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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_TXT

_4 福楼拜(法)
  “这不能算是什么享受,因为这里找不到幸福。”
  “幸福是找得到的吗?”她问道。
  “是的,总有一天会碰到的,”他答道。
  “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州议员说。“你们是农民和乡镇工人,你们是文化的先锋,和平的战士!你们是有道德的人,是进步人士!你们明白,我说,政治风暴的确比大自然的风暴还要可怕得多……”
  “总有一天会碰到的,”罗多夫重复说。“总有—天。在你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下就碰到了。于是云开见天,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推心置腹,把一切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解释,心照不宣。你们梦里似曾相识,(他瞧着她。)总而言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宝贝忽然出现在面前,它在闪闪发光,然而你还怀疑,你还不敢相信,你还目瞪口呆,好像刚刚走出黑暗,突然看见光明一样。”
  说完了这几句话,罗多夫还做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在脸上,好像感到头晕;然后他又把手放下,却趁势让手落在艾玛手上。她把手抽出来。
  州议员还在念讲稿:
  “有什么人会感到惊奇吗,诸位先生!有的,就是那种瞎了眼睛、有目无珠的人,我敢说,就是那种陷入偏见,在另一个世纪的偏见中陷得太深,甚至不相信农民有头脑的人。的确,如果不来农村,到哪里找得到爱国精神,到哪里找得到对公共事业的忠诚,总而言之一句话,到哪里找得到智慧?诸位先生,我不是说表面上的智慧,那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点缀品。我指的是那种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从事实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对个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克尽职守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多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真是一堆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混蛋,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们耳边唱高调:‘职责!职责!’哎!天呀!职责是要感到什么是伟大的,要热爱一切美丽的,而不是接受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习,还有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恶名。”
  “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反对了。
  “哎!不要说不!为什么要反对热情?难道热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东西?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没有热情会有英雄主义、积极性、诗歌、音乐、艺术吗?”
  “不过,”艾玛说,“也该听听大家的意见,遵守公共的道德呀。”
  “啊!但是道德有两种,”他反驳说。“一种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说了就算,所以千变万化,叫得最响,动得厉害,就像眼前这伙笨蛋一样。另外一种是永恒的道德,天上地下,无所不在,就像风景一样围绕着我们,像青天一样照耀着我们。”
  略万先生刚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擦嘴。他又接着说:
  “诸位先生,难道还用得着我来向你们说明农业的用处吗?谁 供应我们的必需品?谁维持我们的生计?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肥沃的田地里撒下了种子,使地里长出了麦子,又用巧妙的机器把麦子磨碎,这就成了面粉,再运到城市,送进面包房,做成食品,给富人吃,也同样给穷人吃,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了牧场上的羊群?要是没有农民。叫我们穿什么?叫我们吃什么?其实,诸位先生,何必举那么远的例子呢?近在眼前,谁能不常常想到那些不显眼的家禽,我们饲养场的光荣,它们为我们的枕头提供了软绵绵的羽毛,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美味的食品,还为我们下蛋呢。要是这样讲下去的话,我怕没个完了,因为精耕细作的土地生产各种粮食,就像慈母对儿女一样慷慨大方,这里是葡萄园,那里是酿酒用的苹果树,远一点是油菜,再远一点在制干酪,还有麻呢,诸位先生,我们不能忘记麻!最近几年,麻的产量大大增加,因此,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
  用不着他提请,因为听众的嘴都张得很大,仿佛要把他的话吞下去。杜瓦施坐在他旁边,听得睁大了眼睛;德罗泽雷先生却时不时地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一点,药剂师两条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唯恐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判委员慢慢地点头,摆动下巴,表示赞成。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下,靠在他们上了刺刀的枪上;比内一动不动,胳膊时朝外,刀尖朝天,他也许听得见,但他肯定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他头盔的帽檐一直遮到他的鼻子。他的副手是杜瓦施先生的小儿子,帽檐低得越发出奇;因为他戴的头盔太大,在脑瓜上晃晃荡荡,垫上印花头巾也不顶事,反而有一角露在外面。他戴着大头盔,笑嘻嘻的,满脸的孩子气,小脸蛋有点苍白,汗水不断地滴下来,他又累又困,却好像在享受似的。
  广场上挤满了人,一直站到两边的房屋前面。家家有人靠着窗子,有人站在门口,朱斯坦也在药房的铺面前,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在看的东西。虽然很静,略万先生的声音还是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片言只语传到你的耳边,因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群众中总有椅子的响声打断他的话头;然后忽然听见背后一声牛叫,或者是街角的羊羔,咩咩地遥相呼应。的确,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一直赶到这里,牛羊时不时地要叫上一两声,伸出世头,把嘴边的残叶卷进嘴里去。
  罗多夫靠得离艾玛更近了,他低声对她说,并且说得很快:
  “这伙小人的合谋难道不使你反感?难道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他们指责?最高尚的本性,最纯洁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诬蔑,而且,只要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小人们就要组织一切力量,不许他们团聚。不过情人总要试试,总要拍拍翅膀,你呼我应。哎!有什么关系,或迟或早,十个月或十年,他们总是要结合的,总是要相爱的,因为他们命里注定了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
  他两臂交叉,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仰起脸来,凑得很近地凝目瞧着艾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的清黑色瞳孔的周围,发射出细微的金色光线,她甚至问料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是她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萨帚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和这些头发一样,也发出了香草和柠檬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她微微闭上眼皮,要更好地闻闻这股味道。但是她这样往后一仰,却看见了遥远的天边,燕子号公共马车正慢慢地走行勒坡,后面还掀起了一片尘土。当年,莱昂就时常坐了这辆黄色马车进城,为她买东西回来;以后,他又是步走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她仿佛看见他还在对面,还在窗前;随后,一切化为一片烟云;她似乎还在跳华尔兹舞,在吊灯下,在子爵怀里,而莱昂也离她不远,他就要来……但是她一直感觉得到的只是罗多夫的头在她身边。这种温柔的感觉渗进了她昔日的梦想,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气中死灰复燃,散遍了她整个灵魂,就像一阵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一样。她好几次张大鼻孔,用力吸进缠着柱头的常春藤发出的清新气息。她脱下手套,擦擦双手;然后,她拿出手绢来当扇子用,扇自己的脸。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她还听得见群众的喧哗和州议员念经一般的声音。
  他说:
  “继续努力!坚持到底!不要因循守旧,也不要急躁冒进、听信不成熟的经验!努力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马种、牛种、羊种、猪种!让展览会成为和平的竞赛场,让胜利者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希望下一次取得更大的成功!你们这些可敬的佣人,谦虚的下人,今天以前,没有一个政府重视你们的艰苦劳动。现在,请来接受你们只做不说的报酬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一定会注重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合理要求,尽力减轻你们的负担,减少你们痛苦的牺牲!”
  于是略万先生坐下;德罗泽雷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另外的长篇大论。他讲的话也许不如州议员讲的冠冕堂皇,但他也有独到之处。他的风格更重实际,这就是说,他有专门知识,议论也高人一等。因此,歌功颂德的话少了,宗教和农业谈得多了。他讲到宗教和农业的关系,两者如何共同努力,促进文化的发展。
  罗多夫不听这一套,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谈梦,谈预感,淡磁力。
  演说家却在回顾社会的萌芽时期,描写洪荒时代,人住在树林深处.吃橡栗过日子。后来,人又脱掉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是不是进步?这种发现是不是弊多利少?德罗泽雷先生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罗多夫却由磁力渐渐地淡到了亲和力。而当主席先生列举罗马执政官犁田,罗马皇帝种菜,中国皇帝立春播种的时候,年轻的罗多夫却向年轻的少妇解释:这些吸引力所以无法抗拒,是因为前生有缘。
  “因此,我们,”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这是什么机会造成的,这就好像两条河,原来距离很远,却流到一处来了,我们各自的天性,使我们互相接近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
  “耕种普通奖!”主席发奖了。
  “比方说,刚才我到你家里……”
  “奖给坎康普瓦的比泽先生。”
  “难道我晓得能陪你出来吗?”
  “七十法郎!”
  “多少回我想走开。但我还是跟着你,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肥料奖。”
  “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后,一辈子都和你待在一起一 样!”
  “奖给阿格伊的卡龙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全身都着了迷。”
  “奖给吉夫里.圣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呀,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养了一头美利奴羊……”
  “但是你会忘了我的,就像忘了一个影子。”
  “奖给母院的贝洛先生……”
  “不会吧!对不对?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
  “良种猪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颤巍巍的,好像一只给人捉住了的斑鸠,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却叫了起来:
  “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来,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
  “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饼,”主席继续说。他赶快说下去:
  “粪便肥料,——种植亚麻——排水渠道,——长期租约,——雇佣劳动。”
  罗多夫不再说话。他们互相瞅着。两个人都欲火中烧,嘴唇发干,哆哆嗦嗦;软绵绵地,不用力气,他们的手指就捏得难分难解了。
  “萨塞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在同一农场劳动服务五十四年,奖给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到哪里去了?”州议员重复问了几遍。
  她没有走出来领奖,只听见有人悄悄说:
  “去呀!”
  “不去,”
  “往左边走!”
  “不要害怕!”
  “啊!她多么傻!”
  “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施喊道。
  “来了!……就在这里!”
  “那叫她到前面来呀!”
  于是一个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缩缩,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她脚上穿一双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间系一条蓝色大围裙。她的一张瘦脸,戴上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看来皱纹比干了的斑皮苹果还多;从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疙里疙瘩的手。谷仓里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层发裂的硬皮,虽然用清水洗过,后来也是脏的;手张开的时候太多,结果合也合不拢,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说明她吃过多少苦。她脸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样刻板。哀怨、感动、都软化不了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己也变得和牲口一样哑口无言,心平气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大堆人当中,看见旗呀,鼓呀,穿黑礼服的大人先生,州议员的十字勋章,她心里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逃,既不明白大伙儿为什么推她,也不明白评判委员为什么对她微笑,吃了半个世纪的苦。她现在就这样站在笑逐颜开的老爷们面前。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州议员说,他已经从主席手里接过了得奖人的名单。
  他审查一遍名单,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后用慈父般的声音重复说:
  “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施从扶手椅里跳起来说。
  他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劳务!一枚银质奖章!值二十五个法郎!这是给你的。”
  等她得到了奖章,她就仔细看看,于是,天赐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她走开时,听得见她叽叽咕咕地说:
  “我要送给神甫,请他给我作弥撒。”
  “信教信到这种地步!”药剂师弯下身子,对公证人说。
  会开完了,群众散了。既然讲稿已经念过,每个人都各归原位,一切照旧:主人照旧骂佣人,佣人照旧打牲口,得奖的牛羊在角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桂冠,照旧漠不关心地回栏里去。
  这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上挂了一串奶油圆球蛋糕,大队的鼓手提了一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
  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下,用狭窄的木板临时搭成的条凳,几乎给宾客的体重压断。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拼命吃自己那一份。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蒸汽,笼罩着餐桌的上空,连挂着的油灯都熏暗了。罗多夫背靠着布篷,心里在想艾玛,什么也没听见。在他后面的草地上,有些佣人在把用过的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答理;有人给他斟满酒杯,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做梦似地回想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军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她的脸;她的百褶裙沿着墙像波浪似的流下来,他想到未来的恩爱日子也会像流不尽的波浪。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尔看到一支罗马蜡烛似的焰火:目瞪口呆的群众就发出一声喊,有的妇女在暗中给人胳肢了腰,也叫起来。艾玛不出声,缩成一团,悄悄地靠着夏尔的肩头;然后她仰起下巴来,望着光辉的火焰射过黑暗的天空。罗多夫只有在灯笼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灯笼慢慢熄了。星星发出微光。天上还落下几点雨。艾玛把围巾扎在头上。
  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高过车篷,坐在两盏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
  “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起。”
  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
  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
  “派个人去看看,”奥默对他说,“或者你亲自去,这不太碍事吧?”
  “让我歇一口气,”税务员答道,“根本不会出事!”
  “你们放心吧,”药剂师一回到朋友们身边就说。“比内先生向我肯定:已经采取了措施。火花不会掉下来的。水龙也装满了水,我们可以睡觉去了。”
  “的确!我要睡觉,”奥默太太大打呵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天过得好痛快。”
  罗多夫眼睛含情脉脉,低声重复说:
  “是啊!好痛快!”
  大家打过招呼,就都转身走了。两天后,《卢昂灯塔》发表了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块文章。那是奥默劲头一来,第二天就一气呵成了:
  “为什么张灯结彩,鲜花似锦?群众像怒海波涛一样,要跑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不怕烈日的热浪,淹没了我们的休闲田?”
  于是,他谈起了农民的情况。当然,政府尽了大力,但还不够!
  “要鼓足干劲!”他向政府呼吁:“各种改革责无旁贷,要我们来完成 。”
  然后,他谈到州议员驾临,没有忘记“我们民兵的英勇姿态”,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泼的乡村妇女”,还有秃头的老人,好像古代的族长,其中有几位是“我们不朽队伍的幸存者,听到雄壮的鼓声就会心情激动。”他把自己说成是首要的评判委员之一,并且加注说明:药剂师奥默先生曾向农学会递交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写到发奖时,他用言过其实的字眼来描绘得奖人的高兴: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弟弟,丈夫拥抱妻子。不止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出示他小小的奖章,不用说,回家之后,到了他贤内助的身边,他会流着眼泪,把奖章挂在小茅屋的不引人注意的墙上。
  “六点钟左右,宴会在列雅尔先生的牧场上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欢聚一堂。气氛始终热烈亲切,无以复加。宴会中频频举杯:略万先生为国王祝酒!杜瓦施先生为州长祝酒!德罗泽雷先为农业干杯!奥默先生为工业和艺术两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为改良干杯!到了夜晚,光明的烟火忽然照亮了天空。这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真正的歌剧舞台布景。片刻之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我们敢说:这次大家庭的聚会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的麻烦事。”他还加了两句:
  “我们只注意到:神职人员没有出席宴会。当然,教会对进步的了解,和我们有所不同。耶稣会的信徒,随你们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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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夫还没有来。一天晚上,他到底出现了。
  展览会过后的第二天,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去得太早了,否则反而会坏事。”
  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猎去了。打猎回来,他想,现在去太晚了。但又自己说服自己:
  “不过,要是她头一天就爱上了我,那她越是急着见我,就会越发爱我。还是去吧!”
  他明白他的算盘没有打错,因为他一走进厅子,就看见艾玛的脸发白了。
  只有她一个人。天色晚了。一排玻璃窗上挂了小小的纱帘子,使厅子显得更暗。晴雨表上镀了金,在斜阳的残照下,闪闪发光,金光穿过珊瑚的枝桠,反射到镜子里,好像一团烈火。
  罗多夫站着;艾玛几乎没有回答他的问候。
  “我呀,”他说,“我事忙。又病了。”
  “病重吗?”她急了。
  罗多夫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凳子上说:
  “不!……其实是我不想来了。”
  “为什么?”
  “难道你猜不着?”
  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强烈的情欲。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他又接着说:
  “艾玛……”
  “先生!”她站开了一点说。
  “啊!你看,”他用忧伤的声音对答,“我不想来是不是有道理?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脱口而出的名字,你却不许我叫!你要我叫你包法利夫人!……哎!大家都这样叫!……其实,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别人的姓!”
  他重复说:“别人的姓!”
  他用两只手捂住脸。
  “是的,我日日夜夜想念你!……我一想起你就难过!啊!对不起!……我还是离开你好……永别了!……我要到很远……远得你听不见人谈我!……但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抵抗不了天使的微笑!一见到美丽的、迷人的、可爱的,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艾玛是头一回听到说这种话;她开心得就像一个懒洋洋、软绵绵、伸手伸脚躺在蒸汽浴盆中的人,沉浸在语言的温馨中一样。
  “不过,即使我没有来,”他继续说,“即使我不能来看你,啊!至少我也来看过你周围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都从床上爬起来,一直走到这里,来看你的房屋,看在月下闪闪发光的屋顶、在你窗前摇摆的园中树木、在暗中透过窗玻璃发射出来的微弱灯光。啊!你哪里晓得离你这么近、却又离你那么远,还有一个多么可怜的人……”
  她转身对着他,声音呜咽了。
  “啊!你真好!”她说。
  “不,这只是因为我爱你!你不怀疑吧!告诉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罗多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了凳子,站在地上。忽然听见厨房里有木头鞋子走动的声音,他才发现厅子的门没有关。
  “但愿你能行行好,”他站起来说下去,“了却我一件心事!”
  他要看看她的房子;他想熟悉环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们两人一同站起,那时夏尔走进来了。
  “你好,博士,”罗多夫对他说。医生听到这个头衔,喜出望外,赶快大献殷勤,罗多夫就乘机定一定神。
  “尊夫人,”他说,“同我谈到她的健康……”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他的确非常担心,他的妻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压抑感。于是罗多夫就问,骑马是不是有点好处。
  “当然!很好,好极!……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骑骑马。
  她反对说,她没有马,罗多夫先生就主动借她一匹。她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然后,为了要给他的访问找个理由,他说他的车夫就是上次放血的那一个,总是觉得头晕。
  “等哪一天我看他去,”包法利说。
  “不必,不必,我叫他来;我们来对你更方便。”
  “啊!那好。麻烦你了。”等到只剩下夫妻两个人:
  “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瑞先生借的马?他是—片好意呀!”
  她装出赌气的模样,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才说她“怕人家笑话”。
  “啊!我才不怕人笑话呢!”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嘛!你错了!”
  “哎!你叫我怎么骑马呀?我连骑装也没有。”
  “那就定做一套吧!”他答道。一套骑装使她打定了主意。
  等到骑装做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瑞先生说:他的妻子遵嘱整装待发,恭候驾临。
  第二天中午,罗多夫来到夏尔门前,带来了两匹好马。—匹耳朵上系了玫瑰色的小绒球,背上搭了一副女用的鹿皮鞍子。
  罗多夫穿了一双长筒软皮鞋,心想她当然没见过这等货色。的确,他在楼梯口出现时,穿着丝绒上衣,白色毛裤,这种装束就使艾玛倾倒了。她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他来。
  朱斯坦溜出药房来看她,药剂师也撂下了正在办的事。他再三叮嘱布朗瑞先生:
  “小心祸从天上飞来!你的马驯不驯呀?”
  她听见楼上有响声:原来是费莉西在和小贝尔特玩,把玻璃窗当作小鼓敲,孩子在远处飞了一个吻,妈妈只摇动马鞭的圆头,作为回答。
  “一路快乐!”奥默先生喊道。“要小心!要特别小心!”
  他摆动手上的报纸,看着他们走远了。
  艾玛的马一走到土路上,立刻就跑起来。罗多夫不离她的身旁。偶尔他们也说一两句话。她的脸略微朝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直了,随着马跑的节奏,在马鞍上前俯后仰。
  到了坡下,罗多夫放松了缰绳;突然一下,他们一同飞跑起来;到了坡上,马又猛然站住,她脸上的蓝色大面纱就落下来了。
  这时是十月切。雾笼罩着田野。水蒸汽弥漫到天边,露出了远山的轮廓;有的地方水汽散开,升到空中,就消失了。有时云开见天,露出一线阳光,远远可以望见荣镇的屋顶,还有水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艾玛的眼皮半开半闭,要找出她的房子来,她住的这个可怜的村子,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小。他们在坡子高头,看到下面的盆地好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湖,湖上雾气腾腾,融入天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会冒出一丛树木,好似黑色的岩礁;一排一排的白杨,高耸在雾气之上,看来犹如随风起伏的沙滩。
  在旁边的草地上,在冷杉树之间,褐色的光线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橙黄色的土地像烟草的碎屑,埋没了脚步声;马走过的时候,用铁蹄踢开落在面前的松果。
  罗多夫和艾玛就这样沿着树林边上走。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视,但是那时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连绵不断,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马喘气了。马鞍的皮子也咯啦作响。
  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夫说。
  “你相信吗!”她说。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他接着说。
  他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两匹马又跑起来了。
  路边有些长长的羊齿草,老是缠住艾玛的脚镫。罗多夫在马上歪着身子,一根一根地把草拉掉。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跑到她身边来,艾玛感到他的膝盖蹭着她的腿。天空变蓝了。树叶动也不动。大片空地上长满了正开花的欧石南;有些地方一片紫色,有些地方杂树丛生,树叶的颜色有灰,有褐,有黄。时常听得见荆棘丛中,有翅膀轻轻,卜打的声音,或者是乌鸦在栎树丛中飞起,发出沙哑而和缓的叫声。他们下了马。罗多夫把马拴好。她在前面,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便。罗多夫跟在后面,后着黑袍子和黑靴于中间的白袜子,仿佛是看见了她赤裸裸的细皮嫩肉。她站住了。
  “我累了,”她说。
  “走吧,再走走看!”他答道。“加一把劲!”
  再走了百来步,她又站住了。她的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的波涛中游泳。
  “我们到底去哪里?”
  他不回答。她呼吸急促了。罗多夫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咬住嘴唇上的胡子。
  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经砍掉了。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上,罗多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他先怕恭维话会吓坏她。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样子。
  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
  但是一听见:
  “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共同的?”
  “不是!”她答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然后,她用多情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分钟,激动地说道:
  “啊!好了,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回去吧。”
  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她却重复说:
  “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于是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向她走来。
  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叫我害怕!你叫我难过!走吧!”
  “既然这样,”他回答说,脸色忽然变了。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畏畏缩缩,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同往回走。他说: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你恐怕是误会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软弱无力地要挣开。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
  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
  “再待一会儿!”罗多夫说。“不要走!待一会儿!”
  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间。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藏起来了。
  “我该死,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
  “怎么了?……艾玛!艾玛!”
  “唉!罗多夫!……”少妇把身子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
  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她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
  黄昏的暝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溶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罗多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走原路回荣镇去。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上同样的石子。他们周围的—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
  罗多夫只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来,吻上一吻。
  她骑在马上很漂亮。她挺直了细长的腰身,膝盖靠着马鬃毛弯了下去,新鲜的空气和夕阳的晚照,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
  一走上荣镇的石板地,她就调动马头,左旋右转。大家都在窗口看她。
  晚餐时,她的丈夫觉得她的气色很好;但问她玩得怎么样,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
  “艾玛!”他叫她。
  “什么事?”
  “你听,我今天下午到亚力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母马,虽然老了,还很好看,只是膝盖受过一点伤。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买下来……”
  他又补充说:
  “一想到你会喜欢的,我就要下来了……我就买了下来……我干得怎么样?你说?”
  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
  然后,过了刻把钟。
  “你今晚出去吗?”她问道。
  “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问问。”
  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来,关了房门。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又看见了树林,小路,小沟,罗多夫,还感到他双臂的搂抱,听见树叶哆嗦,灯心草呼呼响。
  但是一照镜子,她又惊又喜。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一种神妙的东西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改头换面了。
  她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自得其乐,仿佛恢复了青春妙龄一样。她到底享有爱情的欢乐,幸福的狂热了,她本以为是无缘消受的呵!她到达了一个神奇的境界,那里只有热情,狂欢,心醉神迷;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感情的高峰在她心上光芒四射,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的地面,在山间的暗影中若隐若现。
  于是她想起了书中的美人,这些多情善感的淫妇,成群结队,用姐妹般的声音,在她记忆中唱出了令人销魂的歌曲。而她自己也变成了这些想象人物中的真实部分,实现了自己青春年代的梦想,化为自己长期向往的情妇了。再说,艾玛也感到她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满足,难道她没有吃够苦?现在她胜利了,长期受到压抑的爱情,就像欢腾汹涌的喷泉。突然一下子迸发。她要享受爱情,既不懊悔,又不担忧,也不心慌意乱。
  第二天又是甜甜蜜蜜度过的。他们发了海誓山盟。她对他讲她的苦闷。罗多夫用吻打断她的话;她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
  像昨天一样,他们进了森林,待在一间做木鞋的小屋里。墙是草堆成的,屋顶非常低,要弯腰才能走进去。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张干树叶堆成的床上。
  从这一天起,他们天天晚上写信。艾玛把信带到花园尽头,放在河边地坛的护墙缝里。罗多夫来取信,同时放另外一封进去,可是她总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她起了一个怪念头,要立刻去看罗多夫。她可以赶快去于谢堡,待上个把小时回来,荣镇的人还没有睡醒呢。这个念头使她欲火中烧,呼吸急促,她很快就走到了草原上,更加快了脚步,也不回头向后看一眼。
  天开始蒙蒙亮。艾玛远远看到了情人的房屋,屋顶上有两支箭一般的风标,在泛鱼肚色的天空,剪出了黑色的燕尾。
  走过农庄的院子,就到了房屋的主体,这大约是住宅了。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了她来也会让路似的。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一个走廊。艾玛转动门闩,一下就看见房间紧里首有个人在睡觉,那正是罗多夫。她叫了起来。
  “你来了!你来了!”他重复说。“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湿了!”
  “我爱你!”她回答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这头一回大胆的行动,居然得心应手。以后每逢夏尔一早出门,艾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足地走下河边的台阶。
  有时牛走的木板桥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着河边的围墙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束束凋残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然后她穿过耕过的田地,有时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不出她的小靴来。她的绸巾包在头上,给草场的风吹得呼呼动;她又怕牛,看到就跑;她跑到的时候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全身发出一股树液、草叶和新鲜空气合成的清香。罗多夫这时还在睡大觉。她就像春天的清晨一样,降临到他的房间里。沿着窗子挂黄色的窗帘,悄悄地透过来的金色光线显得沉重。艾玛眨着眼睛,摸索着走进来。她紧贴两鬓的头发上沾满了露水,好像一圈镶嵌着黄玉的光环,围着她的脸蛋。罗多夫笑着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然后,她就巡视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照照他刮脸的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水,旁边有柠檬和方糖,还有一个大烟斗,她甚至经常拿起来叼在嘴里。
  他们总要花足足一刻钟,才舍得分离。那时艾玛总是哭;她恨不得永远不离开罗多夫。她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来找他。
  有一天,他看见她出乎意外地突然来到,不禁皱起眉来,仿佛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怎么了?”她问道。“不舒服吗?快告诉我!”
  他到底板着脸孔说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就来看他,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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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渐渐地,罗多夫的担心也感染了她。起初,爱情使她陶醉,她也心无二用。可是到了现在,爱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点,甚至不愿受到干扰。当她从他那里回来的时候,她总要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看看天边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影,村子里的天窗后面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她还注意听脚步声,叫唤声,犁头的响声;她在白杨树下站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抖得比白杨树叶还厉害。
  一天早晨,她正这样走回家去,忽然发现有支卡宾抢的长筒枪管似乎正在对她瞄准。枪筒斜斜地从一个小木桶上边伸出来,木桶半隐半现地埋在沟边的草丛中。艾玛吓得几乎要昏倒了,但又不得不走。这时一个人从桶里钻了出来,就像玩偶盒子里的弹簧玩偶一样。他的护腿套一直扣到膝盖,鸭舌帽低得一直遮到眼睛,嘴唇哆嗦,鼻子通红。原来是比内队长,他埋伏在那里打野鸭。
  “你老远就该说句话呀!”他叫道。“看见枪口,总该打个招呼。”
  税务员这样说,其实他是想掩饰内心的害怕,因为本州法令规定,只许在船上打野鸭。比内先生虽然奉公守法,偏偏在这件事上明知故犯。因此,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听到乡村警察的脚步声。但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增加了偷猎的兴趣,他一个人缩在木桶里,因为他的诡计得逞而自得其乐,
  一看见是艾玛,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就立刻随便搭起话来:
  “天气不暖和,有点‘冷’吧!”
  艾玛没有回答,他又说道:“你出来得么早呀?”
  “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去奶妈家,看我孩子来的。”
  “啊!那好!那好!我呢,你看我这模样,天不亮就来了;天要下牛毛雨,要不是翅膀飞到枪口上来……”
  “再见,比内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转过脚跟就走。
  “请便吧,夫人,”他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说完,他又钻进桶里去了。
  艾玛后悔不该这样突然一下离开了税务员。当然,他一定会往坏处猜测。去奶妈家实在是个糟透了的借口,荣镇的人谁不知道,小包法利早在一年前就接回父母身边了。再说,附近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于谢堡;比内自然猜得到她从哪里来,难道他会不说出去吗?他会随便乱讲,这是一定的!她就在那里挖空心思,胡思乱想,凭空捏造各种借口,一直想到晚上,也赶不走眼前这个拿猎枪的坏事人,
  晚餐后,夏尔见她愁容满脸,要带她到药剂师家去散散心。
  偏偏在药房看到的头一个人,又是这个不凑趣的税务员!他站在柜台前,短颈大口药水瓶反映的红光照在他脸上。他说:
  “请给我半两硫酸盐。”
  “朱斯坦,”药剂师喊道,“拿硫酸来。”
  然后,他对要上楼去看奥默太太的艾玛说:
  “不敢劳驾,她就下来。还是烤烤火吧……对不起……你好,博士(药剂师非常喜欢叫夏尔作“博士”,仿佛这佯称呼别人,自己也可以沾点光似的)……小心不要打翻了研钵!还是到小厅子里去搬椅子来,你知道客厅的大椅子不好动。”
  奥默赶快走出柜台,要把扶手椅放回原位,比内却要买半两糖酸。
  “糖酸,”药剂师做出内行瞧不起外行的神气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你恐怕是要买草酸吧?是草酸,对不对?”
  比内解释说,他要一种腐蚀剂,好配一点擦铜的药水,把打猎的各种用具上的铜锈擦掉。
  艾玛一听就打哆嗦。
  药刑师改了口:
  “的确,天气不对头,太潮湿了。”
  “不过,”税务员似乎话里有话,“有的人可不怕潮湿。”
  她连气也不敢出。
  “请再给我……”
  “他怎么老也不走!”她心里想。
  “半两松香和松脂,四两黄蜡,还请给我一两半骨炭,好擦漆皮。”
  药剂师开始切蜡时,奥默太太下楼来了,怀里抱着伊尔玛,旁边走着拿破仑,后面跟着阿达莉。她坐在靠窗的丝绒长凳上,男孩在一个小凳子上蹲着,而他姐姐围着爸爸身边的枣盒子转。爸爸在灌漏斗,封瓶口,贴标签,打小包。周围没人说话,只有时听见天平的砝码响,还有药剂师偶尔低声交代学徒几句话。
  “你的小宝贝怎么样?”奥默太太忽然问艾玛。
  “不要说话!”她的丈夫叫道,他正在帐本上记帐。
  “怎么不带她来呀?”她放低了声音问。
  “嘘!嘘!”艾玛用手指指药剂师说。
  好在比内一心都在算帐,看看加错了没有,可能没有听见她们的话。他到底走了。于是艾玛如释重负,出了一口大气。
  “你出气好吃力呵!”奥默太太说。
  “啊!天气有点热,”她答道。
  第二天,他们打算换个地方幽会;艾玛想用礼物收买女佣人;但最好还是在荣镇找一所不会走漏风声的房子。罗多夫答应去找。
  整个冬天,他一个星期有三、四个夜晚要到花园里来。艾玛特意藏起栅栏门的钥匙,夏尔还以为真丢了。
  罗多夫为了叫她下搂,就抓一把沙子撒在百叶窗上。她一听到就跳下床;不过有时也得耐心等待,因为夏尔有个怪脾气,喜欢坐在炉边闲聊,并且说个没完。
  她急得要命;要是她的眼晴有办法,真会帮他从窗口跳进来的。最后,她开始换上睡衣;接着就拿起一本书来,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读下去,仿佛读得很开心。但夏尔一上了床,就叫她睡下。
  “睡吧,艾玛,”他说,“时间不早了。”
  “好,就来!”她答道,
  然而,因为烛光耀眼,他就转身朝墙睡着了。她不敢大声呼吸,脸微微笑,心突突跳,也不穿衣服,就溜了出去。
  罗多夫穿了一件大披风,把她全身裹起,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也不说话,就把她带到花园的深处。他们来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在夏天的傍晚,莱昂也坐在这里,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现在她想不到他了。
  闪烁的星光穿过茉莉树落了叶的枝条。他们听得见背后的河水流溅,堤岸边干枯的芦苇不时咯啦作响。左一团右一团阴影,在黑暗中鼓了出来,有时,阴影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缩缩.笔直竖立或台俯仰上下,好像巨大的黑浪,汹涌澎湃,要把他们淹没。夜里的寒气使他们拥抱得更紧;他们嘴唇发出的叹息似乎也更响;他们隐约看见对方的眼睛也显得更大。在一片寂静中,窃窃私语落入灵魂的深处,清澈透明有如水晶,回音萦绕心头,不绝如缕,引起无数的涟漪。
  碰到夜里下雨,他们就躲到车棚和马房之间的诊室里去。她从书架后面取出一支厨房用的蜡烛,点着照明。罗多夫坐在这里,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看到书架和书桌,甚至整个房间,都使他觉得好笑,不由得他不开起夏尔的玩笑来,这使艾玛局促不安,她倒希望他更严肃一点,甚至更像戏剧中的人物,有一回,她以为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她说。
  他赶快吹灭蜡烛。
  “你带了手枪没有?”
  “干吗?”
  “怎么?……为了自卫呀!”艾玛答道。
  “要对付你的丈夫吗?啊!这个倒霉鬼!”罗多夫说完这句话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只消一弹手指,就会把他打垮。”
  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虽然她也觉得他的口气粗鲁庸俗,令人反感。
  关于手枪的事,罗多夫考虑了好久。他想,如果她说这话当真,那就非常可笑,甚至有点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恨夏尔这个老实人,这个不妒忌的丈夫;——丈夫不会妒忌,艾玛还向他赌咒发誓,他也觉得趣味不高。
  而且她越来越感情用事。起先,她一定要交换小照,并且剪下几绺头发相送;而现在,她又要一个戒指,一个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结合。她时常同他谈起晚祷的钟声,或是“自然的呼声”;然后,她又谈到她自己的母亲,问到他的母亲。罗多夫的母亲已经死了二十年。艾玛却还要用假惺惺的语言来安慰他,仿佛他是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有时,她甚至望着月亮对他说:
  “我相信,我们的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我们的爱情,也会很高兴的。”
  好在她的确是漂亮!他也没有玩过这样坦率的女人!这种不放荡的爱情,对他说来,是一桩新鲜事,并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规,使他既得意,又动情。艾玛的狂热,用市侩的常识来判断,是不值钱的,但他在内心深处也觉得高兴,因为狂热的对象是他自己。爱情既然稳如大山,他就不再费劲去争取,不知不觉地态度也改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些感动得她流泪的甜言蜜语,做些热情洋溢、令人神魂颠倒的拥抱抚摸。结果以前淹没了她的伟大爱情,现在却像水位不断下降的江河,己经可以看见水底的泥沙了,她还不肯相信,反而加倍温存体贴;而罗多夫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在乎了。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后悔不该顺从他,还是相反,只是希望不要过份亲热。自恨软弱的羞愧感慢慢积成了怨恨,但颠鸾倒凤的狂欢又使怨恨缓和了。这不是依依不舍的眷恋,而是更像一种剪不断的引诱。他降伏了她。她几乎有点怕他了。
  然而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平静无事,罗多夫随心所欲地摆布他的情妇;过了半年,到了春天,他们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一对过太平日子的夫妻,爱情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了。又到了卢奥老爹送火鸡的日子,纪念他断腿复原的周年。礼物总是和信一同送到。艾玛剪断把信和筐子拴在一起的绳子,就读到了下面这封信:“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希望这封信收到时,你们的身体健康,这次送的火鸡和以前的一样好!因为在我看来,它要更嫩一点,而且我还敢说,个儿更大一点。不过下一回,为了换换花样,我要送你们一只公鸡,除非你们硬要‘母的’,请把鸡筐子送还给我,还有以前两个。我不走运,车棚的棚顶给夜里的大风刮到树上去了。收成也不给我争面子。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你们。自从我打单身起,我就很难离开家了,我可怜的艾玛!”
  这里有个空行,仿佛老头子放下了笔来想心事似的。
  “至于我呢,身体还好,只是有一天去伊夫托赶集着了凉,我去赶集是要找个羊倌,原来那个给我辞了,因为他太讲究吃了。碰到这种坏蛋有什么办法!再说,他还不老实哩。“我听一个小贩告诉我,他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去做生意,拔了一个牙,他说包法利很辛苦。这并不奇怪,他还给我看他的牙齿;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见到你没有,他说没有,不过他看见马棚里有两匹马,我猜想生意还不错。那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原上帝保佑你们幸福无比!我觉得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见过我心爱的小外孙女贝尔特·包法利。我为她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李子树,我不许人碰它,因为我打算将来给她做成蜜饯,放在橱子里,等她来吃。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也吻你,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小宝贝,我吻你两边的验。
  “祝你们好!
  “你们慈爱的父亲
  “特奥多尔.卢奥”
  她呆了几分钟,把这张粗信纸捏在手里,错字别字到处都有,但是艾玛在字里行间,读出了温柔敦厚的思想,就橡在荆棘篱笆后面,听得见一只躲躲闪闪的母鸡在咯咯叫一样。墨水是用炉灰吸干的,因为有灰屑子从信上掉到她袍子上,她几乎想象得出父亲弯腰到壁炉前拿火钳的情景。她有多久不在他的身边了!从前她老是坐在壁炉前的矮凳上,用一根木棍去拨动烧得噼哩啪啦响的黄刺条,结果熊熊的火焰把木棍头上都烧着了。……她还记得夏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一有人走过,马驹就会嘶叫,东奔西跑……她的窗子下面有个蜂房,蜜蜂在阳光中盘旋飞舞,有时撞到窗玻璃上,就像金球一样弹了回来。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少希望!多少幻想!现在一点也不剩了!她已经把它们消耗得干干净净了,在她的灵魂经风历险的时候,在她的环境不断改变的时候,在她从少女到妻子,再到情妇的各个阶段——就是这样,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把它们丢得不剩一星半点了,就像一个旅客把他的财富全都花费在路上的旅店里一样。
  那么,是谁使她变得这样不幸的?是什么特大的灾难使她天翻地覆的?于是她抬起头来,看看周围,仿佛要找出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使架子上的瓷器闪闪烁烁,壁炉里的火在燃烧,她感觉得到拖鞋下面的地毯软绵绵的;白天气候温暖,她听得见她的孩子哇啦哇啦在笑。
  的确,小女孩在草上打滚,四围都是翻晒的草。她伏在一个草堆上。保姆拉住她的裙子。勒斯蒂布杜瓦在旁边耙草,只要他一走到身边,她就弯下身去,两只小胳膊在空中乱打。
  “把她带过来!”母亲说,一面跑去吻她。“我多么爱你,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多么爱你!”
  然后,她看见女儿耳后根有点脏,就赶快拉铃要人送热水来,把她洗干净,给她换内衣,袜子,鞋子,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的身体怎么样,好像刚出门回来似的,最后还吻了她一次,这才流着眼泪,把她交还到保姆手里。保姆见她一反常态,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罗多夫发现她比平常庄重多了。
  “这是心血来潮,”他认为,“一下就会过去的。”
  他一连三次不来赴约会。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冷淡,甚至有点瞧不起他的神气。
  “啊!你这是糟蹋时间,我的小妞儿……”他装出没有注意她唉声叹气、掏手绢的模样。
  他哪里知道艾玛后悔了!
  她甚至问自己:为什么讨厌夏尔?如果能够爱他,岂不更好?但是他却没有助一臂之力,让她回心转意,结果她本来就薄弱的意志,要变成行动,就更加困难了。
  刚好这时药剂师来提供了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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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他最近读到一篇赞扬新法治疗跛脚的文章。因为他主张进步,所以就起了热爱乡土的念头,为了赶上先进水平,荣镇也应该做矫正畸形足的手术。
  “因为,”他对艾玛说,“有什么风险呢?你算算看(他扳着手指头算计尝试一下的好处):几乎肯定可以成功,病人的痛苦可以减轻,外形更加美观,做手术的人可以很快出名。比方说,你的丈夫为什么不搭救金狮旅店的伙计,可怜的伊波利特呢?你看,病治好了,他能不对旅客讲吗?再说(奥默放低了声音,向周围望了一眼),谁能不让我给报纸写一段报道呢?那么!我的上帝!报道是会流传的……大家都会谈起……那结果就像滚雪球一样!啊!谁晓得会怎的?谁晓得?”
    的确,包法利可能会成功;艾玛并不知道他的本领不过硬,如果她能鼓动他做一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那她会是多么心满意足呵!她正要寻找比爱情更靠得住的靠山呢。
  夏尔经不起药剂师和艾玛的恳求,就勉强答应了。他从卢昂要来了杜瓦尔博士的那部大作《跛脚矫正论》,就每天晚上埋头钻研起来。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也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脚的各种偏差,从上往下跷,从外往内跷,从内往外跷),还有底畸形足和踵畸形足(换句话说,就是平板脚和上跷脚)。同时,奥默先生也用种种理由,说服客店伙计来动手术。
  “你也许不会觉得痛;就像放血一样扎一下,恐怕比除老茧还方便呢。”伊波利特在考虑,转动着发呆的眼睛。
  “其实,”药剂师又接着说,“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为了你好!纯粹是人道主义!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叫人讨厌,还有你的腰部一摇一晃,不管你怎么说,干起活来,总是很碍事的。”
  于是奥默向他指出:治好了脚,会觉得更快活,行动也更方便,他甚至还暗示,也更容易讨女人喜欢。马夫一听,笨拙地笑了。然后,奥默又来打动他的虚荣心:
  “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吗,好家伙?万一要你服兵役,要你到军旗下去战斗,那怎么办呢?……啊!伊波利特!”
  奥默走开了,口里还说着: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这样顽固,这样盲目,甚至拒绝科学给予他的好处。
  倒霉虫让步了,因为大家仿佛商量好了来对付他似的。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比内,勒方苏瓦老板娘,阿特米斯,左邻右舍,甚至镇长杜瓦施先生,都来劝他,对他传道说教,说得他难为情了。但是,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动手术“不要他花钱”。包法利甚至答应提供做手术的机器。艾玛要他大方一点,他当然同意了,心里一直说他的妻子是个天使下凡。
  于是他征求了药剂师的意见,做错了又从头来过,总算在第三回要木匠和锁匠做成了一个盒子般的机器,大约有八磅重,用了多少铁和铁皮,木头,皮子,螺钉,螺帽,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偷工减料。
  然而,要割伊波利特哪一条筋,先要知道他是哪类跛脚。他的脚和腿几乎成一直线,但是还不能说并不内歪。这就是说,他是马蹄足加上内翻足,或者说是轻微的内翻足加上严重的马蹄足。他的马蹄足的确也和马蹄差不多一样大,皮肤粗糙,筋腱僵硬,脚趾粗大,指甲黑得像铁钉,但这并不妨碍跛子从早到晚,跑起路来和鹿一样快。大家看见他在广场上围着大车不断地蹦蹦跳跳,提供左右力量不相等的支援。看来他的跛腿甚至比好腿还更得力。跛腿用得久了,居然得到了一些优秀的精神品质,它精力充沛,经久耐用,碰上重活,它更不负所托。
  既然是马蹄足,那就该先切断跟腱,以后再冒损伤前胫肌的危险,来除掉内翻足;因为医生不敢一下冒险做两次牛术,其实做—次已经使他胆战心惊,唯恐误伤自己摸不清楚的重要部位了。
  昂布瓦斯.帕雷在塞尔斯一千五百年之后,头一回做动脉结扎手术;杜普伊腾打开厚厚的一层脑髓,消除脓疮;让苏尔第一次切除上颌骨;看来他们都不像包法利先生拿着手术刀走到伊波利特面前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神经那么紧张。就像在医院里一样,旁边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堆纱布,蜡线,绷带——绷带堆成了金字塔,药房里的全拿来了。奥默先生一早就在做准备工作,既要使大家开开眼界,也要使自己产生错觉。
  夏尔在皮上扎了一个洞,只听见咯啦一声,筋腱切断了,手术做完了。伊波利特感到意外,还没恢复过来;他只是弯下身子,不断吻包法利的手。
  “好了,平静一点,”药剂师说,“改天再表示你对恩人的感激吧!”
  他走到院子里,对五六个爱打听消息的人讲了手术的结果,他们本来还以为伊波利特马上就会走出来呢。夏尔把机器盒子扣在病人腿上,就回家去了。
  艾玛正焦急地在门口等候。她扑上去拥抱他,他们一同就餐。他吃得很多,吃了还要喝杯咖啡,星期天家里有客人,他才允许自己这样享受。
  晚上过得很愉快,谈话也投机了,梦想也是共同的。他们谈到未来要赚的钱,家庭要更新的设备;他看到自己名声扩大了,生活更幸福了,妻子也一直爱他;她也发现更健康、更美好、更新的感情,使自己得到新生的幸福,到底也对这个热爱自己的可怜虫,有了几分脉脉的情意。忽然一下,罗多夫的形象闪过她的脑子;但当她的眼睛再落到夏尔身上时,她意外地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
  他们还在床上的时候,奥默先生却不理睬厨娘的话,一下就跑进了卧房,手里拿着一张刚写好的稿纸。这是他要投到《卢昂灯塔》去的报道。他先拿来给他们过目。
  “你自己念吧,”包法利说。
  他就读起来了:
  “虽然先入为主的成见还笼罩着欧洲一部分地面,但光明却已经开始穿云破雾,照射到我们的农村。就是这样,本星期二,我们小小的荣镇成了外科手术的试验场所,这试验同时也是高尚的慈善事业。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
  “啊!太过奖了!太过奖了!”夏尔儿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点也不!难道不该这样说吗!……”
  “为一个跛子动了手术,……”
  “没有用科学术语,因为,你们知道,在报纸上……并不是大家都懂得;一定要使公众……”
  “当然,”包法利说。“念下去吧。”
  “我接着念,”药剂师说。
  “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为一个跛子动了手术。跛子名叫伊波利特.托坦,是在大操场开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寡妇雇佣了二十五年的马夫。这次尝试是个创举,加上大家对患者的关心,使客店门前挤满了人。动手术好像施魔法,几乎没有几滴血沾在皮肤上,似乎是要说明;坚韧的筋腱到底也招架不住医术的力量。说也奇怪,患者并不感觉疼痛,我们‘亲眼目睹’,可以作证。他的情况,直到目前为止,简直好得无以复加。一切迹象使人相信:病人复元为期不远;下次镇上过节,说不定我们会看到伊波利特这位好汉,在欢天喜地、齐声合唱的人群中,大跳其酒神舞呢!看到他劲头十足,蹦蹦跳跳,不是向大家证明他的脚完全医好了吗?因此,光荣归于慷慨无私的学者!光荣归于不知疲倦、不分昼夜、献身事业、增进人类幸福、减轻人类痛苦的天才!光荣!三重的光荣!瞎子可以看见,跛子可以走路,难道这不正是高声欢呼的时候吗!从前,天神只口头上答应给选民的,现在,科学在事实上已经给全人类了!这个令人注目的医疗过程的各个阶段,我们将陆续向读者报道。”
  不料五天之后,勒方苏瓦大娘惊恐万状地跑来,高声大叫:
  “救命啦!他要死了!……我的头都吓昏了!”
  夏尔赶快往金狮客店跑去。药剂师看见他经过广场,连帽子都没戴,也就丢下药房不管。他赶到客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忐忑不安,碰到上楼的人就问:
  “我们关心的畸形足患者怎么样了?”
  畸形足患者正在痛苦地抽搐,结果装在腿上的机器撞在墙上,简直要撞出洞来。
  为了不移动腿的位置,医生非常小心地拿掉机器盒子,于是大家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脚肿得不成其为脚,腿上的皮都几乎要胀破了,皮上到处是那部出色的机器弄出来的污血。
  波利特早就叫痛了,没有人在意;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无病呻吟,于是就把机器拿开了几个钟头。但是浮肿刚刚消了一点,两位医学家又认为应该把腿再装进机器里去,并且捆得更紧,以为腿会好得更快。三天之后,伊波利特实在受不了,他们又再把机器挪开,一看结果,他们都吓了一跳。腿肿得成了一张铅皮,到处都是水泡,水泡里渗出黑水。情况变得更严重了。伊波利特开始觉得苦恼,于是勒方苏瓦大娘把他搬到厨房隔壁的小房间,至少可以不那么闷。不过税务员在这里一天三餐,对这样的邻人深表不满。于是又把伊波利特搬到台球房去。
  他躺在那里,在厚被窝里呻吟,面色苍白,胡子老长,眼睛下陷,满头大汗,在肮脏的枕头上转来转去,和苍蝇作斗争。包法利夫人来看他。她还带来了敷药的布,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其实,他并不是没人作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在他床边打台球,用台球杆做剑来比武,又吸烟,又喝酒,又唱歌,又叫嚷。
  “怎么样了?”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啊!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这都要怪你自己。你本来应该这么的,不应该那么的。”
  于是他们讲起别的病人,没有用什么机器,只用别的法子就治好了;然后,好像安慰他的样子,又加上几句风凉话: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起来吧!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国王!啊!没关系,不要穷开心!你不会觉得舒服的!”
  的确,溃病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觉得难过。他每个钟头来,时时刻刻来。伊波利特用十分害怕的眼光瞧着他,结结巴巴地呜咽着说:
  “我什么时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多倒霉呵!我多倒霉呵!”
  但是医生走了,只是要他少吃东西。
  “不要听他的,我的好伙计,”勒方苏瓦老板娘接着却说。“他们已经害得你好苦呵!你不能再瘦下去了。来,只管大口吃吧!”她给他端来了好汤,几片羊肉,几块肥肉,有时还拿来几小杯烧酒,不过他却不敢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下去。
  布尼贤神甫听说他病重了,让人求他来看看病人。他开始对病人表示同情,一面却说,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应该高兴才是,并且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上天宽恕。“因为,”教士用慈父的口气说,“你有点疏忽你应尽的义务。我们很少看到你参加神圣的仪式;你有多少年没有接近圣坛啦?我知道你事忙,人世的纷扰分了你的心,使你想不到拯救灵魂的事。不过,现在是应该想到的时候了。但是,也不要灰心失望,我认识好些犯过大罪的人,快到上帝面前接受最后的审判了(当然你还没到这步田地,我很清楚),他们再三恳求天主大发慈悲,到后来也就平平安安咽了气。希望你像他们一样,也给我们做出个好榜样来!因此,为了提前作好准备,为什么不每天早晚念一句经,说一声‘我向你致敬,大慈大悲的圣母玛利亚’,或者‘我们在天上的圣父’!对,念经吧!就算看在我份上,为了得到我的感激。这又费得了什么呢?……你能答应我吗?”
  可怜的家伙答应了。神甫接着一连来了几天。他和老板娘聊天,甚至还讲故事,穿插了一些笑话,还有伊波利特听不懂的双关语。情况需要,他又一本正经,大谈起宗教来。
  他的热忱后来收到了好效果,因为不久以后,畸形足患者就表示,他病一好,就去朝拜普济教堂。布尼贤先生听了答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采取两个预防措施,总比只采取一个强。“反正不会有什么风险”。
  药剂师很生气,反对他所谓的“教士操纵人的手腕”。他认为这会妨碍伊波利特复元,所以三番两次对勒方苏瓦大娘说:
  “让他安静点吧!你的神秘主义只会打扰他的精神。”
  但是这位好大娘不听他的。他是“祸事的根源”。她要和他对着干,甚至在病人的床头挂上一个满满的圣水缸,还在里面插上一枝黄杨。
  然而宗教的神通也不比外科医生更广大,看来也救不了病人。溃疡简直势不可挡,一直朝着肚子下部冲上来,改药方,换药膏,都没有用,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得更厉害。最后,勒方苏瓦大娘问夏尔,既然医药无济于事,要不要到新堡去请名医卡尼韦先生来,夏尔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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