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遗言
“文革”之中,在连续的批斗里,风度翩翩的司徒老先生背佝偻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整天低着头走路,一听到敲门声就发抖。那些诬陷他的罪证还不足以让他垮掉,毕竟,他平时很少和人结仇,又是著名的专家,很多人还是同情他的。而压垮他的,却是那个金库的传说。揭发这事的竟然是他的女婿马大元。
以“敢死队”头头赵山根为首的造反派围攻了司徒公馆。赵山根获悉马大元的检举后喜出望外,他号召马大元坚决与特务司徒雷划清界限。在一场群众大会上,马大元当场宣布,与司徒江南断绝一切关系,他不爱美人爱斗争。他还视死如归般地走上台去,用刷子写下了几个大大的字:“休妻书”。
马大元抛弃资产阶级小姐妻子成了当时轰动的新闻,也被树为立场坚定的样板。司徒江南被赶出了马家,回到了父亲身边。每次批斗时,这位漂亮的女人都被拉着去陪斗,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一个男人凶狠地抓起她蓬松的头发,让她低头认罪。她总是猛地抬起脸来,严酷无畏地盯着对方,紧抿着嘴唇。她逼人的目光让抓她的人都有些心虚和发毛。每当这时,司徒雷总是撕心裂肺地狂喊:小南,小南。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昏死过去。
“敢死队”折腾了几个月,也没有查出金子在哪里。他们恼怒地把司徒父女赶出了公馆,赶到了祠堂里。祠堂早已经无人打扫,遍地老鼠和鸟粪。父女两只能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熬过一夜又一夜。赵山根等人却先后搬进了公馆,占据了一个个房间。即使这样,他们还是不解气,又带着一帮人砸烂了祠堂里的石碑,火焚了院子里的花草鸟树,还在公馆底下挖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举报中的金库。除了石土,甚至连个破坛子都没有挖出来。
有一个夜晚,大雨倾盆。司徒雷被批斗后给扔到了祠堂里。司徒江南正发着烧,已经没有力气照顾爸爸了。此刻,望着昏睡的女儿瘦削的脸,预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司徒雷给女儿留下了一张纸条——悄悄塞进她的手里。他咬着牙,爬出了祠堂,朝着那片青藤爬去。大雨落在他的身上,泥水溅满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他不顾一切,向着那里爬去。因为,那里有一个他爱着的人,是他们共同的归属地。暴雨不住地下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水相混的泥泞痕迹。
向镜我悄悄地翻过墙头,伏着身子向祠堂走去。几个月来,每当批斗后,他都要偷偷地给老师送点吃的,也来安慰安慰师妹。晚上大雨,他安顿好了家人,又披着雨衣冒险赶来。
祠堂没有门,狂风暴雨打得地上一片阴湿。师妹缩在一角,昏昏地睡着。老师却没在这里。难道又被拖走了?他担心地四处看看,忽然看到了那张纸条。他轻轻抽了出来,看到了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南,爸爸去了。你要坚持下去。记着,坚持。我已经交代过,向师兄会照顾你的。爸爸爱你!
字越往后越模糊,显示写字的人已经没了力气。不好,老师要自杀。他慌张地四处寻找,井盖没有掀开,不可能跳了进去。
他又仔细地在周围查看,终于看到了那条血迹。顺着那片爬痕,他一路摸到了地下室里。
在黑暗的地下,他听到了老师的呻吟。他最终明白,祠堂底下原来是老师的密室。作为学生,他只知道老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妻子,没想到师母就葬在这里。
不!!不!我要杀死他们!把他们全杀光!
司徒雷老师滚成了一个泥人,他神志已经不清了,在断断续续地喊叫。
喊叫着的人突然从地上挺起,满头汗水。他死盯着黑暗的空间,又颓然倒下。
烛光忽然亮了起来。
烛光照亮了窄仄的石头房间,落在了躺着的人的脸上。头发和着血液、汗水粘在他的眼睛和脸上。刚才还闪烁着逼人的狂乱的眼神此刻正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举烛的向镜我俯下身,低声唤:老师,老师?
躺着的人动了下眼珠,看着他认出了他来,司徒雷眼神里有了些温暖和感激。他张张嘴:那些畜生们走了?
向镜我点点头,用手中的毛巾擦擦躺着的人嘴角的血泡。
躺着的人艰难地呼气,血泡仍然不断地冒出来。他挪动了一下脑袋,竭力想环视这个房间。举烛的人就慢慢移动蜡烛,烛影和人影无声地在墙上移动。
墙上挂满了风筝,此刻它们垂着翅膀,一动不动。
她喜欢风筝。躺着的人似乎有些欣喜地说。
说话的司徒雷陷入了沉思,他把脸转向向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你记着为我们放只风筝。
向镜我点点头。
躺着的人大口地喘起气来,还不停地咳嗽。稍停了一会儿,他长长叹了口气:等着我!
向镜我凑近他,努力想听清他的话。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做古丘!
人间多少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躺着的人在念诗。
躺着的人怅然出神,他忽然把目光转向向镜我的脸。他殷切地蠕动着嘴唇,颤抖地想说话。向镜我靠得更近,仔细倾听。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里的一切!
向镜我使劲点头。
守住这个秘密!别让孩子知道!
向镜我又点点头,用手擦眼。
躺着的人继续喘气,他侧过脸,露出鬓角花白的头发。他的眼睛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像。他极力地想挣扎起来,可是抬不起半点身子。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伸出枯瘦的手,指着墙上的画。
画像上,一名清秀典雅的女孩在甜甜地笑着,她穿着白色的曳地长裙,静静地站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画像一角上,写着白色的几个手写体:爱妻小芙,民国三十三年作于明孝陵。
向镜我关切地问:取来吗?
血正慢慢地顺着嘴角往外流。躺着的人只是死盯着画像,微微张着嘴巴。
向镜我放下蜡烛,快步向那幅画走去。他搬来一只凳子,半只脚刚踏了上去,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苍老却又深沉的低语:Wait for me.I:love you for ever!
向镜我赶快转过身去。他看见老人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血正从嘴唇里汩汩冒出。
向镜我默默地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隐约地传来几声抽泣。
石头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一个秘密也关在了他的心里。
冷风忽然从街道上吹起,墙上刷着的一张张条幅瑟瑟地抖来抖去。
集会的声浪隐约地从别的街道上响起。忽高忽低。
嘶啦一声,一张没粘牢的纸被风吹得飞扬而起,墙上只剩下两个歪斜的黑字:打倒……
58、遗孤
一年后,司徒江南也自杀身亡。死前,生下了一个儿子。
司徒雷死后,造反派由于得到了公馆,也就慢慢对他的女儿失去了兴趣。马大元被提拔进了“革委会”,司徒江南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又重新娶了一位工厂书记的女儿,春风得意。那个女孩虽然相貌丑陋,没有上过学,可是他看重的是她爸爸的地位。
向镜我悄悄地收留了司徒江南,他家住地很偏僻,不至于走漏风声。向镜我的妻子很贤惠,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司徒江南身体渐渐好转,可是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和恐惧症。
早在被批斗之前,司徒江南就有了身孕,在被收留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她怀孕的问题让大家很头疼。向镜我的妻子气愤地让她流产,说不能为畜生留下小崽子。向镜我也劝她不要生,以后孤儿寡母,日子没法过。可是司徒江南死不同意,她甚至跪下求师兄帮帮她,她要这个孩子,那是她的骨肉。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看着憔悴的师妹伤心欲绝的样子,向镜我心也软了。十月怀胎后,他偷偷请了个接生婆到了家里,司徒江南顺利生下了个男孩。
生子让司徒江南焕发了母性的光辉,她全身心地抚爱着孩子。可是,由于一年前巨大的折磨和沉重的打击,她的精神出现了问题。一想到死去的爸爸,她就抱着孩子哭泣。有时候,甚至缩到墙角尖叫,完全忘记了孩子的存在。
她的肉体和精神到了后来终于彻底垮了。在一个暴雨之夜,她回到了祠堂,撞死在了石碑上。
火化后,向镜我把她的骨灰悄悄放到了地下密室里,让她和爸爸妈妈永远相守在一起,并在里面为他们一家三口立了牌位。
老师和师妹的死让向镜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收留了师妹的儿子,决心带好他,让他健康地成长,做一个好人,而不是像他爸爸那样的禽兽。出于对师妹的怀念和告慰,他给孩子起名江忆南。他没有让他姓马,没有让他姓司徒,也没有随自己的向姓,而是用了师妹的名字。因为,孩子是她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谁也不能夺去。
他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江忆南。宁可让自己的儿子向宁吃不饱,也不让江忆南饿着。在精心的呵护下,江忆南渐渐长大了。可能是司徒江南在怀他的时候受到了太多的刺激,他从小就性格孤僻胆小,不大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好在有健壮的哥哥向宁照顾着,他也没过多受到小朋友的欺负。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出身问题就冒了出来。每次和小朋友玩过后,江忆南就会哭着回来找爸爸,说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自己只有伯父。向镜我心酸不已,只好说爸爸妈妈都不在人世了,他是孤儿。孩子就问爸爸妈妈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真的问话让向镜我两口子悲叹不已。
每到清明节,向镜我就带上江忆南,乘没人的时候,到祠堂里面烧香祭拜。磕完头,小江忆南就好奇地问:石碑里是谁?是不是爸爸妈妈?向镜我只好搪塞几句。祠堂和石碑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神秘的记忆。慢慢地,他甚至开始喜欢上了那里的怪异的氛围。那残破的蜘蛛网,怪叫的鸟儿,杂草丛里的石碑,一切都显得那么奇特和隐秘。后来,甚至不用向镜我再带着他,他都敢偷偷地来到祠堂,跪在那里喃喃自语。累了,就躺在了那里。
1976年,“文革”终于结束了,时间静静流淌,一切又恢复了秩序。
赵山根回到工厂里做了普通工人。曾经叱咤风云的马大元没了威风,妻子也和他离了婚。马大元孤身一人,本来有关部门考虑到他有点技术,想安排他做点工作,可是此时的马大元却又沉醉在酒精里,成了一个酒鬼。他常常红着眼睛,神秘地告诉别人:祠堂那一带肯定有金子。找不出来,我就死不瞑目!这样一个废物最后被派去几个单位看大门。他又不好好工作,几年里被踢来踢去,最终到了古文化博物馆,看守尸体,兼顾看门。
自从马大元揭发老师起,向镜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四十多年里两个师兄弟从来没有来往过。向镜我一直想,马大元要是敢来见他,他肯定要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他更担心的,是怕马大元知道江忆南的身份,前来抢夺。好在几十年来,马大元销声匿迹,自己也落得清净。
落实政策后,司徒公馆被发还。可是主人已死,有人就利用手中权力,借机侵占。等到向镜我得到消息,悄悄地为江忆南办理手续时,公馆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院子里的两间平房和那个祠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其他的小楼什么的,早就被人家翻新了。各家砌了围墙、护栏,一片公馆转眼就没了。原先种植花木的那方庭院也被建成了一个小广场。
向镜我带着江忆南搬回去的时候,孩子尚在年幼。从此以后,他到祠堂里更方便了。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这有点不符合他的年龄。终于有一次,向镜我进入地下室后,忘记了关门,江忆南偷偷地潜了进去,他终于发现了那个藏了几十年的大秘密。
59、惨案
江忆南偷偷钻进密室里,他看到了里面奇怪的布局,也看到了那三个牌位。他不知道司徒雷是谁,可是他隐约猜测出来,他和那位司徒江南肯定有密切的关系。密室的景象给了他迷幻般的刺激,这种氛围一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尽管以后他上了小学、中学,直至考上了大学,这种感觉仍然占据在他的心间,并留下了致命的阴影。
更可怕的是,他在地下发现了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那名叫司徒雷的人的惊人秘密。
此后,他常常钻到密室里,一点点地读着那本日记。虽然一开始,他的认字能力不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通读了整本的日记。
更大胆的一次是,他尾随着向镜我,伏在暗处听他喃喃私语。他搞明白了自己和这里一切的关系。他简直惊恐得差点当场闭过气去。
江忆南慢慢长成一个大孩子了,可是性格仍然内向,而且比以前更加委靡伤感。向镜我常常感叹,觉得自己对不起师妹,没有让孩子开心活泼起来。可是他老了,已经力不从心。
他哪里知道,这个看似忧郁的孩子,其实内心里正剧烈挣扎着,正经历着痛苦的灵魂煎熬和性格裂变。
江忆南没想到的是,他的外公和妈妈竟然经历了这样悲惨的遭遇。更让他恐惧的是,在外公的日记里,竟然也记载了很久以前,在外婆的身上发生的另一个巨大的悲剧。而外公司徒雷受到这个悲剧的刺激,竟一怒连环杀人,成了一名罪恶的制造者。在他的有生之年,这段往事成了缠绕着外公脖子的绳索,一直勒着他到死,都无法解下。这才是地下密室里的最大秘密。
日记就藏在墙洞里的骨灰盒后面。摸上去是厚厚的一本笺纸,全部用毛笔写成。由于放的时间长,已经有些泛黄,有些地方又发潮粘在了一起。日记字体狂放,有些地方字迹缭乱,显然主人精神上已经失控,无法自持。特别是越到后来,字体变得越大,有的歪歪斜斜,有的全是涂抹,显然没有办法下笔。有的全页甚至都是死字,或者是爱字。有一页上,连写了十几个大大的悲字。可见写的人内心的痛苦和错乱。
日记从1946年2月记起,到1948年11月止。中间没有按天记录,而是匆匆忙忙的,类似于便笺式的大事记。
刚开始的1946年2月,文字清晰,字迹端庄,记述的事情也很详细。里面有这样的话:
2月5日爱妻小芙今日来电,言苏州甚安逸,一切都好。女儿江南日见长大,已经牙牙学语,能叫妈妈,甚喜。甚念。
2月6日,回书一封与小芙。近日工程烦巨,时局动荡。计划常变,恐工程难按时完成,回家之事尚需拖延。乱世之人,实难有情。悲夫此生。
2月7日,收到小芙照相一张,美貌如初,甚爱之。忆及当年留美之前,初见小芙,惊为天人,一晃五年矣。特去金陵相馆冲洗数张,置于镜框中,早晚欣赏。
2月10日,市政局张总办告知,各地物资近日齐聚宁,中央银行地下金库建设需加快速度,以应对不测。另,公馆区防空洞建设亦需促进,国防委员会将派员督察。
2月12日,连日劳累,咳嗽加剧,工程停停建建,实在烦人。一帮官僚,误国误民。
2月15日,查看防空洞工程时,意外发现,祠堂街区地下原有地道,只是过于简单,推测此地道直通水井,应为避难所用。祠堂破败,无人管理,附近公馆主人常换,不知以前谁家秘建。
2月20日,小芙一人在家,恐怕无聊。伊为新式女子,难与众多姑嫂投机,不如邀伊来宁小住,江南小天使可暂时交与姆妈看管。明日拍电。
2月25日,小芙回电,推辞不来。担心路途遥远,女儿无人看管。其实怕姑婆调笑也。再电告,并请母亲转告无妨。
2月28日,小芙来宁,赴车站迎接。人山人海,于人群中一眼即认出,情难自制,不禁拥抱。小芙却怕人笑话,真是小女子态,西洋礼仪早已见于中华几十年,有何稀奇。
定中山陵、莫愁湖游玩计划。
3月3日。生不如死!(红色血字)
从3月3日起,日记字迹陡然变大,笔画激愤,形同狂草。可以猜测,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情让司徒雷悲痛欲绝。可以看出来的是,小芙在这天死了,而且是惨死。
他不断地自责是自己杀死了小芙,里面全是痛彻、悲哀、无泪等等字眼。此后,一直到9月,就没再写下一个字。
9月20日起,忽然出现了一行字——
今日辞去了一切工程职务,自从小芙离去后,心思恍惚,哀莫大于心死。生而无意义。当日我若不电催她来,又怎能有这悲剧!
9月21日,小芙惨死之状不断出现在眼前。昨夜几次噩梦,都见她满脸是血,捂着刀口尖叫。17刀,如此凶残,禽兽!痛杀我也!
9月22日,每过祠堂,心里无限悲愤。今日刚到此处,访问凶手相貌,一黄牙泼妇竟然破口辱骂。侮辱小芙之死坏了该街风水。歹毒妇人,当时恨不得手刃此人。
想起案发当晚,才8点不到。歹徒行凶时,还有人家亮着灯火。谁料,小芙呼救,灯火竟然灭掉了。可怜小芙,呼喊奔跑,四处拍打街边大门,长达半个时辰,竟然家家紧闭大门,无人出来相救一个弱女子。哪怕有人呼喊一声,歹徒又怎能如此大胆,当街刺杀!警察局讲女子死前爬行了近半条街道,血迹一直拖到了祠堂门口。呜呼,小芙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如此冷漠而丧失天良的街区才是杀害小芙的真正凶手!
9月25日,猪狗不如的渣滓。畜生。人类最劣等的败类!复仇!复仇!
9月26日,顺着小芙的血液,为她报仇!
60、复仇
1946年3月3日晚上,正在老街附近监督丁程的司徒雷没有时间去旅馆里照顾来宁探望的妻子小芙。贤惠的妻子自己雇车赶到了这里,由于前面施丁,黄包车不愿意再往前走。小芙就下了车,沿着老街,往里走去。
她正在欣赏着路边的梧桐,路边突然蹿出了一个黑影。他手持匕首,猛地抢拽小芙的手提包。柔弱的小芙竟然毫不畏惧,大声呼救。歹徒先是惊慌失措,哪里知道一听到救命声,街道两旁原本亮着的灯光竟然纷纷灭了。有人还砰砰地关上了窗户。跑了几步的歹徒于是又转身回来,他狞笑着,凶狠地猛拽过小芙手里的提包。他倒了倒,把钱包揣进了口袋,把里面的点心哗地扔掉了。小芙赶紧去拣点心,那是她给丈夫准备的。
歹徒看看四周,忽然淫心大起。他嘿嘿笑着,向小芙搂去。小芙一边呼喊,一边在街道上奔跑。喊声凄厉,整个街道都听得到。可是,让人心寒的是,没有一户人家出来看看。歹徒索性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嬉笑着追逐弱小的女子,来来回回地调戏着。小芙恐惧地拍打每家的门环,可是就是无人应答。这是一条死街,一条死得吓人的街道。
歹徒终于扑上来了。不堪屈辱的小芙拼命地和他厮打,在歹徒拉扯她的衣服的时候,她一口咬住了他手指。挣扎不掉的歹徒啊啊叫着,他发起狠来,猛地持刀插向小芙的后背。身受重伤的小芙仍然死死不松口,直到把歹徒的手指咬断。也就在这时候,歹徒疯狂地抽刀向她扎去,一共扎了十七刀,直到她昏倒在血泊里。歹徒才仓皇逃离。
趴在街头的小芙又醒来了。由于流血太多,她已经没了呼救的力气。她默默喊着丈夫的名字,一点点地抠着地面,向前爬去。不长的街道上,留下了她长长的血迹。一直延伸到祠堂里。
当司徒雷接到警察局的通知,赶到这里的时候,小芙还睁着眼睛,可是已经咽气。
红着眼睛的司徒雷抱着小芙的尸体,他一步步地走在街道上,两眼直瞪着前方。他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也不哭,却让街道旁出来看热闹的人们感到了一阵寒意。他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一年过去了。
1947年3月3日晚上,老街上一户人家的女儿在夜里回家时突然被人杀死,死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头发被全部剪去。
蹊跷的是,案发的当夜,这户人家的门上不知道被谁系了一只紫色的风筝,风筝在风中飘来飘去。风筝上面还粘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红色墨水写着两个字:死街!
接下来,在警察局到处查找凶手不着的两年里,街道上又连续发生了三起命案,死者都是街道住户的妻女,手法也都惊人的一致。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是当年惨死的女子前来复仇。
巨大的恐惧压在了街道住户心上,不到半年,这里的许多住户纷纷搬了出去,一时间,大家谈街色变,这里成了一条真正的死街。当时正值内战爆发,当局也没有心思来侦破这些神秘的案件。
人们四处逃难,不断地有人又搬了进来。几年后,当年老街上的居民几乎全部换成了后来者时,那段事情也就很少有人知道。
司徒雷就是后来搬来的。他买下了祠堂附近的一大片公馆,还修复了祠堂,圈进了后院里。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个老祠堂依然没有安装房门。只是重新树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司徒雷对外的说法是,敬畏鬼神,而在他的日记中,他记载了自己营造的秘密。他暗令工匠扩建了地道和密室,把妻子的尸骨放了进去。
妻子曾经是他的最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仅爱她,而且敬佩她。妻子的死对于他是沉重的打击。
司徒雷出生在富商家庭,年轻的时候,风流放荡,不求上进,经常和一些社会上的混子混在一起。家里很为他的将来头疼。在一次亲朋的聚会上,二十四岁的司徒雷碰到了十九岁的王芙。那时候王芙还正在上女子高中。妩媚甜美的王芙一下子让司徒雷丢了魂。他整天找着借口去找这位远房的亲戚,为的就是能看到他迷人的女儿。可是王芙却对他爱理不理。
有一次,乘亲戚不在,司徒雷闯进了王芙的房间里。他红着脸,丢下了一封信,转身就想走。不料,王芙却叫住了他。
信里有什么?她冷着脸问。
没什么,你自己看。一向自傲跋扈的司徒雷竟然被她的气度镇住了。
你拆开,当面念给我听。王芙用扇子指指信,在椅子上坐下了。
司徒雷尴尬无比,手足无措。王芙扑哧笑了:你有胆量送信,没胆量念吗?还是个男人呢。
王芙终于逼着司徒雷把信里的内容念了出来。念完后,司徒雷满脸羞愧,大汗淋漓,那是自己写的情书。写起来痛快,念出来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肉麻。
王芙没有气恼,也没有羞涩。她微笑着说:我问你,你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以后凭什么来娶我?
司徒雷更加羞愧难当,他镇定下来,问道:你要什么条件?
我们家不缺钱,也不稀罕权势。等你有了男人的样子,再来和我交往。王芙笑了笑,不再理睬他,回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王芙的笑容留在了司徒雷的心头。从此后,他不再胡混,发奋读书,中央大学毕业后,留美两年学习建筑。在这期间,两人还一直通信,王芙总是鼓励他多学东西,奉献社会。回国后,司徒雷立即去王家提亲,王芙终于做了他的妻子。
在司徒雷的心中,妻子是天使,是他最依恋的神。
而妻子的死让他温柔的一面轰然倒塌了。他人性中恶的东西跳了出来。复仇就是他本能的冲动。
在密室里,他将妻子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入。特别是挂满了妻子喜爱的风筝。
在日记中,他还记载:那些女子都是他杀的。他要用她们的血来告慰妻子,以他们亲人的悲痛来体验复仇的快意。这时候,他已经从一个生气勃勃的青年变成了仇恨世人的极端者和悲愤者。他不理睬外面天翻地覆的世界,整天躲在密室里陪伴妻子的骨灰。他有时候也对自己的凶残感到后悔,为了对付良心的谴责,他在祠堂里树了那块碑。他还把杀过的女子的头发系在空荡荡的衣服上,挂在房间里,祭奠亡魂。那段时间,他实际上已经心智不全了。日记里记录下了他的心理感受。
妻子的死和复仇杀人的罪恶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要不是女儿转移了他的情感,他早在解放初就发疯了。解放后,老家来人找到了他,并送回了女儿。于是他开始一门心思地抚养女儿,并一直把她养大成人,可是,最终,没有逃脱那一场悲剧。在临死的一刻,他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学生向镜我。
向镜我守口如瓶,四十多年来,他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心底,并用心抚养师妹留下的儿子江忆南。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冥冥中,祠堂底下如同有股邪恶的力量在牵引着,悲剧仍然在往下一代人的身上延伸!
61、裂变
在向家的呵护下,江忆南长大了。“文革”结束,他考上了中学、大学,学习的是历史,毕业后进了古文化博物馆。然而,幼年的记忆侵蚀了他的心理。
小时候经历的神秘的气息和忧郁的氛围始终萦绕在心头,特别是在他发现了外公的秘密后。外公杀人的日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些悲惨阴冷的故事也给他留下了阴影。在大学里,他特别对历史和占迹着迷。他整天埋头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很少和同学打交道。以至于得到了一个“古人类”的称号。
在背负恐惧和神秘,罪恶和复仇,善与恶,追忆和缅怀等等心理重压的成长过程中,他的性格发生了变化。白天,他是个思维清晰,知识渊博的学者,晚上,他却变成了她,一个遥远时代的女性。他在白天思考的是:爸爸所做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是什么力量导致这样的事件发生?
他希望借助历史能够发现其中的隐秘力量。他翻遍了典籍,终于在明朝的一则笔记中看到了一个故事。少女如花放风筝,引来杀身祸。这个故事就见于抱瓮老人写的白话小说里。
少女在临死的时候,含泪宣告:自己是冤死的,只要自己死时血溅白绫,后面复仇者就会根据血迹追寻到自己的冤魂。几百年后,会有人为自己复仇,于是,她咬破舌头,喷血而死,血溅白绫。
江忆南读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他认为找到了答案,这就是历史的宿命。
他不断地强化这一想法,并且不断地将这种主观理念投射到这个故事上面。一年一年过去,这个故事竟然成了历史的“真实”。而他白天的“严密逻辑”在夜晚更让他辗转反侧。
在长年的暗示和强化下,他出现了幻觉,他终于变成了她——明朝少女如花。由于失去母亲的强烈遗憾和补偿心理,他最终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女孩,只有这样,他才获得了安慰。
他的妈妈、外婆以及被外公杀掉的那些女子,不断地形成幻象,占据着他的心灵。他认为,她们没有死,只不过是被邪恶禁锢了灵魂。他要解救她们,他要顺着血迹找到一条救赎的道路。
幸运的是,她没有沿着外公复仇的道路前行,而是相反的,走向了一条执着地让少女复活的道路。按照古书的记载,让女尸复活,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少女的鲜血,在月夜涂抹到女尸的嘴唇上。当经历了六个少女的生命气息后,死去的人就会重新复活。
四年前,明孝陵附近挖出了一个明代古墓,出土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经过特殊的处理后,这具女尸被放在了博物馆进行展出。女尸的出现终于让江忆南的幻觉有了现实的投射物。他爱那些女孩,因为她就是她们中的一个,她不想她们死去,爸爸的杀人让他厌恶和恶心。为了复活明朝的少女,他开始了寻找女孩的工作。
当初,建立死街幽魂讨论版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找一处发泄和倾诉自己内心想法的地方。因为双重人格的冲突让他痛苦异常,又无人诉说。后来,他的版面人气越来越旺。许多女孩更喜欢这里神秘的氛围。于是,他开始实施了一个网友聚会的计划,并且选择了两个聚会的时间,那就是三月三日和五月十五日。他认为这是明朝少女出生和死亡的日子。
在聚会中,他选择那些美丽的未婚女孩,在合适的时候用迷药短暂地迷昏她,然后抽取血液。他从来没有想杀死她们,后来发生的一些强奸和盗窃都和他无关,那不过是巧合。毕竟,聚会的网友中什么人都有。要不是发生了这起张倩被杀案件,谁也不会怀疑他。
他一直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死街幽魂的网络里,出没在聚会的网友中。每一次得手后,他都会在深夜潜进博物馆的展厅,与死者对话,幻想复活她的亡灵。
张倩获得了他的录音,很可能是一次巧合。或许有一次,他进入了迷狂的角色。在那样的状态下,他难以抑制倾诉的欲望,在网络上向张倩讲述了那个明朝少女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江忆南唯美悲剧心理的最神圣的投射。
张倩得到这个故事后,竟然信以为真,或者说触发了灵感,用祠堂底下的尸体传说威胁赵海富,结果引来了杀身之祸。
或许赵海富那天晚上只是让王小虎上楼去催促张倩,顺便要回所谓的材料。可是王小虎进去时,张倩已经昏倒在桌子上。江忆南在他之前进去过。王小虎原本想顺手拿走材料,不料却被发现,一怒杀人。跑出门时,却恰好被撞死。也就在当时,赵海富的宝马车正刚刚启动,突然的变故差点吓傻了他。
要不是张倩的突然死亡,或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张倩的死让卢苇和李奔都卷了进来。江忆南在博物馆频频扮装出现也被马大元发现了。此刻,江忆南还不知道,他已经身陷调查和跟踪之中。
马大元进入了密室,而且被江忆南刺伤,这让向镜我惊慌地感觉到:他保守的秘密有可能暴露。江忆南可怜的身世也有可能遭人耻笑和羞辱。那样的话,他将更加愧对师妹。他急得团团转,最后狠狠心,想出了个赵氏孤儿式的办法,让儿子向宁火速赶来顶罪。
李奔那次一个人去过博物馆,他在察看那具女尸的时候,隐约发现她的嘴唇似乎涂上了不同于口红的东西。后来的几次观察中,他对那红色产生了更大的怀疑,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他搞到了一小点红色,经过化验,竟是人的血液。后来出现的一系列怪现象让他把这一点联系了起来,才想到了女尸复活的古老传说。而这个传说,是他在大学宿舍里听别的同学讲过的——这种巫术般的仪式过去在西南部的少数民族中尤其盛行。
在那次放风筝的活动中,江忆南上错了厕所的笑话提醒了李奔。后来的几次近距离观察更让李奔确信:他出现了女性化的变性特征。
在地下室里,李奔也仔细地看过那些塑料模特,在她们的红唇上,也赫然涂着人的鲜血。
更让他疑心的是,他在密室里找到了一把梳子,上面粘着女人的长发。可是,细心的李奔发现:这些头发不是从头上自然脱落的,而是假发。人的头发,在脱落的那端发根会留下蛋白质的根茎,放在蜡烛上燃烧的话,会发出一股特殊味道。可是梳子上的头发却干枯整齐,没有这些特征。如果梳子是属于一个神秘女子的话,她不大可能戴着假发。那么,很可能,戴假发的是个男人。如果这个人便是向宁,他匆忙赶到地下密室,没有理由去干梳理头发的事情,因为舞会已经结束了。这只能说明,这里还有另一个男人!
在广场上,正当人们注意力都集中到警车的时候,李奔看到,他一直怀疑的江忆南慢慢移动身体,消失在身后的树林里。而向镜我上车前的那回头一瞥,显然是惦记着他想保护的人。
紫衣女子便为此人无疑!
真相大白。
62、宿命
儿子,我的儿子!
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的马大元砰地摔倒在地上。他扔掉拐杖,又用力地撑起身子,跪着半条腿向江忆南爬去。
你要干什么!向镜我愤怒地喝道。
儿子,儿子,我是你爸爸,我的儿啊!马大元伸出一只手,拼命地晃着,两眼直瞪着前方。
江忆南后退了一步。他俯看着脚下这个秃头老头,就像在看一只狗,或者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说话了,完全是女子的声音,只是低沉了些。
你没有儿子!
没错的,你就是我儿子。年龄是没错的。马大元急迫地说。他猛地转过头,求饶似的望着向镜我:师兄,我错了。我该死!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告诉他,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
向镜我没有说话,向宁呸了一声。
马大元疯狂的眼神变得失望了,可是转眼间,他又歇斯底里起来。他冲着警察不断地磕头,哀号似的说:警察同志,你们帮帮我吧。他是我儿子!我亲生儿子啊!
警察没有说话。
马大元向前猛地一扑,抱住了江忆南的裙角:儿子,你再拿刀捅我吧,我不怪你。我会求警察放了你的,你捅的是你爸爸,他们不会抓你的。不会的。你叫爸爸,我是你爸爸啊!
我没有爸爸,我是孤儿。
胡说,你是我儿子!刚才说的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你也没有儿子,你只有金子!
我错了,我该死!我给你赔罪,我对不起你妈妈!马大元疯狂地猛磕地面,脑袋撞得砰砰响。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我妈妈!江忆南冷冷地说。他又后退了一步,马大元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他一手抓着草丛,一手拍打着地面。像狼一样地嚎了起来。
我妈妈也没有儿子!江忆南摇摇头,忽然说话了:我妈妈只有女儿,我是我妈妈的女儿。
忆南!向镜我关切地喊道:不要再说了。
江忆南笑了笑,像个女孩一样理了理头发。伯父,谢谢你。谢谢你和哥哥照顾我,我感激你们一辈子。也谢谢你替我们家保守着那些秘密,这些秘密让你痛苦了几十年。
今天,我把秘密说出来了。我把它从你心头拿下了,你能睡个好觉,我也一点没有感到可耻。秘密是什么?秘密就是枷锁。它们会拴住我们一辈子。
我外公的一生就是被秘密毁了,他留下的秘密连累了你,也勒住了我。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些秘密的背后到底是什么?这几天来,我忽然想通了,那就是邪念,是黑暗中生出的邪恶。当我们把邪恶当作秘密隐蔽起来的时候,它邪恶的力量就会越大,越有魔力,越能迷惑我们。
可是说出来,许多人会痛苦的。包括你,包括那些亡魂。李奔诚恳地说。
是的,我外公是个罪人,我们家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说出来,可能会让人震惊,会给我带来羞辱。可是不说呢?那些痛苦和羞辱就不存在了吗?在我们这群人中,谁心里没有秘密呢?谁又敢说自己一生都是光明磊落的呢?谁又有说出来的勇气呢。
江忆南忽然转身,不屑地望着城市的上空。他仰天喊道:我问问你们,这些公馆为谁而建?这繁华的城市又是为谁出现?当有一天,这个城市里的人全都死去的时候,这些空荡荡的房子又都归属于谁呢?
他一指祠堂:你们都看到了!它趴在那里,看到过我外公外婆是怎么死的,看到了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以后,或许它还会看到我是怎么死的!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一本日记。嚓地一声,打着了火,红光腾起,日记熊熊燃烧起来。
一切都是罪恶,都是懦弱!这是死街!死街!纯洁的灵魂必须复活!
江忆南长发飞扬,忽然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他猛地转过身,就像一个紫色的幽灵,向祠堂飞奔而去。
马大元狂喊着:儿子,我的儿子!他拖着腿在地上疯狂地爬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
祠堂的上空回荡着摄人魂魄的笑声。
63、尾声
一周以后。
春天已经无处不在了。满城飞絮,一场新雨。
李奔一觉醒来,阳光落在了脸上。卢苇,卢苇。没摸到人,他猛地一惊,叫了起来。
我在这里。站在窗户前的卢苇微笑着转过身来。李奔出了口气,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卢苇不会从他身边失去了。
你在看什么?李奔穿上鞋,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风筝。
那是祠堂上空的风筝吗?
每一只风筝飞上天。天空中就会有游荡的幽魂来依附。
卢苇忽然念起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