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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三纪彦 宵待草夜情

_4 连城三纪彦 (日)
  绢川说,有我在,不必操心。
  鸨子没有回答,逃进饭厅,这回背向站在套廊上的绢川坐着。
  月光从套廊的房檐透射到榻榻米上。鸨子摇动手镜,似乎想要捞起月光,最终停在某个位置上。月光从镜子反照,在她的左胸照出奇幻之影,看起来彷佛镜子把月光注入她的心。
  绢川问,你在干什么。
  「老师,请你不要动!」鸨子开口说。
  这一个半月来,为了遵守誓词,没有得到绢川许可就不说话的鸨子,第一次自己发出声音。
  绢川惊讶之余,终于知道鸨子在干什么。注入鸨子胸前的不是月光。她是以那月光为逆光,透过镜子的反照,把站在套廊上的绢川的脸注入自己心里。绢川的眼里,镜子照在鸨子左胸上,鸨子的左胸却把绢川的脸接住了。
  鸨子一直安静的保持那个姿势。绢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溶进月光,逐渐逐渐地渗入鸨子心坎里。
  「没问题了。老师已经进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鸨子这样低语,放下手镜,发出深深的叹息。事实就如她所说的,第二天的舞台上,鸨子表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然演技。
  鸨子有天赋的天分。她的天分并没有在现代剧研究所开花,而是借着佳人座的舞台和绢川所塑造的女人第一次开花。并且因着邂逅绢川,第一次得到适合她的爱情。
  鸨子毕竟无法做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女人,支持一家的生计,照顾病榻上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旦没有什么人的意念支持,她就变成断线的风筝,像个无主孤魂在空中飘荡。她是一个人偶,没有自己的话语,不了解自己的意念。若非有人捉住她的手脚给她注入生命,她只是个被撇在角落上发呆的女人。鸨子在恰当的时期捉住自己的心态,遇到一个可以操纵自己的男人,只要交托给绢川就可放心地活出自己。那种安心变成绝对的信任,把鸨子的意念跟绢川的意念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男人与女人的羁绊,对于编剧家和女演员的关系有莫大的裨益。
  在团员们眼中,从绢川第一次把鸨子带到佳人座起,二人已经俨然是夫妇。在练习以外的地方,鸨子依从绢川的命令行动,没有绢川的许可时,她就安静地靠着他的肩膀坐着,几乎不跟其他人谈话。
  称得上是夫唱妇随,可是有时也会发生滑稽的事。大家谈笑风生时,只有鸨子不笑,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认真地说:「老师,我想笑,请吿诉我笑吧!」绢川点点头,她才独自发出迟了的笑声。
  走出后台,绢川坐进车里去了,不见鸨子出来。他叫车夫去催,只见她呆呆地坐在后台,回答说:「老师并没有叫我站起来。」
  虽然令人觉得滑稽,可是团员们很自然地接受鸨子这种说得上奇异的随从方式,人偶师傅和人偶自然的一体化。知悉绢川过去异性关系的团员们,了解到绢川已经得着他想要的女人。以前大家批评过绢川和林香子的关系,现在大家对鸨子完全没有争论。
  话又说回头,绢川并没把鸨子当奴婢看待。以前绢川对女人时常面带怒容,现在对鸨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表面上他要鸨子依从自己的命令生活行动,其实他是非常珍惜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贵重人偶,企图用丝棉把她包裹起来那么慎重。
  绢川得到绝佳的材料鸨子,他的创作比以前更加热心。七月又为鸨子写了「贞女物语」,八月和十二月重演「贞女小菊」,九月和十月准备新戏,每一出戏都获好评。然后到了新年公演的「傀儡有情」,被誉为佳人座最好的舞台剧时,绢川突然自杀了。在这之前,二人继续保持用信任一字结合的关系。在团员等旁人眼中,他们是令人艳羡的师徒关系,天造地设的男女关系。
  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异常,乃是进入十一月不久,被绢川老师叫去的时候发现的。
  老师对新年公演的「傀儡有情」寄以厚望,十一月份休息不演,十二月的盛期也以重演「贞女小菊」了事。他指定我担任「傀儡有情」中老师本身的角色。我们团员都知道,「傀儡有情」是描写二人关系的杰作。对我乃是破天荒的大角色,拿到剧本后,我就废寝忘食地投入剧中的角色。
  把我叫去那天,老师漫不经心地说:「你必须完全变成我自己。开始排练之前,我希望你更了解鸨子的事。从今晚起,我会叫鸨子去你家两个钟头左右,拜托了。」
  由于鸨子素来很少说话,我以为老师只是制造机会使我们更融洽,于是当晚等候鸨子到来。
  鸨子来到时,晚秋的夜已深,我正想放弃不等的时刻了。鸨子站在玻璃门后,用披肩掩住嘴角,只有眼睛向我致意。我虽觉得她深夜到访很不自然,可是愚昧如我竟没察觉老师那番话的含意。当鸨子进到饭厅,并且躲在隔门暗处开始解腰带时,我才大吃一惊,制止她的手。
  鸨子慢慢回头看我。「老师说,他已经把一切吿诉你了。」然后讶异地侧侧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禁不住喊出的怒声,只是使她侧侧头,然后点点头。毫无愧疚,称得上是心不在焉的表情,反而是我畏缩了。
  「不要紧。这是老师的命令……老师对这次的新作是豁命般拼上的,希望你也了解。」
  她的说法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不管怎么说,纵使是老师的命令我也不能听从。
  见我坚持拒绝,最后鸨子也放弃了,坐好身子说:「那就当作已经跟我睡过好了。不然我会捱骂,对你也不太好的。你在推卸任务哪!」
  说完,故意用手指弄乱发鬓,抽出和服的掩襟,整齐地重新绑好腰带。
  「可是……老师问起来的话,我该怎么回答是好?」
  「没关系。他不会问你什么。」鸨子说。
  两小时后,鸨子回去了。诚如所言,第二天在排演场碰面时,老师什么也没问。他应该以为我和鸨子睡过了,可是毫不显示迹象,跟平常一样指导我和鸨子演戏。
  那晚,鸨子又来我家。
  「假如你不喜欢,你就坐在那儿好了。」
  鸨子说完,自己铺好棉被,宽衣解带,剩下浅紫色的和服衬衣,安静地躺下来。
  「我不想违叛老师的话。」鸨子说,安静地闭起眼睛。胸前的薄衬衣轻微起伏,脸上浮起安详的笑容,好像已经睡着似的。
  「老师跟你睡时,你也是这样子笑么?」我问。
  她依然闭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那也是老师的命令么?」我又问。
  她还是轻轻嗯一声,然后说:「片桐先生,请你把第二幕老师的台词读一遍好吗?」
  我打开「傀儡有情」的剧本。第二幕是某个夏天的晚上。剧中人变成弥须子和龙川,实际上是鸨子和绢川同居三个月以后的事。鸨子为绢川抛弃一切,成为他的人偶生活行动。可是鸨子只有一件不能抛弃的东西,交给姐姐寄养的三岁儿子。鸨子瞒着绢川去看儿子,出门时把买去做礼物的纸烟花弄湿了,她正担心地用袖子抹干时,绢川回来了。绢川看到烟花,发觉鸨子想去看儿子,严厉地叱责她一顿,怒不可遏。
  「你不是发誓成为我的人偶吗?那是谎言吗?」
  鸨子眼泪汪汪地说:「老师,吿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我就是不能压抑自己去看那个孩子的意念。老师,请你让我忘掉这样的意念。」
  绢川叫鸨子坐在套廊上,然后点着烟花。烟花发出的小火花很快变成黑暗的光滴消失在他的手指下方。绢川把那支烧焦了的烟花移到鸨子胸前。
  「你的意念变成这样的火屑散落。烟花毎消失一点,你就逐渐忘掉不能忘记的东西——」
  说完,绢川陆续点烟花。烟花把鸨子胸前的和服点点烧焦,鸨子忘掉热度,一动也不动。盘踞在她心里的感情就如绢川所言,变成小小的火花一点一滴地流逝在黑暗里。鸨子的心有了安息,脸上浮起微笑。
  「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吗?」我问。
  鸨子还是安详的笑着,不答我的话,取代的稍微让我看看她的左胸。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就如一把灰撒在白雪上。
  「你能忍受老师说的任何一句话?」
  「不是忍受。当我在老师身边时,心里变得空空洞洞,老师的意念自自然然的流进来,我就可以活出老师的意念来了。」鸨子这样低语,接着吿诉我下面的故事。
  夏天结束时,绢川故态复萌,开始再到很久没去的柳桥流荡。出门之前,命令鸨子坐在书桌前写经文,直到自己回来。
  鸨子依言写经,两三小时后绢川回来,仔细地逐字逐字修改她写的字。他从字体读出鸨子的心绪,一有凌乱就叱责她。
  绢川不仅自己出去找女人,有时也把柳桥的相熟艺妓接待回家,当着鸨子面前跟那女的调情。那时也要鸨子坐在身旁边写经。听到女人的娇笑声和猥亵的话语,鸨子的字总难免凌乱。女人离开后,绢川还是检阅她写的经,叱责她:「你并没有完全成为我的人偶。」
  那晚,鸨子忍不住流泪了。见到墨字渗着泪水,绢川怒道:「你并没有由衷信任我。」把那些纸摔到鸨子脸上。「够了,睡吧!」说完关掉电灯,走出套廊。
  天空挂着中秋明月,月光苍白地流进来,站在廊上的绢川身影长长地伸展在榻榻米上。头的影子恰好来到鸨子的膝前。鸨子的心被燃烧的火焰煽动,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从发髻摘下花簪,用那花簪去刺绢川的影子。簪刃穿过影子,深深刺入榻榻米里边。
  「不妨剌得更深——」
  突然听到绢川的声音。鸨子吓一跳。绢川背向自己站在套廊上,居然看穿鸨子用簪刺他的影子。
  「老师,为什么——」
  「刚才你用簪刺的是我。在你心中燃烧的嫉妒也是我给你的意念。难道你还不明白这点么?」绢川继续背身安静说道。
  「我之能够真正成为老师的人偶,是从那时开始。」鸨子安静地说。
  她说,其后绢川也有带柳桥的女人回家,可是已经可以一字不乱地写经。我不明白绢川老师的心态。假如鸨子的话是事实,那么老师是在虐待鸨子取乐。他利用鸨子服从任何命令的意念,在她面前展示以前的旧情人,等于凌虐她。不过我也不明白鸨子这种女人的心。她能忍受普通女人不能忍受的一切,坚持到底成为一个男人的人偶。
  鸨子的脸在寒夜灯光的照耀下毫无血色的苍白。闭起眼睛,浮起淡然若无的笑意,远离一切的人情欲念,诚然是人偶的结晶。我若侵犯她,她也是这样保持恬静的微笑接纳我的身体吧!至此我对一个成为男人的人偶的女人觉得怜悯。可是感情上并不可怜她。这个女人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幸,反而显示深沉的安息。
  我不认为她了不起。不如说,我对这么一个如此信任男人,在信任中安息的女人感到恐惧。
  两小时后,鸨子又松开发鬓,故意衣装不整地回去。
  同样的事持续了几晚,到了十一月十五日的晚上,鸨子于凌晨一点左右才来。
  「今晚也请当作我来过了。也许明天起有两三天不能来,假如老师问起,请你吿诉他我确实来过了。」
  鸨子站在玄关,稀罕地用惊慌的声音吿诉我这些,门也没关好就回去了。
  然后连续两晚鸨子都没来。十一月十八日晚上十点左右,玄关有声响,我以为是鸨子,出去一看,但见绢川老师沉着脸站在门外。
  「鸨子没有来吧!」他已看穿三和土上没有女人的木履,为了确定而这样问。我不想隐瞒,坦白地回答了。
  「几时开始的?」
  「这——」我欲言又止。
  「你被她堵住嘴巴了吗?」老师怒声喝道,在我还未回答什么时,丢下一句「愚昧的家伙」之类的话,粗暴地关门走了。「愚昧的家伙」好像是说我,也好像是指鸨子说的。
  第二天早上,我去到排练场时,老师好像有急事,不来排戏了。我正担心二人之间发生什么纠纷,第二天,他们又跟平日一样出现,开始素常地排戏。我想找机会问鸨子,我把她没来的事坦白吿诉老师,会不会给她麻烦,可是鸨子又像平日一样一步也不离开绢川,根本无法开腔。
  鸨子停止不来我家,我跟她也无法在排练场以外的地方碰面。两三天后,我从团员口里听闻,鸨子那卧在病榻的丈夫死了。团员也不知道详情,据说是十五日的事。我想起那天她在玄关前慌里慌张地吿诉我两三天不能来的样子,大槪是在那前后她丈夫的病情突然恶化了。鸨子接到消息赶去丈夫身边。自从跟老师有关系之后,丈夫只是有名无实,然而感情上一定想见丈夫临终一面。可是想到绢川老师连她想着看孩子都不允许,知道不能让老师知道,所以才堵住我嘴巴。
  谎言败露后,大槪引起一番争执,可是看来解决了。在排练场上见到他们两个比以前更恩爱的样子。
  见到他们的情形,我觉得有一段时期误解老师虐待鸨子是错的。像我之辈的凡夫俗子猜测到他们之间有多深远的联系,那是一种毫无疑问的爱情方式。
  新年公演的首演就十分成功。老师从舞台出来谢幕的样子极其满意,对我的演技也赞扬不绝。「简直是在看我自己。」他说。
  佳人座全体生气勃勃,一同意气风发,老师成为漩涡的中心。只有鸨子远离热气冷静地旁观,就跟平日一样,大家不以为意,由于老师心情愉快,看起来二人的感情更是和睦。
  问题是一月六日晚上。十点结束祝贺会,醉醺醺的老师一个人先回去,我奉老师之命多陪鸨子一会。老师除了有特别要事之外,很少让鸨子离开身边,我以为老师是为这次的成功太过高兴,目送他愉快地挥手,有点摇晃地离开的背影,我把鸨子招待回家。可是鸨子几乎不说话,只是喝酒,将近一点钟就回去了。
  两点左右,鸨子又来找我说.,「老师没有回家。」
  我想老师可能又出外了,但见鸨子十分担心,于是陪她回到老师的家等他回来。
  第二天,到了舞台开演的时刻都不见他回来,就在最后一幕上演之前,传来他的尸体浮在隅田川下游的通知。在后台接到通知时,鸨子一点也不慌乱,跟往日一样演完最后一幕,然后跟着全体团员赶去现场。面对被草席盖住的浮尸时,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看起来太过冷静的样子。过后我才想到,她在后台接到通知的一瞬,已经决定跟随而去。那种决意支持了鸨子的气力,使她保持冷静的演到最后一场千秋乐。
  老师的自杀原因不明,直到演完最后一场为止,大家都当老师还活着。葬礼很简单的结束,头七的法事全部取消。彷佛老师的灵魂上身似的,我的演技十分有魄力。鸨子也跟往常一样没有慌乱的演技。
  可是走下舞台之后,我觉得鸨子这个女人一日比一日模糊了。在舞台上拥抱她时,她的身体也像灵魂消瘦似的一天比一天轻盈。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开幕之前我去后台,但见鸨子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双手捧着一块浅蓝色的小绸巾。绸巾上面放着人骨似的东西,好像是老师的骨片。我喊她,她把那片骨头轻轻包起来,塞进怀里。我想,在舞台上支持鸨子的就是老师的遗骨。那片骨头每天吮吸鸨子的灵魂,把她的生命一天一天削减掉。
  进入二月,团员们连日集会,检讨佳人座失去老师之后的方针。鸨子时常露面,可是从不加入讨论,其他时候都关在家里。团员们轮流去探望她、鼓励她。实际上,她就像被人偶师傅遗弃的人偶般不苟言笑,只是发呆。本来就是沉静的人,现在的沉静渗入什么发亮的东西。我认为那是老师赐予的东西。
  为了四十九日(尾七)的法事,全体团员一起去拜访她,准备隆重的追悼一番。在那之前的二月二十二日,我突然想看看鸨子。走到浅草街上时,遇见鸨子从街角的小佛具店出来,手里提着香奠的箱子。
  「为了明天法事的准备吗?」我上前去问。
  鸨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怔怔地抬脸仰望我。
  「明天不是老师的法事吗?」
  「明天——」鸨子不解地回问一句,突然啊了一声,手中的奠仪箱同时掉到地面。鸨子露出如此恐慌的表情,只有那晚来我家那次,以及接到老师的死讯那次和现在而已。
  鸨子捡起箱子,看看薰蚊香有没有折断,然后急急地说:「我以为是后天……搞错了一天……」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忽忽打个招呼就快步离开了。
  这么重要的法事日期也会弄错,我想是她失去老师悲哀过度吧!
  第二天举行法事时,鸨子显得很沉着。为了提起团员们下沉的士气,鸨子第一次主动跟大家说话,发出不合时宜的天真笑声。
  在法事上,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读经的时候,突然感到什么搞错了,然后轮到我上香,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就忘掉了。
  大家吿辞之际,鸨子送到门口。「今天麻烦大家了。」她用开朗的表情还礼时,我们还为她感到放心,其实那时就该戒备她的过分开朗不寻常。
  当晚,鸨子自己了断了生命。
  纵然见到鸨子死去的脸,我却流不出眼泪来。也许太过惊愕之故,白布下面的脸浮起安详的笑容,跟生前没有两样,十一月份有几个晚上去我家时,同样闭起眼睛恬笑的脸。死去的脸像活的一样,我反过来想,生前的鸨子不是像死去一样么?她把自己的一切抛开,在信任一个男人的深切安息中,等于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没有遗书,显然她是追随绢川老师自杀的。老师的死因依旧不明,鸨子也从千代桥追随老师离开人世了。不,也许鸨子是唯一知道老师死因的人,只是没有吿诉警方和我们。即使这样,因着鸨子的死,老师自杀的原因依然是个大谜团。
  川路鸨子的葬礼和老师的葬礼在同一间寺院举行。院内挤得水泄不通,前来吊唁的人比老师的葬礼时更多。我为鸨子的受落程度大感惊异。然而作为一名演员,她的生命实在太短了。
  鸨子的亲属只有在上野做成衣铺的姐姐浦上芙美列席。芙美替鸨子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带来。浦上芙美显然有意躲避跟佳人座的成员致意,在火化场接过骨灰罐就立刻回去。
  从火化场回家的路上,我凑巧跟经常出入后台的和服店老板走在一起。绢川先生从这位老板带来的和服料子中挑选自己喜欢的让鸨子穿着。多数是少女穿的鲜艳图案,有点不衬鸨子的年龄。
  和服店老板说,听说鸨子小姐是穿着丧服自杀的,那件丧服是去年底就缝制好的。
  「我想,说不定鸨子小姐在年关时,已经知道老师会自杀啦。」老板说出一番出乎意料的话。
  我再详细问,据说去年接近大除夕时,鸨子突然一个人去到店里,问他可不可以在元旦以前做好丧服。新年期间,老板觉得这些话不吉利,不过答应她尽量赶出来。新年过后没几天,绢川就死了。
  「大槪只是巧合吧了!」
  我假装听过就算数,可是心里耿耿于怀。假如和服店老板的话正确,意味着鸨子已经预测绢川会在新年过后不久死去。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随着夜深,和服店老板的话愈是沉重。挂钟敲着十二点时,我望望时钟。长针和短针重叠在一起,吿知一天的结束和新一天的开始。这时我突然想起老师的四十九日法事前一天,鸨子狼狈地说「我以为是后天……搞错了一天」的情形。
  鸨子为何会搞错这么重要的法事日期?不是单纯的算错了。假如绢川的死亡日期不是大家所相信的一月六日,而是一月七日的话……
  老师死于一月六日,推定是跟我们分手后不久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这是根据过路人作证说,那个时刻见到老师蹲在千代桥上的证词。可是假设老师喝醉酒,十一点后就回家,死亡时间改为零时以后,即一月七日的话……
  我的脑海浮起可怕的想像。鸨子那晚离开我家是凌晨一时。「已经一月七日了。」她出去时,我确实这样说一句。鸨子回到家,见到烂醉如泥的绢川。她把绢川抱到千代桥去。人偶女人这回操纵人偶师傅。人偶的脸色苍白,冷冷地俯视躺在桥上的人偶师傅,然后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剃刀……
  假设在人偶那无表情的背后,内心燃烧起憎恨的火焰……假设她不满意人偶师傅的操纵,对他采取复仇的话……于是人偶忍受不住犯罪意识的折磨,假装殉情,自己了断生命的话……鸨子一心认定自己是在一月七日杀了绢川。这个无意的错误槪念引导了她……
  我不住地摇头驱除这个想像。可是愈是否定,这个想像愈在我脑中生根。
  我一夜没合眼,天亮时,走向团员们一同聚集的后台。老师刚失去不久,又失去川路鸨子这颗开始灿烂的巨星,必须重新检讨今后的对策。
  大家都因疲倦而垂头丧气时,其中一名团员突然说:「说不定,去年年底的时候,川路小姐已经知道老师会自杀了。」
  他的话跟和服店老板说的一样。我请他详细解释。
  团员说是去年大除夕的傍晚时分。那位团员很年轻,时常替老师做跑腿。那时也是为了送新年用的稻草绳到老师家去。他在玄关外面站着听到老师和鸨子在屋里谈话。鸨子和老师的语气都很激烈,可说是在争论什么。
  「我要跟在老师后面死。老师不在了,我的人生完全失去意义。」
  「可是一月的舞台怎么办?那个舞台可说是我的生命。你必须尽力演完——」
  「我会尽力把舞台剧平安无事的演完。二月的法事做完后——」
  据说鸨子哭哭啼啼地表示,她会追随绢川老师而去。这段对话具有重要意义,可是当时那位团员以为他们只是在排演戏剧,一直没有摆在心上。确实演出「傀儡有情」的最后一幕时,出现类似的台词。
  「假如早点想起来,说不定可以防备川路小姐的殉情。」团员后悔地说。
  我受到最大的震惊。老师在年底时已经决意寻死。鸨子知道他的决意,没有制止他,于是要求殉情。这样就能理解鸨子在年关时预备丧服的理由了。我因昨夜想像鸨子杀害老师的推理有误而安心,可是又有新的疑问——为何老师在年底时决意寻死,为何鸨子会知道?
  一切都不明不白的。可是我开始在意,老师和鸨子在表面上感情和睦,其实背后隐藏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过了空白的十日。进入三月,川路鸨子做双七法事之日,我去上野拜访浦上芙美的家。我想拜祭鸨子的灵位。芙美跟葬礼那天一样用同样冷淡的眼神看我。似乎她很憎恨佳人座剧团的一切搞坏了她妹妹的人生。不过,她很快带我走到佛龛前。
  陈旧的佛龛上,并排了两个骨灰罐,同样很新。一个是鸨子的,还有一个好像是十一月逝世的鸨子丈夫的。我从两个骨灰罐并排的情形看出芙美不承认绢川和鸨子的关系的意志。我觉得鸨子很可怜。意念追随了绢川老师,遗骨却和丈夫摆在一起。我可怜爱上绢川的鸨子,也可怜被她的爱遗弃的丈夫。
  我从佛龛上供奉的奠仪箱取出一支薫蚊香,正想点火时,我的手蓦地停住。老师的四十九日法事时耿耿于怀的原形,终于被我捉到了。
  薰蚊香的颜色。
  法事的前一天,鸨子从佛具店出来时,手里拿的是茶绿色的薰蚊香。可是第二天的法事上,喷烟的却是深红色的薰蚊香。
  现在,鸨子和她丈夫的灵位并排的薰蚊香,跟那天她从佛具店买的一样,同是茶绿色的。
  「川路小姐死亡前一天,是不是来过这里?带着这些薰蚊香——」我问。
  浦上芙美端茶的手停住。「不错——她说自己暂时不能来了,叫我用这些薰蚊香替她上供老师——现在想起来,她是立志寻死而来向我辞别。怎么样了?」
  「上供老师?」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何拜托毫无关系的姐姐替绢川老师上供?这个姐姐似乎很恨绢川老师,佛龛上不可能有老师的灵位,只有死去的丈夫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中闪动了一下。
  「听说川路小姐的丈夫是诗人,年纪跟她相差一大截——」
  「是的。」
  「难道……难道川路小姐称呼她的丈夫做老师?」
  我禁不住提高声音。我的心跳加剧,芙美不管我的动摇,从厚厚的单眼皮下面冷冷地注视我,轻轻点点头。
  「自从病倒后,他就没有发表什么好作品了。不过跟妹妹相识时,他是薄有名气的诗人。不仅是妹妹,我们大家都叫他做老师。」
  浦上芙美调整坐的姿势,表情更严肃了。
  「世人说得很难听,好像把我妹妹看成负心人。其实妹妹做演员,做那个姓绢川的男人妾侍般同居,都是为了老师的医药费。确实绢川每个月给她很多钱,妹妹也许有一个时期心向他那边,可是自从老师死了之后,她的心就完全改变了。她说一月的舞台必须演完,过后就会辞返演员工作——绢川不是把她当狗一般看待么?就跟为钱卖身做妓女一样哟。听说不准她出席丈夫的葬礼。丈夫临死前,毎晚抽两小时时间去大杂院看他,后来葬礼也是我们安排的。老师弥留期间,不住呼叫妹妹的名字,妹妹也紧紧拥抱老师——」
  浦上芙美把眼角的泪水用衣袖抹掉,眼睛投向佛龛上的骨灰罐。
  「她不能够来这里,托我从骨灰罐拿起老师的一片骨头,一直藏在怀里。好可怜哪。她说过了一月就辞退不做演员,其实是想死啊。我们这么穷,什么也帮不上忙……」
  我的身体中有什么崩溃了。芙美的话也许夸张了她对绢川的恨意,可是不能否认有些事实根据。十一月中旬,鸨子来找我时的狼狈情形,鸨子在后台凝视浅蓝色绸布包着的遗骨,还有大除夕傍晚团员听到的对话。「我会追随老师而死。」——
  「她先生——那位诗人先生几时死去?」
  「十一月十六日。」
  我用战栗的手指开始数算,不需要了,答案从芙美的嘴巴说出来。
  「妹妹死那天,正好是老师的第一百日。报纸好像是说妹妹追随绢川而死,那天是绢川的四十九日,不过是巧合吧了。妹妹是追随老师——津田老师之后而死的。」
  走出成衣铺时,冬天的街道已经暮色低垂。店前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地面用手指画画,无聊地独自耍乐。大槪是鸨子的儿子吧。没有鸨子的影子,大概像父亲吧!从孩子的轮廓可以想像,鸨子的丈夫生前是个美男子。
  鸨子,不,津田多美所全心爱恋的对象乃是她的丈夫。鸨子成为演员,做绢川老师的情妇,变成他的人偶,一切都是为了丈夫。鸨子舍弃自己,脸上充满安息,不是因着对绢川老师的信任。她做出那些样子,脸上渗出的静谧和美丽,乃是为了丈夫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产生的高贵气质。为了丈夫的命,鸨子可以忍受不爱的绢川老师任何的行为和言语,成为他所要的人偶。
  为了医药费。
  鸨子和绢川老师的关系只有这些?
  浦上芙美的声音盘绕在耳。我在暮色低垂的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隅田川。
  冬日和黄昏相叠中,河水被寒风拖住,无力地湍流着。樱花的残枝已经瘦成皮包骨。我沿着河堤走向千代桥,忘掉寒冷继续边走边思考。
  浦上芙美的话纵使可信,还有一大疑问留着。假如川路鸨子是追随丈夫而自杀,为何她选择跟绢川老师的相同地点,用相同方法死去?那只是巧合?就如老师的四十九日和鸨子丈夫的第一百日偶然重叠一样。
  巧合——真的这样吗?假设有什么人的意志主使……四十九日和一百日重叠,老师和鸨子的死亡地点和方法一致……
  我的脑中开始慢慢逆流。我的手扶着樱花树干,支持身体。
  终于我明白绢川老师自杀的动机了。川路鸨子死后,新闻报了无数遍,那是「追随其后自杀」。许多人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自己也讲了好几遍。可是没有人尝试从那句话思考老师自杀的动机。
  老师是追随某个人物之后自杀。谁也没有发觉的是,那个人物在老师自杀时还活着。川路鸨子不是追随老师的四十九日之后自杀。绢川老师是在鸨子死前的四十八日,追随其后而死。绢川老师乃是追随一个还活着的女人身后自杀身亡。
  川路鸨子起初是心算,在死去的丈夫做完四十九日法事那天随后殉情。她在岁末定做丧服,由于丈夫的四十九日是新年后的一月三日。她想在那天穿着丧服的装束死。绢川发觉鸨子的决意,乃是迫近年关的时候。也许鸨子到和服店定做丧服的消息传进耳里,或是见到鸨子把丈夫的遗骨藏在怀里,不然就是发现鸨子的手腕上有割过的痕迹,知道她在丈夫死后,毎晚瞒着自己从千代桥流自己的血,于是嗅到鸨子死的决意而质问她。鸨子一定哭哭啼啼的倾诉自己的心事。丈夫死后自己只有跟着死,丈夫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比她自己更重要。绢川知道鸨子的决意,于是劝她不要在丈夫的四十九日死,请她无论如何把一月的「傀儡有情」演完最后一场。
  「傀儡有情」是绢川豁出自己性命写出的毕生杰作。鸨子接受绢川的意念,决定依言演完舞台剧,等到丈夫的第一百日才死。那天是大除夕。团员在这时候听到他们的对话。团员不晓得鸨子把她丈夫称作老师,把「跟在老师后面」这句话解释为跟在绢川老师后面。
  总之,绢川于年底时知道鸨子决意在二月二十三日追随丈夫而死。知道之际,绢川首先数算的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之前的四十八天,自己要做什么。
  绢川知道鸨子的自杀决意却采取默认的方式,因为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女人。鸨子是他用线联系的人偶,若非有人紧紧握住那些线,她就活不下去。那些线一旦断绝,她只有死。绢川确信自己握住那些线。确实他是握住好几条线,把鸨子当作木偶般操纵。可是最重要的线,即是握住她生命之线的乃是病榻上的丈夫。
  绢川大槪是从夏天起发觉的。原来鸨子像人偶一般行动,可是仅限于言语和动作。她对绢川的信任表现得安息,那安息不是来自绢川,而是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爱委托给病榻上的丈夫的安息。绢川发觉了,可是他不承认。绢川爱着鸨子。他有过无数女性的经历,第一次遇到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于是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奉献给她。这份爱情使他无法承认鸨子对丈夫的心意。犹如恰当的烈火会使钢铁扭曲一样,绢川的爱也因炽热过度而歪曲了。
  他把别的女人带回家,让鸨子来找我,把鸨子当奴婢般虐待,实际上乃是他太爱她的行为。川路鸨子缺少的是自己的意念。绢川要把鸨子追逼到人偶的地歩,补充那个残缺的部分。
  那个月夜,鸨子用簪去剌绢川的影子,不是因她对绢川有爱的嫉妒,乃是对一个不爱的男人的单纯的憎恨罢了。这时,绢川一定是透过手镜窥视背后的鸨子的行动。手镜里映现的也许是鸨子卑视憎恨自己的脸,可是绢川不肯承认,当作是她对自己的嫉妒。他因这种没有胜算的斗争而焦躁苦恼,更加要求鸨子成为人偶顺从自己。
  绢川在鸨子丈夫死后,知道鸨子决意随后自杀,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自己所造的人偶,自己不能控制她的意念。对一个数月来操纵空线的傀儡师而言,只有死路一条。他即无法阻止鸨子的死,起码可以为爱殉情,追随其后。假如绢川没有玩弄计谋,在鸨子死后自杀的话,大家只会想到他是因为爱鸨子而死吧!
  可是对于一个成名的编剧家而言,心高气傲的他无法忍受追随一个受他操纵的女人之后而死的屈辱。不是他追随鸨子之后,而是要大家认为鸨子是跟随自己之后而死,那倒不是难事,只有自己不在鸨子的四十八天后,而是四十八天之前死去即可。这样前后调换一下,就能把二人的意念调换过来。他要逼使别人相信鸨子是追随自己,就能跟她一样在同一个地点同样方式死去。
  对于不到最后都不承认自己失败的绢川而言,他伪装自己的意念,相信鸨子会追随自己的状态。
  鸨子第一次察觉绢川的意图,乃是二月二十三日,自己决意自杀的前一天。鸨子对绢川的死几乎漠不关心。一个月来占据她的心的只有早日追随丈夫而去的意念而已。就在那一天,她第一次发觉绢川的四十九日和丈夫的一百日即自己死的日期一致。她从那种一致看出绢川的意囵,因此那般狼狈不堪。
  「傀儡有情」并不是绢川描述自己和鸨子真实关系的一出戏。表面上那是他使周围的人相信他们感情和睦的故事,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操纵人偶失败的人偶师的悲剧。在「傀儡有情」的虚构故事中,起码可以联系他对鸨子的爱。那是一个愚味的傀儡师败给爱情、败给现实的最后的梦。
  我在最后都不了解的,乃是川路鸨子何故挑选千代桥作为追随丈夫殉情的地点。
  当我沿着河堤走到千代桥时,终于想起「傀儡有情」的第一幕以千代桥开始的事。假设这个场面是真实的,鸨子为了向绢川表示做演员的决心,把丈夫的命相等的诗从这道桥丢下去。实际是从那一刻起,鸨子为了丈夫的医药费决意卖身给绢川。她一边注视丈夫生命之诗随着流水逝去,一边决意一旦丈夫真的死去时,自己也从这条桥追随而去。
  丈夫的生命化成无数的诗句随流水逝去,其后跟随的鸨子的生命,以及再随其后跟随的绢川干藏的生命——这条埋葬了三条人命的河,拨开月色纠缠的两岸,滔滔不绝地涌流着。
  我在偶然中找到一个傀儡师的悲剧,如今我才发觉自己演不好绢川老师的角色。对于一个把自己的身心献给一个女人的伟大人物,那是比梦更虚幻的存在。可是若是一个为了爱而呻吟,为了虚荣而选择死的愚昧男人,我想我可以演得来。
  我的内心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十一月中旬来我家的老师,他所显示的暗淡眼神,我应该可以当作是我而演得很好。我尊敬绢川老师,他在我心头留下共鸣感。我不知道佳人座明天的命运如何,不过当我站在桥上目送河水流逝时,我想再一次找机会把「傀儡有情」搬上舞台,这次我一定可以真正的演好一个男人的角色,我这样吿诉自己。
  )未完的盛装
  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
  叶子一面听着风声,一面眺望丈夫乱搔喉咙的痛苦表情。
  风声挟着激烈的雨声,建在美军基地边端的简陋板屋似乎快要倒塌了。不久前听到收音机报告,台风将于明早登陆,今晚沿岸会有暴风雨。基地的铁条栅在摇晃,暴风四处肆虐,发出喉笛似的声音。她不能把风声和丈夫临终的喘气声分辨出来。
  强风吹进叶子的身体,好像把她的最后一片感情也带到远处去了。丈夫紧紧抱住薄而硬的棉被,已经痛苦得无力打滚,只有喉咙不住地痉挛。叶子呆呆地望住他,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一星期前,吉野把药瓶交给她时说:「这种药可以使他不知不觉的死去。」当时感觉的怯意像是假的。如果死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为何不早点实行?
  究竟他会痛苦到什么时候?她以为一开始辛苦就会马上死去,不料已经过了十分钟。叶子冷冷地俯视丈夫那张向后仰的瘦脸,因这小男人的生命力而震惊不已。
  丈夫的名字也出现在公报上,一心以为他战死了。他像小偷似的从后面的板门探脸出来,则是这个春天的事。叶子无法立刻认出是丈夫。她做梦也没想过他还活着。那张被炮弹燃焦的黑脸毫无记忆,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半边脸被火烧烂,一边眼睛坏掉了,以美军为卖身对象的叶子,脸上被浓浓的化妆包住,找不到从前的容貌了,可是丈夫一眼就认出她来。叶子正想避开不看那张丑恶的脸时,丈夫却流着泪,像饿犬似的扑过来,吓得叶子大声惊叫。
  认出是丈夫后,叶子依然无法正视他的脸。空袭时,她见过死状很惨的尸体,可是丈夫的脸和遍体鳞伤的躯体看起来更加丑怪。记亿中的只有脸上的狮子鼻。鼻子瘦削了,看起来脸部比从前肿涨了些。丈夫回来的第一晚,当他呼吸时,叶子觉得背脊生寒,仿佛自己的将来和生命会被那个大鼻子吞灭掉。
  这时叶子和吉野已经有了关系,突然归还的丈夫无疑是一个累赘。吉野是黑货买卖经纪,比叶子大六岁。魁梧的躯体包在黑皮外套里,浓眉和晒黑的肤色涨满生命感。躺在他那厚厚的胸膛时,叶子把一切都忘了。空袭后,叶子看到什么都变成灰,没有遭破坏的只有泥土而已。吉野就像大地一般稳重,纵使践踏也不会受伤或动摇。丈夫回来后,穿着胶鞋踢着泥土走路的吉野看起来更是强壮。跟他一比,丈夫实在太卑微了。
  停战把人分成两类。走向灭亡的人,以及有能力活到下一个时代的人。丈夫当然是走向灭亡之中的一个,吉野已经踏着稳健的脚步走向新时代。
  真是一个累赘。她和丈夫有名无实。结婚时是日本陷入自灭泥沼的战争末期,只在一起生活过两个月。接到战死的通知时,她一点也不悲伤。就像陌生人一样的男人。可是丈夫却把只有两个月婚姻生活的叶子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唯我独尊地走进叶子好不容易在混乱的时代找到的小小幸福生活中。
  为什么他不死呢?为什么活着回来?见到丈夫的丑脸时,叶子禁不住怒上心头。丈夫回来第一个月就病倒时,叶子希望他就这样死去。丈夫在战地受的胸伤化脓,患上腹膜炎。事实上,医生认为他维持不了三天,可是第三天却奇迹般活过来,然后苟延残喘了将近半年,活到如今。丈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终日裹在薄棉被里,拚命捉住比棉被更单薄的生命撑下去。
  起初吉野认为他终归要死了,很同情地带了许多昂贵的食物来。过了两个月,他也忍不住发怒了。「到底几时死呀?」他向叶子发脾气,似乎觉得那是叶子的责任。「我不能把钱给你,而你拿去做那家伙的医药费!」吉野一喝醉酒就发酒疯,呼着臭气对她怒吼。
  进入八月时,吉野突然沉默下来。叶子靠过去时,他很厌烦地推开,眼睛不转动地追踪喷出来的香烟。叶子开始不安。吉野很吃得开,有权有势,体魄健壮,在其他卖身妇当中也很受欢迎。认识吉野不久,叶子就为吉野的事跟同行姐妹大打出手。吉野不愁没有女人。对于拥有一个等于废人的丈夫的自己,说不定已是他的累赘了。
  可是,吉野的沉默另有意义。
  九月时,吉野把她叫到空袭时烧毁的铁厂后面,给她一个药瓶。「这种药没问题了。」
  事出突然,叶子想说什么,吉野的脸已经转过去了,不高兴地咬住烟嘴。叶子几度想开口,可是说不出话来。不是言语,而是尖叫之类的东西。
  夏天快结束了,太阳把小河灼得雪白。夏草的臭味充塞叶子的身体。太阳火辣辣地燃烧吉野露在外边的肩肉。
  吉野说:「我去北海道半个月左右。」然后转身离去。意思好像是说,我不在的时候干掉他。
  叶子那因恐惧而战栗的身体,紧捉住药瓶才能支持得住。虽然害怕,但她知道自己会依言去做。因战争最后一年的空袭,叶子失去所有亲人。吞没城市的黑烟,今日还把叶子锁在黑暗里不安定地摇动。吉野的魁梧躯体和厚厚的胸膛,乃是叶子找到的唯一可靠的东西。她不能失去吉野。吉野不在的话,她也活不下去了……她不住重复这句话回到家。
  然后到了今天。药瓶藏在橱柜角落上,丈夫也许发现了。不,躺在床上的丈夫不可能发现,可是当她俯视眼前的小男人时,觉得他的痛苦挣扎也许是对他们的杀意的最后抵抗。
  风雨更强了。早点死了也就算了。不仅是丈夫,那个大空袭的夜晚,什么都毁掉算了。叶子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看着窗外。刚才从丈夫口里吹出水泡来,叶子觉得恶心,不禁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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