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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_TXT

_6 维克多·雨果(法)
  “喂,”她说,“他们要送我们的古怪玩意儿呢?”“是呀,正是这话,”大丽接着说,“那闹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儿呢?”
  “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芳汀说。
  芳汀正叹完这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堂倌走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象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儿问。
  堂倌回答说:
  “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太太们的一张条子。
  “为什么没有马上送来?”
  “因为那些先生们吩咐过的,”堂倌接着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这几位太太。”
  宠儿从那堂倌手里把那张纸夺过来。那确是一封信。
  “奇怪,”她说,“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这几个字写在上面:
    这就是古怪玩意儿。
  她急忙把信拆开,打开来念(她识字):
    呵,我们的情妇!
  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人。双亲,这是你们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诚实的民法里,那叫做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宰羊。我们现在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你们念这时信时,五匹怒马已把我们送还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所说,我们拆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在拉菲特的怀中,在加亚尔①的翅膀上逃了。去图卢兹的公共客车已把我们从陷阱中拔了出来。陷阱,就是你们,呵,我们美丽的小姑娘!我们回到社会、天职、秩序中去了,马蹄得得,每小时要走三法里,祖国需要我们,和旁人一样,去做长官,做家长,做乡吏,做政府顾问。要尊敬我们。我们正在作一种牺牲。快快为我们哭一场。快快为我们找替身吧。假使这封信撕碎了你们的心,你们就照样向它报复,把它撕碎。永别了。
  近两年来我们曾使你们幸福,千万不要埋怨我们。
  勃拉什维尔 法梅依
  李士多里 多罗米埃(签字)
  ①拉菲特(Lafitte)和加亚尔(Caillard)均为当时负责客车事务的官员。
  附告:餐费已付。
  那四位姑娘面面相觑。
  宠儿第一个打破沉寂。
  “好呀,”她喊着说,“这玩笑确是开得不坏。”
  “很有趣。”瑟芬说。
  “这一定是勃拉什维尔出的主意,”宠儿又说,“这倒使我爱他了。人不在,心头爱,人总是这样的。”
  “不对,”大丽说,“这是多罗米埃的主意。一望便知。”
  “既是这样,”宠儿又说,“勃拉什维尔该死,多罗米埃万岁!”
  “多罗米埃万岁!”大丽和瑟芬都喊起来。
  接着,她们放声大笑。
  芳汀也随着大家笑。
  一个钟头过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哭出来了。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她第一次的爱。她早已如同委身于自己的丈夫一样委身于多罗米埃了,并且这可怜的姑娘已生有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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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母亲遇见另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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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纪的最初二十五年中,在巴黎附近的孟费郿地方有一家大致象饭店那样的客店,现在已经不在了。这客店是名叫德纳第的夫妇俩开的。开在面包师巷。店门头上有块木板,平钉在墙上。板上画了些东西,仿佛是个人,那人背上背着另一个带有将军级的金色大肩章、章上还有几颗大银星的人;画上还有一些红斑纹,代表血;其余部分全是烟尘,大致是要描绘战场上的情景。木板的下端有这样几个字:滑铁卢中士客寓。
  一个客店门前停辆榻车或小车原是件最平常的事。但在一八一八年春季的一天傍晚,在那滑铁卢中士客寓门前停着的那辆阻塞街道的大车(不如说一辆车子的残骸),却足以吸引过路画家的注意。
  那是一辆在森林地区用来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重型货车的前半部。它的组成部分是一条装在两个巨轮上的粗笨铁轴和一条嵌在轴上的粗笨辕木。整体是庞大、笨重、奇形怪状的,就象一架大炮的座子。车轮、轮边、轮心、轮轴和辕木上面都被沿路的泥坑涂上了一层黄污泥浆,颇象一般人喜欢用来修饰天主堂的那种灰浆。木质隐在泥浆里,铁质隐在铁锈里,车轴下面,横挂着一条适合苦役犯歌利亚①的粗链。那条链子不会使人想到它所捆载的巨材,却使人想到它所能驾驭的乳齿象和猛犸;它那模样,好象是从监狱(巨魔和超人的监狱)里出来的,也好象是从一个奴怪身上解下来的。荷马一定会用它来缚住波吕菲摩斯,莎士沈亚用来缚住凯列班。
  ①歌利亚(Golìath),《圣经》中所载为大卫王所杀之非利士巨人。
  为什么那辆重型货车的前都会停在那街心呢?首先,为了阻塞道路;其次,为了让它锈完。在旧社会组织中,就有许许多多这类机构,也同样明目张胆地堵在路上,并没有其他存在的理由。
  那亸下的链条,中段离地颇近,黄昏时有两个小女孩,一个大致两岁半,一个十八个月,并排坐在那链条的弯处,如同坐在秋千索上,小的那个躺在大的怀中,亲亲热热地相互拥抱着。一条手帕巧妙地系住她们,免得她们摔下。有个母亲最初看见那条丑链条时,她说:“嘿!这家伙可以做我孩子们的玩意儿。”
  那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也打扮得惹人爱,是有人细心照顾的,就象废铁中的两朵蔷薇;她们的眼睛,神气十足,鲜润的脸蛋儿笑嘻嘻的。一个的头发是栗色,另一个是棕色。她们天真的面庞露着又惊又喜的神气。附近有一丛野花对着行人频送香味,人家总以为那香味是从她们那里来的。十八个月的那个,天真烂漫,露出她那赤裸裸、怪可爱的小肚皮。在这两个幸福无边、娇艳夺目的小宝贝的顶上,立着那个高阔的车架,黑锈满身,形相丑陋,满是纵横交错、张牙舞爪的曲线和棱角,好比野人洞口的门拱。几步以外,有一个面目并不可爱但此刻却很令人感动的大娘,那就是她们的母亲;她正蹲在那客店门口,用一根长绳拉荡着那两个孩子,眼睛紧紧盯着她们,唯恐发生意外。她那神气,既象猛兽又象天神,除了母亲,别人不会那样。那些怪难看的链环,每荡一次,都象发脾气似的发出一种锐利的叫声。那两个小女孩乐得出神,斜阳也正从旁助兴。天意的诡谲使一条巨魔的铁链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世间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母亲,一面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一种不准确的音调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
    必须如此,一个战士……
  她的歌声和她对那两个女儿的注意,使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街上发生的事。
  正当她开始唱那首情歌的第一节,就已有人走近她身边,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对美丽温柔的伊默琴说,
  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又转过头来。
  原来是个妇人站在她面前,隔开她只几步远。那妇人也有个孩子抱在怀里。
  此外,她还挽着一个好象很重的随身大衣包。
  那妇人的孩子是个小仙女似的孩子。是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她衣服装饰的艳丽很可以和那两个孩子赛一下。她戴一顶细绸小帽,帽上有瓦朗斯①花边,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掀起裙子就看见她那雪白、肥嫩、坚实的大腿。她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着实可爱。两颊鲜艳得象苹果,教人见了恨不得咬它一口。她的眼睛一定是很大的,一定还有非常秀丽的睫毛,我们不能再说什么,因为她正睡着。
  ①瓦朗斯(Valence),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著名。
  她睡得多甜呀!只有在她那种小小年纪才能那样绝无顾虑地睡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她就是芳汀。已经很难认了。但是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含愁的皱痕横在她的右脸上,仿佛是冷笑的起始。至于装束,她从前那种镶缀丝带、散发丁香味儿、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好象是愉快、狂欢和音乐构成的装饰,早已象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以后,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树枝。
  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了。
  在这十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可以想见的。
  遗弃之后,便是艰苦。芳汀完全见不着宠儿、瑟芬和大丽了;从男子方面断绝了的关系,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过后说她们从前是朋友,她们一定会感到奇怪,现在已没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孩子的父亲走了,真惨!这种绝交是无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以劳动的习惯减少了,娱乐的嗜好加多了,自从和多罗米埃发生关系以后,她便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忽视了自己的出路,现在已是无路可通了。毫无救星。芳汀稍稍认识几个字,但不知道写,在她年幼时,人家只教过她签自己的名字。她曾请一个摆写字摊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多罗米埃,随后又写了第二封,随后又写了第三封。多罗米埃一封也没有答复。一天,芳汀听见一些贫嘴薄舌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谁会认这种孩子?对这种孩子,大家耸耸肩就完了!”于是她想到多罗米埃一定也对她的孩子耸肩,不会认这无辜的小人儿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灰了。但是作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记得,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隐隐地感到,她不久就会堕入苦难,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里。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于是她站稳脚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在那里也许会有人认识她,给她工作。这打算不错,不过得先隐瞒她的错误。于是她隐隐看出,可能又要面临生离的苦痛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是会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团,但是她下定决心。芳汀,我们将来可以知道,是敢于大胆正视人生的。
  她已毅然决然摈弃了修饰,自己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都用在她女儿身上,这女儿是她仅有的虚荣。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还清各处的零星债务后她只有八十来个法郎了。在二十二岁的芳龄,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见她们母女俩走过,谁也会心酸。那妇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妇人。芳汀喂过她女儿的奶,她的胸脯亏累了,因而有点咳嗽。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我们只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①,他是外省一个满脸横肉、有钱有势的公家律师,一个乖巧的选民,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一个一贯寻芳猎艳的登徒子。
  ①即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
  芳汀坐上当时称为巴黎郊区小车的那种车子,花上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孟费郿的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劲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
  诱惑人的魑魅是有的。那两个女孩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便是这种魑魅。
  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看见天使便如身历天堂,她仿佛看见在那客店上面有“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女孩明明是那样快活!她望着她们,羡慕她们,异常感动,以至当那母亲在她两句歌词间换气时,她不能不对她说出我们刚才读到的那句话:
  “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
  最凶猛的禽兽,见人家抚摸它的幼雏也会驯服起来的。母亲抬起头,道了谢,又请这位过路的女客坐在门边条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门槛上。两个妇人便攀谈起来了。
  “我叫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客店是我们开的。”
  随后,又回到她的情歌,合着牙哼起来:
    必须这样,我是骑士,
    我正要到巴勒斯坦去。
  这位德纳第妈妈是个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妇人,是个典型的装妖作怪的母老虎。并且说也奇怪,她老象有满腔心事似的,那是由于她多读了几回香艳小说。她是那么一个扭扭捏捏、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那些已经破烂的旧小说,对一个客店老板娘的想象力来说,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假使这个蹲着的妇人当时直立起来,她那魁梧奇伟、游艺场中活菩萨似的身材也许会立刻吓退那位女客,扰乱她的信心,而我们要叙述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一个人的一起一坐竟会牵涉到许多人的命运。
  远来的女客开始谈她的身世,不过谈得稍微与实际情况有些出入。
  她说她是一个女工,丈夫死了,巴黎缺少工作,她要到别处去找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当天早晨,她徒步离开了巴黎,因为她带着孩子,觉得疲倦了,恰巧遇着到蒙白耳城去的车子,她便坐了上去;从蒙白耳城到孟费郿,她是走来的;小的也走了一点路,但是不多,她太幼小,只得抱着她,她的宝贝睡着了。
  说到此地,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望着,望什么呢?什么也不望,什么也在望,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时严肃的神气望着,那种神气正是他们光明的天真面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仿佛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们是凡人。随后那个孩子笑起来了,母亲虽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跃跃欲试的那种无可约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见了秋千上面的那两个孩子,立刻停止不动,伸出舌头,表示羡慕。
  德纳第妈妈把她两个女儿解下了,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人一道玩吧。”
  在那种年纪,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过后,那两个小德纳第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伴侣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乐无穷。
  这个新来的伴侣是很活泼有趣的,母亲的好心肠已在这个娃娃的快乐里表现出来了,她拿了一小块木片做铲子,用力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个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两个妇人继续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是欧福拉吉。那孩子本来叫欧福拉吉。但是她母亲把欧福拉吉改成了珂赛特,这是母亲和平民常有的一种娴雅的本能,比方说,约瑟华往往变成贝比达,佛朗索瓦斯往往变成西莱特。这种字的转借法,绝不是字源学家的学问所能解释的。我们认得一个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
  “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那时,那三个女孩聚在一堆,神气显得极其快乐,但又显得非常焦急,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他们正看得出神。
  她们的喜气洋洋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三个头同在一圈圆光里一样。
  “这些孩子们,”德纳第妈妈大声说,“一下子就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妹妹呢!”
  那句话大致就是这个母亲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纳第妈妈的手,眼睛盯着她,向她说:
  “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一惊,那是一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的动作。
  珂赛特的母亲紧接着说:
  “您明白吗,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领到家乡去。工作不允许那样做。带着孩子不会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们本是那样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当我看见您的孩子那样好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时,我的心早被打动了。我说过:‘这才真是个好母亲呵。’哟,她们真会成三个亲姊妹。并且,我不久就要回来的。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我得先想想。”德纳第妈妈说。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客店的底里叫出来:
  “非得七个法郎不成。并且要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
  “并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刚接过手时的一切费用。”男子的声音又说。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妈妈说。
  提到这些数目时,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
  必须这样,一个战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尽够我盘缠,如果走去的话。到了那里,我就赚得到钱,等我有点钱的时候,我就回头来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声音又说:
  “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的丈夫。”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并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您得把它交出来。”男子的声音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出来!”母亲说,“我让我的女儿赤身露体,那才笑话呢!”
  德纳第把主人的面孔摆出来了。
  “很好。”他说。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那客店里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钱,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结上她那只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从此永远轻便的随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来。人们对骨肉的离合总爱打如意算盘,但是往往落一场空。
  德纳第夫妇的一个女邻居碰到了这位离去的母亲,她回来说:
  “我刚才看见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得好惨!”
  珂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汉子对他婆娘说:
  “这样我可以付我那张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头我还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达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的拒绝付款状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个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那婆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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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两副贼脸的初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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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
  那德纳第夫妇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将来再补充描绘他们的轮廓。
  这些人属于那种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败了的聪明人所组成的混杂阶级,这种混杂阶级处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既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
  这些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很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那妇人就具有做恶婆的本质,那男子也是个无赖的材料。他们俩都有那种向罪恶方面猛烈发展的极大可能性。世上有一种人就象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这一对男女,便是那种东西。
  尤其是那德纳第汉子,他可以使观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对某些人只须望一眼便起戒惧之心,我们觉得他们在两方面都是阴森森的,在人后,他们惶惶终日,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们的心,从不告人。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将干些什么。他们目光中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神情才会把他们揭露出来。我们只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一些见不得人的隐事和未来生活中一些阴谋鬼计。
  这个德纳第,如果我们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是当过兵的;据他自己说,他当过中士;他大致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那次战役①,据说还表现得相当勇敢。将来我们就会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酒店的招牌上描绘了他在作战中的一次亲身经历。那是他自己画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都干不好。
  ①指滑铁卢战役。
  当时的古典主义旧小说,在《克雷荔》以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那些书都还高尚,但越往后越庸俗,从斯居德黎小姐降至布隆-麻拉姆夫人,从拉法耶特夫人降至巴德勒米-哈陀夫人,那一类小说都把巴黎那些看门女人的情火点燃了,甚至连累郊区。德纳弟妈妈恰有足够的聪明能读那一类书籍。她寝馈其中,把自己微弱的脑力沉浸在那里,因此,在她很年轻时,甚至在年龄稍大时,她在她丈夫身旁总显得心事重重似的。她丈夫是一个深沉的滑头,不务正业,略通文法,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小说方面他爱读比戈-勒白朗的作品,“在性的问题上”(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却是个正经的鲁男子,从不乱来。他妻子的年龄比他小十二到十五岁。后来,当浪漫的堕马髻渐成白发,佳人转为丑妇,德纳第太太便成为一个肥胖、恶劣、尝过一些下流小说滋味的妇人了。读坏书的人总免不了坏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叫做爱潘妮。至于小女儿,那可怜的孩子,几乎叫做菊纳尔,幸而狄克莱-狄弥尼尔的一部小说,倒莫名其妙的救了她,她只叫做阿兹玛。
  此外,我们还顺便提一下,我们现在谈到的那个怪时代,在替孩子们取小名方面固然混乱,但也不见得事事都浅薄可笑。在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浪漫因素以外,也还有一种社会影响。目前,平民的孩子叫做阿瑟、亚福莱或阿尔封斯,子爵(假使还有子爵的话)叫做托马、皮埃尔或雅克,那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贵人身上,那样的交流只能说是平等思想激荡的后果。新思潮深入一切,无可阻挡,孩子命名的情形,便是一例。在这种混乱现象的后面存在一种伟大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法兰西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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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百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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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味狠毒,不能发达。那客店的光景并不好。
  幸而有那女客的五十七个法郎,德纳第得免于官厅的追究,他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下一个月他仍旧缺钱,那妇人便把珂赛特的衣服饰物带到巴黎,向当店押了六十法郎。那笔款子用完以后,德纳第夫妇便立刻认为他们带那孩子是在救济别人,因此那孩子在他家里经常受到被救济者的待遇。她的衣服被典光以后,他们便叫她穿德纳第家小姑娘的旧裙和旧衫,就是说,破裙和破衫。他们把大家吃剩的东西给她吃,她吃得比狗好一些,比猫又差一些,并且猫和狗还经常是她的同餐者;珂赛特用一只木盆,和猫狗的木盆一样,和猫狗一同在桌子底下吃。
  她的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住下来了,我们以后还会谈到的,她每月写信,应当说,她每月请人写信探问她孩子的消息。
  德纳第夫妇千篇一律地回复说:“珂赛特安好异常。”
  最初六个月满了以后,她母亲把第七个月的七个法郎寄去,并且月月都按期寄去,相当准时。一年还不到,德纳第汉子便说:“她给了我们多大的面子!她要我们拿她这七个法郎干什么?”于是他写信硬要十二法郎。他们向这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快乐平安,母亲曲意迁就,照寄了十二法郎。
  某些人不能只爱一面而不恨其他一面。德纳第婆子酷爱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因而也厌恶那外来的孩子。一个慈母的爱会有它丑恶的一面,想来真使人失望。珂赛特在她家里尽管只占一点点地方,她仍觉得她夺了她家里人的享受,仿佛那孩子把她两个小女儿呼吸的空气也减少了一样。那妇人,和许多和她同一类型的妇人一样,每天都有一定数量的抚爱和一定数量的打骂要发泄。假使她没有珂赛特,她那两个女儿,尽管百般宠爱,一定也还是要受尽她的打骂的。但是那个外来的女孩做了她们的替身,代受了打骂。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却只消受她的爱抚。珂赛特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一阵冰雹似的殴打,凶横无理之极。一个柔和、幼弱、还一点也不了解人生和上帝是什么的孩子,却无时不受惩罚、辱骂、虐待、殴打,还得瞧着那两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儿享受她们孩提时期的幸福!
  德纳第婆子既狠心,爱潘妮和阿兹玛便也狠心。孩子们,在那种小小年纪总是母亲的再版。版本的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里的人说:
  “德纳第一家子都是好人。他们并不宽裕,却还抚养人家丢在他们家里的一个穷孩子!”
  大家都认为珂赛特已被她的母亲忘记了。
  同时,那德纳第汉子不知从什么密报中探听到那孩子大致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于是他硬敲每月十五法郎,说那“畜生”长大了,“要东西吃”,并且以送还孩子来要挟。“她敢不听我的话!”他吼道,“我也不管她瞒人不瞒人,把孩子送还给她就是。非加我的钱不行。”那母亲照寄十五法郎。
  年复一年,孩子长大了,她的苦难也增加了。
  珂赛特在极小时,一向是代那两个孩子受罪的替身;当她的身体刚长大一点,就是说连五岁还没有到的时候,她又成了这家人的仆人。
  五岁,也许有人说,那不见得确有其事吧。唉!确有其事。人类社会的痛苦的起始是不限年齿的。最近我们不是见过杜美拉的案子,一个孤儿,当了土匪,据官厅的文件说,他从五岁起,便独自一人在世上“作工餬口,从事盗窃”吗?
  他们叫珂赛特办杂事,打扫房间、院子、街道,洗杯盘碗盏,甚至搬运重东西。她的母亲一向住在滨海蒙特勒伊,德纳第夫妇见到她近来寄钱没有从前那样准时了,便更加觉得有理由那样对待孩子。有几个月没有寄钱来了。
  假使那母亲在那第三年的年末来到孟费郿,她一定会不认识她的孩子了。珂赛特,当她到这一家的时候,是那样美丽,那样红润,现在是又黄又瘦。她的举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缩手缩脚。德纳第夫妇老说她“鬼头鬼脑”!
  待遇的不平使她性躁,生活的艰苦使她变丑。她只还保有那双秀丽的眼睛,使人见了格外难受,因为她的眼睛是那么大,看去就仿佛那里的愁苦也格外多。
  冬天,看见这个还不到六岁的可怜的孩子衣衫褴褛,在寒气中战栗,天还没亮,便拿着一把大扫帚,用她的小红手紧紧握着它打扫街道,一滴泪珠挂在她那双大眼睛的边上,好不叫人痛心。
  在那里,大家叫她百灵鸟。那小妞儿原不比小鸟大多少,并且老是哆哆嗦嗦,凡事都使她惊慌,战栗,每天早晨在那一家和那一村里老是第一个醒来,不到天亮,便已到了街上或田里,一般爱用比喻的人便替她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这只百灵鸟从来不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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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烧料细工厂①发展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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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一种以玻璃原料制造假玉、假钻石、假珍珠及其他女用饰品的工厂。
  成什么样了?她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呢?
  把她的小珂赛特交给德纳第夫妇以后,她继续赶路,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我们记得,那是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她的故乡已有十年光景。滨海蒙特勒伊的情形早已变了。正当芳汀从一次苦难陷入另一次苦难时,她的故乡却兴盛起来了。
  两年以来,一种轻工业在那里发展起来了,那是小地方的大事情。
  这些细节关系很大,我们认为值得把它叙述出来。我们几乎要说,把它当作重点叙述出来。
  从一个不可考的时代起,滨海蒙特勒伊就有一种仿造英国黑玉和德国烧料的特别工业。那种工业素来不发达,因为原料贵,影响到工资。正当芳汀回到滨海蒙特勒伊时,那种“烧料细工品”的生产已经进行了一种空前的改革。一八一五年年底有一个人,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来住在这城里,他想到在制造中用漆胶代替松胶,特别在手镯方面,他在做底圈时,采用只把两头靠拢的方法代替那种两头连接焊死的方法。这一点极小的改革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那一点极小的改革确实大大降低了原料的成本,因此,首先工资可以增高,一乡都得到了实惠;第二,制造有了改进,消费者得了好处;第三,售价可以降低,利润加了三信,厂主也得到利润。
  因此,从一个办法得出三种结果。
  不到三年功夫,发明这方法的人成了大富翁,那当然很好,更大的好处是他四周的人也发了财。他不是本省的人。关于他的籍贯,大众全不知道,他的往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据说他来到这城里时只有很少的钱,至多不过几百法郎。
  他利用这一点微薄的资本来实现他精心研究出来的那种巧妙方法,他自己获得了实惠,全乡也获得了实惠。
  他初到滨海蒙特勒伊时,他的服装、举动和谈吐都象一个工人。
  好象在一个十二月的黄昏,他背上背个口装,手里拿根带刺的棍,摸进这滨海蒙特勒伊小城时,正遇到区公所失火。他曾跳到火里,不顾生命危险,救出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恰是警察队长的儿子,因此大家都没有想到验他的护照。从那一天起,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马德兰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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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马德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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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人,神色忧虑而性情和好。我们能说的只是这一点。
  由于那种工业经过他的巧妙改造,获得了迅速的发展,滨海蒙特勒伊便成了一个重要的企业中心。销售大量烧料细工品的西班牙每年都到这里来定购大宗产品。滨海蒙特勒伊在这种贸易上几乎和伦敦、柏林处于竞争地位。马德兰伯伯获得了大宗利润,因而能在第二年建造一幢高大的厂房,厂里分两个大车间,一个男车间,一个女车间。任何一个无衣食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报名,准有工作和面包。马德兰伯伯要求男工应有毅力,女工应有好作风,无论男女都应当贞洁。他把男女工人分在两个车间,目的是要让姑娘们和妇女们都能安心工作。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是一点不动摇的。这是他唯一无可通融的地方。正因为滨海蒙特勒伊是一个驻扎军队的城市,腐化堕落的机会多,他有足够的理由提出这种要求。况且他的来到是件好事,他的出现也是种天意。在马德兰伯伯来到这里以前,地方上的各种事业都是萧条的,现在呢,大家都靠健康的劳动生活。欣欣向荣的气象广被一乡,渗透一切。失业和苦难都已消灭。在这一乡已没有一个空到一文钱也没有的衣袋,也没有一个苦到一点欢乐也没有的人家。
  马德兰伯伯雇用所有的人,他只坚持一点:做诚实的男子!做诚实的姑娘!
  我们已经说过,马德兰伯伯是这种活动的动力和中枢,他在这一活动中获得他的财富,但是,这仿佛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一个简单的商人能这样,是件相当奇特的事。仿佛他为别人想的地方多,为自己想的地方少。一八二○年,大家知道他有一笔六十三万法郎的款子用他个人名义存放在拉菲特①银行里;但是在他为自己留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以前,他已为这座城市和穷人用去了一百多万。
  ①拉菲特(Laffitte,1767—1844),法国大银行家和政治活动家,奥尔良党人,金融资产阶级代表,政府首脑(1830—1831)。他所开设的银行叫拉菲特银行。
  医院的经费原是不充裕的,他在那里设了十个床位。滨海蒙特勒伊分上下两城,他住的下城只有一个小学校,校舍已经破败,他起造了两幢,一幢为男孩,一幢为女孩。他拿出自己的钱,津贴两个教员,这项津贴竟比他们微薄的薪金多出两倍;一天,他对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惊讶的人说:“政府最重要的两种公务员,便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又用自己的钱创设了一所贫儿院,这种措施当时在法国还几乎是创举,他又为年老和残废的工人创办了救济金。他的工厂成了一个中心,在厂址附近原有许多一贫如洗的人家,到后来,在那一带却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区域。他在那里开设了一所免费药房。
  最初,他开始那样做时,有些头脑单纯的人都说:“这是个财迷。”过后,别人看见他在替自己找钱以前却先繁荣地方,那几个头脑单纯的人又说:“这是个野心家。”那种看法好象很对头,因为他信宗教,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遵守教规,这在当时是很受人尊敬的。每逢礼拜日,他必按时去参加一次普通弥撒。当地的那位议员,平日一向随时随地留意是否有人和他竞争,因而他立刻对那种宗教信仰起了戒心。那议员在帝国时代当过立法院的成员,他的宗教思想,和一个叫富歇①的经堂神甫(奥特朗托公爵)的思想是一样的。他是那神甫提拔的人,也是他的朋友。他常在人后偷偷嘲笑上帝。但是当他看见这位有钱的工厂主马德兰去做七点钟的普通弥撒时,就仿佛见了一个可能做议员候选人的人,便下定决心要赛过他,于是他供奉一个耶稣会教士做他的忏悔教士,还去做大弥撒和晚祷。野心在当时完全是一种钟楼赛跑②。穷人和慈悲的上帝都受到他们那种恐慌的实惠,因为那位光荣的议员也设了两个床位,一共成了十二个。
  ①富歇(Fouché,1759—1820),国民公会代表,曾参与颠覆罗伯斯庇尔,继又帮助拿破仑政变,任帝国政府的警务大臣,受封为公爵。拿破仑失败后投降复辟王朝。
  ②钟楼赛跑是一种以钟楼为目标的越野赛跑。
  但是在一八一九年的一天早晨,城里忽然有人说马德兰伯伯由于省长先生的保荐和他在地方上所起的积极作用,不久就会由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市长了。从前说过这新来的人是“野心家”的那些人听到这个符合大家愿望的消息时,也抓住机会,得意洋洋地喊道:“是吧!我们曾说过什么的吧?”整个滨海蒙特勒伊都轰动了。这消息原来是真的。几天过后,委任令在《通报》上刊出来了。第二天,马德兰伯伯推辞不受。
  还是在这一八一九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方法制造出来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里陈列出来了,通过评奖委员的报告,国王以荣誉勋章授予这位发明家。在那小城里又有过一番新的轰动。“呵!他要的原来是十字勋章!”马德兰伯伯又推辞了十字勋章。
  这人真是个谜。头脑单纯的人,无可奈何,只得说:“总而言之,这是个想往上爬的家伙。”
  我们把这人看清楚了,地方受到他许多好处,穷人更是完全依靠他;他是一个那样有用的人,结果大家非尊敬他不可;他又是一个那样和蔼可亲的人,结果大家非爱他不可;尤其是他的那些工人特别爱他,他却用一种郁郁寡欢的庄重态度接受那种敬爱。当他被证实是富翁时,一般“社会贤达”都向他致敬,在城里,大家还称他为马德兰先生,他的那些工人和一般孩子却仍叫他马德兰伯伯,那是一件使他最高兴的事。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请帖也就雨一般地落在他的头上了。“社会”要他。滨海蒙特勒伊的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的门,当初在他还是个手艺工人时,当然是对他关着的,现在对这位百万富翁,却大开特开了。他们千方百计地笼络他。但他却不为所动。
  但这样仍堵不住那些头脑单纯的人的嘴。“那是个无知识的人,一个没受过高尚教育的人。大家都还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呢。他不知道在交际场中应当怎么办。他究竟识字不识字,也还没有证明。”
  当初别人看见他赚了钱,就说他是“商人”;看见他施舍他的钱,又说他是“野心家”;看见他推谢光荣,说他是个“投机的家伙”;现在,他谢绝社交,大家说:“那是个莽汉。”
  一八二○年,是他到滨海蒙特勒伊的第五年,他在那地方所起的积极作用是那样显著,当地人民的期望是那样一致,以致国王又派他做那地方的市长。他仍旧推辞,但是省长不许他推辞,所有的重要人物也都来劝驾,人民群集街头向他请愿,敦促的情况太热烈了,他只好接受。有人注意到当时使他作出决定的最大力量,是人民中一个老妇人所说的一句气愤话。她当时立在他门口,几乎怒不可遏,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就是一个有用的人。在能办好事时难道可以退却吗?”
  这是他上升的第三阶段。马德兰伯伯早已变成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现在又成为市长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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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拉菲特银行中的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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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的生活还是和当初一样朴素。他有灰白头发,严肃的目光,面色焦黑,象个工人,精神沉郁,象个哲学家。他经常戴一顶宽边帽,穿一身粗呢长礼服,一直扣到颔下。他执行他的市长职务,下班以后便闭门深居。他经常只和少数几个人谈话,他逃避寒喧,遇见人,从侧面行个礼便连忙趋避;他用微笑来避免交谈,用布施来避免微笑。妇人们都说他是“一只多么乖的熊①!”他的消遣方法便是到田野里去散步。
  ①法国人说“熊”,是指性情孤僻的人。
  他老是一个人吃饭,面前摊开一本书,从事阅读。他有一个精致的小书柜。他爱书籍,书籍是一种冷静可靠的朋友。他有了钱,闲空时间也随着增加了,他好象是利用这些时间来提高自己的修养。自从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以后,大家觉得他的谈吐一年比一年来得更谦恭、更考究、更文雅了。
  他散步时喜欢带一枝长枪,但不常用。偶开一枪,却从无虚发,使人惊叹。他从不打死一只无害的野兽,他从不射击一只小鸟。
  他虽已上了年纪,不过据说体力仍是不可思议。他常在必要时予人一臂之助,扶起一匹马,推动一个陷在泥坑里的车轮,握着两只角去拦阻一头逃跑的牡牛。出门时,他的衣袋中总是装满了钱,到回来,又都空了。他从一个村庄经过时,那些衣服破烂的孩子们都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就象一群小飞虫似的围着他。
  大家猜想他从前大约过过田野生活,因为他有各种有用的秘诀教给那些农民。他告诉他们用普通盐水喷洒仓屋并冲洗地板缝,就可以消灭蛀麦子的飞娥,在墙上、屋顶上、合壁里、屋子里,处处挂上开着花的奥维奥草,就可以驱除米蛀虫。他有许多方法剔除所有一切寄生在田里伤害麦子的草,如野鸠豆草、黑穗草、鸠豆草、山涧草、狐尾草等。他在兔子窝里放一只巴巴利①小猪,它的臭味就可使耗子不敢来伤害兔子。
  ①巴巴利(Baibarie),非洲北部一带的统称。
  一天,他看见村里有许多人正忙着拔除荨麻。他望着一堆已经拔出并且枯萎了的荨麻说道:“死了。假使我们知道利用它,这却是一种好东西。荨麻在嫩时,叶子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老荨麻也有一种和亚麻或苎麻一样的纤维和经络。荨麻布并不比苎麻布差些。荨麻斩碎了可以喂鸡鸭。磨烂了也可以喂牛羊。荨麻子拌在刍秣里能使动物的毛光润,根拌在盐里可制成一种悦目的黄色颜料。不管怎样,这总是一种可以收割两次的草料。并且荨麻需要什么呢?一点点土,不需要照顾,不需要培养。不过它的籽,一面熟,一面落,不容易收获罢了。我们只须费一点点力,荨麻就成了有用的东西,我们不去管它,它就成了有害的东西了。于是我们铲除它。世上有多少人就和荨麻大同小异。”他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我的朋友们,记牢这一点,世界上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庄稼人。”
  孩子们爱他,也还因为他知道用麦秸和椰子壳做成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他一看见天主堂门口布置成黑色,总走进去。他探访丧礼,正如别人探访洗礼。由于他的性格非常温和,别人丧偶和其他不幸的事都是他所关心的。他常和居丧的朋友、守制的家庭、在柩旁叹息的神甫们混在一处。他仿佛乐于把自己的思想沉浸在那种满含乐土景色的诔歌里。眼睛仰望天空,仿佛在对无极中那些神秘发出心愿,他静听在死亡的深渊边唱出的那种酸楚的歌声。
  他秘密地做了许多善事,正如别人秘密地干着坏事一样。晚上,他常乘人不备,走到别人家里,偷偷摸摸地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破屋子里,发现他的房门已被人趁他不在时开过了,有时甚至是撬开的。那穷人连声喊道:“有个小偷来过了!”他走进去,他发现的第一件东西,便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来过的那个“小偷”正是马德兰伯伯。
  他为人和蔼而忧郁。一般平民常说:“这才是一个有钱而不骄傲的人,这才是一个幸福而不自满的人。”
  有些人还认为他是一个神秘的人,他们硬说别人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因为他那房间是一间真正的隐修士的密室,里面放着一个有翅膀的沙漏,还装饰着两根交叉放着的死人的股骨和几个骷髅头。这种话传得很广,因而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调皮的时髦青年女子来到他家里,向他提出要求:“市长先生,请您把您的房间给我们看看。人家说它是个石洞。”他微微笑了一下,立刻引她们到“石洞”去。她们大失所望。那仅仅是一间陈设着相当难看的桃花心木家具的房间,那种家具总是难看的,墙上裱着值十二个苏一张的纸。除开壁炉上两个旧烛台外,其余的东西都是不值她们一看的,那两个烛台好象是银的,“因为上面有官厅的戳记。”这是种小城市风味十足的见识。
  往后,大家仍旧照样传说从没有人到过他那屋子,说那是一个隐士居住的岩穴,一种梦游的地方,一个土洞,一座坟。
  大家还叽叽喳喳地说他有“大宗”款子存在拉菲特银行,并且还有这样一个特点,就是他随时都可以立刻提取那些存款,他们还补充说,马德兰先生可能会在一个早晨跑到拉菲特银行,签上一张收据,十分钟之内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实际上,我们已经说过,那“两三百万”已经渐渐减到六十三四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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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马德兰先生穿丧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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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一年初,各地报纸都刊出了迪涅主教,“别号卞福汝大人”,米里哀先生逝世的消息。他是在八十二岁的高龄入圣的。
  我们在此地补充各地报纸略去的一点。迪涅主教在去世以前几年双目已经失明,但是他以失明为乐,因为他有妹子在他身旁。
  让我们顺便说一句,双目失明,并且为人所爱,在这一事事都不圆满的世界上,那可算是一种甘美得出奇的人生幸福。在你的身旁,经常有个和你相依为命的妇人、姑娘、姊妹、可爱的人儿,知道自己对她是决不可少的,而她对自己也是非有不可的,能经常在她和你相处时间的长短上去推测她的感情,并且能向自己说:“她既然把她的全部时间用在我身上,就足以说明我占有了她整个的心”;不能看见她的面目,但能了解她的思想;在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体会到一个人儿的忠实;感到衣裙的摇曳,如同小鸟振翅的声音;听她来往、进出、说话、歌唱,并且想到自己是这种足音、这些话、这支歌的中心;不时表示自己的愉快,觉得自己越残缺,便越强大;在那种黑暗中,并正因为那种黑暗,自己成了这安琪儿归宿的星球;人生的乐事很少能与此相比。人生至高的幸福,便是感到自己有人爱;有人为你是这个样子而爱你,更进一步说,有人不问你是什么样子而仍旧一心爱你,那种感觉,盲人才有。在那种痛苦中,有人服侍,便是有人抚爱。他还缺少什么呢?不缺少什么。有了爱便说不上失明。并且这是何等的爱!完全是高尚品质构成的爱。有平安的地方便没有瞽瞢。一颗心摸索着在寻求另一颗心,并且得到了它。况且那颗得到了也证实了的心还是一个妇人的心。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一只嘴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在紧靠着你身旁的地方,你听到一种呼吸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她。得到她的一切,从她的信仰直到她的同情,从不和她分离,得到那种柔弱力量的援助,倚仗那根不屈不挠的芦草,亲手触到神明,并且可以把神明抱在怀里,有血有肉的上帝,那是何等的幸福!这颗心,这朵奥妙的仙花,那么神秘地开放了。即令以重见光明作代价,我们也不肯牺牲这朵花的影子。那天使的灵魂便在身旁,时时在身旁;假使她走开,也是为了再转来而走开的;她和梦一样地消失,又和实际一样地重行出现;我们觉得一阵暖气逼近身旁,这就是她来了。我们有说不尽的谧静、愉快和叹赏,我们自己便是黑暗中的光辉。还有万千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许多小事在空虚中便具有重大意义。那种不可磨灭的女性的语声既可以催你入睡,又可以为你代替那失去了的宇宙。你受到了灵魂的爱抚。你什么也瞧不见,但是你感到了她的爱护。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便是从这个天堂渡到那个天堂去的。
  他的噩耗被滨海蒙特勒伊的地方报纸转载出来了。第二天,马德兰先生穿了一身全黑的衣服,帽子上戴了黑纱。
  城里的人都注意到他的丧服,议论纷纷。这仿佛多少可以暗示出一点关于马德兰先生的来历。大家得出结论,认为他和这位年高德劭的主教有些瓜葛。那些客厅里的人都说“他为迪涅的主教穿孝”,这就大大提高了马德兰先生的身份,他一举而立即获得滨海蒙特勒伊高贵社会的某种器重。那地方的一个小型的圣日耳曼郊区①想取消从前对马德兰先生的歧视,因为他很可能是那主教的亲戚。从此年老的妇人都对他行更多的屈膝大礼,年少的女子也对他露出更多的笑容,马德兰先生也看出了自己在这些方面的优越地位。一天晚上,那个小小的大交际社会中的一个老妇人,自以为资格老,就有管闲事的权利,不揣冒亲吧?”
  ①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郊区是贵族居住的地方。
  他说:“不是的,夫人。”
  “但是您不是为他穿丧服吗?”那老寡妇又说。
  他回答说:“那是因为我幼年时曾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还有一件大家知道的事。每次有通烟囱的流浪少年打那城里经过时,市长先生总要派人叫他来,问他姓名,给他钱。这一情况在那些通烟囱的孩子们里一经传开以后,许多通烟囱的孩子便都要走过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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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边隐约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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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各种敌意都和岁月一同消逝了。起初有一种势力和马德兰先生对抗,那种势力,凡是地位日益增高的人都会遇到的,那便是人心的险狠和谣言的中伤;过后,就只有一些恶意了;再过后,又不过是一些戏弄了;到后来,全都消灭;恭敬的心才转为完整、一致和真挚了;有一个时期,一八二一年前后,滨海蒙特勒伊人民口中的“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几乎和一八一五年迪涅人民口中的“主教先生”那几个字同一声调了。周围十法里以内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阻止诉讼,和解敌对双方,每个人都认他为自己正当权利的仲裁人。仿佛他在灵魂方面有一部自然的法典。那好象是一种传染性的尊崇,经过六七年的时间,已经遍及全乡了。
  在那个城和那个县里,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传染,无论马德兰伯伯做什么,他总是桀骜不驯的,仿佛有一种无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使他警惕,使他不安似的。在某些人心里,好象确有一种和其他本能同样纯洁坚贞的真正的兽性本能,具有这种本能的人会制造同情和恶感,会离间人与人的关系,使他们永难复合;他不迟疑,不慌乱,有言必发,永不认过;他卖弄糊涂的聪明’他坚定、果敢,他对智慧的一切箴言和理智的一切批判无不顽强抗拒,并且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发作时,总要向狗密告猫的来到,向狐狸密告狮子的来到。
  常常,马德兰先生恬静和蔼地在街上走过,在受到大家赞叹时,就有一个身材高大,穿一件铁灰色礼服,拿条粗棍,戴顶平边帽的人迎面走来,到了他背后,又忽然转回头,用眼睛盯着他,直到望不见为止;这人还交叉着两条胳膊,缓缓地摇着头,用下嘴唇把上嘴唇直送到鼻端,做出一种别有用意的丑态,意思就是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总而言之,我还没有上他的当。”
  这个神色严厉到几乎令人恐怖的人物,便是那一种使人一见心悸的人物。
  他叫沙威,是个公安部门的人员。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担任那些困难而有用的侦察职务。他不认识马德兰的开始阶段的情形。沙威取得这个职位是夏布耶先生保荐的,夏布耶先生是昂格勒斯伯爵任内阁大臣期间的秘书,当时任巴黎警署署长。沙威来到滨海蒙特勒伊是在那位大厂主发财之后,马德兰伯伯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之后。
  某些警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面目,一种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组合起来的面目,沙威便有那样一副面孔,但是没有那种卑鄙的神情。
  在我们的信念里,假使认为灵魂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东西,那么,我们便可以清晰地看见一种怪现象,那就是人类中的每个人,都和禽兽中的某一种相类似;我们还很容易发现那种不曾被思想家完全弄清楚的真理,那就是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虎,一切禽兽的性格也在人的性格里都具备,并且每个人都具有某种动物的性格。有时一个人还可以具有几种动物的性格。
  禽兽并非旁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的好品质和坏品质的形象化而已,它们在我们眼前游荡,有如我们灵魂所显出的鬼影。上帝把它们指出来给我们看,要我们自己反省。不过,既然禽兽只是一种暗示,上帝就没有要改造它们的意思;再说,改造禽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灵魂,恰恰相反,那是实际,并且每个灵魂都有它自己的目的,因此上帝才赋予智慧,这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社会的良好教育可以从任何类型的灵魂中发展它固有的优点。
  这当然只是从狭义的角度、只是就我们这尘世间的现象来谈的,不应当牵涉到那些前生和来生的灵性问题。那些深奥问题不属于人的范畴。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保留了这一点,我们再来谈旁的。
  现在,假使大家都和我们一样,暂时承认在任何人身上都有一种禽或兽的本性,我们就易于说明那个保安人员沙威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阿斯图里亚斯①地方的农民都深信在每一胎小狼里必定有一只狗,可是那只狗一定被母狼害死,否则它长大以后会吃掉其余的小狼。
  ①阿斯图里亚斯(Asturias),西班牙古行省。
  你把一副人脸加在那狼生的狗头上,那便是沙威。
  沙威是在监狱里出世的,他的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他的父亲是个苦役犯。他成长以后,认为自己是社会以外的人,永远没有进入社会的希望。他看见社会毫不留情地把两种人摆在社会之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种人中选择一种,同时他觉得自己有一种不可解的刚毅、规矩、严谨的本质,面对他自身所属的游民阶层,却杂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他便当了警察。
  他一帆风顺,四十岁上当上了侦察员。
  在他青年时代,他在南方的监狱里服务过。
  在谈下去之前,让我们先弄清楚刚才我们加在沙威身上的“人脸”这个词。
  沙威的人脸上有一个塌鼻子、两个深鼻孔,两大片络腮胡子一直生到鼻孔边,初次看见那两片森林和那两个深窟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沙威不常笑,但笑时的形状是狰狞可怕的,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他的牙,还露出他的牙床肉,在他鼻子四周也会起一种象猛兽的嘴一样的扁圆粗野的皱纹。郑重时的沙威是猎犬,笑时的沙威是老虎。此外他的头盖骨小,牙床大,头发遮着前额,垂到眉边,两眼间有一条固定的中央皱痕,好象一颗怒星,目光深沉,嘴唇紧合,令人生畏,总之,一副凶恶的凌人气概。
  这个人是由两种感情构成的: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感情本来很简单,也可以说还相当的好,但是他执行过度便难免作恶。在他看来,偷盗、杀人,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凡是在政府有一官半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民警,对这些人他都有一种盲目的深厚信仰。对曾经一度触犯法律的人,他一概加以鄙视、疾恨和厌恶。他是走极端的,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常说:“公务人员不会错,官员永远不会有过失。”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人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决做不出什么好事来。”有些人思想过激,他们认为人的法律有权随意指定某人为罪犯,在必要时也有权坐实某人的罪状,并且不容社会下层的人申辩,沙威完全同意这种见解。他是坚决、严肃、铁面无私的,他是沉郁的梦想者,他能屈能伸,有如盲从的信徒。他的目光是一把钢锥,寒光刺人心脾。他一生只在“警惕”“侦察”方面下功夫。他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他深信自己的作用,热爱自己的职务;他做暗探,如同别人做神甫一样。落在他手中的人必无幸免!自己的父亲越狱,他也会逮捕;自己的母亲潜逃,他也会告发。他那样做了,还会自鸣得意,如同行了善事一般。同时,他一生刻苦、独居、克己、制欲,从来不曾娱乐过。他对职务是绝对公而忘私的,他理解警察,正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侦察者,一个凶顽的诚实人,一个铁石心肠的包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斯①性格的维多克②。
  ①布鲁图斯(Brutus),公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执政官,是个公而忘私的典型人物。
  ②维多克(Vidocq),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侦探。
  沙威的全部气质说明他是一个藏头露尾、贼眼觑人的人。当时以高深的宇宙演化论点缀各种所谓极端派报刊的梅斯特尔玄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别人看不见他那埋在帽子下的额头,别人看不见他那压在眉毛下的眼睛,别人看不见他那沉在领带里的下颏,别人看不见他那缩在衣袖里的手,别人看不见他那藏在礼服里的拐杖。但在时机到了的时候,他那筋骨暴露的扁额,阴气扑人的眼睛,骇人的下巴,粗大的手,怪模怪样的短棍,都突然从黑影里象伏兵那样全部出现了。
  他尽管厌恶书籍,但在偶然得到一点闲空时也常读书,因此他并不完全不通文墨,这是可以从他谈话中喜欢咬文嚼字这一点上看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不良的嗜好,我们已经说过。得意的时候他只闻一点鼻烟。在这一点上,他还带点人性。
  有一个阶级,在司法部的统计年表上是被称为“游民”的,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沙威是那个阶级的阎王。一提沙威的名字可使他们退避三舍,沙威一露面,可使他们惊愕失色。
  以上就是这个恶魔的形象。
  沙威好象是一只永远盯在马德兰先生身上的眼睛,一只充满疑惑和猜忌的眼睛。到后来,马德兰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对他来说,这仿佛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他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沙威,他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他泰然自若地承受那种恼人的、几乎是逼人的目光。他对待沙威,正如对待旁人一样轻松和蔼。
  从沙威的口气,我们可以猜出他已暗中调查过马德兰伯伯从前可能在别处留下的一些踪迹。那种好奇心原是他那种族的特性,一半由于本能,一半由于志愿。他仿佛已经知道底蕴,有时他还遮遮掩掩地说,已有人在某地调查过某个消失了的人家的某些情况。一次,他在和自己说话时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已经抓着他的把柄了。”那次以后,他一连想了三天,不曾说一句话。好象他以为自己握着的那根线索又中断了。
  并且,下面的这点修正也是必要的,因为某些词句的含义往往显得过于绝对,其实人类的想象,也不能真的一无差错,并且本能的特性也正在于它有时也会被外界所扰乱、困惑和击退。否则本能将比智慧优越,禽兽也比人类聪明了。
  沙威明明有点被马德兰先生的那种恬静、安闲、行若无事的态度窘困了。
  可是,有一天,他那种奇特的行为好象刺激了马德兰先生。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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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割风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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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经过滨海蒙特勒伊的一条没有铺石块的小街。他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还远远望见一堆人。他赶到那里。一个叫割风伯伯的老年人刚摔在他的车子下面,因为那拉车的马滑了一交。
  这位割风伯伯是当时一贯歧视马德兰先生的那少数几个冤家之一。割风从前当过乡吏,是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民,马德兰初到那里时,他的生意正开始走上逆运。割风眼见这个普通工人日益富裕,而他自己,一个大老板却渐渐衰败下来,他满腔嫉妒,一遇机会,便竭力暗算马德兰。后来他破了产,年纪老了,又只有一辆小车和一匹马,并无家室儿女,为了生活,只好驾车。
  那匹马的两条后腿跌伤了,爬不起来,老头子陷在车轮中间。那一交摔得很不巧,整个车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胸口上。车上的东西相当重。割风伯伯急得惨叫。别人试着拖他出来,但是没有用。如果乱来,帮助得不得法,一阵摇动还可以送他的命。除非把车子从下面撑起来,就别无他法能把他救出来。
  沙威在出事时赶来了,他派了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也来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
  “救命呀!”割风老头喊着说,“谁是好孩子?救救老人吧。”
  马德兰先生转身向着观众说:
  “你们有千斤顶吗?”
  “已经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回答说。
  “要多少时候才找得来?”
  “是到最近的地方去找的,到福拉肖,那里有个钉马蹄铁的工人,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大声说。
  前一晚,下了雨,地浸湿了,那车子正在往地下陷,把那老车夫的胸口越压越紧了。不到五分钟他的肋骨一定会折断。
  “等一刻钟,那不行!”马德兰向在场的那些农民说。
  “只有等!”
  “不过肯定来不及了!你们没看见那车子正在往下陷吗?”
  “圣母!”
  “听我讲,”马德兰又说,“那车子下面还有地方,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子顶起来。只要半分钟就可以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儿有一个有腰劲和良心的人吗?有五个金路易①好赚!”
  ①路易,金币名,每枚合二十法郎。
  在那堆人里谁都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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