船长白兰德发生了奸情。曼农回家后的当晚,克里斯丁与白兰德合谋将其害死。曼农的女儿拉维妮亚与弟弟奥宁出于对父母的爱而杀死了白兰德,克里斯丁闻讯后自杀。奥宁感到自己是杀母的凶手,但又认为这是因为姐姐拉维妮亚自己也爱上了白兰德,出于嫉恨交加而叫他杀死白兰德并进而导致了母亲的死。奥宁因此而连带恨上了姐姐。当拉维妮亚准备嫁给彼得时,他害怕拉维妮亚的恨的血统再由彼得遗传,把曼农家的怨怨相报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就写了一份详细纪录自己家族的悲剧家系,把它交给彼得的妹妹,也就是奥宁的情人。不料这份家系落入拉维妮亚之手,奥宁在神经锗乱中开枪自杀。于是拉维妮亚成为曼农家族中的最后一人。她感到死去的人的鬼魂在追着她,知道只有一死才能平静下来,于是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阳光与外人,一个人与死去的人的亡灵相守,直到还清孽债——她自己作为曼农家的唯一一个人也最后死去。
  在这些作品中,奥尼尔都将性欲当成人物真正自我的实际内容,而将假面当成他的伪装。性被认为是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奥宁杀死白兰德的真正动因是他的恋母情结,而拉维妮亚杀死白兰德的真正动因则是她也爱白兰德,但又得不到他,于是要消灭他。
  侧重于表现人的潜意识世界、人的两面性的作品还有 《发电机》、《无尽期》等,在此我们就不一一介绍了。
  3.彻悟以后的解脱
  在奥尼尔的早期作品中,他把人的悲剧根源归结为命运,在他的中期作品中,悲剧的根源变成了人的主观心理,尤其是性的欲望。但尽管人总是逃脱不了悲剧性的命运,却依然在那儿抗争,或与命运抗争,或与自己无意识、生物本能抗争,表现出他们的激情、意志,不甘失败,不愿服输。
  后期的创作似乎发生了变化。后期的作品中抗争的因素少了,更多的是彻悟以后的悲凉、默认、宁静,奇怪的是:这种彻悟又恰好表现为梦与醉(不清醒)。奥尼尔似乎在暗示:人只有在梦与醉中才是真正清醒的。前期作品中与命运所作的外部的斗争以及中期作品中与命运所作的内部的斗争都消失了,人们进入了醉境与梦乡,向往死亡,不再挣扎,安于悲剧,达到了大彻大悟。
  奥尼尔的后期作品主要是《月照不幸人》、《送冰的人来了》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月照不幸人》写杰米在母亲去世之后拼命酗酒,想以此早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与自己的佃户的女儿、粗鲁的姑娘乔西幽会,而乔西的目的则是通过勾引他而夺取佃庄。两人有一次在月光下幽会时,杰米吐露了他在护送母亲遗体的火车上与妓女鬼混的劣迹,而乔西也向他坦白了自己的真相,最后,醉鬼杰米在乔西的怀里沉沉进入梦乡,而乔西则为他祈祷:“愿你带着你的希望,在睡眠中尽快离开这个世界。”人醉后的梦乡和乡村月亮的宁静喻示着:只有在醉乡和梦境里才是大彻大悟、平静如水。《送冰的人来了》写一群无家可归的酒徒,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不断地保证明天开始决不再喝,过一种新的生活;但过后总是照喝不误。这是一种自我欺骗,人们只有靠了它得以活下去。有一天,推销员希克曼来了,规劝大家不要再以等待明天来麻醉自己,而应马上投入行动。但听了他的话去行动的大伙儿第二天又都爬回来了,因为在现实中他们找不到出路;而且他们还听希克曼自己说出了杀妻的疯狂行为。于是众人更是恍然大悟,大家重新沉入醉乡,求得在麻醉中解脱。
  总之,奥尼尔后期的作品是一种彻悟以后的解脱,这种所谓的“解脱”、 “彻悟”,实际上就是认识到悲剧的不可抗拒之后进入梦乡,坠入沉醉,放弃抗争和清醒的理智,从而换得宁静,解除痛苦,就如《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引的莎士比亚的名言:“人生如梦,我们渺小的一生在梦中开始,在梦中完结。”这是一种悲观主义还是一种乐观主义?在此,悲观主义与乐观主义似乎都已不能加以概括,它超越了单纯的悲观和乐观,或者说它是悲到极点以后的乐观,是一种凉入肌肤的“乐观”。奥尼尔认为这是更高级的乐观主义,因为“一个人只有在达不到目的时才会有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理想,从而也才能找到自我。在绝望的境地里继续抱有希望的人,比别人更接近星光灿烂、彩虹高挂的天堂。” (《尤金·奥尼尔评论集》)。
  这是不是我中国哲人能说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呢?
  希望,在遥远的天边外—— 《天边外》简介
  “海洋”与“陆地”是两个极富生命情调的意象,这是因为:人类的生命离不开陆地与海洋。奥尼尔的《天边外》(1920)作为他的成名作,就是以探索人与陆地、与海洋的关系而显示了他对人类命运的殷切关注。
  主人公罗伯特是一个长在农村的青年,富有诗人气质的他厌倦于陆地上生活,幻想着:“大海代表着世上一切神秘的东西。”他决定离开陆地投入海的怀抱,随舅父去远航,探索生命的奥秘。但他却一心倾慕着哥哥安朱的意中人露斯。临行前他向露斯告别并表白了自己的爱。露斯接受了他的爱,但表示要他留在陆地,继续在故乡的田庄里务农。罗伯特为了爱情而放弃了出海的计划。然而安朱却因为露斯的移情别恋而沮丧之极,在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决心成全弟弟的婚姻,自己随舅父出海远航。5年以后,罗伯特并没有获得幸福,他去不掉心中牢固的“海洋情结”,沉浸在对海洋的幻想中,不善经营田园,负债累累。经济的危机导致了家庭关系的破裂,女儿生病而死,露斯已不再爱他。在无法解脱的矛盾痛苦之中,罗伯特心力交瘁,染上了肺病,奄奄一息。而此时他的哥哥却在外面经商发了大财,趾高气扬地衣锦还乡。露斯见到旧日的情人后惊喜交加,发现自己爱的原来不是罗伯特,而是他的哥哥安朱。于是她又一次移情别恋,使病入膏盲的罗伯特绝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生命的希望。罗伯特抱病离家,爬过山头,在金色的晨光中眺望向往已久的“天边外”——海洋,大声欢呼:“我最后得到幸福了——自由了——自由了——从农庄解放出来了!”他第一次感到了“自由”,摆脱了陆地的重负与烦恼,扬起灵魂的风帆,向着梦魂萦绕的“天边外”远航。
  这部戏剧表现了人生的迷惘和命运的神秘。罗伯特的悲剧是由什么造成的?是由闭塞的农村(陆地)么?如果他当初不是为了露斯,坚持远航,他的命运就会好么?作者把罗伯特的希望称为有象征意义的“天边外”,是否在暗示他的希望虽美好却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呢?
  失去了归宿的现代人—— 《毛猿》试析
  《毛猿》创作于1921年,是奥尼尔的代表作之一,在思想与艺术上都鲜明地代表了奥尼尔创作的风格。剧本的情节大致如下:
  主人公扬克是一艘远洋邮轮上的司炉工,他与他的工友们整天被关在底舱锅炉房里,在炉膛口干着非人的沉重劳动,炉膛口十分黑暗、闷热,空气令人窒息。他们住的前舱也像一个铁笼子,所有的一切包括床都是铁做的,天花板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总之他们生活的环境完全像铁笼子,加上他们身强体壮,白天干活时全身煤黑色,所以活像动物园中的猿。扬克是他们当中最强壮、最乐观的一个,他为自己的强壮体魄而骄傲,为自己是机器的主人而骄傲。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都埋怨生活艰苦,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地狱里”,个个丧气得很,大骂头等舱中的贵族、资产阶级;而扬克却与众不同,他认为自己比头等舱中的贵族资产阶级强得多,他大骂他的工友们是 “笨蛋”,他说:“等舱里的那批笨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比他们更像人样,是不是呢?当然是!我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都能一举手就把他们一帮收拾干净。把他们哪一个放在这炉膛口上打一班,会怎么样?就得有人用担架把他们抬下去。那些家伙不顶事,他们只不过是臭皮囊。”在他看来,“开动这条大船的是谁?难道不是我们吗?”可见扬克的乐观自信是建立在自己的身体的优势上的。但他的这种乐观自信很快就破灭了。有一天,钢铁托拉斯总经理、这条轮船的主人道格拉斯的女儿米尔德里德小姐出于好奇、出于对自己的悠闲生活的厌腻、对原始生命力的“崇尚”而想下到底舱,看看司炉工人 (与她的阶层不同的“另一半人”)是怎么生活的。于是她在两位机师的保护下进入炉膛口。当她看见坦胸露背、满身黑煤的扬克时,仿佛看见了一只猿,于是她大喊一声“肮脏的畜牲”就吓得晕了过去。她的这句话极大地损伤了扬克的自尊心,使他对原有的自豪感、优越感产生了怀疑,这个乐天派整日像罗丹的“思想者”那样坐在那儿沉思:我是人还是畜牲(即毛猿)?他觉得自己受了污辱,自尊心受了极大的损伤,“嘿,毛猿吗?真的,她就是那么看我的,不错。毛猿!嘿,原来我就是毛猿吗?”他大骂米尔德里德: “你这个皮包骨头的小婊子!你这个白脸的浪货,嘿!我要教训你,谁是个毛猿!”他仍认为自己比她强得多,因为“我算数,她不算数。我是活的,她是死的!25海里一点钟,那就是我!速度带动她,但创造速度的却是我!……我能用这个 (指右臂)提起她来,甚至只用我的一个小指头,就能把她劈成两截。”过了3个星期,他与他的工友勒昂来到纽约的一个教堂门口,找米尔德里德及她的阶级报仇。当他看见教堂里的人出来时,就走上前去挑畔,但不管怎么挑畔,那些贵族却不理他。比如他去调戏一位太太,而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他去碰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却主动说“对不起”。他气极之下故意用身体去撞他们,但被撞倒在地的反而是他;他扬起拳头朝一位胖绅士打去,正好打中他的脸,但这位胖绅士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还说什么: “请你原谅。”当这位胖绅士见扬克仍纠缠不休时,才大声喊来警察,扬克被警察用警棍痛打一顿后进了监狱。
  在狱中,扬克从另一位囚犯那儿了解到:有一个工人阶级自己的团体叫 “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是专为工人说话的。出狱后他找到了这个团体并要求参加。当他们问他准备干什么时,他声称要炸掉道格拉斯 (即米尔德里德的父亲)的钢铁制造厂。联合会的人怀疑他是间谍,搜了他的身把他轰了出来,还骂他是“没有脑子的人猿。”原来这个联合会是主张用和平手段来与资本家谈判以争取工人权利的,反对恐怖活动和暴力革命。
  扬克走头无路,十分痛苦。有一天傍晚,他来到动物园的猴房,里面关着猴子与猩猩。他感到自己与猩猩很相似,都是毛猿俱乐部的成员,他跟猩猩说上了话:“我说,看样子你是个结实家伙,是不是?我见过许多被人们叫做猩猩的硬汉,但是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猩猩。……我敢断定你的两只拳头都有那么一股劲,能把他们全打垮!……原来,当那个白脸婊子看我的时侯,你就是她所看见的。我呢?在她看来,就是你。”他逐渐地忘了危险,打开铁笼子,想对猩猩握握手,散散步,没想到猩猩猛地抱住他,用力一勒,把他的筋骨都勒断了。接着又把他抓起来,扔进笼子,重新关上了门。临终时,扬克痛苦地说:“太太们,先生们,向前走一步,瞧睢这个独一无二的——一个唯一地道的——野毛猿。”
  《毛猿》塑造了扬克这个象征性的人物形象,并通过他表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境况。扬克原是个乐观自信的人。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本质和力量是确凿无疑的,这个本质和力量是什么呢?一是自己的强壮的体魄,二是他自以为自己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代表。他反复地炫耀:“我年轻呀!我身体棒!我跟着世道前进!”他认为自己就是钢、就是铁、就是机器,“我是原动力,……我是开头!我是结尾!我开动了什么东西,世界就转动了!世道——那就是我!——新的改造旧的!我是使煤燃烧的东西;我就是喂机器的蒸气和石油;我就是使你听得见的噪音里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烟,特别快车和轮船和工厂的汽笛;我就是使金子能铸成钱的那种东西!我就是炼铁使它成钢的东西!钢,代表一切,而我就是钢——钢——钢!我就是钢里面的肌面,钢背后的力量!”正是这种观念使扬克自以为比贵族资产阶级有力量,认为自己是工业文明的主人,使他不但感受不到机器对他的压迫,更意识不到机器实际上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老板,他和机器一样都是贵族阶级用来为自己创造财富的手段。扬克对与工业文明相关的一切、对地狱般的环境都充满了变态的迷恋,他甚至认为煤就是他的食物,烟就是他的新鲜空气,他能咽下煤灰,把煤当成美味面包吃下去。他的工友清醒地看到在资本主义社会机器是工人和敌人,例如勒昂就对扬克说:“这就是你所要求的那种一体,扬克——烟囱里喷出的黑烟污染了海,污染了甲板——该死的机器敲打呀、跳动呀、摆晃呀——看不见一道阳光,呼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煤灰塞满了我们的肺——在这个地狱一般的炉膛口里,我们的脊梁断了,我们的心碎了——喂这个该死的炉子——随着煤一道,把我们的性命也喂进去了。”而扬克对此根本听不进去,还骂他是“傻瓜。”这种以工业文明代表自居的幻觉使得扬克生活在虚幻的优越感中,并自认为是代表时代发展方向的先进力量。同时,这种虚幻的优越感还使他意识不到自己的阶级地位,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是由阶级压迫造成的。剧中的勒昂是一个懂得阶级分析、有社会主义思想的工人,他知道自己生活在“地狱”里是因为阶级的不平等,“我们不是生来就这么糟糕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可是那些坐头等舱的,懒惰的肥猪,……他们死拖我们,弄得我们只有在这条该死的船舱里面当工资奴隶,流汗呀,熬煎呀,吃煤灰呀!就怪他们——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他清醒地看到:弱不禁风的米尔德里德小姐之所以能不把粗壮如牛的扬克当回事,随意骂他是“畜牲”,是因为:“他爸爸是个混蛋的百万富翁,一个臭资本家!他的臭金子足够压沉这条混帐的船!全世界的臭钢有一半是他造的!这条臭船也是他的!而你们和我,同志们,都是他的奴隶!船长、副手们、机师们,他们也都是他的奴隶。而她就是他的臭女儿,所以我们也全都是她的奴隶!”他反复说服扬克:“她(指米尔德里德)不过是她那个阶级的一个代表。我想唤醒你的阶级意识,那时你就会看出,你必须打击的,是她的阶级,而不是她一个人。”但扬克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的观念未变,以为自己仍能以个人的体力打倒米尔德里德及她的阶级,结果当然是大败。更可悲的是:即使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他仍不明白自己失败的原因,他加入工人联合会并不意味着他了解了工人运动的理论,而还是想用老一套办法 (只不过用炸药代替了拳头)进行复仇。即使到了作品的结尾,他被大猩猩勒死前一刹那,他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失败。
  以上的分析表明:《毛猿》是一部关于阶级复仇的故事。但这只是作品主题的第一个层面。扬克不仅是阶级的代表,同时也是全人类的代表。奥尼尔曾说:“扬克就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他是所有的人。……没有人说过我是扬克,其实这原是我的本意。”当我们把扬克理解为全人类代表时,扬克的悲剧就成了现代人生存状况的象征。阶级复仇的故事则降为故事的表层与动因。扬克寻找自我、寻找归宿的失败正是现代人流浪状态的写照。那么这种流浪状态是由什么造成的呢?具体含义是什么呢?我们还是来听听作者自己是怎么说的:“他(指扬克)失去了过去与自然的和谐,又没能在精神上获得新的安宁。这样,他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而是悬在半空了。……扬克不能前进,因此企图倒退,他与长毛猿握手,就是这个意思;但他退回去也是无家可归。”扬克是个介乎文明与原始之间的人,他生活在像笼子一样的环境中,坦胸露背、全身漆黑、力大如牛,这些都是他的原始性的标志,也是人类的原始性的象征,表明人与自然的那种朴素的和谐;但扬克又有文明人的特征,尤其是他自以为自己是工业文明的代表,是机器、是钢,他为此而自豪:“我是机器的一部分!他妈的为什么不是呢!”他以为他是原动力,是他开动了机器,而机器则推动了整个世界。但自以为是文明的象征与代表的扬克,在米尔德里德小姐看来则完全是一个野蛮人,是毛猿,是畜牲。扬克被米尔德里德小姐以及她的阶级击败,表明他并不是什么文明的代表,机器不属于他,而属于米尔德里德的那个阶级。失败以后,扬克的第一个反应是依然要前进,要占有工业文明,但这种反抗仍失败了。在这种情况下,他陷入了痛苦的迷惘,他感到自己的观念破灭了,钢不属于他,用钢所建造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扬克在动物园中看着用钢造出来的摩天大楼,联想到在世界各地开进开出的船只也是用钢造的,但他已没有“我就是钢”的自信了,他意识到“我不能到那里去,”“我不能在那里起作用。”这表明扬克已经怀疑起自己原先的信念,他感到向文明状态前进不是自己的出路,于是就试图退回到原始状态,退回到人类原先与自然的和谐中去。这就是他要去与大猩猩握手的原因。“握手”暗示着扬克——人类的象征——向后退的企图,而他的被勒死则象征这种企图的失败,象征人类不可能退回自己的童年,表明扬克与整个人类注定要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也就是既不能成为文明社会的主人、工业技术的主人,也不能退回野蛮原始状态去寻找自己与自然的朴素和谐。扬克在临终前的痛苦呻吟可以说代表了寻找灵魂归宿的现代人的普遍迷惘:“上帝,我说从哪里开始哟?又到那里才合适哟?”
  在艺术表现上,《毛猿》也相当有特色。首先值得指出的是象征手法的广泛运用。从环境、人物到情节,《毛猿》中的象征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从环境看,轮船就是一个象征体,它集中了文明与原始两种生活方式。象征原始生活方式与原始人性的是扬克及他的工友们生活的底舱及炉膛口。作者在舞台提示中说:“我们追求的效果是:被白色钢铁禁锢的、一条船腹中的一种压缩的空间。一排排的铺位和支承它们的立体柱互相交叉,像一只笼子的钢铁结构。天花板压在人们的头上。他们不能站直。这就加重了由于铲煤引起而引起的背部和肩部肌肉过份发达所赋予他们的那种天然伛偻的姿态。工人们本身要跟图片里所设想的旧石器时代中期尼安德特人的模样儿相似。所有的人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长臂,力大无穷,凶恶、忿恨的小眼睛上面额头低低的向后削去。”这种环境设计与人物肖像指字都是象征人类的原始人性。而当写到舱船上舱的上流社会的生活环境时,则完全是另一种状况:优雅、做作、缺乏生命力。从人物看,作品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尤其是扬克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扬克是界于原始人性与文明人性之间的人,他的体魄、强壮、野蛮和粗犷象征着原始的人性,而他对机器对钢与煤等的狂热爱恋,则象征人类对文明的追求。米尔德里德小姐象征资产阶级文明的虚伪和造作。作者在作品中提示说:“米尔德里德·道格拉斯和她的姑妈正躺在甲板的躺椅上。前者是一个20岁的姑娘,苗长、纤弱,有一张苍白、标致的脸,脸上明摆着一副瞧不起人的优越感。她显得烦躁、不安和不满,因为她自己的贫血症而感到厌烦。……好像她那个家族的生命力,在她受胎成形之前早就枯竭了。所以她表现的不是它的生命力,而只是消耗那种精力的过程中所获得的浅薄的东西。”此外,剧中的情节也都超越了单纯的对现实生活的复制而上升为象征。扬克寻找自我的悲剧象征着现代人精神上的无归宿状态和流浪状态;扬克在教堂门前用自己强壮的身体去撞那些弱不禁风的绅士、太太,结果反被对方撞倒,象征原始的生命力在现代社会是没有力量的。值得指出的是:戏剧中的“钢”也是象征性的,它象征现代物质文明。剧开始时,扬克以钢自居,以为“我就是钢”、“我就是钢里的肌肉,钢背后的力量。”等到他复仇失败、寻找自我失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钢,而是毛猿 (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连毛猿也不是),“我原来造就了它,而它把我关在笼子里,”“本来我是钢铁,我管世界;现在我不是钢铁啦,世界管我啦。”这些台词都象征地意指现代文明的成果异化为人的对立面,成为统治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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