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涤生”的亲切呼唤,曾国藩才看清来人,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
曾国藩一见潘世恩,只激动得全身一抖,几乎不能把持。
他动情地叫一声“老中堂”,便哽咽起来;两行热泪再难控制,簌簌而下。
潘世恩,字芝轩,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进士,已历四朝。任过各部、院侍郎、上书房的总师傅。嘉庆时,潘状元就已官至协办大学士,道光帝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现已八十岁,虽权力不大,却是当朝举世无双、德高望重又享高寿的大学士。汉官多依附在他的门下,穆彰阿也让他三分,杜受田等一干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样的人肯屈身大狱,看望一位获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让曾国藩感动!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3节 曾国藩被冷第二次被拖上堂
潘世恩的雪白胡须颤抖了许久,才说道:“涤生啊,当官难,当京官更难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老夫要送你一句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写好了归乡养病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不管皇上准不准,老夫是执意要走了!”说毕,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狱门重又挂锁。
曾国藩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望着潘世恩的背影边磕头边道:“老中堂保重!曾国藩给您老叩头了!”
曾国藩重新再抬起头时,潘世恩已了无踪影,但身边,却多了一位跪着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狱的老者。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站起身,对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远了,你也起来吧。
”
老者却道:“小老儿跪的是您曾大人,干他潘中堂鸟事!——曾大人,您老人家如何也进到这里来?”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丈,你还是改改口吧。我现在和你同为狱友,你还是叫我一声涤生更贴切些。”
老者跪着道:“您老就是百姓眼里的大人!左不过一个掉脑袋罢咧。小老儿现在叫您曾大人,出去后,还是叫您曾大人,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伸手把老者扶起来,道:“老丈,郑祖琛乱杀无辜,受害的又不只你一个,全广西如何就你进京告御状?——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
老者把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扶到补服上坐定,然后在对面坐下,这才讲起来。
老者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娃子,是广西贵港府人。
洪秀全等一班人在桂平的金田村起事,听说还砸了桂平的衙门,知县是从衙门后院的花园翻墙才逃脱的,闹得很有些气候。
广西巡抚郑祖琛调了几营抚标兵去围剿,由一名参将带队,声势造得老大。队伍开到桂平,哪知那洪秀全已然早得了消息,不等官兵来到,他先带着人躲进了山林。官兵扑了个空,参将窝了一肚子的火,就扎下大营盘,下死力地在山林里往来搜索。一连搜了十几日,却鬼也没搜出一个,只好鸣金收兵。
但带兵的参将是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加之出发时已向郑祖琛中丞拍了胸脯,又领了偌厚的饷银,更不用说中丞大人已许了他个明保——空空而回如何了局?
——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不过。
官兵回省的时候路过贵港,恰从张老娃子居住的村子通过,参将大人这时也不知是听谁说的还是自己忽发奇想,“匪首”之一的杨秀清曾在贵港一带聚过会。于是恨屋及乌,竟然传下令去,来了个血洗贵港,一天就斩杀了两千多百姓,每个官兵的腰里都悬了两颗人头。又突发奇想,特意选了几颗大些的首级,把面目刺了几刀,说是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等几名“匪首”的,专用木盒子装着,回省城向部院邀功请赏,打个马虎眼。幸亏军中有认得洪秀全等人的,说那几颗首级相差甚远,根本不能混淆,参将这才作罢,着人把几颗首级弃之荒野。
该日,张老娃子恰巧进山采药,到晚回时,家中妻儿已俱被斩杀,有逃得快的人这时也转回来,向张老娃子叙说了原委。张老娃子便伙着同村的上百口人一纸诉状告进了巡抚衙门。可恨郑祖琛竟不辨里表,生生把张老娃子等人轰了出来。还说什么,金田贵港,全没有几个好东西!众人再气不过,便请人写了相同的五份万民折子,全按了手印,由张老娃子等五人揣着,进京告御状。结果,只有张老娃子一人进了京师,其他四人,有的死在路上,有的中途投了“长毛”。
最后,张老娃子边骂边道:“像郑祖琛这样的狗官在广西用不上几天,不造反的人也要造反了!让这样的混球做巡抚,大清还想太平吗?”
听完了张老娃子的讲述,曾国藩没有言语,但心里想的却是:这恐怕就是古已有之的官逼民反了!
见曾国藩不言语,张老娃子忽然自言自语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送饭吃?”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也是许久粒米未进了,于是就喊一声:“来人,如何还不开饭!”
见没有回响,张老娃子站起身趴到木栏门上叫道:“开饭开饭!都死了!”
狱卒被吵得不耐烦,终于恨恨地走出来,雷鸣般地吼出一句:“吵什么吵,等挨刀呀!”
曾国藩接口道:“老哥,这个时辰如何还不开饭?”
狱卒望了曾国藩一眼,答:“你问咱,咱又问哪个去?咱的肚子咕咕叫,又向哪个说去?省省力气吧。”说毕忿忿而回。
曾国藩被呛得浑身抖了半天,倒也拿他没有办法。
一时都无话说。
曾国藩沮丧地坐到补服上,强追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他思量着如果睡过去,感觉会好一些。
一串灯笼火把却明晃晃地走过来,听脚步声,人不少。凭感觉,曾国藩知道这些人又是
冲着自己来的,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曾国藩下意识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穿上补服,把两眼望定木门,望定火把。
木门被打开,狱卒照例闪在一旁,一个蓝顶子的官员挑着灯笼走进来,外面还有五六位带佩刀的武官模样的人。
曾国藩平素与刑部不大往来,弄不清来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
来人把灯笼往里照了照,道:“曾国藩,陈中堂提你问话!——走吧。”
陈中堂指的是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一个靠首席军机穆彰阿提拔起来的人,是穆党里比较强硬的人物。
曾国藩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大牢。
刑部大牢与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国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估计是晚饭时分。
曾国藩咽了咽口水,强打精神往前走。
走进刑部大堂,见大堂的两侧不知何时已摆上了五六件刑具,两旁有四个人站班,说衙役不是衙役,说陪审不是陪审,都拿着水火棍,就那么拄着。
曾国藩冲着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陈孚恩深施一礼道:“湘乡曾国藩见过大司寇。”
礼毕,垂手侍立,等着陈孚恩问话。
陈孚恩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你作为朝廷要犯,见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湘乡曾国藩。——还不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没想到平日一脸媚相的陈孚恩发作起来这般可怕,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审过案子的朝廷大员,很快便镇静下来,施礼答道:“大司寇听禀,在下虽被摘了顶戴,但还没有被革除功名。按我大清律例,秀才上堂都可免跪,何况是进士!”
这后一句话,早把陈孚恩气得脸涨脖子粗,他大吼一声:“来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国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杀威棒!”
不容分说,曾国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摁在堂下,一下一下地打了起来。数到三十,看曾国藩时,后背已血肉模糊,人早昏过去多时。
陈孚恩在堂上须冷笑,嘴里自言自语:“我不管你进士还是退士,到刑部大堂,咱先扒你一层皮,看你还张狂?”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做过穆彰阿的书僮。因人聪明,会办事,深得穆的赏识,便替他捐了个拔贡出身,荐到顺天府做了一任首县典史,很捞了一些银子。回来后,便开始累年升官,直升到仓场侍郎。道光帝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举,转补刑部侍郎。道光帝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专权的机会,又升刑部尚书。奕登基,满汉官员各加一级,他自然成了协办大学士授刑部尚书,成了实缺。陈孚恩位列宰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陈孚恩因出身低微,没有进过学,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别人提“秀才”、“举人”、“进士”等字眼,京师百姓都管他叫三忌宰相。
曾国藩被冷水浇醒后第二次被拖上堂。
陈孚恩好不开心,冷笑着问:“曾翰林,你还不跪下吗?”
曾国藩趴在地上,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做听不见状。
陈孚恩嘿嘿两声道:“曾国藩,就你们这些臭书生,本部堂见得多了!大清指望你们办事——哼!来人哪,把人犯拖回大牢,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差迟!”
曾国藩又被稀里糊涂地拖回大牢。
押送曾国藩的衙役当中,有一个叫李三的,是合肥人,与李文安来往甚密,不当值时,常到李府与李文安对饮,李文安对他也颇多照顾。
陈孚恩审曾国藩的那夜,正巧李三当值。李三知道李文安平素与曾国藩交厚。
第二天换班,李三家也不回,便径直来到李府,也不用人问,就把陈孚恩夜打曾国藩的事向李文安讲了一遍,李鸿章恰巧也在座。
李文安知道陈孚恩的底细,听了李三的叙述,虽也对曾国藩的遭遇有些气愤,但不敢吭一声,仍然到刑部当值办事,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心高气傲的李鸿章却在当天联络了四十八名老少翰林,联名给咸丰帝上了道“参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擅审钦犯”的折子。恳请皇上按大清律例,严惩违制官员陈孚恩。
按大清律例,凡朝廷钦犯,非皇上有特旨大臣不得擅自审理。自大清开国以来,无人敢违制。
陈孚恩的这个把柄,被李鸿章等人抓个正着。
这时,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年老体弱不胜繁剧请求致仕”的折子也一并递到咸丰帝的手中,更让咸丰帝感到心慌气短的是,兵部尚书保昌,这时偏偏因病不能理事。
咸丰帝眼望着一尺多高的折子和广西发来的告急文书,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苦苦思考对策。道光帝传给他的明明是人人争抢的皇位,可他越来越感到是只刺猬。
他让当值太监把协办以上大学士及杜受田传过来议事。但潘世恩与陈孚恩免传。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4节 势利小人,不足以谋
大学士们鱼贯而入,侍讲学士杜受田也气昂昂地夹在其中走进来。
礼毕,咸丰帝首先讲话:“穆彰阿啊,你是先皇的首辅军机。潘世恩恳请致仕,折子已上了三天。广西的匪是越剿越多,偏偏兵部尚书保昌又病成这个样子。四十八名汉学士参劾陈孚恩擅审大臣,陈孚恩可是你保举上来的。你给朕说说,朕应该怎么办呢?咱大清国就好比当街的铺子,每天都得开门迎客呀!”咸丰帝恨不能把话一气说完。
穆彰阿略想了想,跨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潘世恩以八十高龄尚当值大学士,糊涂不糊涂且不必说,每日的上、下朝就苦了他了。奴才以为,潘世恩入仕以来虽历四朝,并无显赫的政绩,武英殿大学士的位置他早该让出。请皇上明察。”
没待咸丰帝讲话,杜受田早跨出一步道:“禀皇上,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有失公允。潘中堂身为上书房总师傅、武英殿大学士,学贯古今,道德绝伦。虽届耋耋之年,仍能一心一意为国家办事。这样的功勋老臣,怎么能说早就该让出大学士的位置呢?”
文庆这时也道:“禀皇上,臣以为潘中堂不仅是皇上的师傅,还是先皇的师傅,这样的老臣,当朝找不出第二个。何况潘中堂久历军机,从不争权夺位,功名利禄,全凭上头定夺。皇上对潘中堂,该挽留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想了想,又问:“穆彰阿呀,陈孚恩这件事怎么处理啊?”
穆彰阿冷静地答:“回皇上话,陈孚恩擅审人犯固然不对,但奴才以为,陈中堂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皇上想啊,人犯曾国藩既已被摘去顶戴,押进刑部大牢,那曾国藩就不再是什么大臣。——虽然曾国藩是奴才的门生弟子,但奴才也不敢偏袒。陈孚恩身为刑部尚书,职分所在,理应对关押的人犯进行审讯,这并无不妥之处。奴才以为,陈孚恩此举,正是他忠贞体国之处,无罪却有功。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不语。
文庆道:“禀皇上,对陈孚恩擅审大臣这件事,奴才有几句话要说。”
咸丰帝道:“文庆,你只管讲就是。”
文庆道:“谢皇上。奴才以为,礼部侍郎曾国藩虽被皇上摘去顶戴,但皇上却并没有明谕革职。也就是说,皇上也只是一时气忿,惩戒一下曾国藩,并不是要将他真地革职拿问。何况,曾国藩也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罪不至革职。这一点,皇上心里比奴才清楚。按我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大员犯罪,须由皇上下特旨指定专人审理。奴才以为,皇上未下旨之时,陈孚恩根本无权审理。陈孚恩也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体国,而是蔑视国法,蔑视皇上,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请皇上明察。”
恭亲王奕这时道:“皇上,文中堂说的极是,陈孚恩的确有罪,四十八位翰林参的有理。——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先把曾国藩放出刑部大牢。当朝二品大员关进刑部不闻不问,不仅违制,也与体例不合,陈孚恩应当问罪。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忽然问杜受田:“杜师傅,你说呢?”
咸丰帝有意不称杜受田的官衔,而称师傅,这就明显地拉近了一步。
杜受田诚惶诚恐地跨前道:“禀皇上,臣以为,曾国藩该不该问罪,暂先别论,陈孚恩却的的确确做得不妥!不知这陈孚恩仗着谁的势力,敢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老臣已气愤了一天,今日方一吐为快!”矛头直指穆彰阿。
穆彰阿忍无可忍,忿然道:“杜受田,你才入军机几天,还仅仅是个四品的侍讲学士,就敢指摘朝廷大臣!你不要仗着做了几天上书房的师傅,就这般张狂!——你要知道,我大清开国至今,做过上书房师傅的何止千万,你又算个什么!”
杜受田被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作声不得。
咸丰帝看不过,道:“穆彰阿,你不得在朕的面前呵斥大臣!”
穆彰阿跪下道:“奴才一时气忿,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见各执一词,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道:“都下去吧,容朕想一想。”
众王、大臣谢恩退出。
走出殿外,穆彰阿冲着杜受田等人的背影呸的吐了一口,道:“势利小人,不足以谋!”
王、大臣们都没表态。杜受田权当没有听见,自顾悠悠而去。
大臣们走后,咸丰帝把一等御前侍卫肃顺召进书房。肃顺现在是正三品职衔,是协办大学士、内务府大臣文庆的属下。
肃顺走进书房,先抢前一步给咸丰帝磕了请安头,便垂手侍立在一边,等着咸丰帝发问。咸丰帝和肃顺较杜受田还近一层,一则两人年纪相仿,一则肃顺近几年,一直跟着咸丰帝。从感情上讲,咸丰帝比较愿意接近肃顺,和肃顺讲话也比较少顾忌。
咸丰帝把几份久议不决的折子递给肃顺,道:“肃顺哪,这是几个题目,朕今天就考考你。交不上答卷,朕可要治你的罪,你可要用心回答。”
肃顺把几份折子一气儿看完,道:“这都是皇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妄言。请皇上去考别人吧,奴才不敢答。”说着把折子双手递给咸丰帝。
咸丰帝愣了愣,忽然一笑道:“好你个大胆耍滑头的奴才,你笨不说笨,反说什么不敢答!今天朕非让你答。——你说,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恳请致仕朕应该怎样做呀?”
肃顺眼珠子转了转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潘世恩已历四朝,朝中再无二人可比。已经八十高龄,致仕自无不可,皇上理应恩准。只是——”
咸丰帝急道:“你快说只是什么?”
肃顺答:“只是待遇不可依老例,要优厚一些,这才不寒老臣之心。”
咸丰帝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按我大清官制,官员致仕或丁忧,不再食俸禄,只一次拿出若干俸银即可。这潘世恩已历四朝,家财自是有一些的,只是——”
猛地睁开双眼:“肃顺,你这个狗奴才,不准和朕绕弯弯!你说具体点儿,究竟怎么办才算优厚?”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可以破格,赏潘世恩食全禄!”
咸丰帝一怔,接着便坐回案边,道:“陈孚恩算不算擅审大臣?”
肃顺低头回答:“奴才说句大胆的话,皇上别生气。穆中堂当权以来,结党营私,飞扬跋扈,朝中结怨甚深。陈孚恩作为他一手提拔的爪牙,不管算不算擅审大臣,都应该剔除军机,着令回籍养病,以消民怨。”
咸丰帝一笑道:“他陈孚恩牛高马大的哪里有什么病?”
肃顺答:“照常理推算,陈孚恩的母亲已九十高龄,皇上可以恩准他回籍尽孝心。大清以孝治国呀!”
咸丰帝一拍桌子道:“你这个狗奴才!你整天在大内,怎么知道那么多。——朕再来问你,郑祖琛该怎么办?朕三番五次调兵调饷,怎么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在曾国藩身边伴过差,深知他的为人。曾国藩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处。他的廉洁自律、克己为公、忠诚谋国的功夫,天下皆知,而且是真心为国家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咸丰帝急道:“狗奴才你聋了?——朕问的是郑祖琛,你扯曾国藩干什么?——你忘了,他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哪!”
肃顺道:“奴才再放肆地说一句,曾国藩明明是先皇器重的人,怎么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呢?皇上可别看错了!”
“大胆!”咸丰帝一拍案面道,“你敢顶嘴,朕让人扇你的大耳刮子!”
肃顺扑通跪倒,佯作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说着抬起右手便打,边打边说:“让你胡说八道惹皇上生气!”
咸丰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郑祖琛怎么办吧。”
肃顺跪着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说了,再说,舌头该掉了。”
咸丰帝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别耍贫嘴了。”
肃顺这才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放出曾国藩,让他戴罪去广西巡抚衙门,实地考察一下郑祖琛的剿匪诸事。郑祖琛剿匪不力或确因不法事激起民变,曾国藩定会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还真没考倒你——算你及格吧。”
肃顺跪安退出。
紫禁城内已是灯火辉煌,城外的街道行人也渐渐稀少,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曾国藩挨了陈孚恩莫名其妙的一顿打,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到大牢,不久便睡过去。狱卒送过来的饭,他也没吃。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5节 民智不开,圣人无奈
张老娃子见曾国藩的两腿被打得渗出血,就脱下破褂子给曾国藩盖上,他则缩在墙角里,连连发抖;子夜时分,曾国藩睁开眼时,见张老娃子正在围着自己一圈一圈地跑步,光着的脊背已冻成紫铜色。
曾国藩试着动了动,两条腿却针刺般疼痛,内裤与肉已连成一体。
“老丈,”曾国藩呼唤一声,“快穿上褂子,这是大牢,比不得家里!冻出病,可不是玩的!”
“大人,”张老娃子跑得更欢,“只要小老儿不停步地跑,是绝冻不出病的。——您老可是不禁打的。要疼,您就叫。声越大,越不疼。小老儿是试过的,蛮管用。”
曾国藩苦笑一声,顺手把盖在身上的褂子扯下来,道:“穿不穿由你,我是不盖的。”
张老娃子愣了半天神,这才重又穿上褂子,道:“大人哪,还有人敢打您这样大的官吗?”
曾国藩动了动臂膀,苦着脸道:“敢打我的官还不只一个哩。——你知道乾隆年间的和珅和大人吗?官至大学士、九门提督,还不是说吊就吊死了!”
张老娃子坐在曾国藩身边道:“我们知道,那和大人可是个头号的贪官,他不死,国家还想好啊?——可您老是清官啊,清官挨打,这国家同样难好啊!”
曾国藩急忙用手捅了捅张老娃子,小声道:“老丈,话不能乱说呀!——咱爷们儿拉点别的闲话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张老娃子猛地一瞪眼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呀!我在曲大人家正好好地吃饭团子,突然就来了十几个拿刀拿枪的人,押起我就走,可不就进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连堂也不过一个,这都是什么事儿呢?——对了大人,您老该饿了吧?——我还给您老留了一个窝窝呢!”说着站起身,走到和门相对的木板壁前,在平台上,拿下一个黄黄的玉米面窝窝;曾国藩惊诧于张老娃子的心细,更感动于他的良苦用心。曾国藩的眼圈儿红了。
曾国藩接过窝窝在手,先问一句:“老丈,你可是吃饱了?”
张老娃子回答:“小老儿是饿惯了的人,只要给口吃的,就能挺上两天,大人咋个能比!”
曾国藩的心里感叹一声:“大清国的百姓苦啊!”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一个窝窝下肚,身上有了力气,曾国藩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入狱前,他的癣疾本已发作,何以挨过一顿打之后,全身不仅不痒,反倒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呢?敢则自己天生是欠揍的命吗?
他捋起袖管,见胳膊上已结了厚厚的痂——这是癣疾熟透了之后将近愈合的征兆。他愈发纳罕不已。以往,每逢癣疾发作,他是断断不敢躺到地上的,像现在这样,他会痒到彻夜无眠、痒到恨不能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典试四川途中他进过一回大牢,那次的癣疾发作险些痒死他!那真是一种人世间再难寻到的痒,能从皮痒到肉里,从肉痒到骨里,从骨痒到髓里!
见曾国藩趴着愣愣的,张老娃子小声地问:“大人,皇上该不会吊死您老吧?”
曾国藩猛地惊醒,随即叹口气道:“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是别连累族人为最好!晚辈祖上几代务农,虽不光宗耀祖,倒也平平安安,算是没有辱没亚圣的贤名!如今,几个弟弟也都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晚辈的顶子也成了红色。——一家当中,可缺父少母,但不可无家长;一族当中,可以无做官的人,但绝不可缺秀才!秀才是希望之火,秀才是明理之炬,秀才是书香的根基呢。”
张老娃子把嘴张成半圆,许久才道:“大人讲得这些话,小老儿是听不明白的。
小老儿只知道,不糟踏百姓的官兵是好官兵,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皇上是好皇上!
刚才大人提什么秀才,怎样的人家能蹦出一个秀才呀?那得几个菩萨保佑啊?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六十年光景,去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全村唱了三天大戏呢!祖宗都跟着沾光啊!大人哪,那面子阔的,小老儿到死都忘不了!啧啧。”
张老娃子闭住嘴,沉浸到自己的美好回忆中去了。
望着老娃子,曾国藩一阵悲哀:民智不开,圣人无奈!呜呼!
第二天早朝时分,刑部的满郎中和一名下级官员来到大牢中,把曾国藩提出大牢,一直押往勤政殿。
曾国藩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揣度。
进了大殿,见两班文武王、大臣们都分列两旁站着,咸丰帝端坐在龙椅上;曾国藩身份不明,只好跪在中间的空地上,低着头听宣。
“曾国藩,你近前来,朕有话问你。”咸丰帝发话。
曾国藩只好爬到以往王、大臣奏事的地方,一头到地道:“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
曾国藩故意把“臣字”喊得响亮,想以此试探皇上对自己的态度。
咸丰帝理也没理,只是对旁边站着的值事太监点了点头。
值事太监跨前一步,手捧圣旨宣布:“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听旨!”
潘世恩跨前两步,正好和曾国藩跪在一处,也是一头到地,道:“臣潘世恩给皇上请安!”
太监一字一顿念道:“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立品端方,学问醇正,由乾隆癸丑科一甲一名进士,授职修撰,已历四朝,超登揆席,晋加太傅,赏戴花翎,赏用紫缰,赏穿黄马褂,恩眷益隆。服官五十余年,小心勤慎,克称厥职。准其致仕,赏食全禄。钦此。”
潘世恩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头谢恩。
值事太监继续宣诏:“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听旨!”
陈孚恩一愣,急忙跪到前面,听太监一字一顿念道:“刑部尚书陈孚恩,其母已年逾九旬,累次上折恳请归籍侍养。朕念其孝心,准其所请,着接旨日起,即开缺回籍。钦此。”
陈孚恩听完圣旨先是一抖,接着大声道:“禀皇上,臣有话讲。”
咸丰帝摆摆手道:“陈孚恩,你讲吧。”
陈孚恩说了句“谢皇上恩典”,这才道:“皇上,刚才圣旨把奴才听糊涂了。奴才的老母已于十年前故去,奴才并没有上折请求回籍养老母啊!皇上大概记差了吧?”
咸丰帝表情木木的,许久才道:“老母死了,老父总该有吧?”
陈孚恩大声道:“奴才的老父也已于五年前故去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愣了愣,问:“原籍还有什么长辈呀!”
陈孚恩想了想道:“回皇上话,原籍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今年正好七十岁。”
咸丰帝马上满面笑容道:“这就对了嘛!——你领旨谢恩吧。”
陈孚恩还想说什么,值事太监却开始接着宣旨:“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礼部侍郎曾国藩,直言谏事,忠勇可嘉,着即日起兼署兵部右侍郎。望该侍郎一如既往,忠诚谋国。钦此。”
曾国藩呆了半晌才叩头谢恩。
曾国藩糊里糊涂地被咸丰帝一句话给扔进刑部大牢,又让尚书陈孚恩糊里糊涂地给打了三十大板,现在,又由咸丰帝糊里糊涂的一句话便官复原职,又多了个兵部右侍郎职衔。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不仅曾国藩本人发懵,连满朝文武也都开始发懵。皇上作为一国首脑,做起事来怎么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呢?
曾国藩穿着脏兮兮的补服,头上戴着吏部发还的二品顶戴(官服因被刑部的人扒去,尚没有归还),就这样的一步步地走回府邸。属官争着把轿子让给他,竟被他一一谢绝。众皆愕然,又不敢问,由着他一步一步地去了。
府邸里倒是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曾国藩叩门时,心中还在想:“该不是下人们都作鸟兽散了吧?”——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时有发生,尤其是四品以下官员的府邸,哪怕是从宫里或门外传错一句话,原本是“老爷被贬”给传成“老爷被逮”,只一字之差,仆人也要走散大半。京城人的眼皮子就这么薄。
曾国藩叩动了两下门环,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客人请回吧,我家老爷出皇差了,不在府上。”这分明是周升的声音。
曾国藩按捺住满心的感动,心平气和地回答:“老爷的皇差已经办完了!周升啊,你开门吧。”
大铁门呼啦啦被打开,出现在曾国藩面前的周升比蹲过刑部大牢的曾国藩还憔悴。
曾国藩吃一惊,小声问:“周升,咋了?如何这般模样?”
“老爷,可把您盼回来了!”周升因为激动,已忘了请安,两眼只是哗哗地淌泪。
他把曾国藩让进门里,又慌慌地关上大门,这才道:“老爷,礼部来人说您老触犯了国法,被投进了刑部大牢!苟四哥几个回来也说是真的。大家都知道您老是无辜的,早晚能回来,可钱庄的人就盯上来了;前儿个来人要搬您老的《廿四史》,小的们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昨天来又说要把轿子抬走顶账。不是苟四哥几个提前把轿呢摘了下来,轿子不被抬走才怪呢!刚才您老敲门,小的以为是钱庄来扒房子呢。——大人哪!您老的官服呢?”话毕,这才想起来擦眼泪。
曾国藩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抬腿进了书房。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6节 李翰林的机敏之处
刚坐定,刑部送官服的人到了,却原来是刑部侍郎何桂清。
何侍郎亲自来曾府送官服,曾国藩大感意外。何桂清却自有道理:一则赔理,一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结识曾国藩。
曾国藩以同仁礼见过,周升泡过一壶茶端上,两个人这才坐下来。
何桂清刚说一句“曾大人受苦了”,李鸿章等一班翰林已大踏步走了进来;见何桂清在座,众人急忙请安。
何桂清知道曾国藩与这班翰林公关系非比寻常,就只好告辞,口称“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留下官服朝珠,乘上绿呢大轿而去。
众翰林这才重新向曾国藩请安,气氛自然也活跃多了。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字丛山,号根云,道光帝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道光帝二十八年,曾国藩已是礼部侍郎,何桂清则刚熬到正四品鸿胪寺卿入值南书房,为道光帝讲解《大学》。这年的二月,他通过教堂的一房亲戚,为大学士穆彰阿买了几包夜御十女而不衰的春药,博得穆相爷的好感。于是青云直上,半年就升至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年底就升授了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一直到刑部左侍郎,创造了大清官员一年四迁的奇迹,被京师传为趣谈。百官皆云:饱读诗书不如饱尝春药。
曾国藩耻于与此流为伍,但在人前人后也并没有对何桂清的行径露出过一点不屑的意思。因为满朝文武都知道,何桂清与祁藻、杜受田最交厚。道光帝时,因祁、杜二人不得圣恩,何桂清只能拼出老命来巴结穆彰阿。而咸丰帝一登基,杜受田立时便受青睐,何桂清出头之日相信迟早都会到来。但曾国藩凭着相人的知识断言,何桂清得势之时,便是他断头之日。自然,这话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何大人来看恩师,恐非仅为送一官服吧?”翰林院庶吉士匡路同当先讲话。
李鸿章也道:“像何大人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恐怕轻易是不会到同仁府上坐上一坐的。莫不是他又得了什么风声,敢则恩师要入阁拜相?”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何侍郎亲送官服到敝府,是不想结怨于朝中的任何人,这是何丛山的聪明之处。像本部堂这种人,能到目前的这个位置,已是破格提拔了。不像你们敢说敢为,虎虎朝气。唉,有一天,为师能被外放做上两任学政,正儿八经地教几名门生,就知足了。我大清国不缺官员,不缺军机大臣,缺的正是肯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啊!——少荃哪,我说得对吗?”
李鸿章未及回答,周升这时拿着一张拜客的帖子走进来,把帖子递给曾国藩,道:“老爷,湖广会馆的人送了张帖子。”
曾国藩展开一看,随口吩咐一声“备轿”,又举了举帖子冲众人道:“本部堂今晚做东,各位都随本部堂到湖广会馆吃豆腐。”
李鸿章笑着道:“有我们在,哪能让恩师破费。——究竟是哪个大学问家到了能让恩师掏口袋?”
李鸿章知道曾国藩平素重学问不重官位,不肯请高官吃饭却肯为大学者破费。
曾国藩边换便服边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就簇拥着曾国藩走出去。
到了湖广会馆,众翰林才知道原来是唐鉴唐镜海先生到了。
曾国藩一见唐鉴,当先跨前一步就行大礼。
唐鉴一把拖住,哈哈大笑道:“老夫现在是山野村夫,断不敢受曾侍郎的大礼。
——快给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脸色一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不受门生一拜,门生是断断不肯坐的!”挣扎着,勉强行了半个礼,这才坐下。
众翰林也都一一和唐鉴见过礼。
会馆的账房奉上茶来。
李鸿章略坐了坐,便走出去安排宴席事宜。
曾国藩两眼望定唐鉴,见唐鉴是愈发的矍铄了,虽然胸前飘着的雪白的胡子,已白到不能再白,但皮肤红润,气色极佳,仿佛修成的道士,一点儿也不显老态。
曾国藩动情地说道:“屈指算来,恩师已近三年没回京师了,还这般健康,真乃国家之
福啊!”
唐鉴略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是奉诏参加宣宗成皇帝奉安大典的,刚刚从宫里面圣回来。涤生啊,老夫听会馆的人讲,你在刑部大牢被关了几夜?”
曾国藩道:“恩师啊,刑部大牢能关得天下所有人,为何关不得门生啊?”
唐鉴没有接曾国藩的话茬,而是自言自语道:“广西这次匪事大概要闹点大乱子,那姓洪的如果不及时拿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夫已向皇上推荐了林则徐林大人。”
曾国藩道:“林大人不是在福建原籍养病吗?——咳,说起来,都是夷人闹的。——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也参加了个什么夷教?”
唐鉴道:“可不是嘛,要不地方官怎么一直置若罔闻呢!——老夫早就说,夷人在我大清布教早晚要出祸端。他们哪里是真在布教,分明是要让我大清裂国百姓裂宗啊!涤生啊,宣宗安寝,老夫就回转归籍,你在京师要保重啊!——圣人云,明哲保身!——家中老小还康泰吧?”
曾国藩答:“谢恩师挂怀,都还好。恩师饭后就同我回舍下去歇吧,虽粗茶淡饭,也还干净,门生也好早晚请教。如何?”
唐鉴大笑道:“谢了,老夫在京师还有几个朋友要会,就不去扰你了。你已是朝廷大员,有多少事情要做呀。”
曾国藩正要讲话,李鸿章这时进来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大人们入席吧。”
众人于是去饭厅用餐。
唐鉴坐了上首,曾国藩坐了二位,依次为李鸿章等十几名翰林。
唐鉴既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又是天下公认的豪饮学士,而曾国藩却是酒不沾唇的理学大师。按大清官制,国丧期间,京师内外是严禁聚会娱乐的。——家宴自然不在其中,聚会只要无酒也不算违制。
所以,一坐下,曾国藩便提议,以茶代酒,具体事宜由李鸿章安排。
于是,每人的面前就都摆上了茶水。
曾国藩尝了一口,知道是龙井;唐鉴也尝了一口,吧吧嘴没言语。
李鸿章这时笑道:“唐大人素喜淡茶,学生是早就知道的。不知味道可对口?”
唐鉴道:“对口,对口,孺子可教也!”心里想的却是:此子的将来不可限量!
唐鉴很少论人,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分明是褒扬李鸿章。曾国藩一愣。
唐鉴的茶杯里装的是酒,这正是李翰林的机敏之处。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当廷诏告了宣宗皇帝与仁宗孝和睿皇后的奉安日期,同时宣布,国丧期间,吏部的官员引见照常进行。
退朝后,又同时有三个谕旨下发各部院。
第一道谕旨是:在籍养疾的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即日起升授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理军务,毋庸来京。
第二道谕旨是:升授肃顺为内阁学士。
第三道谕旨是:钦命刑部侍郎何桂清为江苏学政,望该员即日到任整饬江苏学治。
林则徐是大清的有功之臣,虽因夷案而被治罪,但很快就起用;如果不是病魔缠身,他就是上十个归籍养疾的折子,道光帝也不会应允。看咸丰帝的意思,林则徐的身体似已康复,广西“剿匪”之重任,顺理成章非他这样的能员莫属了。
肃顺迟早都要由后台走向前台,曾国藩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何桂清的外放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京官不得外任是断难发财的,这也是杜受田对何桂清的照顾,实际也是这位得宠的侍讲学士做给百官看的:顺我者,予春风雨露,逆我者,给冰雹雪霜。
曾国藩把吏部的这份录有圣谕的官报收进案头的箱子里,随手拿过已经写好但尚末递进的“奏请简大员查广西剿匪真相,监察御史曲子亮就算闻风而奏也无罪”
的折子袖起来。他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夜,仍举棋不定。递,还是不递?奕这个跛子皇帝的反复无常,让曾国藩真有些怕了。皇上反复无常,臣子誓必手足无措;皇上言而无信,臣子誓必心存疑惧。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部值事入报:刚刚升授的内阁学士肃大人来礼部签到。
曾国藩急忙迎出去。
肃顺满面红光,已见过礼部的满、汉二尚书,正往曾国藩的办公房走来。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7节 大清之幸
按大清官制,内阁学士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是正二品,肃顺是理应步行至曾国藩的办公房中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见过曾国藩才对,曾国藩是无需迎出去的。礼部左侍郎是满官荣向,此时告假在籍养病,侍郎办公房内只有曾国藩一人视事。
一见曾国藩迎出来,肃顺紧走几步,老远就向曾国藩问安。
“曾大人,下官肃顺向您老请安了。——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
曾国藩抢前一步拉起肃顺道:“肃大人快不要折杀本官!”
两个人一路厮让着跨进办公房。
值事官急忙泡了茶摆上,又向二位大人请了安,这才退出去。
肃顺笑着对曾国藩道:“下官以后可以经常侍候大人了。”
曾国藩知道肃顺在自谦,便笑道:“肃大人近来怎么尽把正话反说。——肃大人的前程,岂是时人所能料的?——皇上身边有肃大人这样的能臣,真大清之幸啊!”
肃顺微微一笑道:“‘能臣’二字下官可不敢当,但眼下的局面也真够皇上烦心的。——昨个晚上听皇上说,银库的存银只剩下一百七十余万两!广西还得增兵、增饷,林中堂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广西。——这大清,是全让一些庸臣给败坏了!”
曾国藩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位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之口,看肃顺的意思,大有替皇上整顿朝纲之心。
又是一个鳌拜!曾国藩在心里说,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
曾国藩把折子悄悄地拿出来,悄声道:“有一个折子,本官拿不准是递还是不递。——请肃大人给拿个主意吧。”便把折子递过去。
肃顺毫不客气地接折在手,匆匆看起来,看毕,合上折子道:“全是穆中堂一人闹的,花沙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御史闻风而奏尚不获罪,怎么就对曲子亮例外?曾大人,你一会儿就把折子递进去,看皇上怎么说!郑祖琛把广西整成这个样子,天下皆知,穆党可恨!”他望了曾国藩一眼,忽然打住话头,站起身不好意思道:“下官也该告辞了。”
肃顺忽然想起听他讲话的人正是穆彰阿的首席弟子。
曾国藩顺势道:“肃大人走好。”
肃顺毫无顾忌地大步流星走出礼部衙门,乘绿呢大轿而去。
午饭后,曾国藩便将折子递进宫去。
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在客厅候着。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
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尽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份,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份,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发起大水。”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去。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在福建侯官养病。福建到广西山高林密,虽说当地衙门派了官兵护卫,可也难保一帆风顺哪!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呀!——等林则徐到了广西,姓洪的还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哪儿给我要颗现成的纸烟来。”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嗅,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劲道好足。”
曾国藩接过来,轻轻吸了一口,马上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把水烟枪还回去,边咳边道:“这哪是大金叶呀,分明是大金枪啊!行了,我是过足瘾了。”
刘横这时走进来,空着手道:“禀大人,周升说,他也跟着戒烟了。——大人,小的去买些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算了,戒了就戒了吧。刘横哪,问一下厨下,饭菜可好?”
刘横答:“回大人话,饭菜已好多时,就等大人示下了;是摆到客厅还是摆在书房?”
曾国藩道:“倭大人不是外人,就摆在书房吧,我们谈话也方便。”
炕桌摆上来之后,最先上来两小盘子欧阳夫人走前腌制的湘菜:一盘香竹笋,一盘霉豆腐。
曾国藩指着盘子道:“这是贱内最拿手的两样咸菜,整整腌制了两大缸,饭后我让唐轩封两坛让嫂夫人尝尝。”
倭仁道:“听镜海师讲,涤生近几年每年都让家人给捎来几坛自制的咸菜,不知真也不真?”
曾国藩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这是我给家中女子所定的功课。凡我家中女子,不仅每人亲手给我腌制一坛咸菜,还要缝制一双布鞋。我每年都能收到十几坛咸菜,五六双布鞋。咸菜偶尔送人一二坛,布鞋却全让下人穿了。”
倭仁捻须笑道:“真不愧亚圣的后人。好!好!真是我大清一等一的家庭。”
这时,桌上又摆上四菜一汤:一盘豆芽炒肉丝,一盘油煎豆腐,一盘街上随处可见的猪皮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花碗翡翠白玉汤——所谓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白菜汤,切得倒见功夫,也算小菜大作了。
一会儿,李保又端上来一壶烫得滚热的烧酒和一碗白米饭。
曾国藩举箸相邀:“老同僚,我这侍郎当得寒酸,吃食也寒酸,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不饮酒,也不谦让,便先自斟了一杯酒,用舌尖舔了舔,吧吧嘴道:“涤生啊,饭后让李保去我那儿取一坛‘女儿红’吧。这铺子里零沽的酒,水兑得比酒多,如何待得客?你现在可是我大清正途出身的正二品侍郎啊!——轿子可以将就,吃饭不能将就啊!传出去,你让我这当哥哥的脸上也挂不住啊!”
曾国藩笑了笑,端起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什么四郎五郎,都没六郎的能耐大,咱们还是填饱肚子再说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是拿大宋杨家将的故事来解嘲,便放下酒杯道:“涤生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样苦自己,就能救大清了?候补官员拜访,都要递红包啊,门生弟子更是不能少啊!你真要当一辈子不荤侍郎啊?——不纳妾可以,可总不能满府上下连点儿胭脂气都没有啊!我明天荐几个丫头过来,弄茶弄饭也干净些。”
曾国藩笑着放下碗道:“文中堂来我这里一趟,要给我买个如夫人送过来,你又要给我荐什么丫头。——咳,我连鸭头都吃不起,还能用得起丫头?你让我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对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不昏侍郎?我怎么闻所末闻?——你可不能绕着弯子骂我!”
倭仁连干了两杯酒,笑道:“你呀,出了府里就是衙门,出了衙门就是府里,你难道就不知道咱京师的老百姓成天说些什么吗?——你明儿去听上两场戏,再到茶馆里喝上半天的茶,就会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看咱们这些官员了。”
曾国藩不解:“市井之论不足为凭。——何况戏园子茶楼,那都是闲人的去所呀。你让我到茶楼去泡上半天,那礼部的事情谁来办哪。——你就能丢下大理寺的事情不管,跑到园
子里看戏去?——咳!李保,添饭!”曾国藩已吃完一碗白米饭。
李保应声而入,接过曾国藩的碗走出去。
曾国藩接着问倭仁:“者百姓都怎么说?”
倭仁笑道:“老百姓都说,大清国当今有一个十品宰相,有一个食人的王爷,有一个不荤侍郎。十品宰相说的是穆中堂,每饭必有十荤十素才能进食;不荤侍郎说的就是你,说你食素不食荤,后来又演义成你是清官不是昏官;食人的王爷是说咱僧格林沁王爷,一年当中总要煮几回人肉吃,时间长了不吃人肉就生病。——贴切不?”
曾国藩笑道:“这些闲汉子,倒真能抬举我。——我吃素不吃肉?我不知道肉香?——我是没银子!其实我要是常年能保证吃素,倒还真满足了!我是有时素都吃不上啊,只能吃自家腌的咸菜。——咳!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辞去这侍郎不做,到岳麓书院和镜海先生一道,悠悠闲闲地做几年学问,教几个弟子,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呀!”
李保这时把饭送进来,倭仁一见,把酒杯一推道:“给我也上饭吧,这酒还是留着招待别人吧。”
李保很快便给倭仁送进来一碗饭。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8节 单独召见曾国藩
倭仁把碗接在手里先看了看道:“涤生,你如何不买精白米?”说毕,便放下碗,拿起筷子挑起饭里没有碾成米的稻谷来,一会儿便挑出了一小堆稻谷。看看净了,这才吃起来。
曾国藩却只顾大口地吃饭,一粒稻谷也没见往外挑。
饭后,又饮了一回茶,倭仁才告辞回府。
曾国藩让唐轩给装了一坛腌菜放进倭仁的轿里,倭仁笑着收下。
送走倭仁,唐轩重新沏了壶茶,曾国藩和唐轩边饮边谈。
“老爷,一直想和您老坐下拉拉话,可总没得空。——我想告几天假。”
“你来了有一年了吧?——你打来这还没出去过呢!”曾国藩啜了口茶,“是该回去看看。”
唐轩道:“十天前家乡捎信儿来,家母和邻居怄了场气,病倒了。我正想告假,您老偏偏又惹皇上生了场气,这事就压下了。”
曾国藩道:“咱还有多少银子?”
唐轩道:“账上的银子还有五百两,只是咱还欠钱庄七百两呢!你老在刑部住了几天,钱庄的伙计恨不得抄家呢!”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明天一早就上路,先拿三百两给令堂瞧病。如果不够,让人捎个信来,我再给你筹。”
唐轩摇摇头道:“大人哪,您老的心意我领了。工钱除了给家里捎回去一些我还剩一些,想来五十两银子也够了。我把账跟老爷核一下,咱府上现在存银两千五百两,两千两不能动,外欠的账都有明细。大人,你看一下。”说着,把账推过来。
曾国藩把账往外推了推,没有看,而是望着唐轩道:“湘乡最近能捎一笔银子过来,还钱庄的钱绰绰有余。——礼部今年的养廉银子是三千六百两,兵部还能给四百两。这四千两银子就快给了,咱这一大家子,眼下还饿不着。”
唐轩道:“您老咋又忘了,轿夫们可是半年没给工钱了。前些日子咱家每人做的新衣服,还没跟裁缝铺算账呢!”
曾国藩道:“湘乡的银子到了之后,先把京里的老账清一清。你列出个明细,让李保或周升去办这些。——你先拿三百两。平时可以咬牙挺,老人病了却不能挺。什么都能挺,只有孝心不能挺。你不拿这三百两,我就不要管家了!——你看着办。”
说毕,自顾饮茶,再不言语。
唐轩站起身,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唐轩代老母谢过大人!”眼里忽地闪出泪花。
曾国藩这才道:“好了,早些歇吧。把老人家的病治好,快些回来。”
唐轩点点头,捧着账簿默默地退出去。
第二天,唐轩便踏上了回乡的路,账簿则交给了周升。
下人们以后又开始拿周升寻开心,说周升升署了管家。周升也不恼,打趣儿道:“算是署个缺吧。”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阴沉着脸,手举着一个折子道:“山东和河南的巡抚衙门一天就给朕上了两个告急文书。昨天,朕又接到河道总督八百里快骑递的加急文书。——朕查看了一下,以往黄河闹潮都是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今年可怪,朕刚登基,它倒闹上了。你们都说说吧,朕就搞不懂,我大清开国以来在治理黄河上费银最巨,比军费开销还大,年年都要从国库拿出一二百万两清淤固堤;去年费银最多,达三百万两。黄河堤坝不仅加高加固还加了宽,它怎么会在这个季节做怪呢?”
工部尚书柏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奴才这几天查看了一下水志和河志,黄河汛期一般都在八九十这几月上。现在正是隆冬,是息水期,黄河断没有无缘无故开堤之理。——所以奴才以为此时黄河决堤,决不是好兆头。——是否河神作怪?”
这话等于没说。
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把两眼定定地望住了排在中间位置的曾国藩。
“曾国藩哪,"咸丰帝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汉人,又对中原文化研究得透,你给朕说说,真有什么河神在和我大清国作对吗?”
曾国藩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回皇上话。皇上圣明,想那河神云云本系传说野史,稗官野史之论怎能相信呢。——微臣以为,山东、河南此时遭黄河之灾,一定另有隐情,绝不是什么河神在作怪!一定是有人在作怪。请皇上明察。”
咸丰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杜师傅,你也是个老学究了,你说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禀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柏大人和曾大人讲得都有道理。黄河不在汛期决口,可能是有人在作怪,也可能真是河神在作怪。鬼神之说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但老臣抱定的宗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咸丰帝摆了摆手:“你们两个退下吧。——穆彰阿,你说说吧。”
胖大的穆彰阿出班跪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应该先赈灾。”
咸丰帝道:“朕已经从湖南、湖北征调了一百万担粮食,还应该再拿出一笔银子来加固河堤,堵住决口。这笔银子从哪出呢?”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敢言语。
曾国藩出班跪下禀道:“禀皇上,微臣以为,救人如救火,这笔银子应该先从银库中出,先把黄河决口堵住为上。”
咸丰帝愣了愣,叹口气道:“广西剿匪需要一大笔银子,今年的俸禄和恩俸还没有放,
银库已经两年没有进银了,哪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
“禀皇上,”曾国藩继续讲话,“臣以为,官员的俸禄和恩俸可以缓放,剿匪与赈灾才是重中之重。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话音刚落,黄胡子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一步迈出,低头奏道:“禀皇上,曾侍郎纯属胡说八道!俸禄的发放是我大清昌盛的根本,灾可以不赈,俸禄却不能不发!”按大清官制,王爷奏事可以免跪。
咸丰帝不言语。
恭亲王奕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发,当务之急是赈灾与剿匪。臣看军机处的通报,黄河这次决口,山东河南两省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如不及时妥善安置,势必造成新的匪患!——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便颓然地闭上眼睛。
——琦善,本部堂受皇上钦命,审你滥杀无辜一案,你要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曾国藩,你才只是个小小的二品侍郎,像你这种身份也敢拿腔作势审你家侯爷,你不要命了吗?
回到礼部办事房,曾国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来。
值事官给他沏了壶茶,小声问:“大人,听说国库已经存银不多了,您老让皇上缓发俸禄先赈灾,可是真的?”
曾国藩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只得点点头。
值事官小声道:“怪不得都在骂您老呢,您老怎能给皇上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不发俸禄,像您老这样的大官自然能挺——门生又多,光孝敬的钱也吃不完呢,可您让我们这些小京官怎么活呀?”说毕,脸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着值事官的背影,曾国藩苦笑一声,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属们都争着来问安汇报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个下属都没露面,全当没有他这个人。
“又激起众怒了!”他自言自语,满腹的苦水只能咽,吐不出。
果然,咸丰帝很快便收到几名御史联名上奏的折子,参劾礼部侍郎曾国藩。
御史们给曾国藩罗织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一贯以国学宗师自居,藐视国法,藐视满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蓝呢轿子,蓄意混淆大清官制。
凡能说出口的罪名全集于曾国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咸丰帝看完折子,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疑和嫉,是咸丰皇帝最突出的特点,这两个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傍晚,咸丰帝在勤政殿单独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请安,三呼万岁,咸丰帝让曾国藩起来回话。
“曾国藩哪,”咸丰帝两眼盯住曾国藩,阴沉着脸问,“朕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还真能为朝廷为国家办些事情。朕现在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朕以前就听先皇经常讲你,说你是个操守比较好的官员,办事也比较公允。可今天朕连收了三个参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说着,把三个折子扔到曾国藩的脚前。
曾国藩弯腰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很快便将三个折子看完。
他合上折子,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看完了。”
咸丰帝道:“说的实不实啊?——说你贪赃枉法藐视国法朕不相信;说你藐视满朝文武,依朕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臣曾国藩领罪!”
咸丰帝一愣,问:“怎么,你承认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不承认!臣从不敢丝毫藐视满朝文武!”
咸丰帝问:“朕还听说你居京十几年极少参加王、大臣的宴席,连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极少去。——对不对呀?”
“回皇上话。”曾国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报答朝廷,替朝廷办事,替天下百姓办事,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
——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又道:“算你还有良心。——曾国藩哪,银库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了,朕现在是焦头烂额。朕同意你的说法,先赈灾剿匪,缓放俸禄。——但这只是一时之计。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你起来回话吧。”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谢皇上”,便站起身来。
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99节 勤政殿议事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国库近几年银数锐减,一则因为天灾,一则因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银最多。听说,朝廷最近又往广西拨了四十万两银子;而各省该交国库的银子,也都转拨给了广西用兵上。仅剿匪一项用银,陆陆续续就达几百万两。兵饷支出,为我朝最多。臣以为,治理匪患,一则靠剿,一则靠抚。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会、天地会等帮会组织,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广西如无天地会、拜上帝会,乱子如何能闹这么大呀!——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点点头,忽然又问,“曾国藩哪,先皇在时,让你办过几个案子,也走过一些地方,有没有出众的能员哪?”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有这样五个人,臣认为属能员之列。”
“是吗?”咸丰帝精神一振,忙问,“是哪五位呀?”
曾国藩答:“第一个是广东学政李棠阶。李棠阶堪称品学纯粹,尤其是去年丁忧归籍时,一箱书一副行李,真正是两袖清风!两广士子无不交口称赞。该员离广东时,万名百姓自发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过去。当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称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个是刑部郎中吴廷栋。该员虽拔贡出身,却能勤奋自学,把历朝法典尽能背出,堪称才能杰出,远识深谋,可当大任。臣要说的第三个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庆云。该员通知时事,闳才精识,尤究心财政,穷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该员入京以来,能始终廉洁自律,办事扎实,实为我朝不多见。第四个人是在知府任上丁忧归籍的严正基。严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够私访民情,体恤百姓,确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该员在任期间,没错判过一个案子,没枉杀过一个人,实属难得。第五个人便是武举出身的浙江丽水知县江忠源。该员在知县任上爱民如子,丽水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尤其该员为人仗义,忠义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国藩说一个,咸丰帝点一下头,记在心里。
咸丰帝忽然又问:“曾国藩哪,朕还想问你一句,对广西,你是怎么看的呀?你今天想说什么都行,朕今天高兴,不怪你,你大胆地讲吧。”
曾国藩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皇上不怪微臣!——臣斗胆进言,广西乱子越闹越大,全是郑祖琛刚愎自用、残害无辜激起的民变。——臣恳请皇上,应该下旨将郑祖琛革职!郑祖琛罪大恶极,应该严办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停顿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广西的事情,朕再斟酌斟酌!”
曾国藩浑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周升边开大门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人哪,湘乡的银子捎来了!整整六百两,正好还钱庄的钱。”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债先缓一缓吧,咱得先考虑吃饭哪!等俸禄发下来,咱再还钱庄吧。”
说毕,摇了摇头,径直进了书房。
周升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又得买便宜的菜了!”
饭后,曾国藩把自己关进书房,告诉周升,今晚不会客。便燃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静思起来。
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内廷发往广西:“调湖南提督向荣驰赴广西任广西提督,协助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的林则徐征剿广西乱匪;广西巡抚郑祖琛刚愎自用、乱杀无辜激起民变,着即革职,押回京师候审。所遗广西巡抚一职,暂由原漕运总督以二品顶戴归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后,又一道圣旨下到各部院:“照礼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请,赏监察御史曲子亮五品顶戴,着升署都察院给事中。”
望着那份抄送给部、院大臣传阅的廷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郑祖琛总算被革职了,曲子亮也总算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看样子,张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从内廷谢恩回来,径来礼部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要去饭厅用饭,曲子亮便一步抢进来,给曾国藩叩头请安。曾国藩挽起曲子亮的手,两个人一齐往饭厅边走边谈。
曾国藩悄悄道:“你饭后去刑部把张老娃子接出来吧。郑祖琛已被革职,不日将押赴京师。张老娃子是个证人,不能有丝毫差错!”
曲子亮点了点头,道:“请大人放心,饭后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张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狱的,刑部没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连累大人跟着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谢罪。”
曾国藩一看到了饭厅门口,便不再言语。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员都冲曾国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汉官,满官极少在饭厅用饭,说这里的饭菜无法下咽,都三一群俩一伙儿奔大菜馆吃大菜去了。
饭后,曾国藩刚在办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还没有泡好,咸丰帝却紧急召侍郎以上官员到勤政殿议事。曾国藩一惊,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大清尚不多见。
曾国藩急忙随王、大臣们走进勤政殿。
一进大殿才知道,原来是在新疆办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办理萨拉回回造反一案中滥杀无辜,被新任的钦差大臣萨迎阿派亲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师,刚被押进刑部大牢。咸丰帝紧急召见王、大臣们,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时也想让琦善心服口服,决定由三法司会审琦善一案,来个公正判决。三法司会审一名侯爵大学士,这在大清还是首次。
为了加重这次会审的量级,咸丰帝决定由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文庆以及刚刚赏了二品顶戴的杜受田牵头监审,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全部旁审,以示公正。
主审大臣是刑部尚书恒春、左都御史花沙纳,副主审是大理寺卿倭仁、内阁学士肃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