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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五号屠场》作者:[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_3 库尔特·冯尼古特(美)
  毕利·皮尔格里姆茫然不知谁是杰里。
  毕利走到屋里,站在红通通的铁炉旁边。炉子上炖着十多把茶壶,有的发出嘘嘘声。还有一大锅金黄色的汤。汤很浓。毕利只见汤上面重重地飘浮着一层原汁浓汤的油沫。
  室内排着一条条为举行宴会而布置的长桌。每个座位上摆着用奶粉罐头盒做的碗,用小罐头盒做的杯子,用细而高的罐头盒作为高脚“玻璃”杯。每个高“玻璃”杯里盛满了热牛奶。
  每个座位上放着一把保险刀、一条毛巾、一包刀片、一块巧克力、两根雪茄、一块肥皂、十支香烟、一盒火柴、一支铅笔和一支蜡烛。
  只有蜡烛和肥皂是德国货。它们都带有同样可怜的乳白色光泽。英国人无从知道其中底细:这些肥皂和蜡烛是用犹太人、吉卜赛人、漂亮姑娘、共产党人以及这个国家的其他敌人身上的脂肪制成的。
  就这么回事。
  宴会厅被烛光照得通明。桌上摆满一堆堆新烤的白面包、一块块的奶油、一罐罐桔子酱、一盘盘罐头牛肉片。快要搬上桌的还有汤、炒鸡蛋和热腾腾的果酱饼。
  在小屋的那一边,毕利看见了一些粉红色的拱门,门上悬挂着天蓝色帷幕,还见到了一座大时钟、两把金色的宝椅、一只提桶和一把拖把。这是在为即将举行的招待晚会,演出大家十分熟悉的歌剧《灰姑娘》作准备。
  毕利·皮尔格里姆因为站得离火红的炉子太近,衣服着了火。
  他的太小的外套的折边在燃烧。火静悄悄地、不慌不忙地燃烧着,像朽木着了火似的。
  毕利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找到电话机。他想打电话给他妈妈,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且身体挺好。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英国人惊讶地望着他们如此兴高采烈地、简直像跳着华尔兹舞进来的这些邋遢家伙。一个英国人发现毕利身上着火了。“你着火了,小伙子!”他说,并把毕利从炉子边拉开,用手扑灭火星。
  毕利对此毫无反映,没有讲任何感激的话。那英国人问他:“你能讲话吗,听得见吗?”
  毕利点点头。
  英国人满怀怜悯地又在他的身七到处摸摸。“唉,我的上帝呀,他们怎么对待你的,小伙子,你简直不像人了,成了个破风筝啦。”
  “你真是美国人?”英国人问。
  “是的。”毕利说。
  “你的军衔呢?”
  “士兵。”
  “你的靴子呢,小伙子?”
  “不记得了。”
  “穿那衣服是开玩笑吗?”
  “什么,先生?”
  “这玩艺儿你从哪儿弄来的?”
  毕利费力地想了想。他最后说:“他们给我的。”
  “杰里给你的?”
  “谁?”
  “德国人给你的?”
  “是的。”
  毕利不喜欢别人问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厌烦。
  “啊哈,美国佬,美国佬,美国佬,”那英国人说,“那衣服对你是侮辱。”
  “先生,这话怎讲?”
  “他们故意侮辱你呀。你决不能让德国佬干这种事。”
  毕利昏倒在地。
  毕利苏醒过来时,面对舞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好歹已经吃了一些东西,现在看英国人演《灰姑娘》。他身体的某些部分显然有好一会儿工夫在欣赏演出。毕利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
  扮演女人的当然是男人。午夜时钟刚敲了十二下,灰姑娘正在恸哭:“天哪,时钟已经敲过——哎呀,我那倒霉的运气啊。”
  毕利发觉这两行诗非常滑稽,听了不仅哈哈大笑,而且尖声叫喊起来。他不停地叫喊,直至把他抬出这个小屋而放进另外一间小屋里,医院就设在这儿。这是一所六张病床的医院,除了他没有别的病人。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毕利安顿在床上,并把他绑了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另一个美国人自愿照看他。他就是将在德累斯顿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
  就这么回事。
  德比坐在一张三脚凳上。别人给他看一本书。这本书是斯蒂芬·克莱恩写的《红色英勇勋章》。德比以前读过这书,现在当毕利·皮尔格里姆进入吗啡的乐园时,他又在读这本书了毕利在吗啡的昏迷状态中梦见动物园的长颈鹿。一只只长颈鹿沿着砾石路踯躅向前,接着停下来咀嚼树顶上的糖梨。毕利也成了一只长颈鹿,吃着一只糖梨,是一只很硬的梨,嚼不动,很难嚼出汁水来。
  长颈鹿们接收毕利为它们的一员,而且可笑地把他看成是它们的同类,一样是无害的动物。两只长颈鹿从对面向他靠拢,然后偎倚着他。它们有着长长的、肌肉发达的、可以形成喇叭口形状的上唇。它们用上唇同他接吻。他们是母长颈鹿,呈米色和柠檬色,角像门上的球形捏手,上面覆盖着鹿茸的嫩皮。
  嗯,怎么回事呀?
  夜幕降临长颈鹿的动物园,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有一会儿没有作梦,接着作了时间旅行。他醒来时头蒙在一床毯子下面,住在军医院一间非暴力的精神病病房里,医院设在纽约州的普莱西德湖附近。时值1948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年。
  毕利掀开毯子,把头露出外面。病房的窗子是打开的。鸟儿在窗外啁啾。“普—蒂—威特?”一只鸟儿问他。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有二十九个病人被指定住在这间病房里。他们现在都在户外休憩,愉快得很,他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如果他们高兴的话,甚至可以回家。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他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他们被外部世界吓怕了。
  
  他决心在埃廉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读完最后一年。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他会得神经错乱症的。大家认为他身体健康,举止正常。
  现在他住院了,医生诊断他已经精神失常。
  他们认为这与战争无关。他们断定毕利的精神快崩溃了,因为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甩到基督教青年会游泳池的深水里,还把他带到大峡谷的边缘。
  被分在毕利邻床的那个人是前陆军上尉埃利奥特·罗斯瓦特①。罗斯瓦特生病和疲惫是由于长期酗酒而致的。
  【① 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作者另一本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所谓‘神圣的傻瓜”。】
  是罗斯瓦特介绍毕利读科学幻想小说的,特别介绍了他读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罗斯瓦特在他的床底下收藏了大量的平装本科幻小说。他把这些小说放在一只旅行皮箱里带到了医院。那些可爱的比较脏的书本散发出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病房,一股像一个月没有换洗的法兰绒睡衣发出的气味或洋葱土豆炖羊肉的味儿。
  在当代活着的作家中,毕利最喜爱基尔戈·特劳特,科幻小说成了他唯一的读物。
  罗斯瓦特比毕利机灵双倍,但他和毕利一样,以相同的方式对付相同的精神危机。他们两人都认为人生毫无意义,原因之一是他们有不幸的战争经历和遭遇。例如,罗斯瓦特用枪打死了一个十四岁的消防员,把他错看为德国兵。就这么回事。而毕利目击了欧洲历史上最大的屠杀,即轰炸烧毁德累斯顿。
  就这么回事。
  所以他们想重新创造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世界。科幻小说帮了大忙。
  有一次,罗斯瓦特对毕利谈了一本书上的一桩趣事。那本书不是科幻小说,而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说,有关人生的一切都包括在这本书里。“但是那已嫌不够了。”罗斯瓦特说。
  另一次,毕利听见罗斯瓦特对精神病医生说:“我认为你们这些人应该提供许多美妙的新谎言,否则人们简直不想活啦。”
  在毕利的床头桌上摆着静物:两粒药丸,一只烟灰缸,烟灰缸上搁了三支抽过的香烟,一支还点燃着,一杯汽水。汽水走了气。
  就这么回事。空气正想从那杯走了气的汽水里逃脱出来,气泡粘在水杯壁上,力量太弱了,爬不出来。
  香烟是毕利母亲的,她抽起烟来,一支连一支。她去找公共女厕所去了。厕所与已经发疯的陆军妇女队员、海军妇女队员、海岸警卫队女子后备队员和空军妇女队员的精神病房相隔。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毕利又用毯子盖住他的头。当他的母亲来精神病房看他时,他总是把脑袋盖在毯子里,而且病情总是变得严重得多,直到她离去。这倒不是她长相丑或口臭或人品不端正。她是一位极为可爱的白种女人,标准体型,标准服饰,棕色头发,受过高等教育。
  她使他心烦意乱,主要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她使他很为难,很讨厌,很软弱,因为她费了这么多心血给他以生命,使他生存,而毕利却根本没有生的留恋。
  毕利听见埃利奥特·罗斯瓦特走进来躺在床上。罗斯瓦特的弹簧床吱吱嘎嘎直响。罗斯瓦特块头很大,但力气不大。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由船头油灰造出来的。
  毕利的母亲从厕所走回来,坐在毕利和罗斯瓦特的两张床之间的椅子上。罗斯瓦特用悦耳的声调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问她今天身体如何。听到她说身体很好时,他好像感到非常高兴。他试图对他遇到的一切人表示无比同情。他认为这样做会使人生在世感到愉快些。他称毕利的母亲为“亲爱的”,而且正试着用“亲爱的”称呼大家哩。
  “以后,”她答应罗斯瓦特说,“我还是要到这里来的。毕利那时会掀开毯子,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
  “他会说什么呀,亲爱的?”
  “他会说:‘你好,妈。’而且带着微笑。他还会说:‘嘻,看到你真好,妈。近来可好?”
  “今天他就可能会这样说的。”
  “我每天夜里祈祷。”
  “这样做是好事呀。”
  “如果人们现在知道人世间有多少好事是祈祷者祈祷出来的话,他们会大吃一惊呢。”
  “你从来没讲过比这更富有真理的话,亲爱的。”
  “你母亲常来看你吗?”
  “我的母亲死了。”罗斯瓦特说。
  就这么回事。
  “我听了很难过。”
  “她至少生前活得很幸福。”
  “不管怎么说,这话听了使人感到安慰。”
  “是的。”
  “你知道,毕利的父亲死了。”毕利的母亲说。
  就这么回事。
  “孩子需要父亲呀。”
  两个人二重唱似的对话,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进行着,一个是虔诚的笨太太,一个是空虚的大块头。大块头总是令人愉快地随声应和着“当他生这个病的时候,他还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哩。”毕利母亲夸奖说。
  “也许他太用功了吧。”罗斯瓦特说。他手里拿了一本要想看的书,但他太客气,不好意思一面看书一面谈话,尽管给毕利的母亲以满意的回答是轻而易举的。这本书是基尔戈·特劳特写的《四维空间里的疯子》。书里谈到那儿的人患的精神病是不治之症,因为病因全在四维空中引起的,三维空间的地球上的医生根本不可能查出或甚至想象出病因来。
  罗斯瓦特挺喜欢特劳特说的一件事:确实有吸血鬼、狼人、妖怪和天使等等,不过他们却在四维空间。根据特劳特的看法,罗斯瓦特所喜爱的诗人威廉·布莱克,以及天堂和地狱也在四维空间。
  “他同一个非常有钱的姑娘订了婚。”毕利的母亲说。
  “很好,”罗斯瓦特说,“有时候钱能给人很大的安慰哩。”
  “它确实能的。”
  “当然能啰。”
  “如果拼命追求每个子儿的话,那就没有什么趣了。”
  “有一个休息室该多好啊。”
  “验光配镜专科学校是这姑娘的父亲开办的,毕利就在那儿学习。在我们州里,他还拥有六个公司。他有自己的专机,在乔治湖还有一所别墅。”
  “那是非常美丽的湖呀。”
  毕利在毯子里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俘虏营,被缚在医院的床上,他睁开一只眼,看见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秉烛阅读《红色英勇勋章》。
  毕利闭起了那只眼睛,记起并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这个老埃德加·德比将站立在德累斯顿废墟上,身后是持枪的行刑队。行刑队由四个士兵组成。毕利以前听说过,按惯例要把一只装空子弹的枪发给行刑队里的某个人。毕利认为在连连战乱中,不会对一个小小行刑队考虑发空子弹的。
  英国俘虏的头头到医院里来为毕利进行检查。他是在敦刻尔克被俘的一个步兵上校。给毕利注射吗啡的就是他。这个大院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因此诊治的事归他管。“病人怎么样了?”他问德比。
  “不省人事。”
  “但没有死。”
  “是的。”
  “多好哇——什么也不知道,但又不失为活人。”
  德比站起来,作了个可怜的立正姿势。
  “不用啦,不用啦,还是坐下吧。现在每个军官只带两个兵,而且所有的兵都病倒了。我想我们可以免去官兵之间的一般礼节啦。”
  德比仍然站着。“你看上去比别人年纪大些。”上校说。
  德比说他已四十五岁,比上校大两岁。上校说,其他美国人都刮过胡子了,只有毕利和德比两个还蓄着胡子。他又说:“你知道,我们只能在这儿想象战争,我们一直以为战争是由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人打的。我们忘记了战争是由孩子们打的。当我看到那些刚刮过胡子的面孔时,我大吃一惊。‘上帝呀,我的上帝——’我对自己说,‘这是儿童十字军呀。’”
  上校问德比被俘的经过。德比说,他和其他大约一百个惊慌的士兵躲在树丛里,战斗已进行了五天。坦克把他们撵到了林子里。
  德比描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人造气候,这是地球上的一些人为了不使地球上另外的一些人再住在地球上而创造出来的。他说,炮弹在树梢上像巨雷似的轰隆隆地爆炸,扔下了如雨般的钢刀、针尖和刀片。当炮弹爆炸时,镀铜的小块铅片在树林里交叉乱舞,飕飕地飞过天空,闪电般的速度超过音速。
  许多人被击毙或负了伤。
  就这么回事。
  炮击停止了,一个隐蔽的德国人在扩音器里叫美国人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树林,否则他们将继续炮击,炸到树林里的人死光为止。
  因此美国人放下武器,高举双手走出树林,如果可能活的话,他们是想要活下去的。
  毕利又进行时间旅行,到了军人医院里。毯子罩在他的头上,毯子外面静悄悄的。“我的母亲走了吗?”毕利问。
  “是的。”
  毕利从毯子里面向外窥视,看见他的未婚妻坐在访客的椅子上。她名叫瓦伦西亚·梅柏尔,是埃廉验光配镜专科学校的开办人的女儿。她是富家女,因为不停的大吃大喝而使身体胖得像一座房子。她现在正吃着一支三个火枪手牌棒糖。她戴一副三焦距透镜的眼镜,镜框是五颜六色的,并饰有仿制的金钢石。镜框上的仿制金钢石同她的订婚戒指上的钻石交相辉映。这颗钻石保险费为一千八百美元,是毕利从德国拾来的,是战利品。
  
  毕利不想同丑八怪瓦伦西亚结婚。她是他患病的原因之一。
  当他听见自己向她求婚时,当他请求她接受钻石戒指并成为他的终身伴侣时,他知道自己要精神失常了。
  毕利向她问好。她问他是否要吃糖果,他回答说:“不要,谢谢。”
  她问他身体如何,他说:“好多了,谢谢。”她说,“验光配镜学校里的每个人都为他生病感到难过,并希望他早日康复。”毕利回说:“你见到他们时,代我向他们问好。”
  她答应照办。
  她问他是否要她从外面带什么东西,他说:“不用了,我需要的东西这儿都有了。”
  “书呢?”瓦伦西亚问。
  “世界上最大的私人图书馆之一就在我旁边。”毕利说,他的意思是指埃利奥特收藏的科幻小说。
  罗斯瓦特在邻床看书,毕利拉他攀谈,问他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罗斯瓦特告诉他说是基尔戈·特劳特著的《来自星际空间的福音》。它写的是关于星际空间的一个来访者,外形很像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这位来访者对基督教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想了解基督教徒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得残酷无情。他的结论是:至少部分原因是《新约》里讲的故事太马虎。他认为,福音的首要宗旨是教育人们在任何情形中都要仁慈,甚至对低贱人中最最低贱的人也要慈悲为怀。
  
  但福音实际上是这样教育人的:在你杀死某个人时。要绝对有把握他没有富有的亲戚。就这么回事。
  星际空间的来访者说,基督故事的缺点在于:基督看上去不十分像是宁宙中最有权力者的儿子。读者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们来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图像面前时,自然地认为(罗斯瓦特这时也大声地朗读起来):啊,孩子——那时他们准选错了人来受刑!
  而且还认为:“有合适的人选受刑。”若问是谁?他们有同样的想法,没有富贵亲戚的人。就这么回事。
  这位星际空间的来访者赠给地球一本新福音书。从这本新福音书里可以了解到,耶稣真的是无名之辈,而且对许多有富贵亲戚的人来说,他是个该砍头讨厌的家伙。他还得重复他在其它福音里已经说过的那些可爱的和使人捉摸不定的话。
  所以人们有一天寻开心,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又把这个十字架插在地上。处私刑的人认为不可能留下什么影响,读者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新福音一再讲得很好,耶稣是无名之辈。
  可是在这位无名之辈临死之前,天堂的门打开了。雷电交加,上帝的声音霹雳般的传了下来。他告诉人们说,他正收这位贱民为他的儿子,永远赐这位宇宙创造者之子以全权和无上的荣耀。
  上帝说:从此刻起,他将严厉惩罚虐待无富贵亲戚之贱民的人!
  毕利的未婚妻嚼完三个火枪手牌棒糖之后又嚼起银河牌糖来。
  “甭谈书啦。”罗斯瓦特把那本书摔在床底下。“让书见鬼去吧!”
  “听起来怪有趣的。”瓦伦西亚说。
  “天哪,如果基尔戈特劳特写得像样就好了。”罗斯瓦特大声说。依他之见,基尔戈·特劳特不闻名于世活该。他的文笔太可怕了,唯独他的思想还不错。
  “我想特劳特从来没离开过美国,”罗斯瓦特继续说道,“我的上帝,他一直写地球上的人,而且全是美国人。实际上美国人不住在地球上。”
  “住在哪儿呢?”瓦伦西亚问道。
  “谁也不知道,”罗斯瓦特回答说,“我能奉告的是,只有我听说过基尔戈。他从来没有在同一家出版社出版过两本书,我每次通过出版商转信给他,信总是给退了回来,因为出版商无法传递。”
  接着他改变了话题,祝贺瓦伦西亚戴了订婚戒指。
  “谢谢你,”她说,伸出戒指让罗斯瓦特仔细瞧瞧,“毕利是在战争中得到这颗钻石的”
  “战争的诱人之处就在于此,”罗斯瓦特说,“每个人都从中得到点什么小东西。”
  基尔戈·特劳特究竟住在哪儿呢?他其实是住在埃廉市——毕利的家乡。他没有朋友,受人歧视。毕利不久会遇到他。
  “毕利——”瓦伦西亚·梅柏尔说。
  “嗯?”
  “你愿意谈谈我们的银器图案花式吗?”
  “当然啰。”
  “我决定从两种式样中选择:不是罗亚尔·丹尼斯式,就是伦伯勒·罗斯式。”
  “伦伯勒·罗斯式吧。”
  “这事我们倒不必急着定下来,”她说,“我的意思是,不管决定买什么花式,我俩将来就要与他生活一辈子了。”
  毕利端详着一张张照片。“还是买罗亚尔·丹尼斯式吧。”
  “克罗尼尔·蒙拉特式也怪可爱的。”
  “是的,也很好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毕利进行时间旅行,到达了541号大众星动物园。他四十四岁了,被放在一座略呈三等面球形屋顶的大厅里展览。他躺在睡椅上,在他的星际旅行途中,这把躺椅便是他的床。他身上一丝不挂。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尤其对他的身躯感到兴趣。有几千个541号大众星生物在外面举起一只只小手,以便让手上的眼睛能看见他。毕利在541号大众星上呆的时间等于地球上六个月。他对这群生物习惯了。
  
  逃走是不可能的,屋子外面是氰化物,而且远离地球446120000000000000英里。
  他们模仿地球上人的习惯,把毕利放在动物园里展览。室内的装备大都是从衣阿华州的衣阿华市的西尔斯-罗伯克公司仓库里偷来的。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张可以翻转开来当床使用的长沙发,沙发旁有几只茶几,茶几上摆着台灯和烟灰缸,一只酒吧柜,两只凳子,一张有六只落袋的小撞球台。除了厨房、浴室和在地板中间的铁制气孔盖外,其它的地方都铺地毯和挂壁毯。长沙发前的咖啡茶几上放着杂志,一本本杂志排成扇形。
  
  一张立体声唱片在留声机上哇啦哇啦旋转着,电视机没有开,一张美国西部牧人相互打斗的照片贴在银屏上。就这么回事。
  这个半球形大厅里没有墙,所以毕利无处可藏。绿色浴室附属装置是敞开的。毕利从睡椅上站起来,走进浴室洗澡,大家见了欣喜若狂。
  毕利在541号大众星上刷牙,把一些假牙放进嘴里,然后走进厨房,他的煤气架子、电冰箱和洗碟机的颜色也是绿色的,电冰箱的门上圆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对男女穿着“快活的九十年代”①。式的服装,骑在双人两轮车上。
  【① 系指美目在1890年至1900年所流行的服式。】
  毕利看看那幅画,想想与这对男女有关的事儿,但想不出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想的。
  毕利吃的早饭很好,是罐头食品。他洗了杯子、盘子、刀叉、汤匙和平底锅,然后把它们收起来。接着他做他以前在部队里学来的那套操:叉腿跳跃,深屈膝,仰卧起坐,俯卧撑。大多数541号大众星生物无从知道毕利的身体和脸并不漂亮。他们以为他是稀世尤物呢,这使毕利感到很高兴,因为他们生平第一遭开始欣赏他的身体。
  体操做过以后,他进行淋浴,然后修脚趾甲,刮胡子,朝胳肢窝里喷除臭剂。站在外面平台上的一位导游这时便向参观者解释毕
  利在干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干。这位导游只是站在那儿进行心灵感应式的谈话,对观众发出思想波。平台上还有只带键盘的小仪表,他用这只仪器把观众的问话传给毕利。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来一个问题:“你在这儿快乐吗?”
  “同我在地球上一样快乐。”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这话是真话。
  541号大众星生物有五种性别,在每个新个体的出生过程中,每种不同性别的生物都须按顺序参与生育。在毕利看来,他们是相同的,因为他们的性别的差别全是在四维空间里的差别。
  毕利对541号大众星生物的性现象感到莫名其妙。
  541号大众星生物对毕利说的许多话也感到莫名其妙。他们难以想象他的时间概念。毕利因为解释不清只好作罢。在外面的导游只好尽其所能进行解释。
  导游请观众设想:他们在天气明朗时越过沙漠看山脉,他们可以任意看到面前的一个山头或一只鸟或一团云或一块石头,甚至还可以看到身后的峡谷深处,而在他们中间却有这位可怜的地球人.他能看见什么呢?他的头套在他永远不能脱掉的钢质球罩里。
  他只能通过罩上的一个洞向外看,在这个洞上还焊了六英寸长的管子。
  毕利的苦难还不仅仅如此呢,他还被皮带绑在钢框里。框子绑在行驰在铁轨上的平板车上,他的头无法转动或接触那根六英寸的管子。管子的远端也绑在平板车上的两脚支撑架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通过管子看出去的一小点。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平板车上,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什么特殊。
  平板车有时慢慢地向前移动,有时飞快地奔驰,不过常常停下来平板车时而开上山坡,时而开下山坡,时而弯走,时而直行。
  可怜的毕利通过管子,不管看到什么东西,只好对自己说:“那就是生活。”
  毕利以为地球上一切战争和种种形式的谋杀会使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迷惑不解,大为惊恐。他还以为他们怕地球上人的暴行和触目惊心的武器可能最终摧毁部分或整个混沌的宇宙。科学幻想小说使他预料到这一点。
  但他们一直没有谈论战争,毕利本人触及到这个问题时大家才谈起来。一个观众通过讲解员问毕利,他到目前为止在541号大众星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毕利回答说:“学到一个星球上的全体居民如何能和平生活。你们知道,我原来居住的那个星球开天辟地以来就进行着愚蠢的杀戮,我亲眼目睹过被我的同胞在小塔里活活煮死的那些女学生的尸体,当时我的这些同胞还自认为与邪恶斗争而感到自豪哩。”这是真话。毕利在德累斯顿看到过许多被热水烫过的尸体。“我在俘虏营里晚上用来照明的蜡烛就是用人体的脂肪制造的,而屠杀这些人的人则是那些被煮死的女学生的父兄。地球上的居民想必是宇宙的恐怖分子。如果说其它星球没有受到来自地球的威胁,那么它们不久就会受到威胁了。所以请授给我秘诀:星球上的人如何能和平地生活?以便我带回去,拯救我们大家。”
  
  毕利意识到自己在夸夸其谈。当他看到541号大众星生物扬起小手以闭上他们的眼睛时,毕利感到情况不妙,便不讲下去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那表明他在讲蠢话了。
  “请,请你告诉我——”他非常泄气地对导游说,“我那样说蠢在哪儿呢?”
  “我们知道宇宙将如何毁灭——”导游说,“而地球与此毫不相关,除非它也被毁灭了。”
  “宇宙将如何——如何毁灭呢?”毕利问道。
  “我们用于飞碟的新燃料会使宇宙炸崩。一个541号大众星试飞员按一下起动器揿钮,整个宇宙便会完蛋。”就这么回事。
  “既然你知道了这个危险,”毕利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它爆炸吗?难道你不能阻止试飞员按揿钮吗?”
  “他经常按揿钮的,而且经常要按的。我们经常让他按,而且经常要他按。这个重要时刻就是那样被安排好了的。”
  “所以嘛——”毕利带着试探的口气说道,“我认为在地球上阻止战争的想法也是愚蠢的。”
  “当然啰。”
  “但是你们这儿确是一个和平的星球呀。”
  “今天是平平静静的,但过些日子就会发生战争啦,和你亲眼看到的和从书本上读到的一样可怕。我们无法阻止战争,所以干脆不看算了。我们不理睬这些战争,而把人生用来看愉快的时刻,像今天在动物园里那样。这难道不是令人愉快的时刻吗?”
  “这倒是真的呢。”
  “如果地球上的人想刻苦学习的话,有一件事他们可以效法的:不去理会糟糕透顶的日子,专注于美好的时光。”
  “嗯。”毕利·皮尔格里姆应道。
  那天夜里,他上床睡后不久便在时间上旅行到另一个很美好的时刻,即与他的前妻瓦伦西亚·梅柏尔结婚的那个夜晚。他已经离开了退伍军人医院六个月了。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从埃廉验光专科学校毕了业,学业成绩住全班四十七个学生中名列第一。
  他同瓦伦西亚正睡在可爱的小型公寓房间的床上。这座公寓建在麻省开普安码头的一端,隔海可以看见格洛斯特市的灯光。毕利正与瓦伦西亚同房,其结果将生下罗伯特·皮尔格里姆。他将是高中里的一个捣蛋鬼,然后浪子回头,成为在越南的特种部队队员。
  瓦伦西亚不是时间旅行者,但有丰富的想象力,当毕利同她睡觉时,她想象自己是历史上有名的女人,正成为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哩,而毕利恐怕就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了。
  毕利两手枕着头睡在瓦伦西亚的身旁。他现在变富了,这是与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与之结婚的女子结婚而得到的报偿。
  他的岳父给了他一辆崭新的汽车,一套全部电气化的住宅,还使他成了最生意兴隆的公司——埃廉公司的经理,使他每年至少可得三万大洋。这是很不坏的哩,而他父亲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罢了。
  正如他的母亲所说,“皮尔格里姆家正到了出头之日了。”
  他们在新英格兰度蜜月,时值小阳春。他们沉醉在甜蜜蜜、苦丝丝的神秘气氛之中。这对夫妻的房间的一面墙非常罗曼蒂克,全装了法国式窗户,面向阳台和远处油腻腻的海港夜色苍茫。一艘红绿相间的海轮轰隆隆地从他们的阳台旁经过.离他们的结婚床只有三十英尺。轮船正驰向大海,船后拖着一条闪闪发亮的长浪,空轮船发出洪亮的回响,使引擎的歌声圆润而嘹亮。码头开始同唱一只歌,接着,这对度蜜月的夫妇的床头板也唱起歌来了。海轮驰远以后,歌声仍久久不息。
  
  “谢谢你。”瓦伦西亚终于说道。床头板正以蚊子般的声音在歌唱。
  “不用谢。”
  “很好。”
  “我很高兴。”
  她接着哭了。
  “怎么啦?”
  “我非常幸福。”
  “好。”
  “我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同我结婚。”
  “嗯。”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我要为你减肥。”她说。
  “什么?”
  “我要按规定进食,使自己为你变得漂亮。”
  “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你真的喜欢吗?”
  “真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由于进行时间旅行,老早就看到了他们的结婚生活,知道他们的结合至少自始至终还差强人意。
  一只名叫舍赫雷察德的大摩托游艇现在正从他们的新婚之床外面驰过。游艇是用低音唱歌的,船上灯光通明。
  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穿着晚服,斜倚船尾的栏杆,他们不管是醒着还是梦里,总时时刻刻,相亲相爱。他们也在度蜜月。新郎名叫兰斯·朗福德,罗德岛新港人,新娘——从前的辛西亚·兰德里,曾经是麻省海恩尼斯港的约翰·下·肯尼迪幼时的亲密伴侣。
  这儿还有一个偶然的巧合。毕利·皮尔格里姆日后将同朗福德的叔叔,哈佛大学教授,美国空军官方编史家伯特伦·科普兰·朗福德同住一间病房。
  当这对漂亮的新婚夫妇乘游艇驰远以后,瓦伦西亚向她那位滑稽相的丈夫问起战争来了。对地球上的女人来说,这样把性生活同战争联系起来想是头脑简单的表现。
  “你想过战争的事儿吗?”她说,把手搁在他的大腿上面。
  “有时候想的。”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我有时候看着你,”瓦伦西亚说,“便产生一种滑稽的感觉,觉得你有许多许多的秘密。”
  “没有呀。”毕利说。当然这是谎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所作的时间旅行,也没讲过关于541号大众星等等的事情。
  “你必定知道战争的内情。我猜想,或者不是内情,但那些事你不想谈。”
  “是的。”
  “我为你当过兵而感到骄傲。你知道吗?”
  “那好嘛。”
  “战争可怕吗?”
  “有时候。”毕利此时脑海里产生个怪念头。这个怪念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毕利要为自己,也要为本书作者①写可算为上乘的墓志铭。
  【① 这是冯内古特假托的本书作者雍永森在书中露面。】
  “如果我要你现在淡淡战争的话,你愿意吗?”瓦伦西亚问。在她巨大身躯的小洞洞里,她恰恰正在为制造一个特种部队队员聚集材料哩。
  “听起来像一场梦,”毕利说,“其他人的梦通常不是很有趣的。”
  “我听见你有一次告诉父亲关于一支德国行刑队的事儿。”她指的是枪决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
  “嗯。”
  “你那时得埋葬他吗?”
  “是的。”
  “在他被枪杀以前,他看见了你拿着铲子吗?”
  “是的。”
  “他说了什么?”
  “没有。”
  “他被吓坏了吗?”
  “他们给他服了麻醉品,他的眼睛呆滞,没有神采。”
  “他们在他身上别了一个射击目标吗?”
  “一张纸。”毕利说。他下了床,道了一声“对不起”,便走进黑洞洞的厕所里去小便。他摸索着去开灯,当他碰到粗糙的墙壁时,他明白自己已经回到一九四四年了,又回到了战俘医院。
  医院的蜡烛熄灭了。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也在毕利旁边的病床上睡着了。毕利从床上起来,沿着墙想找个地力走出去,因为小便憋得慌。
  他突然发现一扇门,门开了,便摇摇摆摆地走到屋外,外面一片漆黑。他由于进行了一趟时间旅行和打了吗啡而发愣,他对着铁丝网篱笆小便,身上有十多处被钩住了,挣扎着想走开,但铁丝网上的倒刺却卡住不放。于是毕利就傻里傻气地与篱笆跳起舞来,时而这样举步,时而那样跨步,而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一个俄国人也出来小便。他从篱笆的那面看见毕利在跳舞,便朝这稀奇古怪的稻草人走过来,想同他拉拉呱,问问他是从哪一个国家来的。那稻草人却无动于衷,继续跳舞。俄国人帮他解开一个个挂钩,稻草人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讲就跳着舞步消失在黑暗里了。
  俄国人向他挥手,并用俄语在他后面喊了一声“再见”。
  他解开裤子,在俘虏营的夜色之中哗哗哗地朝地上小便,一边扣裤子,一边思忖他打哪儿来的,现在又该到哪儿去?
  夜幕笼罩着大地,附近传来啼哭声。毕利感到十分无聊,便循着哭声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如此伤心,以致于在屋外恸哭。
  毕利不知不觉地来到公共厕所的背面。厕所很简陋,用一根横木条搭的栅栏围成,下面放了十二只桶。栅栏的三边用废木板和敲平了的罐头铁皮遮住,敞开的那一边则面对着一间小屋的黑色柏油纸墙,英国军官就是在这间小屋里设宴招待他们的。
  毕利沿着厕所墙走到厕所出口处,只见柏油纸糊的墙上显出新写的几行字,字是用粉红色的漆写的,上次演《灰姑娘》时的布景色彩就是这种颜色。毕利的感觉很不可靠,他看见这些字悬在空中,也许是漆在透明的幕布上,而且幕布上还有许多可爱的银色小点子。这些点子实际上是将柏油纸钉在小屋上的钉头。毕利想象不出这透明的幕布如何能悬在空中。他以为这不可思议的幕布与这戏剧性的悲伤是他全然不知的某些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下面就是这几行字:
  请保持
  厕所清洁
  毕利望了望厕所的里面。呜呜咽咽的哭声正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里面挤满了拉下裤子的美国人。迎新宴会使他们拉肚子,拉得像堤岸被大水冲决了似的,便桶拉满了,或者被踢翻了。
  靠近毕利的一个美国人哭诉着说,他除了脑浆没拉掉以外全拉空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拉空了,拉空了。”他指的是他们的脑浆拉空了。
  那人就是我,本书的作者①。
  【① 作者又在书中露面。】
  毕利从地狱的幻境里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走过三个英国人的身旁。他们从远处望着这一欢乐的排泄“宴会”,由于恶心而感到神经紧张。
  “扣好裤子上的纽扣!”一个英国人对走过来的毕利说。
  于是毕利扣好裤子上的纽扣,矇矇眬眬地走进那所小医院的门,发觉自己又在度蜜月,从厕所回到设在开普安的新房,睡到新娘身旁。
  “我想念你。”瓦伦西亚说。
  “我也想念你。”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毕利和瓦伦西亚偎倚在一起睡着了。毕利这时又进行了时间旅行,回到一九四四年乘火车的时候。他在南卡罗来纳州参加军事演习,因为父亲去世而请假,乘了火车去埃廉市奔丧。他没有去过欧洲,也没作过战。这个时期的火车仍然用的是蒸汽机。
  毕利常常得换火车。所有的火车都很慢。车厢里弥漫着煤烟,配给烟叶、配给酒的气味和人们吃了战时食品而放出的臭屁。
  铁座位上而垫子硬邦邦的,使毕利很不好睡。离开埃廉市只有三小时路程的时候,他睡熟了,两只腿伸到繁忙的餐车门口。
  火车到达埃廉市时,列车服务员叫醒了他:毕利背了行李袋,跌跌撞撞下了车,跨八站台,在列车服务员身旁立定下来,想提一提精神。
  “已经美美地睡了一会儿,对不?”列车服务员说。
  “是的。”毕利说。
  “兵士,”列车服务员说,“对你是应该严厉些。”
  早晨三点钟,也就是紧接着毕利在俘虏营被注射吗啡的那晚以后的凌晨,两个朝气勃勃的英国人又招了一个病人到医院里来。
  这病人个儿瘦小,他就是那个浑身全是圆疮疤的保罗·拉扎罗,伊利诺斯州锡赛罗市一个偷汽车的。他从一个英国人的枕头底下偷香烟被抓住了。这半醒半睡的英国人打断了他的右臂,并把他揍得失去了知觉。
  打拉扎罗的这位英国人帮着把他抬进来。他头发火红,没有眉毛。在上演《灰姑娘》这出戏时,他扮演仙女。他一手抬拉扎罗,一手关身后的门。“还没有一只小鸡重哩。”他说。
  抬拉扎罗的脚的英国人是那位给毕利注射吗啡的上校。
  “仙女”感到很尴尬又愤怒。“早晓得我打山鸡,”他说,“我也不会打得那么重了。”
  “嗯。”
  “仙女”直言不讳地说所有的美国人是多么令人讨厌。“软弱臭乎乎、顾影自怜,是一伙哭鼻子、肮脏和愉东西的混蛋,”他说“他们比该死的俄国人还要坏。”
  “看起来的确可鄙得很。”上校甚表同意。
  这叫一位德国陆军少校走了进来。他把英国人当作朋友,几乎每天来邀请他们,同他们玩游戏,对他们讲解德国史,弹钢琴,教他们用德语会话。他常常告诉他们说,如果没有文明的英国人作伴,他准会发疯了。他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为英国八不得不忍受这些美国兵表示歉意。他对英国人说,至多不过再麻烦一两天,美国人很快就要被运到德累斯顿当合同工了。他手头有一本德国狱吏协会出版的专著。作者是一个美国人,名叫小霍华德·W·坎贝尔①,他曾在德国宣传部谋有很高的职位。他后来变成了战犯,在等待审讯期间自缢身亡。
  【① 作者的另一本小说《黑夜母亲》里的主人公。】
  就这么回事。
  当英国上校为拉扎罗受伤的手臂上石膏模子时,德国陆军少校大声口译小霍华德·W·坎贝尔的专著里几个段落。坎贝尔曾经一度是比较有名的戏剧家。他的书的开头是这样的:美国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国家,但人民多半很穷,而美国穷人常被怂恿憎恨自己。用美国幽默家金·哈伯德的话来说,“穷不是耻辱,但也可能是耻辱。”事实上,对美国人来说,穷是一种罪过,即便美国人是贫穷的国家,情况亦如此。其它国家都有有关穷人的民间传说,他们穷,但特别聪明,德行也很高,因此比有钱有势的人尊贵,美国穷人不讲这些民间故事,他们嘲弄自己,美化富人。本身很穷的美国人开的最差的饭馆或酒店的墙上很可能挂一块招牌,招牌上一针见血地向人提问:“如果你很聪明伶俐的话,你为什么不富?”将来也会有小孩的手那样大小的美国国旗粘贴在棒糖上和飘扬在收款机上哩。
  
  这本专著的作者是纽约州斯克内克塔迪人,有些人说他在所有被处绞刑的战犯中智商最高。就这么回事。这本专著继续说道:像其它国家里的人一样,美国人相信许多显然是不真实的东西。最富确破坏性的谎话是:任何美国人很容易赚钱,实际上他们不能看清金钱来之不易的道理,因此没有钱的人一个劲地责怪自己。这种内心谴责正迎合了有钱有势的人的需要。因此美国有钱有势的人无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比任何时代的统治阶级(如拿破仑时代的统治阶级)为穷人做的事都要少得多。怪事在美国层出不穷。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没有先例的一件怪事是一大群不体面的穷人。他们不爱自己,互相也不友爱。如果读者诸君了解到这点,那么看到在德国牢房的美国兵言行不雅也不足为怪了。
  
  小霍华德·W·坎贝尔在书中评论美国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穿制服的情况时指出:在历史上,其它国家的军队,不管富强与否,甚至对最微贱的士兵,都想给他们穿得漂漂亮亮,以便他们在喝酒、交配、抢劫和暴亡时让自己和他人觉得很老练,很有气派,而美国军队派自己的兵士去打仗和送死.让他们穿上显然是为非军事人员改制的普通西服,这简直是慈善团体施舍给贫民窟醉鬼穿的衣服,消过毒,但没有烫平。
  
  穿得很讲究的美国军官向一个穿得如此邋遢的叫化子似的士兵训话,像任何军队里的军官那样地训斥士兵。但美国军官不像其它国家的军官用长辈的口吻训斥士兵,而是带着鄙视训斥,表现了对穷人的刻骨仇恨。这些穷士兵呢,对自己受苦受难不怨天尤人,而是责怪自己。
  应当事先告诉首次对付被俘的美国士兵的狱吏:别指望美国士兵有友情,即使在他们兄弟之间也不会相亲相爱。美国士兵之间也不会有密切关系。每个士兵都会是心情忧郁的孩子,常常想死。
  坎贝尔在书中叙述了德国人对付美国战俘的经验体会。他指出:众所周知,在所有战俘中,美国兵最自我怜悯,最不友爱,最肮脏。他们不能代表自己协同行动,而是鄙视他们当中的领导者,拒绝追随甚至听从他们的领导者。他们的理由是:他不比他们强,他应当停止摆架子。
  如此等等。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自己在埃廉市的家里,屋里空空的,只有他这位鳏夫。他的女儿巴巴拉为他给报纸写荒唐的信而一直在责备他。
  “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吗?”巴巴拉问。此时又是一九六八年了。
  “当然啰。”他打着嗑睡。
  “如果你还是处处像小孩的话,我们也许会像对待小孩那样地对待你了。”
  “下次不会啦。”毕利说。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傲慢的巴巴拉现在觉得尴尬起来了。
  “这儿冷极了,没有暖气?”
  “暖气?”
  “暖气炉,就是地下室里的那个玩艺儿,就是使通风装置里进来的空气变热的那玩艺儿。我想暖气炉坏了。”
  “是的,也许坏了。”
  “你冷吗?”
  “我不觉得。”
  “啊,我的上帝,你是小孩啦。如果我们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你会冻死和饿死的。”如此等等。她以爱的名义把他的尊严一扫而光,这使她异常兴奋。
  巴巴拉打电话叫来暖气工人,同时让毕利上床,井叫他答应躺在电褥下面直到电褥热了为止。她把电褥温度控制器调节到最高温度上,很快使毕利的床热得可以烤面包。
  在巴巴拉关上门离开之后,毕利进行了时间旅行,又回到541号大众星上的动物园。刚从地球上给他带来一个配偶,她名叫蒙塔娜·怀尔德赫克,是电影明星。
  蒙塔娜一直处于发愣的状态。戴防毒面具的541号大众星生物把她带进来,安置在毕利的黄色躺椅上,然后从他现在住的半球形大厅的气塞里退了出来。外面的大批观众看了很高兴。到动物园来的参观者数目打破了历史记录。全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都想来看地球上的人进行交配。
  蒙塔娜赤身裸体,毕利当然也一丝不挂。他恰巧非常兴奋。
  但是你决不可能知道谁将先采取主动。
  她现在不断地眨眼睛,眼睫毛上上下下地眨动着。
  “一切都很好,”毕利温柔地说,“请别害怕。”
  蒙塔娜打从离开地球的旅行期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541号大众星生物没有同她谈话,也没有给她看到。她最后所能记得的是她在加利福尼亚的棕榈泉的游泳池旁晒太阳。蒙塔娜年方二十,颈子上挂着一根银项链,一只心形锁吊在项链下面,正好悬在乳房之间。
  她转过头来看见外面无数541号大众星生物。他们快速地开合着他们的绿色小手,以示欢迎。
  蒙塔娜一个劲儿地尖叫起来。
  所确的绿色小手合拢了,因为蒙塔娜的恐怖表情很难看。动物园负责人命令身旁的起重机操纵员把海蓝色的天篷罩在半球形大厅上,以此模拟地球的黑夜,使里面暗下来。每隔六十二小时(指地球上的小时)动物园里就有一个小时的黑夜。
  毕利开了落地灯。来自单个光源的光使蒙塔娜的漂亮身体感到极为舒适。这使毕利想起德累斯顿在轰炸以前的奇异建筑。
  蒙塔娜终于爱上和信任毕利·皮尔格里姆了。等她明白表示需要他时,他才抚摸她。她在541号大众星上住了相当于地球上的一个星期以后,羞答答地问他是否愿同她睡觉。他答应了。对他们来说,现在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毕利又进行了时间旅行,从541号大众星的快乐的床上到了一九六八年的床上,即他的埃廉市的床上,电褥温度很高。他浑身是汗,模模糊糊记得他的女儿把他安顿在床上,并吩咐他躺在那儿.直至暖气炉修好为止。
  有人敲他房间的门。
  “谁?”毕利问。
  “暖气炉修理工。”
  “嗯!”
  “暖气修好了,暖气上来了。”
  “好。”
  “老鼠咬坏了恒温器上的电线。”
  “真糟糕。”
  毕利呼哧呼哧地用力吸气。他那滚烫的床发出一阵阵像蘑菇地窖里发出的气味,他在梦中同蒙塔娜温存而遗了精。
  在那夜梦遗后的早晨,毕利决定回到他的设在集市区的验光配镜店工作。像往常一样,店里生意兴隆,他的助手们经营有方。
  他们见到他的到来都感到吃惊。他的女儿对他们说过,他再也不会回来开业了。
  毕利却兴致勃勃地走进他的验光室,叫第一个病人进来。于是他们给他带进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男孩由寡妇母亲陪同。娘儿俩是生人,初来城里。毕利问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得知男孩的爸爸死在越南战场,在那次靠近达卡度附近的875号高地的五天五夜的著名战役中阵亡。
  就这么回事。
  在检查那个孩子的眼睛时,毕利对他讲了他确实在541号大众星上的奇遇,并且叫那无父亲的孩子放心,说他的父亲仍健在,孩子还会常常看到他。
  “难道那样不舒服吗?”毕利问道。
  孩子的母亲走出来告诉接待员说,毕利显然神经错乱了。于是毕利被带回了家。他的女儿又问他:“父亲,父亲,父亲,我们将拿你怎么办啊?”
《五号屠场》[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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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听:
  毕利·皮尔格里姆说,他是在英国俘虏大院注射吗啡后的第二天到德累斯顿去的。英国俘虏营位于俄国战俘剿灭营的中心。毕利在一月里的那天清晨醒来。那个小医院没有窗户,鬼火般的烛光已经熄灭。所以,只有墙上针尖大的小孔和安装得不很严实的房门四周的矩形缝隙透进亮光。断了一只胳膊的小个儿保罗·拉扎罗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最终要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睡在另一张床上鼾声如雷。
  
  毕利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此时是哪一年,也不知道他身在什么星球。不管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反正很冷。然而他不是冻醒的,而是动物磁性使他浑身发抖发痒,使他的肌肉非常痛,仿佛他在进行剧烈的体育锻炼。
  动物磁性是从他的身后来的。如果毕利一定要猜出是什么动物引起的动物磁性,他会说在身后的墙上倒挂着一只吸血蝙蝠①。
  【① 产于南美洲的一种蝙蝠,吸动物的血,故名。】
  毕利在回头看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他的身子朝床脚挪动。
  他不想让这动物掉到他的脸上,它可能用爪子把他的眼睛抓出来或者用嘴咬掉他的鼻子。他回头一望,磁性的来源真像蝙蝠。不,原来是毕利的那件有毛领的乐队指挥穿的外套。外套挂在墙的钉子上。
  毕利继续背朝那件外套向后倒退,同时回过头去看,感到动物磁性增加了。接着他面对外套跪在床上.壮着胆子这儿那儿地摸它,寻找辐射线的来源究竟在哪儿。
  他找到了两个小来源,即两块小东西,藏在衣服衬里的里面,彼此距离一英寸,一个外形像豌豆,另一个像很小的马蹄铁。毕利收到一则辐射线传来的消息。他被告诫说,别查明这两块是什么东西,只要知道这两块东西能为他创造奇迹就行了,不必追问,否则就要失灵。这对毕利·皮尔格里姆来说是很好的。他既感激,也很高兴。
  毕利微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又回到战俘营的医院里。太阳高悬在天空中,外面响着像坟地里发出来的声音,那是身强力壮的人在很硬很硬的地上挖洞,以便竖上一根根木料。英国人在为自己建造新厕所。他们把他们原来的厕所放弃给美国人了。他们的剧场,即曾经举行宴会招待美国人的那块地方也放弃给美国人了。
  六个英国人抬着搁有几只垫子的弹子桌,摇摇晃晃地穿过医院。他们正对它加以改造,使它成为贴近医院的住处。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拽着垫子和扛着投镖板的英国人。
  扛投镖板的那个人就是打伤小个儿保罗·拉扎罗的“仙女”。
  他在拉扎罗的床边停下来,问他病好些了没有。
  拉扎罗对他说,他在战后将要杀死他。
  “嗯?”。
  “你犯了个火错误,”拉扎罗说,“任何碰我的人最好杀死我,否则我将杀死他。”
  “仙女”知道杀死的含义是什么。他对拉扎罗警惕地笑了笑。
  “我仍然有时间杀死你.”他说,“如果你真的劝我这样干是明智的话。”
  “为什么你不宰了你自己呢?”
  “别以为我设有试过。”“仙女”回答说。
  “仙女”觉得很滑稽,傲慢地离开了。拉扎罗在他走后对毕利和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说,他一定要报仇,报仇是一件快事。
  “报复可快活哩,”拉扎罗说,“人们愚弄我,天哪,真混蛋,他们在后悔呢!我看了却捧腹大笑,我可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如果美国总统欺侮我的话,我也要给他好看。你应当看到我有一次对狗采取的报复行动。”
  “狗?”毕利说。
  “这家伙来咬我,我于是弄了一些排骨和时钟里的弹簧。我把弹簧砍成一小段一小段,每小段磨尖,像刀片的刀口一样锋利,然后把它们塞进排骨里面。我走到拴狗的地方,狗又要咬我啦。我对狗说:‘来吧,可爱的狗,让我们交朋友,别再为敌了。我不想打你。’它相信了我的话。”
  “它相信了?”
  “我摔给它排骨.它一大口就吞了下去。我等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拉扎罗的两眼闪闪发光。“它的嘴巴开始流血了,哇哇哇地人叫起来,在地上直滚,好像一把把刀插在它的身上而不是在肚子里。然后它想咬破它的肚皮。我哈哈大笑,对它说:‘你的这个主意可不坏呀,伙计,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吧。是我把那些刀子放在里面的。’”
  “不管谁问我一生中什么东西最甜美——”拉扎罗说,“我的回答是报复。”
  凑巧德累斯顿后来被炸毁了,但拉扎罗并不怎么高兴。他说他对德国人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还说,对付他的敌人,他喜欢一次干一个。他为自己从未伤害一个无辜的旁观者而自豪。“他们谁也没吃我拉扎罗的亏,”他说.“谁也没有过。”
  可怜的老埃德加·德比,这位中学教员也来凑趣,他问拉扎罗是否想用时钟弹簧和排骨去喂“仙女”。
  “放屁。”拉扎罗说。
  “他个儿很大。”德比说,当然他自己个儿也很大。
  “个儿大小没关系。”
  “你要用枪打死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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