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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为谁而鸣

_10 海明威(美)
  ”一点也不假。”普里米蒂伏说。“我只是说他得了肺病。”“他当然得了肺病。”比拉尔站在那儿说,手拿一把摁拌用的大木汤匙。“他个子矮小,嗓子尖细,见牛非常害怕。我从没见过在斗牛前比他更胆小的,也从没见过在斗牛场里比他更勇敢的人.你呀,地对巴勃罗说。”你现在就是怕死,你以为死是不得了的事 靡尼托可是一直胆小的,到了斗牛场里却象头狮子。”
  “他的勇敢是出过名的,”两兄弟中的另一个说。“我从没见到过这样胆小的人,”比拉尔说。“他把牛头放在家里都不敢。有次节日里,他在瓦利阿多里德把巴勃罗 罗梅罗的一头牛宰了,干得真漂亮一”
  “我记得,”那第一个兄弟说。“我那时在斗牛场上。那条牛是皂色的,前额上有鬈毛,一对角很长很大。这头公牛有七苜六十多磅①重。这是他在瓦利阿多里德宰掉的最后一头牛。”
  “说得一点也不错,”比拉尔说。“后来,捧场的人在哥伦布饭店聚会,用他的名字给他们的俱乐部命名,还把那只牛头剥制成标本,在哥伦布饭店的一个小型宴会上送给他。他们吃饭的时候,把牛头挂在墙上,不过用布蒙了起来。当时在座的有我和一些别的人,还有帕斯托拉,她比我长得还要丑 还有贝纳家的妞儿和别的吉普赛姑娘,以及几个髙级婊子。这次宴会规模不大,可是热闹得很,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红的婊子争论一个礼貌问题,差不多闹翻了天。我自己也是开心得不能再开心了 我坐在菲尼托身边,发现他不肯抬起头来望那牛头;牛头上蒙上了—块紫布,就象我们过去信奉的主耶稣受难周教堂里圣徒傢上蒙的那种布一样。
  “菲尼托吃得不多,因为那年在萨拉戈萨参加的最后一场斗牛中,他正要动手剌杀那条公牛时,被牛角横扫了一下,弄得他昏过去了好些时候,因此即使参加这次宴会时,他的胃口还是不奸、他会不时拿手帕捂在嘴上,往里面吐血。我刚才讲到哪儿啦?”
  “牛头,”普里米蒂伏说。“那只剥制的牛头。”―〃对,”比拉尔说。“对了。不过有些细节我必须讲一讲,好让你们明白是什么回事。你们知道,菲尼托是一向兴致不大高的。他是天生严肃的,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见他为,“什么事情大笑过。哪怕是很滑稽的事,他也是不笑的。他遇事都是一本正经。差不多象费尔南多一般一本正经,不过,那次宴会是由一群斗牛爱好者组成的菲尼托俱乐部为他举办的,所以他必须显得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喜气洋洋。所以宴会时他始终笑嘻喀的,说着亲热的话儿;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他在拿手帕干什么亊。他随身带了三条手帕,结果三条手帕都吐满了血。接着他声音放得很低地对我说,‘比拉尔,我再也支持不住啦。我看只有走了。”
  〃那我们就走吧。”我说。因为我看他很难受。宴会到了这个时侯热闹极了,吵闹声大得不得了,
  〃不。我不能走。”菲尼托对我说。‘说到头,这个俱乐部用的是我的名字,义不容辞哪。“
  “‘你既然不舒服,我们还是走吧,’我说。“不能。”他说。‘我不走。给我些岛葡萄酒。”“我觉得他不该喝酒,因为他一点东西也没吃,而胃叉不好;不过,要是不吃点喝点的话,他是明摆着再也应付不了这种唷喀哈哈、吵吵闹闹的场面的。就那样,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白葡萄酒。他把手帕都弄脏了以后,这时把餐巾来当手粕用了。
  “这时宴会可真到了最热火的时候,有些骨头最轻的婊子跨在几个俱乐部成员的肩膀上大出洋相。应大家的邀请,帕斯托拉喝起敢来,小里卡多弹起了吉他,场面非常动人,真叫人开心。大家醉醺醎地亲热到了极点。我从来也没见过鄺次宴会能达到这样的真疋的安达卢西亚式的热情,不过,我们还没到替牛头揭幕的时候,归根到底,举行这次宴会就是为了这一个。
  “我开心极了,不停地伴着里卡多的琴声拍手,跟一些人一起给贝纳家的妞儿的歌声打拍子,竟然没留心到菲尼托把他自己那块餐巾吐满了血,已经把我的那块也拿去了。他那时又喝了些白葡萄酒,眼睛变得亮亮的,髙髙兴兴地对每个人点头。他不能多讲话,因为一开口就随时得使用那块餐巾,可是他装得喜气洋洋,非常髙兴,这次要他来出席毕竟是为了让他享受享受乐趣啊。
  “宴会继续进行下去,坐在我旁边的是‘公鸡’拉斐尔的前经理,他正在给我讲故事,故事的结尾是。‘所以拉斐尔走到我身边说,“您是我在世界上的最髙尚的莫逆之交。我对您的爱象兄弟一般,我要送您一件礼物。”因此他就送了我一只漂亮的钻石钡针,还吻了我的双颊。我们俩都很感动。“公鸡”拉斐尔送了我那只钻石领针之后,就走出了咖啡馆,我对坐在桌边的雷塔娜说,“这个下流的吉普赛人刚和另一位经理签了一个合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雷塔娜问道。’“‘我替他当了十年经理,以前从没送过我礼物,’‘公鸡'的前经理说。‘这回送礼无非说明了这一点。’果然不错,‘公鸡’就这样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这时帕斯托拉插嘴了,也许不是为了替拉斐尔辩护,因为谁也比不上她自己那样诋毁拉斐尔,只是因为这位经理提到吉普赛人的时候,说了句‘下淹的吉普赛人’。她插身进来,讲得声色俱历,使得经理哑口无言。我就插进去要帕斯托拉别吵,而另一个吉普赛女人插进来要我别吵,因此闹成一片,谁也没法听清我们之间所讲的话,只有一个词儿,‘臭婊子、最蕺响亮。最后重新安静下来了,我们三个插嘴的人都坐下来,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这时,我才留惫到菲尼托脸上餺出惊骇的神气,正瞪着那只仍然蒙在紫色布里的牛头。〃这时,俱乐部主席开始演说了,等他讲完了就要给牛头揭去蒙着的布。滇说时从头到尾只听到人们喝彩叫好,拍桌拍凳,赛呢,望着菲尼托正在朝他的,不,朝我的餐巾里吐血,身体在椅子里往下瘫,一面惊骇而迷惘地瞪着他对面墙上蒙着布的牛头。“演说快结束时,菲尼托开始摇头,身体在椅予里越来越往下瘫了。
  “‘你怎么啦,小不点儿?’我对他说,但他望着我时的神气却好象不认得我了,他只管摇着头说,‘别。别。别。’
  “俱乐部主席的演说到此结束,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他站在椅子上伸手解开缚在牛头上的紫布的带子,悝慢地把布揭开,布被一只牛角勾住了,他把布提起来,从那尖锐而光滑的牛角上拉掉,露出那只黄色大牛头和那对挑出在两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象豪猪身上的粳刺般锐利,牛头挺精神,好象活的一样,前额象活着的肘候一样长着鬆毛,舁孔是张幵的,眼睹乌亮,正直瞪瞪地望着菲尼托。
  “每个人都欢呼、拍手,菲尼托却更往椅子里瘫下去;大家顿时静下来望着他,他呢,一边说着‘别。别,’一边望着牛头,身子更向下瘫了,接着他大喊一声‘别“吐出“大口血,他顾不上拿起餐巾,血就顺着他下巴淌下来,他仍旧望着那只牛头,说,'斗牛季节,好。挣钱,好〃吃,好。可是我不能吃啦。昕到了吗?我的胃坏了。可现在我的季节也过去了 别!别1别 ’他望望桌予四周的人,望望那只牛头,又说了一声‘别,’接着低下头去,拿起22。
  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样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了,那次宴会开头很好,眼看在寻欢作乐和交流情谊方面会得到划时代的成功,结果却失败了。”
  “那之后他过了多久死去的呢?”普里米蒂伏问。“那年冬天。”比拉尔说。“他在萨拉戈萨被牛角横扫一下之后一直没有复元。这比被牛角挑伤还厉害,因为这是内伤,治不好的。他每次最后剌牛的时候差不多都要挨这么一下,他不是最出名,就是这个道理。他个子矮小,想要把上半身躲开牛角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挨一下横扫。不过当然,好多次仅仅是擦一下罢了。”
  “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普里米蒂伏说。比拉尔望望罗伯特 乔丹,对他摇摇头。她然后弯身望着那只大铁锅,还在摇头。
  她想,这是什么样的人民哪。西班牙人是什么样的人民哪。“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我听着,无话可说。我现在已不恼恨这种话了。我刚才跟他们解释过,现在无话可说了。不知道底细,那说说多容易舸。不知道底细,有个人就说,〃他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不知道底细,另外一个人说,“他得了肺病。”等我这知情人讲明了之后,又有人说了。”既然他个子矮小,就不该去当斗牛士。”
  她这时俯身凝望着炉火,眼前又浮现出那赤裸的棕色身体躺在床上,两条大腿上都是瘫痕,右胸助骨下面有个深深的岡伤疤,身子“侧有一长条一直延伸到胳胺窝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双闭拢的眼瞎,严肃的棕揭色的脸,前额上的黑色鬆发那时被掠到了脑后。她挨着他坐在床上,揉着他的两条腿,揉着小腿肚上绷紧的肌肉,揉着肌肉,使它松舒,然后用她握紧的双手轻轻插打,松舒抽筋的肌肉。
  “怎么样?”她对他说。“小不点儿,腿上好些吗,“很好,比拉尔,”他闭着眼睹说。“要我揉揉胸膛吗?”“别,比拉尔。请你别碰脚膛。,“大腿呢?”
  “别。腿上痛得太厉害啦。”
  “不过,要是让我揉一探,搽点药奔,就会使肌肉发热,舒服―点儿的。”
  “别,比拉尔。谢谢你。还是别去碰它。”“我来用酒精给你擦擦。”“好的。要很轻很轻。”
  “你最后一次斗牛真了不起。”她对他说,而他回答道,“正是,那头牛我宰得真不赖,“
  她给他擦洗之后,盖上一条被子,然后上床躺在他身边;他伸出棕揭色的手来摸摸她,说,“你真是个好女人,比拉尔。”这就算是他说的笑话了。他通常在斗牛之后就睡熟了,她就躺在那儿,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听他呼吸。
  他在睡梦中常常会受惊,她就会觉得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还见到他前额上冒出汗珠 要是他醒过来,她就说,“没事。”于是他又睡去。她就这样跟了他五年,从来没有对他不贞过,那是说几乎从来没有。葬礼之后,她就和在斗牛场给斗牛士牵马的巴勃罗相好了,他就象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牛那样壮实。但是她现在知道,牛的劲头,牛的勇气都不能持久,那么什么能持久呢?她想,我是持久的。是呀,我是持久的。可是,为了什么呢?
  “玛丽亚,”她说。“注意些你在干什么。这炉火是用来煮吃的。可不是用来烧掉城市的。“
  正在这时,吉普赛人走进门来 他满身是雪,握着卡宾枪站住了,跺着脚把雪抖掉。
  罗伯特 乔丹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情况怎么样?”他对吉普赛人说,
  “大桥上每岗两个人,六小时换一次。”吉普赛人说。“养路工小屋那边有八个人和一个班长,这是你的手表“锯木厂边的哨所的情况怎么样?”“老头子在那儿,他可以同时监督哨所和公路。”“那么公路上呢?”罗伯特 乔丹问 “老样子。”吉普赛人说。“没什么特别情況。有几辆汽车。”吉普赛人浑身透露出寒意,黑黑的脸冻得皮肤都绷紧了,两手发红。他站在洞口,臊下外衣抖雪。
  “我一直待到他们换岗的时侯。”他说,“换岗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钟和下午六点。这一岗可不頰 幸亏我不在他们部队里当兵。”
  “我们去找老头子,”罗伯特 乔丹穿上皮外农说。〃我不干了吉普赛人说。“我现在要烤火、暍碗热汤了。我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诉这里的 个人,他会给你带路的。嗨,你们这帮二流子,”他对坐在桌边的那些人大声说 “猓个肯带英国人去老头子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费尔南多站起身来。“把地点告诉我。”“听着,”吉普赛人说。“那是在一”他告诉他老头儿安塞尔萇放哨的地方 
第十五章
  安塞尔莫蹲在一棵大树的背风处,奮从树干两边吹过。他紧靠树干蹲着,两手合抱,笼在袖筒里,脑袋竭力往外套里缩。他想,要是再待下去,我要冻偁了,那才没愈思哩,这英国人叫我一直待到换班的时侯,可是他那时不知道会来这场暴风雪。公路上并没有特殊情況,而且我知道公路对面锯木厂边那哨所的人员部署和栝动规律。我现在要回营地去啦。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会指望我囬营地去的,他想,我再等一会儿才回去吧。那是命令的毛病,太死板了申不允许根据具体情況作出改变 他把两只脚互相搓擦,然后从衣袖里抽出手来,弯下身体用手揉腿,再拍击双脚使血液流通。待在树后吹不到风,冷得不厉害,但他还是要过一会儿就动身走回去,他弯身揉脚的时侯,听到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车轮上系着防滑铁链,有一节铁链啪哒啪哒地响着;他望见车子在覆盖着雪的公路上驶来,车身上的油漆绿一块、褐一块的乱漆一气,车窗上涂了蓝色,使人看不到里面,上面只留出一个半圓形没有涂漆,让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那是“辆用过两年的罗尔斯 罗伊斯(!)轿车,涂了伪装漆,供总参谋部使用,安塞尔典可不知道这情形。他看不见车子里坐着三个军官,身上裹着披风。两个坐在后座,一个坐在对面的折椅上。车子幵过的时候,坐在折椅上的军官正从蓝车窗上的缺口向外张望。安塞尔莫可不知道这情况。他们俩都没有发现对方,车子就在他下面的雪地里经过。安塞尔莫看见了头戴钢盔、脸色红红的司机,脸和钢盔露在他身穿的毯子式的披风上面,他还看到司机身边那勤务兵携带的自动步枪的上半截朝前撅出着。车子朝公路上段驶去,安塞尔莫就把手伸进外套,从衬衣袋里掏出罗伯特、乔丹笔记本上撕下的两张纸,按规格画了一辆汽车的记号。这是那天驶上山的第十辆车于。有六辆已回下山来,四辆仍然在山上。路上驶过的车于并不太多,安塞尔莫也分不清控制着各山口和山顶防线的师参谋部的车辆和总参谋部的车辆之间的区别。”师参谋部有福特、菲亚特、奥贝尔、雷诺和雪铁龙等牌的汽车;总参谋部有罗尔斯〃罗伊斯、兰西亚斯、默塞德斯和伊索塔等。罗伯特‘乔丹分得清这种区别,要是在那儿的是他而不是老头儿,他就能领会那些车子上山的含意了,但是他不在那儿,而老头儿呢,只在那张纸上给每一辆上山去的汽车画上 划罢了 。
  安塞尔莫这时非常冷,所以他决定,最好还是在断黑以前回营地去。他不怕迷路,可是他认为再待下去没意思了 风越刮越冷,雪也不见小。他站起身来,跺跺脚,目光穿过飞舞的霄花望望公路,并不动身雉登山坡,却仍旧靠在那棵挡风的松树后面不动。
  他想 英国人叫我别走。说不定这会几他就在路上快到这里了,要是我离开这里,他在雪里找我可能会迷路。我们这次打仗老是因为缺乏纪律、不听命令而吃苦头,我要再等一等英国人。不过,如果他不马上来,那管它命令不命令,我一定要走,因路对面锯木厂的烟因正在冒烟,安塞尔莫闻得出烟在雪中正向他这边飘来。他想,法西斯分子又暖和又舒服,可明天晚上我们要叫他们归天啦。这事情真怪,我可不爱想它。我整整守望了他们一天,可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人。我看哪,要不是他们奉有命令要盘问一切过路人、检查身份证的话,我满可以走到锯木厂去敲敲门,而且他们准会欢迎我的。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命令。那些人不是法西斯分子。虽说我叫他们法西斯分子,其实不是。他们是穷光蛋,和我们一样。他们绝对不应该和我们打仗,我可不爱想到杀人的事儿 。
  这个哨所里的人都是加利西亚①人。我从今天下午听他们说话的口苷中听出的。他们不会开小差,因为开了小差,一家老小部要给枪毙。加利西亚人要么非常聡明,要么笨头笨脑、野蛮得很。这两种人我都遇见过。利斯特就是加利西亚人,和佛朗哥是同乡②。现在这种季节下雪,我真不知道这些加利西亚人是怎样想的。他们没有这样高的山,他们家乡老是下雨,四季常青。
  “锯木厂的窗子里露出了灯光’安塞尔莫哆嗦了一下,心想,那个英国人真该死1这些加利西亚人在我们这里呆在龈和的屋子里,我却在树脊后冻得发僵,而我们呢,却象山里的野兽般住在山洞里。他想。”可是明天哪,野兽要从润里出来,而这些现在这么舒服的人却要暖暖和和地在毯子里归天啦。他想,就象我们在袭击奥特罗时那样叫他们在夜里归天。他可不爱回想在奥特罗发生的事。
  他第一次杀人就是在奥特罗的那天晚上。他希望这次拔除哨所时不用杀人。在奥特罗,安塞尔莫用毯子蒙住哨兵的脑袋,巴勃罗用力捅,那哨兵抓住了安塞尔莫的一只脚不放,虽然闷在毯子里透不过气来,却在里面喊叫,安塞尔莫只得在毯于里摸索着,给了他一刀,才叫他放掉了脚,不动了。他当时用膝头抵住了那家伙的喉咙,不让他发出声来,一边用刀捅进这被毯子裹住的人。巴勃罗同时把手雷从窗口扔进屋里,哨所的士兵们全在里面睡觉。火光一亮,好象全世界在你眼前被炸成了一片红黄色,紧接着又扔进了两頼手雷。当时,巴勃罗拉开保险,飞快地扔进窗子,那些在床上没被炸死的家伙刚爬起来,却被第二颗手雷炸死了。那是巴勃罗大出风头的日子,他象瘟神似地把那一带摘得天翻地覆,法西斯分子的哨所在晚上没有一个是安全的。
  安塞尔莫想,可现在呢,巴勃罗完蛋了,不中用了,就象阉过的公猪一样,等手术一倣好,它停止了尖叫,你把那两颗卵蛋扔掉了,而那只公猪,其实已算不上公猪啦,却用鼻子嗅来嗅去,把卵蛋拱出来吃掉。不,他还没糟到这个地步。安塞尔莫咧开嘴笑了 你竟然把巴勃罗看得这么精明。不过,他是够讨厌了,变得很不象祥了。
  他想,天气太冷了。但愿英国人就来。但愿在这次袭击哨所的行动中我不用杀人。这四个加利西亚人和他们的班长该留给那些爱杀人的人去对付。英国人说过这话。假如是分配给我的任务V我就杀;可是英国人说过,要我跟他一起在桥头干,这里的人留给别人。桥头一定会打一仗,要是这次我能顶住,那么在这场战争中,我就好算尽到了一个老头子的全部责任啦。现在嗬,英国人你可该来啦,因为我感到很冷,看到锯木厂里的灯光,知道这些加利西亚人在里面暖呼呼的,叫我感到更冷了。但愿我能再回到自己家里,但愿这场战争就结束吧。他想,可是你现在已没家了。要回到你自己家乡,我们就必须先打廉这场战争。
  锯木厂里,有个兵坐在铺上拣靴子。另一个躺在铺上睡着了。第三个在煮东西。班长在看报。他们的钢盔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步枪靠在木扳墙上。
  “快到六月还下雪,这是什么鬼地方?”坐在铺上的兵说。〃真是怪事,”班长说。
  “现在是太阴历五月。”在煮东西的兵说。“太阴历五月还刚开始呐。”
  “五月天下雪,这是什么鬼地方。”坐在铺上的兵坚持说。“这一带山里五月天下雪也不是罕见的事班长说。“我在马德里的时候,五月份要比哪个月都冷。”“也更热,”在煮东西的兵说。
  “五月的气温差别最大,”班长说。“在这里卡斯蒂尔地区,五月是大热的月份,不过也会变得很冷。”
  “要么下雨。”坐在铺上的兵说。“这刚过去的五月份差不多天天下雨。”
  “没有的事。”在煮东西的兵说,“反正这刚过去的五月,实在是太阴历四月。”
  “听你扯什么太阴历的月份,真叫人头痛,”班长说。“别谈什么太阴历的月份啦。”
  “住在海边或者乡下的人都知道,重要的是看太阴历的月份而不是看太阳历的。”在煮东西的兵说。“举个例子来说吧,现在太阴历五月刚开头,可是太阳历马上就到六月份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老是落在季节后面呢?”班长说。“这些个事叫我糊涂了
  “你是城里人,”在煮东西的兵说。“你是卢戈①人。你知道什么叫海,什么叫乡下?”
  “城里人可比你们这些文盲在海边或乡下要见识多些。”“第一批沙,“鱼群在这个太阴历的月份里要来了,”在煮东西的兵说。“沙,“鱼船在这个太阴历的月份里要整装待发了,鲭鱼可已经到北方去了。”
  “你既然是诺亚②人,干吗没有参加海军?”班长问。“因为我登记表上填的不是诺亚,而是我的出生地内格雷拉。内格雷拉在坦布雷河上游,那里的人都被编进陆军。"“运气更坏,”班长说。
“别以为当海军就没危险,”坐在铺上的兵说。“即使不大会打仗,那一带海岸在冬天也满危险的。”
  “再没有比当陆军更糟糕的了,”班长说。〃你还算是班长哪。”在煮东西的兵说。“你哪能说这种话?”“不,”班长说。“我是就危险性来说的。我是说要挨到炮轰空袭,不得不冲锋陷阵,躲在掩体里度时光,““我们在这里倒没什么,”坐在铺上的兵说。“托天主的福。”班长说。“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又会吃到这种苦头呀?我们当然不可能永远过现在这种舒服日子的”“你看,我们这个任务还要执行多久?”
①卢戈 为加利西亚地区卢戈省省会。
②诺亚为滨大西洋的一个渔港,居民惯于海上生活 
  “我不知道,”班长说。“不过我希望整个战争期间我们能一直执拧这个任务。”
  “六小时值一班岗,时间太长啦,”在煮东西的兵说。“如果风雪不停,我们三小时值一岗,”班长说。“这原是应该的嘛。”
  “参谋部那些汽车是什么意思?”坐在铺上的兵问。“这么许多参谋部的汽车开来开去,我可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班长说。“这些都不是好兆头。”“还有飞机,”在煮东西的兵说。“又是个不妙的兆头。”“可是我们的飞机很厉害。”班长说。“共产党可没有我们这样的飞机。今天早晨的那些飞机,叫谁都会髙兴的。”
  “我见过共产党的飞机,也够厉害的。”坐在铺上的兵说。“我见过那些双引擎轰炸机,当初挨到它们轰炸的时候,真叫人胆战心惊。”
  “不错。可是没我们的厉害。”班长说。“我们的飞机谁也敌不过。”
  这就是他们在锯木厂里的聊天,而这时安塞尔莫在雪中等待,望着公路和锯木厂窗子里的灯光。
  安塞尔莫正在想,但愿杀人的事不由我来干。我看嗛,等战争结束了,对杀人的行为总得有些好好儿苦行赎罪的办法 要是战后我们不再信教了,那么我看,百姓总得采取一种苦行赎罪的办法,来涤除杀过人的罪孳,否则,我们的生活就没有真正的人性基础了。杀人是必要的,我知道,可是对一个人来说,干这种事总是缺德的。我看哪,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得了胜利,一定会有一祌苦行赎罪的办法,来涤除我们大家的罪孽。
  安塞尔莫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每当他一个人待着的时间一长一而他是经常一个人待着的一这个杀人的问题就在他心里浮起。
他想,我弄不懂这个英国人。他对我说过,他不在乎杀人。可是他的样子既敏感又善良。也许对年轻人说来,这是无所谓的。也许对外国人说来,或者对不信奉我们的宗教的人们说来,态度就不一样。不过依我看,凡是杀人的人,迟早都要变得毫无人性,而且依我看,即使杀人是必要的,它仍然是桩大罪过,事后我们要花极大的力气才能赎罪。
  天黑了,他望着公略对面的灯光,用双手拍拍胸脯取暧。他想,现在“定要回营地去了。但是有一种感情使他仍待在公路上边的那株树旁不走。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安塞尔莫就想。”要是今夜能炸桥就好了。象这样的夜晚,拿下哨所,炸掉大桥,都算不上一回事,一下子可以全都干好。象这样的夜晚,千什么事都行。
  随后他靠着树站在那里,轻轻地跺着脚,不再去想那座桥了。黑夜的来临总使他感到孤单,今夜他特别感到孤单,心里有一种饥饿般的空虚。往日里,他孤单的时候可以靠祷告来帮忙,他经常在打猎回家的路上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段祷文,这使他觉得好受一点。但是革命开始以来,他一次也没祷告过。他感到若有所失,但是他认为现在再祷告是不适当的,是言行不一致的,他不愿祈求任何恩宠,或接受与众不同的待遇。
  他想,是舸,我感到孤单。但是所有那些当兵的,当兵的老婆,那些失去家人或爹娘的人都是如此。我没老婆了,幸好在革命前她就死了。她是不会理解的,我没儿女,再不会有儿女啦。白天没事干的时侯我感到孤单,可是黑夜来到了感到更孤单。不过,我有一桩事是无论谁还是天主都没法夺走的,那就是我给共和国好好出了力。我一直在为争取以后我们大家可以分享的好处而出大力。革命一开始,我就尽力而为,我干的事没一桩是问心有愧的。
  我感到惭愧的只是杀人的事儿。不过以后一定有机会来补偿,因为有这种罪孳的人可不少,以后当然会想出一个补救办法来的。我倒要跟这个英国人谈谈这件事,不过人家年青,不一定能理解。他提起过杀人的问题。要不,是我提起的吧?他一定杀过很多人,不过他没露出喜欢干这种事的迹象。喜欢杀人的人总是骨子里就堕落的。
  他想,杀人必然是罪大恶极的事。因为,我知道,即使有必要,我们也没权利杀人。可是在西班牙,杀人太随便啦,而且常常是没有真正的必要,萆菅人命的事多得很,事后无法补救。他想,我还是别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吧。但愿有赎罪的办法,让人家现在就开始做,因为我一辈子干的事情中只有这件使我在—个人待着时感到难受。任何别的事情都可以得到宽恕,要不,你总有机会做些好事或者用什么合理的办法来补偿。可是我看,杀人这种事肯定是罪大恶极,我希望能弥补这件事。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人可以为国家做些什么工作或者力所能及的事去涤除杀人的罪孽。也许象是在教堂里做礼拜时的捐献,他想,不禁微笑了。教会为赎罪安排得好好的。想到这个,他离兴起来,罗伯特 乔丹朝他走来时,他正在黑睹中微笑。罗伯特 乔丹悄悄地走来,走到老头儿跟前他才看到。
  “你好,老头子,”罗伯特“乔丹压低了声音说,还拍拍他的
背.
  “冷得很哪,”安塞尔莫说,费尔南多站得稍远些,背顶着风
雪.
  “来吧,”罗伯特,乔丹低声说,“上山到营地去取暖吧。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这么久,真是罪过。”“那是他们的灯火。”安塞尔莫指点说,“哨兵在哪儿?”
  “你在这里望不到。他在拐角处。”“让他们见鬼去吧,”罗伯特”乔丹说。“你到营地再跟我讲吧。来,我们走。“
  “我指给你看,”安塞尔莫说。
  “我早晨会来看的,”罗伯特 乔丹说。〃来吧,喝一口。”他把扁酒瓶递给老头儿。安塞尔莫侧着瓶子喝了一口。“哎哟,”他说,擦擦嘴。“象火一样。”“来吧,〃罗俏特〃乔丹在黑暗中说。“咱们走。”天色这时黑得叫人只能看到在空中刮过去的雪片和那些一动不动的黑魆魆的松树干。费尔南多站在山坡上,离他们几步路。罗伯特 乔丹想 他真象雪茄烟店门口的木雕印第安人①。看来我得请他也喝一口。
  “嗨,费尔南多,”他走上前去说,“来一口吧?”“不,”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罗伯特,乔丹想。”我得谢谢,呢,幸亏雪茄烟店门口的印第安人不喝酒。剩下不多啦。罗,“特‘乔丹想 好样的,我艮商兴见到这老头子。他望望安塞尔莫,接着又拍拍他的背,一起开始上山。
  “我见到你很高兴明,老头子,”他对安塞尔莫说?我优闷的时候见到你就髙兴。来,我们上山吧他们在雪中爬山。回巴勃罗的宫殿去,”罗伯特 乔丹对安塞尔莫说。这句话用西班牙语来说听起来很美妙。“怕死鬼的宮殿,”安塞尔莫说。
  “没蛋的岩洞,”穸伯特 乔丹乐呵呵地比另一个说得更俏
皮。
①这种彩色木離像一觖和真人差不多大 、,作招徕颈客之用。此处喻指费尔南多站在雷中一动不动的样子,
  “什么蛋?”费尔南多问。
  “说笑话。”罗伯特 乔丹说。“说笑话呐。不是蛋,你知道,是另外的那一种。”
  “可为什么没了?”费尔南多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 乔丹说。“说起来话可长呢。问比拉尔吧。”他说罢紧搂着安塞尔莫的肩膀一起走,还摇摇他。“听着,”他说。“见到你真离兴,听到吗?在这个国家你把一个人留在一个地方,之后竟能在原地方找到他,这不知道会使人多髙兴呢。,
  他对这个国家竟说出这种不尊重的话,这说明他对它怀着多大的信任和亲密感啊。
  “我见到你也高兴,”安塞尔莫说。“不过,刚才我正打算不等下去了。”
  “你才不会呢,”罗伯特 乔丹髙兴地说。“你冻僵了才会离
开。”
  “山上的情况怎么样”安塞尔莫问。“很好,”罗馅特,乔丹说。“一切都好,“他感到一种在革命队伍里当指挥的人才有的突如其来的难得的快乐心情,那种发规自己的两翼中竟有一翼仍然坚守着阵地时的快乐心情。他想,要是两翼都能坚守下去,我看就力量无比。我看任何敌人都不指望出现这种局面,如果你把一翼的队形,任何一翼的队形拉开的话,最终就得每一个人独力作战。对啊,每一个人。他需要的可不是这种不言自明的道理。然而这是个好人。一个好人。他想:我们这次进行战斗的时候,你一个人当左翼。我现在最好先不告诉你。他想,这将是一次规模挺小的战斗。但它将是一次挺出色的战斗。噢,我一直想独力地指挥一次战斗。我对从阿让库尔战役①以来所有别人指挥的战斗的毛病,一向是有自己的看法的。我一定要打好这一仗。这一仗规模不会大,然而会很精采。如果我必须按照自己认为必要的方式去干的话,那确实会成为非常精采的一仗。“听着,”他对安塞尔莫说。“见到你我真是髙兴,““我见到你也一样髙兴。”老头儿说。他们在黑暗中爬山的时候是顺风,风雪在他们身边吹过。安塞尔莫这时不觉得孤单了。英国人刚才在他背上拍拍之后,他就不再觉得孤单了。英国人非常高兴,他们俩就说说笑笑。英国人刚才说一切都好,因此老头儿不愁了。酒一下肚,使他暖呼呼的,如今爬着山,两腿也暖和起来啦。
  “公路上没什么情况。”他对英国人说。“好。”英国人对他说。“我们到了营地你再给我看吧。”安塞尔莫这时很髙兴,他很髙兴自己刚才在观察哨坚持了下来。
①阿让库尔为法国西北部滨英吉利海峡的布洛涅港东南约三十英里处一小村,因一四一五年十月二十五。英法两军在此决战而箸名。英王亨利五世利用弓箭手以寡敌众,大玻穿戴笨重盔甲的法国骑士,使该‘战役成为世界军寧史上著名战役之一。
  罗伯特 乔丹在想:即使他自己回营地,也不能怪他。在那样的情况下回来,也是明智和正确的。罗伯特,乔丹想。”然而他遒照命令待下去了。这在西班牙是非常难得的情形。在暴风雪中能坚守下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说明了不少问题。德国人把进攻称为暴风雨①,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当然愿意多用几个这种肯坚守下去的人。那是当然的啦。我不知道那个费尔南多会不会待着不走。这也是可能的。反正刚才自动跟来的是他。你以为他会待着不走吗?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他相当顽强。我来试探试探。不知道这个雪茄烟店门口的印第安人现在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费尔南多,“”罗伯特 乔丹问。“你问干吗?”
  “好奇,”罗伯特 乔丹说。“我是个很好奇的人。”
  “我在想晚饭。”费尔南多说。
  “你喜欢吃?”
  “是呀。很喜欢。”
  “比拉尔做饭手艺怎么样?”
  “平常。”费尔南多回答。
  罗伯特”乔丹想。”他也是个讲究吃喝的人。不过,你知道,
  我总觉得他也会坚守下去的。
  三个人在雪中一步一弯腰地爬山。
①英语中的暴风雨,此处指暴珂雪)来自德语中,两者都可作“进攻、袭击”解.
第十六章
  〃聋子'来过了,”比拉尔对罗伯特 乔丹说。他们从风雪中走进烟雾弥裡、热气腾腾的山洞里。那妇人点点头,示意罗伯特 乔丹到她身边去。“他去找马了。”“好。他有口信留给我吗?”“他只说去找马了。”“我们怎么办?”“不知道,”她说。“瞧他。”
  罗伯特’乔丹进洞的时候就看见了巴勃罗,巴勃罗对他露齿笑笑。这时他坐在板桌边朝他望着,又露齿笑笑,挥挥手。“英国人,”巴勃罗招呼他。“天还在下雪呢,英国人。“罗伯特。乔丹朝他点点头。
  “我把你的鞋拿去烤烤干,”玛丽亚说。“我把它挂在这炉灶的烟火上。”
  “留心别把鞋烧了。”罗伯特 乔丹对她说。“我不想在这里光着脚板走路。怎么回事?”他转身对比拉尔说。“这是在幵会吗?你派人放了哨没有?”
  “在这样的风雪里?亏你说的。”
  桌边坐着六个人,背靠在墙上。安塞尔莫和费尔南多仍在洞口拍掉外套和裤子上的雪,朝墙上跺脚。
  “把你的外套给我,”玛丽亚说。“别让雪化在农服上。”罗伯特 乔丹轻轻脱下外套,拍掉裤子上的雪,解开鞋带。“这里全要给你弄湿了,”比拉尔说。
  “是你招呼我过来的明,““可没人拦住你,不让你回到洞口去拍雪哪。”“对不起。”罗伯特 乔丹说,光着脚踏在泥地上。“找双袜子给我,玛丽亚。”
  “夫君吩咐啦,”比拉尔说,向火里添了一块柴。“你得抓紧现有的时间,”罗伯特 乔丹对她说。“背包上着锁。”玛丽亚说。"钥匙在这里,”他把钥匙扔过去。“这不是这只包上的钼匙。”“开另一只包。袜子就在上面边上。”姑娘找到了袜子,关好背包,上,“锁,把袜子和钥匙一起拿过来,
  “坐下来穿上袜子,把脚好好揉揉,”她说。罗伯特,乔丹咧嘴朝她笑笑。
  “你不能用你的头发来把它们擦干吗,“”他这活是故意说给比拉尔听的。
  “真不是人。”她说。“开头象当家的,现在是我们的前任天主啦。拿木柴揍他,玛丽亚。”
  “不。”罗伯特“乔丹对她说。“我是幵玩笑,因为心里高兴。”
  “你高兴?”
  “对。”他说。“看来一切都很顺利,““罗伯托,”玛丽亚说。“坐下,擦干脚,让我拿些喝的给你暖和肤和。”
  “听她这么说,你会以为他从没睬湿过脚。”比拉尔说,“身上也从没掉过一片雪花。”
  玛丽亚替他拿来一张羊皮,铺在山涧的泥地上。“踩在上面,”她说。“踩在羊皮上,等鞋子干了再穿。”羊皮是刚晾干不久的,还没有鞣过,罗伯特,乔丹把穿着袜子的脚踩在上面,羊皮窸窣作响,象张羊皮纸。
  炉火在冒烟,比拉尔对玛丽亚叫道,“扇扇炉火吧,没用的丫头啊。这里可不是熏制作坊。”
  “你自己扇吧,”玛丽亚说。“我在找'聋子’留下的酒瓶。”“在他的背包后面,”比拉尔对她说。“你非把他当吃奶的娃娃来照顾不可吗?”
  “不,”玛丽亚说。“把他当一个又冷又湿的男人,一个才回家的男人。我到啦。”她把酒瓶拿到罗伯特 乔丹坐着的地方。“这瓶酒就是你今天中午喝过的。瓶子可以做盏漯亮的灯。等再有电的时候,真可以把它做盏灯呢。”她赞赏地看着这只瓶身上有三个大凹痕的酒瓶。“你看它好不好,罗伯托?”
  “我原以为我是叫英国人呢,”罗伯特 乔丹对她说。“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叫你罗伯托。”她红着脸低声说。“你爱喝这酒吗,罗伯托?”
  “罗伯托。”巴勃罗嘶哑地说,对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你爱喝这酒吗,堂,罗伯托。”
  “你要喝点吗?”罗伯特‘乔丹问他。巴勃罗摇摇头。“我正在用葡萄酒把自己灌醉,”他神气地说。
  “那你去找巴克斯①吧,”罗伯特‘乔丹用西班牙话说。“巴克斯是谁?”巴勃罗问。
①巴克斯为希腊抻话中面神狄俄尼索斯的别名  
  “你的同志。”罗伯特 乔丹说。
  “我可从没听到过他,”巴勃罗气咻咻地说。“在这山区里从没听到过。”
  “给安塞尔莫来一杯,”罗伯特 乔丹对玛丽亚说。“挨冻的是他。”他正在穿上烘干的袜子。杯里兑水的威士忌爽口而暖人。他想 但是不象艾酒那么在肚子里翻腾。什么酒及得上艾酒啊他想谁想得到这儿山里竟有威士忌。不过,要是仔细想想,在西班牙最可能摘到威士忌的地方,就得算拉格兰哈了。想想看,这“聋子”拿出一瓶来请作客的爆破手,并且记在心上,把它带来留在这里。这不光是由于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的习愤是拿出瓶子,循规蹈矩地请人喝一杯。法国人就是会这样做的,他们还会把喝剩的留到下一次。是哬,当你干的事使你有充分理由可以奄不顾及别人,只顾你自己,可以毫不顾及别人的亊,只顾你自己手头的事的时候,竟能真心体贴地想到客人会喜欢喝威士忌,并且后来再把它带来让他喝个痛快一这是西班牙人的本色。他想 这是某一种西班牙人的吧。你爱这些人的原因之一,也就是他们想到把威士忌带来。他想,别把他们看得太理想化了。美国人各各不同,西班牙人也如此。不过,带威士忌来这一点还是干得很漂亮。
  “你觉得酒怎么样,他问安塞尔莫 老头儿坐在炉边,脸上堆着笑,两只大手捧着杯子。他摇播头。
  “不喜欢?”罗伯特‘乔丹问他。
  〃小丫头在里头兑了水,”安塞尔莫说。
  “罗伯托就是这么喝的嘛,”玛丽亚说,“你就跟人家不一样。“
  “不。“安塞尔莫对她说。“一点没什么不一样。我只是喜欢喝下肚火辣辣的劲头。”
  “把杯子给我,”罗伯特”乔丹对姑娘说,“给他斟些火辣辣的玩意儿。”
  他拿杯里的酒倒在自己杯里,把空杯递给玛丽亚,她小心萁翼地把酒瓶里的酒倒在杯里。
  “啊,”安塞尔莫拿起酒杯,一仰脖淮进喉咙。他望望拿着酒瓶站在那儿的玛丽亚,对她眨眨眼睛,眼睛里涌出泪水,对头,”他说。“对头。”他然后舔舔嘴唇。“这才能把我们肚里作怪的蛆虫杀死哪。”
  “罗伯托,”玛丽亚走到他身边说,仍然拿着酒瓶。“你要吃饭吗?”
  “饭做好了喝?”“你要吃什么时候都行。”“别人吃过了?”
  “只有你,安塞尔莫和费尔南多还没吃,““那我们吃吧。”他对她说。“你呢?”“等会儿跟比拉尔一起吃。”“现在跟我们“起吃吧。”
  “不。那不好。”  
  “来,吃吧。在我的国家里,男人不在他女人之前先吃。”“那是你的国家。这里后吃比较合适。” 、
  “跟他吃吧,”巴勃罗从桌边抬头说。“跟他吃。跟他喝。跟他睡。跟他死。照他国家的规矩办。”
  “你醉了吗?”罗伯特。乔丹站在巴勃罗面前说。这个肮脏的、满脸胡子茬的大汉兴离采烈地望着他。
  “不错。”巴勃罗说。“你那个女人跟男人一起吃饭的国家,英国人,在哪里?”
  “在美利坚合众国,在蒙大拿州。”
  “男人跟女人一样穿裙子的地方,就是那里呜?”
  “不。那是苏格兰,“
  “可是听着,”巴勃罗说。“你穿裙子时,英国人一”“我不穿裙子,”罗伯特 乔丹说。
  “当你穿这种裙子的时候。”巴勃罗顾自说下去,“裙于里面穿什么?”
  “我不知道苏格兰人的穿着,”罗伯特 乔丹说。“我自已也想知道。”
  “别管苏格兰人,”巴勃罗说。“谁管苏格兰人呀?谁管名称那么希奇古怪的人呀?我不管。我才不管哪。你,我说,英国人。你。在你们国家,你们在裙子里面穿什么?”
  “我对你说过两次啦,我们不穿裙子。”罗伯特“乔丹说。“既不是说酒话,也不是讲笑话。”
  “可是你在裙子里面穿什么?〃巴勃罗不放松地说。“因为大家知道,你们是穿裙子的。连大兵也穿。我见过照片‘我在马戏场也见过。你在裙子里面穿什么,英国人?”“那两个蛋,”罗伯特 乔丹说。
  安塞尔矣哈哈大笑,其他听着的人也笑了,只有费尔南多例外。他认为在女人面前讲这样的粗话有失体统。
  “趣,这是合情合理的嘛,”巴勃罗说。“不过我看,你真有了两个蛋 你就不会穿裙子了。”
  “别让他再说这种话,英国人,”那个名叫普里米蒂伏的扃脸、断鼻梁的汉子说。“他醉了。跟我讲讲,你们国家种什么庄稼,养计么牲口?”
  “牛羊,”罗伯特,乔丹说。“还种很多粮食豆子。还种很多做糖的甜菜。”
  这时他们三个坐在桌边,其他人挨在旁边坐着,只有巴勃罗独自坐在一边,面前放着一碗酒。炖肉还是跟昨晚的一样,罗伯特 乔丹狼吞虎咽地吃着。
  “你们那里有大山吗?既然叫蒙大拿①,当然有大山啦,”普里米蒂伏客气地问,想打开话匣子。巴勃罗暍醉了酒,使他很窘,“有很多大山,高得很嘟。” 、
  “有好牧场吗?”
  “好极了;夏天有政府管理的森林里的高原牧场。到秋天,就把牛羊赶到较低的山坡上去放牧。”“那里土地是农民自己的?”
  “大多数土地归种地的人所有。土地本来是国家的,不过,如果有人在那里生活,并且表示愿意开垦的话,一个人可以得到一百五十公顷土地。”’
  “跟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奥古斯丁问。“这是种蛮有意思的土地改革呀。”
  罗伯特 乔丹讲解了分给定居移民宅地噚的过程。他以前从没想到这算是一种土改。
  “真是呱呱叫,”普里米蒂伏说。“这么说你的国家实行共产主义罗?”
  “不。那是在共和国领导下进行的。”“依我看,”奥古斯丁说,“在共和国领导下,什么事都办得好。我看不需要别的政府形式了。”“你们没有大业主吧?”安德烈斯问,“有很多。”
  “那就一定有弊病罗。”
  “当然。有很多
  "你们可要想法消灭这些弊病。”
  “我们越来越想这样做。不过弊病仍旧很多。”
  “有没有很大的产业必须加以限制的?”
  “有。不过,有人认为,靠抽税就能限制它们扩展。”
  “怎样做法?”
  萝伯特 乔丹解释所得税和逋产税的作用,一边用面包抹着炖肉碗。〃不过,大产业还是有的。还有土地也要征税,”他说。
  “可是大业主和有钱人准要闹革命来反对这些税啦。我看这些税倒是革命的。他们看到自己要倒痗,准会起来反抗政府,就象法西斯分子在这里千的那样。”“这可能。”
  “那么在你们国家里,也得象我们这里“样,必须斗争啦。”
  “是啊,我们不斗争不行。”
  “不过在你们国家里,法西斯分子不多吧”
  “很多,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就是法西斯分子,不过到头来是会明白过来的。”
  “可是,他们不造反,你们就不能消灭他们吧?”“对罗伯特 乔丹说。“我们不能消灭他们。不过我们可以教育人民餐惕法西斯主义,等它一出现就有所认识,向它斗争。”
  “你知道什么地方没有法西斯分子?”安德烈斯问。“什么地方?”
  “在巴勃罗老家的那个镇上,”安德烈斯说,露齿笑了。“那镇上发生的情况,你知道吧?”普里米蒂伏问罗伯特 乔丹。
  “知道。我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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