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女人摇摇头,举步走下台阶。祠堂到广场的距离很短,可是她走得很慢,很文静。衣袂飘举,御风而行。就像大家闺秀小径赏花一样顾盼而来,但是,却没有一丝轻浮。
大家都看得呆了。向镜我似乎呻吟了一声道:你是何苦啊?老天啊!他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就是她!没错,就是她刺了我。看呆了的马大元突然狂喊一声。
紫衣女子在离人群不远处站住了。借着灯光,大家看得更清楚了。她脸色苍白,弯弯的双眉微微挑起,双眼却有些迷离和羞怯。她一手拽着裙角,一手半举着长袖,袖口里隐约地露出了一段兰花手指。在南京城的一个现代广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位明朝的女子,不由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她开口了:你们抓错了。是我干的。
李奔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打量了她一眼,摇摇头说:你可以不承认的。
可是你已经猜出了是我!女子冷冷地说,不过语气并没有敌意。
我猜出来了,可是我不打算说出来。你本来也不必这么做。这样一来,他们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李奔指了指向镜我。
我知道他们对我好,可更因如此,我才要站出来。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李奔转向正在走过来的向镜我,轻声道:向老先生不要太伤心了,到了这一步,该说的还是让她说了吧?
向镜我身子弓得更厉害了,仿佛巨大的痛创正在他的心口翻滚,他只有弓下身子,才不至于让心脏跳出来。他连声叹气,又不住地摇头。向宁走到了紫衣女子的身边,怒道:爸爸瞒了几十年的事情,你何必还要说出来。
秘密是害人的东西,伯父痛苦了一辈子,我不想再让他受累了。女子声音有些颤抖。
那你——向宁看了看四周,没再说下去。
我?我没事的。哥哥,谢谢你。紫衣女子似乎动了感情,鼻子有些堵塞。她抽了一下鼻子,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李奔道:或许你说得对。麻木的生活是没有趣味的,而丧失掉说话的勇气更是可耻。难道我们可以对鬼津津乐道,却不敢面对真实的生活,生活的真相吗?
我过去错了,他们也都错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都错了。他们不该埋在地下受罪受苦,自己折磨自己。我要说出来,即使你今天不揭穿我,我也要自己说出来。
你会受苦的!向镜我心疼地大叫一声。
说出来我们会更痛快些。她眼眸中似乎有光在闪烁,焕发出一种激动的光彩。
孩子,我没照顾好你。怪我啊!向镜我突然跪倒了,老泪纵横。他趴在地上,朝着祠堂的方向拼命地磕头,他伏在地上,长久不起来。花白的头发随着抽泣声一抖一抖,看得令人心酸。
伯父,你没错。你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真的,我感激你一辈子。
两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流出来,顺着面庞滑落到唇边。红唇显得更加鲜艳。
紫衣女子忽然举起双手,大声喊道:
邪念!邪念!邪念!
她高喊着,凄厉的声音在空荡的广场上空回响。
没有人去制止她,大家都惊骇地望着她,她仿佛陷入了癫狂。
回声渐渐平寂下来,她拿衣袖轻轻拭拭眼睛,看了看模特:放了他们吧,我会说出发生的一切。
模特怀疑地看着她:你是谁?
李奔叹口气:她是博物馆的那位小伙子!
53、还原
博物馆员子不语?他竟是那个神秘的紫衣女子?!
这或许是今晚人们碰到的最惊人的秘密。这两个人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呢?
一路上,这位瘦弱的博物馆员给大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沉默寡言,不大爱出风头,但是知识很丰富,许多不懂的东西他都能给个说法。这位脸色虔诚、皮肤白皙的小伙子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两眼只盯着漂亮女孩,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女孩弄到床上去。除了对沿途的诗词传说有兴趣外,他最大的癖好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起门睡觉。除了内向和些许迂腐,小伙子基本上算个不错的网友。他怎么会是那名频频出现的紫衣女子呢。
不该说,你不该说。向镜我已经被警察搀扶起来了。他筋疲力尽,仿佛内心被抽空了。
模特示意警察稍作等候,她悄悄地提醒紫衣女子一句:要不要回局里说。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不用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那样,我的亲人们从此将不会再受折磨。
模特点点头:好吧。大家安静,找个地方坐下来,听他说一下事情的经过。
大家呼啦一下聚拢来,远远地围着坐成了一圈。马大元犹豫了一下,也靠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紫衣女子就是我?他撩了一下头发,看着李奔。
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你。发现张倩手腕有针眼的时候,我最初怀疑是赵海富干的,因为后来的调查表明:当晚张倩要见的人是他,他会不会用注射毒药的方式先对她下了手呢?结果药性不够,又苏醒过来,从而碰到了王小虎?可是医生检查的结果否定了这一想法,张倩就是死于刀伤。
后来,我对一系列针眼案件的想法也有些动摇,似乎觉得这些针眼说不定只是个巧合。可能是我带着先人为主的念头去看待案件,才会扯出一大堆的麻烦。可是,后来客栈里真的又发生了类似的案件,我就坚信这些事件都确凿无疑。而且,都是一个人做的——紫衣女子。
进入乖乖鬼房间的紫衣女子必定是我们这群网友里的一个。她是趁着模特房间里的混乱进去的,时间这么短,不可能是外人。但是,是谁呢?医生、我、风筝、卢苇以及那两个职校的女孩都在我房间里打牌。胖子当时正被铐在模特房间里,只有死魂灵和子不语有机会。我最初怀疑的就是死魂灵。作为历年活动的组织者,一个恐怖狂欢夜的策划者,不怀疑他肯定头脑不正常。
可是,当时场面混乱,更让我分心的是,卢苇忽然不见了,我只好放下那边的事情,赶到了祠堂里来。没想到我们竟然一路摸到了地下,而且就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名神秘的紫衣女子。
既能出现在客栈,又能出现在这里——我不相信鬼魂,我只相信这名女子是个人,是在客栈里出现后又到了这里。客栈里出了事情后,卧底的女警察已经控制了在场的人,因此,死魂灵不可能跑出来,跑到这里。
可是,向宁不是说他才是紫衣女子吗?我刚才已经分析过了,他和向老先生在说谎。他不会电脑,讲不出那样的鬼故事,更没有去过客栈。
那余下的只有谁呢?只有子不语。
可是,就在我们走出地下密室以后,子不语不是和死魂灵等网友一起赶来的吗?是的,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奇怪,模特已经说过,在客栈里,有民警在把着,如果子不语在这里刺伤了马大元后再赶回客栈,肯定会被民警发现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直躲在广场附近,等网友们赶来的时候,再混进来。
后来,我悄悄地问医生,子不语是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医生回答说:半路上碰到的。说是到广场上散步,正好听说出了事情。这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我说得不错吧?李奔转向紫衣女子。
是这样。中途我先去了博物馆,后来才到了这里。那个马大元才跟踪了我。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始终感到奇怪的是:如果是子不语干的,他为什么要装成一个紫衣女子?
还有,每次出现,他为什么别的不做,只留下一个针眼,那明明是在抽血啊。难道他是在吸血?
你问的问题,我们的行话叫作案动机。模特插话道。
是的。我就在想,他的动机是什么?
这两天,我看到好多怪异的仪式,神秘的传说,异常的细节,直到我走进了地下室,我才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下室里,可能真的有一个幽灵。这个幽灵一直在民国老街附近游荡。可是,她不是活在我们正常的生活中,而是沉醉在一种仪式里——过去的哪个时代的仪式里。
向老先生和儿子主动自首,这本身是很可疑的。按照常理,外人闯进了自家的地下室,打了他也应该理直气壮,许多人都不会承认有错失。可是,他们却选择了自首。而且,在退出地下室之前,大开着房门,显然是想让我们这些人能方便地进去看看,留下这是一个墓室的印象。这正好能证明他们父子打伤马大元是合情理的。可是,情节越简单,越让人可疑。特别是当我听到他们在撒谎的时候,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在掩盖真相,目的是掩护一个人,真正的紫衣女子。而她,就是这个密室的幽灵。
而这个神秘的幽灵,以及这间地下室,可能埋藏着什么秘密呢?
这个秘密,不是马大元要找的金子,而是别的什么。很可能,是一段和公馆主人有关的往事。
刚才,我一直苦思冥想,这个神秘的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当我联系到向老先生讲述的故事的时候,我大体已经猜出来了。可是这时候,我猛然惊醒过来。我意识到:一旦我把这个真相说出去,很可能会伤害到这个人!这也许正是向氏父子宁可冒充凶手,也不把他说出去的原因。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同情起他来了,我不断地对自己说: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到此为止吧。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在广场上发了一通议论之后,却又突然闭口的原因。我不想说了。
谢谢你。一直倾听的紫衣女子忽然开口了,两颗泪珠再次滚落下来。
我没有做罪恶的事情。他低头幽幽地说。
我相信你。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既然你已离开了,为什么又同来,公开这里的秘密?
我不能眼看着伯父和哥哥代我抵罪。
你承认是因为伤害了别的女孩而感到内疚?
在我的心里,我不认为我所做的是伤害,而是荣耀。是灵魂的再生,是爱的召唤。
抽别人的血也是爱吗?
她们是被幽灵选择的女孩,是神圣的,我从没有伤害她们。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你知道你说出一切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但是说出来才不会有痛苦。而伯父因为不说,才痛苦了一辈子。
你为什么叫他为伯父?
他是我外公的徒弟。
你妈妈是建筑师司徒雷的女儿?
是。紫衣女子无声抽泣起来。
我的儿子?!广场上一声惨叫,有个人砰地摔倒在地上。
一场深埋了六十多年的悲剧终于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54、父女
那一年春天,春风吹绿了古城南京。钟山苍翠,满城飘絮,一派江南的醉人景象。这个春天似乎与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位于民国老街13号的司徒公馆笼罩在一片盎然春意里,院子里的梧桐吐出了新芽,后院偏僻处的祠堂都爬满了青藤和薜荔。昨夜一场春雨,现在,就连祠堂对面的那口水井的台阶上,都长出了淡淡的青苔。
白墙青砖的一座二层小楼就掩映在满目的绿色里。此刻,在二楼的一间宽敞的书房里,一位老人正背对着房门,静静坐着。书桌上,摆着一面小镜框,里面夹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优雅地站在草地上,甜甜地微笑着。老人出神地望着照片,脸色却充满了伤感,似乎与这春天很不相称。
一阵欢快急促的脚步声响,老人从沉思中回神了过来。他悄悄地用手揩了几下湿润的眼角,坐直了身子。
咚咚,轻轻地两声敲门。老人清了清嗓子,说:门开着,进来吧。老人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爸爸。一个女孩清脆地叫了一声,几乎是跳了进来。她蹦跳到老人的身后,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说:爸爸,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在书房里发呆啊?
啊,春城何处不飞花!春天是无处不在的,在书房还是在公园都是一样的。
女孩咯咯笑了,她撒娇似的说:爸爸,总是听你掉书袋,念诗词,多没劲啊。
老人自嘲地笑了:我们老了,脑袋不好使,背语录赶不上你们了。能记得几句诗歌就算不错了。
老人打算转过身子,不料被女孩按住了。她着急地喊:爸爸,别动。老人吓了一跳,顿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孩神秘地说:爸爸,你闭上眼,我喊一二三,你再转过身来。
女儿从小就任性胡闹,喜欢想着古怪浪漫的主意。这都是被他惯坏的。他对女儿太溺爱了,从小呵护到大,他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一二三!女儿故弄玄虚地喊。爸爸,回头吧!
他赶紧回过脸来。他疑惑地看着女儿,打量了一会,愣住了。
他原先猜测可能是女儿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或者买了什么衣服,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这些他都没看到,他看见的是:女儿剪了头发。
是他在大街上经常看到的女孩的发型,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之一?一律的齐耳短发,略微弯曲的头发贴着脸颊,或者用黑色的夹子夹着,或者直接别在耳朵后面。这种发型特别适合劳动妇女,很方便梳理和吹洗。一些脸蛋圆胖的女孩在这发式的衬托下,更显得面如圆盘,浓眉大眼,非常像宣传画上的先进人物。
今天,女儿也剪了个齐耳短发。她以前扎着蝴蝶结的马尾巴不见了。
不好看吗?满心期盼和兴奋的女儿似乎有些失望,爸爸的脸上没有预料中的开心和赞叹。
啊,好看好看。老人连忙露出了笑脸。剪头发了。这样也好,精神多了。
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违心的话。他在哄女儿开心。女儿原来那束乌黑飘逸的长发是多么漂亮啊!扎上黄色的蝴蝶结,跑动起来,既有青春的活力,又显少女的妩媚。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心醉的小公主啊。可惜,现在被剪掉了。
说实话,女儿现在的发型也不是很难看,因为,她漂亮的容貌、青春的光彩,是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遮不住的。无论头发剪成什么样子,无论她穿什么衣服,人们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迷人可爱的女孩。不过,在内心深处,他仍然坚信:这样的发型与她并不相配。
更让他莫名伤感和心酸的是,发型的改变,让他藏在心中的一个幻影消退了。多少年来,女儿就是他逝去的妻子的幻象,是他精神的安慰和寄托。而他的妻子同样有一头亮泽飘柔的长发。
爸爸,你没有夸奖我,肯定不好看。女孩撅起了嘴巴。
好看好看,我的女儿怎么样都好看的。他微笑着安慰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是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孩子。她双眉修长,眼睛清澈,身材高挑,皮肤洁白,青春玲珑的曲线早已显示,她是个美丽成熟的女孩了。
为什么想起来剪头发啊?老人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是剪发明志,表明心迹。女儿兴奋地说。
表明心迹?老人来了兴趣:想考班级第一名吗?
不是!我要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刀两断!女儿更加骄傲了。好多同学都说我留长发是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不积极上进,我就是让她们看看,我有没有决心和勇气。
好好好。要求进步就好。老人点头说。可是内心里,他又有些感叹:女儿太小,懂得太少,会吃亏的。同时他又开始内疚起来:如果不是自己的出身,女儿也不会没有争取上进的资本,遭同学嘲笑了。
女儿又开始向他娓娓叙述自己的活动了。学习了什么,读了什么报纸,参观了哪家工厂,还和一位工人师傅合影,等等。世界每天都是新的,女儿似乎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她虽然有时候也郁闷,因为出身遭受过白眼,可是她在努力,很努力地上进。她是个乐观的女孩。
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和她提呢?看着女儿兴奋的样子,老人默默地想。
爸爸,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聪明的女儿觉察到了。
啊,没什么事。我在听呢。他拍拍靠在身边的女儿。
你肯定有什么心事。我一看见你把妈妈的照片摆在眼前,就知道你有心事。骗不了我!
爸爸,说吧,我能帮你的。
老人想了想,他点点头说:小南,你坐下,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女儿有点诧异,可是看见爸爸严肃的表情,她不闹了,乖乖地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她睁大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老人点点头,打量着女儿,他慈祥地看着她的眼睛,和蔼又关切地说:我想问问女儿的终身大事。
55、婚礼
1966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建筑专家司徒雷女儿司徒江南的婚礼在水泥厂的小礼堂里举行。婚礼很简朴。工会主席作了热情的讲话,鼓励新人团结友爱,共同进步。他还代表单位赠送了毛巾和脸盆。婚礼热闹、庄重,充满了时代的激情。
新郎叫马大元,是司徒雷的学生。小伙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虽然薄点,但人显得很聪明。他常常挽起来的袖子和紧攥着的拳头充满了工人阶级的力量。今天,他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衬衫,显得精神焕发,甚至是春风得意。他不住地给来宾发烟,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
新娘子司徒江南穿了件大红的上衣,裤子烫得直挺。在大红“囍”字的衬托下,越发显出高挑妩媚,含羞动人。看热闹的人两眼只往新娘子的身上看,厂子里的男人们都直了眼了。他们暗暗羡慕,马大元这小子有本事,把仙女弄到手了。
司徒雷看着喧闹的人群,两眼只盯着自己的女儿。他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默默地坐着,机械地微笑,与祝贺的人打招呼。他的女儿,养了二十二年,看着一天天长大,开心地叫着爸爸,如今,却被一个男人带走了。这个男人虽然是他的学生,可是他能给女儿幸福吗?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吗?他的心里充满了伤感和惶惑。
爸爸,你累了吗?女儿似乎看见了他疲惫的样子,乘着空闲的一段时间,挤到他身边。
没事的。我很高兴。他拍拍女儿肩膀说:女儿长大了。我舍不得啊。
女儿也有些依恋,眼睛要红了。司徒雷赶紧说:快过去敬酒吧,别让人看笑话了。
女儿答应了一声,又开心起来了。毕竟,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
你去吧。我去招呼亲朋了。司徒雷支走了女儿。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无限地关切。
老师,我祝贺师妹。这下,你可以少操心了。一个相貌诚朴的青年走了过来。
司徒雷看看他,似乎有些内疚和遗憾,他宽厚地笑道:是镜我啊。谢谢你。这两天你忙坏了。
没事的。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做学生的就要多干些,向镜我宽厚地说。
司徒雷点点头:小南出嫁了,以后我那里冷清了。你要常来玩啊。
我会的。还有好多学术问题要请教老师呢。青年谦虚地说。他端着酒杯,说:我去敬师妹师弟一杯酒。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
好好好。司徒雷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新郎一边在给来宾敬酒,一边注意地看着司徒雷那里。他一直警惕地看着青年走过来。
新郎新娘,祝贺你们!青年走了过去。举起杯子。
谢谢师兄,谢谢师兄。这两天你忙坏了。帮我们张罗那么多事。马大元满脸堆笑,抢在了司徒江南的面前。
祝你们新婚幸福,白头偕老。向镜我说。他高举起杯子,和新郎新娘碰了杯,一饮而尽。
司徒江南轻轻抿了一口,目光似乎不敢看向镜我。她低声道:谢谢师兄。
马大元转着眼睛看了看,呵呵笑道:师兄,赶快找个嫂子,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向镜我尴尬地笑着:不急,不急。
马大元伸手揽住了司徒江南的腰,客气地说:师兄,我们到别的地方敬酒去了。客人都等着呢。改日我再请你吃饭。
司徒江南想说什么,又止住了。马大元已经拉着她转身走了。
向镜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师妹。
他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滋味。
向镜我其实也暗恋着司徒江南,而且深深地爱在心里。
作为著名的建筑专家,司徒雷收了两个学生。解放后,政府为吸纳人才,把司徒雷安排到市政公用局,先是做些给排水、疏通下水道的事情。后来,一位高级干部来到了南京,视察市政工作时得悉了这件事,大吃一惊。这位干部也是知识分子出身,了解司徒雷的专业水平。他摇头说:这样的专家安排去通下水道,简直是浪费人才。陪同的人就小声说:这个老头脾气古怪,不合群,也很少和人交往,实在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他。这位领导发火了:不合群是我们没团结好,研究所这些地方我看就很适合他,埋头做研究,也不用和人打交道。对社会也有贡献嘛。于是,司徒雷就被调到建筑设计所,所里还安排他带了两个学生。
司徒雷的两个学生,一个是马大元,一个是向镜我。也不知道所里是怎么安排的,这两个学生,性格明显不同。马大元聪明乖巧,眼明手快,对事情一通百通。他又长得很耐看,特别是走起路来,含胸挺肚,虎虎生风,很有一副闯劲。马大元出身工人家庭,抱着一股干事业的激情,来到了设计所。到了所里才知道,这里的工作原来不单单是搬搬砖头、加加瓦的事情,而是细致复杂的专业工作。好在他人聪明,虽然基础不好,但很求上进。所里就安排他做司徒雷的学生。让老专家帮带年轻人,这是所里的优良传统。
另一个学生向镜我就有些迂腐。他出身农民,本来就有些木讷,人长得不丑,就是显得过于老实,见了人话也不多。有什么学习活动也不积极发言。走路还老爱低着个头,好像大脑整天都在思考问题似的。好在向镜我人很谦虚厚道,对所里的同志一向热情。做了司徒雷的学生后,更加刻苦钻研,很让司徒雷高兴。大家对他印象还不错,都说小伙子朴实,就是傻了些。
司徒雷年纪大了些,所里也不严格要求他坐班。他有自己的公馆,两个学生就经常到他的公馆里上课。上完课,小师妹司徒江南就蹦跳着跑出来,给他们倒水、洗水果。这时候,房间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师妹似乎对两位师兄的到来很开心,每次都缠着他们问这问那。这也难怪,司徒雷解放前就有自己的公馆,又曾是国民党政府聘的专家,这样的经历也影响到了女儿,许多出身好的同学都疏远她,尽管她们暗暗羡慕她的打扮,她的长发和漂亮的裙子。可是玩的时候,却总是装出不屑的样子。这让她在学校里很孤独。回到公馆,爸爸又经常在书房发呆,正当青春年华的她太无聊了。
师兄们的到来让她了解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她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特别是马大元滔滔不绝的渲染,更让她觉得:外面的天地是广阔的,公馆的生活是狭隘无聊的。剪发就是她行动的标志。
在这长期的接触和交往中,两位小伙子都爱上了司徒江南。他们往老师家跑得更勤了,不上课也找借口过来。如果师妹在,他们就充满了活力。要是师妹不在,他们都心不在焉,坐坐就告辞了。
司徒雷看在眼里,尽量不去干预。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是做出过比较的。马大元人很聪明,不过总有些轻浮,每次女儿都被他的花言巧语逗得咯咯笑。向镜我看起来是过于老实了些,在师妹面前似乎除了赔着笑脸,说些专业知识外,别的却不会多说。但这种严谨的作风却让司徒雷觉得可靠。如果考虑一辈子的事,向镜我似乎更值得信赖些。不过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女儿却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那次郑重的谈话里,女儿羞涩地告诉他,她选择马大元。因为他有理想,合得来。这个结果不出意料,但是,他总有点担心。
56、伤逝
师妹出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向镜我没有到老师的家里来了。他说所里工作忙,他要加班完成上级的任务。其实,这是他的托词。他怕再见到那些熟悉的景物,一看到书房,就想起师妹活泼可爱的样子。她那么单纯,就像雨后的鲜花,洁净清爽。他暗恋她,但觉得自己粗俗,配不上她。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师妹的侧面,欣赏着她的笑颜。他觉得过去了的那段时间,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如今,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当初的笑声了。
进了公馆的大门,他就有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明白李商隐为什么这么说了。
二楼书房的门紧锁着。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奇怪,大门开着,老师哪里去了呢。
院子里很安静。这幢小楼房间不多,除了书房,就是师妹和老师的卧室。师妹出嫁了,二楼的卧室锁着门,上面还贴着一个囍字。一楼是客厅,还有一间小储藏室。在一楼的另一头,有两个房间,是给佣人或者客人预备的。如今要自食其力,没了佣人,房间就空着了。
他清清嗓子,喊了起来:老师,司徒老师。
没有人应答。他又下楼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老师哪里去了呢。
他抬眼看着后院里的那处祠堂,忽然心念一动,老师是不是到那里去了?
老师经常到那个祠堂去,这是他很早就发现的秘密。这个祠堂看起来很古老,房顶有些地方都破败了,在青砖白墙的公馆区里,就这座祠堂呈现出怪异的灰色。像站在绅士群里的一个破烂叫花子。司徒家的公馆就挨着祠堂。公馆的围墙索性就把祠堂包在后院子里面了。老师曾经解释说,那个祠堂无主,从来就没人来祭祀,也没有居住的价值,是个文物。
他不忍心就那么荒着,就给修葺了一下,做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了。到祠堂里修心,老师的想法的确有些诡异。向镜我后来想明白了,大概是老师把师母的骨灰放在那里了,他经常到那里缅怀,不好意思说罢了。
反正没事,向镜我索性朝祠堂走去。
祠堂底下的密室里,司徒雷正默默地站在一副画像前。画中的女孩依旧冲他微笑着,她已经这样微笑着二十多年了。
小南已经嫁人了。她说她很开心。你听了这个消息也会高兴的。女儿大了,我终于把她带大了。这么多年来,我惟恐照顾不好她,怕伤你的心。现在,她终于长大了。
喃喃低语的人抽泣起来,耸动着双肩。好久,他又抬起了头,虔诚地注视着女子。
我唯一感到担心的事情是,小南选择的丈夫可不可靠。我总有一种预感,总感到心神不宁,是我太忧虑了?还是舍不得女儿呢?
昨天,小南回来了。她有段时间没回到这里了。我也说过,他们结婚后可以住到这里,她丈夫满口答应,可是小南坚决反对。
她说嫁出去了,就要自食其力,不能再靠爸爸了。老是在公馆住着,会让人说生活腐化,而且,也不方便照顾公婆。
你的女儿懂事了,她有了自己的主见。可是,我就没机会照顾她了。我多么希望每天都看到我的乖女儿啊。听不到她的笑声,我感到整个院子都是空的。
昨天,小南快走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的。我看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以前,女儿不是这样的,她心直口快,在爸爸面前从来不会吞吞吐吐。我就奇怪地问:小南,你有什么事吗?
她支吾了一下,还是开口了:爸爸,你真的有很多金子吗?她虽然问得小心翼翼,可是我却觉得像晴天霹雳。这话谁都可以问,可是不该出自我纯洁的女儿的口里。
我盯着她问:你听谁说的?
她躲闪着我,没有回答。可是我猜出来是谁。我说:是大元问你的?
不是。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才随便问问。女儿觉得冒犯了爸爸,低着头。
我怕吓着她,尽量和缓了下来。我说:是他今天让你来问这个事的。
女儿神情有些忧郁,小声说:不是今天。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
女儿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说:是结婚那天晚上。
小南出嫁,我并没有送什么贵重的嫁妆。只是把你的玉镯给她带上,还送了些书籍和生活用品。孩子的事业要靠自己,只要不缺吃少穿,没必要太奢侈。可是那个马大元竟然在新婚之夜,打听女儿带了多少嫁妆。他还不相信地问:都说你爸爸藏着金库,怎么会没有金子。
我简直要发疯了。这人难道是这么的俗气和势利吗?
我愤怒地说:你去把马大元喊过来。我好好地骂他一顿。没想到他人品如此低下!
女儿赶紧哀求说:他只是好奇,也不是有意的。
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我心软了,毕竟那是她的丈夫。刚结婚几个月,我也没必要去闹脾气,破坏了小夫妻的感情。于是我消了消气,告诉她没有这回事。都是别人胡说的。要是有金子,我早上缴政府了。我一生从不贪恋财物,如今一个老头子了,还藏着金子干什么。
女儿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还是为她担心。
小芙,请你告诉我,小南的选择错了吗?他喃喃地说。
画上的女子轻启朱唇,似乎即将说出话来,但她最终没说什么。
司徒雷揉揉眼,叹口气。点上了一支香。青烟袅袅,女子的面容漂浮在朦胧的烟幕里。
你在那边还好吗?司徒雷抖抖地伸出手指,抚摩着画上的女子。
他在画像前又呆呆地站了一会,慢慢挪开眼睛,看了看别处。那只巨大的蝴蝶风筝展翅欲飞,一面墙上,四束头发低低地垂着。
天啊。邪恶的种子是我种下的,让我独自承担罪恶的后果。不幸不要降临到我女儿的身上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又转过身子,低低地说:小芙,保佑你的女儿。求求你,保佑她。他又叹口气:我走了。我会来看你的。
司徒雷轻轻关上了密室的门,消失在了暗道中。
此时,向镜我正走进了祠堂里。祠堂打扫得很干净。空间不大,倒很清爽。那块石碑竖立着,“泰山石敢当”几个大字刻在上面,古朴雄浑。此外,祠堂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一把藤椅。这可能是老师休息时坐坐的。藤椅面朝门口附近的那口老井,井上加了个盖子,井沿爬满了青苔。可是老师哪里去了呢。
向镜我正疑惑着,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窸窣声。他走出来一看,老师正从祠堂一侧的青藤丛里钻出来。看见向镜我,老师一愣,口气很严厉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老师从未这么凶过。向镜我吓坏了。他结巴地说:喊了半天,没看到老师,就走到这里来了。
老师脸色和缓了。他似乎有些尴尬,解释说:刚才到那边方便去了。向镜我就没再问,但他暗中疑惑:老师是受过西洋绅士教育的,从来没看到他随地方便的。只不过是有什么秘密,不想说罢了。
回到书房,老师和他聊起了天。不过向镜我感觉到了,老师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后来,他就告辞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聊天。
一场暴风雨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