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奔此刻的名字叫田亮,网名叫地狱暗火。每一个听他报名的人都微微一愣,看看他的脸,脑子里可能再想想那个跳水的田亮。一个女孩似乎还笑了笑。李奔现在的长相和田亮差距太大了。就是田亮看到了,也会气得从跳台上栽下去的。
李奔用目光搜寻那个叫死魂灵的人。他进来了,瘦得像个竹竿,却留着一条辫子,油滑地扎在脑袋后面。他穿着一条白而脏的牛仔裤,紧紧地兜着干瘦的屁股。不时地揉着红眼睛,显然经常熬夜。这就是斑竹死魂灵。
死魂灵,死街幽魂版的斑竹,真名叫吴西门,男,二十七岁,未婚,职业是幽魂网吧里的一名管理员,网络高手。他是这次活动的召集人。
这是一次同城网友聚会。
网络聚会、网友一夜情每一天都点缀在城市的生活里。城市就像个培养基地,谁也不知道哪一天里面会冒出什么新鲜的玩意。但是现在,网络聚会是这个城市最流行的东西,许多人乐此不疲。网络聚会好比钓鱼,钓鱼线上扯出个兔子,那算意外惊喜。钓鱼线上扯出条蛇来,那也够刺激。
张倩遇害的那晚,就是参加了这个网络聚会!那时候,卢苇和她在一起。
李奔趁卢苇外出的时候,查看了她的电脑。他细致地翻看历史记录,打开每一个网络连接,他终于看到了这个网站。城市热线网站的讨论版:死街幽魂。
这是一个讨论鬼的版面。每一个网友都可以上传恐怖的鬼故事,评论或者转帖。网友们的名字也起得五花八门,有的恐怖异常,有的鲜血淋漓。这个版面的斑竹叫死魂灵。
那天晚上,李奔在打开版面的一刹那,就被版面上跳出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每一只风筝飞上天,天空里就有幽魂来依附。邪念就是连接幽魂的风筝线。
这句话有什么深义呢?李奔皱眉沉思。
画面上,一只风筝正在天空中高高飘荡。它越飘越远,天空也越来越暗,忽然,天际线上出现了一滴血,血滴发出了咚的一声,好像从很高的地方落到水里。血滴不住地颤动,如同里面有个活的东西在挣扎,在膨胀,血滴突然破裂,向屏幕的两侧泼开。鲜红的血像刷墙一样从上到下蔓延,像瀑布一样挂满了整个屏幕,整个版面。
李奔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但目光却被那似乎要冲出屏幕的血水震慑住了。血色忽然凝结不动,画面的中间,几个黑点在隐隐地飞来,伴随着越来越响的恐怖配音,那几个黑点渐渐变大,猛地推到近景,特写。四只骷髅!
骷髅随即幻化成四个字:死街幽魂。
铺上底纹的四个红字下面还有模糊的几个数字:三月三日—五月十五日。
三月三日,是张倩上次参加的聚会时间。5月15日,是将要举行的聚会时间。
李奔承认,这是一个很古怪的版面。但是,它的动画效果做得很好。斑竹是个高手。
可惜眼前的这个“死魂灵”,真的干枯得像个死人。他有什么秘密吗?他是卢苇的情人吗?李奔想想都有些可笑。
几个女孩子脸上明显挂起了失望的神情。她们或许曾是死魂灵的崇拜者或者网上熟人呢。可惜,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不见。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死魂灵无神的眼光看看包间里的人,开口了。
人都到齐了吧?
磁性、宽厚、中气十足。
地狱欢迎你们!
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房间里的人都笑了。
李奔暗暗诧异,这小子是个富有鼓动性的人。人不可貌相啊!
研究表明,讲述恐怖的事情,其实是放松心灵的良好方法。与神秘和死亡相关的鬼故事,更能让我们体会到生的乐趣。生还是死,这是一个大问题!
他清清嗓子,忽然换成正常的语气说:上面的话不是我说的,我没那水平。
一个女孩笑出声来。她说:哈姆雷特说的。
好了。我不废话了。我们这样的聚会已经举行了八次了,每年两次,许多网友都参加了聚会,有的还从其他的城市赶来。许多人还成了好朋友。我为能给大家提供这么一个轻松娱乐的机会而感到骄傲!
哗哗鼓掌。
我们的聚会活动有三项内容,一是下午的明孝陵放风筝,二是晚上的夜眼酒吧假面舞会,三是晚上舞会后的无门祠堂鬼故事大赛。为我们提供住宿的旅馆是明朝客栈。下面,请大家作自我介绍。
看到角落里站起来的那个人,李奔愣住了。
12、疑云
我的网名是明朝少女,我叫卢苇。是名导游,希望和大家交上朋友。
卢苇第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甜甜的声音,清秀的面庞,好个明朝少女。道道目光刷刷朝她射去,连李奔都有点吃醋了。
你就是网上的明朝少女啊?我们有缘分!欢迎下榻我们明朝客栈。
一个胖子笑嘻嘻地站起来,隔着三个人的座位,努力地去和卢苇握手。李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肚子,惟恐它撑断胖子肩上的两根背带。
胖子坐下来,喘着气整理背带裤,嗡嗡地说:我叫刘勇,明朝客栈的副经理。对了,我的网名叫宁采臣。我特别喜欢《倩女幽魂》里的小倩。大家叫我小宁好啦。
小宁?你都他妈的三十五六了,还小宁呢。李奔心里呵呵笑。宁采臣竟然是这样的傻瓜,张国荣又要气死一次了。
大家好。我就是网上的那个“白无常”。呵呵,我的职业是医生,生活里是个白衣天使,是救命的,不是夺命的。
说话的那个白脸男人扶了扶眼镜,似乎冲着卢苇说:我叫刘志军,医科大的硕士,补充一句啊:至今未婚。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他抱着拳,四处招呼。刚要坐下,忽然又站起来,笑着说:再补充一句啊:我会催眠术。
有人好奇地啊了起来。白无常仰着脸,得意地微笑。
白无常?医生?会催眠?李奔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我是名学生,来自矿业大学。第一次参加聚会,请大家多照顾。
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站起身来,冲其他人点点头。和他相邻坐着的,是一名文静的女孩。两人显然是一起来的。女孩显得有些紧张不安,男孩一只手从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有些过分警惕。
还没到最恐怖的时候呢,你们怕什么啊。胖子笑嘻嘻地拍拍男孩的肩膀,眼睛却瞄着女孩的胸部,说:放松点,有我们呢。
斑竹死魂灵忽然问:你们的网名是什么?
男孩愣了愣,说:我叫蒲松龄,她叫婴宁。
大家轰地笑了。白无常说:这个名字起的好,是从《聊斋》里冒出来的鬼。
气氛有些活跃起来,大家的目光转向了下面的人。挨着卢苇坐着的是个黑衣女孩,鼻梁高挺,长发披一半,遮一半。她虽然坐着,但明显可以看出来身材很好,曲线优美。一个性感的女孩,但看起来很冷漠。
轮到你了。卢苇碰碰她。
黑衣女孩似乎也有些紧张,她吸口气说:我来自艺术学院模特系,是名学生。我的网名叫天涯明月刀,其实,其实我很怕鬼的。
其实世上本没有鬼,怕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鬼。
李奔不禁赞叹,这句话活用得恰到好处。
说话的人正倚在门口,他依然剔着牙。李奔看过去,心里动了一下。那人就是让酒吧服务员害怕的人,那个平头男子,酒吧里的老板。他冲死魂灵点点头说:还要什么水果吗?
死魂灵揉揉眼说:暂且不用,麻烦向老板了。
酒吧老板笑了笑,扫视了一下房间,退出去了。
看到角落里站起来的那个人,李奔愣住了。
李奔在博物馆里见过他。
我叫江忆南,是博物馆的,我的网名叫“子不语”。就这些。
他说话有些结巴,声音也有点低,说完了赶紧坐下去。似乎有些害羞,呼吸都急促了。
几个女孩子互相悄悄问:子不语?什么意思。
“子不语”似乎听见了,啊了一声,张张嘴巴,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就把解释的话咽回去。他用手指撩了一下头发,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杯。
我的网名叫风筝,我是市风筝协会的,我从小就喜欢风筝。一个穿着T恤的小个子男子站起来,操着南京普通话说。我们这个聚会蛮有意思的,搞的不要太好!
我们来自职业技术学校,我们的网名叫会游泳的鱼、背棺材的人、乖乖女鬼,希望大家多关心我们哦。
三个女孩刷地站起来,微笑着鞠躬。她们接着笑成了一团。
李奔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每个人的名字。
这些千奇百怪的网名,有好些都在那个版面上出现过了。他努力地把它们和其主人对上号。
现在,有六个女孩,七个男人。谁是最可疑的人?女孩除外,谁是最可疑的男人?
第一个最可疑的人,就是死魂灵。他是活动的召集人,很可能知道网友的基本资料,可能掌握着每个人的行踪。版面是他主持的,他有时间做想做的事情。
第二个可疑的人,是那个胖子。看他的样子,绝对是个喜欢搞一夜情的采花贼。他身为旅馆的经理,为网友们安排房间,有着便利的条件。他会是卢苇约会的人吗?
第三个可疑的人,是那名医生。李奔觉察到,他看卢苇时,眼色似乎是直勾勾的。他自诩会催眠,会不会真的能迷惑女孩的心?李奔猛然想到,他懂得注射器等医疗器械的使用。难道那些针眼是他的作为?!
第四个可疑的人,是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酒吧老板。凶案就是发生在他的酒吧里。他那么神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五个可疑的人,是那个风筝协会的人。他的网名就叫风筝,那个紫色的风筝面具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六个可疑的人,是博物馆里的那个馆员,子不语。但是,李奔想不明白,为什么把他列为可疑人的名单。只是因为见过他一次?而且在女尸展览那样的氛围里?
第七个可疑的人,是那个艺术学院的天涯明月刀。凭着直觉,李奔觉得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就凭着她一个人来参加一个怪异的和鬼有关的聚会活动,她就不是一个怕鬼的人。她在说谎。李奔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进了可疑者之中。
可是,现在,李奔更加糊涂了。除了少数几个女孩子,难道在座的人都是可疑的人?当你把所有的人都看作可疑的人的时候,那么,谁都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张名单等于一张废纸。
13、风水
网友们,时间不早了。下面,我们先到附近的祠堂那里买风筝去。
死魂灵催促着这群人,活动马上要开始了。
下午三点的民国老街,天空有些阴郁。好在有点凉风,还不至于憋气。电视里播天气的小姑娘说:晚上可能有阵雨。
这群人穿过马路,向祠堂所在的那条小巷子走去。那个破败的祠堂就位于巷子的一头。在祠堂的斜对面三百米处,就是明朝客栈。
诸位兄弟姐妹,前面就是敝店:明朝客栈。今天晚上,你们就会领略到本店的风味。
胖子远远地指着明朝客栈的幌子,大声地说。
风格独特!有点像龙门客栈。死魂灵回头对大家说。明朝客栈是我们老街上很有特色的景观。好多人都慕名而来。价格也比较便宜,所以,我们的活动一直选它做住宿地。
我们的客栈带半自助性质,顾客一般都是年轻人和学生情侣。价格虽然便宜,但是我们在设计上可是下了很大的工夫的。我们的设计师都是从欧洲请来的。
胖子开始喘着粗气吹牛。
欧洲人来设计明朝客栈?那怎么不叫欧洲客栈啊?卢苇明显在讥讽他。
哈哈。我看客栈的风格啊,就像一家黑店。医生不怀好意地说。
宁总,不如改名叫“十字坡”好了。这样更吓人。风筝协会的矮个子插嘴道。他把“宁采臣”当成姓宁的了。
大树十字坡,插翅飞不过。几个人开始拿孙二娘的黑店取笑胖子。胖子也不恼。
拐过几个小店面,几株老树扑面而来。绕过树去,竟然是一处静谧的小广场。除了广场中间那块不大的空地外,广场四周高高低低全是树,树的空隙处,摆放着一些石头桌子和凳子。让人意外的是,广场上还堆了几座人工假山,有水从假山穿过,汩汩地响。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片草地,上面堆满了垃圾。后面就是个祠堂。祠堂里早些年据说闹鬼,早就破败了。谁也不喜欢挨着祠堂盖房子,结果祠堂前面这块地就成了垃圾堆了。这几年老街开发,市政就把这块地整了整,搞了个休闲广场。给老头老太下棋跳舞。
死魂灵兴致勃勃地讲解。
职业学校的一个女孩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啊。一进来我还以为进了墓地了呢。怎么到处都是树林和石头堆啊。
小径曲折狭窄,十三个人排着队往前走,倒真像去墓地送葬。
广场上没有几个人,两三个老头散落在几个石凳子上下棋,对来人丝毫不听不问不看。李奔感觉,这些老头好像和他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他们应该几百年前就在这里下棋了。一直在下,落子无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越往里走,李奔越感到有一股阴气。
李奔以前从不相信风水的胡说八道,但是经历的几件事情又让他感觉到,风水这东西,有时候还真说不明白。比如地气,比如鬼魅。
李奔有个朋友在五台山附近的街面上做小饭店生意。他接手的是人家转让的店面,有朋友就劝别接,据说风水不好。那朋友不信邪,硬是接了,结果开业了大半年,生意亏得一塌糊涂。眼见着马路对面那家小吃店人来人往,自己的店就是门可罗雀。按说价格也不高,手艺也不差,就隔几米的马路,顾客为什么就不进来呢?这位朋友百思不解。
当初劝他的朋友就告诉他,这个地方的风水早就有人看过了。以马路划线,路南向阳,风水旺。路北背阴,风水背。从地势上看,路南也比路北高出一块,那朋友的店面被压住了地气了。为什么许多银行啊饭店啊都筑那么高的地基啊?而且还在门口堆那么多级的台阶?这是有讲究的。人往高处走的时候,为了保持重心,都是抬头挺胸,甩开两臂,一步一步前进。这种姿势让人有种征服感和威武感。等登上了高处,回头一看,高高在上,更有成就感。往下走就不同了,重心老往后仰,屁股还不由自主地扭动,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当然谁也不想这么难看了。朋友那饭店就倒霉在地势上。归根结蒂,没看好风水。
李奔听了将信将疑,但从此以后走到了哪里,潜意识里就想看看风水。
他看出,这一片地块的确有些古怪和阴气。
广场上的小树林绕成了一个扇形,扇形的中心就指向树林后那座黑乎乎的祠堂。如果从空中俯视,整个构图就是半个坟茔。如果将这个半扇形的另一半用虚线连接上,这个图形就成了一座带墓碑的完整坟墓。只不过,墓碑就是那座祠堂,它正处于坟墓的中心。墓碑立在坟墓的中心,这似乎不太好理解。但是,要是了解到古代墓葬的知识的话,对这样的古怪构图也不难理解。
古代对坟墓区分得很明白。地上隆起为坟,地下挖坑填平为墓。碑是坟墓的标记。上古时代,人死后都是挖坑埋葬后,再把土填平。只是到了后代,才堆起土来,甚至越堆越大,好多皇帝为自己修建了高山大陵。不过,到了唐代,皇帝们比较聪明,直接在险峻的山上挖洞,以山为陵。也有皇帝不筑坟的,成吉思汗死后,就让后人把自己的墓填平,据说又用了百匹骏马来回奔驰践踏,直到踏成平地。之后再在上面大量种草。数年之后,坟墓青草与茫茫草原连成一体,再也找不到哪里是一代天骄的葬身之地了。传说中,觅其葬身处唯一的方法,就是骑着骆驼,随着它的足迹,找到草木茂盛的地方。当骆驼流泪的时候,那里就是成吉思汗的墓地。因为,当年墓成的时候,杀了许多骆驼祭坟。母骆驼的乳汁就洒在那片草地上,后来的骆驼就能找到它妈妈的气息。
李奔望着那座爬满青藤的灰砖老房子,寻思它算是碑呢?还是墓呢?他又开始琢磨起他的风水理论来。
如果是石碑,那么它身后的整片老街都要算是墓地。这当然是个笑话,除非这条街曾经是个死街,乱坟岗。如果是个墓地,按照风水流向,祠堂所在的这条小巷子中间突然被一幢筒子楼给截住了,巷子里有座墓地,只有一头通气,阴气无法导出,岂不是极凶的风水?当年的人肯定不会这么设计。李奔设想,很早以前,这条巷子肯定和那幢筒子楼后面的巷子连在一起。
李奔扭着头,尽力想看清筒子楼后面的那条街道。胖子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看什么看?有什么好东西?
李奔说:筒子楼后面是条什么街?
博物馆路。也是条巷子。胖子顿时没了兴趣。
咦,风筝!有个女孩高声地叫了起来。李奔回头看去,祠堂上方的天空中,正飘荡着一只紫色的蝴蝶风筝。
刚才它就一直在那里吗?李奔疑惑起来。
14、风筝
公交车冲出喧嚣的市区,狂奔着在明孝陵站停下。这群人嘻嘻哈哈说笑着下了车。人人都扛着个漂亮的风筝,风筝五颜六色,形状各异,被明孝陵的山风一吹,绸纸飘来飘去。一些游客远远地看着,脸上充满了羡慕。青山绿水,古都之春,骑着破败的城墙放风筝,怎么说都是件浪漫的事情。要不是一直疑心重重,李奔也不得不承认,参加这种活动的确很享受。他奔奔波波了好几年,怎么就没想过来这里放放风筝呢?其实,要是每个月来这么一两次,也能挤出时间的。
当男人的心粗糙时,就有一个女人的心是受伤的。
这难道是卢苇渐渐疏远他的原因吗?
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异常出现。
在祠堂旁边的小平房里,这群人左挑右拣,乱成一片。李奔以前还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卖风筝的老头。风筝挂满了平房的门口,门前的草地上,也铺得到处都是。老头戴着老花镜,不时地把散落的风筝拣起来,挂好。
老头六十岁的样子,头发都白了,一脸的和气,手脚很麻利。看见胖子蹲得直喘气,老头搬了个小凳子,塞到他屁股底下去。
老头笑眯眯地说:你放风筝,保险得很。再大的风,你也拽得住。
大家都哈哈笑。胖子也笑,说:你就别寒碜我了。这次送我一只。上次就从你这买的。
老头频频点头:你随便挑,都很便宜的。
老头的风筝的确很便宜,李奔随便买了一只,他突然发现,老头这里还卖塑料面具。
这玩意都是谁来买?
李奔很感兴趣地问。
老头看看他,搓搓手说:小孩子好奇,买个戴戴。我这里进得不多,主要是给那边酒吧里代送的。
酒吧?
死魂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了过来。他拉拉李奔说:哥们,不用买了。酒吧里都有。
李奔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一只风筝面具。他抬头四处看看,忽然发现,卢苇不在人群里。
糟糕。怎么会把她盯丢了?
他飞快地把钱递给老头,拿起一只风筝,拨开身边的人,四下里看去。他的心平静了好些。卢苇正拎着一只燕子风筝,坐在祠堂门口的一块石板上休息。旁边,站着两个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是医生和子不语。医生很健谈,一边聊着风筝的比例,又扯到了人体的黄金分割,偶尔还把话题丢给卢苇。但是看得出来,卢苇和子不语都没有多少兴趣。卢苇有些心不在焉,医生问一句,她啊一声。那个子不语更是不问就不语,似乎是出于礼貌,才回答那么两句。
李奔看出来了,子不语似乎对聊天没什么热情,对活动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一个书呆子,寡言少语,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制住那个夸夸其谈的医生,让他无的放失。
看见李奔走过来,每一个人都像看到了救星。卢苇和子不语终于可以摆脱那名医生了,医生也终于有了新的谈话对像。
几位买了风筝了?李奔尽量变着嗓子问。由于担心卢苇听出他的嗓音,他捏得有些过分,声音都破了。
卢苇点点头,奇怪地看看他。李奔赶忙把目光转向子不语。你好像没过去看看啊?
子不语喔了一声,瞥了瞥树后那个风筝店。我不喜欢放风筝。他淡淡地说。他转过身去,似乎对祠堂的外观有了兴趣,背着手仰看。专业人士的毛病犯了。李奔知道,这大概是子不语不想聊天的表示了。才三十来岁的人啊,就这么暮气沉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
医生倒是显得很热情地冲过来。哥们,听说你是房产局的?透露一下,这房子买哪边的最有利?
房产局的?李奔自己都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他自我介绍时说是做房产买卖的。
我的意见,房子够住就行,没必要追风啊。大房豪宅,死了后还能背在身上?你看看这老街上的旧居,有几家的主人还在呢?说不定啊,这破败的祠堂几百年前也是座豪宅呢。
李奔冲着医生发了一通宏论。对付健谈的人,你要表现的比他还健谈!
医生果然被镇住了。在开往明孝陵的车上,他特意避开了李奔,找几位小姑娘聊天去了。
离开祠堂巷子的时候,李奔故意漫不经心地问死魂灵:老头的风筝店怎么开在广场里啊?
死魂灵说:那祠堂旁边的老房子解放前就是老头家里的,后来都给拆没了。
他不住那里谁住那里?真要按地契算,连广场上的那块地也是他家的呢。
李奔点点头。时代换了,旧豪绅没落,房子的变迁就是最好的缩影。
李奔不再感叹,两眼只盯着卢苇的一举一动,一路盯到了明孝陵。
活动刚刚开始。
15、墓道
天为帐幕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腿,空把山河一脚穿。
这首打油诗是朱元璋写的,不讲雅致,但很霸气。此刻,他正伸着腿,和老婆马皇后长眠在明孝陵的地宫里。
明孝陵坐落于钟山南麓玩珠峰下。明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合葬于此。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朱元璋命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主持陵墓的营建工程,第二年八月,马皇后去世,九月葬入此陵墓,定名为“孝陵”。孝陵之名,取意于谥中的孝字,有“以孝治天下”之意,一说是马皇后谥“孝慈”,故名。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五月,孝陵殿建成。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闰五月,朱元璋病逝,与马皇后合葬于此陵。
明孝陵规模宏大,建筑雄伟,形制参照唐宋两代的陵墓而有所增益。陵占地长达22.5公里,围墙内享殿巍峨,楼阁壮丽,南朝七十所寺院有一半被围入禁苑之中。陵内植松十万株,养鹿千头,每头鹿颈间挂有“盗宰者抵死”的银牌。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孝陵地区成为太平军和清军对峙的重要战场,地面木结构建筑几乎全毁。
诸司官员下马!
一座二间柱的石牌坊赫然立在面前。上面刻着六个楷体大字。刚才还说笑的人群,顿时敛声静气。
傍晚的明孝陵,游客稀少,石牌坊森然地立在斜阳里,显得突兀、孤寂。
下马坊即孝陵的入口处,谒陵的文武官员,到此必须下马步行。
一行人缓缓前行。转向四方城的西北,过霹雳洞上的御河桥是神道,神道的两侧自东向西依次排列着十二对石兽:狮、獬豸、驼、像、麒麟、马,每种四只,两蹲两立,共十二对,逶迤绵延达一里多地。之后,神道又折向北,有华表(望柱)一对在前,继而是巨大的石像四对,两武两文,威武雄壮,神态肃穆。
相传明太祖朱元璋死后,为了防止后人盗墓,曾于同一天从南京十三个城门同时出殡,而且车马仪仗完全相同,使人难辨真伪。
看着这些站了几百年的石头武士,李奔忽发奇想:到了夜晚,这些石头们会不会走下石座,活动起来。那时候,夜幕下的明孝陵里是不是到处都会响起他们笨重的脚步声呢?
南京几乎每一块土地下,都埋着古人的尸骨。李奔忽然想起了有人说的一句话。
你们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死魂灵拍着一个无头的石头神像,神秘地问。
你说那个石头?对啊,他怎么没有头啊?
一个女孩子好奇地问。
死魂灵诡秘地一笑:这里面有个故事。
传说这个石头武士像是一位很受皇帝宠爱的年轻大臣,因此,在修建孝陵的时候,他的神像也列在了里面。可是,这个武士是个风流种,他英俊健壮,不知道怎么把皇帝的一个女儿给勾引到手了。两人经常在宫中密会,此事被皇帝发觉了,可是又不好张扬,一怒之下,拔剑把他的石像脑袋给砍下来了,结果成了这条甬道上唯一的无头石像。
啊?是这样啊。女孩子们惊奇地说。
皇帝的女儿也是人啊!胖子不怀好意地说。
除了这个石头像,你们还发现什么秘密了吗?
死魂灵又说。
还有什么秘密?女鬼?医生夸张地说。
你们看看脚下的甬道,它一直这么笔直吗?
大家回头望望,这几里长的甬道果然拐了个大弯。这不符合皇家的规矩。将以前历代帝陵前的笔直神道改成一个弯曲的形状,颇出人意料。
弯曲的神道自明代以来就众说纷纭,目前最流行的三种说法是,一,朱元璋是农民出生的皇帝,做事随意,包括建自己的陵墓也别出心裁;二,朱元璋要让孙权给他的陵墓看大门,所以避开梅花山孙权墓,使神道变得弯弯曲曲;三,朱元璋尊重自然,顺应山水形势,设计出了这座前无古人的陵寝布局。
死魂灵卖弄了他的知识后,说不下去了。至于具体怎么回事,你们问专家吧。这些是他告诉我的。
大家都去看他说的专家,原来是那个博物馆员。他一路上默默不语,总是落在后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恍恍惚惚的,一副灵魂出壳的样子。正是由于他这幅呆样子,刚才还闹了个笑话。路经厕所的时候,他竟然懵懂地跟着几个女孩朝女厕所走去,要不是医生喊一嗓子,就进去了。当时他脸色都吓白了。
听到死魂灵喊他,专家一愣,尴尬地笑笑。小声说:没什么知识。他说的有道理的。具体有什么道理呢?医生问。专家看看长长的甬道,眼光迷离,开始叙述起来。看来,一涉及到专业知识,他就不那么结巴了。
钟山古称“龙山”,早在东汉末年,就被诸葛亮、孙权等政治家视为“龙蟠”之地。朱元璋作为大明开国之君,择金陵“龙脉”以为葬地,这完全符合风水要义。在钟山的南面建造自己的帝陵,在钟山的背面陪葬功臣,让自己的臣子在死后也护卫着自己,南北对应,尊卑昭然。
钟山有东、中、西三峰,在古代的风水学上,这被称为“华盖三峰”。按照中国的传统,以中峰的地位最高。而孝陵所处的独龙阜,恰好处于中峰南面的玩珠峰下。
从风水地貌上分析,方知其正处于孝陵之右的“虎砂”位上,与孝陵之东的“龙砂”之像左右对列;而直对孝陵陵宫的“梅花山”,过去都以为乃朱元璋为让吴大帝孙权这条“好汉”给他的陵寝看大门而留下的,其实,这一如座如屏的小山是孝陵风水中的“案山”,有着十分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其西南方向的前湖及逶迤南下的“钟山浦”也具有灵动的“朱雀”风水特征。这样孝陵陵宫及宝城就具备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四像”,加之孝陵的三道“御河”都呈由左向右流淌的形式,这种水,在风水上称“冠带水”,亦十分难得。
朱元璋因势利导,将三条河纳入自己的寝陵范围,既可以保留泄洪通道,又让河流为陵墓增色。这是朱元璋尊重自然规律使然。如果朱元璋为建造自己的寝陵将三条河填平,山洪暴发时,其后果可想而知!
古代的皇帝真他妈的会享受啊。这么好的山水,都让他们给占了。
风筝协会的那位愤愤地说。我住在南京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玄机呢。
抬头三尺有神灵。不要在太祖陵前骂太祖啊。老头就在前头山丘里躺着呢。胖子诡秘地说。
帝王将相,多的是魔鬼,少的是神灵。李奔摇摇头,但没有说出来。
不了解历史,是不知道封建帝制的残暴的。李奔记得看过一道圣旨,是明朝的永乐年间下的。史书上都说那是个繁荣的年代,《永乐大典》是部时代文化的代表,可是,如果读了那些所谓的圣旨,后人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时代的精神。
圣旨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本司右韶舞邓诚等,于右顺门里口奏:
有奸恶齐泰的姐,并两个外甥媳妇,又有黄子澄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条汉子守着,年小的都怀身,节除夜生了个小龟子。又有三岁的女儿,奉钦依由他,小的长到大,便是摇钱的树儿。又奏黄子澄的妻,生一个小厮,如今十岁也。又有史家,有铁铉家个小妮子,奉钦依都由她。
粗俗不堪又嘴脸逼真。说的很明白的事情:这是一道对犯罪大臣的家属进行处置的报告和批复。十个女的,有的老,有的小,小的才三岁。因为亲人是“罪犯”,被一律发配到妓院做妓女,成年的,安排二十个男子日夜蹂躏,年纪轻的怀了孕,还有一个女的,怀的“小龟子”都长大到十多岁了。至于才三岁的女孩怎么处置?慢慢养着,长大了再作妓女,是摇钱树!
明朝的官窑子里,卖笑的多是这样的所谓“罪臣”之后,像所谓的“蛋户”、“乞户”,也都是这样的人的后代。洪武、永乐两朝,是成就了大事业的,但是对人性的摧残,也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人性何在?
所谓的政治家、高皇帝,个个死后都该掘坟戮尸!
李奔忽然生出一种厌恶感。他随着人群走,一抬头,方城的隧道到了。
隧道其实是方城的一条深长的门洞,即使是白天,里面也阴暗潮湿,死寂得吓人。门洞由巨大的石头砖块砌成,有的已经开裂,仿佛随时都能压下来,将进来的人瞬间埋葬。许多游客看到这条门洞,都不由想起那个词:阳关道。这里却是阴间地道。后面是阳间,进去就是阴间。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下,这条道张着黑暗的嘴巴,更加阴森诡异。
太阳开始西坠。树影婆娑,山峰耸立。
一阵风从洞里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