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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2102658338

_5 佚名(现代)
    
    在这一段之后,才是《春秋经·隐公元年》的全文,接下来《左传》才开始解释“元年春王正月”和“不书即位”: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我们所能看到的《左传》几乎都是这个体例,而《左传》原本却不是这样的,而是上下两段连在一起,中间并没有被《春秋》的文字隔开。
    
    早期的版本,《经》是《经》,《传》是《传》,各自独立成书,到晋人杜预手上这才把《左传》的文字拆开,按照时间顺序一一编排在《春秋》每一年的经文当中,使经与传合而为一,是为《经传集解》。389
    
    这个“集解”和一般意义上的“集解”全然不同。一般说“集解”,是汇集一众学者的解说,比如《论语集解》,而杜预的《经传集解》却是“聚集经传为之作解”。390据孔颖达的意见,左丘明创作《左传》,不敢和孔圣大作杂糅一处,所以作为教辅的单行本在教材之外单独成书,而这种情形并非《左传》独有,《公羊传》、《榖梁传》,乃至毛公和韩婴为《诗经》作《传》,都是《经》与《传》各自单行的。如果从表示敬意的角度来看,目的确实达到了,但对于阅读来说却着实不便,所以杜预才把《春秋》和《左传》编辑在一起而加以解释。
    
    但从这一开始就有不同意见,反对者如钱大昕说:杜预的这个《集解》应该是仿效何晏《论语集解》而来的,不过何晏作《论语集解》时搜罗诸家之说,详注说者姓名,杜预却没能如何晏这样尊重他人的著作权。391
    
    双方各有道理,而就“集解”的前者之意来说,其实《左传》的编排似乎早有人动过手脚,分年必以“某年”另起,比如当下这段,便把意思完整的一段文字给隔成两处了。392
    
    
    
    【译文】
    
    惠公的正妻是孟子。孟子死后,声子续弦,生下隐公。
    
    宋武公生了个女儿,叫做仲子,仲子一生下来手上就有字:“为鲁夫人”,所以仲子就嫁到我国,生了桓公。惠公不久就死了,于是隐公摄政,以尊奉桓公。
    
    元年春,周历正月。《春秋》之所以不记载隐公即位,是因为隐公并未即位,而是摄政。
    
    
    
    
    
    (2)释“孟子”,略谈春秋时期的女性称谓
    
    《左传》在这里作出了和《公》、《榖》两传不同的叙述和不同的解释。《左传》虽以富丽堂皇的叙事著称,有些时候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比如争论颇多的“王正月”,《左传》只是简要解释为“王周正月”,只点了一个“周”字,说明这是周历正月,而意思顿时明朗。顾炎武曾经盛赞:后人辩得没完没了也辩不清楚的问题,《左传》只用一个字就说清了。393当然,顾炎武说归说,学者们的争议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比如刘逢禄以公羊家的立场就持相反意见,认为《左传》的这句话完全是从《公羊传》承袭而来,却不懂得《公羊传》的义例,至于“王周正月”那个多出来的“周”字,在语法上是不通顺的;394再如即便赞同周正者,也有如卢文弨认为仅一个“王”字便足以说明问题了。395
    
    从《左传》的语言来看,再比之《公》、《榖》两传的解经体例,“元年春,王周正月”甚至还有可能是《左传》直接引述的《春秋》经文,如果此事属实,这就意味着《春秋》本身就是写作“王周正月”的。
    
    孰是孰非,置而不论,再说关于隐公和桓公的身世问题,《公羊传》只是讲了个继承原则,并指出桓公的母亲比隐公的母亲身份高贵,《左传》却讲出了比较详细的一番原委。
    
    《左传》先从惠公说起,介绍他的正妻:孟子。在两性称谓上,孟轲之孟“子”是对男性的一种尊称,而惠公夫人之孟“子”,却是这位女子娘家的姓。
    
    子姓为商王之姓,周人灭商之后,商朝遗老遗少仍得封国。孔颖达引《世本》所称子姓诸国有:“殷、时、来、宋、空同、黎、比、髦、自夷、萧”,但见诸《春秋》及《左传》的子姓国一共却只有四个:一是宋国,周武王伐纣之后,把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于商丘(今河南商丘市),后来武庚叛乱,周公旦杀武庚,改立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为宋公。孔子的祖上就是宋国贵族,再往上推就是殷商贵族了。据《通志·氏族略二》,宋国后人以国为氏,这就是宋姓的出处。
    
    二是谭国,地点在今天山东济南的东南,一说在济南东边的龙山镇附近,后来灭于齐国,据《通志·氏族志二》,谭国后人以国为氏,这就是谭姓的出处。
    
    三是权国,一说权国为芈姓。据《唐世系表》,权国是商王武丁之后,后来被楚国所灭,其后人以国为氏,这便是权姓的出处;《姓纂》则说楚国大夫斗缗作了权地的长官,以权为氏,即权姓的出处。权国一说在湖北当阳东南,一说在钟祥西南。
    
    四是萧国,在安徽萧县西北。据《通志·氏族略二》引杜预的话,微子启的后人叔孙大心平乱有功,被封于萧,作为宋国的附庸国。萧国后人以国为氏,这就是萧姓的出处。396
    
    子姓四国,只有宋国是个有些分量的邦国,其他三国虽然名字见于经传,但在修辞意义上也称得上是“名不见经传”了。《左传》在这里并没说明鲁惠公的这位孟子到底是哪家女子,但在“哀公二十四年”录鲁国宗人之言说:“孝、惠娶于商”,商,即指宋国。毕竟宋国和鲁国都是大国,一在河南,一在山东,相互之间往来瓜葛很多。杜预即注为:“子,宋姓”,又在“哀公二十四年”之“孝、惠娶于商”下注释说:“商,宋也。”
    
    依王国维说:“商”和“宋”当初可能读音相近,本来就叫商,后来大家为了和商朝之商作区别,才称之为宋。397
    
    
    
    至于孟子之“孟”,表示排行。古人排行用“伯、仲、叔、季”或“孟、仲、叔、季”,表示从老大到老幺。一家之中,男孩和女孩分别排行,即《礼记·曲礼》所谓“男女异长(zhǎng)”。表示排行的“伯(孟)、仲、叔、季”通常会被用在“字”里,比如孔子是家中次子,所以字“仲尼”。据《孔子家语》,孔子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名叫孟皮,字伯尼,“孟”和“伯”都说明他是家里的长子。398
    
    如果一家有四个男孩或女孩,名字分别冠以伯(孟)、仲、叔、季,这也规矩,但是,如果一家只有三个男孩或女孩,或者有有五个以上,称谓方式便稍有变化。在第一种情况下:长子为伯(孟),次子为仲,三子为季;在第二种情况下:长子为伯(孟),次子为仲,从三子直到倒数第二个孩子都叫叔,老幺为季。
    
    第一种情况到今天还很常见,如春天,有孟春、仲春和季春。第二种情况如《史记·管蔡世家》载周武王同母兄弟一共十人,分别是:“其长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发,次曰管叔鲜,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铎,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处,次曰康叔封,次曰焻季载。焻季载最少。”其中,长子伯邑考称“伯”,次子武王发和四子周公旦用了尊称,其他从三子管叔鲜一直排到九子康叔封,全用“叔”字,老幺称“季”。399
    
    这里出现了一个与“讥二名”有关的疑难:如果四子降生而被起名为季某之后,又有了弟弟,老四要不要改名字?——这种情况一般是不会出现的,比如上述《史记·管蔡世家》的例子,《史记索隐》称叔、季为字,这就是说,这些叔某和季某并不是这兄弟几人的名,而是他们的字。
    
    “名”取得很早,取名规矩是:在孩子刚出生第三个月的月末,选择吉日给孩子剃去胎毛——但不是全剃,其中一种规矩就是男孩留下左边的胎毛,女孩留下右边的胎毛,《礼记·内则》谓之“男左女右”,这大约就是“男左女右”的来历,然后又有一套仪式,由父亲亲自来给孩子取名,这个名不但要被遍告宗族,还将被登记在册。400
    
    至于取“字”,男子之字理论上是二十岁行冠礼的时候由嘉宾来取,401女子之字则是许嫁而行笄礼的时候所取,即《礼记·曲礼》所谓“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女孩子许嫁,行笄礼而后才会有“字”,402所以闺女待嫁便可称为“待字”。403
    
    “字”的以上涵义同时也就意味着,当子女取字的时候,作父母的恐怕已过了生育年纪,老四取字之后老五降生的情况应该比较少见。
    
    有“名”之后还要有“字”,有了“字”,这才标志着男生、女生步入了成年。“名”是“幼小卑贱之称”,其尊贵性和重要性都比不上“字”。404
    
    依杨宽解释,大略来说,女子的“字”,原本全称要有三个字,第一个字表示排行,即“伯(孟)、仲、叔、季”,405第二个字是和“名”的意义有关联的,最后一个字是“母”或“女”(男子则是“父”、“甫”或“子”),而“伯(孟)、仲、叔、季”之后还要标出“姓”,如果连“氏”一起称呼,全称将多达五个字,比如“虢孟姬良母”,其中,虢(氏)孟(字/排行)姬(姓)良(字)母(字)。“这样的称呼,包含有姓氏、长幼排行、本人的‘字’、男女性别等组成部分,无非为了明确表示其身份和地位。其所以要标明长幼行辈,因为当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很重视长幼行辈的区别。其所以要标明男女性别,因为当时男尊女卑,地位不同。406男子所以都用‘氏’来称呼,因为男子是贵族的主要成员,而‘氏’是贵族的标志。女子所以要标明‘姓’,因为当时同姓不婚,对女子的姓看得特别重要。”407
    
    如此称呼显然过于繁琐了,后来便日趋简化,女子一般只以姓和伯仲相配,作为“字”的省称,“这是最普遍的一种省称方法”。408——这大约就是鲁惠公的正妻孟子之所以被称为孟子的由来。我们可以从这个称呼里知道:孟子女士娘家姓子,这位子家小姐在娘家的所有姐妹当中排行老大。至于这位子家大小姐的“名”是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时的女子嫁人之后,“名”基本就不再用得上了,因为“‘名’是母家所取,‘字’才表示隶属于夫家的一个成员”。409
    
    但并非所有女人的称谓都遵照这个法则,如《左传·隐公元年》“孟子卒,继室以声子”的这位“声子”,“声”不是排行,而是谥号;再有,即便到了汉代,还有不少女子称名的情况,是《汉书》里所常见的。410
    
    如果只取理论值,男子到了二十岁行冠礼之后,女子到了许嫁行笄礼之后,也不一定完全按排行称字。据《白虎通·姓名》,人要到五十岁之后才能以伯仲相称,并引《礼记·檀弓》说:幼时取名,二十岁取字,五十岁乃称伯仲。清人陈立《白虎通疏证》引《冠礼》疏:“殷质,二十为字之时,兼伯仲叔季呼之。周文,为字之时,未呼伯仲,至五十乃加而呼之。”
    
    如果上说属实,那就意味着周人就算是取了字,伯仲排行也不能叫,要等五十岁以后才行。
    
    陈立再引《檀弓》疏:人到五十岁了,才可以“直以伯仲呼之”,又引凌曙的纠正意见:如果五十以后只以伯仲呼之,势必难以区分张三李四了,所以,大约像以下这样的称谓才是合理的:如孔子出生三天以后,被取名为“丘”,二十岁称“尼甫”,到了五十岁,把“甫”字去掉换上“仲”,称“仲尼”,但不能把“尼”字也去掉而只称“仲”。孔子生于周代,遵从周代制度,五十岁乃称伯仲,这是合理的。411
    
    果真如此的话,孔子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该称“尼甫”,五十岁以后才称“仲尼”,412其他人的称谓也应遵照这个法则。这样的话,老四称伯仲之后老五降生的事情恐怕就不可能发生了。杨宽则以金文为证,说:“西周、春秋文献中仅称伯仲而略去某父的例子,很常见。习惯上到五十岁后可以单称伯仲,带有敬老的意思。”413
    
    这种规则不知道对女性是否也同样适用,而孟子的称谓问题仍有疑云。既然“孟”和“伯”都表示排行老大,那么,孟子可不可以称为伯子?或者说,“孟”和“伯”的涵义是不是完全一样的?
    
    意见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两者虽然都表示排行老大,但其涵义不但不同,甚至还有着本质性的区别。比如孔颖达引《礼纬》:“庶长称孟。”《白虎通·姓名》:“嫡长称伯”,“庶长称孟”。这就是说,嫡子中的老大(嫡长子)称伯,庶子中的老大(庶长子)的称孟,伯孟之别也就是嫡庶之别。——如鲁三桓的仲孙氏是桓公庶子庆父之后,后来改仲为孟,是为了表示不敢与庄公(桓公嫡子)同在伯仲叔季之列。414
    
    另一派意见却认为两者没什么区别,或者原本确有分别,但考查春秋之世,在这两个称谓上实际并无如此严格的讲究——也许因为世道乱了吧?415更有说庆父应称仲氏,改仲为孟是《春秋》特意为之,别所涵义。416
    
    
    
    问题并未到此结束。在女子称字这个问题上,当代主要曾有过王国维、郭沫若、杨宽和王献堂的分歧,其事略见杨宽《古史新探》之《“冠礼”新探》及杨向奎《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之《冠礼、婚礼》。而杨向奎又提到诸如女孩子许嫁、行笄礼而后才会有字的这类说法是把前后次序搞颠倒了,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女孩子长到成年而行笄礼,行笄礼之后而待嫁。——那么,取字应该是在行笄礼的时候,这样一来,杨宽所谓“‘名’是母家所取,‘字’才表示隶属于夫家的一个成员”的说法便被打上问号了。417再有,李学勤考证,周代女性也有名与字连用的情况,还有再在前边冠以一个作为美称的“子”字的,比如金文有“子姜首”,“子”是美称,“姜”是姓,“首”是名。418
    
    李仲操曾对两周金文当中的女性称谓专门作过统计,总体分为间接称谓和直接称谓两种。所谓间接称谓,一是女子去世后子孙对她们的追记,二是他人对女子的称呼。前者多是在女子的姓前冠以其夫的字,比如召伯虎簋“我考幽伯、幽姜”,这是儿子称父亲为幽伯,称母亲为幽姜,“姜”是母亲娘家的姓,“幽”是姜姑娘丈夫的字(案:彝铭释读有异说,不辩419),这种情况正是郭沫若所说的“古者女子无字,出嫁则以丈夫之字为字”。
    
    这个体例最常见,但并不是一以贯之的,例外如长安县卫鼎铭文:“文考□仲、姜氏”,李仲操推测“可能她们不是第一夫人,但都称女方本姓却是相同的”。
    
    他人对女子的称呼见于金文的较少,主要体例也是娘家的姓前冠以丈夫的字,比如九年卫鼎,裘卫称矩伯的妻子为“矩姜”,称颜陈的妻子为“颜姒”。
    
    直接称谓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女子的自称,比如王伯姜鬲的铭文“王伯姜作尊鬲永宝用”,自称为“王伯姜”,“王”是指周天子,这位王伯姜就是姜姓女子嫁给了周天子。再如晋姜鼎铭文自称晋姜,这是姜姓女子嫁到晋国的。这类体例,都是在女子的娘家姓前冠以丈夫的国名。
    
    第二类是陪嫁的媵器上女方家长对出嫁之女的称谓,大多也同于第一类的体例。第三类是女儿已经出嫁,家长又做了青铜器给女儿送去,称谓体例同上。第四类是丈夫对妻子的称谓,比如仲姜鼎铭文“王作仲姜宝鼎”,“仲姜”的意思是姜家二姑娘;再如姜氏簋“王作姜氏尊簋”,“姜氏”的意思是姜家姑娘;再如格伯簋“格伯作晋姬宝簋”,“晋姬”的意思是晋国的姬姓姑娘(晋国是姬姓国),这些都是丈夫称呼妻子的本国和本姓。420
    
    周代的人名称谓复杂多变,莫衷一是。以史学的眼光看,还需要很多钩玄索微的工作;以经学的眼光看,《春秋》常常在称谓上表示褒贬。但在史学考据所展现出的周代如此复杂而歧义丛生的称谓体系面前,难免会令人疑惑:《春秋》的称谓褒贬到底有哪些才是可靠的,是可以真正被索解清楚的?
  (3)释“元妃”
    
    孟子是惠公的元妃。元妃一词,杜注:“明始適夫人也”,孔颖达跟着解释:杜预是说,一个“元”字包含了两个意思:一是“始”(第一个娶进门的),二是“嫡”(是正妻而非姨太太)。
    
    《左传·文公二年》:“凡君即位,好舅甥,修昏姻,娶元妃以奉粢盛,孝也。孝,礼之始也。”大略是说,国君即位三把火:通好甥舅之国,完成婚姻大事,娶元妃以襄助祭祀,做到这三点才算是孝。孝,正是礼的发端。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先秦时代的孝和礼与现代的孝、礼概念差异很大。孝的意义从宗法社会的政治稳定变为专制社会里的忠君第一,又变为现代社会的孝敬父母,字面还是原来的字面,但内涵已经变过好几次了。礼也是一样,其意义从部族社会的风俗习惯变为宗法社会的等级制度,再变为专制社会的等级制度及道德风尚,再变为现代社会的文明礼貌。
    
    元妃事关孝道,但孝与不孝暂且不论,问题是,第一个娶进门的不都是正妻吗?这样的话,“元”字所谓兼有“始”、“嫡”两义,这种解释岂非多此一举?但孔颖达说:绝非多此一举,因为第一个娶进家门的不一定就是正妻,所以对“元”的这个解释是很必要的。
    
    这就与公羊家出现矛盾,因为公羊家说“诸侯一聘九女”,娶妻只娶一次。
    
    这首先是一个事实问题而非义理问题,公羊家和左学家只可能全错,却不可能全对,这问题稍后再说,先继续来看“元妃”之“妃”。
    
    “妃”训为“匹”,表示匹配,是很中性的一个字,并不存在尊卑涵义,大约相当于现代语言中的“配偶”。但是,周代所谓“礼仪之邦”,实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配偶的称谓上必然是要体现等级的。《礼记·曲礼》:“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这就是一系列具有尊卑差别的称谓了:天子之妃叫做后,诸侯之妃叫做夫人,大夫之妃叫做孺人,士之妃叫做妇人,庶人之妃叫做妻。《礼记》这段话,一是表明了“妃”的用法很中性,从天子到庶民都可以用,二是列出了“妃”的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等级称谓。
    
    这一系列等级称谓据郑玄的推测都是具有确定涵义的:“后”就是“後”,大约是因为“后”在天子丈夫的背后操持一些内部事务;421“夫”就是“扶”,大约因为诸侯的夫人“能扶成人君之德”;“孺”就是“属”,是说孺人是附属于丈夫的;“妇”就是“服”,是说妇人就是服侍人的;“妻”就是“齐”,是说妻子和丈夫地位相当。422
    
    郑玄为称谓赋予义理,但很难说这在事实上的可信度能有多高。史家的解释中,可以参考吕思勉的《释夫妇》一文。423
    
    
    
    “元妃”具有如此丰富的经学涵义,而既然“元”字兼有“始”、“嫡”两义,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就是:在元妃之外,应该还有二妃、三妃之样的称谓吧?
    
    确实是有的,在《左传》后文就有多处例子。童书业曾经专门作过考查,但最后还是有留有一些疑问:一来元妃和二妃、次妃、少妃(还有其他媵妾)之间不知有何具体差别,二来是否“元妃”一词只能指称第一次所娶的正妻,而对继室则只称“夫人”?——“史无明文可证,姑存此疑”。424
    
    从后世的史料来看,“妃”和“元妃”的涵义或许并不如杜预所注的那么清晰,比如《后汉书·皇后纪》提到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举例说“晋献升戎女为元妃”,这位元妃不但是戎女,而且是个继室夫人,旧注解释“元妃”则只说“嫡夫人”,而不说“首任嫡夫人”。425虽然此处所讲的史实未必可靠,426但关于“元妃”之解还是值得参考的。
    
    杨伯峻解释“元妃”,说“金文亦作‘元配’”。427(现在我们用这个词,一般是说“原配”,而不是“元配”,这个变化大约是从明朝开始的。在此之前,不但“原配”叫做“元配”,而且“原来”叫做“元来”,“原由”叫做“元由”,明初厌恶元朝之“元”,便把这些词汇中的“元”都改为“原”。428——避讳改字往往是出于对君长的尊敬,而这一类的避讳改字却是出于厌恶心理,陈垣《史讳举例》将之归类为“恶意避讳”。429)
    
    “元配”的金文证据,杨伯峻举陈逆簋铭文为例:“……以作元配季姜之祥器”。430铭文中的这位“元配”名叫季姜,按照上文中对孟子一名的解释,季姜就应该意味着:(1)娘家姓姜,(2)排行最小。
    
    
    
    
    
    (4)继室与媵妾:媵妾婚的风俗与制度考辨
    
    “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继室以声子”,作为元配夫人的孟子死了,声子作了鲁惠公的继室。继室,大略来讲,即续娶、续弦。431杜注:诸侯娶亲的时候,新娘的同姓诸侯也要送女儿(即新娘的姪娣)作为媵妾,一同出嫁,元妃死后,次妃代理元妃的职责管理内事,但次妃不能被称为夫人,只称继室。432
    
    这种风俗,很像当代民歌里唱的“带着你的妹妹一起嫁过来”——曾经有人无法理解“妹妹”怎么可能也一起嫁过来,进而考证出这是翻译错误,说“妹妹”其实应是“伴娘”,但是,殊不知古时风俗当真有可能是要“带着妹妹”的。如果说妹妹是伴娘,那么,伴娘就应该被解释为“陪伴着新娘一起嫁过来的姑娘”。只不过这样的伴娘并非确指同胞妹妹,而是包括了自家乃至同姓中沾亲带故的女孩子罢了。在这个时候,女子的行辈并不大重要,姑姑和侄女可以共事一夫。
    
    据韦斯特马克对土著社会的研究,姐妹共事一夫会是男女双方共同的愿望。对男方来说,众妻子本来都是姐妹,嫁过来之后自然会和谐相处,不会争吵,甚至聘金也会节省不少;对女方来说也是一样的,和自家的姐妹相处总要比和外人相处容易得多。这对孩子也大有好处,如果孩子的生母死了,会有母亲的姐妹来照顾他,使他不致落入完全陌生的继母之手。
    
    在所有民族中,除了姐妹共事一夫之外,还有母女共夫、姨母和外甥女共夫的现象,都是出于相似的考虑。“M. 朱诺认为,在聪加人中,‘人们之所以对妻子的妹妹或外甥女情有独钟,很可能是出于下面的原因:当一个群体认定他们的女子在另一个群体中可受到善待之后,他们就愿意与那个群体亲上加亲。他们认为,在结婚这种凶吉未卜的事情上,应当重视以前的幸福婚姻所提供的担保作用。’”433
    
    风俗渐渐演化为制度,细节上的规定也往往越来越明确。根据公羊家的说法,诸侯结婚,一娶九女。嫡夫人和左右媵各有姪娣(姪娣,从辈分上说是正式新娘的侄女和妹妹434),分别来自三个同姓之国,每国出三个女孩子,一共九个。435——话虽如此,但首先这“同姓之国”只是从原则而言,实际上也有例外,虽然从《左传·成公八年》就说“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但也有学者怀疑这是刘歆篡改进去的内容,并非《左传》原文,因为从金文证据上看,异姓之媵也是有的。436
    
    这个怀疑是否成立,不大好说。以作为金文证据之一的许子妆簠为例,铭文有“用媵孟姜、秦嬴”,孟姜是许国姑娘,姜姓;秦嬴是秦国姑娘,嬴姓。郭沫若和谢维扬都理解为这两个异姓姑娘同嫁一国,如此就给“同姓媵之,异姓则否”的说法提出了反例;李仲操则认为铭文这里表现出的是一种特殊的婚姻形式,即“换亲”,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许国把孟姜嫁到秦国,秦国把秦嬴嫁到许国。437
    
    换个角度,“同姓媵之,异姓则否”,抛开金文不提,从常理来看也能看出一个问题:如果是大姓,这还好办,如果是小姓,到哪里去找同姓诸侯?蔡锋就曾经提出过这个质疑,连带还有质疑之二:如果小国嫁女,同姓大国来媵,那么,媵者的地位反而低于正式的新娘,这不是违反等级制度么?蔡锋由此深入,干脆否定掉了媵妾制度的存在,认为媵妾制度纯属汉儒的乌托邦想像。438
    
    
    
    孰是孰非,殊难论定,再从这一起嫁过来的所谓“三国九女”来看,这“三”和“九”被何休解作实数,理论依据是“九”这个数是阳数当中最大的,439如果说得通俗一些,所谓阳数就是奇数;而据汪中与刘师培的考证,古籍用三用九大多并非实指,440将其理解为一群人也就是了。那么,为什么既要娶一群,而这一群又都得是同姓女子?在这个问题上,公羊专家何休和左氏专家杜预意见基本一致:之所以女人多,是为了让她们多生儿子;之所以都要同姓,是顾虑到“三个女人一台戏”,如果大家都沾亲带故,这出戏的火药味应该就不会太浓。441
    
    考虑不可谓不周详,但细想一下的话,其理由却未必成立:这些女人们虽是同姓,但毕竟社会大了,同姓的姐妹侄娣和部落社会里姐妹共事一夫的情况形同而实不同,如陈筱芳对媵妾制度的质疑:“他国陪嫁的‘左右媵’及其各自的侄娣,又怎能同甘共苦?三国九女,岂不形成三足鼎立之势?”442——这一质疑确实顺乎人情,陈也是否认媵妾制度之真实性的,考证春秋之媵只是陪送臣妾财物,虽然侄娣从嫁,尽管确有其事,却不称为媵,何休那些汉儒对媵制的的描述只是“嫁接想像之物”。443
    
    
    
    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诸侯身边的女人很多,这倒是毫无疑问的。就算这些女人都讲同姓之谊,但有一点是一定要明确的:她们必须要论资排辈地把高低贵贱分清楚才行,比如前文《公羊传》所谓右媵、左媵等等,大略相当于后世的大姨太、二姨太,其他女人也要按身份地位等而下之地排列下去的。
    
    排座次的问题就直接关系到继室问题。理论上说,元妃主治内务,是所有姨太太们的最高领袖。万一元妃死了,姨太太们就会陷入群姨无首的境地,所以必须要有继任才行。一般来说,这个继任既非丈夫指定,也非民主推选,而是论资排辈。虽然论资排辈历来都不被认为是一种好政策,但它至少是一种最稳定、最少麻烦的政策。
    
    鲁国的情况是:元妃孟子死了,于是,姨太太中身份最高的声子便作了孟子的继任。——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继任或许仅仅继承了元妃的岗位职责,却不能继承元妃的名份,所以杜预用的词是“摄治内事”。以此来看,作为继室的声子是鲁隐公的生母,所以鲁隐公不应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鲁惠公如果没有嫡子,事情还要另说。
    
    杜预把“继室”当作名词,而杨伯峻统计:《左传》里一共出现过四次“继室”,都当动词用。而这四个例子中,有一例是晋平公的齐国姨太太少姜死后,齐侯还想再嫁个女儿接替少姜,没想到这位姨太太的接班人却被晋平公娶为夫人(即正妻)。444——这个例子还揭示了周人婚姻风俗的另外一面:女主角可以换,但两大贵族之间的婚姻关系还要维持到底,这毕竟政治婚姻。445
    
    那么,晋平公这个例子是否意味着媵妾也可以升为正妻?——似乎没这个可能。少姜虽然是姨太太,但晋平公的正妻之位其实一直都在空缺着,所以,少姜的接替者虽然从表面上看是接替了少姜之位,但实际上一过门就作了夫人。
    
    种种名份上的细枝末节我们现代人是很难理解的。仅仅是个续弦,哪来那么多说法!但在当时的社会里,外有夷夏大防,内有嫡庶大防,一点也马虎不得。夫人、继室、媵妾,这种种苛刻的名份讲究直接影响着嫡庶问题——也就是继承权问题,这可是关乎社会稳定的头等大事。
    
    按我们现代人的理解,妻子死了,再娶一个,还是妻子,或者说夫人死了,续弦一个,还是夫人,名份上毫无差别。但在儒家理论里,一般说来夫人只能有一个。为何如此,说法很多,《白虎通·嫁娶》中一种比较现实主义的说法是:夫人死后便不再立夫人(正妻)了,这是为了表明嫡系的唯一性,如果另立夫人(正妻),两个夫人如果都有儿子,要确定这些儿子里谁是合法继承人(嫡长子)就怕要有麻烦了,篡弑之事恐怕就会随之而来了。446
    
    但同是这《白虎通·嫁娶》却还给出过另一种说法:夫人死后,应该再立一个夫人,因为夫人还担负着“承宗庙”的大任,这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才行,让媵妾去做就显得对列祖列宗不够恭敬了。447
    
    两说的存在无论自洽与否,出发点都是在考虑尊卑嫡庶的等级秩序。但似乎前说更为合理,因为“摄治内事”在名份虽然次上一等,但也还算尊贵,况且,嫡庶大防的现实意义实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这里如果出了纰漏,以后的麻烦会很大的。周人号称“礼仪之邦”,“礼”的一个重要意义就是明确地区分尊卑贵贱,因为,如果一开始就把尊卑贵贱(比如嫡庶)标识清楚了,大家也就容易各就各位,不大会起纷争了。这就是所谓“嫡庶交争,祸之大者,礼所以别嫌明疑、防微杜渐”。448
    
    所以,嫡庶之分无论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孟子·告子下》谈到葵丘会盟,盟约中约定了一条“毋以妾为妻”,《公羊传·僖公三年》也提及“无以妾为妻”。这在现代人看来简直难以想像,以国际会议干涉房第之私,可见这房第之私的社会影响力之大。
    
    但是,正如越是强调廉政的重要性,就越是说明社会上缺乏廉政一样,国际盟约规定了“毋以妾为妻”,是否也意味着“以妾为妻”的事情至少已经出现一些了呢?——此事只能存疑,杨伯峻说:“《左传》无此言,或未必可信。”449随后,对声子本来的身份,杨作出了和杜预不同的推测。
    
    杜预的推测是:声子或是孟子的姪娣,或是同姓之国媵者的姪娣;杨伯峻则引出了《史记·鲁世家》的说法,推测声子是“贱妾”,进而推论:鲁国此前似未有过以妾为妻之事,则声子只能被称为继室,而不能被称为夫人。
    
    杜、杨两说,看似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实则差异极大。——孔颖达详释媵与姪娣之别,说“元妃死,则次妃摄治内事,次妃谓姪娣与媵诸妾之最贵者”,孔的意思是,诸侯娶亲,除新娘娘家之外,新娘的两个同姓诸侯国各出一媵,新娘与两媵各有两个姪娣,如此则一三得三,三三得九,而声子则或许是孟子的姪娣,或许是两个媵的姪娣。还有一解,说夫人的姪娣也可称媵,但元妃的继任应该是这所有女人中身份最高的”。450——孔说这里值得我们留心的有两点:其一,隐公的生母声子既然“摄治内事”,应该就是在地位上仅次于元妃孟子的,这与公羊家的说法有异,而《左传》后文又说“仲子归于我”,对桓公的生母仲子用了“归”字,傅隶朴由此推论仲子嫁于鲁国是正式出嫁,并非为媵,而按“诸侯不再娶”的制度来看,鲁惠公迎娶仲子属于“非礼”;451其二,孔颖达在“次妃谓侄娣与媵诸妾之最贵者”这句话里是把“媵”和“妾”当作一回事的,而杨伯峻从声子的疑似“贱妾”的身份作解,似乎也是把“媵”和“妾”不加区别了。
    
    但是,如果我们细抠一下字眼的话,“媵”和“妾”的本义却差别很大。《尔雅·释言》:“媵,送也。”《广韵·证韵》:“媵,送女从嫁。”娶亲的聘礼只下给正妻的娘家,至于那些媵,新郎却并不去聘,而是等新娘同姓的诸侯们主动来送。——虽然新郎不会表示想“要”,新娘的同姓诸侯们也一定要“送”。452
    
    这里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些“媵”都和新娘沾亲带故,都是贵族出身的女子。再有,理论上说,诸侯一生中只能娶亲一次,如《公羊传·庄公十九年》所谓“诸侯一聘九女,诸侯不再娶”,何休与徐彦的解释是,这是为了“节人情,开媵路”,为了让媵也能有升为嫡妻的希望(“谓亦有为嫡之望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就是说,媵是具有“为嫡之望”的。
    
    
    
    再说“妾”。“妾”的原始意义比较古怪,按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所归纳的三种释义,一,为殷王配偶,或为神之配偶;二,用如母;三,人牲。按《说文》:有罪女子给事之得接于君者,从▓【造字:“辛”去掉下面一横】(qiān),从女。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释支干》详有考辨,大略来说,▓【造字:“辛”去掉下面一横】本义为刻刀,古人以刻刀黥刻俘虏或本族有罪之人的额头,然后使之为奴,于是▓【造字:“辛”去掉下面一横】便有罪愆之义,存留在文字中的有妾、童、僕等字。453
    
    “妾”字,上半部分的“立”其实就是“▓【造字:“辛”去掉下面一横】”,先秦文献常常以“臣”、“妾”连称,所谓臣妾,臣是男奴,妾是女奴。《尚书·费誓》:“窃牛马,诱臣妾”,孔安国解释说:“军人盗窃马牛,诱偷奴婢。”454臣妾不但是奴婢,还与牛马同列。《左传》里的妾也多为女奴、婢女之义。
    
    考之《左传》,“妾”字出现凡二十四次,其中一例是女子的自谦之称,即襄公二十三年: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一例是诸侯自谦之辞,即襄公十二年:灵王求后于齐。齐侯问对于晏桓子,桓子对曰:“先王之礼辞有之,天子求后于诸侯,诸侯对曰:‘夫妇所生若而人。妾妇之子若而人。’……”
    
    一例是战败国郑国的国君投降请罪之辞,以臣妾连称,实为“臣”义,即宣公十二年:。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
    
    除上述三例之外,其他的“妾”字则全部为女奴、婢女之义:
    
    
    
    僖公十七年:夏,晋大子圉为质于秦,秦归河东而妻之。惠公之在梁也,梁伯妻之。梁赢孕,过期,卜招父与其子卜之。其子曰:“将生一男一女。”招曰:“然。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故名男曰圉,女曰妾。及子圉西质,妾为宦女焉。
    
    
    
    僖公二十三年: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
    
    
    
    文公二年:仲尼曰:“臧文仲,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宣公三年: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宣公十五年: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
    
    
    
    成公十一年:声伯之母不聘,穆姜曰:“吾不以妾为姒。”生声伯而出之,嫁于齐管于奚。生二子而寡,以归声伯。
    
    
    
    成公十六年:季孙于鲁,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可不谓忠乎?
    
    
    
    襄公五年:季文子卒。大夫入敛,公在位。宰庀家器为葬备,无衣帛之妾,无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备。君子是以知季文子之忠于公室也。相三君矣,而无私积,可不谓忠乎?
    
    
    
    襄公十年:子西闻盗,不儆而出,尸而追盗,盗入于北宫,乃归授甲。臣妾多逃,器用多丧。
    
    
    
    襄公十四年:余以巾栉事先君,而暴妾使余,三罪也。
    
    
    
    襄公二十六年:初,宋芮司徒生女子,赤而毛,弃诸堤下,共姬之妾取以入,名之曰弃。长而美。公见弃也,而视之,尤。姬纳诸御,嬖,生佐。恶而婉。
    
    
    
    襄公二十六年:左师见夫人之步马者,问之,对曰:“君夫人氏也。”左师曰:“谁为君夫人?余胡弗知?”圉人归,以告夫人。夫人使馈之锦与马,先之以玉,曰:“君之妾弃使某献。”左师改命曰:“君夫人。”而后再拜稽首受之。
    
    
    
    昭公元年:故《志》曰:‘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昭公二十年:。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外宠之臣,僭令于鄙。
    
    
    
    昭公二十五年:初,季公鸟娶妻于齐鲍文子,生甲。公鸟死,季公亥与公思展与公鸟之臣申夜姑相其室。及季姒与饔人檀通,而惧,乃使其妾抶己……
    
    
    
    襄公十四年: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哀公十五年:闰月,良夫与大子入,舍于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寺人罗御,如孔氏。孔氏之老栾宁问之,称姻妾以告。遂入,适伯姬氏。
    
    
    
    哀公二十四年:公子荆之母嬖,将以为夫人,使宗人衅夏献其礼。对曰:“无之。”公怒曰:“女为宗司,立夫人,国之大礼也,何故无之?”对曰:“周公及武公娶于薛,孝、惠娶于商,自桓以下娶于齐,此礼也则有。若以妾为夫人,则固无其礼也。”公卒立之,而以荆为大子。国人始恶之。
    
    
    
    由以上统计可见,“妾”要么与“臣”并称,要么与牛马并称,要么是可以被粗暴对待的,要么是可以被买卖的(“媵”却不是买来的),要么是有明确记载其出身卑贱的,在称谓上还有“贱妾”(卑贱的妾)和“嬖妾”(受宠的妾)两种。
    
    妻、妾之别,当丈夫要与之断绝关系的时候,妾可以卖,但妻只能休,《战国策·秦策三》有“去贵妻,卖爱妾”,动词之别是一“去”一卖,形容词之别是一“贵”一“爱”,把差异表现得非常明显。妾的身份虽然卑贱,但也可以因美貌等原因获得国君的宠爱,如襄公二十六年的“弃”就是这样一个例子,而在哀公二十四年,鲁国还真的发生“以妾为妻”的事了,负责国家典礼的宗人申说从来没有立妾为妻之礼,而鲁哀公硬是立了这位妾为夫人,还立了妾生的儿子为太子,此事令国人大为不满。455
    
    如果媵妾制度当真存在,我们再看媵、妾之别,这两者的身份是有本质差异的。媵为贵妇,妾为贱婢,媵是“一聘九女”的一锥子买卖,妾是只要高兴就随时可以搞一个。这时候再来体会“毋以妾为妻”的意思,此处之妾应当并非媵妾之妾。“礼仪之邦”的重大禁忌,除“夷夏之防”和“嫡庶之防”之外,再一个就是“尊卑之防”,如果以妾为妻,不但会影响到“嫡庶之防”,也会威胁到“尊卑之防”——如果国人们听说国君的第一夫人只是一个低贱的婢女,心理上的确很难接受,毕竟那个年代里还没有灰姑娘的故事。
    
    那么,国君的女人里,身份等级上大体已经可以分为三级:夫人(一位)、媵(若干)、妾(若干)。以妾为妻是为礼制和社会舆论所禁止的,至于媵,则可以在夫人死后论资排辈地继室而“摄治内事”。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是周代宗法社会的产物,是“礼仪之邦”的特色之一,而在周代之前,史料或传说中则有多女共事一夫而并无不同等级的说法,著名的比如舜之二妃。
    
    
    
    另一个问题是,至少早在汉代,“妾”的涵义已经扩大化了,经师们也往往搞不清媵妾之间的区别了。比如《白虎通·嫁娶》解释为什么对正妻要聘、而对妾则不聘的道理,文中所讲的“妾”其实却是“媵”。456后儒更是常常搞错,如清人郝懿行《尔雅义疏》是尔雅学的权威之作,解释“同出”的时候,说:大约古代媵女取于姪娣,姐姐作了人家的妻子,妹妹就作人家的妾,是谓“同出”。457——“同出”之义另有说法,但这就和本文无关了。
  再看《史记》,其中凡用“媵”字如下:
    
    
    
    《殷本纪》: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
    
    
    
    《秦本纪》: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 :“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
    
    
    
    《楚世家》记靳尚语:“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以美人聘楚王,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
    
    
    
    《张仪列传》记靳尚语:“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
    
    
    
    《殷本纪》中伊尹为随嫁的媵臣,《秦本纪》中百里傒也是随嫁的媵臣,实际上就是新娘带到婆家的男仆,《楚世家》和《张仪列传》这里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是说秦王要给楚王送美女,准备以宫中歌女为媵。——这好像有些“一聘九女”之意,而值得注意的是,靳尚在谈到秦王给楚王送美女时用词虽然为“聘”,但恐怕楚王早有夫人(正妻)了。
    
    《楚世家》对这个问题虽无明载,但查靳尚说这番话是在楚怀王十八年,而在八年之后,即楚怀王二十六年,楚怀王太子到秦国去作人质,翌年,太子在秦国私斗杀人,逃回楚国。所以从时间上推断,靳尚说那番话的时候,楚怀王的太子已经有些年纪了,自然楚怀王也早有正妻了。那么,靳尚用的这个“聘”字就肯定是不合礼的。
    
    再者,靳尚用的“媵”字更没道理。就算楚怀王当真迎娶秦国公主,“媵”的应该是秦国同姓国的贵族女子才对,怎么也不该是秦王宫中的歌女。当然,战国时代,诸侯所剩无几,再找同姓公主来“媵”确实不容易了。
    
    再来对照“《春秋》三传”:
    
    
    
    《春秋·庄公十九年》秋,公子结媵陈人之妇于鄄,遂及齐侯、宋公盟。
    
    《公羊传·庄公十九年》: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诸侯壹聘九女,诸侯不再娶。媵不书,此何以书?为其有遂事书。大夫无遂事,此其言遂何?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出竟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者,则专之可也。
    
    《榖梁传·庄公十九年》:媵,浅事也,不志此其志,何也?辟要盟也。何以见其辟要盟也?媵,礼之轻者也;盟,国之重也。以轻事遂乎国重,无说。其曰陈人之妇,略之也。其不日,数渝,恶之也。
    
    
    
    《左传·僖公五年》: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
    
    
    
    《公羊传·僖公八年》:“秋七月,禘于太庙,用致夫人。”用者何?用者不宜用也。致者何?致者不宜致也。禘用致夫人,非礼也。夫人何以不称姜氏?贬。曷为贬?讥以妾为妻也。其言以妾为妻奈何?盖胁于齐媵女之先至者也。
    
    
    
    《春秋·成公八年》:卫人来媵。
    
    《左传·成公八年》:卫人来媵共姬,礼也。凡诸侯嫁女,同姓媵之,异姓则否。
    
    《公羊传·成公八年》: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
    
    《榖梁传·成公八年》:媵,浅事也,不志。此其志何也?以伯姬之不得其所,故尽其事也。
    
    
    
    《春秋·成公九年》:夏,季孙行父如宋致女。晋人来媵。
    
    《左传·成公九年》:晋人来媵,礼也。
    
    《公羊传·成公九年》: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
    
    《榖梁传·成公九年》:媵,浅事也,不志,此其志何也?以伯姬之不得其所,故尽其事也。
    
    
    
    《春秋·成公十年》:齐人来媵。
    
    《公羊传·成公十年》:媵不书,此何以书?录伯姬也。三国来媵非礼也,曷为皆以录伯姬之辞言之?妇人以众多为侈也。
    
    
    
    《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晋将嫁女于吴,齐侯使析归父媵之,以藩载栾盈及其士,纳诸曲沃。
    
    
    
    以上诸例当中,《左传·僖公五年》“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是说晋献公灭了虞国,把虞国国君和虞国的大夫井伯作了女儿的陪嫁(媵)。其他例子里,有鲁国嫁女到宋国,晋、卫两国媵之,鲁、晋、卫都是姬姓,宋是子姓;有晋国嫁女到吴国,齐国媵之,但晋国姬姓、吴国姬姓,齐国姜姓,这既犯了“同姓不昏”的原则,又犯了“同姓往媵”的原则。
    
    一经三传所记的例子太少,也许《公》、《榖》两家的解释是有道理的,即诸侯媵女属于小事,照例不必记录,只在有特殊情况的时候才加以记录。如《春秋·隐公七年》载“叔姬归于纪”,458何休和杜预都解作:叔姬是伯姬的妹妹,伯姬在隐公二年已经嫁到了纪国,叔姬应当从嫁,但因年小未行,直到隐公七年才随嫁纪国。而《春秋》定例有所谓“媵不书”,这里作了记载,是为“变例”。但是,所谓“变例”,到底是孔子真义还是后儒附会,这又是一大公案。朱熹曾论这种文风是“弄法舞文之吏之所为”,不是圣人的“大中至正之道”。459
    
    公案难断,姑且以变例论,有变例则必有深意,至于深意何在,何休说是叔姬后来作了嫡妻,且有贤行。徐彦为之寻找证据,引《春秋·庄公二十九年》“纪叔姬卒”和《春秋·庄公三十年》“八月,癸亥,葬纪叔姬”,一卒一葬《春秋》都有记载,叔姬自是嫡妻无疑。460——如果此说属实,就说明媵(姪娣)是可以升为正妻的。
    
    再者,“三传”凡用“媵”字,似乎多是“二国往媵”那种意义之“媵”。“媵”字在“三传”和《史记》当中的用法截然不同。《史记》当中,“妾”依然卑贱,但“媵”在《公羊传》中的涵义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或许说明:“二国往媵”之事或有可疑,《史记》里的媵近似于姪娣婚,只不知道这是出于语义变迁还是本来如此。
    
    吕思勉分析婚制,曾论及媵、妾之别,说因为男权无限,所以男主人对家里的女性只要看中了谁都可以通奸,于是,在这些被“通奸”的女性当中,从妻子那边来的就叫做媵,自家原有的就叫做妾,在妻子之外而有性生活的女子不外乎这么两类,所以古时常以妾媵并称。后世娶亲送女之制已废,媵之名便也跟着废了,都被称为妾了。461
    
    至此,回顾杜预、孔颖达和杨伯峻对声子“继室”的不同解释(即便考虑到现代学者对媵妾制度的质疑,而保守地以侄娣婚视之),大约可以推测:如果声子仅仅是“贱妾”而不是“媵”的话,摄行元妃孟子之职的可能性似乎不大。而只有当声子本为“右媵”的时候,这种论资排辈的提升才是顺理成章的。
    
    
    
    媵妾制度虽然被公羊学家描述得巨细无遗,但那些“诸侯一聘九女”和“二国往媵”之类的说法还是难免令人起疑。毕竟这些婚姻大多都是政治挂帅的,如果要符合“二国往媵”的规矩,就需要有四个同姓诸侯国参与其事(一国娶妻,三国嫁女),这种要求对于政治婚姻来说显然是有一定难度的,如果这真是春秋时代得到普遍实行的一贯制度,还真有些难以想像。
    
    验证公羊家的这些说法,可以参照地下出土的“媵器”。
    
    所谓媵器,一般认为是诸侯在嫁女的时候专门铸造的青铜器,是陪嫁的东西,可供女子在夫家作祭祀或生活用,铭文上还会记载着这类的话:“女儿,你要出嫁了,作父亲的给你铸了这件青铜器,你在夫家要珍惜使用!”春秋时期是媵器制作的鼎盛时期,可虽说鼎盛,却也有简略的一面,日本学者白川静描述这一现象说:“(春秋时代)以作器之目的而言,则媵器类居多。其铭文,除非特例,一概只书作器者之名与作器之事,内容很简略,显示时人对彝器的观念有了变迁。此外,文字书体亦多散漫不整;不过也因为地域的分隔而各自发展,形成不同的样式,文化地域化的现象甚为显著。”462
    
    如陈侯簋,铭文为:“陈侯作王妫媵簋,其万年永宝用。”铭文中的王妫是陈侯的次女,陈侯把她嫁到了周王室,特地作了这个簋,是为“媵器”。463问题是:按规矩,陈侯应该一并嫁出三个女孩子才对,可铭文上为什么只写了王妫?
    
    两女同嫁一国,这在媵器上似乎确有反映,按曹兆兰《从金文看周代媵妾婚制》,以只给自家女孩子铸造媵器的居多,铭文中提到同时出嫁的外国女孩子的却很少见,这就使“诸侯一聘九女”的盛况很难在出土媵器当中看得出来。另一方面,一铭同嫁两女的媵器虽然不多,但到底还是有的,可一铭同嫁三女的媵器至今却一个都没发现。464
    
    高兵则推论说:“既然在目前著录的媵器中,一器铭一女多于一器兼铭两女,说明两国通婚多于三国通婚,也表明两国政治同盟比三国政治同盟容易缔结,因而是最普遍的同盟形式。同理,两国通婚也是最普遍的的通婚方式。……四国通婚也难以成为诸侯媵妾婚的定制、常态。那么,《公羊传》关于‘诸侯一聘九女’的盛况恐怕只好当成特例来看待了。”465——想到公羊家素来有托古改制的名气和理想主义的做派,对他们的说法慎重一些也许不算多虑。
    
    曹、高之说是否成立,至少还要通过两个质疑。一是如前述李仲操对许子妆簠的解释,由此而推论,媵器上所反映的两女同嫁一国很可能是一种误读,实情则是两国换婚;二是对媵器之“媵”的解释因受文献的导向而容易让人理解为媵妾制度之媵,并以此作为释读金文的前提,而如果作最保守的推论,媵器之“媵”也许仅仅是“送”或“陪嫁”的意思,送(陪嫁)的是东西而不是人——所谓媵器,也仅仅是娘家铸造了这件青铜器皿来作为女孩子出嫁时(或出嫁后)的陪嫁,换句话说,媵器之媵应当仅指陪嫁之物,而非同嫁之女。姪娣婚确实存在,但与媵或当截然有别,前者随嫁,后者陪送。466媵制即便是真实存在的,但在媵器与文献所反映出来的事例中,其所占的比例应当不像传统意见所认为的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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