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鹏飞的这个思路在操作上是不太可能的,但他显然比前述诸君应用到了自成一格的方法。赵的上述推论基于这样三个前提:一,《春秋》是孔子所作;二,《诗经》是孔子所删订;三,《春秋》之旨就是名教之旨。以现代眼光来看,这三个前提未必都是足够牢靠的,所以要么作为假设,要么作为公理。而应用《诗经》来阐释《春秋》,赵对《毛诗序》的质疑是很有几分道理的,但他自己对两首《叔于田》的理解未必比《毛诗序》更合情理——纯粹从字面上看,我们似乎只能读出诗歌作者对叔的赞美,既无法判定诗中之叔就是叔段,更无法读出赵鹏飞读出来的“横”和“暴”的意思,所以,“横”、“暴”两字依然是得自于《左传》的影响。这样看来,赵的论述虽然条分缕析、步步为营,但就算不问三大假设的可靠性(这就有些苛责古人了),至少整个论证过程没能做到自洽。
但是,究竟又有几个人达到自洽这个基本标准了?我们只看到歧义纷呈,都能言之成理,但《春秋》的真谛究竟是什么(如果真有这个真谛的话),却越来越让人看不清了。
9.经学理学化,孔子朱子化
自宋代以后,整体的学术风气大约可以这么来说:经学理学化,孔子朱子化。
现在我们常说“四书五经”,仿佛“四书”是很要紧的东西。所谓“四书”,《大学》和《中庸》本来都是《礼记》里的单篇,而《论语》和《孟子》原本也都属于诸子书。《礼记》、《论语》、《孟子》在汉代都曾立过博士,列为经学,但在群经之中地位并不太高。到了唐代,官学“九经”当中便只有《礼记》了,而《论语》和《孟子》到了宋代才又被列入“十三经”之内。
宋代,这四部书先是受到了二程的大力提倡,认为是儒学入门的东西,直到朱熹才把他们汇编在了一起,顺序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认为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次序,并为之作注,作为初学者的入门教材。
朱注“四书”到了元代才被定为科举教科书,学生们不但要背“四书”本身,还要背朱熹的小注,经学格局至此又为之一变。
从前文已经可以充分看出,所谓经学,大体上可以说是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牌匾上永远号称孔子圣学,事实上孔子的真意永远是含混不清、一时一变的。周予同曾有一段文字,立意是要说明治经学史的重要性,但也很适合拿来说明一下“羊头”的可靠性:
我们研究古史学,我们能不取材于《尚书》、《左传》、《周礼》等书吗?但一谈到这三部书,《尚书》的今古文成问题,《左传》的真伪成问题,《周礼》是否实际的政绩的记载成问题。我们研究哲学史或思想史,我们不能不论到《易》和《春秋》,但《易》的产生时期和思想来源成问题,《春秋》的笔削命意和《公》、《榖》、《左氏》的异同成问题。我们研究古代民间文学,当然首及《诗经》,但《关雎》等篇的美刺成问题,《静女》等篇是否恋歌成问题。最后我们说到古文字学的研究,则六书的起源,壁中古文的真伪,籀、篆、隶的变迁,无一不成问题,也无一不同经学发生密切的关系。1401
另如胡适,他在《独立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很叫做《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
文章起于傅孟真在《大公报》撰文,讨论学校读经的问题,其中提到六经之难读,说“今日学校读经,无异于拿些教师自己半懂不懂的东西给学生。……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一旦拿来给儿童,教者不是浑沌混过,便要自欺欺人。这样的效用,究竟是有益于儿童的理智呢,或是他们的人格?”
胡适对傅孟真这话大以为然,继而分析道:
今日提倡读经的人们,梦里也没有想到五经至今还只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东西。这也难怪,毛公、郑玄以下,说《诗》的人谁肯说《诗》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韩康伯以下,说《易》的人谁肯说《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郑玄、马融、王肃以下,说《书》的人谁肯说《尚书》有一半不可懂?古人且不谈,三百年中的经学家……又何尝肯老实承认这些古经他们只懂得一半?……王国维先生忽然公开揭穿了这张黑幕,老实的承认,《诗经》他不懂的有十之一二,《尚书》他不懂的有十之五。王国维尚且如此说,我们不可以请今日妄谈读经的诸公细细想想吗?1402
周予同和胡适都是站在近代说话,经学的正统性在这时候已经渐渐消亡了,而在古人那里,圣人真义却“必然”是明白无误的,是读得懂的——尽管读起来实在很难,就连王安石、朱熹这样的古代大儒都知难而退了,遍注群经而特意空过《春秋》。1403再者,能读懂是一回事,至于谁才是“真正”读懂了的,这就不好说了,主要就得看时代风潮和官方权威来作选择了。
时至元代,经学理学化,孔子朱子化,影响降及明、清。而元代《春秋》学虽然独尊胡安国,朱子理学却在整个的经学背景下润物无声。远自汉代以来,无数智者致力于索解圣人深意,歧说越来越多,流派越来越杂,到了这时候也依然没有定案,不过,倒是有了最新的评判标准,可以重新折中取舍一番了。——张天祐为程端学《春秋本义》作序,说程先生见诸儒对《春秋》各执一辞,没人能把握住圣人作《春秋》的本意,于是便以程朱之学为纲领,取诸家经说中合于圣人本意的内容辑录起来并且加以阐发。1404
歧说越来越多,溯本求源的意义也就越来越大。程端学倾尽毕生之力,作的就是这件工作。这个意图从书名就看得出来——《春秋本义》,要把被历代诸儒淹没掉的孔子重新发掘出来,而衡量本义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程朱理学。
探究《春秋》本义,这个意思可以用一个问句来表达,即孔子为什么要修《春秋》?程端学在《春秋本义》的自序里劈头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他自己的回答是:“明礼义、正名分、辨王伯、定中外、防微慎始、断疑诛意”,《春秋》全书所讲的都是“天下国家之事”,而核心意图却很简单:“使人克己复礼而已”。
在程看来,在三代的黄金时代里,礼义明、名分正、尊卑有序,国政民生井井有条,孔子如果生活在这个时期,定然不会去作《春秋》的;只是在王纲解纽之后,孔子很想把社会恢复到以往的秩序,但自己无权无位,做不成实干家,便只好退而修书。在《诗》、《书》、《礼》、《乐》、《易》都整理完成之后,天下常道便得以阐明,最后孔子才修《春秋》,由史事而立教化,所书皆非常之事。——前五经都是“常道”,《春秋》则属“非常”。这里所谓的“非常”,是“悖离常道”的意思。“常道”与“悖离常道”分别从一正一反给人以教诲,人们在知道了哪些事是悖理常道的之后,就会知道在哪些地方应当“克己”,也会知道世间还有一个常道在。知道有常道在,那么三代之礼便可以恢复,是谓“复礼”。
“常道”与“非常”的分别,源头在《公羊传·桓公四年》的“常事不书”,1405后人多有发挥。无论这个观念是否正确,但它确实被当作正确的观念被传承乃至应用起来了,比如欧阳修在修《新五代史》的时候就本着这个原则而作了一些发挥,1406而在研究《春秋》的学者当中,刘敞就对这个观点早有阐释。1407“常道”与“非常”之别,其间涵义是:春秋大义并不存在于所谓微言或义例当中,而是见于孔子对鲁史原材料的不同取舍。至于克己复礼,则是从《论语》当中找到的《春秋》主旨。《论语·颜渊》有一段名言:“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最核心的概念就是“仁”,孔子这里又亲口把“仁”定义为“克己复礼”,程端学也算能够自圆其说,而“常道”与“非常”的提出便对之前的历代解经诸说给出了一个自己的衡量标准,这个标准一出,前贤们的许多重要理论便都站不住脚了。
程端学说:《春秋》不书常事,只是凭着属辞比事使涵义自己表达出来而已。——证据是,孟子说过“其文则史”,孔子说过“其义则丘窃取之”,这就像朱熹说的“直书其事而善恶自见”。所以,“三传”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无补于经,但它们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拘泥于一词一字而疏忽了事件本身,对所谓一字之褒、一字之贬锱铢必较,凭空生发出不少义例,遇到实在讲不通的地方就穿凿附会。单是“三传”这么搞就已经把路走歪了,而后来何休、范宁、杜预他们又错上加错。解经越深,圣人的经世之志就越是淹没不闻。再后来的那些儒者虽然用力甚勤,但大体上还都没脱出这三家的圈子,使圣人明白正大的经义反而变成了隐晦诡谲的说辞,实在可叹。幸而啖助、赵匡等人出现,辨三传之非,但这些人各自的经说仍然在褒贬凡例里打转。
程端学简述《春秋》学的历史,感慨良多,尤其是一句“盖以此经之大,积敝之久,非浅见末学所能究也”,看来前贤们的种种努力大多只是在“积弊”上作着贡献。那么《春秋》到底该怎么去读、怎么去理解?程端学的答案是:只看经文本身,把心放平,不要求深求险,悉心体会经文宗旨,这样的话,《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便会首尾贯通、井然有序,自然也就不会受到那些支离破碎、刻巧变诈之解说的蛊惑。圣人的拳拳之心与克己复礼之旨也就昭然若揭了。1408
看程端学对前贤们的评述,我们似乎可以不大恭敬地作出这样的理解:从汉代到元初,大家基本上都是瞎说。但是,站在后人的立场上,难道程端学真就到达了“春秋本义”么?至于再度被提出的舍传求经的方法,看上去越来越像因噎废食了。我们可以比照《宋史·王安石传》里的一条记载:“登州妇人恶其夫寝陋,夜以刃斮之,伤而不死”——这条记载很像《春秋》文风,事情很简单:登州有个女人嫌弃老公长得丑,夜里拿刀砍他,但没能砍死,只是砍伤了。史官接着就讲朝臣们对这案子的意见,有说该这么判的,有说该那么判的,最后皇帝认可了王安石的判决意见。1409
谁判得对?这问题就类似于解经谁解得对。到底为什么对,读者可以从史官对案件的描述中细心体会。但我们从常理来看,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仅仅因为老公长得丑就对他动刀子,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但问题是,我们得不到更详细的卷宗了,仅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就真能得到合乎理性的结论吗?
(三)宋、元之际:不仕二朝与华夷之辨
解经也是这样,不过,不论有无对错,也不论谁对谁错,新时代总是有些新气象的。王道、霸道之别,天理、人欲之辨,影响着新一代的学人,解经的词句里也要出现符合时代风气的名词了。
比如我们看胡震《周易衍义》解释上九爻辞,《小象》有“‘弗损,益之’,大得志也”,胡震分析“大得志”的这个“志”究竟是什么,说:“以下之明去上之暗,其志在于去害而已”,接下来就拿克段一事举例说明:郑伯克段,一开始的时候始终隐伏不发,等到叔段发兵袭郑的时候再一举除之,议者批评郑庄公养成叔段之恶,然而成、汤、文、武这些圣君也曾养过桀、纣之恶吗?——并非如此!商汤和周文王都是唯恐夏桀和商纣不够英明,郑庄公则是意在使叔段越陷越深,所以,商汤讨伐夏桀和武王伐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郑伯克段却是处心积虑而为之。一是公心,一是私心,不可同日而语。我们从这个对比当中就可以看出天理和人欲的不同。1410
胡震以史事阐述《易经》的哲理,把郑伯克段和武王伐纣来作对照,最后归纳出来的是“天理、人欲之分”,这是理学化的易学,克段一事也被纳入了理学框架。亲亲之道和当国不地都不提了,天理、人欲之辨才是最要紧的。
胡安国的尊卑纲纪和朱熹的天理人欲一同发挥着巨大影响,汪克宽疏通胡传,撰成《春秋胡传附录纂疏》,是元代《春秋》学最为重头的作品。后来明成祖钦定“四书五经大全”,尽抄前人之书,其中的《春秋大全》基本上就是把汪克宽这部书照抄过去的。顾炎武对此大为不满,说明代这些儒臣完成这样一项重大文化项目,钱没少花,事却没怎么干,把前人成书照抄一遍便算交差了事,上诓朝廷,下欺士子,难道骨鲠之臣在建文帝时代结束之后都死光了不成?而在这新一代官学确定之后,一时之间读书人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上下相蒙,只想从新时代的科举标准中谋求个人的功名利禄。经学之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1411
从汪克宽来看元代的汉人知识分子,颇有几分费解之处。经学大风气下,朱熹辨天理、人欲,胡安国重尊王攘夷(到元代就可想而知地弱化攘夷了),而看元、明易代之际,汉人知识分子每每以元朝遗民自命,不愿入仕新朝。像汪克宽,饱受尊王攘夷和天理人欲学说的浸染,入明之后,也只接受了编修《元史》的聘任,书成之后洪武朝要授他官职,他却以老病为由力辞不受。1412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汪显然是以元朝为正朔,并坚守“不仕二朝”的道德操守。
“不仕二朝”作为一项重要的道德标准,主要来自于宋代。对这一点我曾在《春秋大义》里作过介绍:宋朝开国初年的宰相范质算得上“忠”的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经历对后世知识分子的尽忠观念影响极大。据《宋史·范质传》,范质小时候是个神童,文采出类拔萃,十三岁就开始钻研《尚书》——这可是一部超级难读的大部头啊,而且他这么小小年纪就开始教学生了。范质生逢五代乱世,在这五代当中,他在四代里边都当过官,进入后周的时候,范质早已是几朝元老,后来周世宗病危,范质便是一位托孤大臣。
乱世就是乱世,在周世宗咽气不久,小娃娃恭帝即位,随即便发生了一件众所周知的大事:后周武官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此改朝换代,中国历史进入了北宋时期。范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可他既然已经历仕几朝,看看天命又变,便也不在乎继续为这个新建立的宋朝效力,于是,范元老又作了赵家王朝的宰相。
范质此番为相,作了一个意义深远的破旧立新之举:此前,宰相和皇帝议事都是坐着讲话,但范质这时候可能觉得赵匡胤太伟大了,自己太渺小了,对坐议事实在说不过去,干脆,有事就写折子递上去让皇帝自己慢慢看吧。范质这一改规矩,赵匡胤也欣然接受,从此之后直到清朝,被范质改变的这个传统再也没有恢复回去。1413
范质在去世之后又立起了一座里程碑——宋太祖看范质死了,感叹他辛辛苦苦操劳了这么多年,再看他家无余财,房子也只有自住的一套,也不经营什么产业,更是觉得这人不错,于是赞道:“这才是真宰相啊!”——更重要的评语是宋太宗赵光义作的,他说:“宰辅当中若论守规矩、慎名节、重操守,没人能比得过范质。范质这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欠缺——他欠周世宗一死!”(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节,无出质右者,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尔。1414)
宋太宗这个“但是”意义重大,《宋史》后文评论道:
五季至周之世宗,天下将定之时也。范质、王溥、魏仁浦,世宗之所拔擢,而皆有宰相之器焉。宋祖受命,遂为佐命元臣,天之所置,果非人之所能测欤。质以儒者晓畅军事,及其为相,廉慎守法。溥刀笔家子,而好学终始不倦。仁浦尝为小史,而与溥皆以宽厚长者著称,岂非绝人之资乎。质临终,戒其后勿请谥立碑,自悔深矣。太宗评质惜其欠世宗一死。呜呼,《春秋》之法责备贤者,质可得免乎!
这段是说:五代到了周世宗的时候,天下已经快要归于平定了。范质、王溥、魏仁浦这三个人都是周世宗提拔起来的,都有宰相之才。宋太祖接受天命当了皇帝之后,把这些超级能干的前朝旧臣一齐收编,天意果真不是凡人能够揣测的啊。范质是儒生出身,却通晓军事,当了宰相以后廉洁奉公,谨守法度。……范质临终前,一再叮嘱孩子们不可以给自己请谥立碑,看来他心中是有着很深的悔恨啊。宋太宗评论范质,说他“欠(周)世宗一死”。呜乎,《春秋》笔法责备贤者,范质是逃不了这个责备了!
开国初期的皇帝们往往都是这样,打天下的时候是一个逻辑,坐天下的时候又是一个逻辑,打天下的时候是一个天命,坐天下的时候又是一个天命,而且还得想方设法让大家把打天下时候的逻辑和天命都忘记,让老百姓们把打天下的时候对他们的许诺都忘记,谁要敢旧事重提谁就是犯禁,必须给以严惩。这就是伯夷、叔齐的经典悖论,也是汉景帝那句“吃马肉不吃马肝”的另一种体现。范质到底是周世宗的托孤之臣,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也确实有点对周世宗不住。这个问题一经宋太宗的渲染,逻辑就是:皇恩浩荡,臣子应当肝脑涂地。这个逻辑进一步会演变成:不管皇帝睬没睬你,只要你生在这个皇朝,那么,这个皇朝就对你皇恩浩荡,你就应该对这个皇朝肝脑涂地,如果这个皇朝被篡夺了,你就应当为此献出生命——是这个皇朝给了你生存权,所以,你自然也就欠这个皇朝一条命。(这时候就不提天命了。)
“欠世宗一死”,这句话自宋太宗以后,就一直飘荡在历代知识分子的头顶,在一代代皇朝更替的时候起着鬼头刀的作用,于是,官僚们再不能像五代那样历仕新朝了,必须从一而终,必要的时候就要勇于死节——因为欠老皇帝一条命。吴梅村那句最著名的诗句“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出处就在这里,在那个明清易代之际,吴梅村因为自己没去自杀而日日夜夜地受到良心的谴责。
作者:好熊熊逸 回复日期:2008-4-17 0:17:44
宋代牢固了“不仕二朝”的道德标准,我们可以看一个典型的例子:宋、元易代之际,著名的宋遗民谢枋得写下《上程雪楼御史书》,以奉养老母为名拒绝出仕新朝,这就和李密的名文《陈情表》差不太多。但是,谢枋得一开始便这样写道:“大元治世,民物一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用到了“欠世宗一死”这个典故,但品味文辞,似乎并未拒绝承认元朝的正朔。信的后文还写道:“三纲四维一旦断绝,此生灵所以为肉为血,宋之所以暴亡不可救也”,1415这更印证了前边的推测:元代虽然是异族入主中原,但对于宋室来说也只是改换正朔而已,而其他的改朝换代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谢枋得甘为遗民并非出于夷夏大防,而是因为忠臣不仕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这一精神延续下去,元末的汉人遗民比之宋末似乎有增无减,即便是那些一身而仕两朝的人,也多多少少有些勉强的成分。——刘基就是其中一个著名的人物,他曾经一心为元朝效力,为剿灭反元武装而鞠躬尽瘁,而这些反元武装(包括朱元璋的队伍)在我们看来主要属于汉人反抗蒙元政权,而在刘基等人看来却仅仅属于小民们以下犯上。
看来胡安国索隐出来的尊王攘夷的孔子真谛只是被人们有选择地接受了而已。尽管所谓华夷之辨早已从血缘之别变作了文化之别——胡安国《春秋传》里便这样说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中国所以贵于夷狄,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1416陆九渊也一样激愤于南宋偏安之局,在讲授《春秋》的时候,就宣公八年“楚人灭舒蓼”一事借古讽今,大谈“圣人贵中国、贱夷狄”,但随后点明,这并非圣人对中国有所偏私,而是“贵中国者,非贵中国也,贵礼义也”。夷狄虽然凭借武力侵陵中国,但圣人当初在《春秋》一书中历数蛮夷之楚国的灭国记录,正是深切地寄望于礼义中国之复兴。1417
对胡、陆两说联系时局,问题出现:夷狄之金人如果也讲礼义了又该如何?
这样的事情还真的发生过,在北方推行儒学仁政的金世宗居然获得过“小尧舜”的称号,1418那么,蒙元只要有了“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不也就由夷变夏了么——但是,如果说元人接受了汉文化的影响,在文化层面上已经成功完成了由夷变夏的过程,于是得到了汉人知识分子的认可,但至少在谢枋得那个时代里事情恐怕还不是这样。
从欧阳修所修的《新五代史》的遭际上似乎也可以看得出一些端倪。这部《新五代史》是以《春秋》笔法和尊王攘夷的主旨而著称的,入南宋以后越来越受到重视——当时宋、金两国南北对峙,北方的金国明令废除《旧五代史》,只用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而南方的宋国正值理学盛行,也很推崇《新五代史》。南北两方,一夏一夷,怎么可能在史观上如此不约而同?攘夷的思想难道就没有令金国感觉难堪么?——柴德赓曾经提出过这个问题,而得出的答案是:“我们当初不明白,为什么女真人也尊信欧史,以为女真与契丹相类,提倡欧史,于女真没有什么好处。原来照欧阳修的主张,即使‘夷狄’入于中国,称皇称帝,仕于其朝者仍应为其效死尽忠,这叫做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此,金章宗提倡欧史,有益无损。”1419
(四)明代:靖难之变与克段新解
明代是经学的喑哑期,思想高度统一了,难免会失去一些活力。顾炎武描述这一时代的风气:自宋末至明初,是经学人才鼎盛的时期,接下来就是八股文大行而古学因此荒废,官定的《四书五经大全》统一思想而经学因此衰亡,方孝孺被诛十族而臣子的节操自此而变。洪武、永乐之间实在是世道升降的一个转捩点。1420
顾生当明、清易代的乱世,萦绕于心的难免是明朝何以败亡的原因。他也和当时许多汉人知识分子一样把这个原因追溯到了明朝初期的洪武、永乐年间:八股取士和《四书五经大全》分别从形式和内容上统一了思想,杀方孝孺十族为世人展示了骨鲠之臣的悲剧下场,前者利诱,后者威逼,人才奴才化似乎便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了。人才更关心理想,奴才更关心活命,这也是人之常情。
甲申变后,南明弘光小朝廷瑟缩南京,在为时不过一年的统治里,诸多政治举措屡屡遭到时人乃至后人的诟病,被誉为德政的大约只有一项,即恢复建文年号、补谥逊国文臣。这一补谥就一下子补谥了七十五人,方孝孺名列第一,被谥为文正,1421这是文臣的最高荣誉了。此时距离当初的靖难之变,经历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十五代明皇世系,历时已愈二百年。
虽然这个补谥工作很有几分仓促上马的嫌疑,1422但考虑到当时强敌环伺的动荡时局,即便补谥有些错误也并非不可原谅,然而,由强敌环伺这一实情所引出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何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刻里,恢复建文年号与补谥逊国文臣这样看似远非当务之急的事情会在士人心中具有如此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难道给二百多年前的那些政变死难者平反要比赶紧整军经武以应大敌还来得紧迫不成?
无独有偶,在弘光小朝廷很快覆亡之后,南明的另一支短命政权——远在更南的福州的唐王隆武朝,竟然也出台了相似的政策:恢复建文年号,为方孝孺建祠堂祭拜,更有甚者的是,还铸了永乐名臣姚广孝的铁像跪于方孝孺祠堂阶下。这很容易便让人联想起西湖边上岳飞墓前的秦桧铁像,二者仿佛如出一辙,旌忠惩奸之意昭然于天下。而在这个时候,清军已经攻下浙江,早已降清的崇祯朝名将洪承畴正用高官显爵来引诱隆武朝拥有最高军政实力的郑芝龙,这让海盗出身的郑芝龙颇为动心,说到底,他之所以支持隆武政权只不过是在做一场政治投机罢了。于是,郑芝龙借口抵御海盗,在清军的前进路上尽撤关防,隆武政权岌岌可危。
以上,从这弘光、隆武两朝来看,在生死存亡的当口,为二百多年前一场政变中的死难者平反竟然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工作,其中一定是有着什么让人深思的缘故的。吴梅村《鹿樵纪闻》记载隆武朝的平反工作时解释说:正是因为二百年前的那场政变,使国家元气大伤,落得今天这种局面,所以,若要恢复元气,必然要从平反工作开始。1423
吴梅村所用的“元气”一词到底指的是什么?严从简《殊域周咨录》记载明英宗土木堡之役时,便追想道:建文时代,节义之士很多,个个视死如归,而到了正统、景泰年间,不过五十年的工夫,就没听说再有多少皎然死节的英雄人物了,“岂亦建文末年摧抑太过,而士气不无少挫邪”。1424
宋朝之亡,有人评为“江山得之于孤儿寡母,失之于孤儿寡母”,见证轮回业报之说,深入人心;而明朝之亡,坊间也流传着类似的说法,把建文帝的遭遇与崇祯帝的遭遇一一比较,认为明朝之亡或许正是永乐帝篡位的报应。张履祥有过一个评语,说:“燕王是成事之管、蔡,管、蔡是不成事之燕王”,1425
不管我们现在如何评论明成祖时代的种种盛举(比如郑和下西洋之类),但在当初正统士人的眼里,燕王朱棣跃身为帝毕竟逃不过一个篡字。朱棣之篡被张履祥比之为“成事之管、蔡”,而从前文我们已经知道,管叔和蔡叔的叛乱又常被经学家们称引,来作为郑伯克段一事的参照。那么,如果不统一思想的话,在《春秋》的一开篇就会遭遇时政上的尴尬。
按照历代前贤的《春秋》经解,一个主流意见是:郑庄公不该由着姜氏和叔段索要封地,最好的办法是防患于未然。而对于建文帝来说,强藩环伺的局面已经定型,所谓防患于未然便意味着在可能的世变发生之前把问题妥善解决掉,而解决方案就是削藩。
把事情稍微向前追溯一下:朱元璋当初非常喜爱朱棣,认为这个儿子很像自己,甚至还有过改立朱棣为太子的念头。后来朱元璋把朱棣封到北方,也是认为他的才干足以制衡蒙元残余势力的威胁。这样来看朱棣,很像儒家学者们对叔段的那个描述:“多材好勇”,又得宠而为强藩。等太子朱标早死,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孙朱允炆即位,诸位藩王多是自己的叔父,各自手拥重兵,其中又以燕王朱棣最为强悍,虽然当下还是风平浪静,但危机感却是挥之不去的。
当削藩终于开始,削到燕王这里的时候,激起了燕王的反叛,内战于是发生。建文帝该怎么打?燕王是自己的叔叔,叔侄相残,如果将来把叔叔打败了,《春秋》笔法也许会写作“惠帝克棣于某某”,学者们会解释说:对朱棣不称叔,是批评他没尽到作叔叔的本分;不称燕王,是绝了他的属籍;称克,表示惠帝对朱棣以力胜之,也表示朱棣的武装很强大,足以敌国;对惠帝(即建文帝)称帝,是批评惠帝没有尽到作侄子的本分,对待叔叔就如同两国交战。
这个事件和郑伯克段非常类似,建文帝又受过正统儒家教育,身边还有方孝孺这样的醇儒,该怎么作、不该怎么作,自己应该是有掂量的。
那么,到底该怎么作?《榖梁传》给过一个最优方案:“缓追逸贼,亲亲之道”,根据这个原则,既要把燕王打败,又不能把燕王打死,这个火候一定要把握得恰到好处才行。建文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1426燕王能在战事的危急关头拣了性命可以说在相当程度上是得了春秋大义的好处。
后人读到这段历史,大多会觉得建文帝太书呆子气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的道理,都已经兵戎相见了,哪还有那么多情面可讲。这或许该怪建文帝没有合适的儒学师父——我们看《南齐书》记明帝第十一子桂阳王萧宝贞谋反伏诛,史臣作评便引述《春秋》“郑伯克段于鄢”,给了这段经文以大义凛然的十个字评语:“兄弟之恩离,君臣之义正”。1427如果建文帝也能祭起这十个字的大旗,只要燕王一起兵就是“叔侄之恩离”,中央军队全力扑杀便是名正言顺的“君臣之义正”,以尊尊压住亲亲,事情就好办多了。或者,也可以援引《左传·隐公四年》的“大义灭亲”的理论,杀起叔父来也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了。——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手下们就没少援引“大义灭亲”这个《春秋》之法。
前文讲过洪迈《容斋随笔》有“二传误后世”一条,说《左传》提出的“大义灭亲”和《公羊传》提出的“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对后世危害很大:有援引“大义灭亲” 杀子孙,害兄弟的,有援引“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废长立少,以妾为妃的,不可胜数。1428但这也确实说明这两条经义灵活性很强,实用性也很强。在当下这个例子里,以“大义灭亲”来制衡“亲亲之道”确实是很有力的。
毕竟,孝道也有孝道的边界,比如清代《御定孝经衍义》,全书既崇孝道,又属御定,但谈到克段一节时,虽然也认为《左传》讥郑伯失教是对的,认为《榖梁传》的说法意在“正兄弟之伦”,意图也是好的,但另一方面也在强调:叔段都整顿军备要造反了,难道还不该打吗?既然开打了,就要“期于必克”。——像这种释经,既照顾了经学传统,不废儒家亲亲之道,但也没有流于义理之空谈,而是给出了对时政很有实际指导价值的意见。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春秋大义可以用上。据《后汉书·丁鸿传》,丁鸿从小学习《尚书》,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在父亲死后,他想把承袭爵位的资格让给弟弟,于是留了一封信,偷偷跑了。丁鸿跑到了东海,遇到了老同学鲍骏,丁鸿怕身份暴露,便装成陌生人的样子。但鲍骏拦住了他,责备道:“当年伯夷和季札逃跑是因为遭逢乱世,可你因为兄弟之间的友爱之情而放弃了皇帝赐给你父亲的爵位继承,你这样作对吗?”鲍骏援引了一条春秋大义:“《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1429
鲍骏的这个说法,出自《公羊传·哀公三年》。这是卫国的事,卫灵公的太子蒯聩不大成器,流亡到了国外。卫灵公想立庶子子南继位,但子南拒不接受,后来等卫灵公死后,卫国人便立了蒯聩的嫡长子辄,也就是卫灵公的嫡孙。(这和建文帝的继承情况比较相似,建文帝的父亲朱标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标早死,朱元璋曾想过改立燕王朱棣,最后还是立了嫡孙。)
这个继承顺序合法与否?按照“殷道亲亲”的传统,太子蒯聩如果不在,同母弟应该接班;按照“周道尊尊”的传统,则是太子的嫡长子接班。所以辄的接班是符合“周道尊尊”的义理的。
辄在即位之后,亲生父亲蒯聩在外国势力的帮助下准备回国夺权——历史上我们看惯了儿子弑杀君父的,但这回是父亲要夺亲儿子的权,于是问题就出现了:从正义性的角度上讲,辄要不要服从父亲的命令把君位让出来?
事情很凑巧,孔子这时候正好就在卫国,《论语·述而》里的一段对话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冉有和子贡聊天,冉有问道:“你说咱们老师会支持卫君吗?”(冉有说的卫君,就是蒯聩的儿子辄,这时候已经即位为君了。)子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去问问老师。”
子贡见了孔子,问了一个和时局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老师,您觉得伯夷和叔齐是怎么样的人?”孔子回答说:“他们是古代的贤人。”子贡又问:“那他们互相推让君位而双双逃跑之后可有什么怨悔之情吗?”孔子话:“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子贡找到冉有,对他说:“咱们老师是不会支持卫君的。”1430
子贡这是借着伯夷和叔齐的问题探知了孔子对卫君辄的态度。伯夷和叔齐是兄弟相让,蒯聩与辄却是父子相争,孔子既然认同前者,自然就不会认同后者。1431
但是,孔子不支持卫君辄,难道会支持蒯聩吗?当然也不会,最大的可能就是孔子两边都不支持——如果他能看到后来的靖难之变,对战争双方或许也会持同样的态度。但是,这只是一个道德上的态度,在操作层面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当下的问题是:作为父亲的蒯聩不会收手,作为儿子的卫君辄也不会让位,如果一定要解决其中的正义性问题,应该怎么作?
这又是经学上的一大辩题,《左传》学派与公羊学派各执一辞,前者认为卫君辄子拒父命,大逆不道,后者认为这时候拒绝父命是一点不错的。1432
子拒父命,大逆不道,这个说法容易理解,公羊家的说法又有何依据?《公羊传》给出了这样一条原则:当父亲和祖父有了矛盾冲突,应该听从祖父的,这是顺乎父子之道的;当家事与王事发生了冲突,应该让王事优先,这是顺乎尊卑之道的。1433——前述鲍骏援引的“《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就是出自这里。
这是一则很有政治实用性的指导方针,给出了一个切实可依的规矩。父子兄弟之间,杀也不对,让也不对,只有符合规矩才是对的。被鲍骏援引的这个春秋大义,一样也可以拿给建文帝来用——“《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建文帝与燕王的叔侄关系可以被当作家事,而两人之间的君臣关系却属于王事,那么,当家事和王事起了冲突,自然要把握王事优先的原则。(到了晚清,这条经义又在公羊学内外再起纷争,这是后话。)
还有一条经义可以援引,就是《榖梁传·文公二年》的“君子不以亲亲害尊尊,此《春秋》之义也”。这句话的背景是鲁国搞祭祖,把僖公的神主牌位升到了闵公之前——僖公和闵公都是庄公的儿子,从辈分上说,僖公是闵公的庶兄;从即位次序上说,僖公是闵公的接班人。于是牌位该怎么排次序就成了一个问题:是把哥哥排在弟弟之前,还是把前任国君排在后任国君之前?《榖梁传》是支持后者的,这就是把君臣大义放在第一位,把血缘关系放在第二位,也就是把“尊尊”放在“亲亲”之前。1434(这条经义还曾被牟润孙作为《榖梁传》晚于《公羊传》的佐证。)1435
如此多的春秋大义可供援引,但是,建文帝选择的是“缓追逸贼,亲亲之道”,这一来,事情便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下去了。
从胜负角度来看,“缓追逸贼”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有一个前提条件,即追贼的这一方一定要有必胜之势才行。周公当初平定管、蔡之乱,这事常被前贤们拿来对照郑伯克段,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周公打赢了;前贤们在《春秋》的“克”字上煞费苦心,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郑庄公打赢了。那么,如果周公和郑庄公都打输了,那可怎么办?那又该给经学家们增添多少困惑?——前文讲过赵鹏飞《春秋经筌》就曾提出过这个问题:所谓“克”,是胜之之辞。如果郑庄公没能克了叔段,叔段就会克了郑庄公。《春秋》记作“克段”,是表现叔段的强暴,并为郑庄公的胜利而称幸。假使结局相反,叔段克了郑庄公,大家对经文又该如何作解?
建文帝对叔父遵行了“缓追逸贼,亲亲之道”的春秋大义,朱棣却反过来“克”了自己的侄儿。——这就给经学家们出了一个老大的难题:《春秋》历来是群经之中最为贴近时政的,一开篇还就是郑伯克段,这和靖难之变如此相似,一不小心就会触到当局的忌讳。
明代虽然经学消沉,但相关作品也不是全然没有。我们可以看到贺仲轼的《春秋归义》为克段一事提出了一个很有新意的解释:叔段之罪重于庄公,但为什么《春秋》独独归罪于庄公?因为叔段虽然骄宠,也不过是一介贵弟,哪能有土地、甲兵?使他拥有土地、甲兵的是郑庄公,这分明就是庄公自己养成了一个可克之段,然后再以武力克之。所以《春秋》才写作“郑伯克段”。骨肉之祸,圣人所不忍言,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有些非常的举动,就像周公剪除管叔和蔡叔那样。虽然叔段作得不对,但庄公也不能把自己的罪责推脱过去,《春秋》所记,是圣人权人伦之变,对庄公一言以诛之,给天下后世君主与藩王的兄弟之变作一垂法。姜氏请求把京邑封给叔段的时候,庄公并不拒绝;叔段扩张势力、不服庄公管束的时候,庄公也不闻不问,直等到叔段将要攻郑了,庄公才一举伐之,这是把叔段的罪孽公之于世。所以,叔段虽奔共而无话可说,姜氏被放逐也无话可说,国人对郑庄公的这些举措也无话可说。等祸根都除掉了,庄公又假借颍考叔之言迎回了母亲,人们但见这母子二人其乐融融,但庄公哪能因此就逃过首恶之诛?有人说庄公封叔段于京邑的时候未必就有杀弟之心,但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应该看清后果。
贺仲轼接着举了唐太宗的例子来作说明。我们知道唐太宗当初就是杀了亲兄弟而即位的,他这么作对不对?贺的说法是:大唐江山主要是由李世民打下来的,所以,高祖李渊登上帝位而李世民自己接班,这是定势。高祖要立他为太子,他坚决推辞,这又是何居心?李世民坚决推辞,高祖自然要立李建成,而李世民又真能以藩王的身份臣服于李建成吗?李世民自己错失时机而不取太子之位,李建成又愚昧不明,不以太子之位相让,这样一来,禁门就算想不流血又怎么可能?所以说,郑庄公不该把京邑封给叔段却封了,将来只能是杀弟的结局;唐太宗不该推辞太子之位却辞了,将来也必然是杀兄的结局。1436
贺强调“定势”之不可违,又举玄武门之变的例子,我们可以很容易联想到燕王与建文帝——燕王之所谓篡,难道也是定势之不可违吗?
玄武门之变是否真有这么大的说服力?贺仲轼提到的诸如唐高祖李渊曾想立李世民为太子而被后者辞让的事情虽然见于两《唐书》的记载,却颇受现代史家的质疑,甚至有人认为李渊“遵从了游牧社会的习俗,有意让儿子们通过竞争夺取皇位,他自己则尽量努力阻止这一过程出轨”。1437但我们不妨放下考据,只以古人的眼光假定以上史事完全属实,那么由此就可以推出那个“定势”不可违的结论吗?
贺仲轼的这个说法或是从《资治通鉴》就玄武门之变的一段“臣光曰”发展而来,1438当初司马光推许唐太宗之功,贬低李建成之庸劣,但也得强调“立嫡以长,礼之正也”,而据《二程集》,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修到唐史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和程颐有过讨论,程颐辨析《春秋》微言大义,把魏徵都批评了进去。1439
的确,理学家的道德标准总是更高一些,同样这件事当初真德秀在《大学衍义》里也曾引过,却以理学正宗的身份推出了一个“天理”的结论:贞观十年,唐太宗的几个弟弟要动身去往各自的藩国,唐太宗为之送行,很伤感地说道:“兄弟之情,总愿意常相共处,但以天下为重,不得不作分别。儿子没了还能再生,兄弟没了却不能再得。”说着说着,便呜咽流涕,不能自已。真德秀评论道:唐太宗这番话是有感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之事吧?兄弟之情是天伦至情,虽然有时候会被利害关系所遮蔽,但这毕竟是天理之真,不可能永远都被遮蔽掉的。如果唐太宗能因兄弟之情的这般流露而知晓天理之不可昧,那么天理也必然会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事之上。可惜唐太宗没能做到。孟子提出过所谓“四端”的说法,“四端”要充而广之。唐太宗与诸王作别,言语之间大见恻隐之心,只是不知把这恻隐之心充而广之,可惜可憾!1440
真德秀这个“四端”的说法,是孟子的一个经典概念,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提出,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这都是人天生所具有的,如果没有这些那就不是人了。这所谓“四端”也就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仁、义、礼、智的苗头,苗头需要扩而充之,就像火焰会越烧越旺盛,就像泉水会越流越湍急。这个“扩而充之”非常关键,如果一个人能把这四端“扩而充之”,那就“足以保四海”,如果做不到“扩而充之”,那就“不足以事父母”。1441
在孟子看来,这“四端”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有的人可以“扩而充之”,有的人却不可以。那么,既然“四端”是每个人天生具备的,这就属于“天理”——这就是真德秀加于其上的理学概念,是很恰如其分的,是与孟子之学一脉相承的。宋代理学对孟子的“四端”概念有了很大的发挥,把义、礼、智统于仁之下,再扣上一个“天理”的帽子,如陈淳所谓“盖仁者,此心浑是天理流行”,然后义也好、智也好,分别万端,浑然也都是天理流行,1442此说当本于程颢那篇有理学发轫之功的“学者须先识仁”之论。1443更有陈埴著名的《四端说》,传理学之精义,把“四端”提到“太极浑然之体”的地步。1444那么,以理学眼光来看,唐太宗是人,必然也有“四端”,并且在送别诸王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了“四端”之中的恻隐之心。那么,按照孟子与真德秀的逻辑,如果唐太宗那把这个恻隐之心“扩而充之”,自然就“足以保四海”,但真德秀觉得很可惜他没做到,——在这位理学大宗看来,唐太宗是不达标的,有污点的。那么,假设李建成和李元吉真的昏庸得不可救药,李世民若不搞政变这两兄弟就会亡国,这又当如何?宋代范祖禹的《唐鉴》是极少数能得到理学家赞誉的史书,其中回答这个问题,认为如果真要靠悖天理、灭人伦才能坐稳政权,那倒不如亡国的好。1445
时移世异,到了贺仲轼这里,同样对唐太宗的兄弟之事,不讲天理,不讲“四端”,却提出了一个“定势”,而“势”这个概念原本是申、韩法家的核心。我们再看靖难之变,朱棣的所作所为明显悖离孔孟之道和理学大义,却很符合“定势”的标准。那么,如果按照“定势”的思路来推求事件解决的合理化方案,结论应该就是:当初朱元璋如果立了朱棣作太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看来源头得追溯到朱元璋头上,如果换到克段事件,那就得怪郑武公了。——贺仲轼只是使这个结论呼之欲出,黄正宪却明白地表达了这个观点:郑武公能够安定周王室,可谓是郑桓公的合格接班人,难道还不算贤君吗?但是,当姜氏屡次请求废长立幼的时候,郑武公又为何不明示长幼之序?迟疑不决,这才使姜氏溺爱幼子之心越来越盛,这才有了以后的请京、收贰、缮甲具兵之谋,终致庄公顺应了母亲的私情而助长了叔段了气焰,酿成兄弟相残的悲剧。所以说,叔段之不义,郑庄公之残忍,都是郑武公酿成的,又有姜氏从中助长。《春秋》记“郑伯克段于鄢”,难道仅仅是责备叔段之不弟不臣和庄公的处心积虑么?1446
作者:好熊熊逸 回复日期:2008-4-17 0:18:48
解经解到这种程度,看来各种可能性都该被说遍了,这不禁使人疑惑:恐怕再也解不出什么新意了吧?那么,孔子的真意到底是什么?到底是哪位学者探明了圣人之大义?
第二个问题至此仍然不好回答,但就第一个问题来说,这样想显然过于乐观了。不同的解释仍然是存在的,有朴素的,也有深刻的。朴素的例子比如季本的《春秋私考》:叔段本居京邑,京邑在今天的郑州荥阳县,本是郑国的大邑。而叔段又有才无德,他要谋反是势所必至的。但《春秋》既不写叔段反叛,也不记鄢地被围,说明此事一定发生《春秋》之前,具体细节在当时就已经搞不清了。而书“克”字,是因为叔段势力很大,势不可当,虽然跑到了鄢地,这里没什么险要可守,郑庄公的军队也必然花了不少时间才把鄢地打下来。段不称弟,表示他已被断绝了宗室关系,是犯了罪才遭到讨伐的。1447
深刻的比如姚舜牧的《春秋疑问》,详细论证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春秋》一开始要写郑伯克段的事?这是有深意的,这个深意不在郑庄公和叔段身上,而在鲁国。这个说法黄道周《坊记集传》也有(已见前文),不过姚舜牧的论证更为详细。姚先论郑庄公之坏,不仅仅是从克段一事入手,而是综观郑庄公的全部生平事迹,说他一贯心机深沉,奸计百出,那么他对付亲弟弟自然也最可能用上了这分心机。这样一个坏蛋,自是入《春秋》的首恶之徒。但这里有个问题:郑庄公再怎么坏,这到底是郑国的事,鲁《春秋》为什么要记载?原因是:当时鲁国和宋国结亲,成为一党;齐国和郑国结成一党,而宋国和郑国则有着解不开的世仇。我们看《春秋》记隐公元年九月鲁国和宋国在宿地结盟;隐公三年八月宋穆公去世,同年十二月齐僖公与郑庄公在石门结盟,癸未葬宋穆公;隐公四年夏,鲁隐公与宋殇公相会于清地,宋殇公、陈桓公、蔡人和卫人攻打郑国,同年秋天,鲁国公子翚领兵会合宋、陈、蔡、卫攻打郑国;隐公五年,邾人、郑人伐宋,宋人伐郑国,包围了长葛。从这些记载,便可看出当时宋、鲁、齐、郑四国之间的关系。
到了隐公六年,局势为之一变。这年春天,郑国人来鲁国弃怨修好;同年夏五月,鲁隐公与齐僖公相会,在艾地结盟;隐公七年夏,齐僖公派他的弟弟夷仲年来鲁国聘问;郑庄公派宛来鲁国划归祊地,庚寅,鲁国入主祊地;隐公九年冬,鲁隐公与齐僖公在防地相会;隐公十年春,鲁隐公与齐僖公、郑庄公在中丘会面;同年夏天,鲁国公子翚领兵会合齐人、郑人攻打宋国;六月,鲁隐公在菅地打败宋军;隐公十一年夏,鲁隐公与郑庄公在时来会面;同年秋天,鲁隐公与齐僖公、郑庄公进入许国。鲁国与宋国本来有通婚关系,是一党,但自此以后,鲁国与宋国断绝了关系,开始与齐国联姻,终春秋之世始终如此。所以孔子特地记下“郑伯克段于鄢”,揭露郑庄公处理母子兄弟亲情尚且如此残忍害理,友邦更要小心和他交往,免得掉入陷阱。鲁隐公答应了郑国的弃怨修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说,《春秋》开篇记载“郑伯克段于鄢”,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大,而是用这件事来为后来的和谈、归祊、助郑、伐宋一系列变故张目。在一开始交代清楚了郑庄公的心机险恶,读者对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情也就容易理解了。所以说,克段虽然是郑国的事,但《春秋》记载这件事实是为鲁国而发。明白了这个道理,对后文也就可以举一反三了,孔子作《春秋》的本旨也就能明白一多半了。1448
姚舜牧贯通隐公世的全部十一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能不说很有道理,而且确实曲折深刻。无论他是否真的探得了圣人真意,至少为读者列出了这十一年纷繁事件的一个清晰大纲。但是,当我们回顾自汉代以来的这无数歧说,各有各的道理,却依然不知道孔子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
(五)清代克段解三例
胡安国的巨大惯性一直延续到了清代,李光地为康熙帝讲解《春秋》,用的底本就是胡安国的《春秋传》,经筵讲义汇编成书,即清代官学著作《日讲春秋解义》。——这些春秋大义是儒臣讲给皇帝听的,重义理而轻章句,到底《春秋》仍被看作是孔子垂法万世的政治哲学,即康熙序言里所谓的“帝王经世之大法,史外传心之要典”。但是,对《春秋》这部圣人大经,康熙帝学得越深,疑惑也就越大:一是越发感觉那些所谓微言大义太离谱了,什么凡例、变例,什么称人以名还是称人以爵,怎么看怎么觉得支离琐碎、穿凿附会;二是康熙帝对程朱之学的兴趣越来越浓,而越是欣赏朱熹的平实之论,就越是不满胡安国的空疏作风;再有就是发现胡力主“尊王攘夷”,“尊王”倒是好的,可“攘夷”实在大触自家霉头。
所以,终康熙一世,《日讲春秋解义》并未刊行,而在康熙帝晚年刊行了一部《春秋传说汇纂》,书中虽然出于对传统的尊重而把胡安国的《春秋传》列于“三传”之后,却对胡氏之说作了很大的删改——“攘夷”从此变成禁区。
康熙帝为《春秋传说汇纂》所作的序言里,批评了那些宗胡学者的在穿凿附会方面的不懈努力,他们研究得越深,也就离经义越远,而这部《汇纂》以“三传”加《胡传》为主,以集说为辅,凡有悖于经、传的就删而不录。——康熙帝这个标准,听起来倒很公允,但实行起来有一个很大的难度:历代经学歧说那么多,经师们各执己见,但到底谁的意见才是合于《春秋》本旨的,始终都说不清。康熙帝自己也清楚这点,接下来说:司马迁曾说孔子门下的“七十子”通过口传心授学习《春秋》,每个人的理解都不相同,在当时就没有形成定论,所此说来,后儒在千百年之后揣摩孔子的笔削之意实在太过困难了。
康熙帝毫不讳言探求《春秋》本旨“不亦难乎”,说这部《春秋传说汇纂》只是退而求其次,辨之详、取之慎,争取能对属辞比事之教有些助益而已。1449
康熙帝这么说,虽然可以看作是一定程度的自谦,但显然也明白承认了《春秋》所蕴涵的孔子真意恐怕永远也不可能被发现了。
康熙帝这个说法为官学定了调子,但人们对破解《春秋》密码的热情依然不减。即便“名弧石勒诛,触眇符生戮”,1450文字狱把许多学者驱赶进了训诂考据的天地,但依然不乏有人立意以训诂考据的方式来为经典解码。这一方面是因为文字狱的威力被过分夸大了,1451另一方面,训诂考据并非仅仅只是训诂考据而已,如惠栋所谓“经之义存乎训”的宗旨,很多时候训诂考据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永远是亘古相传的那四个字:通经致用。1452
《韩诗外传》释儒为“不易之术也”,释六经为“千举万变,其道不穷”1453,《纯长子枝语》谓“儒为有道术之称”。归根到底,经学总在秉承着西汉传统,是术而非学,任凭世界千变万化,儒者也能从六经当中找出解决方案。
戴震曾经谈到这个问题,说当时人们常说:“经学有汉儒之经学,还有宋儒之经学,前者主攻训诂,后者主攻义理。”——这确实是清代的常论,当时的学者大多轻视宋学而推尊汉学,反对宋人的空谈心性,甚至如冯班所谓“读书不可先读宋人文字”。1454而戴震说:这个说法不合情理。所谓主攻义理,难道就可以抛弃经文于不顾而凭空猜想吗?如果这样也可以,那人人都可以穿凿附会,这对经学有什么好处?凭空猜想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求义理只能求之于古经,而古经距离我们时代太远,难以索解,所以才需要求之于训诂。只要把训诂工作搞通了,古代经文的意思也就会被搞通,圣人的义理也就会明白无误地显露出来,自心与之暗合的地方也自然会因之而明朗。1455
持此论者远非戴震一人。龚自珍解释孔子所谓的“正名”,从外祖父段玉裁的训诂考据入手,认为小学是上达之本——古人八岁入小学,学习六书九数、洒扫进退的基本功课;十五岁入大学,学习正心诚意、修齐治平(案:龚论所本之史料是有些歧义的);1456壮年为公侯、卿大夫,治理国家。但后世小学遭废,童子才入私塾就学习治理天下的大道理,要么就学深刻玄奥的性命至理,至于六书九数的基本功,一辈子也接触不到。1457
龚自珍对这种情况非常忧虑,认为小学基本功若不恢复,治学便容易流于空疏,上达无本。于是,小学训诂并不仅仅是章句之学,其目标仍是终极大义,只不过要从基本功重新入手而已。
话虽如此,但我们难免会想:历代学者们已经解读出如此之多的《春秋》本旨了,到了清代,难道还会有多少可供发挥的空间么?——当然还是有的,在前文已经多有所述,这里再从经师们对克段一事的新一轮阐释来略窥端倪。
1.严启隆
严启隆《春秋传注》认为“克段于鄢”并不是孔子的特笔,而是郑国的告词。也就是说,郑国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通告了鲁国一声,文件上就是这么写的,《春秋》也是原样照抄。——这是严对《春秋》的一个总体认识:《春秋》一字一句全是鲁史旧文,完全没经过孔子删削。四库馆臣推测他是深厌旧说之穿凿,要将之一扫而空,但又有些矫枉过正,走到另一个极端了。1458
那么,依照鲁史旧文的这一公设,既然克段一句只是郑国的告词,自然不会有什么责备郑庄公的所谓深意。这事很好理解:郑国既然把这件事通报邻国,自然把过错记在叔段的头上;既然把叔段当作罪犯,自然不称弟、不称公子,以示与罪犯断绝亲属关系;用“克”字是表示郑庄公的军事行动属于平乱性质。
严启隆的解释还算朴实无华,接下来又发挥道:孔子作《春秋》,本于鲁史旧文,他批评郑庄公不假,但批评是落在别的地方。孔子曾经说过:“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情况就是从郑庄公开始的。当时,周王室虽然衰落,但王纲依然未解,郑国和周王室的关系本来就很近,而以郑庄公的雄才大略,如果能够一心尊奉周天子,自然有能力使得周室复兴,使礼乐征伐还归天子。但郑庄公没这么做,而是今天攻打卫国,明天攻打宋国,拉帮结派,斗争不止,甚至还把周天子给射伤了。如果不是郑庄公这么乱搞,哪能由此就开启春秋之乱世?溯本求源,郑庄公就是从克段开始才越搞越不像话的。有了克段之事,才有了后来伐卫;有了伐卫,才有了后来的东门之役……环环相扣,愈演愈烈。而孔子作《春秋》,对外国的材料却只是原文照录而已,前人有认为孔子在克段这事上特别强调兄弟之义,这是不对的。孔子批评郑庄公并不是因为克段这件事,批评克段这件事也不是在“郑伯克段于鄢”这条记载里——这段文字应该就是郑伯赴告的原文记录。1459
严的分析是从周代史书体例入手的,立论基础是《左传·隐公十一年》的“凡诸侯有命,告则书,不然则否”,这是东周时代的国际惯例。1460《春秋·隐公十一年》对本年冬天只记载了一件事,就是鲁隐公去世,但《左传》说在同一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大事,就是郑庄公攻打宋国,把宋国杀得大败。但是,这样大的一件事为什么《春秋》不加记载?《左传》的说法是:这件事虽然很大,但宋国并没有通报鲁国,所以鲁国史官也就不作记录。不仅如此,就算是战事大到灭国的地步,只要被灭亡的国家不来通报战败,胜利国也不来通报战胜,史官都不会记录在策的。1461
对克段这条记载,传统的经典解释是史料原文并非如此,是经过孔子改定才成了现在这样,孔子的改定之处也就是《春秋》深意之所在,而严启隆代表的是相反一派的意见,以《左传》为据,认为史料原文如此,孔子并未删改。——这问题是立论的一大基石,但到底哪块基石才是可靠的却说不太清,所以,以严谨的眼光来看,这两派的不同基石也就只能被看作两种不同的公理体系,不过,除了被当作公理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作者:老麦1 回复日期:2008-4-17 0:19:36
集中贴也好,看起来方便.
作者:好熊熊逸 回复日期:2008-4-17 0:20:02
2.毛奇龄,万斯大
再来看看毛奇龄的《春秋条贯》。关于毛奇龄,在前文已经有过一些介绍,此人用力既勤,见解也新,但学风不是很好,讨论起学术问题来经常夹枪带棒的,又很有几分偏执的气质。时人称他“好辨善訾”,1462梁启超甚至把他列为四大学界蟊贼之一。1463
毛奇龄对《春秋》提出过一个很新奇的简书与策书之别(已略见前述):《春秋》是所谓简书,内容只是一个题头,或者说是索引;《左传》则是策书,详记事件的经过。孔子修《春秋》是以简书为底本,左丘明作《左传》则是以策书为底本。
简书的内容不能算是大纲,因为大纲会囊括事件的所有要点,而题头或索引主要起到一个分门别类的作用——毛奇龄称之为“籖题”,通过籖题可以去找相应的策书来了解事件的详细经过。比如《春秋》同样一个“公如晋”,查《左传·成公十八年》的“公如晋”是朝见晋国新即位的国君,而查《左传·哀公元年》的“公如晋”,是说鲁国因为新立了国君而去朝会晋君。(案:毛奇龄这里可能有误,哀公元年并无此事。)——这样一来,那些微言大义也就纷纷没了着落。1464
于是,按照简书与策书之别,毛奇龄解释克段道:《春秋》称“克”,大概是称赞郑庄公虽然打败了叔段却不杀他。《公羊传》和《榖梁传》没见过策书,所以误以为郑庄公杀了叔段。庄公不是什么好人,他后来置姜氏于城颍,又在繻葛之战中射伤了周天子的肩膀,劣迹昭彰,但克段这件事却是作得对的,这一节在兄弟人伦的意义上“可补周公诛管、蔡,季友鸩叔牙、缢仲庆父成法之变”。《春秋》开卷就写这件事,是为处理兄弟关系的情况树立一个典范。《春秋》并没有因为郑庄公的一贯劣迹而抹杀这一点善行。
有人问道:“姜氏想要除掉庄公,这与《春秋》后文里宋襄夫人杀宋昭公的罪过相同,为什么说庄公置姜氏于城颍就作得不对?”回答是:“姜氏确实有罪,但别人可以惩治她,庄公却不可以惩治她。就像鲁庄姜氏弑杀子般,齐国抓了她,可以杀掉,但鲁闵公和鲁僖公却不能杀她。幸好郑庄公悔悟得早。后儒总是对庄公养成弟恶之后痛下杀手的作风深恶痛绝,这都是因为误信了《公羊传》和《榖梁传》,以为庄公杀了叔段。如果知道庄公没杀叔段,对他此前的所作所为也就可以谅解了。《徐仲山日记》里说道:‘世人因为郑庄公要等叔段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种养成弟恶的态度而责备他,其实这是讲不通的。如果庄公真听了公子吕的话,马上起兵除掉叔段,这分明是无故而杀弟,就算拿公羊家君亲无将的理论来为庄公开解,恐怕也很牵强。’”
毛奇龄很为郑庄公鸣不平,说连周公那样的圣人都没能教育好管叔和蔡叔这两个弟弟,最后还是不得已杀了他们,又何必讥刺郑庄公的“失教”?况且庄公最后也还留了叔段一命。尤其是胡安国,既然知道庄公没杀叔段,却还是深文周纳,说庄公怕叔段威胁到自己,所以处心积虑,一定要等叔段失败,好断绝他的属籍,使他不能再在郑国落脚。但是,如果庄公真的绝了叔段的属籍,按当时的惯例自会斥其氏、灭其族、不立其后,但从后文来看,郑庄公明明没这样作。1465
——为郑庄公说好话的人不多,毛奇龄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既讲情理,又讲证据,并不显得穿凿。只是,简书与策书之说是否站得住脚,这还不能遽下定论。
万斯大也是为郑庄公辩护的,他在《学春秋随笔》里批评先儒:你们都说庄公故意养成叔段之恶,难道说庄公在封京邑给叔段的时候就盘算到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这里边的变数实在太多了。设若叔段起兵的时候庄公没能发觉,或者庄公讨伐叔段的时候京邑之人并没有背叛叔段,甚至帮助打败了庄公,那叔段就该作郑国的新君了。最笨的人也不会这么作,难道郑庄公这样的聪明人就会这样作吗?庄公要是真要杀弟之心,在姜氏请封制地的时候就可以把制地给他,这样不是更方便下手吗?1466
其实从庄公即位到克段于鄢,只要把这之间的时间算清楚,就很容易相信万斯大的看法。毕竟长达二十多年的长远谋划,事事合符合节,这有些高看人类的能力了。但这也只是揆诸人情罢了,过硬的证据是很难找到的。
3.李塨
有揆诸人情的,也有揆诸世变的,李塨的《春秋传注》又开启了一个思路:到了春秋时代,封建制度已经沿袭很久了,人伦之变发生了很多,而其中的首祸就是兄弟相继。鲁国有鲁桓公谋杀哥哥鲁隐公,齐国有公子纠和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的争位,郑国有公子忽和公子突(两人都是郑庄公的儿子)的相残……每个邦国里都有这种事情。就算有些兄弟之间会发扬风格而让位,比如宋宣公和吴王诸樊,最后也会演变成弑戮的局面。至于其他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友邦之间互相残杀,种种人伦惨剧数不胜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封建制度下,官位、爵位大多都是世袭的,很容易造成你争我抢的局面,而在秦代之后,改封建为郡县,世官和世禄都取消了,官爵和俸禄全由中央朝廷予取予夺,大家想争也没法去争了,弑逆之祸反而比三代要少。所以说封建制度不能再行于后世了。1467
封建与郡县的利弊,自汉至唐,争论已经很多了,柳宗元《封建论》一出,基本上给这个问题定了调子。后来苏轼补充了几句,说封建时代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父子兄弟相互残杀的事情都是出于袭封争位的缘故,三代圣人以礼乐教化天下,收效显著,但就这样也终于禁止不住愈演愈烈的篡弑之祸。再看看汉代以来的情况,君臣父子互相残杀的事情还是很多,但事情都发生在诸侯王子孙身上,而卿大夫因为没有了世袭,也就没有了这种情况。近世不再有封建制度了,这种人伦惨剧也就基本绝迹了。1468——这都是自内来说,直到黄宗羲感于外侮,才以新视角重论封建,这是后话。1469
李塨的见解并没有超过苏轼太多,说得也不如苏轼清楚。他对封建制的看法要详见于《书习斋存治编后》,并不是象牙塔上的玄想,而是有的放矢,针对老师颜元欲从三代的井田、封建中寻求政治改革的见解而来。但是,这个问题此刻被放在《春秋》解经的文字中提出来,却难免让人怀疑所谓孔子“万世垂法”的有效性。封建与郡县的利弊到了柳宗元、苏轼以后便没有太大的争议了,但显而易见的是:生活在春秋时代的孔子应该是没有废封建、改郡县的前卫观念的。恰恰相反,孔子推尊周公,而周公正是周初封建的设计师与执行人;孔子要克己复礼,而所谓周礼又是完全依附于周代封建的社会结构与宗法秩序之上的。但孔子又不可能犯错,学者们也只能在各自的时代背景之下作出各自的解释了。
作者:好熊熊逸 回复日期:2008-4-17 0:21:28
(六)结语
1.李贽问题
清代经学,还有种种丰富多彩的地方,既考据上的争锋,也有公羊义理的复兴,这里不再多作引述。仅从以上罗列过的历代学人对克段一案的纷繁解说而对经学的发展略作管窥。到此,争议不但没有了解,反而愈演愈烈,既有今文、古人之争,也有理学、心学之争,又有汉学、宋学之争……至于所谓圣人真意、《春秋》本旨,永远都在五里雾中,让人越看就越看不清楚。
不同的“修正主义”轮番上台,但往往打扮成“原教旨主义”的形象,虽然真正的“原教旨”也许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在五花八门的阐释中,离经叛道的声音也时有耳闻。早在明代,狂生李贽在《童心说》里不羁地议论过:所谓六经、《论语》、《孟子》之类,若非史官和臣子们的夸大其辞,便是笨蛋徒弟们零星片断的笔记和回忆,等整理成书之后,后人不察,还以为书中内容都是出自圣人之口,于是尊之为经,哪里知道其中一多半恐怕都不是圣人的话。退一步说,就算真的都是圣人之言,圣人当初也只是对一时一事有感而发的,哪里就成了万世不移之法?1470
李贽说话经常带着几分侠气,把异端见解表达得更加异端,不过,就人之常情而言,单纯的事实总不如观念上的事实更加容易流传——例如,彭乘在《墨客挥犀》里作过这样两个小小的考证:杜牧的《华清宫诗》有个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考之史料,唐玄宗总是在十月到来年开春这段时间住在骊山,从来没在六月住过,而荔枝要到盛夏才熟,杜牧诗意虽好却与事实不符;再有,杜牧的《阿房宫赋》传为千古名文,把阿房宫里的生活写得有如亲见,但事实上秦始皇从没在阿房宫住过。1471
杜牧这是用虚构表达了真实,用虚构的事实表达了真实的特质。这也符合现代心理学的结论:当有人问你,你的某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般不会去一件件地叙述你所能记起的他的种种行为,而只会用表示特质的语言来描述他,比如他很友善,很乐于帮助别人等等。你对他的许多事情都记错了,或者和别的事情混淆了,但你对他越是熟悉,就越是容易自动地对他对他作出特质推论,而特质推论有时又会让你回忆起看似真实而其实仅仅是“合理”的事实,并且为之赋予意义,用一致性加以整合——或许就像杜牧的例子那样。
2.修昔底德的虚构与瑞格瑞格的故事
文笔如此,史笔亦然。我们看到历代经学家分析克段事,《左传》中姜氏如何说、庄公如何说,都成为他们立论的基础,然而通观《左传》,那些密室之私谈、孑身之感叹,透露出了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这些话到底谁听见了,谁又记下了?这显见是执笔之人代人拟言,完全是小说的风格。1472在这个问题上,古老的修昔底德在写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时候对写作方法的一段自述对我们应该是有一些参考价值的:“在这部历史著作中,我利用了一些现成的演说词,有些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发表的,有些是在战争时期中发表的。我亲自听到的演说词中的确实词句,我很难记得了,从各种来源告诉我的人也觉得有同样的困难;所以我的方法是这样的:一方面尽量保持实际上所讲的话的大意,同时是演说者说出我认为每个场合所要求他们说出的话语来。”1473
修昔底德坦诚地交代了自己的书写方法,那么在我们的眼里,这样的书写在何种程度上可以被称作“真实”?
“真实”总是有很多种形态,用时下的观念来理解古老的传说也是一种最常见不过的形态,经学的流变已经让我们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最后,容我转述吉尔兹在《地方性知识:从比较的观点看事实和法律》一文中的一件趣事:事情发生在1958年南太平洋的巴厘岛上,起因很简单:瑞格瑞格的妻子跟别的男人跑了。瑞格瑞格向本村的村委会求助,希望把妻子弄回来。这个村委会大约由一百三十名男子组成,每三十五天召开一次决定本村事务的会议。虽然村委会里的每个人都同情他的不幸,却也很清楚这类事情并不在村委会的管辖之内,而是该交由当事人的亲族处理的。但瑞格瑞格的亲族也帮不上忙,因为他们实在太弱小了。
瑞格瑞格在郁闷的情绪里越陷越深。七八个月之后,一件重要的政治任务降临在他的头上:村委会的首领共有五人,每个人任期三年,任期的轮换是自动的,轮到谁的头上谁就必须去作,不得推辞,也不得玩忽职守,否则就会招来天降的灾难。现在,这个幸运或不幸的首领任期恰好落到了瑞格瑞格的头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情绪沮丧的瑞格瑞格居然拒绝就任——村委会首领的职务居然有人拒绝,这是所有人都没遇到过的事情。拒绝就任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村子,甚至等于放弃了人类,你就会失去房屋和土地(因为那是属于村子所有的),成为一个流浪者。你还会失去进入本村庙宇的资格,这便割断了与神的联系,你当然也失去了政治权利,失去了身份等级,失去了所有的社会关系。这是规矩,严格的规矩。
但大家还是很想把瑞格瑞格“挽救”回来的。在后来的几个月里,村委会为此召开了六次特别会议,要让瑞格瑞格回心转意。不仅如此,朋友们还去找他通宵谈话,族人们也不厌其烦地软硬兼施。当一切的努力终告失败之后,村委会终于开除了他,亲族也开除了他,被妻子抛弃了的瑞格瑞格终于被所有人抛弃了。1474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但我的转述就结束在这里了。瑞格瑞格所生活的这个颇有原始风格的村子是很有一些代表性的。如果我们把瑞格瑞格的村子假想到几千年之前,在漫长的社会进程中,人们又会怎样传说和解读瑞格瑞格的故事呢?他会是许由,还是伯夷、叔齐?
回顾经学史上种种的翻云覆雨、此起彼落,人们一方面借着对旧有的经典文本的解读,借着对古老历史的虚构而诞生出种种新的思想,一方面也因此而产生了太多的争执和太多的拘泥。——至于后者,正如王阳明的一首《碧霞池夜坐》: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
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
无端礼乐纷纷起,谁与青天扫宿尘?1475
时值明代著名的“大礼议”波澜乍起,新皇帝是该称生父为父亲还是叔父,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陆续使百余大臣下狱,使十余人死于廷杖。作为精通礼学的名人,王阳明对此事竟然不置一辞,个中原委,大约在这首诗中可以窥见一二。至于前者,质疑、推翻、重建、再质疑……从来没有过一个固定的儒学,也没有过一家固定的儒家思想。作为一门政治哲学,时局既变,儒学也总是应时而变。它虽然是本土学术,却不是、也不甘于只是一门地区性知识——从这层意义上说,它绝不是相对于西学的所谓国学,毕竟“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1476这段话出自梁启超的《论不变法之害》,而正是在这个时候,经学的历史便基本结束了。
作者:好熊熊逸 回复日期:2008-4-17 0:22:38
注释:
1 [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春秋”:王介甫《答韩求仁问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不足信也。”尹和静云:“介甫不解《春秋》,以其难之也。废《春秋》,非其意。”朱文公亦曰:“《春秋》义例,时亦窥其一二,大者而终不能自信于心,故未尝敢措一辞。”
2 李衡眉:《从一条错误的理学理论所引起的混乱说起——“礼,为人后者为之子”缘起剖析》,《史学集刊》,2000年第4期。
3 [美]奥尔森:《基督教神学思想史》(The Story of Christian Theology, by Roger E. Olson,2002 CEF 校园书房出版社),吴瑞诚、徐成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页。
4 [美]彼得·贝格尔:《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The Sacred Canopy: Elements of a Sociological Theory of Religion, by Peter L. Berger, Doubleday and Company, Inc. Garden City. New York, 1969),高师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页。
5 [法]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Les Formes Elémentaires de la Vie Religieuse, Le Systeme Totémique en Australie, by Emile Durkheim, Alcan, Paris, 1912),渠东、汲喆/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48页。
6 参见[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
7 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页。
对《编年记》性质的另一种解释似乎更为合理:“与其说《编年记》‘有些像后世的年谱’,倒不如说它有些像后世的家谱和墓志的混合物更符合实际一些。”——高敏《云梦秦简初探》(增订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页。
8 [美]汪荣祖:《史传通说——中西史学之比较》,中华书局,2003年,第25-26页,引巴特菲尔德《史源》第115页。
9 到底是“左史记事,右史记言”还是“左史记言,右史记事”,是为一桩千年公案。对两者的辨析可参考吴淑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考辨》,《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该文认为后者才是正确的说法,并认为产生前者这一讹误的原因是:“最大可能是笔误,因为‘左’‘右’两字的字形极其相近,手写体极不易分清;也可能就是班固没有细加查验,记错了;再就是因为后来写史向文学方向进化而将左右史的职责渐渐相融……”另一种意见认为,事实上并无左、右史分职之事,可参考景爱:《左、右史分职说质疑》,《历史研究》,1979年第1期。另参张舜徽:《史通平议》,《史学三书平议》,中华书局,1983年,第20页。
完全否认史书体裁之记言、记事之分的如[清]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夫《春秋》不能舍传而空存其事目,则左氏作记之言不啻千万矣。《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具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为二物也。
10 鲁国的始封君到底是伯禽还是他的父亲周公旦,存在争议,这里暂从一般说法。
11 关于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事,存在争议,可靠性不大,这里暂从一般说法。
12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左氏传》序○陆曰:“此元凯所作。既以释经,故依例音之。本或题为‘春秋左传序’者。沈文何以为‘释例序’,今不用。”[疏]正义曰:此序题目,文多不同,或云:“春秋序”,或云“左氏传序”,或云“春秋经传集解序”,或云“春秋左氏传序”。案晋宋古本及今定本并云“春秋左氏传序”,今依用之。南人多云此本“释例序”,后人移之于此,且有题曰“春秋释例序”,置之《释例》之端。今所不用。……
13 [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曰:然则《春秋》何始于鲁隐公?答曰: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隐公,让国之贤君也。考乎其时则相接,言乎其位则列国,本乎其始则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隐公能弘宣祖业,光启王室,则西周之美可寻,文武之迹不坠,是故因其历数,附其行事,采周之旧,以会成王义,垂法将来。
14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疏]……《春秋》据鲁而作,即是诸侯之法,而云“会成王义”者,《春秋》所书,尊卑尽备。王使来聘,锡命赗含,有天子抚邦国之义。公如京师,拜赐会葬,有诸侯事王者之法。虽据鲁史为文,足成王者之义也。以其“会成王义”,故得“垂法将来”,将使天子法而用之,非独遗将来诸侯也。
15 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页:先秦诸子,从墨子起,都引用古代文献来作为自己政治理论的根据。墨子引用的《书》,主要是有关禹、汤、仲虺、周武王等人的文献,用作墨家理论的依据。儒家也自有其选读《书》的政治标准。战国时代的《书》中原有《武成》一篇,记载了武王克商的战争经过,其中有大量的杀伤。这一点和儒家推崇武王为圣人的主张不合,因此孟子就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他这个毁灭《武成》的主张,对后来儒家有深远影响。
16 许兆昌:《周代史官文化——前轴心期核心文化形态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12页。
17 顾德融、朱顺龙:《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页。
18 王树民:《〈春秋经〉何以托始于鲁隐公》,《曙庵文史续录》,中华书局,2004年,第120页。
19 [清]孔广森《春秋公羊经传通义·哀公十四年》释“祖之所逮闻也”:隐公以来之事,祖虽不及见,犹及闻而知之。过是以往,文献不足,恐失其实,故断自隐始。
20 [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哀公十四年》释“祖之所逮闻也”:解云:假托云道,我记高祖以来事者,谓因己问父得闻昭、定、哀之事,因父问祖得闻文、宣、成、襄之事,因祖问高祖得闻隐、桓、庄、闵、僖之事,故曰托记高祖以来事,可及问闻知者。以此言之,则无制作之义,故曰我但记先人所闻,辟制作之害也。(笔者案:徐彦的生平较为模糊,一说为北朝时人,见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31-335页。)
21 [汉]王充《论衡·正说》: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纪十二公享国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足以见王义邪。据三世,三世之数适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据十二公,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如据三世,取三八之数,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说者又曰:“欲合隐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隐公元年不载于经。”夫《春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须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是竟以备足为义,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说隐公享国五十年,将尽纪元年以来邪?中断以备三八之数也?如尽纪元年以来,三八之数则中断;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则隐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与月日,小大异耳,其所记载,同一实也。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年据三世,月日多少何据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犹《尚书》之有章。章以首义,年以纪事。谓《春秋》之年有据,是谓《尚书》之章亦有据也。
22 [汉]许慎《五经异义》,《汉魏遗书钞》:《春秋左氏传说》岁星为年纪十二而一周于天,天道备,故人君子十二可以冠,自是殷天子皆十二而冠。
23 [清]顾炎武《长安》,王冀民《顾亭林诗笺释》,中华书局,1988年,第637页。同书第638页注引《三辅黄图·汉长安故城》:“城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至今人呼汉京城为斗城。”
24 [宋]周密《十二分野》,《癸辛杂识后集》,《癸辛杂识》,中华书局,1988年,第81页:世以二十八宿配十二州分野,最为疏诞。中国仅以毕、昴二星管异域诸国,殊不知十二州之内,东西南北不过绵亘一二万里,外国动是数万里之外,不知几中国之大。若以理言之,中国仅可配斗、牛二星而已。后夹夹漈郑渔仲亦云:“天之所覆者广,而华夏之所占者牛、女下十二国中耳。牛、女在东南,故释氏以华夏为南瞻部洲,其二十八宿所管者,多十二国之分野,随其所隶耳。”赵韩王尝有疏云:“五星二十八宿,在中国而不在四夷。”斯言至矣。
25 [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啖子曰:夫子所以修《春秋》之意,三传无文。说《左氏》者以为《春秋》者周公之志也,暨乎周徳衰、典礼丧,诸所记注多违旧章,宣父因鲁史成文,考其行事而正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言《公羊》者则曰:夫子之作《春秋》将以黜周王鲁,变周之文从先代之质。解《榖梁》者则曰:平王东迁,周室微弱,天下板荡,王道尽矣。夫子伤之乃作《春秋》,所以明黜陟、著劝戒、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使夫善人劝焉,淫人惧焉。
26 《孟子·离娄下》: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27 牟润孙:《注史斋丛稿》,中华书局,1987年,第141页:两宋解说春秋之书虽众,笃守汉唐矩镬,专言一传,而不影射时事者,几可谓无之。北宋治春秋者好论内政,南宋治春秋者好论外侮,其言多为当时而发。无论与孙复胡安国二氏有出入否,固无不受二氏之影响者,亦可谓发明尊王攘夷之义为宋人春秋学之主流,余事皆其枝节耳。孙胡二氏之说明,宋儒所倡之春秋大义,可知而概略矣。
28 [宋]孙复《春秋尊王发微·隐公元年》:孔子之作《春秋》也,以天下无王而作也,非为隐公而作也,然则《春秋》之始于隐公者非他,以平王之所终也。昔者幽王遇祸,平王东迁,平既不王,周道绝矣。观夫东迁之后,周室微弱,诸侯强大,朝觐之礼不修,贡赋之职不奉,号令之无所束,赏罚之无所加,坏法易纪者有之,变礼乱乐者有之,弑君戕父者有之,攘国窃号者有之,征伐四出,荡然莫禁,天下之政,中国之事,皆诸侯分裂之。平王庸暗,历孝逾惠莫能中兴,播荡陵迟,逮隐而死。夫生犹有可待也,死则何所为哉。故《诗》自《黍离》而降,《书》自《文侯之命》而绝,《春秋》自隐公而始也。《诗》自《黍离》而降者,天下无复有雅也,《书》自《文侯之命》而绝者,天下无复有诰命也,《春秋》自隐公而始者,天下无复有王也。夫欲治其末者,必先端其本,严其终者,必先正其始。
29 [明] 徐树丕《识小录》“春王正月说”条:或曰:“何以始鲁隐也?”曰:“鲁隐之始,平王之终也。周之不兢自平王始也,宗周之业基于丰镐,而东迁雒邑,宗周之重失矣。”“然则何以不始于平王之初年也?”曰:“周虽东而君子尚冀其反于西也,故迟之以岁时至平王之终,曰:无冀矣。故《春秋》于是作也。
30 [宋]苏轼《周东迁失计》,《东坡志林》,中华书局,1981年,第100页。
31 参见[清]郭嵩焘《史记札记》,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2页:案幽王废申后及太子宜臼,《史》不详太子出居何地,疑周礼出妻归适母氏,然则申后与太子皆当适申。杜预注《左传》云:“申,国,今南阳宛县”,其距东都为近。《周本纪》称申与缯、西戎、犬戎攻幽王,尽取周赂而去。是时宫室残毁,西戎、犬戎逼处郊畿,申侯奉平王即位东都,然则非平王之东迁也,去申近而因奉之以处东都也。(笔者案:其间还有二王并立的特殊背景,详后。)
32 [清]郭嵩焘《〈春秋〉始隐公说》,《郭嵩焘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第4-5页:《春秋》奉一王之大法以正诸侯。周之东迁,天下无王,而霸者犹明此义,则进而与之,为天下诸侯之犹有取正也。宋儒之言《春秋》尊王黜霸者,非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孟子之言允矣。假令平王即位之初,修明王政,以复西之旧,三代之礼乐赖以不废,而霸功不兴,圣人于此有深望焉。托始隐公者,明周之无可望也,圣人伤万世之心也。无《春秋》,则二百四十二年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隐而不明,而三代之所以趋于战国,其迹皆无可考。圣人一取而裁正之,故曰“《春秋》,天子之事”,所据以正天下之诸侯者,周法也。《公羊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得其旨矣。泰山孙氏言“《春秋》之作,为天下无王,非为隐公也”,最为得《春秋》之义,而于托始于隐公之说无所发明。予故备论之,以明始隐公者,圣人所以作《春秋》之旨也。
33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第九卷,中华书局,1987年,第157页:《春秋》之作,曷为不托始于惠公而始于隐公?曰:《春秋》,诛乱臣贼子之书也。隐公,被弑之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