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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_TXT

_36 维克多·雨果(法)
  他带点为难的样子回答说:
  “啊!是您吗,爱潘妮?”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难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吗?”
  “哪里的话。”他回答说。
  当然,他对她丝毫没有什么不满。远不是那样。不过,他现在已对珂赛特说“你”了,便只能对爱潘妮说“您”,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看见他不再说话,便嚷道:
  “喂,您……”
  她又停住了。这姑娘在从前原是那样随便,那样大胆的,这时却好象找不出话来说了。她想装出笑脸,但是不成。她接着说:
  “那么……”
  她又不说下去了,低着眼睛站在那里。
  “晚安,马吕斯先生。”她忽然急促地说,随即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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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cab①在英语中滚,在黑话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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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cab在英语中是马车,在巴黎的黑话中是狗。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这个日期是应当指出的,因为当时有些重大的事件,象雷雨云那样,压在巴黎的天边。这天,马吕斯在傍晚时,正顺着他昨晚走过的那条路往前走,心里想着那些常想的开心事,忽然看见爱潘妮在树林和大路之间向他走来。一连两天。太过分了。他连忙转身,离开大路,改变路线,穿过先生街去卜吕梅街。
  爱潘妮跟着他直到卜吕梅街,这是她在过去没有做过的。在这以前,她一向满足于望着他穿过大路,从不想到要去和他打个照面。只是昨天傍晚,她才第一次想找他谈话。
  爱潘妮跟着他,他却没有觉察。她看见他挪开铁栏门上的铁条,钻到园子里去。
  “哟!”她说,“他到她家里去了。”
  她走近铁栏门,逐根地摇撼那些铁条,很容易就找出了马吕斯挪动过的那根。
  她带着阴森森的语调低声说:
  “那可不成,丽赛特!”
  她过去坐在铁栏门的石基上,紧靠着那根铁条,仿佛是在守护它。那正是在铁栏门和邻墙相接的地方,有一个黑暗的旮旯,爱潘妮躲在那里面,一点不现形。
  她这样待在那里,足有一个多钟头,不动也不出气,完全被自己心里的事控制住了。
  将近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有两个或三个行人走过卜吕梅街,其中一个是耽误了时间的老先生,匆匆忙忙走到这荒凉、名声不好的地段,挨着那园子的铁栏门,走到门和墙相接处的凹角跟前,忽然听见一个人的沙嗄凶狠的声音说道:
  “怪不得他每晚要来!”
  那过路人睁大眼睛四面望去,却看不见一个人,又不敢望那黑旮旯,心里好不害怕。他加快脚步走了。
  这过路人幸亏赶快走了,因为不一会儿,有六个人,或前或后,彼此相隔一定距离,挨着围墙,看去好象是一队喝醉了的巡逻兵,走进了卜吕梅街。
  第一个走到那园子的铁栏门前,停了下来,等待其余的几个,过了一会儿,六个人会齐了。
  这些人开始低声说话。
  “就是此地。”其中的一个说①。
  ①这一段里,有许多匪徒的黑话,无法一一译出。
  “园子里有狗吗?”另一个问。
  “我不知道。不用管那些,我带了一个团子给它吃。”
  “你带了砸玻璃窗用的油灰吗?”
  “带了。”
  “这是一道老铁栏门。”第五个人说,那是个用肚子说话的人。
  “再好没有,”先头第二个说话的人说,“它不会在锯子下面叫,也不会那么难切断。”
  一直还没有开门的那第六个人,开始察看铁栏门,就象爱潘妮先头做过的那样,把那些铁条逐根抓住,仔细地一一摇撼。他摇到了马吕斯已经弄脱了臼的那根。他正要去抓那铁条,黑暗中突然伸过一只手,打在他的手臂上,他还觉得被人当胸猛推了一掌,同时听到一个人的嘶哑声音对他轻轻吼道:
  “有狗。”
  他看见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人猝不及防,大吃一惊,他立即摆开凶猛的架势,猛兽吃惊时的模样是最可怕的,它那被吓的样子也是最吓人的。他退后一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个什么妖精?”
  “你的女儿。”
  那正是爱潘妮在对德纳第说话。
  爱潘妮出现时,那五个人,就是说,铁牙、海嘴、巴伯、巴纳斯山和普吕戎,都无声无息,不慌不忙,没说一句话,带着夜晚活动的人所专有的那种慢而阴狠的稳劲,一齐走拢来了。
  他们手里都带着奇形怪状的凶器。海嘴拿着一把强人们叫做“包头巾”的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怎么样,疯了吗?”德纳第尽量压低声音吼着说,“你干吗要来碍我们的事?”
  爱潘妮笑了出来,跳上去抱住他的颈子。
  “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难道现在不许人家坐在石头上了吗?是你们不应当到这儿来。你们来这儿干什么?你们早知道是块饼干嘛。我也告诉过马侬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儿。但是,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多久我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了!您已经在外面了,看来?”
  德纳第试图掰开爱潘妮的手臂,低声埋怨说:
  “好了。你已经吻过我了。是的,我已经在外面了,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开。”
  但是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
  “我的小爸爸,您是怎么出来的?您费尽脑筋才逃了出来的吧。您说给我听听!还有我的妈呢?我妈在什么地方?把我妈的消息告诉我。”
  德纳第回答说:
  “她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不要缠我,去你的,听见了吗?”
  “我就是不愿意走开,”爱潘妮装顽皮孩子撒娇的样子说,“您放着我不管,已经四个月了,我见不着您,也亲不着您。”
  她又抱紧她父亲的颈子。
  “够了,已经够傻的了!”巴伯说。
  “快点!”海嘴说,“宪兵们要来了。”
  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念出了这两句诗:
  我们不在过新年,
  吻爹吻娘改一天。
  爱潘妮转过身来对着那五个匪徒说:
  “哟,普吕戎先生。您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您不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
  “认识的,大家都认识你!”德纳第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靠边儿站!不要捣乱了。”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候,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候。”巴纳斯山说。
  “你明明知道我们在此地有活干。”巴伯接着说。
  爱潘妮抓住巴纳斯山的手。
  “小心,”他说,“小心割了你的手,我拿着一把没有套上的刀子呢。”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柔气地回答说,“你们应当相信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也许。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家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那任务是交给我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潘妮不说黑话。自从她认识马吕斯后,这种丑恶的语言已不是她说得出口的了。
  她用她那皮包骨头、全无力气的小手,紧捏着海嘴的粗壮的手指,继续说:
  “您知道我不是傻子。大家平时都还信得过我。我也替你们办过一些事。这次,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会白白地暴露你们自己,懂吗。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弄不出一点名堂。”
  “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
  “没有。人家已经搬走了。”
  “那些蜡烛可没有搬走,总而言之!”巴伯说。
  他还指给爱潘妮看,从树尖的上面,看得见在那凉亭的顶楼屋子里,有亮光在移动。那是杜桑夜里在晾洗好的衣服。
  爱潘妮试作最后的努力。
  “好吧,”她说,“这是些很穷的人,是个没有钱的破棚棚。”
  “见你的鬼去!”德纳第吼着说,“等我们把这房子翻转过来了,等我们把地窖翻到了顶上,阁楼翻到了底下,我们再来告诉你那里究竟有的是法郎,是苏,还是小钱。”
  他把她推过一边,要冲向前去。
  “我的好朋友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求您,您是好孩子,您不要进去!”
  “小心,要割破你了!”巴纳斯山回答她说。
  德纳第以他特有的那种坚决口吻接着说:
  “滚开,小妖精,让我们男人干自己的活。”
  爱潘妮放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
  “你们一定要进这宅子?”
  “有点儿想。”那个用肚子说话的人半开玩笑地说。
  她于是背靠着铁栏门,面对着那六个武装到牙齿、在黑影里露着一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说:
  “可是,我,我不愿意。”
  那些匪徒全愣住了。用肚子说话的那人咧了咧嘴。她又说:
  “朋友们!听我说。废话说够了。我说正经的。首先,你们如果跨进这园子,你们如果碰一下这铁栏门,我便喊出来,我便敲人家的大门,我把大家叫醒,我要他们把你们六个全抓起来,我叫警察。”
  “她会干得出来的。”德纳第对着普吕戎和那用肚子说话的人低声说。
  她晃了一下脑袋,并说:
  “从我父亲开始!”
  德纳第走近她。
  “站远点,老家伙!”她说。
  他朝后退,牙缝里叽叽咕咕埋怨说,“她究竟要什么?”并加上一句:
  “母狗!”
  她开始笑起来,叫人听了害怕。
  “随便你们要什么,你们反正进不去了。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全是男人。可我,是个女人。你们吓唬不了我,你们放心。我告诉你们,你们进不了这宅子,因为我不高兴让你们进去。你们如果走近我,我便叫起来。我已经关照过你们了,狗,就是我。你们这些人,我压根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给我赶快走开,我见了你们就生气!你们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许到这儿来,我禁止你们来这儿!你们动刀子,我就用破鞋子揍你们,反正都一样,你们敢来试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气势好不吓人,她笑了出来。
  “有鬼!我不怕。这个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挨冻。真是滑稽,这些男子汉以为他们吓唬得了一个女人!怕!怕什么!是呀,怕得很!就是因为你们有泼辣野婆娘,只要你们吼一声,她们就会躲到床底下去,不就是这样吗!我,我啥也不怕!”
  她瞪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德纳第,说道:
  “连你也不怕!”
  接着她睁大那双血红的眼睛,对那伙匪徒扫去,继续说:
  “我爹拿起刀子把我戳个稀巴烂,明天早晨人家把我从卜吕梅街的铺石路上拣起来,或者,一年过后,人家在圣克鲁或天鹅洲的河里,在用网子捞起腐烂了的瓶塞子和死狗堆时发现我的尸体,我都不在乎!”
  她不得不停下来,一阵干咳堵住了她的嗓子,从她那狭小瘦弱的胸口里传出一串咯咯的喘气声。
  她接着又说:
  “我只要喊一声,人家就会来,全完蛋。你们是六个人,我是所有的人。”
  德纳第朝她那边动了一下。
  “不许靠近我!”她大声说。
  他立即停了下来,和颜悦色地对她说:
  “得,得。我不靠近你,但是说话小声点。我的女儿,你不让我们干活吗?可我们总得找活路。你对你爹就一点交情也没有吗?”
  “你讨厌。”爱潘妮说。
  “可我们总得活下去呀,总得有吃……”
  “饿死活该。”
  说过这话,她坐回铁栏门的石基上,嘴里低声唱着:
    我的胳膊胖嘟嘟,
    我的大腿肥呶呶,
    日子过得可不如。
  她把肘弯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颏,摇晃着一只脚,神气满不在乎。从有洞的裙袍里露出她的枯干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和神气,再没有比那显得更坚决,更惊人的了。
  六个歹徒被这姑娘镇住了,垂头丧气,不知道怎么办,一齐走到路灯的阴影里去商量,又羞又恼,只耸肩膀。
  这时,她带着平静而粗野的神气望着他们。
  “她这里一定有玩意儿,”巴伯说,“有原因。难道她爱上了这里的狗不成?白白跑这一趟,太不合算了。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上的窗帘确实不坏。那老头一定是个犹太人。我认为这是一笔好买卖。”
  “那么,进去就是,你们五个,”巴纳斯山说,“做好买卖。我留在这儿,看好这闺女,要是她动一动……”
  他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拿出来在路灯光下亮了一下。
  德纳第没吭声,好象准备听从大伙儿的意见。
  普吕戎,多少有点权威性,并且,我们知道,这“买卖是他介绍的”,还没有开口。他好象是在深入思考。他一向是被认为不在任何困难面前退却的。大家都知道,有一天,仅仅是为了逞能,他洗劫过一个城区的警察哨所。此外,他还写诗和歌,这些都使他有相当高的威望。
  巴伯问他:
  “你不说话,普吕戎?”
  普吕戎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摇晃了几次头,才提高嗓子说:
  “是这样:今早我看见两个麻雀打架,今晚我又碰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女人。这一切都不是好事。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走了。
  巴纳斯山,一面走,一面嘟囔:
  “没关系,如果大家同意,我还是可以给她一脚尖。”
  巴伯回答他说:
  “我不同意。我从不打女人。”
  走到街角上,他们停下来,交换了这么几句费解的话:
  “今晚我们睡在哪儿?”
  “巴黎下面。”
  “你带了铁栏门的钥匙吧,德纳第?”
  “还用说。”
  爱潘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见他们从先头来的那条路走了。她站起来,一路顺着围墙和房屋,跟在他们后面爬。她这样跟着他们一直到大路边。到了那里,他们便各自散了。她看见那六个人走进黑暗里,仿佛和黑暗溶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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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夜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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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匪徒们走了以后,卜吕梅街便恢复了它平静的夜间景色。
  刚才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事,如果发生在森林里,森林决不至于吃惊。那些大树,那些丛林,那些灌木,那些相互纠结的树枝,高深的草丛,形成一种幽晦的环境,荒野中蠕蠕攒动的生物在那里瞥见无形者的突然出现,在人之下者在那里透过一层迷雾,看见了在人之上者,我们生人所不知道的种种东西,夜间在那里会集。鬣毛直竖的野兽,在某种超自然力逼近时,感到惊愕失措。黑暗中的各种力量彼此相识,并且在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喝血的兽性,号饥觅食的饕餮,有爪有牙专为饱肚子而生存的本能,惊惊惶惶地望着嗅着那个在殓尸布下披着颤抖的宽大殓衣徘徊或伫立着的无表情的鬼脸,这些鬼脸看来好象在过一种可怕的阴间生活似的。这些纯物质的暴力似乎不敢和那种由广大的黑暗所凝聚而成的未知的实体打交道。一张拦住去路的黑脸断然制止那凶残的野兽。从坟墓里出来的使从洞窟里出来的感到胆怯和张皇失措,凶猛的怕阴险的,狼群在遇到吃尸鬼时退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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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马吕斯现实到把他的住址告诉了珂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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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那生着人脸的母狗坚守铁栏门,六个强人在一个姑娘眼前退却时,马吕斯恰在珂赛特的身旁。
  天上的星星从没有那样晶莹动人,树也从不那样震颤,草也从没那么芬芳,枝头入睡小鸟的啁啾从没有那么甜蜜。天空明静,景物宜人,这与他俩当时心灵内部的音乐,不能唱答得更加和谐了。马吕斯从来没有那么钟情,那么幸福,那么兴高采烈。但是他发现珂赛特闷闷不乐。珂赛特哭过。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这是初次出现在这场可喜的美梦中的阴霾。
  马吕斯的第一句话是:
  “你怎么了?”
  她回答说:
  “不怎么。”
  随后,她坐在台阶旁边的凳上,正当他哆哆嗦嗦过去坐在她身旁时,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叫我作好准备,说他有要紧的事,我们也许要走了。”
  马吕斯感到一阵寒噤,从头颤到脚。
  人在生命结束时,死,叫做走;在开始时,走,却等于死。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一点一点地、一步步、慢慢地、一天天地占有着珂赛特。完全是观念上的占有,但是是深入的占有。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人在爱的初期,取灵魂远远先于肉体;到后来,取肉体又远远先于灵魂,有时甚至全不取灵魂;福布拉斯①和普律多姆②之流更补充说:“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刻薄话幸而只是一种亵渎。因而马吕斯占有珂赛特,有如精神的占有,但是他用了他的全部灵魂裹绕着她,并以一种难于想象的信念,满怀妒意地抓着她。他占有她的微笑、她的呼吸、她的香气、她那双蓝眼睛的澄澈的光辉、她皮肤的柔润(当他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颈子上的那颗迷人的痣、她的全部思想。他们曾经约定:睡眠中必须彼此梦见,他们并且是说话算数的。因此他占有了珂赛特的每一场梦。他经常不停地望着她后颈窝里的那几根短头发,并用他的呼吸轻拂着它们,宣称那些短头发没有一根不是属于他马吕斯的。他景仰并崇拜她的穿着、她的缎带结、她的手套、她的花边袖口、她的短统靴,把这些都当作神圣的东西,而他是这些东西的主人。他常迷迷忽忽地想他自己是她头发里那把精致的玳瑁梳子的主权所有人,他甚至暗自思量(情欲初萌时的胡思乱想):她裙袍上的每根线、她袜子上的每个网眼、她内衣上的每条皱纹,没有一样不是属于他的。他待在珂赛特的身旁,自以为是在他财产的旁边,在他所有物的旁边,在他的暴君和奴隶的旁边。他们好象已把各自的灵魂搀和在一起了,如果要想收回,已无法分清。“这个灵魂是我的。”“不对,是我的。”“我向你保证,你弄错了。肯定是我。”“你把它当作你,其实是我。”马吕斯已是珂赛特的某一部分,珂赛特已是马吕斯的某一部分。马吕斯感到珂赛特生活在他的体内。有珂赛特,占有珂赛特,对他来说,是和呼吸一样分不开的。正是在这种信念、这种迷恋、这种童贞和空前的绝对占有欲、这种主权观念的萦绕中,他突然听到“我们要走了”这几个字,突然听到现实的粗暴声音对他喊道:“珂赛特不是你的!”
  ①福布拉斯(Faublas),一七八七年至一七九○年在法国出版的小说《德·福布拉斯骑士》一书之主角。
  ②普律多姆(Prudhomme),一八三○年前后漫画中之人物,一般指性情浮夸的人。
  马吕斯惊醒过来了。我们已经说过,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的。走!这个字又狠狠地把他推进了现实。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珂赛特只觉得他的手是冰冷的。现在轮到她来说了:
  “你怎么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珂赛特几乎听不清,他说:
  “我听不懂你说了些什么。”
  她接着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要我把我的日用物品收拾起来准备好,说他就要把他的换洗衣服交给我放在大箱子里,他得出门去旅行一趟,我们不久就要走了,要我准备一个大箱子,替他准备一个小的,这一切都要在一个星期以内准备好,还说我们也许要去英国。”
  “可是,这太可怕了!”马吕斯大声说。
  毫无疑问,马吕斯这时的思想,认为任何滥用权力的事件、任何暴行,最荒谬的暴君的任何罪恶,布西利斯①、提比利乌斯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行为,都比不上这一举动的残酷性:割风先生要带女儿去英国,因为他有事要处理。
  ①布西利斯(Busiris),传说中的古代埃及暴君。
  他声音微弱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马吕斯立了起来,冷冰冰地问道:
  “珂赛特,您去不去呢?”
  珂赛特把她两只凄惶欲绝的秀眼转过来望着他,不知所云地回答说:
  “去哪儿?”
  “英国,您去不去呢?”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您’?”
  “我问您,您去不去?”
  “你要我怎么办?”她扭着自己的两只手说。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假使我父亲要去呢?”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珂赛特抓住马吕斯的一只手,紧捏着它,没有回答。
  “好吧,”马吕斯说,“那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
  珂赛特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已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她脸色顿时大变,在黑暗中显得惨白。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吕斯望着她,随即慢慢地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回答说:
  “没有什么。”
  当他低下眼皮时,他看见珂赛特在对他微笑。女子对她爱人的微笑,在黑暗中有一种照人的光亮。
  “我们多傻!马吕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走,你也走!回头我再告诉你去什么地方!你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来找我!”
  马吕斯现在是个完全清醒的人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他对珂赛特大声说:
  “和你们一道走!你疯了吗?得有钱呀,我没有钱!去英国吗?我现在还欠古费拉克,我不知道多少,至少十个路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的。我有一顶旧帽子,值三个法郎,我有一件上衣,前面缺着几个扣子,我的衬衫稀烂,衣服袖子全破了,我的靴子吸水。六个星期以来,我全没想到这些,也没向你谈过。珂赛特!我是个穷小子。你只是在夜晚看见我,把你的爱给我了。要是你在白天看见我,你会给我一个苏!到英国去!嗨嗨!我连出国护照费也付不起!”
  他一下冲过去立在旁边的一棵树跟前,手臂伸到头顶上,前额抵着树身,既不感到树在戳他的皮肉,也不觉得热血频频敲着他的太阳穴,他一动不动,只待倒下去,象个绝望的塑像。
  他这样呆了许久。也许永远跳不出这个深渊了。最后,他转过头来。他听到从他后面传来一阵轻柔凄楚的抽噎声。
  是珂赛特在痛哭。
  他向她走去,跪在她跟前,又慢慢伏下去,抓住她露在裙袍边上的脚尖,吻着它。
  她任他这样做,一声不响。妇女有时是会象一个悲悯忍从的女神那样,接受爱的礼拜的。
  “不要哭了。”他说。
  她低声地说:
  “我也许就要离开此地了,你又不能跟来!”
  他接着说:
  “你爱我吗?”
  她一面抽泣,一面回答,她回答的话,在含着眼泪说出来时,是格外惊心动魄的:
  “我崇拜你!”
  他用一种说不出有多温柔委婉的语声说:
  “不要哭了。你说,你愿意吗,为了我,你就不要再哭了?”
  “你爱我吗,你?”
  他捏着她的手:
  “珂赛特,我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誓,因为我怕发誓。我觉得我父亲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可以向你发出最神圣的誓:如果你走,我就死。”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调有着一种庄严而平静的忧伤气息,使珂赛特听了为之战栗。她感到某种阴森而实在的东西经过时带来的冷气。由于恐惧,她停止了哭泣。
  “现在,你听我说,”他说,“你明天不要等我。”
  “为什么?”
  “后天再等我。”
  “呵!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一整天见不着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牺牲一整天吧,也许能换来一辈子。”
  马吕斯又低声对自己说:
  “这人是从不改变他的习惯的,不到天黑从不会客。”
  “你说的是谁呀?”珂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你希望的是什么?”
  “等到后天再说吧。”
  “你一定要这样?”
  “是的,珂赛特。”
  她用她的两只手捧着他的头,踮起脚尖来达到他身体的高度,想从他的眼睛里猜出他的所谓希望。
  马吕斯接着说:
  “我想起来了,你应当知道我的住址,也许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我住在那个叫古费拉克的朋友家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一折两的小刀,用刀尖在石灰墙上刻下了“玻璃厂街,十六号”。
  珂赛特这时又开始观察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马吕斯,你在想着一件什么事。说给我听。呵!说给我听,让我好好睡一夜!”
  “我的想法是这样:上帝不可能把我们分开。后天你等我吧。”
  “后天,我怎样挨到后天呀?”珂赛特说。“你,你在外面,去去来来。男人们多快乐呀!我,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呵!好不愁人哟!明天晚上你要去干什么,你?”
  “有件事,我要去试试。”
  “那么我就祈祷上帝,让你成功,心里想着你,等你来。我不再问你什么了,你既然不要我问。你是我的主人。我明晚就待在家里唱《欧利安特》,那是你爱听的,是你有一天夜里在我板窗外面听过的。但是后天,你要早点来。我在夜里等你,九点正,预先告诉你。我的上帝!多么愁人,日子过得多么慢呵!
  你听明白了,准九点,我就在园子里了。”
  “我也一样。”
  他俩在不知不觉中,被同一个思想所推动,被那种不断交驰于两个情人之间的电流所牵引,被并存于痛苦之中的欢情所陶醉,不约而同地相互投入了对方的怀抱,他们的嘴唇也于无意中相遇了,神魂飞越,泪水盈眶,共同仰望着夜空繁星点点。
  马吕斯走出园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爱潘妮这时正跟在那伙匪徒后面爬向大路。
  当马吕斯把脑袋抵在那棵树上冥思苦想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个念头,是呀,只可惜在他本人看来,也是怪诞的和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决定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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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年老的心和年轻的心开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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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诺曼公公这时早已满了九十一岁。他一直和吉诺曼姑娘住在受难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我们记得,他是一个那种笔挺地立着等死、年龄压不倒、苦恼也折磨不了的老古董。
  可是不久前,她的女儿常说:“我父亲瘪下去了。”他已不再打女仆的嘴巴,当巴斯克替他开门开得太慢时,他提起手杖跺楼梯板,也没有从前的那股狠劲了。七月革命的那六个月,没怎么惹他激怒。他几乎是无动于衷地望着《通报》中这样联起来的字句:“安布洛-孔泰先生,法兰西世卿。”其实这老人的苦恼大得很。无论从体质方面或精神方面说,他都能做到遇事不屈服,不让步,但是他感到他的心力日渐衰竭了。四年来,他时时都在盼着马吕斯,自以为万无一失,正如人们常说的,深信这小坏蛋迟早总有一天要来拉他的门铃的,但到后来,在心情颓丧的时刻,他常对自己说,要是马吕斯再迟迟不来……他受不了的不是死的威胁,而是也许不会再和马吕斯相见这个念头。不再和马吕斯相见,这在以前,是他脑子里从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却经常被这一念头侵扰,感到心寒。出自自然和真挚情感的离愁别恨,只能增加外公对那不知感恩、随意离他而去的孩子的爱。在零下十度的十二月夜晚,人们最思念太阳。吉诺曼先生认为,他作为长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向外孙迈出一步的。“我宁愿死去。”他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但是只要一想到马吕斯,他心里总会泛起一个行将入墓的老人所有的那种深厚的慈爱心肠和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
  他的牙已开始脱落,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吉诺曼先生一生从来没有象他爱马吕斯那样爱过一个情妇,这却是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因为他感到那样会使自己狂怒,也会觉得惭愧。
  他叫人在他卧室的床头,挂一幅画像,使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那是他另一个女儿,死了的那个女儿,彭眉胥夫人十八岁时的旧画像。他常对着这画像看个不停。一天,他一面看,一面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他很象她。”
  “象我妹妹吗?”吉诺曼姑娘跟着说。“可不是。”
  老头儿补上一句:
  “也象他。”
  一次,他正两膝相靠坐着,眼睛半闭,一副泄气样子,他女儿壮着胆子对他说:
  “父亲,您还在生他的气吗?……”
  她停住了,不敢说下去。
  “生谁的气?”他问。
  “那可怜的马吕斯?”
  他一下抬起他上了年纪的头,把他那枯皱的拳头放在桌子上,以极端暴躁洪亮的声音吼道:
  “可怜的马吕斯,您说!这位先生是个怪物,是个无赖,是个没天良爱虚荣的小子,没有良心,没有灵魂,是个骄横恶劣的家伙!”
  同时他把头转了过去,免得女儿看见他眼睛里的满眶老泪。
  三天过后,一连四个小时没说一句话,他突然对着他的女儿说:
  “我早已有过荣幸请求吉诺曼小姐永远不要向我提到他。”
  吉诺曼姑娘放弃了一切意图,并作出了这一深刻的诊断:“自从我妹子干了她那件蠢事后,我父亲也就不怎么爱她了。
  很明显,他厌恶马吕斯。”
  所谓“自从她干了她那件蠢事”的含义就是自从她和那上校结了婚。
  此外,正如人们所猜测的,吉诺曼姑娘曾试图把她宠爱的那个长矛兵军官拿来顶替马吕斯,但是没有成功。顶替人忒阿杜勒完全失败了。吉诺曼先生不同意以伪乱真。心头的空位子,不能让阿猫阿狗随便坐。在忒阿杜勒那方面,他尽管对那份遗产感兴趣,却又不喜欢曲意奉承。长矛兵见了老头,感到腻味,老头见了长矛兵,也看不顺眼。忒阿杜勒中尉当然是个快活人,不过话也多,轻佻,而且庸俗,自奉颇丰,但是交友不慎,他有不少情妇,那不假,但是吹得太多,那也不假,并且吹得不高明。所有这些优点,都各有缺点。吉诺曼先生听他大谈他在巴比伦街兵营附近的种种艳遇,连脑袋也听胀了。并且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有时还穿上军装,戴上三色帽徽来探望他。这就干脆使他无法容忍。吉诺曼公公不得不对他的女儿说:“这个忒阿杜勒已叫我受够了,要是你乐意,还是你去接待他吧。我在和平时期,不大爱见打仗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耍指挥刀的人还是喜欢拖指挥刀的人。战场上刀剑的对劈声总比较不那么可怜,总而言之,总比指挥刀的套子在石板地上拖得一片响来得动听一点。并且,把胸脯鼓得象个绿林好汉,却又把腰身捆得象个小娘们儿,铁甲下穿一件女人的紧身衣,这简直是存心要闹双料笑话。当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他就应当在大言不惭和矫揉造作之间保持相等的距离。既不夸夸其谈,也不扭捏取宠。把你那忒阿杜勒留给你自己吧。”他女儿妄费心机,还去对他说:“可他总是您的侄孙呀。”看来这吉诺曼先生,虽然从头到指甲尖都地地道道是个外祖父,却一点也不象是个叔祖父。
  实际情况是,由于他有点才智,并善于比较,忒阿杜勒所起的作用,只使他更加想念马吕斯。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这并不妨碍吉诺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炉里燃起一炉极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儿打发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里去做针线活。他独自待在他那间满壁牧羊图景的卧室里,两只脚伸在炉边的铁栏上,被围在一道展成半圆形的科罗曼德尔九折大屏风的中间,深深地坐在一把锦缎大围椅里,肘弯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绿色遮光罩下燃着两支蜡烛),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在阅读。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装,活象加拉①的古老画像。他如果这样上街,一定会被许多人跟着起哄,因此每次出门,他女儿总给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种宽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装掩盖起来。他在自己家里,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从来不穿睡袍。“穿了显老。”他说。
  ①加拉(Garat),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时期时髦人物的代表。
  吉诺曼公公怀着满腔的慈爱和苦水,思念着马吕斯,但经常是苦味占上风。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后总是要沸腾并转为愤慨的。他已到了准备固执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这时正在对自己说,到现在,已没有理由再指望马吕斯回来,如果他要回来,早已回来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常勉强自己习惯于这个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会再见“那位小爷”了。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么!”他说,这是他痛苦时的口头禅,“他不回来了!”他的秃头落在胸前,眼睛迷迷矇矇地望着炉膛里的柴灰,神情忧伤而郁忿。
  他正深深陷在这种梦想中时,他的老仆人巴斯克走进来问道:
  “先生,能接见马吕斯先生吗?”
  老人面色苍白,象个受到电击的死尸那样,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姓什么的马吕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气搞得心慌意乱的巴斯克说,“我没有看见他。刚才是妮珂莱特告诉我的,她说‘那儿有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吕斯先生好了。’”
  吉诺曼公公低声嘟囔着:
  “让他进来。”
  他照原样坐着,脑袋微微颤抖,眼睛盯着房门。门又开了。
  一个青年走进来。正是马吕斯。
  马吕斯走到房门口,便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人家叫他进去。
  他的衣服,几乎破得不成样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里,看不出来。人家只看见他的脸是安静严肃的,但显得异样地忧郁。
  吉诺曼公公又惊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还只能看见一团光,正如人们遇见了鬼魂那样。他几乎晕了过去,只见马吕斯周围五颜六色的光彩。那确实是他,确实是马吕斯!
  终于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现在抓着他了,可以这样说,一眨眼便把他整个儿抓住了。他觉得他美,高贵,出众,长大了,成人了,体态不凡,翩翩风度。他原想张开手臂,喊他,向他冲去,他的心融化在欢天喜地中了,多少体己话在胸中汹涌澎湃,这满腔的慈爱,却如昙花一现,话已到了唇边,但他的本性,与此格格不入,表现出来的只是冷峻无情。他粗声大气地问道:
  “您来此地干什么?”
  马吕斯尴尬地回答说:
  “先生……”
  吉诺曼先生恨不得看见马吕斯冲上来拥抱他。他恨马吕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马吕斯冷淡。这老人觉得自己内心是那么和善,那么愁苦,而外表却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确是一件使人难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恼事。他又回到苦恼中。他不待马吕斯把话说完,便以郁闷的声音问道: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
  这“那么”两个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来拥抱我的话”。马吕斯望着他的外祖父,只见他的脸苍白得象一块云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严厉的声音说:
  “您是来请求我原谅您的吗?您已认识您的过错了吗?”
  他自以为这样能把他的心愿暗示给马吕斯,能使这“孩子”向他屈服。马吕斯浑身寒战,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低着眼睛回答说: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来找我干什么?”老人声色俱厉,悲痛极了。
  马吕斯扭着自己的两只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我。”
  这话感动了吉诺曼先生。如果早点说,这话也许能使他软下来,但是说得太迟了。老公公立了起来,双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苍白,额头颤动,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于低着头的马吕斯。
  “可怜您,先生!年纪轻轻,要一个九十一岁的老头可怜您!您刚进入人生,而我即将退出,您进戏院,赴舞会,进咖啡馆,打弹子,您有才华,您能讨女人喜欢,您是美少年,我吗,在盛夏我对着炉火吐痰,您享尽了世上的清福,我受尽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颗牙、好的肠胃、明亮的眼睛、力气、胃口、健康、兴致、一头的黑发,我,我连白发也没有了,我丢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劲,我失去了我的记忆力,有三条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麦茬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已到了这种地步。您有阳光灿烂的前程在您前头,我,我已开始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已进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说,而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了,您却要我可怜您!老天爷,莫里哀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律师先生们,假使你们在法庭上是这样开玩笑的,我真要向你们致以衷心的祝贺。您好滑稽。”
  接着,这九旬老人又以愤怒严峻的声音说:
  “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先生,”马吕斯说,“我知道我来会使您不高兴,但是我来只是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说完马上就走。”
  “您是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呀?”
  这话是他心坎上这样一句体己话的另一说法:“请我原谅就是了!快来抱住我的颈子吧!”吉诺曼先生感到马吕斯不一会儿就要离开他走了,是他的不友好的接待扫了他的兴,是他的僵硬态度在撵他走,他心里想到这一切,他的痛苦随着增加起来,他的痛苦立即又转为愤怒,他就更加硬邦邦的了。他要马吕斯领会他的意思,而马吕斯偏偏不能领会,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说:
  “怎么!您离开了我,我,您的外公,您离开了我的家,到谁知道是什么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妈好不牵挂,您在外面,可以想象得到,那样方便多了,过单身汉的生活,吃、喝、玩、乐,要几时回家就几时回家,自己寻开心,死活都不告诉我一声,欠了债,也不叫我还,您要做个调皮捣蛋、砸人家玻璃的顽童,过了四年,您来到我家里,可又只有那么两句话跟我说!”
  这种促使外孙回心转意的粗暴办法只能使马吕斯无从开口。吉诺曼先生叉起两条胳膊,他的这一姿势是特别威风凛凛的,他对马吕斯毫不留情地吼道:
  “赶快结束。您来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这样说的吧?那么,好,是什么?什么事?快说。”
  “先生,”马吕斯说,他那眼神活象一个感到自己即将掉下悬崖绝壁的人,“我来请求您允许我结婚。”
  吉诺曼先生打铃。巴斯克走来把房门推开了一条缝。
  “把我姑娘找来。”
  一秒钟过后,门又开了,吉诺曼姑娘没有进来,只是立在门口。马吕斯站着,没有说话,两手下垂,一张罪犯的脸,吉诺曼先生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转身对着他的女儿,向她说:
  “没什么。这是马吕斯先生。向他问好。他要结婚。就是这些。你走吧。”
  老人的话说得简短急促,声音嘶哑,说明他的激动达到了少见的剧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张,向马吕斯望了一眼,好象不大认识他似的,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说一个音节,便在她父亲的叱咤声中溜走了,比狂飙吹走麦秸还快。
  这时,吉诺曼公公又回到壁炉边,背靠着壁炉说道:
  “您要结婚!二十一岁结婚!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许可就可以了!一个手续问题。请坐下,先生。自从我没这荣幸见到你以来,您进行了一场革命。雅各宾派占了上风。您应当感到满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头衔成了共和党人吗?左右逢源,您有办法。以共和为男爵爵位的调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勋章吧?您在卢浮宫里多少还吃得开吧,先生?在此地附近,两步路的地方,对着诺南迪埃街的那条圣安东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层楼的墙上,嵌着一个圆炮弹,题铭上写着: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们干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还有,原来立着贝里公爵先生塑像的那个广场上,他们不是修了个喷泉吗?您说您要结婚?同谁结婚啊?请问一声同谁结婚,这不能算是冒昧吧?”
  他停住了。马吕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说:
  “请问,您有职业了吗?您有了财产吗?在您那当律师的行业里,您能赚多少钱?”
  “一文也没有,”马吕斯说,语气干脆坚定、几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没有?您就靠我给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过活吗?”
  马吕斯没有回答。吉诺曼先生接着又说:
  “啊,我懂了,是因为那姑娘有钱吗?”
  “她和我一样。”
  “怎么!没有陪嫁的财产?”
  “没有。”
  “有财产继承权吗?”
  “不见得有。”
  “光身一个!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么?”
  “割风姑娘。”
  “割什么?”
  “割风。”
  “呸!”老头儿说。
  “先生!”马吕斯大声说。
  吉诺曼先生以自言自语的声调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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