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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_16 海明威(美)
  “强盗 ”声音传来。“强盗!开枪打我吧!杀死我吧!”“聋子”在山顶上状在自动步枪后面,笑得胸部发痛,笑得他自以为天灵盖要裂开了。
  “强盗,”他又愉快地喊着。“杀死我吧,强盗1”然后他愉快地摇着头。他想 我们同路的旅伴可不少哪。
  他打算等这军官离开大岩石掩护的时候,用自动步枪结果他。他迟早不得不离开那里。“聋子”知道他躲在那里没法指挥,他认为时机很好,能把他干掉。
  正在这时,山上其他人第一次听到了飞机来临的声音。“聋子”没听到飞机声。他正用自动步枪瞄准着大岩石軔下坡的那一边。他想: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定已经在奔跑,如果不留神,会打不中他的。他跑这段路时,我可以打他后背-我应当把枪随着他转动,打他前面。或者让他逃,然后射击他,打他前面。我要在那块岩石边上收拾他,对准他前面打枪。接着他觉得自己肩上给碰了一下,扭头看到华金那灰白而惊恐的脸。他朝这小伙子指点的方向一看,见到三架飞机正在飞来 。
  正在这时,贝仑多中尉突然从大岩石后面冲出来,他低着头,撒开两腿,打着斜冲下山坡,奔到岩石堆后架着自动步枪的地方。
  “聋子”在注视飞机,没看到他溜了。“帮我把枪抽出来,”他对华金说,小伙子就把架在马?“和岩石间的自动步枪拖出来。
  飞机不慌不忙地正在飞来。它们排成梯队飞行,形体和声音越来越大。
  “朝天卧倒,射击飞机,”“聋子”说。“等它们飞来,朝它们前面打。”
  他始终望着飞机。“王八蛋1婊子养的。”他连珠炮地骂着。
  “伊格纳西奥!”他说。“把枪架在小伙子肩上。你!”对华金说,“坐在那儿别动。蹲下。蹲得低些。不行。再低些,“他仰卧着,用自动步枪瞄着笔直飞来的飞机。“你,伊格纳西奥,给我按住那个三脚枪架。”枪架在华金背上晃动,枪简在他不能自制地震額的身上跳动,而他躊伏着,低着头,听着飞机来近的轰响。
  伊格纳西奥匍匐在地,抬头望着天空,注视着飞来的飞机,用双手紧握住三脚架,稳住了枪身。“低头。”他对华金说。“头朝前。”“伊芭霈丽说过。”‘宁應站着死一〃隆隆声越来越近了,华金对自己说。接着,他突然改口默念着。”满被圣宠的玛利亚啊,天主与你同在;您是女人中有福的,你儿子耶穌也是有福的。天主圣母玛利亚,在我们临死的时刻,为我等罪人祈祷吧。阿门。⑦天主圣母玛利亚,”他祈祷到这里,这时飞机声响得使人难以忍受了,他突然想起来了,就心急慌忙地做起忏悔来,“我的天主啊,我衷心忏悔,得罪了值得我全心敬爱的您一‘
  他这时耳边响起了哒哒哒的枪声,枪筒灼热地抵在他的肩上。哒哒哒的枪声这时又响了,枪口的声波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伊格纳西奥拚命把三脚枪架朝下拉,枪身烤灼着他的背部。飞机的隆隆声中响着哒哒哒的枪声,他想不起忏悔该怎么做了。
  他想得起的只有这一些话。”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在这时刻。在这时刻。阿门。其他人都在射击,现在,在我们临死的时刻。阿门。
  接着,在哒哒哒的枪声中响起了一声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接着,轰的一声,眼前一片又红又黑的景象,他膝下的土地媒动起来,掀起泥土,打在他的脸上,接着,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脑地落下来,伊格纳西奥压在他身上’枪也压在他身上。但是他没死,因为听见呼啸声又响了,随着一声轰晌,他身下的土地又展动起来。接着又是一声轰晌,他肚子下面的土地突然倾斜,山顶的一边腾空升起,接着泥土砂石渐渐落下来,盖在他们销着的身上。
  飞机又飞来了三次,轰炸山顶,但是山顶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了。接着,飞机用机枪扫射山顶之后飞走了。当这些飞机最后一次向山顶俯冲、用机枪哒哒地扫射时,第一架飞机拉起机头,一个鹞子翻身,跟着每架飞机依样行事,队形就由梯形变为艾形,朝塞哥维亚方向飞去。
  贝仑多中尉命令密集火力压住山头,同时带一个小队爬到一个可以向山顶扔手榴弹的炸弹坑。他唯恐还有人活着,守在残破的山顶等着他们,于是先向那堆马?“、炸裂的岩石、带有火药味的被翻起的黄土扔了四颗手榴弹,这才从弹坑里爬出来,走上山顶去察看。
①这是《圣母经 的全文,译时曾参照天主教会常用的文本
  山顸上除了华金之外,没有活人了。这小伙子被压在伊格纳西奥的?“体下面,失去了知觉。华金的典孔和耳朵都在淌血,一颗炸弹落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他一下子处在爆炸的中心,顿时透不过气来,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贝仑多中尉划了个十字,对准他后脑勺就是一枪,动作干脆,又很斯文一如果这种暴庚的行动能够说得上斯文的话一就象“聋子”打死那匹受伤的马一样。
  贝仑多中尉站在山顶,俯视着山坡上被打死的自己的伙伴,然后眺望对面的田野,望着“聋子”在这里作困兽之斗之前他们拍马追逐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部队所作的一切部署,然后命令把死去的伙伴们的马牵来,把?“体横捆在马鞍上,以便运到拉格兰哈去。
  “把那一个也带走”他说。“那个抱着自动步枪的家伙。他准是‘聋子’。他年纪最大,掌握枪的就是他。不。把脑袋砍下,包在披风里。”他考虑了‘会儿。“你们还是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带走吧。还有山坡上的那几个,我们一开始就发现的揶几个。把步抢和手枪收起来,把那挺自动步枪放在马背上。”
  接着,他下坡走到第一次进攻时被打死的中尉躺着的地方。他低头望着他,但并不碰他。
  “战争真是坏事啊,”他自言自语说。然后他又划了个十字,一路走下山坡,为死去的伙伴的灵魂得到安息念了五遍《天主经》和五遍《圣母经》①。他不想待下去看他的命令如何执行了。
第二十八章
  飞机离去以后,罗伯特。乔丹和普里米蒂伏听到枪声开始响了,他的心似乎又随着枪响而猛跳。一片烟雾飘过他能望到的高地上最远的山脊,飞机在空中变成了三点稳定地越来越小的斑点。
  “说不定他们狂轰滥炸了自己的骑兵,根本没炸到‘聋子’一伙,”罗伯特 乔丹自言自语。“那些该死的飞机吓得你要死,却不一定把你炸死。”
  “还在打哪,”普里米蒂伏听着猛烈的枪声,说。炸弹每次砰的爆炸都使他战栗,他这时舔着干燥的嘴唇。
  〃干吗不打”罗伯特 乔丹说,“那些玩意儿根本杀害不了谁。”
  接着枪声完全停息了,他再也听不到射击声。贝仑多中尉开手枪的声音没传得那么远。
  枪声初停时,他倒不觉得什么。然而持续的癍静却使他心里感到空洞洞的。他接着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心里顿时振奋起来。接着又是鸦雀无声,就此一片寂静,他知道,战斗结束了。
  玛丽亚从营地带来了一铅皮桶汤汁很浓的蘑菇炖兔肉,袋面包,一瓶酒,四只铅皮盘子,两只杯子和四把汤匙 她走到枪边停下了步,给奥古斯丁和埃拉迪奥容了两盘兔肉,拿出面包,旋开角质的酒瓶塞,斟了两杯酒。埃拉迪奥代替安塞尔莫在看守着枪。
①两者都是天主教徒常用的涛文。
  罗伯特 乔丹望着她轻捷地朝他的观察哨爬上来,肩上挎着面包袋,手里提着桶,一头短发在阳光中闪亮。他爬下几步接过铅皮桶,扶她爬上最后的一块山石。“飞机来干什么了?‘她眼神惊恐地问 “轰炸'聋子’。”
  他揭开桶盖,往一只盘子里舀莱 “他们还在打吗?”“不。结束了。”
  “啊。”她说,咬晈嘴膊,望着对面的田野。“我没有胃口,“。”普里米蒂伏说。“总得吃一些”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咽不下,“
  “喝点这个吧,伙计,”罗伯特 乔丹说,把酒瓶递给他豸“然后吃饭。”
  “‘聋子’的事叫我不想吃了,”普里米蒂伏说。“你吃。我不想吃。”
  玛丽亚走到他身边,两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吃吧,老朋友,”她说。“人人都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普里米蒂伏转身避开了她。他举起酒瓶,仰起了头,让喷出的酒直灌进矂子眼里,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他接着从桶里舀了菜,盛满盘子,开始吃起来。
  罗伯特,乔丹望望玛丽亚,摇摇头。她在他身旁坐下,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在那儿,罗伯特 乔丹从容不迫地细细品着蘑菇炖兔肉的滋味。他暍着酒,大家都不说话。
  “你愿意的话,漂亮的姑娘,可以待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他吃完了东西说。
  “不。”她说。“我得到比拉尔那儿去。”“待在这儿很好嘛。我看现在不会发生什么事了。’“不。我得到比拉尔那儿去。她正在给我上课。”“她给你上什么课?”
  “上课。”她朝他微笑,接着吻了他一下。“你从没听说过宗教课吗?”她脸红了 “就是那一类东西。”她又脸红了。“可是不一
  “去听你的课吧,”他说,拍拍她的头,她又对他撖笑,接着对普里米蒂伏说,“你需要什么东西从下面给你捎来?”
  “不要,好姑娘,”他说。罗伯特 乔丹和玛丽亚都看出他心里仍旧不痛快,
  “好,老朋友,”她对他说。
  〃听着,”普里米蒂伏说。“我不怕死,可象这样不颊他们死活一”他说不下去了。
  “没别的办法。”罗伯特 乔丹对他说,“我知道。不过还是叫人受不了啊。”“没别的办法。”罗伯特‘乔丹又说了一遍。“现在还是别再提它的好,“
  是啊。可是在那儿孤军作战,我们一点也不支援一一”“最好还是别再提它了,”罗伯特 乔丹说。“你,漂亮的姑娘,去听你的课吧,“
  他看她在岩石中间爬下去。然后,他望着那片髙地,坐在郑
儿想了很久。
  普里米蒂伏对他说活,但他不回答。太阳底下很热,但他感觉不到,只顾坐着眺望山坡和延伸到山坡顶端的那长长的一片松林。一小时过去了,太阳落到左边远处,他这时看到有队人马翻过坡来,就拿起望远镜。
  头两个骑马的人出现在髙山的长长的绿坡上的时候,马显得又小又清楚。接着又有四个散开的骑兵越过宽。”的山坡下山来,接着在望远镜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两行人马来到他的视野里。他望着他们,觉得胳肢窝里的汗水淌到腰上。有一个人带领着这伙人马。接着来了更多的骑兵。接着是没骑人的马匹,鞍上横捆着东西。接着是两个骑马的。接着是骑马的伤兵,旁边有步行的人伴随着。最后又是一些骑兵。
  罗伯特 乔丹望着他们骑下山坡,消失在树抹里。距离这么远,他看不见有个马鞍上搁着个两头扎紧、中间捆了几道的用披风卷成的包裹,这包裹被绳子勒得象个内含饱鼓鼓的莧子的豆荚,横捆在马鞍上,两头结在马镫的皮带上。“聋予”用的自动步枪和这包裹并排放在马鞍上,显得威风瘭凜。
  贝仑多中尉骑在那伙人马前面,两翼各派出了护卫,前有尖兵,在老远的前方,伹他并不觉得威风。他只感到战斗之后的空虚。他在想。”砍头是残酷的。伹是验明正身是必要的手续。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够麻烦了,谁管得了这么多?这次把首级带-回去,可能会使他们高兴。他们中有些人是喜欢这种玩意儿的。说不定他们会把这些首级都送到布尔戈斯去。这是件残醱的事。用飞机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但是用一门斯多克斯迫击炮①,几乎一点伤亡也不会有,我们就能解决这一仗,两头骡子驮炮弹,―头骡子驮两门迫击炮,一边一门,那就成一支象样的军队啦 
  加上这些自动武器的火力。再来一头骡子。不,两头骡子来驮弹药,他对自己说,别想下去啦。这祥可不象支骑兵队啦。别想下去啦。你在为自已编制军队啦。你下一步就要一尊过山炮啦。
  他接着想到死在山上的胡利安,如今在第一队人马中横捆在马背上。于是他撇下身后阳光普照的山坡,骑马穿进幽暗睁寂的松林,又为胡利安念起祷文来。
  万福,慈悲的圣母,”他开始祷告,“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希望。在这眼泪之谷,我们向您叹息、哀悼、哭泣一”
  他不停地祷告,马蹄踩在柔软的铺着松针的地上,阳光从树身和树身的间隙处投下斑斑光影,就象从大教堂的庭柱之间射下那样。他一边祷告,一边望着前面,看两翼的部下在树林中骑行。
  他穿出树林,,来到通往拉格兰哈的黄土公路上,马蹄在他们周围掀起阵阵尘土。尘土落到横捆在马铵上、脸面朝下的死者身上,那些伤兵和在旁边步行的人们都被裹在弥渙的尘埃
  安塞尔莫就是在这里看到他们风尘仆仆地骑马经过的。他数着死者和伤员的人数,认出了“聋子”的自动步枪。那只用披风包成的包裹随着马镫皮带的晃动,碰撞着带头的马的侧腹,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玩意儿,可是等他在回营的路上換黑走上了“聋子”战斗过的山头,他立刻明白这一长卷东西里面藏的是什么了。他在黑暗中分辨不出山上躺着的人是谁。但是他把这些?“体数了一下,就越过山岭回巴勃罗的营地去了。
①斯多克斯迫击炮最早由英国制迪,口径三英寸,炮弹仅十磅重,为轻型迫违炮,.使用方使,
  那些掸坑使他震惊,那些弹坑以及小山上的情景,使他心里凉了半截,他这时独自在黑暗中走着,心里一点也不在考虑第二天的事情了。他只顾加快脚步回去报告。他一边走,一边给“聋子”一伙祷告。自从革命开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祷告。“最善良、最亲爱、最仁慈的圣母啊,”他祷告。他最后还是不禁想到了第二天的事情。他想:我要听英国人的,完全照他说的去做。可得让我跟他在一起,主明,愿他的指示讲得明确,因为在飞机的轰炸下,我觉得自己是难以控制住自己的。保佑我,主啊,明天让我象个男子汉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那样干吧。保佑我,主啊,让我弄清楚那一夭该怎么干。保佑我,主啊,让我两条腿听我使唤,免得在危急的时候逃靼。保佑我,主哬,明天打仗的时候让我象个男子汉那样行动。既然我祈求您帮助,就请您答应吧,因为您知道,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求您的,我也不再有别的请求了。
  他独自在黑暗中行走,觉得祷告之后舒坦多了,他这时深信自己会表现得满好的。当他从高地下来的时侯,又给“聋予”一伙做了一次祷告。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营地上面的哨岗,费尔南多要他回答口令。
  “是我,”他回答,“安塞尔莫“好。”费尔南多说。
  “你知道‘聋子’的情况吗,老弟?”安塞尔莫问费尔南多,他们在黑暗中站在山路口。
  “怎么不知道。”费尔南多说。“巴勃罗告诉我们了。”、“他到过山上?”
  “怎么没到过?”费尔南多声色不动地说。”骑兵一走,他就上山去看了。’ ,
  “他告诉了你们一‘
  “他全告诉了我们,”费尔南多说。"这帮法西斯分子真是野兽!我们一定要在西班牙把这种野兽全消灭干净。”他停了一下,沉痛地说,“他们心里啊,哪里懂得什么人的尊严。”
  安塞尔莫在黑暗中咧嘴笑了。一小时以前,他没法设掇自已竟能再笑。他想。”这个费尔南多真叫人敬佩。
  “对,”他对费尔南多说。“我们一定要教训他们。我们一定要夺走他们的飞机、自动武器、坦克、大炮,教训他们该怎样尊重人,“”
  ”一点不错。”费尔南多说。“我髙兴你有同样的想法。”安塞尔莫一直下坡朝山洞走去,撇下他独自站在那儿感到义愤填膺。
第二十九章
  安塞尔莫发现罗伯特 乔丹在山洞里和巴勃罗面对面坐在板桌旁。他们斟满了一缸酒,放在中间,各自面前放着 杯滴。罗伯特 乔丹拿出了笔记本,握着一枝铅笔。比拉尔和玛丽亚在山洞后部,安塞尔莫看不见她们。他没法知道那女人让玛丽亚待在后边是为了不让她听到谈话。他觉得比拉尔不在桌边倒是怪事。
安塞尔莫从挂在洞口的毯子外钻进来的时候,罗伯特‘乔丹抬头望了一跟。巴勃罗直瞪着臬子。他的眼光集中在酒缸上,但是视而不见。
  “我从山上来,”安塞尔莫对罗伯特,乔丹说。“巴勃罗告诉我们了,”罗伯特,乔丹说,“山上有六个死人,敌人把脑袋都砍掉了。”安塞尔莫说。”我摸黑到那儿去过,“
  罗伯特“乔丹点点头。巴勃罗坐在那儿望着酒缸,一句话也没有。他脸上毫无表情,猪样的小眼睛望着酒缸,仿佛他以前从没看到过似的。
  “坐下吧。”罗伯特 乔丹对安塞尔莫说。老头儿在桌边一只兼着生皮的凳子上坐下,罗伯特 乔丹伸手到桌子下面取出“聋子”送的那瓶威士忌。瓶里约摸有半瓶酒。罗伯特 奍丹伸手在臬上傘了一只杯于,斟了些威士忌,把它放在桌上,推向安塞尔莫。“喝了吧,老头子,”他说。
  安塞尔莫喝酒的时候,巴勃罗的目光从酒缸上移到他脸上,接着又回过来望着酒缸。
  安塞尔莫喝下威士忌,感到鼻子、眼睛和嘴里都火辣辣的,接着胃里也觉得畅快、舒适而暖和了。他用手背抹抹嘴。他然后望着罗伯特,乔丹说。”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千吗不可以?”罗伯特‘乔丹说着又从瓶里斟了一杯,这次是递过去,不是推给他。
  这次喝下去没有火辣辣的感觉了,伹加倍的暖和而舒适。他精神一振,就象“个大出血的人给注射了一次盐水针。老头儿又朝酒瓶望望。
  “剩下的明天喝了。”罗伯特‘乔丹说公路上有什么情况,老头子?”
  “情况不少,”安塞尔莫说-“我照你的吩咐,都记下了。我找了一个人现在在替我守望、做记录。过后我去向她要情
报。
  〃你见到反坦克炮吗?有榇皮轮胎和长炮筒的家伙?,“见到,”安塞尔莫说。“路上开过四辆卡车。每辆上有一门这种炮,上面的炮简由松枝遮着。卡车上每门炮有六个人。”“你说有四门炮?”罗伯特 乔丹问他。 四门。”安塞尔莫说。他没看记录。〃跟我谈谈路上还有什么情况?
  安塞尔莫把他所看到的公路上的调动情况全吿诉罗伯特 乔丹,罗伯特 乔丹作着记录。他以不识字不会写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惊人的记忆力从头说起,讲得井井有条。他讲的时候,巴勃罗两次伸手从缸里添酒,
  “还有‘队到拉格兰哈去的骑兵,他们是从‘聋子’作战的髙地上来的。”安塞尔莫继续说。
  他接着讲了他见到的受伤的人数和架在马鞍上的死者的人数。
  “有一捆叫我弄不懂的东西横架在一个马鞍上。”他说,“现在我知道了,是脑袋。”他不停地接着说。”那是一个骑兵中队。他们只剩了一个军官。他不是今天—早你守在机枪边见到的那个。死掉的人里面准有他。从袖章上看来,死掉的有两个是军官。他们被捆在马鞍上,脸面朝下,手臂下垂着。敌人还把‘聋子’的自动步枪系在耿脑袋的马鞍上。枪筒弯了。就是这些。”他最后说。
  〃够了,”罗伯特“乔丹说,用杯子在酒缸里舀酒。“除了你之外,越过火线到共和国那边去过的还有谁。"安德烈斯和埃拉迪奥。”
  “这两个人,嘟个好些?”“安德烈斯。”
  “他从这儿到纳瓦塞拉达去,要多少时间?”“不背包裹,小心留神,运气好,要三个小时。因为带着情报,我们挑一条路线比较长、比较安全的路走。”“他准能到达目的地吗,“”“不知道,哪有什么说得准的事情1”“你也没准?’"是啊。”
  就这样决定吧,罗伯特,乔丹心想。如果他说准能到达目的地,我当然会派他去。
  “安德烈斯能象你一样到那儿。”“跟我一样,或许更有把握。他年青。”“可是情报非送到那儿不可。“
  “要是不出事故,他能到得了那儿。出了事故,谁也没办
1,“。
  “我写份急件派他送去,罗伯特,乔丹说。”我来跟他讲,到什么地方去找将军。他在师参谋部。”
  “师明什么的,他是弄不明白的,”安塞尔莫说。”这种事情老是弄得我也稀里糊涂。得告诉他将军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
  “可正是在师参谋部能找到他呀。”“师参谋部可是个地方?”
  “当然是个地方,老头子,”罗伯特,乔丹细心地解释。“不过这是由将军自己挑选的地方。他把作战司令部设在那儿。”〃那么这个地方在哪儿呢?”安塞尔莫感到疲乏,疲乏使他脑筋迟钝,“。而且,象旅呀、师呀、军呀这种字眼,也叫他摸不着头脑。起先只有纵队,后来有团了,后来有旅了。现在是既有旅又有师了。他弄不懂。地方就是地方嘛。
  “慢慢地来,老头子,”罗伯特 乔丹说。他知道,如果他没法使安塞尔莫明白,也就根本没法向安德烈斯交待清楚。‘师参谋部是由将军挑选来作为指挥所的地方。他指挥一个师;一个师等于两个旅。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几,因为选择地点的时候我不在场。很可能是个山洞,或者地下掩蔽部,有电话线通到那儿。安德烈斯得去打听将军和师参谋部在什么地方。他得把这份情报交给将军或者师参谋长,或者交给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会写在上面的。即使他们外出视察进攻的准备工作了,肯定有一个人留守在那儿。你现在明白,“?”“明白了。”
  “那么去叫安德烈斯来吧。我马上就写,用这个公章封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的木柄小橡皮图章给他看,上面有三个字母,还有一个不比五角硬币大多少的铁壳圆形小印台。“这个公章他们一定会重视的。现在去叫安镩烈斯来,让我跟他交待。他得马上就走,但荽先弄慊。”
  “我僅他也会懂。可你非交待得清清楚楚不可。参谋部啦,师啦,这些名堂,我是莫名其妙的。我去的地方总是象房子之类有确切地点的。纳瓦塞拉达的指挥所是在一家老客栈里。瓜达拉马的指挥所是一幢带花园的房子。”
  “这个将军的指挥所,”罗伯特‘乔丹说。”该在靠火线很近的某处地方。为了防飞机,会是设在地下的。安德烈斯知道了要打听什么,一问就找得到。他只要拿出我写的东西就行了。现在去叫他来,因为马上要送去。”
  安塞尔莫低头从挂着的毯子下面钻出去了。罗伯特 乔丹开始在他的笔记本上写着。
  “听着,英国人,”巴勃罗说,仍然耵着那只酒缸,“我在写哪。”罗伯特,乔丹说,没有抬头。“听着,英国人,”巴勃罗直接朝着酒缸说。"这件事你不用灰心丧气 没有了‘聋子、我们还有很多人,能攻下哨所,把你的桥炸掉。”
  “好,”罗伯特,乔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写。“很多人,”巴勃罗说。“今天我很佩服你的果断,英国人,”巴勃罗对宥酒缸说。“我看你很有两下子,你比我机灵。我信得过你。”
  罗伯特。乔丹正在集中注意力给戈尔兹写报告,试图用最简洁的字句,但仍要写得完全令人信脤,要写得使对方把这次进攻完全取消,但又要使他们相信,他之所以主张取消这次进攻,并非由于害怕在执行他自己的使命时可能遇到危险,而只是希望他们了解所有的情况。巴勃穸的活,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清,
  “英国人。”巴勃罗说。
  “我在写哪。”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没有抬头,他想,也许我应该分送两份。然而要这祥做,又必须炸桥的话,我们炸桥的人就不够了。关于发动这次进攻的原因,我知道些什么呢?也许这只是一次牵制性攻势。也许他们是想吸引其他地方的军队。也许他们这么干是为了吸引北方的飞机。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 他们也许并不指望这次进攻获得成功。我知道些什么呢?这是我给戈尔兹的拫告。我要等到进攻开始才炸桥。我接到的命令是清楚的。要是取消这次进攻,我就什么也不炸。伹是我必须在这儿保持万一必须执行那个命令时所需要的人手。
  〃你说什么?”他问巴勃罗,
  “我有信心了,英国人。”巴勃罗仍然对着酒缸说。“
  伙计啊,罗伯特 乔丹想,但愿我有儐心啊,他继续写着,
第三十章
  那天晚上该做的事情这时都落实了。命令全部下达了。人人都知道了自己在早晨的确切任务。安德烈斯巳走了三个小时。天亮时不发动进攻的话,就不会发动,“。罗伯特‘乔丹到上面的岗哨跟普里米蒂伏说话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对自己说。”我相倌会发动的。”
  戈尔兹部署了这次进攻,但他无权撤消。要撖消必须得到马德里的批准。他们很可能没法叫醖那儿的人,即使叫得醒,那些人也会充满着睡意,不会认真考虑。我应该把敌人为了对付进攻所作的准备的情况及早拫告戈尔兹,但是事情还没有发生,我怎能事先就打报告呢?天一断黑敌人才调动那些武器。他们不希望公路上的活动被我们的飞机发现。但是他们的那些飞机又怎么说呢?法西斯分子的这些飞机又怎么说呢?
  当然啦,我们的人一定看到了这些飞机而引起了蓍惕。可是,法西斯分子也许想用这些飞机来假装将向瓜达拉哈拉发动另一次进攻,据说意大利军队在索里亚集结,除了那些在北方活动的之外,又在西昆萨集结①。然而他们没有足够的军队和物资同时发动两次大进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肯定不过是虚张声势。
  但是我们都知道,上个月和前一个月在加的斯②登陆的意大利军队有多少。他们想再进攻瓜达拉哈拉的可能性是始终存在的,当然不会象上一次那么愚蠢,而会用三股主力军朝南直插,然后扩大突玻点,沿着铁路线向高原西部进军。他们有一个可以采用的好办法。汉斯跟他讲过。上一次他们犯了很多错误。那整个设想就不对头。他们进攻阿甘迖企图切断马德里和瓦伦西亚之间的公路时③,没有动用他们进攻瓜达拉哈拉时用的任何部队。他们当时为什么不双管齐下?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什么时侯才能知道为什么?
  然而我们两次都用同样的那些部队挡住了他们。要是他们双管齐下,我们就绝对挡不住他们。他对自己说,别愁。想想以前出现过的奇迹吧。你要就必须在早上炸桥,要就不需要炸。但是别欺骗自己,以为可以不必炸桥。反正总有一天要炸。不是这座桥,就是另一座。决定要干些什么,由不得你。你服从命令。按照命令办事,不用想别的。
  炸桥的命令很明确。太明确了。可是你不能愁,也不能怕 害怕固然是正常的,可是如果你听任自己害怕,这种害怕的心情就会感染那些必须跟你一起工作的人。
①这一年三月,叛军躭是从西昆萨朝西南进攻瓜达拉哈拉的,目的在攻占该城,进而从东北方向威胁马德里,结果在瓜达拉哈拉东北的布里乌埃加遭到了大敗。
②加的斯为西班牙南端滨大西洋的大海港,内战一开始即陷入叛军之手,成为从西厲庠洛哥及德意法西斯输送武装人员及军用物资的补给港。阿甘达在马德里东南,在通往瓦伦西亚的公路干线上。
  他对自己说,可是砍头那件事还是叫人觖目惊心明。老头儿独自在山顶上发现了那些?“体,要是你象那样发现它们,会有什么感觉?这件事震动了你,不是吗?是哬,震动了你,乔丹。今天使你受到震动的事可不止一件,可是你的表现还可以。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还不错。
  他揶揄自己说 作为蒙大拿大学的西班牙语讲师,你干得满不锥舸。已经不容易了。但是别以为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在这方面,你还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想想杜兰吧,他从役受过军事训练,是个作曲家,革命前经常出没于交际场所,现在却成了个了不起的军官,指挥一个旅。对杜兰来说,这一切是那么简单容易,就象一个象棋神童学下象棋一样。你从小就看战略战术的书籍’有些研究,你祖父给你讲美国南北战争,启发,“你的兴趣,不过祖父把南北战争说成是叛乱。但是你和杜兰相比,就象一个稳健的好棋手和一个神童对局。老杜兰啊。再见见杜兰倒不错。等这终行动之后,他将在乐爵饭店见到杜兰。对,等这次行动结束之后,看看他的表现有多好?
  他又对自己说。”等这次行动之后,我将在乐爵饭店见到他。他说,别哄碥自己啦。你千得完全对头。要冷静。别哄骟自己。你不会再见到牡兰了,伹那也无关紫要。也别想这种亊了,他对自已说。别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啦。
  也不要英雄般的克己。在这一带山区,我们不需要任何英雄般的克已的公民。你祖父在我国的内战中打了四年仗,你在这次战争中才剐打满,“一年。你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你十分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你现在还有了玛丽亚。嗅,你什么都不缺啦,你不该发愁。一支游击队和一队骑兵之间的一场小小遭遇战,算得了什么?这算不了什么 他们砍了头又怎样呢?那有什么关系?不必大惊小怪。
  祖父内战后在卡尼堡的时候,印第安人经常剥人头皮。你父亲办公室里有一个柜子,柜架上摊满了箭头,挂在埔上的军權上斜插着苍鹰羽翎,皮绑腿和衬衣上有一股熏制的鹿皮的味儿,有珠子装饰的鹿皮鞋摸上去十分柔软,这一切你还记得吗?靠在柜子角落里的野牛骨制的大弓,两个箭筒中装满了打猎和打仗用的箭,你用手紧紧地握住那一把箭杆时的感觉,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要想想这些事情。要想想具体而实际的东西。要想想祖父的马刀,亮晃晃的,擦遍了油,插在有齿纹的刀鞘里,袓父给你看经过多次打磨巳经变薄的刀刃。要想想祖父的史密斯-韦森手枪,那是一支 32口径、没有扳机护围的军官用的单发枪。枪上的扳机是你觖摸到的最轻巧最顺手的,手枪总是擦遍了油,枪膛干干净净,虽然枪身上的装饰花纹全磨损了’褐色的钢枪筒和转轮被皮枪套磨得滑溜溜的。这支枪插在盖口上烙有字样的枪套里,跟擦枪工具和两百发子弹一起放在柜子的抽屉里。放子弹的纸板盒用蜡线扎得整整齐齐。
  你可以从抽屉里把手枪拿出来,握在手里,“随意摸弄“,这是袓父的说法。但是你不能拿它耍着玩,因为这是一支“不能闹着玩的枪”。
  你有一次问袓父,他是否用这支枪杀过人,他说,“杀过。”于是你说。”什么时候,爷爷?”他说,“叛乱战争期间,和战“
  你说,“你跟我讲讲好吗,爷爷?”他说,“我不想谈它,罗伯特,“
  后来,你父亲用这支手枪自杀了,你从学校请俱回家,他们举行了葬礼。法医验?“后发还了手枪,他说,“鲍勃①,我看你很想保存这支枪吧。本来是应该没收的,但我知道你爸爸很看重这支枪,因为他的爸爸第一次随骑兵出征就用它,整个内战期间一直随身带着,现在这支枪仍然好得很。我今天下午把它拿到外面试了试。它打得不快,伹有准头。”
  他把枪放在原来的柜子抽屉里,伹是第二天他把它傘出来,和査布两人骑马直赶到红棚厘城北面的高地上,如今那儿筑,“一条穿过山口、横跨熊齿髙原、通往库克城的公路②。那里不大有风,整个夏天山上也有积雪。他们来到一个湖边,据说这湖有八百英尺深,湖水是深绿色的。查布牵着两匹马,他呢,爬上一块岩石,採出身子,在那静静的水面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了自已握着枪的身形,接着握住了枪口把枪扔下去,看它在清澈的水里冒着气泡,直沉到变成表链上的小饰物那么大小,然后消失了踪迹。他接着从岩石上下来,跳上马鞍,用马刺狠剌了一下老贝斯,使它象只摇木马般弹眺起来。他策马沿湖狂奔,等它恢复了正常,他们才沿着山路返回。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处理这支旧枪,鲍勃,”查布说。“这样,往后我们就不用再谈它啦,”他说。他们就此再也没谈过这支枪,那就是袓父的除了马刀之外的腰佩武器的结局。他把那把马刀和他自己的其他物品仍然放在米苏拉的箱子里。
①鲍勃为罗伯特的爱称。
②红棚屋城在兼大拿州南部,该公路一直朝西甫,通过州界上的熊齿山口?往西通到美国风景坯黄石公园东北角的库克城。
  他想,我不知道祖父会怎样看待这眼前的情况。人人都说袓父是个了不起的军人。他们说,要是那天他跟卡斯特在一起,决不会让卡斯特陷入包围的。他怎能没看见小巨角河边洼地上那些印第安人棚屋的炊烟和尘土呢?除非那天早晨有浓霧,可是实际上并没有。①
  但愿在这儿的是我祖父,而不是我。噢,也许明天晚上我们又都可以在一起了。如果真有所谓“来世”这种鬼玩意儿一他想,这肯定是没有的一我当然想跟他谈谈,因为有很多事情我想弄弄清楚。我现在有权问他了,因为我自己也必须做同样的事了。看来他现在不会计较我发问了。我从前没有权利问他。他不肯告诉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不了解我。然而现在我想,我们该谈得拢了。我希望现在能和他谈谈,听听他的意见。妈的,即使不想征求他的意见,我也希望银他谈谈。在我们这样的人之间竟隔着这种时间的距离,真不象话。
  他一边想,一边认识到,如果真的能见面,他和他祖父俩都会为他父亲在场而感到非常难堪。他想,任何人都有权自杀。伹是这样做不是好事。我理解这种行为,但是并不赞成 这就叫窝囊。可是你亭,“理解它吗?当然,我理解它,但是。是舸,伹是。一个人得“,“了牛角尖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①乔治,卡斯特 在内战中为北军立下了出色战功。内战后经常率领部队在密西西比河西向夏延族和苏族印第安人的区域进犯。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他在费大拿州南部边界。”、巨角河边发现有个印第安营地,没有觉察对方人数众多,就贸然分兵三路出击,结果他自己率领的二百多人全部在一坡地上被杀 
  他想,唉,真要命!但愿袓父在这里就好了,嗶怕来一个小时也行。我仅有的一点气质也许是他通过那个滥用手枪的人传给我的。也许那是我们三代之间唯一的共通之点。但是,妈的。真他妈的,但是我只指望这时间上的间隔不是那么长,这样我就能从他那里学到父亲决不会教给我的东西了,是不是他当初必须经受、克服和终于在四年的南北战争和后来对印第安人的战斗(当然,这实在不大可能引起很大的恐惧〉中彻底摆脱的恐惧,使我父亲成了一个懦夫,正如斗牛士的儿子几乎都是懦夫一样呢?是不是这样呢?也许那些好的气质只有通过了父亲这一关才能重新发扬吧?
  我决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个①时,我感到多么难受。说下去吧,用英语说。”慊夫。说出来就轻松些了,而且用外国话来骂人是狗娘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当然他也不是什么狗娘养的。他仅仅是个慊夫,这是人生的最大不幸。因为如果他不是慊夫,他就会挺身反抗那个女人,不让她欺侮他。我不知道如果他娶了另一个女人,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你永远无法知道的,他想,不禁露齿笑笑。也许她身上的蛮横劲儿有助于补充父亲所不足的地方。你呀,别太激动吧。等你干完了明天的事,再提什么好气质那一套吧。别过早地自高自大啦。再说,根本不能自高自大。我们要瞧瞧你在明天能表现出什么气质。他可又想起祖父来了。
  "乔治,卡斯特不是个聪明的骑兵领袖,罗伯特,”他祖父说。“他甚至谈不上是个聪明人。”
  他记得,红棚屋城他家弹子房墙上挂有一张旧的安休塞-比施的石版画,画的是穿着鹿皮衫的卡斯特,黄色的鬈发在风中飆拂,手握军用左轮枪站在山上,苏族印第安人正在包围拢来。对这样一位英雄,他祖父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使他感到愤慨,
①西班牙语:惲夫
  “他就是有陷入困境再摆脱困境的极大本领,”担父接着说,“但在小巨角河他陷入了困境,却无法脱身了。
  “而菲尔,谢里登却是个聪明人,杰布〃斯图尔特也一样。但约翰 莫斯比才是历来最出色的骑兵领袖。”
  他在米苏拉的箱子里的物品中有一封菲尔,谢里登将军写给老“骑死马”基尔帕特里克①的信,信上说他袓父是个非正规骑兵队的领袖,比约翰、莫斯比更出色。
  他想,我应该跟戈尔兹谈谈我的袓父。他也许从没听人说起过吧,也许连约翰〃莫斯比也从没听说过。英国人都听说过他们,因为他们不得不比欧洲大陆上的人们更多地研究我们的南北战争。卡可夫说过,在这次行动之后,要是我愿意,可以进英斯科的列宁学院。他说,要是我愿意的话,坯可以进红军的军事学院。我不知道祖父会对此有什么想法,“祖父嘛,一辈子从没有意地和民主党人同坐一桌。
  他想,得,“,我不想当军人啊,这我知道。所以这个问娌不存在。我只想要我方打廉这场战争。他想,我看囑,真正的好军人真正擅长的除了打胜仗以外,别无所长。这看法显然是不对的。瞧拿波企和威灵顿。他想,你今天晚上多蠹啊。
  他的思想通常是个非常好的伴侶,今夜对他袓父的回忆就是如此,接着对他父亲的回忆使他沮丧。他理解父亲,原谅他的一切,可怜他,但为他感到羞愧。
①基尔帕特里克为北军将领,在一八六四年谢尔爱将军从亚特兰大向萨凡纳港的进军中 担任騎兵司令,
  他对自己说,你最好还是什么也别想。你不久就要和玛丽亚在一起,你就不用想了。如今事事都落实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别去想了。当你使劲想一件事的时候,就停不下来,你的脑子就象个失去了负重的飞轮那样越转越快。你最好还是别想。他想,但是还得假设一下。假设飞机投弹的时候,炸毁了那些反坦克炮,把阵地炸得稀巴烂,那些老坦克车在什么山上翻了个儿,而老戈尔兹能把十四旅那批酒鬼、流浪汉、无輓、狂热分子和蛮汉赶在前面冲锋陷阵(我甲寧戈尔兹另一个旅里的杜兰的部下都是好样的〉,这一来我们、纟天晚上就能攻占塞哥维亚了,对,他对自己说,只要这样设想一下就行了。他对自己说,我能到拉格兰哈就心满意足了。他忽然心里完全明白。”可是你得把那座桥炸掉。这计划不会取消。因为你刚才的设想正是那些发号施令的人想象中的这次进攻的可能结果。对 你必须炸掉这座桥。他知道这不会错。不管安德烈斯通到什么悄况,都无足轻重。
  他独自怀着愉快的心情在黑暗中从小路上下来,因为今后四小时里该做的事都安排好了,并且由于回想到具体的细节后产生了信心,因此这时想起他肯定非炸桥不可,使他简直感到舒坦了。
  那种犹豫,那种扩大的犹豫情绪,就象一个人由于摘错了可能的日期,不知道客人是否真的会来参加晚会一样一这种佾绪是从他打发安德烈斯给戈尔兹送报告后一直存在的——现在全消失了。他现在确信这个重要的日子不会被取消。他想,鏵确信有多好啊。能确信总是大好的事。
第三十一章
  他俩叉一起躺在睡袋里,这是最后的一夜,夜已很深了。玛丽亚紧偎在他身上,他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
  “罗伯托。”玛丽亚柔情地说,吻他,“真惭愧。我不愿让你失望,可是一碰就痛,痛得厉害。看来我对你没多大用处了。”
“总是会痛的,”他说。“不,兔子,没什么。我们不做任何会引起痛苦的事。”
  “我不是指那回事。是这样,我想叫你快活,可是做不到。”“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躺在一起,就结合在一起
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感到惭愧。我想这是以前人家糟蹋了我才引起的。不是你我的关系。”“我们别谈这个了。”
  “我也不愿谈。我想说的是,最后一夜叫你失望,我受不了,因此就想为自己找借口。”
  “听我说,兔子。”他说。“这种事一会儿就会好的,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他想。”对最后一夜来说,这兆头不妙。
  接着他过意不去地说,“紧紧挨着我,兔子。我客欢你在这儿黑夜里貼在我身边,就象我喜欢和你做爱一样。”
  “我真惭愧,我原以为今夜又会和那次从‘聋子’那儿下山后在高地上那样的,“
  “什么话1”他对她说。“可不会每次都一样,这样和上一次那样,我都喜欢。”他撇开失望的心情,撤了个谎。“我们静静地在一起,我们睡觉。我们一起聊聊吧。我从谈话中知道你的情况极少。”“我们讲讲明天,讲讲你的工作好吗?我要学得聪明点,帮你做事。”
  “不,”他说着在睡袋里彻底放松了筋骨,静静地躺着,脸颊貼在她肩上,左臂枕在她头下。“最聪明的办法是不谈明天,也不谈今天发生过的事。我们在这里不谈伤亡的事儿。明天非干不可的事,到时候干就是了。你不觉得害怕?”
  “哪里的话 ”她说。“我老是害怕。可现在我尽替你害怕,所以想不到自己了。”
  “别这样,兔子。这种事我遇到得多啦。有的比这次更糟。”他撒了个谎。
  接着,他突然放纵自己,听任自己沉溺在幻想中,他说,“我们谈谈马德里,谈谈我们在马德里的情景吧。”
  “好,”她说。“唉,罗伯托,我让你失望了,真对不起。有什么别的事我可以替你做吗?”
  他抚摸着她的头,吻她,然后舒适地偎依在她身边,倾听着夜籁。
  “你可以跟我谈谈马德里,”他说,并想,我要为明天养精蓄锐。明天我霈要全部的精力。现在松针地上不会象我明天那样地谣要精力。《圣经》上说谁把它遗在地上了?俄南。他想,俄南结果怎么样?我想不起还听说过关于俄南的别的情況。①
①俄南的哥哥死去了,他父亲对他说。”你当与你哥哥的妻子同房,向他尽你为弟的本分,为你哥哥生子立后。俄南知道生子不归自己,所以同房的时候,便遗在地,免得给他哥哥留后。俄南所作的,在耶和华眼中看为恶,耶和华也就叫他死了。”(。”。圣经‘创世记》第三十八章第八到十节 
  他在黑暗中微笑着。
  接着他又听任自己沉溺在幻想中,感到沉溺在幻想中的逸乐,就象夜间迷迷糊糊地接受性爱,只感到接受的快感。
  “我亲爱的。”他说,吻着她。“听宥,有天晚上我在想马德里,想我怎样到了那儿,把你留在旅馆里,而我呢,赶到俄国人住的饭店里去看朋友。不过那不对头,我不会把你留在旅馆里的。”“干吗不呢?”
  “因为我要照联你。我永远也不离开你。我要银你一起到民政局去领证明。然后跟你一起去买需要的衣服。”“不需要多少衣服,我自己会买。”“不,要很多,我们一起去,买些好的衣服,你穿了一定很漂亮。”
  “我宁愿我们待在旅馆的房间里,打发别人去买。旅馆在哪
儿?”
  “在卡廖。”场。我们要在那家旅馆的房间里待很长的时间。有一张宽阔的床和干净的床单,澡盆里有热的自来水,还有两个壁柜,一个放我的东西,一个归你用。敞开的窗子又髙又宽,窗外街上有喷泉。我还知道几家挺好的饭店,那是没有执照的,但饭菜很好,我还知道几家店铺可以买到葡萄酒和威士忌。我们要在屋里放些吃的,饿了就吃,还有威士忌,想喝的时侯我就喝,我还要给你买些白葡萄酒。”“我想尝尝威士忌。”
  “不过威士忌不容易搞到,如果你喜欢,还是喝白葡萄酒。““威士忌你留着自己喝吧,罗伯托。”她说。“暧,我真爱你,爱你和爱我喝不到的威士忌。你真小气。”
  “好,你就喝一点吧。不过女人喝这种酒不合适。”
  “我一向可只享用到对女人合适的东西,”玛丽亚说。“那么我在床上仍旧穿我的结婚衬衫吗?”
  “不。要是你喜欢,我还要给你买各式各样的睡农、睡裤。”“我要买七件结婚衬衫。”她说。”一星期当中每天换一件。我要给你买一件干净的结婚衬衫。你洗过自己的衬衫吗?”“有时候洗。”
  “我什么都要冼得干干净净,我要象在‘聋子’那儿那样,给你斟威士忌,在里面兑水。我要给你摘些橄榄、咸鳕鱼、榛子,给你下酒吃。我们要在房间里住一个月,一步也不离开。如果我能好好迎合你,”她说到这里,突然不高兴了。
  “那没关系,”罗伯特 乔丹对她说。“真的没关系。可能是你那里以前受过伤,结了疤,现在又碰伤了。这情況是可能的。这一类情況过些时候都会好的。要是真有问题,马德里有的是好医生。”
  “前几次挺好嘛。”她恳求似地说,“那说明以后也会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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