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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三纪彦 宵待草夜情

_3 连城三纪彦 (日)
  「你是不是想自杀?」我突然问这句话。
  铃子好像没听淸楚,过了一会才回过头来反问:「什么?」
  大概是我的话太突然,连她也没察觉自己有死的念头,因此感到惊异吧!铃子把打开的扇子放在桌面,不住地凝视我。这个女人肯定想自杀。藏在袖里的信,恐怕是寄给哥哥的遗书。不晓得她是为昨天杀死照代的罪感觉后悔,抑或本来想自杀才杀了照代,总之肯定她想寻死。
  回想起来,这三年来自己想死好多次,透过铃子首次觉得有死的实感逼来。我不能让她死。三年来压抑在心的感情作动了,我想走近铃子。就在那时突然眼前一黑,接着的瞬间,一股热气涌上喉咙,从嘴巴流出来。我摇晃着蹲在原地,头压在榻榻米上开始吐血。
  铃子惊呼一声走过来,急切地替我摩挲背部。
  「我去叫医生!」
  她想站起来,我不由握住她的腕臂,一把拉向自己。我屛住呼吸制止鲜血从喉咙迸流,企图向她传达自己的心意。
  「不须要叫医生。你的事比我的生命重要。为何想寻死?我的生命不长了,而你来日方长,不能有死的念头。」
  我说穿了铃子寻死的意念,紧紧拥抱她的身体。铃子也痛苦地抱住我不放。
  「可是……到了这种田地……」
  「即使你杀了人也没关系……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活下去。就当作是我杀的好了。为了救你,我杀了那个少女……横竖我也活不久了,我在堺市犯了偷窃罪,已是警察追捕的对象,就说是我杀的。要骗世人很容易,包括警察。你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吧!」
  「古宫先生,你好奇怪。想的全是死亡的事,说什么有一口气就得活下去……」
  铃子的眼泪簌簌地沿着我痉挛的脖子流下。我正想说什么,突然鲜血像一支枪似的涌上喉头。我那环抱铃子的手臂哆嗦发抖,吐了大量的血。鲜血溅到铃子的背部、腰带和榻榻米上。那是最后的血。终于我那掏空的身体被铃子支撑住,我的脸埋在铃子的肩上。铃子使出浑身气力跪倒在我那变成脱壳的身子上。我们就这样彼此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勉勉强强地避免倒下去。
  「你好奇怪,叫我活下去什么的……」铃子虚弱的声音打在我的脖子上。
  「你还不明白活命是怎么一回事。而我终归要死……纵使想活也活不下去……因此希望你活下去。我的生命算不了什么。只要你能活下去……」
  我的脸继续埋在铃子肩膀里,喘着气说。那时觉得铃子的身体倏地离开我。不,她的脸依旧埋在我的肩上不动,可是我觉得她的灵魂骤然间离开了她的身体。
  「若是那样,能不能把你那不要的生命献给我?」
  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耳边低语,可是听起来却是来自遥远的黑暗世界。我不由吓得抬起脸来。在这之前,铃子的手把我的头压住,更深地拉过她的肩膀去。
  「继续这样。现在不想看你的脸。刚才你的脸好可怕……我在想着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我想成为片山先生……那位公司职员的继室。跟你相识之后,我还喑中继续跟他来往。可是照代知道了秘密……起初照代对我很好,所以我把自小没有吿诉过任何人的秘密向她坦然吿之。照代好像看出来了……到了这个月,照代开始恨我,她不断威胁我,要向片山先生和稻田先生泄露那个秘密……可是现在我不怕她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说什么。现在我怕的是你啊。你看穿了一切。古宫先生,你不是问我照代是不是我杀的吗?从那时起,我就希望你也死掉……我想的是这么可怕的事啊!」
  我埋在铃子的颈项里听她用过度安静的声音喃语。铃子压住我的头说不想看我的手指十分有力,不像出自一个外表娇弱的少女。我认为铃子向我表白她的罪。目前我是知道她杀死照代的唯一证人,所以她盼望我死。可是我不认为那些话有什么可怕。那些都无所谓了。我只是不住地闻着铃子的发香。
  起风了,风铃骤然间热闹地响起来。像是预先的讯号,接着斗大的雨粒哗啦哗啦地倾倒在窗上。
  「假如你真的盼望我死,我就死吧……那样也许比较好。」我那被轰鸣的雷声淹没的声音,似乎听进她耳里去了。铃子离开我的身体,保持些许距离,用无法置信的表情盯着我看。
  「你说谎。不是出自真心的。古宫先生,你应该会把我苦恼的事吿诉别人。我受到照代过分的欺凌,突然不能相信人了……我想,你应该多活一些时候的……」
  「你怎么——」
  「好奇怪。我遇过不少男人,但是仿佛从未遇过你……不要紧。我并没有寻死的念头。」
  雨点带着银色的光芒,不停地流落窗上。铃子取出枕头让我躺下,开始用手巾揩拭我身上的血。一边眺望染在白布上的鲜血,我蓦然省起——围裙。那称得上是咖啡屋女侍的制服,平胸的围裙。铃子在入船亭刺杀照代之际,难道不是挂着围裙么?那件围裙正好防护喷血喷到和服上。我摇摇头。已经可以肯定是铃子杀了照代了。不过,这件事真的无所谓了。
  铃子下楼拿了抹布上来,抹干净榻榻米后,突然视线落在书桌上面的扇子,然后像是对扇子上的宵待草说话似的小声低语:
  「这朵花也吐血了。吐血而死,然后消失掉。」
  她的说法像是谜语,不待我询问那些话的含意,立刻又说:「这幅画上的花真的送我吗?能不能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点点头。铃子的尾指沾一沾飞溅到书桌的血,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就用指尖的血切断扇子。扇子被一条红色的线切开了。作为画家的我第一次吸掉我生命的黄花,连同绿色的叶,同时被鲜红的伤痕残忍地撕裂了。就跟我用一条红线毁掉白河的画一样,同样的颜色,同样笔直的线。
  我把涌上喉头的声音吞回去,凝视铃子的脸。铃子仿佛因自己的行为吃惊似的回头看我一眼,立刻又把视线移到花上。跟我看白河的画一样的悲哀眼神。这位少女知道了。她知道我在三年前犯的罪。当然我没有向她提过那段讨厌的过去。那她为何在我面前重演三年前的罪行?并且使用我自己的血。
  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奇异地从她那突然的行为感觉到一样淸新的东西。直到今天为止的罪恶感,因着一条线突而其然的断绝了。我不认为铃子的行为是偶然的。我想是一股不受人类意志所限的力量传入她的尾指,使她那样行动。突然久违了地想起这些年来我竭力遗忘的亲友的脸。
  三年来,白河一定恨得想杀我。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白河就会忘掉对我的恨意,突然原谅我了。白河的心境传到铃子的指尖,用我的血毁掉我的力量……我的心情意外地轻松起来,过去的岁月随着雨声一笔勾销。
  我突然想活下去看看。就如冲出白河的房间时,突然想死一样,现在突然想活活看。虽知来日不多,姑且活得一天算一天——我这样想。
  「我有一个要求。」铃子盯着我说,「我不会寻死。可是盼望你也活下去。你若离开东京而没决定去处的话,何妨去伊豆的疗养院看看?在疗养院医好你的病……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我想那样也不错。我的脑海中浮起疗养院的庭院里,无数的宵待草沐浴在月光下怒放的情景。我想看看那些花。
  「雨停后,你回旅馆拿行李吧!我送你到火车站。」
  我无法预测事件的进展,不想留下铃子一个人离开东京。可是铃子似乎看透我心里的话,对我摇摇头,然后关心地说:「你这样子怎能坐火车?回去旅馆以前,先到医生那里看看的好。」
  心情放松的我,根本不把还有点摇晃的身体放在心上,不过沉默地对铃子点点头。铃子背着我,换上她素常穿的浅黄色和服。
  某火车站里,商人和书生们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我和铃子在候车室分开一点距离而坐。出到月台后,彼此也没交谈什么重要的话。我和铃子不过是几天前相遇,在某个晚上的黑喑中彼此肩靠着肩,眺望萤火虫最后的光消失的关系而已。
  大气层被骤雨洗刷过后,夕阳炙红地燃烧起来。
  火车背向夕阳进站。二人的心里彼此点亮了小灯,现在到了分手的时候。我的视线没有离开铃子的脸,但她越过我的肩膀看着远方,仿佛在注视已经远去的火车。
  搭客开始上火车。我说急口令似的叮嘱她,一有什么不对就写信到疗养院给我。铃子从袖子取出宵待草的扇子。
  「花一晚的时间,在疗养院的庭院看着这些花,想想我可以吗?一到早上,花儿就会吐血而死。你就回想一下在那之前的我如何?」
  在我点头之前,列车员的声音和铃声朗朗响起。铃子轻轻拉一拉我的衣袖,凝视我。我想起在上野的不忍池边,迎着夕阳即将凋谢的莲花。还有画在扇子上的另一朵花。有些花儿在傍晚才开。
  汽笛响起,通知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
  「笑一笑好吗?」我想这样说,出不了声。我只是深深鞠躬言谢,走上火车。对一名使我在临死之前再度拿起画笔的少女,我确实想道谢一番,可是说不出来。
  铃子拽着火车走了两三歩,突然蹲下去捡起被风吹落的扇子,然后从车厢外的地板上探出身体仰脸看我。
  那是我见铃子的最后一面。铃子的身影很快就被蒸气和烟雾包围住,和服的颜色淡淡地留在月台上,然后完全看不见了。
  第二天傍晚,我走出昨夜很迟才投宿的旧旅馆,大歩迈向铃子吿诉我的疗养院方向。一旦实践了跟铃子的最后承诺,看过庭院的宵待草后,我会离开伊豆,再到别的城市流浪。我已经不想寻死了,可是在堺市犯了盗窃罪的我,总不能留在像疗养院这般受人瞩目的地方。我想找个偏僻的温泉地住下来,静悄悄地度过余生。
  山峡的日落很早,开始走不久,马路已经暗下来。听说疗养院在山麓下,虽然山影就迫在眼前,却有愈走愈远的感觉。终于路变窄了,上坡时回头一看,目标的山却转到背后去了。似乎走错了路,但我继续往前迈进。
  头上有月。透明的白月投射在我脚畔。四周是苍郁的森林,即使白天都不容易走的路,我却继续走着。脚趾间隐隐作痛,奇异地不觉得疲倦。似乎这样可以走到路的尽头。就像铃子所说的不住地追寻萤火虫的梦。遥远的前方有一盏看不见的灯,在那盏灯的引导下使我有安心感。
  月儿走入云层,持续了一段黑暗,而我继续走着。终于月光又洒在我的肩上,眼前出现了草原。曾几何时,我偏离了道路,迷失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晴空只剩下月亮,云层都落到黑夜的边端去了。
  月色分明,恰好地上涌现光芒,与天上的光相辉映。走前一看,原来是花的颜色。覆盖地面的草丛上,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开了一堆宵待草。地上无风,花的颜色就像月光的一滴露降落下来,仿如微波荡漾。
  终于来到目标地点。安心感把忘掉了的疲劳带回来,我一下子扑倒在花堆里。疲倦使身体变得空洞。我想就此以草为枕在旅途中休息。花儿伸长脖子,仿佛想更接近天空的月。透过花隙往上看,天空变成一条深蓝色的河。如此寂静的夜似乎持续到永恒。
  随着夜深沉,花的颜色愈来愈浓。花儿出现铃子的倩影,消失后又出现。我在这时轻语着在月台时说不出口的离别之词,然后一动也不动地注视远去的铃子。
  不知不觉地睡着的样子。鸟声吵醒了我,天亮了。浓雾包围了我的身体。凝神一看,周围浮起点点红色。我把那个颜色摘了一朵下来,原来是凋谢了的宵待草。
  花儿皱成一团的样子惨不忍睹,更令我惊异的是它的颜色。不久以前开的是淡黄色的花,无法置信地变成悲惨的颜色。被晨雾弄湿的样子,就像滴血那般残忍。
  「这些花将吐血而死……」铃子的声音响起。她想表示宵待草到了早上就会这样变红凋零的情景吧!她要譲我看到这个颜色,所以求我花一晚时间看一看宵待草。
  铃子用我的血切开宵待草的画时,我只想到三年前自己的罪,没有留意到她在那时企图向我传达什么……
  过了很久,晨光终于驱散了浓雾。阳光像洪水般流入草原,逆光的缘故,花和叶子都变成皮影画,无法分辨凋零的花和叶子。
  「花儿会吐血,然后消失……」铃子说。我终于领会铃子藉着血的颜色向我传达什么。
  那晚她带着萤火虫来旅馆探我。她指着我枕边摆的红色颜料箱这样问:「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是什么?」
  普通人大概是这样问:「那个红箱子是什么?」
  放在枕边的东西,应该是颜色比形状更显眼。可是铃子只说形状。那是因为在铃子的眼中,就跟她看其他东西一样,只有箱子的形状的缘故……
  我又想起我说她的唇色太深时,她所流露的寂寞神情。其后我请她把涂上唇色的颜料拿给我时,她迟疑着伸手打开颜料箱。因为铃子没有自信可以从箱子里把我要的颜色选出来,于是故意推倒萤火虫的笼子,把两只萤火虫放出房间来。
  同样的,铃子还怕另外一个颜色。铃子并不是不喜欢花,因为毎一种花都跟叶子同一个颜色。就像被杀的照代一直穿在身上的和服一样,铃子害怕那种绿叶的颜色。
  铃子的眼睛时常寂寞地低垂着,因为她从小发觉自己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的缘故。我认识一个男子,当他把尚青涩的柿子画成红色的成熟果子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异于常人。那人画了许多幅画,最后断念不做画家。最后的几幅画只有两种颜色,而且缺乏生命感。从小已经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同别人的铃子,她那短短的半生不仅只有两种颜色,并且丧失了跟普通人一样幸福的盼望。
  「血是悲哀的颜色……」她说。丈夫吐血而死,其后遇到的我也将吐血而死。对她而言,遇到我乃是一种宿命吧!她长久以来害怕的是,先后遇到两个吐出那种颜色死去的男人。那个颜色继续腐蚀她本身的生命。
  我想起唯有在电影馆时,铃子才有一双幸福的眼神。那个只有黑白的小世界,乃是铃子安心的所在。
  铃子并没有杀照代。
  我想像铃子杀照代的理由是,因我无法解释为何她在现场逗留了将近三十分钟。可是现在终于明白了。铃子在现场并没有做什么。我一冲进入船亭就发现尸体,是因那些大量的血。但是铃子没有马上发现。就如宵待草的凋零颜色混进叶子的颜色里消失了一样,在铃子眼里,血的颜色也消失在照代的绿色和服中。铃子大概以为照代打瞌睡,她在一边等她醒过来而已。
  铃子知道我起疑心,可是不想解释我的误解。铃子一定想吿诉我,她没有杀人。但是这么一来,我就会追问她为何逗留在尸体旁边三十分钟之久的理由。即使不问,我也会思索那个理由,而有发觉她本身秘密的危险。在某种意义来说,我的存在对她不安全。铃子说过,我已经看穿一切,她想要我的命。愚昧的我认为铃子向我表白自己的罪,不晓得她说想要我的命,因为担心我发现了她的秘密。照代的绿色和服上染着红色的血死去,铃子呆了三十分钟都没察觉——铃子从这两件事认定我会査出她的秘密,于是有一瞬间害怕我的存在。
  铃子想做片山的继室。她想成为老实的公司职员的妻子,有生以来尝试捉住普通人一样的幸福,因此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眼睛的秘密。
  照代大概认为一旦铃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稻田或片山都会变心,因此不断恐吓铃子。照代一定是用难听的话嘲笑铃子的眼睛,甚至穿鲜绿色的和服继续威胁她。铃子的心自小就被那个秘密伤透了,照代的和服及恐吓的话当然更深地伤害了她。于是作茧自缚,把那个实际上微不足道的秘密当作是必须保守的可咒秘密。
  老实的片山大概不会介意她的问题,我想铃子只是杞人忧天。可是我自己也对那种颜色如此畏惧,我可以了解她想保守秘密的苦恼心情。三年来我为那个颜色痛苦,甚至自暴自弃,把命也豁出去了!
  我想,杀死照代的毕竟是那个厂长的儿子稻田,因为他有什么秘密被照代捉住了。铃子大概也认为凶手是稻田吧。这么一来,即使下手的不是她自己,她也觉得照代的死,自己也有责任。
  前天傍晚下骤两时,铃子确实有寻死的决意。可是当我认为可以为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时,铃子为我放弃了死的念头。这次的事件纵然会使她失去片山,我的一番话却使她有勇气面对今后苦难的人生。我激发了她毫不畏惧地用坚定的眼神注视四周人事物的勇气,就如她在恰当的时候替我点亮了小小的生命之灯。
  铃子用血的颜色毁掉扇子上的宵待草,那个颜色是她长久以来品尝的悲哀,突然变成愤怒从指尖流了出来。不管我画得多美丽,对铃子而言,终归是悲哀的花。铃子要借那条血痕倾诉她的悲哀啊!铃子的手指毁掉的不是花,乃是我这三年来的罪的谴责。血痕变成红色的线,替我延续了生命的灯。
  大正九年的夏天,我和铃子彼此为了替对方点那盏小灯而相遇并分手。我们因同一个颜色而悄然相遇,在那短暂的几天倚肩相依,然后分手,走向新的生命旅程。
  晨光灿然照耀,花儿继续凋零。我感觉到花儿代替我吐掉最后的血。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到什么时候,可是我会守护一名少女送给我的小灯。
  我的脸迎向阳光。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仰头瞻望的阳光。在天和地相接的广大世界中,我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对着自己,以及独自留在东京的一名少女不住低语:「活下去,活下去。」
  )花虐之赋
  血从女人的手腕沿着尾指流进河里。流个不停的血,变成一条红线,把崩倒在桥栏杆的女人手腕和河面连接起来。这条河是很久以前,女人所爱的男人舍命的地方。
  今晚,女人为了追随死去的男人,站在桥上用剃刀割了手腕。
  女人不是第一次站在桥上用剃刀流自己的血。自从男人死后,女人时常瞒着别人,让自己的血从桥上一点一滴地埋葬到河中。
  一晚一道血,为了把自己的生命和先她而去的男人生命联系在一起。
  毎晚的血乘着水流,是否平安地跟上「老师」的生命?当意识逐渐溶进月色时,女人想的是这件事。
  纵然跟不上,今晚必定是最后一次流血,把自己的生命和男人的生命永远联系——
  冬天的月色发出苍白的光,企图裹住女人那从丧服的袖子透过栏杆的隙缝垂到河面的细腕。血把她手腕的颜色夺去,更显苍白。
  「我终于可以去老师那里了。」女人如此喃喃自语,捻着最后的红线,让仅存的生命从手腕淌流出来。
  女人的表情毫无痛苦,眼睛里染上与月光共享的悦色,安静地注视河水的流逝。这时月儿然增添光辉,女人最后看到的是变成光带的河,以及追随男人而去的红线。红线像蛇一般蜿蜒,终于消失在光的无边黑暗里。
  津田多美追随绢川干藏之后自尽,乃是大正十二年(ー九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晚上的事。津田多美是大正末期在浅草的小剧团「佳人座」昙花一现的女演员,原名川路鸨子。绢川干藏是该剧团的主办人兼编剧家。
  在演剧史上,这两个人的名气正如同期主办「艺术座」剧团的松井须磨子和鸟村抱月,曾经风靡一时。
  绢川干藏创办「佳人座」是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年)底,即是须磨子追随抱月自尽那一年的事。
  须磨子的受落和翻译剧的崭新概念,使演剧界焕然一新。可是须磨子死后,绢川干藏却反潮流似的,创办演新派剧的佳人座。说是新派,充其量是对抗明治中期的「歌舞伎」传统戏剧,内容以大时代的爱情故事为吸引人的拿手戏,对于时兴电影和现代剧的大正中期来说,还是属于老派的东西。那个时期以赚人眼泪为主的爱情故事搬上舞台,可以称得上是轻举妄动,但是恰好是新剧界的天皇巨星松井须磨子殒落之后不久,绢川刚好填了空隙。他在舞台上描绘的爱情故事、忠义或悲恋物语,在东京获得好评如潮,赚得不少妇女的眼泪。
  以幕府末期为背景,描写勤皇志士舍命救艺妓的悲恋戏剧「维新之花」公演以来,三年来推出了「女鉴」、「白雪物语」、「露草之歌」、「梦化妆」等名舞台剧,栽培了澄田松代、林香子、上村龙子等著名女演员。
  但是佳人座剧团真正开花受到高评价,乃是三年后的大正十一年六月,川路鸨子诞生之后的事。
  那年六月,绢川的新作「贞女小菊」公演,提拔了鸨子。鸨子当年二十六岁。二十岁左右,她在某演剧研究所做了三年研究生,志愿是当女演员,受过一定的演技训练,其后却放弃演剧之道,嫁给年轻诗人津田谦三,育下一名孩子。津田婚后不久,身体就每况愈下,第四年病卧在床。鸨子带着孩子照顾病人,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很偶然的被绢川看上了。
  鸨子虽称有点演技修养,可是并非剧团成员。这样子提拔一个等于门外汉的女子当主角的异例,居然获得空前成功。
  「贞女小菊」是个古老的烈女故事,内容是说小菊在做见习艺妓时,被一名老歌舞伎演员看中了,收为情妇,那名老演员死后,小菊抱墓自杀,结束年轻的生命。小菊有时对老演员像孩子一般撒娇,有时又像长年相伴的妻子一般体贴,兼备楚楚可怜和妖艳于一身,川路鸨子演来头头是道。她的美貌立刻传扬出去,吸引观众慕名而来。到了一个地步,令人觉得「佳人座」的名称是因期待这位女演员的出现而取的。无论器量和才貌,鸨子都凌驾松井须磨子之上。
  鸨子不久就舍弃了病榻上的丈夫和孩子,跟恩师绢川干藏相爱,三人在浅草郊区有了房子,过着俨然夫妻一般的生活,同时陆续地把「贞女物语」、「黄昏斜坡」、「黑夜之月」等搬上舞台。
  第二年正月,新春公演的新剧「傀儡有情」成为佳人座创办以来最获好评的戏剧。受欢迎的理由之一是,故事是以绢川干藏和川路鸨子的现实关系为样本的缘故。时代背景改成明治中期,新派和现代剧对抗歌舞伎诞生的时候,剧中的编剧家和女演员发生异常的爱情故事,根本就是他们变成街谈巷议的关系写照。
  随着知名度,鸨子牺牲丈夫和孩子的不道德爱情也受到与论非难。也有人绘声绘影地夸张他们的生活方式。对于那些中伤和诽谤的言词,绢川带到舞台去作答。他把他和鸨子的关系原样搬上舞台,向世人倾诉他们之间的爱。
  这段不寻常的爱情发表以前,也有假道学的人以激烈的语调批评过。可是多数的人被舞台上描绘的美丽爱情迷住了,陶醉于联系二人的坚强羁绊,成为佳人座最高的舞台评价。绢川和鸨子的爱情获得世人的容许和谅解。原本是浅草一个无名小剧团的佳人座,因着绢川暴露了自己本身的体验而大放异彩。
  很快就决定全国巡演。绢川立刻为下次的舞台作准备,佳人座剧团的未来第一次打开莫大的展望。
  正当踏上光明的前程出航之际,绢川干藏突然自己了断了生命。实际上,他的死只能说是唐突。
  一月六日,「傀儡有情」于元旦开锣的第六天,剧画成员们为舞台的空前成功一同庆贺的夜晚,绢川干藏从跨越隅田川之上的千代桥投身自尽。尸体挂在隅田川下面的椿子上,手里紧握剃刀,手腕、喉咙、胸口和身体各处找到剃刀割过的伤痕。
  看样子,绢川是先用剃刀割伤全身,死不了才跨过栏杆投河自尽。搜査结果,位于绢川和鸨子同居的住家附近的千代桥,栏杆和桥板上发现大量的血迹。
  当晚的舞台散场后,剧团成员一同集合在浅草的欧洲亭洋食餐馆,庆祝公演成功,十点半左右解散。绢川跟大家分手后,对舞台上饰演编剧家角色的演员片桐撩二说,再到他家喝酒。绢川跟在鸨子和片桐的后面走,不久就表示疲倦了,要先回去。鸨子说自己也一起回去,可是绢川不答应。结果鸨子和片桐目送绢川离开,只有他们两个去片桐家。
  绢川的尸体挂在隅田川河下,身上披着跟鸨子他们分手时同样的外套,凭此推测他和他们分手后,在归途中走到千代挢自杀。不是突发的意念。当天早上,剧场后台遗失一把剃刀,骚动了一阵。绢川的尸骸握住相同的剃刀。起码绢川是从那天早上起决意寻死的。
  然而那天的绢川丝毫没有寻死的迹象。不仅当日,自首演开锣以来,连日爆满和佳评如潮,几天来的绢川心情兴奋,祝贺会上不停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打从心底高兴不已。
  无论怎么想也找不到绢川自寻短见的任何动机。这次的公演成功,立刻着手准备下次的舞台,草稿也拟好了,跟鸨子的关系也很顺利。在祝贺会上,他还公开表示,待这次的公演和全国巡演吿一段落时,他想正式迎娶鸨子为妻,看起来他们都处于幸福的颠峰。此外,妨碍他们婚事的鸨子的生病丈夫,已于去年十一月逝世。
  当然也有否定绢川自杀的话题出现。绢川在前一天委托洋服店缝制新衣,当晚聚餐散会之际,他还约了一名团员第二天在后台碰面,分手时一直露出幸福的笑脸。
  从这些事产生他是被谋杀的疑惑。绢川的性格属于自我很强的类型,团员之中也有人恨他,加上绢川过去有过几个女人,这些旧情人中当然也有对他和鸨子相爱看不顺眼的。从动机的点来看,谋杀的成分更高,但是出现一名证人,很简单地否定了谋杀的说法。
  那人于一月六日晚上十一点左右,偶然在隅田川的河堤经过,承认在千代桥上看到很像是绢川的人影。容貌和服装都跟分手时刻一致,可以肯定桥上的男人就是绢川。据说他在桥中央伫立了一会,然后靠着栏杆蹲下来。那人以为他是喝醉酒的过路人,所以走开了。但是绢川蹲下来的位置跟第二天发现血迹的位置相同,意味着证人看到绢川时,绢川已经有意寻死了。证人并且断言,那时桥上除了绢川以外,没有其他人影。
  由此可知绢川多半是自杀的。可是动机依然是谜。最淸楚绢川的川路鸨子也表示毫无头绪,一味摇头。然后绢川的死因一直不明,鸨子也把新年公演尽力演到最后一天。到了二月二十三日,绢川的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平安结束之后,鸨子就在同样的千代桥上割腕自尽。没有留下遗书,但从二人的关系来看,显而易见的是随后自杀。绢川的死引起大话题,他们的爱巢经常挤满客人。鸨子在绢川死后,如同没有灵魂的脱壳,毫无演技可言,等于死人一般。
  很讽刺的是「傀儡有情」的最后一幕,二人手牵手沐浴在晨光里,向着幸福的明天许愿。现实中的他们却距离戏剧太远,最终以悲剧收场。
  然而鸨子的死并不尽是不幸。对于终日为绢川的死悲叹连连的鸨子而言,她追随绢川而去,未尝不是唯一的拯救。鸨子第一次站在舞台上演出「贞女小菊」时,最后小菊是抱着所爱的男人墓碑笑着死去的。鸨子也追随所爱的人而去,说不定是幸福的事。
  二人先后自杀的收场,很像几年前的抱月和须磨子。这件事当时在东京十分轰动,甚至传遍各地。川路鸨子的名气比不上松井须磨子,半年后发生东京大地震,佳人座剧团毁掉了。二人的死也因大地震的大事件而淹没殆尽。
  佳人座凭最后的舞台剧「傀儡有情」而盛放的生命,没有接上时代的潮流就消灭了,她的名字从此没有在演剧史上复苏过。
  川路鸨子的名字,她和绢川干藏不满一年的爱情故事,以及绢川自杀的理由,全部埋没在历史的深渊里。
  然而二人的死,对我却是毕生难忘的事。我是当时佳人座的团员。在上述的「傀儡有情」剧中,由我饰演编剧家,那个片桐撩二就是我。我一心想演好绢川老师的角色,可是无论如何无法理解老师突然自杀的理由。
  绢川干藏邂逅那个女人,乃是死亡前一年的四月,地点在隅田川沿岸的小寺院「晓水寺」里。寺院的后面乃是绢川的恩师鸨岛玄鹤的墓。那一天是鸨岛的忌辰,绢川前去拜墓,就在距离不远的长满靑苔的小墓碑上,见到一名蹲着合掌膜拜的少女。绢川走过时俯视一下女人的侧脸,突然停下脚歩。
  棉质的单和服袖口已经磨破,打扮贫寒,可是肌肤白得透明。春日阳光映在靑苔上,用光的笔细致地描出女人的侧脸。仿若阳光闹着玩,当场描下她那瞬间的倩影。
  绢川不光是因她的美而驻足,更因他记得女人的脸。大约四年前,他在舞台上见过一次的某剧团研究生。虽然演的是小角色,可是微笑时呈现桃红色的脸腮,拉细弦般娇柔的声音,深深刻在他的心里。红色的假发不太适合她那日本味道的脸型,然而我见犹怜的印象十分深刻。其后他留意过她,但是毫无音讯地过了四年。也许生活太过贫寒之故,比起当时面容憔悴得多,然而白晰的肌肤不受贫苦的装扮约束,流露成熟女人的韵味。她的美丽渗透绢川的眼睛和皮肤里。
  「这个女人可以演小菊——」
  绢川在心中低语着,继续注视那张安详地闭起眼眸诵经的侧睑。刚好那时他因找不到预定两个月后公演的「贞女小菊」的女主角而苦恼。小菊把自己毫无条件地献给老演员,对男人的命令言听计从,有时却像母亲一样庇护可以做自己祖父的男人,总之角色十分难演。可是绢川脑中首先考虑的不是演技,而是佳人座中没有适合演小菊的脸孔。
  眼前对着墓碑合掌的女人,不折不扣的就是最终抱着老演员的墓碑跟他死去的小菊。
  「我不会诵经,能否请你代我在恩师的墓前读一卷经?」
  女人站起来时,绢川的口很自然地说出那些话。女人「嗯」一声,坦然依随,在绢川引导下坐在鸨岛的墓前,从他手里接过花束,用细致的手势插在坟上,开始安静地诵经。
  绢川忘了对墓合掌,继续注视女人的侧脸。愈看愈觉得她就是小菊。在绢川脑海中不过是幻影的女人,变成眼前真实的容貌,乃是恩师从黑暗世界送来的奇缘。
  「这样可以了吗?」女人说着站了起来。
  「你以前是不是维新座的女演员——」绢川禁不住问她。
  女人大吃一惊,突然视线渺茫了。
  绢川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似乎知道佳人座的事,轻轻「啊」了一声,返后一步重新鞠躬致意。
  短促的谈话中,绢川从女人口中得悉,她于四年前出过一次舞台之后,嫁给一个名叫津田谦三的诗人,退出不做演员。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因胃病病倒了,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自己在家做手工副业,丈夫躺在病床上写诗卖钱,勉勉强强过日子。
  绢川也知道津田谦三,跟自己同年代,三十八岁,一段时期薄有名气,其后不太听到他的名字,想不到遭遇如此不幸,跟眼前的女人连在一起。
  女人抱起放在花束后面的纸束。她说是丈夫写的诗,准备拿去神田的书店卖掉,途中想起孩提时代死去的双亲,因此过来拜墓。
  「这样的呀。」绢川泄气地吐出长长的叹息,「你有这些境遇,大槪不会再一次站到舞台上了。」
  绢川坦白地说出自己正在寻找一位女演员的事由。
  「在恩师的墓前遇见你,我觉得是一种缘分,正想寻求你的帮忙,可是当然的你不会放得下你丈夫和孩子——失言了。」
  绢川鞠一个躬。女人既不否认也不接受,只是沉默仰视绢川。她之沉默当然是因无法接纳绢川的唐突要求,可是她的眼神却很柔和,彷佛在思考他的意思。那是小菊的眼神!
  绢川依恋地注视女人的脸,又说:「万一情形有变,你觉得不妨站到舞台上时,请你随时来找我。」
  他把住址吿诉女人,再鞠一个躬,正准备转身而去时,女人突然伸手捉住他身上穿的结城条纹和服袖角。
  不过是刹那的事。当绢川惊讶地回过身时,女人已经松开手,注视掉在脚畔的丈夫的诗原稿。绢川捡起纸张交给女人,等候女人开口。女人却若无事地继续无言,只是安静地鞠躬而已。
  绢川走出寺院,歩向隅田川的河堤。走了一会蓦然回首,见到女人也走同一条路,离开几步走在后面。绢川站住等候女人赶上来。可是他一站立时,女人也远远站住不动。绢川想向她走过去,女人却像人偶似的摇摇头,似乎表示不准他向自己走过来的意思。
  没法子,绢川只好继续在河堤上走,走了一会又再回头,女人停下木屐声,向他摇头。这样重复了许多次。绢川走她也走,绢川停她也停。既不主动缩短自己和绢川的距离,也不拉远距离,就像一只野狗什么的跟在绢川几步之后。
  河堤上的樱花现在正开得灿烂,淸晰地投影在白色的路上。河风霎时间攫了一把樱花流过,立刻吹到对岸,花儿到了远离树枝的地点,突然像雨脚似的落到地面。那一刻花影点点地浮在白色的路面,变成另一种淡淡的颜色。
  绢川在两种颜色的花和影的摇晃中回过头去,看到女人十分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女人就这样跟随绢川走到千代桥。转去神田的路已经离得很远,因此肯定女人是跟着自己。过桥后回头一看,女人倚在桥中央的栏杆上。
  绢川回到女人的面前,问:「那些诗卖给我好吗?」
  女人侧脸摇摇头,突然拿起一张手中的原稿,把它丢到河里去。
  接着又一张——又一张。白纸混进飞雪般的落花里,迎着河风飘扬一阵,掉到河面,然后下沉一些飘走了。
  这是女人尾随自己的理由吗?绢川吃惊地注视女人的侧脸。女人只有最后一张有所踌躇。绢川偷窥了一下,上面题着「妻哟」的诗,用软弱的字体写了一行诗:「妻哟,你的手为何不拿起刀。」绢川伸手把最后一张诗稿夺过来,用力地丢到河里。女人惊愕地回过头去。
  「为什么跟着我?」绢川问,女人只是怔怔地回望他。绢川这次加强声音再问一次,女人的唇间漏出小小的叹息声,轻轻低语:「我在跟着你吗?」
  然后连自己也不明白似的摇摇头说:「可是……可是老师你说可以随时来找你……」
  「可以随时来找我」,女人被第一次遇见的男人这样的一句话拖住,就在当场抛弃了丈夫和孩子,跟随了绢川。可是女人没有察觉自己的决心。她也不明白在坟前突然捉住绢川衣袖的意义,不明白自己跟在绢川背后走路的意义,也不明白自己丢弃丈夫的诗稿的意义。她不相信自己的决心,否定一切似的摇着头跟随绢川走在花道上。绢川想,说不定她因照顿生病的丈夫和孩子而筋疲力竭,企圆寻死才到双亲的坟前合十膜拜。绢川的一句话,可能是一个即将沉溺的女人想捉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女人不顾一切地捉住了——
  「你是说,你会再度站到舞台上吗?」
  女人不回答,取而代之的,一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顺着脸颊落下,嘴唇哆嗦着,拼命压抑涌到喉头的鸣咽。
  绢川的手指压在女人的唇上。
  「不能哭。假如你真的想当女演员,必须忍住眼泪——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女人的头发埋在绢川的腕里,依他所言的用牙齿咬住他的手指。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只是无心地依从绢川的话去做。女人仅仅轻轻地咬一咬,绢川却觉得自己的血冲破皮肤的间隔,流到女人的体内溶化了。
  小菊——绢川很自然地在心里这样呼喊。
  曾几何时,暮霭笼罩四周,河堤的樱花安安静静地飘落在暮色中。
  绢川搂住女人,把她带到桥附近的住家,拿出二百圆来,对那个依然呆呆出神的女人说:「今天你先回去,用这些钱料理一下身边事物,然后再来找我。当然我希望你早一点来。」
  两天后,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前来继田町的绢川家。据说她用一百圆请住在大杂院隔壁的卖艺人太太照顾病床上的丈夫,剩余的一百圆交给锦系町的姐姐,请她带孩子。绢川问她丈夫有没有反对,女人只是默默地摇摇头。绢川把已经预备好的和服和装身用品交给女人。锦纱和服、杂色斑纹发带、浅紫色的花簪、描金的梳子、蝴蝶带扣——全是十五六岁少女的东西,小菊的用品。
  女人拿起花簪,讶异地眺望绢川的脸。
  「我想让你尽快习惯小菊的角色,所以预备了这些。小菊是见习艺妓,十六岁。」
  纵使绢川解释了,女人依然带着询问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绢川。绢川不在乎她的反应,把附近的梳头女师傅叫来,替她梳了个桃瓣型的发髻。
  梳头师傅离开后,绢川替她换上和服,然后拿出一个也是事先预备好的化妆箱。只让她用自己的手涂上白粉,然后绢川用一只手搂起女人那素雕似的险,就如木偶师在木偶睑上画鼻眼似的,拿起眉笔和红笔,把脑海中的小菊描在女人的脸上。全神贯注在指尖,专心地描好眉、眼、唇之后,伸出双手围住她的脸,严肃地检査什么地方凌乱了,最后发出满足的叹息,插上最后阶段的花簪和发梳,站在稍远的距离眺望完装的女人,满意地点点头。
  开始低垂的暮色撒下跳跃的光屑,女人看起来实际只有十五六岁,就是活生生的小菊。绢川把梦幻中的脸完美地摹出来,无懈可击的小菊完成了。他一边惊叹,一边因过度的完美而不安似的,用尾指从她的头发舀起一条发丝,让发丝以凌乱的形状垂到眉端。
  女人一直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绢川的动作。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从刚才起你就是这种眼神。」
  「为什么——」女人顾虑地说,「为什么老师认为我真的会来这里?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话中含意包括怎不怀疑我会拿着那两百块钱逃去别的地方。绢川浮起从容的微笑。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确信你一定会来。」
  「——为什么?」
  「你把自己的意念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你已经开始以我的意念为意念——」
  女人的眼睛深处有些发亮的东西在闪耀。
  「真的吗?」女人好像在问别人的事。眼睛里闪耀的是对绢川信赖的神色。她想从绢川的话中猜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念。
  绢川点点头,重新在女人面前端坐,把「贞女小菊」的剧本放在她的膝上。
  「你有看过松井小姐的『玩偶之家』吧!松井小姐的确演得出色,可是我所要的不是像娜拉那样的女人。我要的是人偶。你要做女演员,就要成为我的人偶。每一根手指、每一条头发都必须依照我的指示才能活动。不仅是行动,你还有部分自己的意念没有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我要你完全撇弃自己,从这一瞬间开始,必须以我的意念为意念。你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女人轻微而肯定的点点头。
  绢川将女人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紧紧连结在一起,点点头,然后点亮面对庭院的书桌上的洋灯,让女人坐在前面。摊开卷纸,磨好墨,让女人握笔。然后从后面环抱女人似的用自己的手握住女人的手,就像教小孩子学写字似的,在纸上写了「誓词」两个字。
  其一:我会成为老师的人偶。
  绢川用自己的手操纵女人的手,在白纸上涂下墨字。
  其二:我会遵照老师的命令行动,说他要我说的话,全心全意地献给老师。
  其三:依照老师的意念笑,依照老师的意念哭。
  其四:我只相信老师,支持老师,爱慕老师。
  最后一笔写上「川路鸨子」这个名字结束。那是从恩师鸨岛和自己的姓绢川各取一字想出来的艺名。绢川让女人的手指浸墨取代血手印。这个时候,刚才一直把自己的手交给绢川的女人悄悄用了点力。女人的手一用力,绢川的手立刻放松。于是女人自己的手指沾了墨,在名字旁边牢牢地按下去。女人指间的力量传到绢川手指上。力量表示女人的意志。只有手印是凭自己的意志按的,意味着女人完全承认写在誓词上的文字。
  绢川的视线沿着女人的颈项移上去看她的侧脸。紧闭的眼睫毛安静地排列着,绯红色绉绸的衬领使她看起来脸色红润。似乎在压抑内心的兴奋,腰带轻微波动。
  「我的心里烧得发热的东西,也是老师的意念吗?」说话的声音配合嘴唇在轻轻颤抖。
  绢川点点头。
  「吿诉我,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她用幽怨的声音说完后,小小的唇安静地闭起来。
  两个月后的六月,「贞女小菊」的首演获得极好评价。有人评说川路鸨子不仅美貌,连她的演技也令人想起净琉璃人偶来。美丽的人偶不是木偶,就如净琉璃人偶吸取人偶师傅的生命产生自身的感情一般,川路鸨子的演技也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生命。绢川干藏的策略出奇的成功了。舞台的鸨子简直就是小菊的化身。话说是拜绢川的悉心教导所赐。然而鸨子不是饰演小菊,她不是背台词,只是透过声音把内心原有的话语讲了出来。鸨子和小菊就是同一个女人。其他的演员也像配合鸨子的呼吸似的演得很出色。
  可是接近首演时,在舞台上空白了四年的鸨子因紧张而变得生硬。首演的前一晚,绢川半夜醒来,不见鸨子躺在身边的棉被里。窥望饭厅,但见鸨子的背影蹲在套廊上,似乎在俯视晚间的庭院。外面月色分明,绢川原想亮灯,伸出了手又停住,悄悄走过去,发现鸨子不仅仅出神地望着庭院,而是拿着手镜,借着月色凝视镜中的自己。
  开始练习时,鸨子说:「敎我怎样演好小菊。」绢川给她一面手镜。「试着多看镜子。可以看到小菊。」起初鸨子讶异地望着镜子,后来终于了解绢川话里的含意。当她丧失自信时,就像中了诅咒似的拿起手镜来看自己的脸,逐渐养成习惯。现在鸨子也是为了缓和明早就要开锣的紧张和焦虑而照镜子。
  鸨子感觉到绢川在背后,没有回头,而从镜中寻找他的脸。鸨子和绢川的视线在镜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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