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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败局

_2 吴晓波(当代)
唐万新的这段话彻底揭开了产融整合背后的“真实的谎言”。后来有资料显示,仅其控制的德恒证券一家,就签出了2579 份委托理财合同,涉及415 家企业、机构和722 位自然人。德隆崩盘后,无数企业和个人受其拖累。其中,民营企业最为发达、民间资本最充沛的江浙地区成为“重灾区”。很多勤恳创业的江浙企业家轻信德隆,将千辛万苦赚来的资金交其打理,最终都落得血本无归。据《21 世纪经济报道》披露,其中最惨的是日化领域最大的民营公司浙江纳爱斯集团,它在日化市场上与全球龙头宝洁公司竞争,取得了让人骄傲的业绩。创办人庄启传信赖唐万新,将6 亿元资金委托“德隆系”旗下的中富证券理财,结果深受拖累,殃及池鱼。
2000 年12 月,吕梁的“中科系”事件爆发,股市陷入一片恐慌,与“中科系”并称两大“庄王” 的“德隆系”不可避免地遭受波及,旗下最重要的融资平台金新信托受挤兑风波,一度出现41 亿元的未兑付缺口。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德隆内部进行了大规模的资金调度,它后来形成了一个“头寸会”制度,每天下午3 点准时召开,风雨无阻,一直开到2004 年4 月15 日“德隆系”全面失陷为止。唐万新是“头寸会”的总调度人,他每天亲自主持会议,各金融机构把当天的危机程度和数据以及“头寸”写在黑板上,然后唐万新根据风险程度逐笔拍板,决定哪一笔头寸解决哪一笔危机,精确至每1 元钱。唐万新拍板的过程一般10 分钟就结束,然后把当天“头寸会”的统计报表用碎纸机碎掉,防止流失到外面及留下纪录。
一个更让人唏嘘的事实是,德隆为了实现产融整合的目标,硬是把那些经营业绩不错的企业全数变成了融资机器,最终将之拖进泥潭。深圳的明斯克主题公园便是一例。在唐万新运作这个项目的时候,各界均非常看好,中信集团旗下的中信旅游以5 亿元的价格承包了未来3 年的门票经营权,香港的一家旅游公司则以1.3 亿元承包了团体票经营权,德隆一次性收进了6.3 亿元,是它投入的2.2 倍,可谓一次十分漂亮的财技表演。唐万新将这笔钱都挪去做他的产融整合去了。后来,他又先后以明斯克主题公园为名目向7 家银行贷款8.67 亿元,这些钱也无一例外地都流到了其他项目中。明斯克主题公园经营一直不错,每年有超过5000 万元的利润,可是据一位曾经出任项目总经理的人士披露:“这些收入除少部分用于日常开支外,其他悉数交给德隆总部,服务于德隆的整体战略。因为,唐万新给明斯克主题公园的定位就是一家财务型公司,就是要尽早、尽量地把收益变现。”于是,当自身运作良好的明斯克主题公园变成一个融资工具后,其财务费用的巨大就让它难以为继了。在德隆危机爆发后,明斯克主题公园的股权被冻结,相关银行将之告上法庭,它不得不宣告破产。
末路狂奔:没有节制的大游戏
对德隆的质疑是在2001 年的春夏之交开始的。当时,“中科系”事件刚刚落幕,而“德隆系” 的各只股票却在唐万新的喋血支撑下达到最高价位。4 月,深圳的《新财经》杂志刊发了由郎咸平主持的大型调研文章—— 《德隆系:“类家族企业”中国模式》,第一次将神秘的“德隆系”曝光天下。
在此之前,尽管德隆名声如日中天,但是几乎没有人搞得清楚它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唐万新为人极其低调,他没有接受过新闻媒体的正式采访,连他公开露面的照片都非常罕见。在《新财经》刊文之前,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大型的商业论坛。甚至一直到2004 年4 月25 日之前,唐万新与新疆之外的政府部门都是“绝缘”的,他没有跟中国证监会在内的所有监管部门有过任何走访或拜见行为。这是一个喜欢躲在幕后操作,对自己极端自信又十分爱面子的人。
郎咸平的调查第一次向公众展示了“德隆系”的企业架构图,并描述了德隆从资本市场获利的路径:利用中国股市的股权分置现状,通过很低的价格受让国家股或法人股,实现对一家上市公司的控制,然后不断制造并购重组等投资性利好消息—— 投资额并不是很大,很难有规模效益。同时,选择高送股这种奇妙的分配方式,并没有让股东拿到一分钱的现金,却推动了股价的上涨。在这个过程中,庄家则在二级市场获取巨额收益。郎咸平得出的结论是:“德隆的敛财模式是初级的,其收益率远高于亚洲其他地区家族企业的普遍模式。”
郎咸平的调研文章刊出后的两个月,中国股市出现了连续3 轮狂跌,上海证券交易所综合指数(行情论坛)从2245 点一路下挫到1300 点,大盘从此开始步入4 年多的持续熊市。此时,德隆模式已经面临严重的质疑,监管部门开始介入调查,它被贴上了“黑幕”、“黑心庄家”、“金融大鳄”等标签。唐万新为了避免“德隆系”的整体塌陷,不得不咬牙力撑高股价。于是“报应”出现了,他从股市中所得的一切,一元一元地全部还给了股市,而且还被迫又贴上了更多的资金,最终包括德隆及他个人的全部资产。
2002 年,从表面上看,这是德隆扩张速度最快的1 年。它提出的巨额投资项目像能量惊人的照明弹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升空爆炸,让中国商业界眼前大亮,不敢逼视。
5 月,德隆成立德农超市有限公司,宣布5 年内投资100 亿元,完成在10 个农业大省设立1 万家农资超市的布局,届时将在中国广大农村建成一个庞大的、现代化的、高效运营的农资分销网络。
7 月,湘火炬连续发布公告,宣布将打造一个重型汽车帝国。它与国内两大最重要的重型汽车专业厂家重庆汽车集团和陕西汽车集团分别合资成立了有限公司,此外还与东风汽车(行情论坛)集团合资成立了东风越野车公司。这表明德隆将把汽配专业企业湘火炬转型为一家汽车整车公司。有专家预计,要实现德隆提出的目标需投入60 亿元到100 亿元的资金。
9 月,德隆成立了畜牧业投资有限公司,拟投资25 亿元,致力于开发新疆辽阔的天然牧场资源,建设“天山北坡、伊犁河谷、南疆绿洲”三大产业基地,最终形成草、饲、养、繁并举,奶、肉、皮、药兼营的大型产业链,成为中国乳业的龙头企业。
11 月,组建德隆旅游集团,设想将深圳明斯克项目、新疆喀纳斯湖、吐鲁番葡萄沟,以及江西井冈山、龙虎山,贵州黄果树等资源都整合起来,成为中国拥有最多风景资源的旅游“航母”,这个项目的投资总额为35 亿元。
,德隆就有一个数十亿元乃至上百亿元的项目启动。这一年的唐万新不由地让人想起14 年前的那个乌鲁木齐青年,他已经面有皱纹,身材略显发胖,工作的地点也从偏远的乌鲁木齐迁到了北京及上海。但是,这还是那个禀性未改、喜欢多线作战、对风险毫不在意的西北汉子,其差别仅仅在于:14 年后的项目规模被放大了数千倍,或者说,风险及后果危害也增长了数千倍而已。事后来看,唐万新要么是在别有用心地“讲故事”,要么他就是一个从来没有学会放弃的企业家。
2002 年11 月,唐万新的大哥唐万里当选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他对媒体宣布:“德隆将在3 年内,进入世界500 强。”12 月,德隆集团迁入位于上海浦东黄金地段的德隆大厦。
在外人看来,此时的德隆正处在辉煌的巅峰时刻,它宣称控制了1200 亿元的资产,拥有500 多家企业和30 万员工,涉足20 多个领域,已俨然成为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
而事实上,德隆已经病入膏肓。
唐万新作的最后一次挣扎是试图直接进入地方城市的商业银行。德隆从大型商业银行中获得贷款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而国内城市商业银行则有100 多家,资产总额5500 亿元,存款4500 亿元;如果能够进入,德隆将真正地形成实业投资与金融紧密结合的财团模式,并有可能彻底地将自己洗白。
2002 年6 月,德隆通过6 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业银行,成为总计持股近30 %的大股东。9 月,它又通过湘火炬出资,占株洲市商业银行增资扩股后总股本的11.73 %。同时,它又染指长沙市商业银行和南昌市商业银行。在不到1 年的时间里,德隆先后与至少6 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达成了控股或参股的协议。事实上,许多商业银行的资产质量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但德隆却并不挑剔。唐万新的目的其实就是两个:其一,进入银行董事会后,可以用各种项目及关联公司之名,从中获取资金。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德隆从山东一个城市商业银行获得的贷款量就达到了40 亿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参股金融的概念,支撑及刺激已显疲态的“德隆系”股票。
到2003 年夏天,德隆的资金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10 月份之后,旗下各金融机构几乎已没有新进的资金,“金融巨兽”面临恐怖的断血之虞。这时候,唐万新成了全德隆唯一还有“借贷信用”的贷款员,他日夜兼程四处奔波,先后向人借贷来的资金有50 亿元到60 亿元之多。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幸开始降临唐家。4 月,唐万新的二哥唐万平在一次谈判中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后成了不能继续工作的重病人。7 月,患有肝癌并已到晚期的唐母,因脑溢血突发去世,孝子唐万新大恸,数十日不能办公。而他本人刚到中年就被查出患有冠心病、脑血栓等多种疾病。为了拯救德隆,他白天主持6—12 个资金调度会议,晚上接待或宴请来自全国各地的追债大军,每天平均工作15 个小时。在这段时间,唐万新多次跟亲密的部下谈及青年时的一件异事,有位高人曾经预言他在40 岁时将有“大灾难”。他表示,想在40 岁之前就金盆洗手退出商界,到新疆去当一个悠闲的猎人。
不过,这时候的局势已经恶化到他无法自控的地步。12 月,他将“德隆系”内最好的一块资产湘火炬的1 亿股法人股质押给了银行,后来的半年里,德隆手中所有上市公司的法人股都被抵押干净。其间最可笑的新闻是,在胡润的“2003 年资本控制50 强”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 亿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诸强之首。
2004 年3 月,有媒体抢先报道《德隆资金链绷紧》,称“德隆已经将大部分资金压在了旗下的各只股票上,由于资金短缺,不要寄希望于它会再度为这几只股票护盘,现在它们都铆足了劲往外跑”。这条负面新闻像病毒一样迅速地被国内各家网站转载。
4 月3 日,德隆史上最后一次全体高层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会议决定了最后一次“自救行动”:发动德隆机构的所有员工都去购买“老三股”,部门经理10000 股,普通员工1000 股。唐万新伤感地说:“这道坎过去了,德隆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若过不去,大家再也没
有机会坐在一起开会了。”与会的所有德隆高层均用十分复杂而悲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从来不肯低头认输的领袖。那天正好是他40 周岁的生日,很多人不由得都想起了那个黑色的预言。
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从10 天后正式开始了。先是合金股份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股市就将德隆过去5 年所创造的奇迹和纸上财富全数抹去,流通市值从最高峰时的206.8 亿元跌到2004 年5 月25 日的50.06 亿元,旦夕间蒸发将近160 亿元之巨。一年后那首风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嘻唰唰》在德隆身上预演:“拿了我的给我送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闪闪红星》里面的记载,变成此时对白。”
几个月前还将唐家兄弟奉若神明的债权人疯了似的冲向德隆在北京和上海的两个总部,各地的公安部门也闻风而动,有人声称一定要抓住唐万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唐万新频繁更换办公和居住地点,所有对外的交涉都交给了大哥唐万里。4 月22 日,将7000 万元资金委托德隆理财的江苏亚星客车董事长李学勤赴京绝食讨钱。他对媒体记者说:“如果收不回钱,我只有一死以谢亚星6000 名职工。”在一间小会议室里,56 岁的李学勤老泪纵横,号啕大哭,不停用头猛撞会议桌,情景十分凄惨。唐万里内心的道德防线被彻底冲垮。他眼泪汪汪地对在场的记者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李学勤给我的刺激太大了。这次事情过去后,德隆再也不做金融了。”
就在唐万里疲于应付的时候,唐万新正四处谋求援助,他第一次踏进了中国证监会的大门。这个机构据称常年监控德隆,形成了1500 页的审计报告,但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对之不予干预。唐万新还跟美国高盛公司、民生银行(行情论坛)等国内外金融机构有过洽谈,但都难有结果。德隆手中所有的投资股权要么质押、要么出让,10 多个省市的公检法部门纷纷在各地查封德隆资产和准备抓人,仅在上海一地一次就冻结了13 亿元的资产,20 多家银行纷纷起诉德隆。
5 月29 日,眼见大势已去,唐万新出走缅甸。此案终于惊动中央,北京成立了以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吴晓灵和金融稳定局局长谢平为首的工作小组专门处理德隆问题,公安部则成立“706” 专案小组,调查有关犯罪行为。据初步核算,“德隆系”的银行贷款合计为160 亿元左右。然而,这头“金融怪兽”的组织结构实在太过庞大和错综复杂,且涉及32 万相关员工、10 多万个人投资者,举世之内,除了唐万新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它完全梳理清楚。于是,让这个作局者回国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案。7 月18 日,身穿T 恤衫、依然留着标志性小胡子的唐万新出现在北京机场。谢平和统战部经济局局长李路亲赴机场接他,他当即被带到北京中苑宾馆天聪阁监视居住。
当时的唐万新,几乎是“人人皆曰可诛”。他居然答应归国,出乎很多人的预料。这也可见此人敢于担当、重视义气的枭雄性格。唐万新在宾馆里日夜伏案写作,拿出一个摞起来厚达30 多厘米的《市场化解决德隆问题的整体方案》。他始终固执地认为,德隆在产业整合上的思路和成效是不容置疑的,其错在于负债率过高造成了财务上的危机。因此,只需要由一家金融机构统一托管德隆的债务和资产,注入一定的资金,将部分败坏的资产剥离,就可以将一切恢复正常。这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波及面最小、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的方案,然而,这实质上是一种“捂盖子”的做法,德隆那么多的违规操作、关联交易,以及超过500 家企业与数十个地方的上百家金融机构形成的那种难分难解的乱麻格局,很难进行一次性的“整体解决”。就在他交出这个方案不久,政府决定由专门处理不良资产的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
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在这之后,印度尼西亚华裔首富林绍良家族的三林集团曾试图全盘吃进德隆,在经过详细的调查及多轮谈判后,此议流产。华融资产管理公司最终决定,将德隆拆开零卖,这意味着唐万新精心实施的产融整合战略及形成的所谓“产业价值”尽付灰飞烟灭。
德隆最终的结局成了一场“全民埋单”的悲剧,质量稍优的“老三股”被一一瓜分,中粮集团购得新疆屯河,辽宁机械集团入主合金股份,湘火炬遭到一汽、上海大众等20 多家汽车公司的争抢,最后山东的潍柴动力得手。德隆旗下的诸多信托、租赁、证券等金融公司相继被停业整顿或关闭,众多债权银行及委托德隆理财的上千家大小公司损失惨重。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政府决定对个人投资者进行保护,以债权金额10 万元为界,高于此数的按照9 折收购,低于此数者享受全额收购,所需费用均由各地政府财政承担,仅新疆一地就付出了13.8 亿元。牟唐对照:两代大鳄何其相似2006 年4 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2 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 年并处40 万元罚款。他在武汉服刑期间,据称“坚持每天学外语,还报考了北京大学函授考古专业”。
历史总是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来展现命运的神奇。近30 年来,中国商业史上最显赫的两位资本大鳄都被关押在武汉的监狱,而且他们的祖籍都是重庆万县。一个有趣的假设是,如果让他们两人展开一次对话,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我们没有找到唐万新评说牟其中的资料,却读到了后者议论前者的文字。在德隆崩塌后,牟其中在狱中回答媒体的书面提问时,突然说到了德隆——
我在狱中看到的有关德隆的资料非常有限。这让我想起了成都“武侯祠”的一副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在我看来,德隆今天的命运跌宕,是在国内宏观环境,即法制条件、金融条件、道德条件尚未具备时,不采取特殊的防范措施,以为自己处于成熟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孤军深入,身陷计划经济重围的结果,最终只能是被人聚而降之。所以说,对德隆的困局,尽管可以找出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解释,但最根本的一条仍然是“按市场经济法则运行的企业与按计划经济法则组织的经济秩序的矛盾”。德隆偶尔小范围内有了点经营业绩,立即上市增值,不考虑市场的“半流通”风险,按虚增的价值与银行的现金打交道,不老老实实地追求企业利润,而仅靠资本市场的操作,想求得奇迹式的发展。而我在操作南德时有“两点铁一样的规则”, 即企业利润是资本运作的基础,没有利润的资本运作,就是投机式的赌博行为;在中国金融改革以前,“绝不与中国金融界及资本市场来往”。
牟其中所谓的“两点铁一样的规则”,显然非事实本身,南德失陷的根源就是对资本概念的投机性玩弄。不过,他的“审势”一词却点出了德隆事件的某种本质。
跟牟其中、唐万新两人都有过切磋的湖北籍经济学家钟朋荣则将两人进行了直接的比较。他的观点是:“牟其中虽然只提出了理论而没有找到方法,而唐万新恰恰把牟其中的理论变成了现实。”
将牟其中、唐万新两人的实践相比,确乎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把产业整合的对象聚焦在了机制落后的国有企业身上,他们试图通过金融手段将之激活,并由此带动中国产业经济的复苏。牟其中曾为此提出过一个“99 度加1 度”的理论。该理论认为,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使得很多资产大量闲置,在计划经济下烧了很多水,但都烧到99 度就不烧了,南德就是要把它们加1 度,把水烧开。在钟朋荣看来,“具体怎么加这1 度,牟其中并没有找到答案,而在数年之后,年轻一辈的唐万新则继承和实践了这套理论。德隆对水泥产业的整合、电动工具的整合、汽车零部件的整合,以及其他产业的整合正是在做加1 度的事”。在这个意义上,“牟其中说得太多,唐万新做得太多”。
做得太多就导致了实力不够、管理不够,尤其是资金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成本很高的资金不可能不要,甚至一些违规资金也要。也正因如此,对唐万新持同情态度的钟朋荣认为,德隆的问题出在中国企业现阶段的融资结构上。目前中国企业融资主要是债务融资,整个信用都集中在银行,都是借贷融资。德隆也不例外,主要是对银行或向私人借贷。这样一种比较单一的融资结构,一旦遇上风吹草动,碰上宏观调控,银行紧缩贷款,就变成了一种风险很大的融资方式,谁都受不了。而德隆所做的多数都是长期项目,与短期融资体制不匹配。德隆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自然就“宽严皆误”,难逃失败的命运。
将南德与德隆这两个相差10 年的公司败局进行比较,除了它们都把整合对象锁定为国有企业,以及都在金融上闯下大祸之外,还有很多惊人相似的地方:
它们都掉进了“做大”的陷阱。南德、德隆都以中国最大民营企业自诩,都提出过进入世界500 强的宏伟目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分公司、子公司开遍全中国,其脆弱的管理链让企业在危机发生后顿时变成一地鸡毛。
它们都是多元化实践的失败者。南德的项目从火锅城到发射卫星,跨度之大让人眩目;德隆涉足的产业也超过了20 个。美国股神沃伦·巴菲特有句名言说:“要是你有40 个妻子,你将永远都不可能熟悉她们每一个人。”
它们都落入了多地化运作的泥潭。两个企业的项目都遍及国内,与地方政府有种种纠缠关系,由于企业在政界人脉并不深厚,甚至在进入的时候就有扩张牟利的意图,造成了企业信用一旦发生动摇,危机容易被迅速放大。
它们都是负债经营的信奉者。南德、德隆都试图靠并购来实现企业规模的快速扩张,在负债上都有债权人过度分散、负债成本过高以及短贷长用的特点,这显然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财务模式。
它们都是乌托邦主义的牺牲者。牟其中、唐万新两人都有很完整的产融结合理论,并得到了很多经济学家的追捧。南德有自己的研究院,出版自己的学术刊物;德隆号称有150 人专门从事产业战略投资的研究。然而,他们的理论由于过于理想化,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让人悲哀的是,两人在身陷大狱之后,尽管有很多悔恨反思,但是对他们各自的理论却仍然充满无比的自信与自豪。
德隆崩盘后,很多学者都将德隆之败视为值得中国民营企业家们借鉴的一个重要标本。并购专家刘纪鹏认为:“评价德隆就是评价中国民营企业,它提出的还是那个老问题:成长难道
永远是道坎吗?”一位资深的财经评论家则写道:“反思德隆就是反思我们自己,反思中国企业界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反思中国的管制环境和经济崛起的社会基础。”此言凿凿,颇耐人寻味。
何谓天意:企业家性格的投射
“但凡拿我们的生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
德隆的很多部属都对唐万新的这句名言念念不忘。唐万新喜欢打猎,经常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游猎新疆各地。据说越是凶猛的猎物当前,他越是莫名兴奋。他在裕民县有一个农庄,会议室里挂了一块大匾,上书“唯我独尊”4 个字。
2006 年11 月,为写作此案例,我专程去了新疆的德隆总部。乌鲁木齐文艺路上的宏源大厦,在喧闹的市中心一点都不起眼,门只开了小小的两扇,因为下大雪,挂了两条很厚的军绿色棉毯。看门的门卫是新来的,听到“德隆”两字,他想了半天说,“好像在23 层,早就没有人了。”
23 层,早就没有人了,三五年前进出这里的人大都有过亿身家,如今一把钢锁锁住了所有的秘密。我拍了一张照,就匆匆下楼了。朋友还带我去了人民公园门口,20 年前唐万新办彩印店的地方,原来这里是一排的小店,现在只剩下一家了,朋友比画了半天,说“好像就在这个位置上”。当年,唐家兄弟就在这里一手拿军钢壶,一手拿着馍,与朋友们大谈商业梦想。如今门前的人民路很宽,车水马龙,我朝四周张望,白雪皑皑,一切恍若隔世。
那个用生命去赌博、“唯我独尊”、曾经控制数百家公司、可以操纵1200 亿元的西北汉子,如今安在呢?
这个无比惨烈的故事,让我们开始思考一个与此截然相反的问题:商业真是一场没有节制的游戏吗?
德隆倒下后,唐万新被拘狱中,大哥唐万里的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一职被免,二哥唐万平病成废人,三哥唐万川及唐万新的妻小躲居美国,惶惶不可终日。德隆的重要干部或抓或逃,星散四野。唐万新一案涉及面庞杂,光是律师诉讼费用就要265 万元,唐家最多能拿出120 万元,其余部分是他的一些新疆朋友帮助解决的,唐万里甚至一度想靠出书来筹措部分资金,据追踪唐家兄弟多年的唐立久说:“已经翻箱倒柜了,万新真是没有钱。”
商业真的就是一场这样的游戏吗?
在过去20 多年的中国商业界,众多草根起家的企业家们似乎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成长的机会,但同样也纵容出一代不知节制的财富群体,从而造成他们注重利益而不计后果,得理处决不轻易饶人,勇于倾家一博而不肯稍留后路。“破釜沉舟”,“卧薪尝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隐含在这些成语中的血腥与决然构成了这代人共同的生命基因。经济学家赵晓在评论德隆事件时说:“德隆倒下,是德隆的悲哀,也是渴求极速发展的中国民营企业的集体悲哀。”
华人首富李嘉诚创业于1950 年,50 多年来,他的同辈人大半凋零,唯有和黄事业绵延壮大。在被问及常青之道时,这位华人首富说:“我经常反思自问,我有什么心愿?我有宏伟的梦想,但我懂不懂什么是有节制的热情?”
商业是一场总是可以被量化的智力游戏,商业是一场与自己的欲望进行搏斗的精神游戏,但归根到底,商业是一场有节制的游戏。所有的天意或宿命,其实都是企业家性格的投射。【德隆大事记】1986 年12 月,唐万新筹了400 元钱在乌鲁木齐市团结路人民公园的边门办了一家“朋友”彩印店。
1992 年8 月,唐万新组织5000 人从新疆到深圳排队领取股票认购抽签表。
1992 年底,唐万新和大哥唐万里等人注册成立新疆德隆实业公司,专门从事资本市场的股票运作。
1994 年,德隆通过国债回购(行情论坛)业务,先后向海南华银信托投资公司、中国农村发展信托投资公司融资总计3 亿元。
1996 年,德隆总部迁至北京。德隆先后控股新疆屯河、沈阳合金和湘火炬,构成“德隆系” 的“三驾马车”。
1998 年,德隆出资1000 万美元购进明斯克号航空母舰,在深圳建成世界上第一座以航空母舰为主体的主题公园。
从1996 年起,德隆坐庄股市,到2001 年3 月,“三驾马车”的涨幅均超过1000 %,成为中国股市第一庄家。德隆总计获利52 亿元。
2000 年之后,德隆先后控股北京中燕、重庆实业和天山股份(行情论坛),是为“新三股”,从而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拥有上市公司最多的财团型企业,它先后密切合作过的上市公司多达40 多家。
从2000 年起,德隆通过控制多家信托金融机构,开展合法或非法的委托理财业务,长期开出12%—22 %的年息,先后共融资250 亿元。
2000 年12 月,受“中科系”事件影响,“德隆系”股票波动,旗下最重要的融资平台金新信托受挤兑风波,一度出现41 亿元的未兑付缺口。德隆开始陷入资金危机。
2001 年4 月,深圳《新财经》杂志刊发大型调研文章—— 《德隆系:“类家族企业”中国模式》,第一次将神秘的“德隆系”曝光天下。
2002 年,德隆先后宣布投资农村超市和重型汽车业、旅游业、畜牧业。11 月,唐万里当选为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德隆宣称控制了1200 亿元的资产,拥有500 多家企业和30 万名员工,涉足20 多个领域,成为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
从2002 年6 月起,德隆先后控股或参股6 个城市的商业银行。
2003 年10 月,德隆面临断血之虞。12 月,唐万新将系内最好的一块资产湘火炬的1 亿股法人股抵押给了银行,后来的半年里,德隆手中所有上市公司的法人股都被抵押。
2004 年4 月13 日,合金投资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德隆系”流通市值从206.8 亿元下降到50.06 亿元,蒸发将近160 亿元。
2004 年5 月29 日,唐万新出走缅甸。国务院和公安部分别成立德隆专案工作小组。7 月18 日,唐万新归国处理善后,被监视居住。政府决定由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
2004 年12 月14 日,武汉市人民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逮捕唐万新。德隆被肢解出售。
2006 年4 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2 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 年并处40 万元罚款。【档案存底】在德隆危机爆发的1 年多时间里,唐氏兄弟在不同场合对自己的失误进行过多次的辩解和反思。其中涉及最多的失误有6 个,下面的文字根据其自述编辑。
我们的6 个失误/唐万新、唐万里
..“扩张过速”—— 过去我们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近几年的加速扩张导致了企业自身的现金流和造血功能吃紧。由于企业扩张速度过快,尤其是2001 年后融资压力导致考核奖惩指标单一,内部管理不善,在金融业务开展中存在严重违规行为,在金融机构的自救中占用了生产型企业的资金,加之媒体炒作和紧缩银根的影响,导致德隆相关金融机构发生了债务危机,并迅速地严重波及生产型企业,从而影响了金融证券市场的健康发展和社会稳定。
..“没有抵御太多的诱惑”—— 我们总是渴望做那些更高端的生意,但如果不把握好,就会带来灾难。整个经济环境看上去很好,德隆的品牌和实力又引来了很多的合作者。但我们面对的诱惑太多了,难免出现扩张过快的现象。在面对众多机遇的时候,德隆有点贪多求快,以致对于宏观环境的变化预计不足。例如,最近银行收紧贷款,给德隆的资金调度造成了压力,因为德隆的预计是,德隆本身的情况没有恶化甚至还在良性发展,如果按照过往惯例,应该可以从银行得到资金支持,但现在银根收紧之后,德隆的战略部署被打乱了。
..“战略理想化”—— 德隆在产业整合这一战略模式上做了大量探索工作,结果也是卓有成效的。例如,在入主湘火炬之后,通过一系列行业并购,使其主营业务收入在6 年里从1.24 亿元扩大到了103.13 亿元。但是,由于德隆在对宏观政策的把握方面存在不足,有些步子迈得太快,太过理想化的做法导致在一些外部因素发生变化时,德隆遇到了困难。在过去,我们对问题的认识往往凭直觉,能不能走上一条光辉的道路,我们不要过分考虑它,生意本身到什么程度,我们就到什么程度,刻意追求,结果反而不好。可能我们有智慧,但我们仍缺乏手段。
..“没有把握投资的节奏”—— 德隆在长、中、短期投资组合及对投资节奏的把握上的确做得欠佳。德隆过去注重了横向的、内容方面的互补性投资,如金融与产业、产业链之间的互补,而忽略了在投资节奏方面的结构安排,即长、中、短期投资的比例结构安排不尽合理,长期投资的比重过大,影响了资金的流动性,更多地看到富有诱惑力的投资机会和产业整合机遇,而忽视了公司高速成长带来的潜在风险。
..“宏观判断失误”—— 恰恰是一些我们以前并不太留意的方面反而成了磕磕绊绊。比如,我们的发展一直十分快速,非常顺利,政府、银行等方方面面也都非常支持,银行给予的授信额度也非常大,这也给了我们一个错觉,就是只要有好的行业、好的项目,我们是不缺资金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收缩信贷,水泥等行业受影响很大;再加上市场上一些不明就里的传言,给我们其他产业的融资也造成了困难,经营受到影响。
..“用毒药化解毒药”—— 在金融业,我们犯了严重的错误,首先是随波逐流,以为只要行业内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做了问题也大不了,结果成了德隆事件中的死结。其次在社会危机出现时,又用非常手段来化解危机,包括金融企业的营销中对客户的最低投资收益作出保证、用多家企业实质控股金融企业、超范围经营、金融企业之间违规拆借、使用“壳公司”作为投资和转账主体并隐瞒关联交易…… 这相当于用毒药来化解毒药,结果事与愿违,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八方说词】德隆溃败后,在经济学界和企业界均引起了巨大震动。关于德隆败因有“信用危机说”、“短融长投说”、“产业金融混业说”等。下面摘录3 位经济学家和3 位企业家的看法。值得对照的是,由于职业角色不同,学者、总裁对德隆有各自的观察视角,学者多从制度和战略层面剖析,而企业家则往往注重实际操作层面和自我反思。
学者、总裁:各说各的德隆
郎咸平(经济学家、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德隆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德隆通过“类金融控股公司”结合产业与金融资本的发展模式和多元化经营策略的失误。资金链的紧张是其发展模式和经营策略造成的必然结果,外部金融环境的变化只是德隆问题浮出的催化剂而已。
首先,德隆的发展模式具有内在的缺陷。其战略目标无疑与其他民营企业一样,是要“做大做强”。其模式是以产业和金融为两翼,互相配合,共同前进。但是,实业与金融业毕竟性质不同,产业整合效益的速度,总体上说无法跟上金融的速度。因此,这就产生了结构性的差异。
其次,德隆的融资模式风险过大。随着“德隆系”产业的扩大,德隆必须依赖大量银行贷款才能维持资金链,支持其发展战略。因此,德隆通过将其持有的法人股抵押贷款,或者通过所属公司互相担保贷款来解决资金问题,例如,湘火炬、合金投资、新疆屯河3 家公司的债务规模在德隆入主后均大幅度攀升,多家对外担保额超过了净资产的100% 。在银行贷款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一旦产业整合不利,银行紧缩贷款,那么德隆的资金链将立刻出现险象。
最后,以德隆金融产业的组合而言,根本谈不上互补。2004 年年初,由于政府担心投资过热,国家在金融政策上采取了收缩银根的政策,直接减少了对企业的贷款。国家对几大过热行业加以限制,其中包括钢铁、水泥、电解铝、汽车、房地产和煤炭等,而恰恰德隆所涉足的几大主要行业都名列其中。按照中央银行的规定,对过热行业的降温,主要是从信贷投向的行业和规模两个方面进行限制。针对国家一系列政策的出台,德隆的金融和产业之间不但不存在互补,反而是相互牵制。
王巍(全球并购研究中心秘书长、万盟投资董事长):德隆是一个资本运作的赌徒。德隆背后依靠两张牌:一张牌是以3 家主要的上市公司以及关联的六七家上市公司形成的上市公司的互动群体,玩的是美国20 世纪60 年代非常著名的资本游戏,靠财务杠杆进行收购。另一张牌是参股一大批非银行金融机构。金融机构作为间接融资渠道,上市公司是直接融资渠道。德隆正是依靠这两张“金融牌”而暴发的。
德隆长期标榜致力于产业整合,但到崩盘为止,只看到德隆股票坐庄的成功。据说德隆的番茄酱产业整合成功了,但一个资产规模达数百亿元的集团怎么能依靠番茄酱支撑整个行业?德隆的水泥、机电等各个行业的整合对于业界来说也不过是“自娱自乐”。企业的产业整合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努力,这个过程中注定要死掉很多企业。对于企业家来说,你什么时候进入整合,接的又是第几棒呢,这是面临的一个考验。
赵晓(经济学家、北京科技大学教授):德隆的梦想是一个中国式的梦想,即利用金融整合产业,充分发挥中国制造业在国际上的竞争力,成为与GE 一样的金融与实业帝国。然而,德隆与GE 徒具表面上的相似之处,而主要的区别却是本质的。美国有成熟的资本要素市场、职业经理人市场,而德隆只是一家民营企业,也许唐万新的“隆中对”是对的,但错的是对于一家中国民营企业来说,这种思路太超前了,太不可思议了。德隆要实现这种思路,在中国现有环境中,只能以极高的利率、灰色的手段融到资金,这就逼着自己只能始终行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
鲁冠球(万向集团董事局主席):德隆的产业基础选得很好,发展思路也很对,通过对优质产业链进行整合发展。唐万新是一个比较理想化的人,他的一些经营理念和思路有先进的地方,但不一定适合中国的国情。德隆最大的问题是,单纯在实业发展速度上太快了,实业需要大量投资,就像血液需要源源不断输入一样,一旦供不上,就需要金融来支撑。而德隆主要是到二级市场去搞股票,把几个上市公司的股票炒高,再抵押出去贷款。其实,德隆在实力不足的前提下,在缺乏后续发展资金的情况下,走了两条路,一是搞金融,二是高息吸贷。所以,它主要还是超越了自己的实际承受能力而想走捷径,结果一步走错,步步走错,导致恶性循环。
郭广昌(复星集团董事长):我觉得在没有能力、无法以很快的速度去改变外部环境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改变的是自己。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规范自己,将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样最终才会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透过德隆事件,我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是民营企业应该怎样规范自己,透明自己,得到各种资源,获得各个阶层的支持。
荣海(西安海星集团董事长):虽然西方强调专业化,中国却有多元化的土壤,如果旧的产业衰退无法挽回,企业应寻求新的产业机会来加以弥补。但是大集团在做各个专业公司时必须清楚,如果集团出了问题,下面的公司再好也难逃一劫,德隆就是一个例子。有的民营企业不清楚自己不能干什么,宏观形势好的时候,企业贷款容易,自以为什么都能做;当宏观调控信贷收缩,短期贷款一断,其他融资渠道又没有,很容易出问题。企业要把钱拿在手上,现金为王,否则成也资金,败也资金。
唐万新唐氏兄弟分工非常清晰:大哥唐万里亮相台前,四弟唐万新始终隐于幕后明斯克号航空母舰一度是“中国民营企业的航母”德隆的象征唐万新在武汉服刑上海德隆大厦吕梁一直保持着神秘的面纱,这是仅有的一张模糊的公开照片。而朱焕良则无照可寻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关于德隆的书出现崩盘后一地狼藉的新疆德隆【第四章】中科创业:那个庄家狂舞的年代我想尽量用一种诙谐、轻松的笔调,来描述中国证券史上这段最为血腥和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个故事中的主角们将满足人们对这个商业时代所有狂暴的想象。
一直到我写作此案的时候,关于这则故事的所有情节仍然是不完整的,也许它将永远如此地残缺。我将那些神秘的断点留在那里,其实,从这些断点出发,我们可以寻觅到另外一些也许更为血腥和神秘的丛林。
朱大户与K 先生的亲密接触
1998 年入秋的一天,朱大户从深圳坐飞机上北京,去见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朱大户名叫朱焕良,是南方出名的股市大户。他没有多少文化,早年是在建筑工地上开大装卸车的,20 世纪90 年代前后,靠认购股权证发了点财,之后就一直在股市里混。他选股票的眼光很毒,渐渐地竟赚了很多钱,成了上海和深圳股市上最早的亿万富翁之一。1996 年前后,股票操纵之风渐起,有人靠吃股建仓、操纵股价发了大财,朱大户便也动了这样的念头。他看中了深圳一只叫康达尔(股票代号0048 )的股票。它原本是深圳宝安区的养鸡公司,香港的活鸡市场大半是靠它供应的,业务稳定而效益尚可,1994 年上市后不温不火。朱大户跟宝安区相熟,自以为有坐庄的可能,便在二级市场上悄悄购进康达尔的股票,小半年下来居然囤积了数千万股,占到康达尔流通股的90% 。朱大户为此花了2 个亿,其中一大半是他全部的家当,还有一小半是高息拆借来的。正当朱大户想卷起袖子大炒康达尔的时候,1997 年,香港突遭“禽流感”袭击,全岛杀鸡禁鸡,康达尔业务全线瘫痪,它的股价自然也坐上了滑滑梯,从最高时的15.40 元一股猛地跌到7 元多,跌幅超过50% 。朱大户的2 亿元全部深陷在里面动弹不得,他沮丧地跟人说:“在1997 年,除了那些被杀的鸡,我大概是全深圳最不幸的了。”
朱大户上北京是作最后的一次挣扎,他要去见的那个人是K 先生。
K 先生的名字叫吕梁,他常用这个古怪的名字在证券类媒体上写些股评文章。其实,他的真名叫吕建新,是一个虔诚的文学爱好者,早年写小说、玩绘画,还有作品发表在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上,可见水平并不低。1992 年,吕梁跑到深圳去闯世界,一到那里就碰上8 月份的认购证风波,上百万股民挤爆深圳,却因为舞弊事件而发生集体骚乱。在这起风波中,朱大户与人内外勾结,抢到上万张认购抽签表,硬是挖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威震股市的唐万新则从新疆运来5000 名自带铺盖和板凳的老乡,也狠狠赚了一笔;只有吕梁还是一个好奇的旁观者,那些天他兴奋地从一个认购点跑到另外一个认购点,采访了一大堆股民,写出长篇纪实报道《百万股民“炒”深圳》。这是当时国内对深圳事件最生动的描述,国内数十家报纸采用了这篇稿子,吕梁自是赚到了不少的稿费。也是在这次股民骚乱中,吕梁经受了股市的洗礼。他成了深圳证券交易所里的常客,注意力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过。在深圳混的日子让吕梁天天都很亢奋,但是他却没有赚到多少钱。不久后他又回到了北京,跟在几个像朱大户这样的大户后面炒炒股票,此外还不断地写些股评文章。他的赚钱运气似乎不太好,一开始攒了上百万元,转去做期货,结果全都砸进去了,两年玩下来,竟欠下了上千万元的债务。不过,在股评方面他却表现出超人的天赋,早年的文学创作帮了他大忙,在文字粗劣、理念浮浅的股评文章中,他总能以充满激情和思辨的文字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他很早就看透了中国股市的灰暗。他曾写道:“由于上市公司质量的普遍低劣,使得股民根本无法选择到真正有价值的股票,这就给市场运作带来了极大的空间,中国股市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故事会’。”他的很多观点深受证券投资界不少人的认同,渐渐地他在这个圈子里有了不小的名声。从1996 年起,他索性搞起了一个K 先生工作室,一边高频率地以K 先生为笔名写股评,一边还指导他人炒作股票。至于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怪名字,他的解释有两个:其一,股票的行情图又称K 线图;其二,K 是KING 的第一个字母,暗示他是“股评之王”。在这个“故事会”里浸淫多年,K 先生一直在等待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
当朱大户北上找到K 先生的时候,他正在专门研究全球第二富豪沃伦·巴菲特的股票“圣经”。巴菲特是当世“股神”。他创办了一家名叫伯克希尔哈撒韦的私募基金公司,从数万美元起家,发展成拥有230 亿美元的金融帝国。他的股票在30 年间上涨了2000 倍。K 先生对朱大户说:“我要学巴菲特,要在中国做第一家私募基金公司。”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朱大户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巴菲特和私募基金。他说:“我和你一起干,就从康达尔开始吧。”
在K 先生看来,康达尔虽然是一只“瘟鸡股票”,但是它有自己的好处:一是流通股盘口小,收购成本低,翻炒起来很容易;二是倒了霉的朱大户基本上把盘子都控起来了。还有一点就是,据朱大户说,公司的业务危机是暂时的,只要“禽流感”一过去,情况马上就会扭转;更诱人的是,公司握有很大的一块地皮,如果开发出来能够带来很可观的效益。K 先生对朱大户早有耳闻,此人是出了名的草莽汉,胆忒大,敢对赌,心狠手辣,而且信用不太好,有几次跟深圳的机构联手炒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撒手先撤,从来不管合作者的死活。一向心高气傲、自视为文化人的K 先生尽管很看不起这种人,对他的人品又有怀疑,但是利益当前,他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K 先生跟朱大户签了一个协议,他将组织资金接下朱大户手中50% 的康达尔流通股,而朱大户配合长期锁仓,还必须帮忙安排购入康达尔部分国有股,最终实现对公司的控制和重组。朱大户承诺日后无论股价怎么上涨,他都将以13 元的协议价向吕梁转让手中的股票。这一战略投资的合作目标是5 年。
身陷死地的朱大户是死鸡当活鸡治,没有改动协议一个字。就这样,在一个干冷的冬天,套牢了2 亿元的朱大户和欠债1000 万元的K 先生走到了一起。谁也不会料到,就是这两个看上去都很晦气和潦倒的人居然将在中国股市上掀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神奇的小丁
K 先生和朱大户要在股市上成大事,还缺一个办实务、懂专业的超级操盘手,这个人就是小丁。
丁福根是K 研究室里仅有的两名员工之一。1965 年出生的他虽然名字很土气,但是人却长得秀气内向。他的智商超高,记忆力极好,精于计算,对数字几乎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他对证券有异于常人的狂热,好像是专门为股市生下来的。他原本是北京一家证券部的交易员,而K 先生则是他的客户,几年交道打下来,他深深地为K 先生的理念和股票天赋所折服。他认为举目国内,没有第二人比K 先生更透彻地了解中国股市了。因此,他毅然辞去收入很丰厚的交易员职务,跟随K 先生办小小的工作室。
1998 年11 月26 日,小丁突然接到一份传真,中煤信托深圳证券营业部将227.9 万股康达尔股票以转托管的方式打到了中兴信托北京亚运村证券营业部。直觉告诉他,一场大戏就要开演了。很快,K 先生将一份洋洋洒洒的项目建议书交给了他。在建议书的首页上,开头的8 个字是“长期投资、长线持仓”。吕梁用他刚刚学来的巴菲特股票价值理论,详尽地阐述了自己的高效投资逻辑,提出“甘做善庄,与中小股民共赢,引入美国做市商理念”。最具诱惑力的是,他给出了15% 的融资中介费。K 先生告诉小丁,有了这份项目建议书和朱大户送来的227.9 万股股票,工作室必须在3 个月内融资4 个亿。
小丁找到的第一个人叫董沛霖。此人是上海一家实业发展公司的总经理,下海前曾在国家计委任职,在金融和实业圈内有很深的人脉,K 先生的千万债务绝大部分都是向他欠下的。有趣的是,老董对K 先生的股市理论竟也十分痴迷。当小丁把康达尔项目一描述,他立刻大为动心,慨然说:“今年我不干别的了,专为老吕找钱。”一周后,他就拿来了1000 万元的融资。有了董沛霖这些人的协助,小丁马不停蹄地飞上海、下深圳,与各地相熟或不相熟的证券营业部洽谈委托理财业务。他的融资协议基本上是三方约定,即K 先生工作室、出资方和证券营业部,K 先生以手中的股票做质押,营业部为其提供担保,资金方由营业部介绍,条件之一就是只能在该营业部进行运作,从而为其创造交易量。
在高额中介费的诱惑下,事情出奇地顺利。小丁融到一笔钱后,K 先生就用它去收购朱大户手中的股票,然后再把买进的股票拿给小丁用于抵押融资。如此循环往复,到下一年的3 月前后,小丁通过投资理财、合作协议、抵押贷款等各种形式,与各色人等共签下100 多份协议,融进3.98 亿元的资金。K 先生用这些钱,先后从朱大户手中买下1300 万股,并转托管了1700 万股,完成了控盘3000 万股即50% 的既定建仓目标。根据法律规定,任何人持股超过5% 就必须举牌公告。为了规避这一条款,小丁先后动用了1500 个个人账户,即把股票分藏在各个户头中,这些账户八成以上是由各地证券营业部以每张股东卡190 元的价格卖给他的。从一开始,众多金融机构违反监管政策、积极参与这场冒险游戏的色彩便十分浓烈了。
同时,K 先生组建了几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公司分头收购了康达尔第一大股东深圳龙岗区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所持有的国有股。他手中握有的公司总股份达到了34.61% ,成为第一大股东,于是在公司的11 个董事席位中,K 先生工作室委派的人占据了7 席,他则始终隐身幕后。关于董事长人选的选择,他也颇费心机。这个人必须拿出钱来买公司的股票,如果钱不够,可替其找银行或券商借,但这些股票必须授权给K 先生指定的小丁来控制,称之为“锁仓”。如此一来,董事长自然成了他可以任意指使的大玩偶。
一个让K 先生十分沮丧的事情是,当他进入康达尔的董事会后才发现,原来朱大户并没有跟他讲实话。康达尔的养鸡业务几近瘫痪,内部账务出奇混乱,几乎是一个已经被内部人掏空了的烂公司,其每年的赢利报表都是靠朱大户填钱进去才做出来的。那块所谓的地皮也是官司满身。此外,居然还发现了4 亿元的假账。他在日后的自述中说:“康达尔就是一个骗局,公司已烂到无可救药,到处是谎言。我仿佛落入了一帮犯罪分子中间,而且要迅速沦为这些混蛋的同伙。”这个叫吕梁的人,骨子里还是有一点理想主义的气质的。他一开始也许真的是想学巴菲特,通过资本运作的方式让一家濒临困境的公司重新焕发生机,在这一过程中放大公司价值,实现资本市场上的增值。可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在这个时候,K 先生已经无路可退。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欠债1000 万元、整日指点江山的著名股评家,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股东,同时还背负了将近4 亿元的债务。他必须让这场游戏继续玩下去。K 先生的跨世纪对话与“5·19 行情” 就在K 先生从朱大户手中逐渐转买股票的时候,他已经指令小丁坐庄操作康达尔股票。当时,K 先生和朱大户手中已经控制了康达尔的5843 万流通股,外面散户的流通股仅有1000 多万股,他们要拉抬股价就好比屠夫想吃猪蹄那样轻而易举。从1998 年的12 月起,康达尔股价震荡上升,小丁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操盘高手,他每天遥控各地营业部的操盘手们,有人抛盘,有人接盘,把一张K 线图做得形态良好,每日震荡小涨而不会引起监管当局的注意。
一位名叫庞博的操盘手日后在法庭上承认:“吕梁和丁福根的指令下达得很细:从早晨的开盘价到多少钱中盘倒仓,在哪几家营业部倒仓多少。为了操作隐蔽,倒仓不能太快,也不能慢,拉升时要注意日涨幅不超过7%—8% 。”他还细致地描述了当年对倒建仓的情景:“比如,确定好价位是30 元,操盘手就给两个持有中科创业股票和资金的营业部打电话,数量一样,价格一样,一个营业部买,一个营业部卖。我和丁福根一手拿一个电话,同时对两边说,如果5 万股,一方抛,一方买,我就说30 元钱5 万股,双方营业部立即就知道了,因为接电话的一方有股票,另一方有资金。开始是我和丁福根一人手里一部电话,我按丁福根说的再与我手里的电话说一遍,后来就是一个人对着两部电话下指令。”
到第二年的春节后,康达尔的股价已经稳稳地站在了17 元左右的价位上。不过,这种自拉自抬的行动,由于没有股民的参与,因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当时的中国股市已经沉寂了两年多,千万股民早已滑如泥鳅,不会轻易上钩。
从3 月起,K 先生开始展现他超级股评家的风采。在发行量颇大的《证券市场周刊》上,他连续发表了4 篇《关于世纪末中国资本市场的对话》文章。这是一组高屋建瓴、很有理论深度的股市分析文章,在绝大多数经济人士普遍不看好中国资本市场的氛围中,K 先生用他充满了思辨气质的语言为股市唱涨。在第一篇题为《理念嬗变》文章的对话中,他说,必须彻底清理“投机”、“泡沫”等陈腐概念,树立全新的符合21世纪产业革命趋向的“风险投资”理念;必须切实转变越来越演化为“提款机”作用的仅仅有限发挥筹资功能的市场融资机制,倡导质变型资产重组;必须从政策导向、措施配合上鼓励和引导长期投资行为。
在第二篇《操作更新》中,他认为:“市场应该至少有一两本专业的权威刊物、一两个权威的王牌工作室,1 年只要研究3 只股票就够了。一定要有这样的王牌工作室、王牌刊物,它代表明天的市场分析群体。中国的投资市场太需要这样真正懂市场实际操作的分析大师了。”
而在第三篇《道指冲万点与新兴市场对策》中,他以美国道·琼斯指数冲破万点大关为依据,预言中国股市将有可能出现一波新行情,他进而以市场预言家的口吻充满暗示性地写到:“市场的希望首先在个股,特别是那类脱胎换骨的重组股就是这种宏观背景催生的市场新生力量。”“ 你可以注意那些有重大重组题材的个股,新概念肯定会从那里脱颖而出,我看好农业和生物科技领域。”在5月8 日发表的第四篇对话文章《战略投资、摆脱颓势、创造双赢》中,K 先生直接给出了他心目中的个股:“合金、湘火炬、康达尔,这是试金石。它们的走势完全摆脱了大市下跌的纠缠,构成了对传统市场分析方法的嘲笑,甚至有人说是威胁,这方面许多股评人士都深有体会,多少股评人士在它们面前丢了脸?”K 先生所点出的3 只股票,合金与湘火炬属当时风光无限的德隆唐万新,第三只就是他自己的“私货”了。
在这组隔双周发表一篇的对话中,K 先生为他的个股炒作建立了理论上的依据,并明确地描绘了庄家炒作的题材手法。在充满了迷茫气息的股市上,他用直接而煽情的方式,指出了一个充满风险却非常刺激的股市行情发展方向。这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不过如果没有大势的配合,这组文字也无非是嘴上痛快而已,或许K 先生真的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场大戏。就当他为股市大声唱好的同时,两年来如懒熊瘫地的股市真地突然雄起了。
5 月19 日,也就是在K 先生的第四篇对话文章发表后的11 天,沪深两市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发生井喷。
“5·19 行情”①, 让K 先生“中国第一股评家”的声誉达到了顶峰。在一切都那么羸弱和灰色的资本市场上,人们太需要一个让多方取胜的预言家,并乐于相信这样的预言家。有了飙升行情的大势作为掩护,K 先生拉抬康达尔股价的行动变得肆无忌惮,股价一路上扬,从20 元涨到36 元,到7 月份的时候,已经跃至40 元。8 月,他在《中国证券报》上组织了一个整版的文章,全面介绍“重获新生的康达尔”。文章宣称,康达尔已完成了重大重组,将涉足优质农业、生物医药、网络信息设备、网络电信服务、高技术产业投资等多个新兴产业领域,通过项目投资、股权投资等多种投资方式以及其他资本运营手段,逐渐发展成为一家具有一定产业基础的投资控股公司。康达尔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将有望发展成为中国的伯克希尔哈撒韦。
后来的研究者有理由相信,这篇报道与之前的对话是一场完整的、有预谋、有组织的策划活动。K 先生由宏观而微观,循序渐进,拟定了一整套详尽的坐庄计划,其目的就是引诱普通股民关注康达尔,并投入到对其的炒作中。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5·19 行情”的意外到来,将他的炒作效应放大了无数倍。到1999 年底,康达尔在深市涨幅最大的前20 名股票中名列第17 位,全年累积涨幅111% ,全然是一个高科技大牛股的形象。12 月,经深圳市工商局批准,康达尔更名为中科创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科创业。
构筑“中科系”
中科创业是K 先生于1999 年7 月在北京创办的,注册资金3000 万元,这都是他在康达尔的炒作中赚来的。长期在北京厮混的K 先生很迷信“中”字头的企业名号,它听上去很有点国家级企业的味道。之所以叫“中科”,是因为他聘用的董事长,是一位时任科技部直属事业单位的高科技研究发展中心的副主任。有了这层关系,他便常常吹嘘说中科创业“有科技部的背景”。在康达尔一战中大获全胜的K 先生此刻雄心万丈,他决意打造出一个由多家上市公司组成的“中科系”。民国时期的军阀好用“系”来称呼,如奉系、皖系、滇系,代表一个互有利害关联、生死与共的利益集团。通晓历史的K 先生将之创造性地用于股市,自带着一股雄霸一方的气势。
K 先生入主上市公司,并不像朱大户当年那样从二级市场的股民手中一点一点地吸取,而是瞄准了公司的国有资产主管机构,从它们手中收购法人股,这样的交易成本自然较低,而且不会受到任何部门的监管。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股市独一无二的股权结构给了像K 先生这样的投机客以周旋、倒腾的空间。
2000 年3 月和7 月,他分两次受让了浦东星火开发区联合公司所持有的中西药业(行情论坛) 的法人股,成为了该公司的第一大股东。6 月,他购买了君安证券公司所持有的胜利股份(行情论坛)900 万股转配股,成为该公司的第四大股东;同月,他又收购了岁宝热电(行情论坛)的一部分流通股,成为其第四大股东。
仅仅在4 个月左右的时间里,K 先生频频出手,赫然完成了构筑“中科系”的工程。这些公司都有跟康达尔类似的特点:流通盘小,是股市上的小盘股,经营业绩多年不佳,国有资产管理当局对之丧失兴趣,产业特征明晰,有题材炒作的想象空间。
K 先生收购这些公司及从事股价操纵自然需要大笔的资金,这时候的他和中科创业在证券圈内已是威名赫赫,颇似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传奇大师。此时,小丁为他找资金已经一点也不费力,中科创业可谓门庭若市。小丁日后在法庭上也承认:“送钱的人排成长队,以致1000 万元以下的投资者被拒之门外”。他先后与国内20 多个省市的120 家证券营业部建立了融资关系,后者为了抢夺让人眼馋的交易量和中介代理费用,为中科创业四处找钱,融资额超过了惊人的54 亿元。就这样,围绕着“中科系”形成了一条充满罪恶气质的、非常罕见的庞大利益链。K 先生的这种融资方式,非常类似于国际上的私募基金,可是这种行为在中国是触犯有关法律的,连K 先生自己都承认,“那些融资协议如果拿出来,连见证并签了字的律师都是要蹲监狱的”。可是,几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决意铤而走险,视法律为无物。这些人都学识渊博,精通法律条文,个个都是这个商业社会中的顶级精英人士,可是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所有人都突破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底线。在这个意义上,“中科系”的成形与K 先生之得逞,可以说是中国证券业的一大耻辱。
当股权到手、资金到位、共犯结构形成之后,K 先生和小丁开始了他们的庄家运作。其手法与康达尔时期几乎如出一辙:不断发布资产重组的利好消息,大规模地对倒推高股价。而其重组方式之一,便是他控制的系内公司之间的排列组合。
2000 年7 月,在他刚刚得手中西药业之后,便急匆匆地宣布:中科创业与中西药业等公司成立全资公司,着手先进癌症治疗仪器—— 中子后装治疗机(简称中子刀)的生产与销售,其后又宣布两家公司将共建“中国电子商务联合网”,组成18 家不同所有制企业的大联合,创建一个跨区域、跨国界的大型网络平台,修建一座“极具创新意识的超级电子商务大厦”。此外,他还宣称中科创业将与一家名叫海南中网的公司—— 它自然也是K 先生自己注册成立的系内公司,组建“中国饲料业电子商务投资有限公司”;将在西北地区投入巨额资金用于具有防止流沙和药物开发双重效益的苜蓿项目的开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上述言之凿凿的闪着金光的重大工程,除了苜蓿项目曾投入100 万元之外,其余均是空中楼阁,无一曾经被实施过。
可是,这一波接一波滚滚而来的利好重组,对不知真情的普通股民来说,却好比是一帖接一帖的兴奋剂,于是中科创业及相关公司的股价扶摇直上。连在股市中已浸淫多年的朱大户也不得不对K 先生的操纵术钦佩不已,在整个过程中只是负责“锁仓”和二级市场买卖的他发现,“几乎不用拉抬,股票自己就会往上走,压都压不住,这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这一现象表明,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股民冲进了中科创业,一年半前的那只“瘟鸡股票”竟真的飞上枝头成了光芒逼人的俏凤凰。
后来,小丁在法庭上讲述了他们的操作技巧:“股票市值翻番后,我们就用中科创业作质押,买进莱钢股份(行情论坛)、马钢股份(行情论坛)、岁宝热电,从而将这些股票拉升,提高市值卖掉挣钱之后,再通过倒仓、对敲进一步炒作中科创业的股票。因莱钢股份、岁宝热电等股票价位低,吕梁希望用它们挣钱还融资利息,希望慢慢置换出中科创业的‘融资’,最终将中科创业据为己有。按吕梁的指示,我们利用重组手段为莱钢、马钢、岁宝热电发布利好,从二级市场挣钱。吕梁再去策划、鼓动大的机构如北国投、云南红塔、山东电力收购这几个上市公司。”
在K 先生大肆操作股价的时候,证券类媒体和所谓的金融研究机构成了他最重要的同盟军。中科创业连续26 个月被《中国证券报》列为投资风险最小的10 只股票之一,并且很长时间是排名第一,它被选为指数样板,被道·琼斯选入中国指数样本,被《证券周刊》列为可以放心长期持仓的大牛股。于是,K 先生声名远扬,无数企业和地方政府请他做投资顾问;他每天奔波在各个城市,经常上午出现在上海,下午在北京,晚上又回到了深圳。他对自己具有的庄家天赋得意非常,在一次访谈中他如此作自我评价:“因为它已持续上涨,其间几乎从来没有一天下跌,因此也没有一个人在这上面亏过钱,这个庄成了善庄的典型代表,极为市场专业人士推崇。”在这一时期,K 先生和“中科系”几乎成了股票上涨的代名词,只要他多看了哪只股票两眼,立刻就会在股市上出现反应。他动手收购岁宝热电的流通股,购买的价格约22.35 元,当这一消息一曝光,股价就一路上蹿,最高时升到38 元。而“中科系” 的收购成本为8000 万元左右,靠这一轮股价上涨的获利就达5000 万元。还有一段时间,他看上了莱钢股份,认为其H 型钢生产线有长远的增长潜力,其实他从未去过莱钢,也未与公司管理层有过直接接触。结果,他的评论一见报,莱钢股份就连吃了几个涨停板。
最夸张的事情发生在2000 年2 月18 日。是日,为K 先生吕梁新婚大喜之日。在前一天,他对小丁开玩笑地说,“你能给我一份特别点儿的礼物吗?”小丁心领神会地嘻嘻一笑。这时候的小丁已是中国股票市场上“排名第一”的超级操盘手了,每天他都要指挥全国各地的70 多名操盘手,用“科学而精密”的手法控制“中科系”的股票起伏。18 日当天,中科创业的收盘价恰好停在了72.88 元。神奇的小丁用自己的方式给老板送上了一份别人看来瞠目结舌的贺礼。由此可见,这群人玩弄股价真地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因内讧而造成的崩盘股市是一头嗜血的怪兽,庄家必须不断地制造新题材,才能够刺激行情,使股价维持在一个可观的高位上,而没有一个实业项目能够真地像股市所渴望的那样今日播种、明天收获。这几乎是一个从庄家到股民都明白的道理,可是被他们一手养大的怪兽却偏偏不相信这一切。它需要刺激,需要狂热,需要源源不断的鲜血加以补充。
智商之高如K 先生和小丁,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时候的他们真地已别无选择。
接下来我们将讲述故事的结局。让人感慨的是,这个惊天大骗局的崩塌,不是因为事情真相败露或操作失误,而是由于系内人马的内讧。
发动内讧的第一人,就是本次炒作中获益最多的朱大户。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朱大户其实并没有参与很多具体的操纵业务,他的本职工作是死死抱住自己名下的股票,无论涨跌,咬牙不抛。根据他与K 先生的约定,他必须一抱5 年。两年以来,他的股票市值从亏损2 亿元翻身陡增到了获利10 多亿元,简直如做了一场甜蜜的大梦一般。可是,要他每天抱着这么一大笔账面财富不得动弹,简直是一种煎熬。他几乎天天被一些很现实的疑窦和诱惑所困扰,万一证监会发现了中科创业是一场骗局怎么办?万一K 先生暗地里抛股把他甩了怎么办?万一…… 一个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消息是,北京的证监会已放出风声要加大监管力度,难道他们真地看不懂“中科系”这些几近小儿科的重组游戏吗?在这种巨大而莫名的忐忑不安之中,朱大户决定不玩了。
2000 年5 月,正当新婚不久的K 先生鏖战股市、雄心勃勃地构筑“中科系”的时候,日日盯盘的小丁突然告诉他,市场上出现了一个不明的巨手抛家,在不断地抛出股票套现,有好几次,每天都在1500 万元左右。根据他的判断,除了朱大户,没有人手上有这么多的股票。小丁气愤地对K 先生说:“我们上当了,纯粹是给他打工。”
K 先生找到朱大户,后者倒也坦然,毫不惭愧地坦言,“我不玩了”。
朱大户赖皮毁约,把K 先生逼到了无比危险的境地。这时候的他也赚到了不少的钱,其名下的股票市值超过了4 亿元。可是,这个人的野心不知道要比开装卸车出身的朱大户大多少倍,他的梦想是在中国打造一个类似伯克希尔哈撒韦这样的私募基金公司,他想当中国的沃伦·巴菲特。朱大户和康达尔无非是他逼近这个梦想的第一座桥,他不会让这个没有远见的暴发户毁了自己的远大前程。于是,在无法说服朱大户的情形下,为了保证盘中图形的完整,他只好不断地接盘补仓。据小丁后来在法庭上的供认,为了接下朱大户的抛盘,“中科系”前后花了6 亿元的资金。K 先生认为,朱大户大概会适可而止的,因为那么多的钱他无法带出境外。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朱大户彻底不玩的决心。8 月的一天凌晨,正在睡梦中的K 先生被人叫醒。一家跟他有深度合作、在港澳地区黑白两道通吃的“北京公司”,告诉他,朱大户租用了几条小快艇把数十箱现金偷运出了国境,其数目应该在11 亿元人民币左右。K 先生当即找到朱大户,他们在北京一家叫名人酒店的地方,最后一次面对面地谈判。K 先生威胁道,那些跟中科创业合作的机构大佬们都已经非常愤怒了,他们传话说,如有背信弃义的行为发生,绝不容忍,绝不客气。可是,朱大户已经死不回头了,他对K 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股票总要卖出才能赚钱吧”。谈判结束后,K 先生给他的律师打电话,问他如果朱焕良完全失控,该怎么办?律师大吃一惊,半天才想出一句话:“你有没有把事情的严重性跟他讲清楚?”K 先生苦笑着说:“跟农民讲严重性,有用吗?”
如果说朱大户的中途脱逃让K 先生如腰间中刀,那么,发生在“中科系”内部的“老鼠仓”则好像是一群小鬼在撕咬他的四肢。
中科创业的股票20 多个月天天上涨,自然让公司内部的人手痒不已,于是私下里建仓炒买股票,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很多高层甚至利用自己与营业部的相熟关系,拿着公司的股票去做质押。K 先生对这种情况并非毫不知情,以前只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到朱大户开始大量抛盘的时候,他生怕稍知内情的公司内部人也随之出逃,于是,在与朱大户谈判破裂后的9 月份,他下令清查“老鼠仓”,要求所有公司资金于年底以前结清。他当初打的算盘是,通过清理“老鼠仓”,把公司所有的资金全部聚拢,然后在元旦之后逐渐抛盘,全面退出中科创业。他相信,靠他的舆论护盘能力和小丁的高超操盘技巧,他和机构庄家们肯定能全身而退。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老鼠仓”的规模竟会有那么大。
公司内部最大的“老鼠仓”居然是最受他信任、与小丁并称“左臂右膀”的申姓总裁。她私自将公司的股票拿出去质押,建仓规模达数千万元。在K 先生的严令之下,以申总裁为首的“老鼠仓”们纷纷平仓出货,普通股民本来就对高位的股价颇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会诱发大规模的出逃,于是,建在一片谎言之上的中科神话陡然倒塌。
中科创业的股价崩盘是从12 月25 日开始的,在度过了一个吉祥无比的平安夜之后,高傲了将近两年的股价在圣诞节这天突然高空栽葱,,更可怕的是,这一跌停就一连9 个,股价从33.59 元一路下跌到11.71 元,50 亿元市值烟消云散。中科创业的崩塌迅速波及“中科系”的其他成员,中西药业(行情论坛)、岁宝热电(行情论坛)等均上演跳水惨剧,股价数日之内腰斩一半。
这个时候的K 先生如决战完败后的主将,面对兵败如山倒的局面,早已无能为力。
在中科创业股价跌停到第5 天的时候,他托人传话给《财经时报》总编辑杨浪,表示愿意透露有关坐庄中科创业的内幕情况。杨浪是他的老相识,原来是《中国青年报》的知名编辑,8 年前那篇改变了吕梁一生命运的《百万股民“炒”深圳》一文便是发表在杨浪负责的版面上。如今,斗移星转,人事俱非,K 先生大概想让他的故事有一个完整的见证人。
两天后的2001 年1 月1 日,中科创业股价还在跌停风暴中,K 先生在北京北辰花园别墅的家中与杨浪相对而坐,煮茶一壶,侃谈中科往事。他认为,自己的今日下场是“上当受骗” 的结果,是“性格中刚愎自用的一面和文人性情的弱点令我贻误了战机,没能把握好转折机遇”。他透露说,在坐庄的过程中,与他有染的机构多达400 多家,其中不少都非常知名。他声称自己正在写作庄家自述,并已写了6 万字,日后将把真相全部大白于天下。
正当K 先生在别墅中侃侃而谈的时候,“中科系”内部已是乱成一团,当日哭喊着把钱捧来的债主们包围了位于国贸大厦33 层的中科创业总部,有的人还往北辰别墅冲来。中科高层纷纷辞职,董事长和总裁相继面见媒体,声称“我们就像是光绪皇帝,被吕梁架空”;“我们并不知道内情,是最大的受害者”。1 月5 日,深圳中科召开紧急会议,宣布“彻底与吕梁决裂”。
被抛弃的K 先生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在家中坐困愁城。他一边整理有关文件、协议,一边宣称在等司法部门或证监会来传讯他。很多人对他主动现身暴露内幕非常不解。《中华工商时报》评论员水皮在《吕梁为什么跳出来》一文中说:“他此时觉得待在大牢里比待在外面被人追杀更安全。”
K 先生最终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被关进大牢。2001 年2 月3 日上午,北京警方到北辰花园别墅将他抓获。9 日,被公安机关监视居住的K 先生突然神秘失踪。据称,“那天他披着军大衣潜离,消失在初春亚运村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据分析,最终,他的结局可能有三种:至今潜藏在国内的某个地方;出逃到国外的某个地方;被人谋杀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无论死活,那个文学青年吕新建、股评家吕梁和庄家K 先生都不会—— 或者没有机会说出所有的秘密了。
神奇小丁的结局是这样的:他和妻子躲在一个亲戚的家里,幻想K 先生会死里逃生给他打电话,然后再重整旗鼓。他在北京的岳母家接到了恐吓电话,来电威胁说,若他踏进北京城半步,就会剁了他的脚。公安机关于2001 年4 月将他抓捕归案,在拘留所里,他一夜愁白了半边头。第二年的4 月,他以“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 年并处罚金50 万元。他在庭上说,“面对那些受损失的投资者,我感到非常惭愧。”
那个股价曾经上天入地的康达尔的结局是这样的:2001 年5 月,中科创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通过股东议案,宣布公司名称变更为深圳康达尔(集团)股份有限公司。10 月29 日起,公司股票简称由“中科创业”变更为“ST 康达尔”。日后不了解这段历史的股民,比较1999 年底的康达尔与2001 年底的康达尔,会发现公司头上无非多了一顶“ST” 的亏损帽子,而不会想到其间竟还隐藏着一段如此血腥而壮观的“中科创业”大惨剧。
从起点到终点,一切似乎结束得太过于快速了,原本应该余音袅袅的故事结尾好像被人动了外科手术似的干净。为什么明目张胆的庄家行为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遏制?为什么一家上市公司90% 的股权被人控制,而监管当局居然一无所知?为什么120 多家证券营业部居然没有一人告发K 先生们的股价操纵行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把数十亿元的资金交给一个从事违法活动的机构?为什么那些参与融资协议的律师们都甘心知法犯法?为什么那么多的媒体都愿意为中科创业抬轿子、吹喇叭?为什么那么多的股票分析师、基金经理们没有一个人对中科创业的重组提出疑问?为什么全中国居然没有一个人对K 先生所宣称的任何一个项目提出哪怕一丁点的质疑?为什么涉及400 多家机构的大骗局最后只以审判几名中科创业的员工而草草收场?
为什么那些神秘的“北京机构”总是能躲在幕后,一次又一次地得手?这么多的“为什么”,如一只只充满血丝的眼睛,悬挂在中国股市通往未来的道路上。【中科创业大事记】1994 年11 月1 日,由深圳宝安区养鸡公司改组的康达尔A( 行情论坛)股上市交易。
1996 年,庄家朱焕良在二级市场囤积康达尔股票。1997 年,香港突遭“禽流感”袭击,康达尔业务瘫痪,朱焕良股市深套。1998 年秋,朱焕良与吕梁达成合作坐庄的协议。从1999 年3 月起,吕梁在《证券市场周刊》上连续发表4 篇《关于世纪末中国资本市场的
对话》文章。5 月19 日,中国股市爆发“5·19” 大行情。1999 年12 月,康达尔在深市涨幅最大的前20 名股票中名列第17 位,全年涨幅111% 。康达尔发布公告,将公司名称和股票简称均变更为中科创业。
2000 年3 月和7 月,吕梁分两次购买中西药业(行情论坛)的法人股,成为公司第一大股东。6 月,他购买胜利股份(行情论坛)900 万股转配股,成为第四大股东;同月,他又收购岁宝热电(行情论坛)的流通股,成为第四大股东。“中科系”赫然成形。
2000 年2 月18 日,吕梁新婚大喜,操盘手将当日中科创业的股价“做”到72.88 元,以此为老板庆贺。
从1999 年到2000 年底,中科创业连续26 个月被《中国证券报》列为投资风险最小的10 只股票之一,并且长时间排名第一。
从2000 年5 月起,朱焕良开始私下抛售中科创业的股票,为了接下抛盘,“中科系”前后花了6 亿元的资金。8 月,朱焕良将所得的11 亿元现金偷运出境。
从2000 年12 月25 日起,中科创业连续9 个跌停板,50 亿元市值烟消云散,“中科系”股票均上演跳水惨剧。
2001 年1 月1 日,吕梁约见媒体记者,坦陈坐庄事实,声称与他有染的金融机构多达400 多家。
2001 年2 月3 日,北京公安机关对吕梁实行监视居住。9 日,吕梁神秘失踪。
2001 年10 月29 日,中科创业发布公告,将股票简称变更为“ST 康达尔”。
2002 年4 月,北京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中科案,6 名相关人员以“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被判刑。第一代庄家的结局
庄家是1995 年到2005 年期间,中国股市最神秘而凶猛的一群人。他们在法规尚未成熟的市场中上下其手,骄横非常,以无所不用其极的违规行为和弥天谎言,一次又一次地玩弄着千万股民。2004 年8 月,由新华社主办的《瞭望东方周刊》刊文《中国第一批操盘手的真实下场》,披露了29 名操盘手的资料(详见下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是证券市场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某种意义上都属于庄家,只是大庄和小庄的区别罢了。
从结局上看,这29 名操盘手的结局不外乎7 种:共计窘迫的有8 人;逃亡的有7 人;入狱的有5 人;转行和赔光的各有3 人;剩下3 人的结局分别是禁入、失踪和胜利。除了一个叫赵笑云的在当时还侥幸存活外,其余都已在癫狂中烟消云散。
出生于1970 年的赵笑云有“国内第一股托”之称。他的经典战例是“运作”青山纸业(行情论坛)。青山纸业自1997 年上市后无甚表现,股价一直徘徊于八九元附近。而2000 年6 月,借职工股上市,该股却一改疲态,走出了翻番的行情。2000 年7 月22 日,赵笑云开始在各大媒体上对其大肆推荐,随后该股连续上涨。7 月29 日,他再次推荐该股,并明确给出目标价位—— 第一目标位28 元、第二目标位40 元,而此时的股价在15 元左右。此后,他又多次发表文章,推荐该股的成长性,并称要“咬定青山不放松”。青山纸业股价一路上推,后发生大幅换手,庄家乘机出逃,散户损失惨重。在2000 年前后,赵笑云和他所属的证券投资咨询机构东方趋势声势最大,在各大报刊的荐股比赛中频频占先,尤其是在一个“南北夺擂”模拟实战中,居然创造了累计收益率2000% 的战绩,为同期市场收益的50 倍。
2002 年5 月24 日,中国证监会网站公布了截至2002 年4 月30 日的证券投资咨询机构及其执业人员名单,赵笑云及其所在的东方趋势被排除在外。赵笑云为何突遭监管层封杀?证监会对此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只是含糊地称其“涉嫌操纵股价,现在还在调查中”。据知情人士透露,赵笑云早在2001 年就已携妻到了英国“留学”。赵笑云虽然实现了胜利大逃亡,但留下的是“笑云不是庄,青山可为证”的反讽。【八方说词】就如同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曾经写道的,“事情总比你想象的复杂”。在中国股市发生的那些故事,谜底总比你想象的还要阴暗。对于庄家现象,社会各界喊打多年却始终无法根绝,经济学家从制度设计的角度进行反思,提出了很多深层次的改革命题。透过吴敬琏等专家的观点,我们可以发现,文化人吕梁之所以成为K 先生,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
为什么中国股市像赌场
吴敬琏(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说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在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说是登峰造极。
现在中国市场上操纵股价的:一类是中介机构;一类是上市公司的某些知情人,即有内幕消息的人;还有一类就是资金的供给者,可以是银行,也可以是其他的资金供给者。他们共同密谋以后就低价吸纳股票。炒作的办法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关联机构互相炒作、互相买卖,买卖非常频繁,把价格炒上去;另外一种就是由有关的上市公司放出利好消息,然后把股价拉升上去。当他们发现有中小投资者或局外的大投资人跟进的时候,就偷偷地跑掉,把后来跟进的人套住,这时股价就不断地往下跌。不要把股市变成寻租场。由于管理层把股票市场定位于为国有企业融资服务和向国有企业倾斜的融资工具,使获得上市特权的公司得以靠高溢价发行从流通股持有者手中圈钱,从而使股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寻租场”。因此,必须否定“股市为国有企业融资服务”的方针和“政府托市、企业圈钱”的做法。
张维迎(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中国股市为什么骗子奇多?在中国股市,缺少真正的长期投资者,政府随意地管制,大家没有稳定的预期,所以才丑闻不断。
我说中国股市实际上是一个“寻租场”。管制使烂柿子值钱、好柿子难卖。现在股市之所以能不断扩展,是因为政府的资源无穷无尽吗?资源当然不会无穷无尽,但现在还没有耗尽。你犯了错误,政府必然会调用其他的资源来掩盖你的错误,政府的隐含担保使得所有在股市上玩的人都预期自己不会受到损害。在西方,如果企业垮了,股票将一钱不值,但在中国,一个企业破产了,可能创造出对“壳”的需求。这个“壳”在经济学上是什么意思?它代表管制租金。在市场中,破产的企业不可能有人来买的;即使买,也不用付多少钱。我要上市,我自己可以上市,我干吗要披着你的外衣?但在中国不同,上市是政府的垄断行为,我自己上不了市,就只能借壳上市。你去卖西红柿的时候,如果烂的西红柿和好的西红柿搁一块的话,好的西红柿的价钱也会掉下来。但我们的问题是,好的西红柿不让卖,只能卖烂的西红柿,所以我为了卖我的好西红柿,只好将它塞进你的烂西红柿中混着卖。当前股市上烂的西红柿很值钱,损害的是好的西红柿,后者达不到应有的价格。
中国的股市还是个资金黑洞,什么时候资源用完了,也就完了。从时间上看,一旦大家预期到场外资源要用完,股市就会崩盘。然后,股市再慢慢走上正轨。垄断创造和吸引了更多的骗子。股市中的欺骗其实是政府有意无意中造成的。政府为了防止欺骗,又要采取一些其他的措施。好比说规定上市公司3年净资产收益率在10%以上才能增发配股,由此导致上市公司进一步采取短期行为。试想,我上市后募集了1个亿的资金,加上我原来的1 个亿,我每年必须有2000万元的利润才有可能配股,但实际上任何一个好的项目都不可能一两年内就赢利。那么,这个上市公司该怎么办呢?它自己就最有积极性去坐庄炒作。它本来过不了这一关,但现在自己炒自己,过了这一关,而实实在在的企业反而不敢上市,因为它上市后达不到这个要求。从理论上讲,这个东西不难理解。就像斯蒂格利茨和温斯的信贷配给理论提出的,由于存在着“逆向选择”,银行的贷款利率提得越高,老实的企业越不敢来贷款,来的全是骗子和冒险家。由于“逆向选择”,越有能力操纵股市的人越愿意上市,因为它最有“能力”满足监管的要求。
胡舒立(《财经》杂志主编):中国的证券市场有着强大的“庄股”支撑体系,正是庄家的天堂。这是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论,但现实就是如此。在整个庄家支撑系统中,最粗壮的基干就是金融支撑系统。
事情说起来显得有些简单:证券市场不是个封闭的体系,其运转有赖于金融系统;疾患缠身的金融系统,又反过来使证券市场病症加重。在吕梁案中,帮助庄家创造两个月内“融资”54 亿元的中介机构,正是明知其操纵股价违法违规,却又争先恐后不遑稍让的众多证券公司,其中绝大多数是国有大型证券公司,总计有153 个营业部。帮助吕梁“融资”的券商们的名单,见诸检察院的公诉书,被广泛刊登于各家媒体。然而,或因涉案者过多,或因法律界定的含混,或因其他,相关责任者没有受到任何司法追究。不独如此,其中不少责任者在风头过后仍官复原职,甚至仍然升职,看来在其本公司的心目中确然不是违规不是失职。如此结局,虽然在人们意料之中,可以有种种说得过去的解释,但也无可争辩地表明,中国证券市场的庄家支撑体系是何等坚固!
监管当局为证券市场激浊扬清做了许多事情,一连串为恶最甚的案件被查处、被曝光、被绳之以法,确实起到了震慑作用。在震慑之余,如今前车之辙已经昭然,可知吕梁们的出现不是偶然,而庄家们的帮凶其实是一个完整强大的支撑系统。如果还想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现在就已经到了对庄家系统施行手术、掘其根本的时候了。这关乎中国证券市场是否能够有一个健康的未来,关乎中国市场经济体系的未来。当然,手术者也不应当只是一家监管部门或一个方面军,这需要全局性的坚决行动。
道理很简单,重要的是尽快形成共识,付诸实施。否则,新的吕梁再现江湖,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六章]顺驰:一匹被速度击垮的黑马迈克尔·舒马赫是地球上开汽车最快的人。
这位“速度的宠儿”在F1 比赛中获得过7 次年度总冠军,举世无人可及。
有人问舒马赫:“赛车最关键的技术是什么?”
他说:“刹车。”
开车最快的世界冠军也是刹车用得最优秀的。
一个朝阳行业,在经历了漫长的酝酿期之后,必定会迎来一个突发式的暴涨期。在这个阶段,激情与混乱交融,暴利与风险共舞,往往会出现若干匹傲视天下的“黑马”。他们以颠覆权威的姿态出现,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成长,他们是行业中最引人注目的异端、明星和标杆。
而这些“黑马”的最终命运,便构成了商业史上跌宕起伏的传奇。所有关于战略、企业家素养和管理的命题,无一不是以最极端和最生动的方式隐藏在这些故事之中。
孙宏斌,便是一匹这样的黑马。他在25 岁时成为中国最大计算机公司的接班人,30 岁时在牢狱中度过生日,40 岁时则成为房地产业最让人敬畏的人物之一。他以速度击垮一切竞争对手,然后,自己也被速度击垮。
26 岁时的那场牢狱之灾
1989 年,联想集团总裁柳传志看中了一个名叫孙宏斌的年轻人。
这时候的联想正走到创业以来最关键的十字路口。自1984 年以来,联想靠联想汉卡从中关村(行情论坛)崛起,迅速发展成一家规模不小、声名显赫的公司。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危机蹑足而至。首先是计算机技术发生衍变,汉卡市场出现萎缩,柳传志推出联想微机,然而市场的接受度却不太高;其次,创业精神有消退的先兆,那些创业元老把持各个重要岗位,却缺乏决战的血性。柳传志必须要找到新鲜的血液,让公司重新焕发创业的激情。这时候,他选中了孙宏斌。
这是一个眼睛很大很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山西青年。他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不久就投奔到了联想。在公司那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中,他形象木讷,不善言辞,因为一开口就是很浓重的山西口音,甚至还受到嘲笑。可是,做起事情来却非常扎实,肯出死力,为了达到一个目标敢于不择手段,有山西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他原是销售部一个很普通的职员,可是几个月后,就因业绩卓越受到提拔。1989 年10 月,联想成立企业部,专门负责汉卡和微机产品的全国分销业务,25 岁的孙宏斌被任命为企业部经理。柳传志一直想编织一张全国性的分公司网络,可惜此前的那帮元老整日坐在北京城里,这个计划始终无法实现。孙宏斌上任后,带着一群热血青年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就建起了13 个独资分公司。到12 月,公司产品出现积压,这些分公司像泄洪一样地泄出去1000 万元的产品,让压力顿解。
柳传志自是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孙宏斌讲话缺乏逻辑,而且山西口音很重,柳传志就逼着他每天到自己的办公室讲一个故事;在经营上,孙宏斌跟主管供货的业务部经理矛盾很大,后者是老资格的创业元老,不拿小毛孩似的孙宏斌当一回事,于是柳传志痛下杀手,将之撤去,然后把两个部门合并都交给孙宏斌打理。当时,柳传志因融资和进出口业务等原因长期督战香港,国内市场便全部托付给了孙宏斌的团队。在年终的集团总结大会上,他用相当赏识的口吻表扬说:“企业部能够克服困难,自己解决(困难),而不是坐等,他们部里的气氛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有一种嗷嗷叫的工作的感觉,这一点我自己亲眼看到了。”在当时的联想公司,孙宏斌与总裁办公室主任郭为,是最为耀眼的两颗新星。比孙宏斌小1 岁,后来成为联想当家人的杨元庆在这一年刚刚进入公司大门。可是,仅仅半年后,柳传志突然把他这个最欣赏的弟子亲手送进了监狱。
事情缘起于一张内部报纸。1990 年3 月初,在香港的柳传志突然发现一张很陌生的《联想企业报》,仔细一看,它不是集团的那张由他创办的《联想报》,而是孙宏斌的企业部报纸。在头版刊登的《企业部纲领》中,第一条就是“企业部的利益高于一切”。在中国企业界有“政治权谋家”之称、对种种细微变动都十分警觉的柳传志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预感,孙宏斌似乎想在企业部里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他当即决定飞回北京搞清楚这件事情。
事态竟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因为总管集团的所有销售业务,孙宏斌权重一时,全国的13 家分公司经理都是由他挑选任命的,自然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事事唯他马首是瞻。有一次,孙宏斌带着4 个最贴心的部下在一家酒馆聚会。在高谈阔论中,他们认为,联想集团现在被一群没有用的老人占据,想做点事情的年轻人总被打压,柳传志英雄寂寞,身边缺乏有才干的人,所以需要孙总登高一呼,拯救联想。他们还煮酒论英雄,认为在当今中关村里,四通的万润南、联想的柳传志和孙宏斌是3 位最杰出的豪杰,而经过一番分析后,结论是“孙绝对第一,万第二,柳第三”。因为,“孙能用人,给大家一个能成事的舞台。而柳传志身边都是庸人,把住权力不放手”。大家都说孙宏斌是领袖型的人物,不仅聪明而且英明,别人对他的话要苦思冥想,才能悟出真谛。
就这样,在一群“嗷嗷叫”的年轻人的簇拥下,孙宏斌开始在企业部里树立孙氏权威。他定了一个规矩,企业部的员工只对孙宏斌一人负责。比如,所有新员工都要回答“自己的直接老板与公司大老板是什么关系”这样的问题,“假如你一天生产200 个部件,直接老板向大老板汇报一天生产300 个,当问到你们的时候怎么回答?”正确的答案是,“应该异口同声地说是300 个”。再比如,柳传志在集团内倡导“大船结构”,要求公司像一条大船一样,分工协作,统一行动。而孙宏斌对此进行的解读是:“联想公司是一艘大船,企业部是一只小船,联想的大船沉下去了,企业部的小船就漂起来,变成大船。”在这段时间,孙宏斌绕开集团总裁室的人事管辖,私自调进一些人做自己的心腹。他还订立了自己的干部培训计划,专门召开会议培训新人,其要旨是对孙宏斌本人表达忠心。
当这些蛛丝马迹汇总到柳传志桌前的时候,他的震惊程度是可以想象的。3 月19 日,他召开高层干部会议,当场指出孙宏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帮会行为”,说他既有可能成为“可造就之大才”,也有可能成为“公司的危险人物”。现场的孙宏斌抱胸而坐,颇不以为然。4 月4 日,柳传志宣布将孙宏斌调出企业部,他勒令这位突然变得难以控制的爱将“低姿态进入”,“不许成立新的单位或带人进去”。
柳传志显然仍希望孙宏斌悬崖勒马,然而,冲突却立刻爆发了。在其后的企业部会议上,孙宏斌表示他的属下不能理解公司的决定,而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更是当着柳传志的面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提出诘问:“你说我们有帮会成分,能不能具体说一下?”“ 我们直接归孙宏斌领导,孙宏斌的骂我们爱听,与总裁何干?”原本希望惩前毖后的柳传志被乱炮轰击,愤怒至极,他拂袖而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你们要知道,联想的老板是谁。”当晚,柳传志接到报告,称孙宏斌等人聚会商议,有人建议把分公司的钱转移到别处,当时孙宏斌手中掌握着1700 万元的货款。柳传志当即向公安局和检察院报案。5 月28 日,孙宏斌被警方羁押,1 年后,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判定孙宏斌“挪用公款”罪名成立,刑期5 年。
就这样,山西青年孙宏斌的人生经历了一场十分奇异的跌宕。他差点成为中国最大的计算机公司的接班人,却最后被那个无限赏识他的人送进了监狱。他出生在山西省临邑县一个贫困家庭,历来相信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本来就一无所有,所能失去的无非是原来就没有的。他的孩子是1990 年1 月出生的,4 个月后,他就被关了起来。在坐牢期间,他拒绝让妻子把孩子带来给他看,因为他不想让孩子看到父亲是这副样子。他的30 岁生日是在监狱中度过的,那天,云月黯淡,他蹲在墙角一宿未眠。
顺驰,就是“孙氏”的谐音
1994 年3 月,孙宏斌又站在了柳传志的面前。他因为表现良好,提前1 年多被释放了。
此时的他面庞消瘦了很多,脸上挂满沧桑。他说:“开始的时候,我对柳总也有一种怨恨,后来慢慢就没有了,对整个事情的看法也改变了…… 这个事情如果不这样做,那又该怎么收场?所以我认了。”在孙宏斌的心目中,柳传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赏识过他的人,也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柳传志对孙宏斌的感情更是十分复杂,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少见的、能一眼把产业看到底的人”。很多年后,柳传志对《联想风云》的作者凌志军说:“其实后来我想一想,孙宏斌到联想来了以后,他也没有说一定要跟谁对着干。他就是想形成自己的体系,觉得这是他的一块独立王国,谁也别管我。”面对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无比落寞的青年人,一向爱才的柳传志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他答应帮助孙宏斌开始自己的新事业。在临分手的时候,柳传志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谁是我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对别人说,柳传志是你的朋友。”
孙宏斌怀揣着柳传志借给他的50 万元,离开北京来到了天津。在幽静的天津五大道,他租了一个临街的小院子,办起了一家小小的房地产销售代理公司,并给公司起名叫顺驰,也就是“孙氏”的谐音。这是一个从来不缺乏野心的男人,他一定要做一份打上自己深刻烙印的大事业。
孙宏斌在大学里学的是水利,所以对房地产业有职业上的亲近。而在跟柳传志的交谈中,柳传志也预言房地产业是一个很有前景的产业,并承诺可以跟孙宏斌合作开发。就在1995 年初,顺驰与联想一起投资开发了香榭里小区,不过,孙宏斌并没有从这个项目中赚到钱。一是因为小区的建筑面积只有1 万平方米,是个很小的项目;二是天津的楼市非常清淡,几乎无利可图。此城虽然是直辖市,但是国有大型企业偏多,20 世纪90 年代中后期均先后陷入困境,而民营企业则相当不发达。因此,城市经济常年处于低迷状态,民间消费能力弱,在商业上竟被戏称为“天尽头”。在这个水少塘浅的氛围中,雄心万丈的孙宏斌常叹生不逢时。在创业的前几年里,他的公司始终只有二三十个人,竟还比不上当年他手下一家联想分公司的规模。在香榭里小区项目平淡收场后,顺驰主要的业务是做房产代理中介。跟那些小打小闹的代理公司不同,孙宏斌总是怂恿开发商大量投放广告。他聘用的销售人员也全部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一拉到市场上,就显得非常的与众不同。他喜好豪赌的个性,在代理业务中显露无遗。顺驰是天津第一家尝试买断式的代理公司,也因此,它在全城的同行中迅速成名,获得了不错的赢利。
1997 年底,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中国经济面临重大压力,启动内需成为主要战略任务。这时候,一直被限制发展,却能够带动巨额消费的房地产业突然受到重视。1998 年,国家停止福利分房政策,接着中国人民银行颁布《个人住房贷款管理办法》,取消了以往对个人住房信贷的多种限制,并允许多家商业银行进入住宅抵押贷款市场。由此,压抑多年的住房需求被彻底地释放了出来,中国房地产业开始爆发式地成长。也是在这一年,已经在这个行业中磨炼多年的孙宏斌拿到了一个建筑面积为14 万平方米的成片项目。据称,他获得了200% 的投资回报率,房地产业的暴利时代真正地到来了。
2000 年8 月,天津市举办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土地招标会,顺驰击败众多参与投标的国有房产公司,以1.72 亿元的价格一举拿下3 个地块中的两块,轰动一时。根据规定,顺驰要在1 个月内缴足这1 亿多元的款项,当时房产界很多人均认为,“小孙”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的钱。可是,他们实在小瞧了这个20 多岁时就操过大盘的神奇小子。他日夜奔波、四处游说,竟准时上缴了资金。在庆祝会上,他数度哽咽,激动得泪流满面。
属于孙宏斌的梦幻时刻终于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挟竞标得胜的威风,顺驰在天津攻城略地,叱咤风云。孙宏斌坚持中介代理和房产开发两条腿快跑的策略,在天津第一个大规模地创办中介连锁店,从2000 年到2003 年,相继开出了60 家连锁店,几乎覆盖了整个天津市场。顺驰还办起了中国第一个基于互联网的房产服务网m ,孙宏斌亲自指导开发出一个网上交易软件,各连锁店实现了网络联结和信息共享。此外,他还借鉴联想的全国营销经验,建立了梯级布控体系,以连锁店为中心店,各小区物业部为协作店,各社区为基本店,保证最近距离接触房源,是为“章鱼模式”。这个章鱼网络使得顺驰在房产推荐及客户资源的开发上,遥遥领先于同行,奠定了难以撼动的市场地位。
在房地产开发上,孙宏斌则表现得异常的彪悍。中国的房地产业是一个充斥着灰色交易的行业,在许多地块的背后都有一个让人厌恶的博弈故事,各种利益环节纠缠不清,房地产企业的总经理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在这个肮脏的漩涡中摆平关系,互博套利。孙宏斌似乎没有掉进这个游戏里,他的土地大多数是通过合作开发和公开竞标获得的。在竞标会上,他拿地以出手凶狠、不肯退让著称。一位顺驰人后来回忆说:“每做一个项目,大家都认为我们疯了,快完蛋了,但我们都挺过来了。”尽管拿地成本稍高,可是顺驰的项目总是靠推广炒作而搞得风生水起,它的广告也像孙宏斌本人那样的张扬和气势逼人,每当有楼盘推出必是一个整版接一个整版地轰炸,其用词往往如“用蓝色覆盖天津”或“天津,看我”。这种大喊大叫式的广告模式被专业人士看不起,但是,市场反应却总是很不错。与此同时,顺驰在设计及建造理念上也比那些国有房产公司高出一筹。靠着这种强悍的高举高打的战略,顺驰房产的售价虽然比附近地段的都要高,却还是受到市民们的欢迎。
到2002 年底,快速成长中的顺驰在天津累计开发了30 个项目,建筑面积达数百万平方米,占到天津全市房产总开发量的20% 。其比例之高,在各大城市中仅有新疆广汇集团的孙广信堪与相比—— 后者在乌鲁木齐商品房开发中占了2/5 的比例。
孙宏斌真的攀到了事业的一个巅峰。不过在他的眼中,天津显然不是他梦想的全部。这个雄心勃勃的人把目光瞄准了一个更大的天地:全中国。当孙宏斌杠上王石在2002 年之前,顺驰没有走出过天津城。
作为天津房地产业的老大,孙宏斌加入了由万科王石发起的中城房网。这是一个成立于1999 年,由全国各城市的主流开发商组成的松散型组织,其宗旨是“形成一个集体采购、信息共享、融资互惠的利益平台”。而实际上,这些功能都没有能够实现,它最终成了房地产大佬们的“华山”,谁在这里的话语权越大,便似乎意味着他在江湖上越有地位。
孙宏斌在加入中城房网不久,就展现出他蔑视权威、桀骜不驯的一面。2001 年的一次论坛上,有人提请由万科牵头,联合各家一起去全国买地。坐在一角的孙宏斌突然冷不丁地说:“为什么要以万科为主?”旁边的一个企业家告诉他,中城房网是由王石提议发起的,当年的协议书便是由万科起草的。孙宏斌马上回应说:“那就由顺驰来起草吧。”四座闻言,俱愕然视之。
算来这是孙宏斌杠上王石的第一个回合。在当时,万科和王石已如日中天,无论企业规模、知名度还是企业家的号召力,顺驰与万科,孙宏斌与王石,均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孙宏斌对这个比自己年长12 岁的前辈好像一点都没有谦让的意思。
转眼到了2003 年7 月,又是中城房网的一次论坛。轮到孙宏斌发言。他先是东拉西扯地侃了一段,然后突然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一个城市应该能支撑一个50 亿元到80 亿元销售额的地产公司。顺驰今年销售额要达到40 亿元,我们的中长期战略是要做全国第一。”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侧脸看了看坐在一旁神情阴晴难辨的王石,接着悠悠地说:“也就是要超过在座诸位,包括王总。”
这时候,全场已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王石的表情。自19 年前出道以来,这大概是王石遇到的最离奇的事情了,从来没有人敢于用这种充满火药味的姿态当面向他发起挑衅,这似乎不是企业家之间应有的相处之道。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声反驳道:“你不可能这么快超过万科,是不是要注意控制风险?”
王石的反应在孙宏斌的预料之中。他好像一个做了恶作剧而得逞的坏孩子,带着一脸诡笑地回应说:“王总,我们可能超不过,但是你总得让我们有个理想吧。”
这个有趣的细节被在场的数十位记者亲眼目睹,在大家的印象中,此前的顺驰和孙宏斌不过是中国地产界的二流角色,而这番突兀的挑衅式对话,却让所有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在一个资讯过度的时代里,任何一个行业都需要那么几个与众不同的异端分子,他们用极端或特立独行的方式为容易疲倦的媒体提供刺激的话题。孙宏斌的表演无疑让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们兴奋不已,从此,顺驰的一举一动都能够跑到主流财经媒体的版面上了。数日后,赚足了眼球的孙宏斌回到公司,他召开中高层大会,宣布顺驰将走向全国的重大战略,“坚定、坚决地进行战略储备”。他在会上的讲话题为《鸿鹄之志向,蚂蚁之行动》。联想到他几天前挑战王石的情景,他自比鸿鹄,自然是将后者视为了燕雀。在年底的一次记者访谈中,当被问及“顺驰凭什么挑战万科”时,他更是直截了当地说:“万科不是我们的对手。”他的解释固然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云云,但是其向万科挑战之心却已昭然若揭。
孙宏斌以近乎无礼的方式挑衅王石,看上去很不可思议。不过,他这么做,除了桀骜本性之外,并非是完全的冲动行为。事实上,正如柳传志所评价的,此刻的他,已经一眼把中国房地产业看到了底。2002 年以后的中国房地产市场一派火暴,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的房价年均增长都在30% 以上,武汉、重庆及天津等次中心城市的房价也水涨船高,民众购买力很强的杭州等地还出现了炒房团,更引人关注的是,很多二线城市也相继到了房价井喷的时刻。孙宏斌判断,随着宏观经济的向好,中国房地产市场将有一个较长期的上涨阶段,这与当年中国香港和日本及韩国等地方经济起飞时期的情况非常相似。而在这种大背景下,全国的房地产公司绝大多数苟且在一个城市,只有万科等极少数企业开始了异地开发。各地政府在经营城市理念的推动下,其实非常希望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进入开发,土地的公开招标制度也为企业拿地提供了政策上的可能。一个最为重要的事实是,房地产业实在是一个利润太高的行业,而且房价又在持续上涨的通道里。综合上述的种种分析,孙宏斌得出的结论是,此时正是走出天津,到全国去“割稻子”的最好时机。他对那些房地产到底有没有泡沫的争论十分不以为然。在一次对话会上,他不耐烦地说:“咱们开发商在这里讨论泡沫毫无意义,如果你判断有泡沫,那就赶快卖房;如果判断没泡沫,那就赶快买地……”
在下决心要走出天津之后,孙宏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顺驰的品牌在全国打响。这时候,对他来说,最直接且没有成本的做法就是,用耸动性的方式挑战这个行业的第一领袖。这自然也算是眼球经济的一种。孙宏斌的目的一下子就达到了,他没有能够当场激怒早年性情暴烈、后来涵养竟修炼得很好的王石,却也让全行业的人和媒体记者跌破了眼镜。
孙宏斌出征全国,第一个大的战役就选在了北京。深圳住交会—— 全称为“中国(深圳)国际住宅与建筑科技展览会”,是当时国内规模最大的房地产展会,每年与会者超过10 万人,几乎所有重量级的房地产企业家都在会上出现,因而被视作“超级名利场”。在2002 年11 月的深圳住交会上,孙宏斌又一次语出惊人:“北京的好房子还没有出现。”就这一句话,把京城里上千个同行都集体得罪了。
12 月8 日,北京市首次拍卖大宗国有土地—— 大兴区黄村卫星城北区一号地。750 平方米的国际饭店会议大厅座无虚席,共有10 家房地产商报名竞买,其中有华润、住总、广东富力等著名大佬,顺驰也在其中,在一开始并不太起眼。尽管在不久前,孙宏斌已经被炒成了一个新闻人物,但是大家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喜欢说些疯话的戏剧式人物。竞拍会结束,顺驰以高出起拍价1 倍多的9.05 亿元拿下这块地。当天晚上,顺驰宣布,6 个月后大兴项目将上市销售。顺驰的出价让业内人士大呼难以想象。根据他们的测算,该项目的房价将达6300 元/ 平方米,高出同一区域的项目约2000 元。这时候,人们才相信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的孙宏斌似乎真的想兑现他对王石的挑衅。就在北京拍卖会的同时,十几支调研小组已经像饥饿的猎豹在全国各地四处寻地,孙宏斌把要拿的土地分成四大类:第一类是指三线城市的小地块,可以快速实现现金流,并且利润率很高;第二类是主要城市的中高档项目,规模不大,一期就可以开发完成;第三类是属于目标城市的中等地块,分两期开发;第四类则属于目标城市的大型地块,符合公司长期战略目标,能够使顺驰在将来成为区域性的领导者。
从2003 年9 月到2004 年8 月间,全国各地的开发商都经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顺驰风暴。在石家庄,顺驰以5.97 亿元拿下一块起拍价为2.04 亿元的地块;在上海青浦以1.2 亿元拿下130 亩土地;在南京,以6.53 亿元拍得河西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地块;在苏州,更是出价27.2 亿元吃进苏州工业园区地块。在根据地天津,顺驰花了17.515 亿元买进奥林匹克中心配套项目,创下该市土地公开交易史的纪录。顺驰所购之地,大多数为拍卖所得,所以在每一个城市,它都被视为陌生而可怕的搅局者,其参拍的土地基本上都成了当地最贵的地块,因此又得到了一个“天价制造者”的雅号。它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很多区域性开发商的抵制。在石家庄,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商在一次与顺驰同台的竞标中落败,其总裁震怒之下起草了一份致业界的倡议书,认为顺驰参与竞标扰乱了石家庄的土地秩序,导致混乱局面,影响石家庄土地的持续开发。
这些插曲除了能生动地佐证顺驰的攻击力之外,并不能阻止它猛兽般的脚步。到2004 年8 月,顺驰旋风般地跑马全国,共购进10 多块土地,建筑面积将近1000 万平方米,其中长三角地区就占了400 万平方米。在短短的1 年时间里,顺驰从一家地方性公司变成了全国性公司,企业的员工从几百人陡增到近万人。孙宏斌所取得的业绩似乎也很让人服气。2003 年,顺驰的销售额如他所预言的达到了45 亿元,而当年万科的销售额为63 亿元。在外界看来,年轻的顺驰或许真的能在未来的一两年内就超越行业的大哥大。孙宏斌提出的全国战略计划更是让人看到了他的勃勃雄心:3 年内,进入一线城市北京,进入有增长潜力的二线城市,进入天津市周边的三线城市;5 年内,集中力量进入两个以上一线城市,以一线城市为中心覆盖周边二线城市;10 年内,在所有一线城市成为主流开发商,并覆盖绝大多数二线城市。
在中国企业史上,我们已经目睹了太多让人热血沸腾的战略计划,这一次,顺驰能“意外” 成功吗?
现金流的“极限运动”
孙宏斌不是草莽型的企业家。他出身名校清华大学,拥有硕士学历。在1999 年,他还专门去全球最好的商学院—— 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读了半年的AMP 总裁研修班,跟英特尔的传奇CEO 安德鲁·格鲁夫等全球知名企业家有过同场研习的经历。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他的全国战略是一次缺乏规划、毛手毛脚的冒险。事实是,在舆论高调的掩护下,他在相当多的方面进行了缜密的思考和筹划。
首先,他在拿地上很有技巧性。顺驰所拿的土地大多数是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或者规划中的新中心,在北京是南城大兴黄村,在郑州是郑东新区,在上海的两块地是离市区有1 小时车程的青浦区和奉贤区,在南京是河西新城区,在苏州的两块地均在新的工业园区,在无锡是滨湖新城区。这些土地都有以下的特点:由于是“生地”,不被注重短期效益的当地开发商看好,竞争相对不太激烈,而且有未来升值的潜力;当地政府的出售心急迫,便于获得支持;基本上没有拆迁的遗留问题,有利于迅速开工和交付;地块面积普遍较大,适合建设大规模的中低档住宅楼盘。
其次,在项目定位及设计上有很强的现实性。顺驰坚持只做住宅项目,而且以中档价位为主。孙宏斌认为这类房产的消费群最大、变现性最高,适合短期内快速出售。而相对于很多地方上的开发商,顺驰所形成的全国性品牌、较为成熟的广告营销手段和设计理念则具有一定的竞争优势。
除了以上两点,孙宏斌最重要的战略基点是对现金流的严厉控制。有人计算过,顺驰在1 年时间里拿地的资金累计需要80 亿元,以顺驰现有的资本实力根本不可能支付出那么一大笔钱。因此,对于强力前行的孙宏斌来说,他唯一可行的战略便是把有限资金的使用效率提高到极限。
提高资金效率的第一招,是大幅度地缩短建造和交付的时间。顺驰在建造速度上一直在创造“全国纪录”。2002 年9 月,顺驰在天津塘沽区拍得一个40 万平方米的地块,从进场施工到开盘销售,它仅仅只用了2 个月的时间,让同行大为惊奇。2003 年底,竞买北京大兴黄村地块得手后,它当天就宣布将在6 个月内开盘,同行均认为绝无可能。因为按照行业常规,从规划设计到开盘销售,一般起码需要1 年的开发周期,但是顺驰竟打破常规,真的在6 个月后如约开盘。其后,它在各地的项目均以6 个月为最迟开盘期限。规划、建造时间的缩短,当然让顺驰的获利能力大增,特别是在所谓的三线城市,如荆州、榆次等市,顺驰投入几千万元购地,4—6 个月内就开盘收钱,半年左右就可收回成本并获得丰厚利润。
第二招是加快现金的流动和运用。孙宏斌认为,现金流体现了一家开发商的实战能力,顺驰的商业模式就在于“缩短从现金到现金”的周期。在实施全国扩张战略后,顺驰的预算从半年调整一次很快缩短到每月一次,后来到了每周一次。它还形成了以天为单位的紧绷型现金流模式,公司建立了严苛的考核指标体系,关注到每个项目的开工开盘时间、回款、现金调度,这一切均以天为单位,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均不得有延误的借口。顺驰的业务中心也是围绕现金流来展开的,包括在全公司统一调度资金、延缓支付买地的钱、3 个月至6 个月开工、提前收取业主购房款项、利用合作伙伴的资金等,这一整套办法,都是为了保证现金不断流。
在内部控制的同时,孙宏斌还提出了“付款方式比地价更重要”的理念。他决定一块土地的取舍,一是考虑地价,二是看付款方式的优劣。他往往要求政府方面降低首付款的比例和延长结算的周期,如果这方面有弹性空间,他宁可提高土地的购买价格。出于对中国房地产业的长期看好,孙宏斌企图用眼前的利益来换时间,靠地价的持续上涨来弥补购地的高成本。他的这种策略受到不少地方政府的热烈欢迎,顺驰因此不惮于进入任何一个陌生的城市。
孙宏斌的所有战略设计其实都是围绕着“速度”两个字,当各方面都不完全具备成熟的条件时,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决胜,用速度来击败一切竞争对手。
品牌打造的速度—— 通过挑衅行业领袖的方式吸引眼球,迅速提高知名度和关注度;
购买土地的速度—— 绕开行业灰色地带,通过高价竞拍的方式快速拿地;
建造周期的速度—— 把普遍需要1—2 年的开盘周期缩短到不可思议的6 个月;
项目销售的速度—— 高调运作,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销售,快速收回资金;
现金流动的速度—— 建立以天为单位的资金考核体系,把有限资金的利用率提高到极限。
在实际的操作中,孙宏斌的战略似乎真地起到了以一博十的效率,顺驰以较少的资金快速地运作着一些庞大的项目。以北京领海的一个项目为例,土地款项为9.05 亿元,开盘前付30%, 年底再付30% ,余下将在第二年付清。运作这个项目的总投入约需20 亿元。顺驰以3 亿元启动,前6 个月规划和开建期内的资金全部由承建商垫付,开盘当天就有1 亿元的销售额,以后的工程款及地款都通过销售回款。从开盘到年底,公司共回笼6 亿多元的资金,不仅足够本项目使用,还可以拿去买新的土地,其资金杠杆效用率高达1∶7。据公开信息披露,顺驰在2004 年的现金流总量中有78% 是通过销售得到的钱,只有10% 和12% 是来自银行和合作单位。在当时,几乎每一家房地产公司都在使用这种资金运作策略,这个行业的暴利潜规则也便隐藏于此。孙宏斌的超人之处,是他用紧绷而极端的速度战略将之发挥到了极致。
王石曾经替孙宏斌算过一笔账:顺驰通过高地价的投标策略攻城略地,截至2003 年底,顺驰预缴地价的资金在70 亿元人民币以上,进入2004 年第一季度,预付资金规模已经超过100 亿元。从资金流上看,除非有强大的财团或银行做后盾,否则按期交付地价款是不可能的。资金流靠什么支撑呢?顺驰的答复干脆简单:靠销售资金回笼。问题是:依靠天津的地产项目销售回笼的资金不足以支撑需上缴的迅速增长的土地款。顺驰到底靠什么维持紧绷的资金链条呢?这不得不让人作出一种假设:顺驰在冒险,在赌博,在赌如今各级地方政府执行拍卖土地政策时的公信力。王石因此断言:“顺驰如此夸张的拿地方法将影响到全行业,这种恶意的竞争和同政府的博弈方式对于市场的规则而言是一种巨大的破坏。” 奈何天不佑宏斌如果仅仅从战略本身而言,孙宏斌无疑是一个天才。他一眼看穿了房地产业的暴涨特质,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科学紧凑的策略获得了最大的成功。2004 年,顺驰宣称实现了120 亿元的销售额—— 实际上完成了92 亿元。广东富力集团董事长李思廉在一次论坛中说:“如果孙宏斌今年真能做到100 亿元的销售额,那正是万科和我公司销售额的总和,的确算得上是地产企业里的第一了。”孙宏斌日后说,如果“老天”再给顺驰1 年时间,就足可以消化掉所有的财务风险,实现全国战略的“完胜”。
可惜,“老天”偏不给这一年时间。
“老天”并不是虚幻,它是中国宏观经济。
就当顺驰在各地疯狂“吃”地的同时,全国的房地产市场已呈现出过热现象。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份年度报告称,从宏观层面看,2004 年由于全国房地产市场,尤其是东部沿海主要城市房地产市场不断升温,房价不断上涨,造成大量普通居民买不起房,直接影响了城镇居民家庭住房条件的改善,同时也影响到金融安全和社会稳定,民怨已渐成沸腾之势,上涨过快的房价成为千夫所指。并且,房地产过热,直接拉动生产资料价格的大幅上扬,宏观经济面临新的全面过热。毫无疑问,有“天价制造者”之称的顺驰是房价上涨过快的重要助推者之一。正是在这种判断之下,对房地产的调控已势在必行。2004 年3 月到5 月之间,国家推出了一系列严厉的调控措施,包括:控制货币发行量和贷款规模;严格土地管理,坚决制止乱占耕地;认真清理和整顿在建和新建的项目;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节约资源的活动。中央一系列文件和举措如一道道“金牌”接踵而出:3 月25 日,推出再贷款浮息制度;4 月25 日,央行提高银行存款准备金率0.5 个百分点;4 月27 日,央行电话通知暂停突击放款;4 月29 日,国务院办公厅颁发“严格土地管理”的紧急通知;4 月30 日,温家宝总理发表“推进银行改革是整个金融改革当务之急”的讲话;5 月1 日,银监会宣布“进一步加强贷款风险管理”的7 项措施。与此同时,国内各大报刊纷纷发表言论,对房地产业的过热进行反思甚至出现情绪化的猛烈声讨……
这一连串“急急如律令”般的政策出台和舆论营造,不仅改变了投资者的收益预期、消费者购房的价格预期,而且改变了政府对房地产业发展的支持理念和支持方式,从而直接导致了购买力的迅速下降,楼市成交量的急速萎缩。房地产业的冬天突然降临了。在所有受到冲击的开发商中,正阔步急奔在扩张道路上的顺驰无疑是受创最大的一家。王石对顺驰的预言不幸变成现实。从5 月开始,顺驰在北京、苏州等地的银行出现了惜贷,放款速度迅速减慢。5 月3 日,顺驰召开领导团队会议,紧急下令停止拿地。
8 月7 日,海南博鳌如期举办一年一度的全国房地产论坛,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中,发生了孙宏斌与王石的第三次交锋。不过,这一次似乎是王石杠上了孙宏斌。
大会首日的第一位演讲嘉宾就是王石。在谈及宏观调控的影响时,他单刀直入地直指顺驰:“像媒体炒作的那家黑马,在宏观调控下会很难受,这次他也到会了,还要发言的,到时候大家问他,他要说不难受,那是吹牛。”接着,他提出了很多的警告:规模不要追求太大,资金链不要紧绷、不留余地,否则市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受影响,天天加班都没用;去年销售额还只有20 多亿元,今年就到了100 亿元,这是不可能的;融资越来越不容易,国内的钱都融不到,到国外融资就更难了。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石索性点名评论:“如果把握好节奏,顺驰能够成为一家非常优秀的公司,但现在它要为盲目扩张造就的奇迹付出代价。顺驰与万科根本不能同日而语。这种黑马其实是一种破坏行业竞争规则的害群之马。”
到了大会的对话环节,主办方有意把王石、孙宏斌、刘晓光等5 人请到台上,面对来自全国各地的600 多位房地产商和数十家媒体,一场预料之中的碰撞果然发生了。对话主持人刘晓光问孙宏斌:“孙总,你先说,宏观调控中你最难受的是什么?”孙宏斌答:“其实最难受的还是钱。对这也没什么好办法,还是以前的办法,合作开发,快点卖房。今年,我们一直在调整自己的目标…… 根据最后一轮的保守估算,今年的销售回款可以达到100 亿元。”话音未落,一旁的王石当即脱口说:“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吹牛!”台下一时愕然,接着掌声和笑声轰然响起。
面对王石的质疑,孙宏斌表现得不再像1 年前那么轻狂了。不过,他仍然坚称,“顺驰的风险几乎是零”。按他的判断,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发展前景将仍然是“房价看涨,供需两旺”, 因此,哪怕有资金上的困难,也是短期的和眼前的,顺驰的“资金渠道相当广泛”。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孙宏斌的全副精力便投入到了寻找资金当中。
顺驰有可能获得的资金来自4 个方面:一是自有资金和合作伙伴资金,这一方面本就已经被挖潜到了极致;二是销售回款,受宏观调控的影响,各地的房产项目销售一天比一天艰难,原定的考核指标几乎没有完成的可能,资金问题日渐严重;三是银行,它的大门也越关越紧,而且松动无期;四是信托、境外基金和上市,在前三种来源均没有指望的情形下,它成了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地方。
孙宏斌之所以在博鳌论坛上尚有底气,是因为在他赴会前的7 月28 日,刚刚接待了由汇丰银行、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史密夫律师行、西盟斯律师行等著名中介组成的顺驰上市中介团。这些人考察了顺驰总部和开发的楼盘,并拜会了天津市有关政府部门,看上去对顺驰在香港联合交易所上市信心满满。可是,在他们回去之后,就再无音讯。据称,上市搁浅的原因是“顺驰2004 年发展速度很快,手里有35 个项目,但当年的利润体现不出来”。
香港上市无望后,孙宏斌迅即与美国投资银行摩根洽谈私募事宜。摩根提出了一份带有“对赌”性质的协议,其大致内容是:摩根以7.5 亿元购入顺驰20% 的股权,但如果来年顺驰纯利低于某个数值,摩根得到的20% 股权将翻一番,也就是40% 。跟投资银行的洽谈持续了将近1 年,孙宏斌几乎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次谈判上。可是,到2005 年10 月,孙宏斌最终认为摩根的要求太苛刻,谈判流产。
当上市和私募均不顺利之后,其实,孙宏斌能腾挪的空间已经很狭小了。在这其间,各地房地产项目的销售仍然没有起色,因资金断流而诱发的种种危机开始四处爆发。在北京,顺驰的领海后期项目因为没有上缴土地出让金,一直没有获得土地证;在天津,太阳城二期因出规划红线未获得土地证,项目其他部分则停工达半年之久;在苏州,占地面积超过1 平方公里的凤凰城,其中两块地被政府认定为闲置土地收回;在石家庄,两个项目被整体转出;顺驰的南京公司和华东公司相继被出售。2005 年底,顺驰进行大规模的人员调整,裁员20% 。2006 年初,孙宏斌承认,顺驰目前在全国16 个城市有房地产业务,进入的城市太多,收缩到10 个城市将更为合适,接下来,顺驰的一些房地产项目可能与外面的公司合作,有的项目可能被卖掉。有媒体曝光说,顺驰拖欠的土地费用加上银行贷款余额,总数估计高达46 亿元。
在这些事件发生的前后,顺驰的快速建房模式也露出了后遗症。房地产业向来有“百年大计,赶工为祸”的原则,顺驰快马加鞭地赶项目,免不了在质量和信用等方面遗留瑕疵。据《中国产经新闻》报道,自2004 年底以来,天津太阳城的业主就频频向各部门投诉,声称他们花几十万元甚至近百万元买来的太阳城房子竟然是“劣质房”,建造商顺驰公司单方面改变规划,侵犯广大业主权益。业主投诉称:“太阳城简直就是‘纸糊的’,墙体出现大量裂缝,偷换装修材料、‘马路游击装修队’装修的!当初就是冲着顺驰的品牌来买的房子,没想到顺驰更坑人,整个装修几乎都是假的。”另外,天津的财经作者郑爱敏在《解读顺驰》一书中也提到一则个案:顺驰在某市临近大型风景区的一个项目启动,当时项目在审批手续上还有一些未尽事宜,但是因为硬指标已经如同高悬的令箭使其迫不及待,于是,新闻发布会匆匆召开,广告铺天盖地地轰炸起来。为了加大项目的吸引力,广告文案人员擅自把政府对风景区的未来规划也一并写到了楼盘的计划中。这当然引来政府部门的不满,结果,报纸广告被勒令修改,所有路牌广告被要求全部撤掉重做。
当一个大企业的危机爆发的时候,首先表现为细节上的失误,继而内外交困,烦恼频至。从2004 年的秋天开始,时运不济的孙宏斌便陷入了这样的泥潭。
一次没有技术含量的失败
没有哪种职业,具有像企业家这样的功利性。
一场伟大的爱情,并不需要一个美满的结局为注脚,有时候甚至还相反。一位绝世的武士可能死于一场宵小之辈的阴谋,但这并不妨碍他英名永存。即使是一位诗人或小说家,只要他们一生的某个时刻创作出了一首或一部伟大的著作,便可以站在那里永久地受人敬仰。
可是当一位企业家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企业家的成功能被人记取和传颂,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所一手缔造的企业仍然在创造奇迹。企业家总是需要有一些看得见、可以被量化的物质和数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些物质和数据还必须每年保持一定的增长,甚至,增长的速度应该比自己的同行还要快,否则,他就很难被视为成功。
也正是这种特征,构成了企业家“不幸的宿命”:除非退出舞台,否则永远不能以成功来定义。
绝顶聪慧且富有勇气的孙宏斌便落进了这个“不幸的宿命”。2006 年7 月,孙宏斌向心腹部下交底:他已经将家里的存款都陆续垫进了公司,其中一张信用卡仅剩下两位数,资金的刚性缺口达5 亿到6 亿元,负债30 多亿元。仅就根据地天津市场而言,所有可售房屋已经全部售罄,但手中剩余的项目却迟迟没有能力启动,有些甚至连拆迁都没钱做。事实上,顺驰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9 月5 日,孙宏斌与香港路劲基建公司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根据有关条款,顺驰中国被分为三部分,顺驰A、顺驰B 和凤凰城地块。路劲基建联合体分别获得顺驰A 的55 %股份的认购期权,行使价格不多于5 亿元,有效期为6 个月;顺驰B 的55 %股份的认购期权,行使价格不多于4 亿元,有效期为1 年;凤凰城地块的认购期权,行使价格不多于3.8 亿元,有效期为9 个月。
孙宏斌以12.8 亿元的代价,出让了55% 的股权,并基本失去了对顺驰的控制权,这是一个相当低廉的出让价格和苛刻的付款条件。而3 年前,仅仅北京大兴地块,顺驰一出手就是
9.05 亿元。2004 年底,孙宏斌还曾底气十足地算账说:“顺驰手中拥有上千万平方米的价格适合的土地,如果按市场价转手,光地价就净赚50 亿元。”《中国企业家》在评论中认为,“转让协议透露出的信号太过明显:顺驰要的是救命钱。虽然少,虽然贵,但是必须得要”。路劲基建是一家投资、经营和管理收费公路的香港公司,它于2005 年初才进入内地房地产业,在业内基本没有知名度。2006 年上半年,该公司的净利润为2.48 亿港元。在正式签署协议的仪式上,孙宏斌对满脸笑容的路劲基建董事局主席单伟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买了个便宜货。”
一个视现金流为第一要素的企业家,最终还是败在了现金的断流上。就这个意义而言,顺驰和孙宏斌的败局是一次没有技术含量的失败。在一个正处于蓬勃上升通道中的行业里—— 房地产业尽管遭遇宏观调控的寒流,但长期而言仍然是一个上升中的行业—— 孙宏斌居然将企业的成长做得如此的刚性,实在是一个很让人遗憾的事实。
2006 年10 月,就在顺驰股权转让后不久,万科集团在桂花初放的杭州西子湖畔召开高层半年度会议,王石在发言中一再提醒部属必须时刻保持理性和对危机的警觉。他说:“我不应该指名批评顺驰,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指名批评别的公司了。”也许,在他看来,一个关于黑马的故事已经画上了句号。
孙宏斌交出顺驰的管理权后,专心于一家名叫融创集团(SUNAC )的工作经营中。在融创网站上,它宣称“正式成立于2003 年,主营业务是房地产开发经营管理,在天津、重庆等地握有几块优质的土地,年开发能力在10 亿元左右”。孙宏斌刻意地避免与媒体见面,在融创网站及制作精美的宣传册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这位在而立之年就经历了奇特厄运的企业家,在“四十不惑”到来的时候再度陷入痛苦的冬眠。不过,他只是被击倒,并没有出局,他也许还拥有一个更让人惊奇的明天。
1999 年,孙宏斌在哈佛商学院读书的时候,曾与自己的职业偶像、写作了《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的安德鲁·格鲁夫有过同场研习的难忘经历。他在一次大型论坛上评价自己说:“我的性格是偏执狂。我们企业的性格就是: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你是大腕还是普通百姓,我们都要坚定地走下去,因为我们知道目标,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的这段话引来了长时间的掌声。其实,掌声有时候是非常可怕的。激情往往更容易获得喝彩,但是激情也最容易酿造悲剧。
【顺驰大事记】1994 年3 月,孙宏斌怀揣着柳传志借给他的50 万元,到天津创办顺驰房地产销售代理公司。1995 年初,顺驰与联想一起投资开发香榭里小区。2000 年8 月,顺驰击败众多对手,以1.72 亿元的价格一举拿下天津的两个热门地块,轰动
津门。从2000 年到2003 年,顺驰在天津相继开出了60 家连锁店,几乎覆盖了整个天津市场,还
办起了中国第一个基于互联网的房产服务网m 。顺驰在房产推荐及客户资源的开发上,遥遥领先于同行。到2002 年底,快速成长中的顺驰在天津累计开发了30 个项目,建筑面积达数百万平方米,
占到天津全市房产总开发量的20% 。
2003 年7 月,孙宏斌在中城房网的一次论坛上当面挑战王石:“我们的中长期战略是要做全国第一,也就是要超过在座诸位,包括王总。” 2003 年12 月8 日,顺驰进军北京,以9.05 亿元拿下大兴区黄村卫星城北区一号地。从2003 年9 月到2004 年8 月间,顺驰旋风般地跑马全国,共购进10 多块土地,建筑面积
将近1000 万平方米,得到“天价制造者”的雅号。2003 年,顺驰实现销售额45 亿元。
从2004 年3 月到5 月之间,国家推出了一系列严厉的调控措施,房地产业的冬天突然降临。5 月3 日,顺驰召开领导团队会议,紧急下令停止拿地。2004 年8 月7 日,海南博鳌举办全国房地产论坛,王石点名评论顺驰:“这种黑马其实是一
种破坏行业竞争规则的害群之马。” 2004 年11 月,顺驰的香港上市计划搁浅。2005 年10 月,顺驰与美国投资银行摩根的私募谈判流产。顺驰进行大规模的人员调整,裁
员20% 。2006 年初,媒体曝光,顺驰拖欠的土地费用加上银行贷款余额,总数估计高达46 亿元。2006 年9 月5 日,顺驰与香港路劲基建公司签署了股权转让协议。孙宏斌以12.8 亿元的代价,出让了55% 的股权,并基本失去了对顺驰的控制权。转而他专心于一家名叫融创集团(SUNAC )的工作经营。
  2007 年1 月26 日,路劲基建宣布收购孙宏斌手中的剩余股权,总持股增至94.7%
  
  【档案存底】孙宏斌答《普鲁斯特问卷》
普鲁斯特问卷曾为法国贵族沙龙中的流行游戏,经《追忆似水年华》作者普鲁斯特回答后,该问卷更是名声大噪。综合来看,该问卷较为全面地展示了答卷者的价值观、兴趣爱好及特质。孙宏斌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作答了该份问卷。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认为最理想的快乐是什么样的?孙宏斌(以下简称孙):事情做成时最快乐。
记: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孙:有时候会怕死,想到人这一辈子就那样死了,觉得是一件挺恐怖的事。
记: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钦佩的是谁?孙:没有,我从很多人的身上都学到了东西,现在觉得把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做好就非常不错了。
记:你自己的哪个特点让你觉得最痛恨?孙:无。
记:你最痛恨别人的什么特点?孙:不努力。你要是努力了但不行,这可以理解;但要是根本不努力,不能容忍。
记:你觉得最奢侈的是什么?孙:有时间去想事。我这个人目的性很强,会去想一些有用的事。
记:你认为你自己的哪种美德被过高估计了?孙:外界都是来挑刺的,没人说我有美德,所以不知道自己哪种美德被高估了。
记:你对自己外表的哪一点最不满意?孙:没想过,我觉得这个问题在根本上与自信有关。只要有自信,什么身高啊、相貌啊,就是有问题也都没问题了。
记:还在世的人中你最轻视的是谁?孙:没有。
记:你使用最多的词汇是什么?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明白了就干。
记:你最伤痛的事是什么?
孙:现在没有。
记:你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或东西是什么?孙:姑娘。
记:何时是你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孙:没有什么,过了难关最快乐。
记: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孙:远见。
记:你目前的心境怎样?孙:平和。
记:你认为你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孙: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记: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希望让什么重现?孙:没什么想重现的。
记:你最珍惜的财产是什么?孙:人。
记:你认为程度最浅的痛苦是什么?孙:对痛苦没感觉,更谈不上程度浅的了。
记:你最喜欢的职业是什么?孙:创业型的。
记:你本身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孙:目标感比较强。
记:你最喜欢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质?孙:责任感。
记:你最喜欢女性身上的什么品质?孙:聪明,不是美丽,有的女孩很漂亮,但一句话说出来,兴趣都没了。
记: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特点?孙:有洞察力,想得明白。比如说华为的任正非,虽然没见过他,但觉得他就是一个明白人。
记: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孙:在工作中、战斗中死去。
记:你的座右铭是什么?孙:没有。
【八方说词】彼得·德鲁克曾经说:“目前快速成长的公司,就是未来问题成堆的公司,很少例外。合理的成长目标应该是一个经济成就目标,而不只是一个体积目标。”他早在20 世纪70 年代就已经注意到了成长的危机。他认为,如果企业都以每年10 %的速度增长,很快就会耗尽整个世界的资源,而且长时期保持高速增长也绝不是一种健康现象。它使得企业极为脆弱,与适当地予以管理的企业相比,它(快速成长的公司)有着紧张、脆弱以及隐藏的问题,以致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酿成重大危机。
这样的论述,在雄心万丈的企业家们听来似乎有点刺耳。可是,在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太多的惨痛案例可以为德鲁克的声音作出注脚了。
企业的经营战略,是一个辩证取舍的过程。有时候,你不得不在“快速的成长”与“健康的成长”之中做出抉择;有时候,你不得不寂然自问:此时此刻,我是否必须成长?
这实在是很痛苦的过程。有人说杰克·韦尔奇在通用电气总裁任内最大的成就是收购了上百家有价值的企业。可杰克·韦尔奇却说,不,我对公司最大的贡献是拒绝了至少1000 个看上去很值得投资的机会。他在自传中写道,作为一位CEO ,首要的社会职责就是确保公司的财政成功。
如果说成长需要梦想和勇气,那么,拒绝超出能力的成长似乎需要更大的理智和决断。以创造奇迹的心态经营企业,迟早会成为奇迹的吞噬物。
在顺驰创造奇迹之后,国内房地产业的“大佬”们对此都有过评论,其观察的角度和结论很有参考研究的价值。
“地产大佬”说顺驰
王石(万科集团董事长):对于顺驰现象,万科曾出台过一份研究报告,其中有三点:第一,孙先生靠二手房代理起家,对客户需求市场反应敏感,企业的贯彻力强,职员斗志旺盛,经营上极其强调资金流,产品专注于住宅开发;第二,一家急速扩张的房地产企业,短缺的是资金和管理团队;第三,从资金流上看,除非有强大的财团或银行作为后盾,否则按期交付地价款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顺驰在许多城市都在拖延交付地价款,而另一方面,又继续高价拿地。
报告的结论是:孙先生在赌博。高价拿地的时候就没有准备按时还钱,同政府公信力博弈,属恶意竞争行为。如果把握好节奏,顺驰能够成为一家非常优秀的公司。但如果把握不好,它就要为盲目扩张造就的奇迹付出代价。
顺驰提出超过万科的目标对我来说不感到意外,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规律。把万科当作超越目标是万科的荣幸,经营规模上超越万科也是可能的,比如说通过几家房地产企业合并、资产重组来快速达到目标。但如果仅仅从自身企业的自然增长来看,超常速度发展孕育着很大的商业风险,比如,速度与管理团队的跟进,质量与速度的矛盾。高速增长的假定前提是市场的高速增长,一旦市场波动,紧张的资金链就有可能出现问题。俗话说:欲速则不达。
如果我们对此进行更深层次的考虑,可以说,企业规模的大小不应该是企业的目标,行业第一也不是仅仅依靠规模来衡量的。只要企业具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或者比较好的竞争优势,即使规模不是行业老大、老二,同样具有生命力;反之,为大而大的企业在真的形成规模之时也就是迅速走下坡路之日。在中国新兴企业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潘石屹(SOHO 中国董事长):顺驰的行为是一个企业的行为,也是企业自己的一个决策,它的这个决策要是对了,它就会赚钱,企业就会长治久安地发展下去;如果说作为一个企业的老板,他判断错了,这个市场一定会惩罚这个错误。市场会惩罚这个企业所犯的错误,我想这是一个基本的常识了。
对于顺驰,它愿意以多高的价格拿地,咱们不用操心,市场和时间会去检验。作为一个好的企业,一定应该是遵守法律、遵守政策、不能做假账的,不能够故意拖欠别人钱的,不能够偷税漏税一分钱的,只要做到这些,就是好的企业。当然它做到这些,别人就会尊重它;如果它不断地犯错误,让市场去惩罚它。
顺驰最近一两年急剧地扩张,确实让许多同行目瞪口呆。关于顺驰的评论,非常非常的多。我认为这种神话般的扩张是非常危险的,成功者可能是九牛一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中国在这次宏观调控中,大幅度地限制建设用地的供应量,使土地变得非常稀缺,价格高速上涨,顺驰这一两年来高速扩张圈的地,就会很值钱。可是我想,中国政府在这次宏观调控的过程中,会采取一种非常理性的行为,充分地考虑市场的供求关系。于是,这种假设基本上不可能成立。,都会给周围人和公司带来巨大的灾难和不幸。我想很少有人愿意看到顺驰成为这样一个崩溃的公司,给房地产市场带来负面的影响。所以,顺驰的孙总要小心谨慎,不要太冒进了!
任何一个企业,不考虑自己的能力过度扩张,都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尤其在中国目前金融形势趋紧的情况下,这种危险就更加加剧了。
冯仑(万通集团董事局主席):顺驰的快速扩张有4 个前提:一是银行信贷的支持约束不严,资本金的门槛较低;二是土地政策不是像现在这么严格,地方政府为了招商和利益,可以允许先上缴一部分订金,然后分期支付土地出让金;三是预售市场持续火暴,政府较少干预,消费者不管你怎样的房子和什么价格,基本上都能够接受;四是一个内在前提,就是企业本身的财务和管理能力能够持续地跟上。
但是在宏观调控背景下,顺驰扩张模式至少有3 个前提发生了变化,所以它面临一个必须转型的问题。另外,顺驰还多少有点特殊,与其他几个企业相比,还不是处在同一个企业的生命周期上。
比如,万科等企业的开发历史都要比顺驰长,已经经历过几个周期了。而顺驰从开发来讲,还处于第一个生命周期,还是一个原始积累时期。而原始积累时期的企业,都有一个规模导向,大多数领导人内心的那种膨胀和扩张的欲望,往往是处于生命第一周期的企业最明显的特征。顺驰这种开发模式是把传统开发模式推到极致了。万通一直不太主张这种模式,我们认为这种模式是很危险的。
万通从1991 年创建以后,一直到1995 年,都在寻求多元化扩张。你去看这个时期的万科,它也是如此。所以,顺驰从企业来讲,处于原始积累阶段;从行业来讲,3 个前提发生了变化,所以你就必须变化,否则就没有办法活。对于万科这种成熟企业来说,行业和企业发展的周期曲线对它影响不会很大,最大的影响是宏观经济周期曲线。假如宏观经济下来了,像万科这种企业也面临一个挑战。
我的观点是,在行业还在发展、宏观经济继续增长的背景下,顺驰还能重组,是顺驰的幸运;顺驰能够由被动的压力转化为主动地进行重组,是它的明智;如果能够调整成功,则是它的能力;调整以后再高速向前走,是它的高明。
现在有很多时候,(市场)是不给你机会进行调整的,比如说当年的海南房地产市场,一泻千里,泥沙俱下。
【第七章】铁本:钢铁之死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一定要坚守附属而不僭越的立场;
一定要学习政治;
一定要在迂回与妥协中保护自己;
一定要舍得,大舍才能大得。
—— 铁本和戴国芳用自己的故事讲述“中国式商道”。
“每一块钢铁里,都隐藏着一个国家兴衰的秘密。”安德鲁·卡内基(1835—1919 )的传记作者W. 克拉斯如是说。卡内基出生于一个清贫的纺织作坊家庭。他碰上了美国经济迅速崛起的大年代,靠着天才的敛财能力和超人的毅力,在密西西比河边建起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钢铁工厂,也因此成为美国现代史上的第一个首富。
100 多年后的中国,也有一个人出身同样贫寒,他想在长江边建一个中国最大的钢铁厂。如果他成功的话,很可能也如卡内基那般,成为这个国家的新首富。
可惜,他功亏一篑。
戴国芳和铁本的故事意蕴悠长,这里面或许真的隐藏着这个大变革年代里很多的“深度秘密”。
长江边的钢厂梦
戴国芳想建一个大钢铁厂的想法,是在2002 年的春天突然迸发出来的。这时候,39 岁的他在长江南岸的长堤边踱来踱去,像一个捡到了宝贝的孩子。
这是一个从蒿草丛里长出来的苦孩子,他出生在江苏省常州市一个叫渎南村的小村庄里。12 岁那年,因家里实在太贫穷,只好辍学去谋生活。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捡废铜烂铁。随着苏南模式经济的发展,常州一带办起了很多中小型制造企业,戴国芳就每天去工厂附近拾捡和收购废旧铜铁。尽管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可是他对于经商似乎有特别的天赋,稍稍积攒了一点钱后,他就去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这样收购的半径就一下子大了很多;不久后,他又买回一台压块的机器,将收来的碎铁压成铁块,可以卖出更高的价钱。
在改革开放后的相当长时期里,能源紧缺一直是困扰长江三角洲企业的最大瓶颈,也正因如此,钢铁行业的成长性一直比较好。1984 年前后,戴国芳在自家老院子的旁边辟出一块地,挂牌办起了一家名叫三友轧辊厂的炼钢作坊。他从上海钢铁三厂等国有企业购买了几台被淘汰下来的二手转炉和化铁炉,形成了简单的产业链。在积累了一定的炼钢经验之后,戴国芳又跑到常州附近的地方,去承包了一些濒临倒闭的国有钢厂的车间。那是一个体制决定效率的年代,在国有企业厂长手上毫无生机的炼钢车间一旦转到了戴国芳的手中,顿时就成了赚钱的机器。最多的时候,他名下的承包车间有5 家之多。
1996 年,戴国芳注册成立了江苏铁本铸钢有限公司,注册资本200 万元。“铁本”之意,以铁起家,不离本业。到2000 年前后,铁本的厂区面积扩大到了18 公顷,拥有1000 多名工人,销售收入超过了1 亿元。然而,工厂的规模还是偏小,技术水平很低,生产的都是轧辊、连铸坯等低档次产品。为了让铁本跃上一个新台阶,戴国芳决定倾家荡产上高炉项目,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从成千上万家炼钢小工厂里跳脱出来。3 年后,铁本的高炉项目建成,戴国芳当着数千工人,面对高炉长跪不起,泪水与汗水交混而下。这一年是铁本的腾飞之年,全年的钢产量猛增到100 万吨,销售收入超过25 亿元。在当年度的《新财富》“中国400 富人榜”上,他名列第376 位,估算资产为2.2 亿元。
就在高炉项目的建设过程中,戴国芳的心里升腾起了一个更大的梦想。
2001 年之后,随着宏观经济的持续高速成长,各种能源全面紧缺,其中钢铁和电力是最最紧俏的两大物资。在钢铁市场上,无论是线材还是板材,普通钢还是特种钢,价格普遍持续上涨,几乎到了“一天一价”的地步。铁本厂的门口,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卡车每天排成长龙,等候提货,这样的景象天天出现。按戴国芳的估算,中国的这股钢铁热起码还可以延续5 年到6 年,这应该是钢铁人一生难遇的大行情。
戴国芳把新工厂的地址选在了长江边一条狭长的沿岸地带。在长江中下游一线,有着一条十分显赫的钢铁长廊,由西而东,湖北的武汉钢铁、江西的九江钢铁、安徽的马鞍山钢铁、江苏的南京钢铁、上海的宝钢集团,如巨人比身而立,无一不身列“中国百强工业企业”。小学都没有读完的戴国芳,便想把未来的铁本建在这些国字号大佬们的身边。
铁本的新建计划得到了常州市政府的积极支持。常州与苏州、无锡并称“苏锡常”,是苏南模式的起源地。此地的中小企业(行情论坛)非常发达、活跃,但是跟苏州和无锡相比,大型企业却是一条短腿。2001 年前后,常州的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增长率一直位列江苏之首,可是国内生产总值在全省13 个省辖市中只能排名第六。饥渴的常州需要一个超大规模的投资来填补这段让当政者难堪的差距。在那几年的市政府报告中,“全市上下齐心协力,抓投入、上项目、增后劲,加快建设大企业、大项目,努力实现投入总量和项目规模的新突破”,是一个年年必提、十分迫切的发展战略。此时的铁本已经是常州市的一个大企业,上缴利税排名全市第二,戴国芳的设想一提出来,当即获得了市政府的响应。谁都知道,钢铁是一个大投入、大产出的产业,铁本的梦想一下子变成了常州市政府的梦想。
在常州的很多官员看来,戴国芳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面庞瘦削,寡言,平生没有任何爱好,只是整天窝在工厂里,和技术人员在一起切磋。他是当地出了名的“五不老板”—— 不坐高级轿车,不进娱乐场所,不大吃大喝,不赌博,甚至不住高级宾馆,平日生活十分俭朴,家中所有积蓄都投到了工厂里,父亲和继母一直在乡下种菜务农。他的一家,住在钢铁厂里一栋很简陋的小房子里,房屋的一面墙被大卡车撞了一个口子,他也没有在意。他常年开的车子是一辆抵债抵来的桑塔纳2000 ,即使是成了富人榜上的亿万富翁,也不改节俭本色。
在一开始,戴国芳的设想并没有如后来那样宏大。2002 年5 月,他提出的规划是建一个比现有产能大1 倍多一点的新厂,它的主体建设是两座高炉和一个14 米深的深水码头,占地2000 亩,年产260 万吨的宽厚板,总投资额为10 亿元左右,主要以自有资金滚动投入。
然而,在有关人士的热情推动下,铁本项目一改再改,日渐膨胀。在短短的6 个月里,项目规模从一开始的200 多万吨级,加码到400 万吨级、600 万吨级,最后被定在840 万吨级,规模占地从2000 亩攀升到9379 亩,工程概算为天文数字般的106 亿元,产品定位为船用板和螺纹钢等较高档次产品。
在那个时候,铁本的固定资产为12 亿元,净资产6.7 亿元。以这样的资本规模要启动一个超百亿元的项目,无疑是“小马拉大车”。戴国芳对属下说:“地方上这么支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机遇?”也正是确认了政府支持的信息后,当地银行对铁本大胆放贷,于是铁本一下子获得了43.99 亿元的银行授信。
一家民营企业要启动一个投资上百亿元、占地近万亩的钢铁项目,是很难得到中央有关部门批准的。中国的钢铁行业是一个有准入门槛的半垄断性行业,按有关规定,投资额在3000 万美元以上的项目就必须报国家发改委审批,铁本项目如果照实上报,不但审批流程旷日持久,而且获准的机会十分渺茫。
中国经济改革,向来有“闯关”的传统,所谓“看见绿灯快快行,看见红灯绕开行”,很多改革便是在这种闯关中得以成功实施,在日后传为美谈;也有不少在这个过程中黯然落马,成为违法的典型。这种改革发展与制度设计的落差,成为贯穿中国企业史的一个灰色现象。常州人在铁本项目上,也尝试了“闯关”。人们怀有的侥幸心理是,一旦几亿元乃至数十亿元投下去,难道还让已经生出来的孩子再塞回娘肚子不成?
于是,铁本的840 万吨项目被拆分成7 个子项目和1 个码头项目分别上报,铁本相应成立了7 家徒有其名的“中外合资公司”,在建设用地的权证审批上,用地被“化整为零”,切分成14 块土地报批申请。项目所在的常州高新区经济发展局在一天内,就火速批准了所有的基建项目。戴国芳日后在看守所里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当时的所有手续都是政府去搞的,我们也没有去过问这些事。当政府说可以动了,我们就开工了。”
如果铁本项目没有被强行中止,那么,常州市的“闯关”就将成为政府部门积极支持民营企业大胆发展的又一个精彩案例。
有了政府的鼎力支持,戴国芳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到了项目的可行性上。
钢铁行业尽管在表面上是一个大进大出的行业,可是其赢利的秘密则仍然是规模与成本的控制艺术。100 多年前,安德鲁·卡内基在打造他的钢铁帝国时,天才地发现了这样的准则。他说:“价格的低廉和生产的规模是成正比的,因此,生产规模越大,成本就越低…… 降低成本,抢占市场,开足马力,只要控制好成本,利益自然就来了。”
戴国芳没有读过卡内基的书,可是他却不折不扣地遵循了“卡内基准则”。
840 万吨的规模,已足以让铁本跻身中国最大的钢铁公司的行列,当时全国超过1000 万吨的钢铁厂只有宝钢和唐钢两家而已。戴国芳聘用了很多顶级钢铁专家参与论证和定位,在技术方面,从锻熔、炼铁到烧结、焦化等部分,均采用了国内最先进的设备,高炉则采用国家允许的120 吨高炉。
跟几乎所有的领域一样,民营钢铁企业一直有成本上的优势。有资料显示,民营企业炼铁成本比国有企业每吨要低60 元到90 元,炼钢成本每吨低60 元到150 元,成品每吨低100 元到300 元。因而,戴国芳说:“就像家里造房子一样,你去买一套现成的房子,它贵得很,我们自己去买材料造,它就能便宜50 %吧。我们搞一个高炉只要3 个多亿,而人家要7 个亿乃至8 个亿。”为了形成长远的成本优势,戴国芳还与澳大利亚的一家公司达成了长期的铁矿石供应协议,比市场价格便宜很多。当时,他的协议价格为每吨300 多元,市场上每吨则在1000 元左右,而且这个价格长期不变。
戴国芳的这些投资措施,加上钢铁市场的持续高温,使得几乎所有的人均对这一项目抱以乐观态度。戴国芳本人也信心爆棚。他对前来采访的江苏媒体记者说:“铁本要在3 年内超过宝钢,5 年内追上浦项。”宝钢、浦项分别是中国和韩国最大的两家钢铁厂,分列全球第五、第三。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当戴国芳豪言要“超宝钢、追浦项”的时候,他的身边其实已经弥漫起了一场漫天大雾。世局如棋,变幻无常,戴国芳是一枚只顾自己埋头往前冲的棋子。
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政治是什么”始终是一个问题。在这个群体中,我们看到太多的过度热情者、视而不见者、公然对抗者、茫然无知者,可是,却很少发现分寸拿捏准确、进退从容有序的人。
一直到入狱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的“民营钢铁大王”戴国芳都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者,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放眼当时国内,正有两场大讨论如火如荼地展开着,它们的结论将极大地影响中国经济成长的棋局,戴国芳身处变局却毫不知情。
第一场大讨论是关于中国民营企业的重型化趋势。
自20 世纪70 年代末以来,中国经济的复苏是一场民营企业崛起的历史,这些体制外的草根工厂在没有任何资源和工业背景的情形下,从乡间萌芽,自轻纺和快速消费品等“轻小集加” 型行业入手,渐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经济力量。到2001 年前后,民营企业对国民经济的贡献率已经超过国有企业,拥有最大量的产业工人和产业资本,在很多行业,“国退民进”已成一种趋势。也是在这一时刻,随着住宅、汽车、电子通讯等终端需求行业的增长,市场对上游的能源产业,如对钢铁、有色金属、电力、煤炭等形成了巨大的需求,中国的产业结构发生了从轻型化向重型化跃迁的必然调整。向来嗅觉敏锐的民营企业家无疑意识到了这个重要的转型,那些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的企业家们开始纷纷向一直被视为是国有企业“禁脔”的上游产业挺进。在这一群体中,戴国芳大概是知名度最低的一个,就当他在长江边做钢铁大梦的时候,上海复星的郭广昌正谋划在浙江宁波建一个几乎同等规模的钢铁厂,著名的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则在内蒙古紧锣密鼓地筹划一个投资过百亿元的电解铝工程。
针对这一活跃景象,经济界和传媒界有不同观点。有人认为,上游产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应该由国有企业唱主角,不应该让民营企业入场搅局。有经济学家甚至认为,这些产业根本不可以市场化,应当由国家来垄断经营。另一种观点则为此欢呼不已,《中国企业家》杂志在一篇评论中不无激越地写道:当人们看到,民营企业的升级和中国的新型工业化正在适时对接,民营“企业家精神”和民营资本一并注入中国的重工业中的同时,人们不再怀疑:
耕耘在重工业领域的民营企业在未来数年内将刷新中国民营企业的最强阵营;这轮以市场化力量为主要发动机的新工业运动将托生出中国第一批不是官员出身、不被政府任免、只以市场论功过的重工业巨头。
第二个与此颇有关系的争论是,中国到底是否应该走重型化的道路?这场争论的主角,是国内两位元老级的经济学家—— 厉以宁教授和吴敬琏教授。厉教授认为,自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来,在经历了轻工业的高速发展之后,中国的“二次重工化”开始显露端倪。这里面既有“由轻到重”的客观规律起作用,又体现了产业发展本身对设备更新改造的巨大需求。因此,从政府到企业,都应该在战略布局和技术创新等方面顺应这一趋势。
吴敬琏则对厉以宁的“重型化阶段在中国不可逾越”论提出异议。他认为,经济结构在向重型化工业方面转化,其调整的主力其实不是中央政府,而是地方政府。原因有两个:其一,政府作为调整主体,财政收入、政绩考核决定政府必然要搞产值大、税收高的重化工业;其二,政府也有能力发展重型工业,因为它拥有土地和贷款权这两个最大的资源。吴教授认为,产业结构调整应该发挥市场的力量,现在政府在那里纷纷投资、纷纷参与是不对的,而且,现阶段中国在工业化的道路上不应选择重型化,而要依靠第三产业和小企业的发展。
厉以宁与吴敬琏观点的对立,事涉中国经济的成长路径,也对日后评判铁本事件有宏观上的参照意义。
当戴国芳在常州的长江边为他的钢铁梦想激动不已的时候,中国经济界和传媒界正展开着这两场与他干系很大的讨论。可惜他无暇关注到这些艰涩的“书生争论”。他平日很少读书看报,一位相熟的北京专家曾把《中国企业家》上的那篇文章带给他看。专家最后说:“如果你的项目做成,你就肯定是中国首富了。”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戴国芳憨憨地笑了。他没有听出“如果”那两个字里隐藏着的万千玄机。
戴国芳的一句“赶超宝钢”,在一些人听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钢铁,对于一个现代国家而言,曾经意味着一切。自工业革命以来,一个国家的钢铁生产能力几乎是国力强盛的象征物。冷战期间,美苏对抗在相当长时间里其实是一场关于钢铁的竞赛,苏联领导人斯大林提出了“钢铁就是一切”的口号,而美国在钢铁工业上的投入也不遗余力,很多年里它一直是全球第一钢铁大国。
新中国建立后,毛泽东对钢铁也情有独钟。在综观天下大势后,他总是以钢铁为最重要的指标,并尊之为“钢铁元帅”。正是基于如此浓烈的钢铁情结,毛泽东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国家战略。1959 年,他提出“赶超英国,不是15 年,也不是7 年,只需要2 年到3 年,2 年是可能的。这里主要是钢。”在这一赶超目标下,他发动了“大跃进”,全国范围内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1978 年,中国拉开了改革开放的新帷幕,国门开放,百业俱兴,第一个被引入中国的大型项目,便是上海的宝山钢铁厂。这一年的12 月18 日到22 日,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 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的中心议题,讨论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就在全会结束的两天后,总投资达214 亿元的宝钢公司在上海北郊的一片海滩上打下了第一根桩,它被国内外舆论视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工程。在将近30 年的时间里,中国的钢铁工业一直处在快速膨胀的阶段,年均产量增长超过20%,1992 年,中国的钢铁产量首次超过美国跃居全球第一。
2001 年之后,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进一步造成了钢材的全面紧缺,中国全境再掀炼钢狂潮。大型国有钢铁公司纷纷宣布投入巨额资金开建新项目,地方的中小型钢铁工厂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钢铁业原本是一个巨额投入、长期产出的行业,可是在旺盛需求的拉动下,它竟成了一个可以短线投机的暴利型行业。在长江三角洲一带流传着“五个一” 的说法,“1 吨钢只需投资1000 万元,100 万吨的产能只需1 年建成,1 年就可收回投资”。这种疯狂的投入产出效率,让其他行业的人听来近乎传奇,就连一向被视为暴利行业的房地产业的企业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万科地产的当家人王石在自己的博客中写道:“请问我们的企业家,你们当年搞轻纺和一般制造业的时候得多少年收回投资?现在搞重化工业投资竟然提出1 年回收,那不是投机是什么?”
有资料显示,2002 年前后,全国的炼钢企业从20 世纪80 年代的114 家增加到了260 多家,平均规模不足年产70 万吨,其中200 余家的平均规模还不到年产10 万吨/年,“散、乱、小” 的问题非常突出。2002 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 亿元,比上年增长45.9 %。2003 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 亿元,投资同比增长96 %。与钢铁行业类似的是,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 %,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 %。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2003 年年底,宏观调控的大闸终于拉下。12 月23 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 〕103 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 月,再发文《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 月4 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审计署、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 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就这样,戴国芳和他的铁本,被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惊涛骇浪。
宏观调控的分水岭
铁本悲剧性地成为2004 年那场宏观调控的“祭旗者”,却是由非法用地问题意外引发的。
2 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致电询问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2 月9 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国家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漩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据他的预算,到5 月底,钢厂的第一只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 月国务院通知下达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同比仍然增长了43 %,创下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 %。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跳上台面,无疑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 地认为,铁本问题也许花钱能够摆平。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 自2000 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价值十几亿元废旧钢铁,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 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 万元…… 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责任。”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缴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 月20 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江苏,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
4 月初,一个由九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自1990 年的柳市事件①后,中央九大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 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 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 月28 日,九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向温家宝总理汇报查处情况,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
—— 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 次将投资高达105.9 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
—— 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 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
—— 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20 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
—— 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
—— 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 名政府官员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惩处。其中,常州市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的处分;扬中市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行情论坛)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戴国芳的家产8 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 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指出:“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典型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调控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中央政府一直试图通过货币政策的调整来达到控制投资过热的目的,可是,在成效不明显的情况下,政府断然更弦,强行加大了行政调控的力度。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上海复星集团郭广昌的建龙项目、四川希望集团刘永行的三门峡电解铝项目均被勒令中止。铁本之死与建龙之活雷霆万钧之下,铁本终不得苟延,成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宏观调控运动的牺牲者。在它被严令停工的时候,银行贷款资金的投入已经达到26 亿元,在这个意义上,铁本倾覆,财务损失最大的是那些冒险的国有银行。
在铁本事件中,以下现象非常之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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