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条栅和夏草波状起伏的对面,只有跑道纹丝不动。风雨横扫一无所有的风景。
就在这时,雨云冲破暴风雨的紧张似的裂开一条缝,露出晴空来,发出耀眼的白光,仿佛还是盛夏一般。丈夫好像已经死了。叶子的背后静悄悄的。她忘了回头,继续凝视那一片晴空。其实,在风雨打漩的天空里,不可能看到晴空。可是,在叶子的眼中,她却淸淸楚楚地看到了。说不定是从地狱的底层仰望天空。从天的小裂缝里,有人目不转睛地俯视自己……立刻忘掉丈夫已死的事。只是一个亡灵死掉了。然而纵使她能忘掉丈夫的死,她却永远忘不了那个淸澄而耀眼的天空——叶子这么想。
叶子弄好棉被和尸骸,等候雨声把黑夜带来之后才去隔壁。邻居是对在车站前开速食餐馆的夫妇。叶子吿诉名叫美津的太太,丈夫的容态很古怪,拜托她叫医生来。她不能说自己在尸体旁边发了一阵呆,所以撒谎。善良的美津对叶子的话生吞活剥,立刻冲进横滨的雨阵中。
三十分钟后,医生穿着雨衣出现了,在豪雨中出诊的脸毫无不悦之色。医生姓田口,在附近以温厚出名,对于没有希望复原的宫原定夫一直都很亲切。医生只是检验死者的手腕,叹一声「太迟了」。似乎不能相信他死得太突然,定睛注视死者的脸一会,结果什么也没说。
美津首先放声大哭,美津的丈夫眼圈红肿了。叶子没有哭,她在怔怔地注视灯泡在丈夫的死脸上摇晃。
玻璃窗破了,漆黑的风像浊流一般涌进来时,叶子发出惊叫声。一星期前从吉野手里接过药瓶时塞住喉咙的惊叫声,终于从她嘴里迸出来,就这样晕厥过去。意识模糊时,她觉得风变成黑烟包围自己,自己还站在大空袭的夜里,到处是惨叫声,警笛声使黑烟像怒涛般翻滚。她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向自己求救……是不是逃不及的母亲喊她?黑烟随着呼吸流进叶子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被熏成黑炭了,可是没有动弹。在梦中感觉意识淡薄时,她只念着一句话:一切变成灰算了……一切都毁掉算了……
当晚下到第二天的雨在关东一带创下记录,各地发生水灾,造成三千名死者的台风取名凯塞琳。叶子对这个女性的名字有记忆。一名跟她睡过两三次的美国兵把太太的照片给她看,不住地低呼那个名字。她忘了美国兵的脸,却很记得照片的脸。金发随风飘扬,浮起幸福微笑的美国女人,一点也不称那样威猛的暴风名字。
第二天晚上做完只有形式的守灵。风雨平静了,整个东京因停电而陷入黑喑,蜡烛取代电灯点到天明。
十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子前往汤河原。她吿诉美津要把丈夫的灵位带回家乡,藉口离开家里,其实是到汤河原跟吉野相会。
吉野从北海道提前回来,在汤河原的温泉旅馆已经住了好几天。吉野穿着脏兮兮的和式睡袍趴在睡乱了的棉被垫上,似乎不太关心地扭头向叶子瞥一瞥。他什么也不问,叶子主动吿诉他,已经杀了丈夫,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前天有个刑警来找我……」
「刑警?」吉野不耐烦听叶子说到这里,不由脸色一变,坐了起来。「刑警来干什么?」
「有人寄一张明信片到刑警家……据说有人看到你在铁厂后面把药瓶交给我……」
「什么人……」
「不晓得,据说没有写上寄信人的名字。」
「见到我把药瓶交给你?我的名字也写出来了吗?」
「是啊。」
「那你怎么回答?」
「我就照实讲了。我说在工厂后面从吉野先生手里接过药瓶……没事的,不必那么担心。我说吉野先生向来就很照顾我们夫妇,那也不是第一次拿他的药。刑警叫我把那瓶药给他,我就……哪,春天时,那人病倒不久,你不是带过一瓶滋养剂来吗?我把那个给了他——」
吉野不说话,似乎在责备叶子不该多此一举。
「可是真的被人看到了,我若有意隐瞒反而可疑——没事的。田口医生也说尸体没可疑之处。况且那个刑警没有再来过。」
「怎样的刑警?」
「好像叫樱井。四十多岁,驼背,天生哮喘,咳嗽的时候肩膀弯下去。」
「我不认识他哪。」
从事违法勾当的吉野认识不少警官朋友。
「你在想什么嘛,真的不用担心……」
「我在想……寄出那张明片的可能是阿辰那家伙……那个时候,我也觉得工厂后面有人影走动。」
「阿辰是谁?」
「辰夫呀,时常跟我走在一起那个。药是我叫辰夫替我找来的。」
叶子想起某一晚,躲在吉野身后那个剃光头的靑年。
「你是说,阿辰出卖了你?」
「不,也不是的……只是那家伙从六月起,表示要跟我断绝关系。他认识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开始做正经事了。我答应分道扬镳,条件是要他替我找到那种药。」
「大概不是阿辰吧。明信片上吉野的吉字写错了……不过奇怪得很,我想不出什么人会知道我把药瓶藏在橱柜里。」
「会不会是你老公?他发现了药瓶,想到万一自己有什么事,请人替自己写那样的书……」
「怎么可能……」
吉野的脸暗下来,叶子从背后把手伸进吉野怀里。不必担心。她不怕警察会来逮捕吉野和自己。她用丈夫尸臭未除的肌肤拚命摩挲吉野的身体。
「你真是可怕的女人!」
吉野捉起叶子的手臂把她推倒在床垫以前这样说。这是谁造成的?叶子望着吉野嘴边的冷酷笑意,心里这样喃语,然后伸出双臂缠住男人的身体。
同样的九月二十五日,晚上八时左右,基地附近的S车站前,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路边大排档呷着劣等酒。他知道喉咙发喘干咳是因为喝太多便宜酒的缘故,可是不喝酒的话,思考就不灵光。让甲醇臭液体流进干涸的喉咙后,脑袋才开始转动。他拚命回想几天前见过的女人的脸,黯淡的眼光停驻在一个焦点上。他拿出一张明信片,有一瞬的眼花……那张明信片的内容真不真实?确实女人是在丈夫死去的一个星期前,在工厂的废物堆里从男人手上接过药瓶。女人和那男的早就有路。但是应该战死了的丈夫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立刻病倒了。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大的干扰了。为了除掉这个干扰,他们采取行动也是可以想像的事。女人因着卖身生活,肤色有点发暗,可是脸形很讨男人喜欢,男的则是在黑货市场靠体力生活的黑道人物。虽然医生否定死于毒杀,不过他大概没有检验得太详细。那是一个随时会死的病人,加上在台风最慌乱的时刻。只要这样结束一切,这个发生在大混乱时代一角的小犯罪,大概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吧!
可是这里有个人物发觉那两个人的小行为。明信片是故意隐瞒笔迹用左手写的。书面上只写说看到他们传递药瓶的情形,言外之意是那些药物跟女人丈夫的死有关。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女人见到明信片时脸色有变,并且承认接受药瓶的事实。那个写明信片的人物一定知道更多详情。首先必须找出寄明信片的人是谁。可是怎么找?
邮戳是新宿局,除此以外的线索,大概只有寄信人写错男方名字而已。男人名叫吉野正次郞,寄信人把「吉野」写成「善野」(注:日文中的「吉」和「善」字谐音,同念YOSHI),可以想像寄信人不太认识吉野这个人。寄信人的身边可能有姓「善野」的人。通常听到YOSHINO的姓时,任谁都会先想到是「吉野」。寄信人使用不太常用的汉字「善野」,不是意味着在他附近有人姓善野吗?这是先入为主观念作祟的缘故。况且「善」字的横线少了一条,大概是没有什么教养的人写的。不是吉野的黑道朋友,就是叶子的卖身妇姊妹……
「客倌,怎么啦?杯子快破啦。」
老板喊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杯子的手很用劲。自己的手用难以置信的力道企图捏碎杯子。杯子发出响声,里面的酒在波动。纵然发现了,一时还是放不开手。
大排档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大概以为他是酒精中毒的酒鬼吧,其实他不是。
战争结束以前,他是高级特务之一员。战争没有使他损失什么。家庭负担本来就不重,空袭时毫无损伤地迎接停战。虽然没有外伤,但他的右手却留下谁也看不见的伤痕。特务时代,他殴打过几十名疑犯。在又灰又冷的房间里,每天进行残酷的拷问。他的手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的滋味,纵使现在看到歹人或嫌疑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渴望鲜血和呻吟声。他之所以沉溺于酒,乃是为了镇压手的饥渴感。现在他的手握住的不是酒杯,而是两个可能是凶手男女。
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离开酒杯,插入口袋里。这时蓦地想起药瓶的事。那个女人交给他的确实只是维他命剂。可是寄信的人在工厂后面目击的应该是别的药瓶。女人用来杀丈夫的药瓶到那儿去了呢?目前为止只是留意寄信人的事,居然忽略了这么简单的事。假如那个药瓶可以到手,就能使那两个人的犯罪成立。如果把那么小件的东西丢进河里的话,不可能找到。然而很有可能还藏在屋里。
他站起来,丢下小钱就走。虽然气喘喘的,然而带着捕捉猎物的心情往前,他的脚步走得缓慢而慎重。
从汤河原回来后,隔壁的村田美津吿诉叶子,她不在家时刑警又来了。好像有问叶子是不是很晚才回家。美津似乎感觉到刑警来找她干什么,说话声音沉下来。家俬用具的位置跟出门之前稍微不同,挂在窗边的丈夫退伍军服皱巴巴地掉在地上,刑警一定是趁她不在时进来搜査过。到底他想找什么?
第二晚,叶子在酒吧街找来找去,一找到吉野就把他拉到一边,立刻把事情吿诉他。
「不必过分担心,我不是说一个月不要碰面比较好么?」吉野带着满身酒臭味冷冷地说。
可是几天后,他自己半夜三更悄悄来找叶子。吉野醉得满脸涨红,拿出今天的早报。
「你说那个刑警名叫樱井吧!」
说完指示一篇小小的报导。大部分人会读漏的角落上,记载着T警署的刑警樱井赫三因醉酒在酒吧动粗打架,惩戒革职。
「樱井这家伙今后要为伙食费伤脑筋,大概没有空闲时间理我们了。他在警署中也以乖僻出名,有关投书的事并没有吿诉任何人,一个人到处嗅而已。其他探员没有发现投书的事。」
「可是,若是某人再寄投书去警局呢?」
「不会的。只要找不到毒药瓶,完全没有证据。只要不是性情怪僻的刑警,即使接到投书也当恶作剧,不会坚持追究下去。你有照我的话把瓶子丢进河里去了吧!」
其实叶子把毒瓶丢在门后的垃圾场,但她点点头。她知道如果照实讲出来,吉野会神经质地太阳穴打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去做。」叶子已经察觉到,在汤河原说出刑警的事时,吉野露出胆怯的反应,跟他的体型不相称。口头上很强硬,高高兴兴的来通知她刑警被革职的消息,其实他这几天必然害怕那个刑警的阴影。
「新宿有个不错的店快要到手啦。」
吉野好心情地说完,推倒叶子的身体。
停战第二年,接近年关时,叶子在新宿后巷开了一间小酒廊。吉野使用恐吓手段从以前的业主手里夺取过来的。店子很小,叶子虽然懂得应付男人,可是她希望亲自打理第一间店,因此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
接近大除夕,一个想下雪的寒夜,进来一个表情困惑的男人,叶子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邋邋遢遢的劳动者模样,一进来就盯住叶子看。店子开了不久,叶子的美貌已在附近传扬开来。大部分的男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为垂涎她的美色而来。叶子想着男人们贪婪的视线,不快地把杯子摆在男人面前。这时叶子正面看到男人的脸,还是想不起他是谁。男人似乎发觉了,一口气喝干了酒,把杯子放回柜面之际,突然弯起背辛苦地咳嗽起来。叶子记得那个扯住喉咙咳嗽的声音。
「好久不见——三个月啦。」
男人趁着咳嗽停下的空间如此回答叶子的视线。很怀念地微笑着。笑时眼角皱成一堆,眼睛并没有转动。
男人右手握住的空杯子发出震动耳膜的响声,手在激烈地痉挛。
「这双手使我被解雇了。不听我使唤了。发觉时,我在殴打什么人……」
玻璃破裂的声音使叶子不住尖叫。起初以为是男人的手捏碎了杯子,原来是自己手中的酒瓶滑跌在地。
「我找了好久。你说回乡一阵子,其实是搬家了吧——希望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用颤抖的手拚命压住另一只手,从口袋拿出一件用手巾裹住的东西,放在柜面上。脏兮兮的手指和雪白的手巾颇不对称,叶子一时想不起里面的小玻璃瓶是什么……她去汤河原不在家时,男人在她家里翻箱倒箧,结果从屋后的垃圾场找到了那个。为何不依吉野的吩咐,把它丢到河里去呢?
眼前黑下来。黑暗中,只有男人的眼睛像一支针般发出锐光刺过来。
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
这年夏天将结束时,一个男人造访赤松开在新宿车站西面出口后巷的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是在停战不久建起的六层大厦一室。当时乃是引人瞩目的高楼,现在已被现代感的林立大楼吞没似的,陈旧地伫立在马路边端。
男人年约四十五六,带着K代议士的介绍信。
「你跟K先生是怎样的关系?」
「呃……我……我在歌舞伎町开了间小俱乐部,叫『叶子』。叶子是店里的妈妈生,我老婆的名字,我是店里的经理……K先生是我们店的常客……」
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有点结结巴巴。赤松没听过那间店的名称,不过若是K常去的地方,可以想像是相当高级的俱乐部。事实上男人身上穿的衬衫看来价值不菲。体格魁梧,可是大概身体有病吧,肤色发暗,整体的印象是非常贫相,无精打采。
「有何贵干?」
「其实是……我们被人勒索……我和我老婆。」
「勒索?怎么说?」
「有个名叫歌江的女侍,去年十月加入我们店里工作,今年三月,这名女侍偶然间捉住某个秘密……本来是个品性不坏的女子,我也没有立刻将她辞退,但她捉住那个秘密,在店里摆起不可一世的脸孔,我们又不敢叫她辞职……」
「她向你们要钱?」
「是的,半年间拿了将近一百万……这个月初,她答应是最后一次,拿了二十万,并且辞职……可是三天前又打电话来。」
男人说话的方式好像是在嘴里咀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仿如老人在唠叨什么。赤松猜想,他名义上是经理,实际上大概是靠老婆赚钱倒贴的情夫,吃软饭的。似乎害怕与赤松的眼睛接触,不停地东张西望。
「那么所谓的秘密是……」
「呃,其实是十二年前,我们犯了罪……歌江那家伙这么以为。」
「请你再讲淸楚一点好吗?」
「歌江是这样以为的……我和我老婆叶子在十二年前杀过人。」
「等一下。是一直说是那名女侍这样以为的,那么你们其实过去并没有犯罪行为吧!那又何必害怕对方的勒索?」
「呃,这个……」男人想说什么,舐舐嘴唇又把声音吞回去,沉默不语,似乎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才好的样子。
「当然你们没有杀过人吧!」
「呃,这个……」
「有吗?」
「不……」男人胆怯地咂咂嘴,才说:「好,我全部坦白说出来。我是为此而来的——其实是真的。我和我老婆杀了一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我们都快忘掉……」
「警察也不知道的事件吗?」突然听到杀人的表白,赤松不由吓得大声寻问。
男人轻轻点一点头,困惑地咂咂嘴,然后抚着腮帮子说:「也没有谋杀那么严重。我老婆从前有个老公,应该战死了的,停战后突然跑回来,然后因腹膜炎病倒了,医生也说束手无策,躺了半年,痛苦得要命。我们见他那么辛苦,希望让他减轻痛苦……刚好有一种药到手,可以使他死得轻松一点。」
「可是你们当真使用了药物吧!」
「呃……确实可以说是谋杀的。」
「医生没有发现吗?」
「呃……怎么说,反正是个随时会死的病人嘛。」
赤松为了从稍远的距离观察男人,身体从椅子往后仰。男人逃避他的视线似的斜斜垂下头去。太阳穴上浮现的细血管在震抖。这么胆小的男人大概不会撒谎。可是他的话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立场是维护犯罪者的律师,可是接到杀人的表白,我就必须采取法律行动喽。我不能不通知警方。」
「我也知道应该去警局的,在这之前我们想先跟律师先生商量一下。」
「换句话说,那叫歌江的勒索使你们疲倦了,所以出来自首?」
赤松不能理解的就是这点。纵使那叫歌江的女侍表现横暴的态度,也不过在半年内勒索一百万而已。就因无法忍受这样的勒索,那么简单的把隐瞒了十二年的犯罪表白出来吗?
男人似乎看出赤松的疑问,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这件事跟歌江没有直接关系。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恐吓。」
「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物知道你们的犯罪行为而恐吓你们?」
男人点点头,这回带着叹息,然后一点一滴的说出来。
男人和现在的太太杀害太太从前的丈夫不久,一名刑警就对那件死亡事件起疑。刑警有足够的证物可以揭发他们的犯罪,刚巧那时因一件小事而被革职,为了生活而用别的方式利用那件证物。那年年底,前任刑警出现在店铺,出示证物敲诈了第一笔钱。直到目前为止,已经陆陆续续的从他们身上敲诈了将近六百万。每年出现一两次,这时就说:「喔,生意愈做愈大啦。」「赚那么多钱,很头痛吧!」说了就离开,寄信来要钱,平均毎个月一次。信上要求他们把钱寄到指定的邮局,款项却逐年增加。那次被歌江无意中发现收在手袋里的打单信,则是二人对那刑警的勒索到达忍耐极限的时候。
「我们吿诉歌江,那封信是乱写的,可是歌江在那以前就感觉到什么不妥的样子,态度很强硬,我们毕竟做过亏心事,终于迷迷糊糊的拿钱出来……只是对那刑警的勒索忍无可忍了,决定把一切吿诉警察,搞个一淸二楚。」说到这里,男人想起来似的,从裤袋掏出一个厚信封。
「这是一点小意思。」然后递给赤松。
「不。」除了律师费以外的钱一概不收的赤松,把信封推回去。「假如是预先支付的律师费,我才会收。」
赤松漫不经意的一句话,竟使男人意外地搔起头来。
「我想应该用不着律师费……」
「?」赤松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杀人的事件,应该不会受裁判了。」男人说。
「可是,你不是想自首才来找我的吗?」
男人不回答赤松的问题,突然问:「今天几号?」
赤松扭过头去望望挂在门口墙壁上的日历。
「九月十五日。」
男人想再确定赤松的答复似的,他也扭过头去,用阴险的眼神注视日历上的日期一会。
「那么是时效#了。我们的犯罪到了时效……我们是在那年的九月十四日杀人的,即是昨天。」
注:时效是法律上用语,指犯罪的有效追诉期。
赤松不由探前身体。「等一等……你刚才说是十二年前杀的。犯罪的有效追诉期是十五年哦,不管是怎样的事件。」
「不,那是搞错了的。刚才我不是说歌江自己以为的吗?那个刑警的字体很乱,歌江是趁我老婆离开一阵的空隙匆匆忙忙偷看那封信的,所以看错了。信上写说,『假如不想让警方知道十五年前的杀人事件,把钱寄到指定的邮政局。』樱井寄来的打单信必然是写「十五年前」,可是歌江看到的五字笔画有点含糊,让成「十二年前」……我们且让歌江误解到今天。若是被她知道时效已近,我们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们一直等到现在,到了昨天十二点为止,终于结束时效了。」
男人说到这里,第一次把视线投向赤松的脸。额上挤着皱纹,看起来似笑非笑。
「我想拜访律师先生的是,请你亲口把这些话吿诉歌江。时效一旦成立,她的勒索是徒然的……当然可以由我们讲出来,可是经由你这样的法律专家讲更有效……」
说完,男人这回很坚决地把桌上的信封推给赤松。
就在当晚,赤松去找那位叫木岛歌江的女侍。今天下午来访的男人是吉野正次郞,他说希望尽早解决这件事。十五年来连续受到恐吓,一旦获得法律自由,他们要求尽快脱离麻烦的状况,并非没有道理。
其实那个姓樱井的原任刑警存在的问题比歌江更大,但是吉野表示不知道他的住处,于是先处理歌江的问题。赤松单独去找她,是因为他怕有吉野在的话,说话会偏向情绪化,而他希望吉野不在的话,可以从歌江口中问出一些还不能充分理解的部分。
说起来,自从战后不久开始执业以来,遇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件,这种委托倒是第一次经验。他要出面做犯罪者和恐吓者的调停人。歌江今年二十一岁,生于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年。对于四十六岁、靑春时代活在黑暗战争时期的赤松而言,最怕应付这种称做虚无颓废派的战后出生的少女。说话像麻雀急口令,直截了当地表现心中秘密的少女们,反而最难捉摸心态。
歌江住在大久保车站附近的不整洁小公寓里。印象比想像中天真,娃娃脸,小个子。几乎无法相信这么年轻的少女会把可以做父母亲的一双男女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是看到她烫成乱蓬蓬的头发,又有颓废的感觉。
「哦,有这种法律么?」歌江准备上街,一边望着镜子画眉,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赤松说,
「那也没法子啦。只好放弃啰。怎样?这回想反过来控诉我?」
「不,他们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假如你把那封信的内容泄露出去,传出对他们的店不利的谣言时,就会采取法律行动。」
「这回轮到我受恐吓啦。可是怎样证明我恐吓过?」
「只要一査你的存款簿就知道了。况且以前你和吉野夫妇的对话,他们偷偷录音了。」
「呵,想得真周到。」歌江吃惊地回过头来。其实听吉野说起录音的事时,赤松也大吃一惊。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且时效成立,法律上对自己的立场有利,因此准备万全,等候那天来临。
「好吧!是不是再给我二十万?那我没意见了。」
赤松把吉野托他带来的钱摆在矮饭桌上,歌江立刻点算张数。
「那么我也忘掉曾经看过那封信的事好了。其实我不想向他们要钱的。那个经理对我纠缠不休,我才透露说偷看了那封信,叫他付钱——起初是这样开始的。我很同情店里的妈咪。」
「同情?」
「那个冒名经理根本就是吃软饭的流氓,沉迷赌马啦赌单车赛的,白天也喝得醉醺醺。店里的女侍几乎都被他揩过油了。你有见过妈咪么?」
「不,还没。」
「大美人一个,头脑又好,就不晓得为何捉住那种窝囊废丈夫不放。我进去不久,去年年底吧,他和一个叫龙子的女侍搭上了,最后到了一个地步,要把妈咪赶走,把店转给龙子经营,还发生用刀伤人的骚动。那种男人呀,妈咪甩掉也就算了,她却一心一意地跟着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好可怜。」
歌江不避忌赤松的眼睛,脱剩一件内衣裤,换上一件花里胡哨的黄裙子。
「到底那两个人杀了谁呀?信上只写着杀人而已。」
赤松认为不要吿诉她什么比较妥当,转移话题,问起她偷看那封信的原委。歌江为二十万了结这件事而松一口气,可是对自己的行为毫无犯罪的意识,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今年三月,歌江偶然从邮差手里接过那封信,交给妈妈生,妈妈生的脸色突变,一把夺过去藏在手袋里。其后歌江无意间偷看更衣室,发现妈妈生的手袋丢在沙发的角落,跑进洗手间去了。一时好奇心起,歌江偷看了手袋的内容。她读到的文面就跟吉野说的一样。
「你把十五年前看成十二年前了。」
「当时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像是十二——对了,应该是十五。我根本不晓得有那种法律,十五年前和十二年前还不是一样?」
「你不知道寄信人的事吧!」
「嗯——不过我见过一次。」
「几时?」
「上个月。那天很热。我比平时提早出店,见到经理在跟一个男人谈话。我只看到他的背影,脖子绑着綳带似的,不停地干咳。经理慌忙把我赶出去,我就恍然大悟了——那个男人也在恐吓他们吧!那人敲诈了多少钱?」
赤松恰当地支吾过去,走出歌江的寓所。出乎意外的把话谈拢了,不禁松一口气。从歌江的性格来看,虽然不能保证她不会把事情外漏出去,不过只是贪钱,本质上并不是坏女孩。说话坦率露骨,赤松对她不无好感。反而是委托人吉野有点小心眼,有些地方隐瞒实情,似乎不能疏忽。
归途中,赤松转去吉野的店向他报吿结果。
「叶子」俱乐部的招牌很小,进到里面意外地宽敞,使用灰色地毯和玻璃,室内装饰流露高级情调。
吉野立刻发现赤松,把他引进店后的房间。听他说完后,吉野露出安心的神色。
「剩下的问题只有那个原任刑警樱井了。吉野先生,歌江说在一个月前,在店里见过好像是樱井的人物出现。」
「不错。那时他突然打电话来,在店里碰了头。」
「当时没有要求金钱吗?」
「他说要十万,我给了他。他说想去旅行。」
「他没提起时效的事?」
「他喃喃自语——九月十四日就是时效啦。仅此而已。」
「那就不必担心了。樱井做过警探,应该知道时效对你有利,大概逃走了。」
「那就好……可是我不认为他这么容易罢休。」
十五年来受恐吓之苦的男人,依然神经质地使太阳穴的血管颤动,似乎对赤松的乐观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只有等候对方表态再说。临走前赤松吩咐,假如樱井再有联络,立刻通知他。
「你太太呢?」
「刚刚出去一会。她想找个时间去见律师先生……」吉野说。
可是几分钟后,赤松就见到叶子。
赤松拒绝陪吉野喝酒的要求,正想走出店外时,跟一名冲进来的女性擦肩而过。二人站在红色霓虹灯的喑处,惊异地彼此凝视对方的脸。
「多谢光临。」女人误以为赤松是客人,低头致意。
「你是吉野叶子女士吧!」
「哦……」女人抬起脸来仰望赤松,眼神有点胆怯。光亮的头发上插着银色发梳,身穿和服。脖子白晰,眉薄脸细。
「我是接受你先生委托的律师,我叫赤松。」
「律师先生?」女人怔怔地反问一句,终于知道赤松是什么人物的吓了一跳,接下去的瞬间,女人飒然伸出手来,挡住赤松一直俯视自己的眼睛。
只是一瞬的事,赤松还没来得及惊诧,她的手已离开赤松的脸。女人用浅蓝色袖子藏起手指,似乎为刚才突然的举动感到困惑。
「对不起,太突然了……外子给你增添麻烦啦。今晚我有急事,改天再上门拜候。」
女人郑重地一鞠躬,逃也似的消失在门后。
赤松坐进计程车后,依然觉得眼前有奇异的色彩和味道弥漫。女人明知他是律师,还想遮住他的眼睛,大概是下意识地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脸吧!赤松只因被她的美丽吸引而凝神注目,女人却是第一次以犯罪者的身份被人看见似的,于是倏然想挡住陌生人的视线吧!
「去什么地方?」
司机的声音使赤松回过神来,发觉车子还没开动。赤松用手指擦擦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拂去留在眼前的女人的手部触觉似的,把目的地吿诉司机。
司机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不知是否天生的。那个沙哑的声音使他脑中浮起一个男人的影子。影子的喉部卷着白绷带。十五年来不停恐吓吉野夫妇的原任刑警,虽然没见过他,影子的存在惑却很明晰。纵使时效成立了,吉野似乎还对那名恐吓者有所拘泥。一个连续勒索十五年的人,怎么可能最后只要求十万圆就乖乖缩手。假如想逃,自然会利用最后一次机会敲诈一笔大数目。
樱井必然另有预谋。赤松眺望车窗外流过的缤纷霓虹灯色彩,仿佛见到十几年前的死者
鬼火从烧毁的泥土里跑出来,心里十分不安。
赤松的不安在第二天不幸言中。
八小时后,当初秋的暗夜逐渐泛白时,杂开新宿一二十公里的美军基地附近的T警署电话响起。
电话中的男声吿诉接电的值班警官,住在北新宿的吉野正次郞和叶子夫妇俩,在十五年前杀过人,自己掌握证据确凿的证物,那是一个药瓶,上面附着吉野夫妇的指纹,今早就会邮寄到T警署云云。警官问他叫什么名宇,对方不肯说。大概是用手巾盖住话筒讲话的缘故,声音没有特征,不时混着辛苦的咳嗽声。
放下话筒之前,男人这样缓慢地说:「尽早拘捕他们的好——因为连今天在内,时效只剩下三天。」
赤松抵达律师事务所不久,吉野的电话就来了。跟前天一样用性急的声音说,今早有个像是樱井的人物打电话去T警署,上午就有刑警上门找他。樱井在电话里揭发了他们十五年前的犯罪,并将用过的药瓶寄去警署了。
「是,没法子啊。刑警还拿下我们的指纹。只要拿去跟药瓶上的指纹一比较就知道了……不过一旦到了时效,我想不用担心,可是……」
吉野担忧地说出樱井向T警署吿密的电话中最后说的奇妙警吿。
赤松收线后,立刻奔出事务所,前往北新宿。
吉野住的房子非常简陋,不像是拥有高级俱乐部的老板。不过共有四个房间,连接入口的客厅收拾得井然有条,摆着沙发和各种家具。吉野似乎被人吵醒似的,披头散发地跑出来。
叶子跟昨天判若二人似的,穿着朴素的洋装,在阳光下毕竟隐藏不住皮肤的年龄,然而依然美艳动人。站在惊慌失措的吉野身边,似乎有意避开赤松的视线似的垂下眼睛,予人十分文静的印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樱井为何说时效还有三天?」
「我们也不知道——那家伙肯定是在九月十四日那天死的。十五年前的九月……」吉野突然想起似的,回头看叶子。「是不是?叶子,不会有错吧!」
赤松觉得奇怪。听吉野的语气,仿佛表示正确记得日期的只有叶子一个。一问之下才知道,十五年前的犯罪是由叶子一个人进行的,当时赤松去了北海道旅行。吉野知道结果时,乃是九月二十五日的事。
「不错,肯定是十四日。不会有错。」
「律师,樱井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一个月前来店里时,他自己也念念有词地说时效是十四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