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河堤走下石级,站在拱门型的门前。有个「入船亭」的招牌。好像是近几年来也在大阪周围陆续增加的咖啡屋之类。建在河堤的暗处,跟留存江户时期风貌的门前町房屋颇不相称。也许附近的填海地带工厂和商事公司林立之故,这一带也受到新时代的浪潮推动吧!
用活动吊钩吊住的洋灯,在暮色中静止不动,即使走前去看,它的火焰也像随时会被雾水或夜雨弄熄一般,令人感觉渺渺茫茫。
我还在怔怔地望着那盏红灯时,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白襟衬衫的三十多岁男人,有位女侍陪在身边。女侍穿着这个季节少见的绿色和服,就如雨后沾露的绿叶般鲜艳。
女侍假装撒娇,摇着男人的手说:「我看你还是放弃铃子的好。那个女人有一张温顺的脸,其实一只脚踏两船,把你和厂长的儿子放在天秤上比较哪。她真狠心。假如没有她的干扰,我和厂长的儿子早在这个秋天结婚啦。」
女侍一边说一边往男的肩膀偎靠过去,男人把她推开,冲下石级走了。女人吊起一边眉毛,不怀好意地笑着目送男人的背影离去,然后终于发现站在门后的我,慌忙堆起笑脸隐藏自己的狼狈。
「欢迎欢迎——」她说。
我被女人的声音吸住似的走进去。内部像扇子形状往内伸展,比想像中宽敞。红砖只是外表,内装是灰泥墙壁,廉价的木地板,其间分散摆着好些铺白布的桌子和藤椅。靠窗的座位上,几名女侍围住两名穿单和服、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砌成长四角形的窗子嵌着市松图案的有色玻璃,还未完全沉落的阳光染上紫红蓝的色彩,有如幻灯照进店内。女侍们化妆像白蜡的脸,在五颜六色的光线照射下,虽然她们都在娇笑,看起来却像坐在一度很受欢迎的活人画舞台上。
穿绿色和服的女人带我到入口附近留声机旁边的位子就座,把我叫的麦酒端来后就走进里头去了,换了一个穿白底夏天单和服的少女过来。襟领上绣了一只紫银线的蜻蜓,头发绑成我从小看惯的英国髻。
笑容可掬的少女,对外表一文不名、风度不佳的我依然热心说话,而我把脸藏在没有油气的长发下面,沉默又阴沉,大概有点可怕,她站起来,走到留声机旁放唱盘。
我在堺市听过无数次的歌「宵待草」。英国髻少女没有回位,她就靠在留声机的扩音器边,开始低声一起哼歌。不知是否在咖啡室呆久了,漫不经心地把玩鬓毛的指尖很有成熟女人的味道。
里头位子的笑声涌起,我回头去,恰好那时戴巴拿马草帽的客人身体往后仰。从那客人的肩后,出现一个少女的脸。她很拘束地坐在大财主似的胖客人身边,垂下眼睛替客人的烟管搓纸捻儿。
那名少女之所以吸引我,乃因四周的人都在大笑,只有她置身事外似的孤单寂寞。也许肤色太白了,她的脸恰好被玻璃的红光照到,沐浴在正面的黄昏里。
英国髻的少女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走到里头位子,向那位少女耳语一番。少女把烟管还给客人,也不看我一眼,继续垂着眼睛站起来。好不容易影子溜过我的桌面,少女有点顾虑似的在我旁边的椅子浅坐下来。
「是不是太暗了?」她这样说一句代替招呼,从围裙的蝴蝶结下面掏出火柴,在桌上的三分芯小台灯里点火。
窗外已经暗下来,淡淡的灯火越过玻璃灯罩照亮我们周围。少女不再说什么,配合我的无言相对沉默。大约十七八岁,脸上的白粉使她看起来有大人样,眉墨和口红的浓度却不相衬,打消了她的年轻。垂下的眼睛,白围裙下面浅黄的和服容貌,缠着暗沉的阴影。最近流行的发型安静地遮住耳朵起伏,戴着假象牙的发饰。
少女沉默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掩住双耳,好像表示不想听留声机传出的「宵待草」之歌,也像在意被酒烧红的脸颊。摹画的风情呈现在少女的发际一带,背后墙壁上的八角挂钟钟摆无声无息地摇摆着。
「什么?」少女的手突然从耳朵移开,投目注视我。
「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
「哦。我以为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嘴唇噏动一下,大概她误会了。这样的误解缓和了我们之间的僵硬气氛。
「你好像在等人哪。」我说。
这回轮到少女摇头。
「我并没有等任何人。为何这样问?」
「这首『宵待草』的歌,唱出一个女人等候不可能来访的男人的心境。我觉得歌声是从你身上传出来的。」
少女又摇摇头。
「你看起来很寂寞。」我说。
「是吗?我寂寞吗?怎么可能。在店里时我很快乐。」
「可是你的脸从没笑过。」
「是啊,在店里没有笑过。」少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低下头去。「不,笑过一次。一名喝醉的客人愤怒地命令我笑——」
「那就笑一笑嘛!」我不在乎地带着虐待的语调说。突然想把这名忘记置身何处的寂寞少女逼到更寂寞的地步。
少女一时不知如何接受我那骤然冷淡的话语。她侧一侧头,怔怔地望住我,然后垂下眼帘,做出一个只有嘴形的微笑。之后一直发呆,太浓的口红更红了。
「够了吗?」嘴边的笑意像公仔一般留在少女的颊上,然后终于想起似的替我斟酒。这时发觉我额头的汗水,递过一条手巾。
「我以为今夜有点凉意哪!」少女把插在胸前的白扇打开来搧,立刻又停止。再搧一下,又立刻停止。她把扇子摆在桌面,好奇地窥望我的脸。
我拿起酒杯,少女突然伸手过来按住我的手。
「不行吧!你不能喝酒……」
我讶异地望望她的脸。听她的语气,仿佛看出我的身体有病。
「你的身体不允许你喝酒吧!」
「你怎知道?」
「同样的味道之故……今年二月,我的丈夫死于同样的病症。我看了两年病,记得这种味道……湿湿的,有馊味的青草味道……」
我不是惊讶于她看穿我的病,而是意外于她年纪尚轻,却已是寡妇了。后来知道,少女出生于伊豆土产的工艺师家庭,十五岁那年嫁给小火车站的杂工。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咯血病倒,直到今年春天为止的两年间,她到亲戚开的药物批发店家里当女佣,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丈夫死后,她把儿子送给没有孩子的哥哥夫妇家做养子,今年春天上京,托朋友找到现在的咖啡屋工作。
「我使你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啦。」
少女摇摇细长的脖子。「也不是的。血是一种非常悲哀的颜色。那人吐血时,一点一点地吐出身体里面的悲哀……变成莫名地安心的神色,愈来愈苍白……非常安详地死去……」
少女一边低语着,又垂下眼帘。她的眼睛似乎想看些什么,可是又怕看到的全是黑暗寂寞的东西。两年的花月年华,过的是只看到血色的生活,她怕无论任何人都会突然发现对方的体内流出那样悲哀的颜色。
「假如我能那样安详的死去就好了……」我也学她的寂寞,垂下眼睛低语。少女突然抬起脸来,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话似的用力摇摇头。
「不行,你必须活下去……」
她首次用有生命的坚强眼神对我说话。鸭跖草色的发饰在她那波浪似的发端摇晃。
当晚,我把少女带到河边糊拉窗纸的「水月」酒馆。咖啡屋打烊时,我半开玩笑的邀她,没想她认真地点头了。纵使见到燕子花的华丽棉被铺好了,她也没有迟疑之色。但她表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为何沉默着跟我来这里?」
「为什么呢?好奇怪。」她又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常梦见萤火虫。萤火虫用光的线缝着黑暗的河边,而我不停地追寻的梦。当你提出邀请时,我突然想起那些光。」
说完,她看到我额上的粘汗,担心地掏出手巾说:「是不是发烧了?」
我一把拉过她的手,把她的身体推倒在榻榻米上。少女的身体就像捞风似的毫无感觉,令人想到沉入水底的树叶。我隔起距离俯视少女斜眼瞟着榻榻米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跟女人做爱前觉得踌躇。
少女没有拒绝我,也许因着我身上有她丈夫同样的味道之故。知道我有病后,她主动靠在我肩膀上,埋掉我们之间的距离。
「笑啊!」她似乎没察觉到男人压在身上,仅仅出神地凝视空中。见到她这样,我不得不开口。我无法跟一个表情如此寂寞的女人做爱。
少女勉勉强强地摇摇头。「这里不是咖啡屋……」
「所以你要笑呀。你不是说我也不是客人么?」
少女更寂寞地摇摇头,悄悄站起来,逃到电灯照不到的地方,背着我穿起浅黄色的和服。看起来像是后悔跟我来这种地方,但是最后起身关掉电灯。纸窗上反照河边的街灯,和服腰带变成黑色的影子,流到榻榻米泛起的涟漪中。
为了那么一名女侍,我决定在东京多留一些时候。
蝉声绝迹,当夏日的暮霭包围城市,我就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挂在入船亭门口的洋灯来。从旅馆的窗口可以望见新月升空。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浮现少女的和服色调。
眼前的少女只是追忆昔日的容貌,而她替我埋掉吐血后扩大的黑暗心洞。我并没有爱上她,也不是同情她的境遇,只是毎当亲近她时,我这三年来背负的影子就会立刻跟她背负的影子融成一体,使我觉得安心。
这样过了四五天,我毎天去入船亭,把那位少女带去水月酒馆。白天看过电影回来的路上,跟她扮成情侣的模样肩靠肩而行。
少女名叫土田铃子,容貌并不出众,可是白晰的肌肤和蒙上薄纱似的灰眸却很吸引男性的注意。上班的日子尚浅,不爱言笑,只是寂寞地沉默的铃子,也有好些客人为了见她而来入船亭。
当我来过几次以后,我才知道铃子在店里的立场相当难堪。
店里有个名叫照代的女侍,比铃子早一年工作。她就是我第一次站在入船亭前面时,在客人面前说铃子坏话的女子。照代跟附近的铸造厂儿子稻田先生谈恋爱,铃子上班以后,那个稻田似乎移情铃子了。由于稻田的态度变冷淡,于是照代仇视铃子,对她诸般刁难。还有一个商务公司的职员片山先生对铃子有意思。片山于五年前丧妻,只手抚养两名儿女。据说铃子的脸型很像他死去的妻子,因此来得很勤,还向她提过婚事。铃子也觉得同病相怜,对那名认真的职员所说的话心动,可是照代气她抢走了稻田,多方破坏他们的感情。片山也感觉到照代的存在使他困扰,最近开始少来,即使来了,也因在意照代的视线,无法跟铃子畅谈心事,怅然回去了。
把这些故事说给我听的不是铃子本身,而是铃子转去其他位子时替我斟酒的女侍。
「铃子小姐不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她原可以成为片山先生的好太太的……」语气似乎很同情铃子。
我和铃子的关系只是短暂的,几天就应该结束。我没担心过她的将来怎么样,只想藉着她点亮最后生命的灯。铃子方面也因在店里难做人,只想捉住路过的我喘一喘气。我希望铃子成为片山那样认真的公司职员的继室,幸福地度过后半生。
那叫稻田的厂长儿子,我在店里见过一次。第五个晚上,我去到入船亭时,铃子正在陪角落位子上的客人。恰好在藤屏风的背后,只能看到男人穿衬衫的一部分背影。铃子如往常一样垂着眼,男人也低着头沉默的样子。店内很挤,留声机传出的歌声和客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男人吸着的纸烟烟雾奇妙地升上天花板。
铃子发现了我,走过来轻声说:「对不起,有个重要的客人,必须陪他直到打烊。」
「那我再来好了。」我说。
她以为我生气,稀罕地用甜蜜的声音说:「明天带我去浅草好吗?」
说完身体靠过来,我躲开了。然后换一个穿绿和服的女侍走上前来。
「你看上了铃子?」照代用阴险的眼神问。
我不说话。
她用凌厉的眼神瞟向铃子的座位。「看起来那两个人感情很好吧!但是不用担心。客人叫稻田,我知道他的不可吿人秘密。铃子也有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只要我掌握他们的秘密一天,他们就无法怎么样的。」
照代似乎喝醉了,露出敌意的笑,歪着嘴巴说话。
「什么秘密?」
「说出来就不成秘密啦。」照代一边跟我说话,眼睛却盯着男人的背,潜伏着不像少女的邪气。我变得不愉快,立刻起身离开。
第二天上午,铃子到旅馆找我。关于稻田的事我什么也没问。假设照代的话是事实,意味着铃子有了特定的男人稻田,还是陪我去酒馆过夜。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和铃子的联系,就像所谓被阵雨淋湿的人,其中一边打伞,我们躲在伞下一同避了一阵雨,那就够了。铃子也不提前一晚的事。
星期日的缘故,出到浅草六区时,周围人山人海。随着潮流,以前的杂耍店和剧场吃茶店都不见了,变成通街电影馆,画上红毛女的招牌在热天里烧起鲜艳的色彩。卖艺人的招呼客人叫声,马戏团的宣传乐队,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音乐,热热闹闹地乱成一团,然后响起午炮。
最近到处吃香的女奇术师表演水杂技的小屋吸引一大群人围观。我想看戏法,铃子却想看电影。她好像非常喜欢电影,想来浅草就是为这个。铃子握住糖做的工艺品,似乎没把无声电影解说人的声音听进耳里,睁着发亮的眼眸注视银幕的光。专心一意地看剑剧的铃子,露出孩子气的脸,似乎十分幸福。在咖啡屋装出成熟的大人脸,跟这般年轻的脸是何等不称,令我突然觉得她可怜。走出电影院,吃过炸牛排后,我突然想买件和服送她。
「你有钱吗?」在商店街的和服店橱窗外望着印花绸布「京友禅」时,铃子担心地问。
凭我的装扮,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当我离开堺市时,带了餐馆的三百多万圆卷席而逃。那时我的工作是整理客人的木屐和打扫庭院的杂役。回到东京后不太敢往外跑,理由之一在此。我用的是假名,不用担心警察找到东京来,然而毕竟忌惮别人的眼光。
我把顾虑的铃子强拉入店,叫她挑选自己喜欢的和服布料。铃子站在玩具似的山堆前,像孩子似的哭丧着脸不知如何作决定,那段时间我察觉到她只避开花纹的布料。与她同龄的少女所喜欢的樱、梅、山茶等花纹绸子,似乎都不适合她。
最后铃子选了一块萤绸。相同的浅蓝色,我推荐裙摆有红叶图案的料子,但她表示喜欢龟甲形花纹的朴素图案。
走出店子后,铃子珍惜地把布料抱在怀里不住向我道谢。然后问:「古宫先生,你是不是画家?」
我吃惊地回头看她。
她说:「因为挑选布料时,你对颜色很细心留意。通常男人不会那么讲究。」
我回答说从前确实是学画的,现在游手闲荡。
「游手闲荡?那你做什么事?」
不知是否颤抖起来的缘故,相识以来铃子首次主动问我。
「唔,正在寻找着。」我模仿她的口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寻找?寻找什么?」
「一个豁下的地方——」
铃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不说话。她的阳伞包起我们的影子,不知不觉地走到上野的不忍池。夏云高高地升到天空,夕阳已偏西,冒起白色的落日余晖。风儿把水面分成光和影,莲叶顺着波纹飘到池边。折叠的莲叶一角,只有一朵花仰天开着,似乎在珍惜关起花瓣之前的最后光芒。我指那朵花给铃子看,铃子漠不关心地眺望池的对岸。这时我才恍然有所悟。普通少女都会赞一句「好漂亮的花」,表示关切才对。
「你不喜欢花?」
我想起在和服店时,铃子避开花布的事,于是这样问。铃子不说话。突然省起当时店员拿出一块绿叶色的料子,也许重重地压迫她的内心吧!那块料子跟照代穿的和服同色,我发觉铃子的眼底兴起恐惧,迅速转过脸去,我想她是从那颜色想起照代的脸和刁难的缘故。
那晚在水月酒馆,我第一次回到东京后的咯血。铃子有过两年照顾结核病人的经验,立刻沉着地让我躺在棉被里,再叫医生来。医生回去以后,我的脸恢复活气,铃子这才因我吐血的量而吃惊。她垂下眼望着床单上鲜明的血,仿如问自己似的低语:
「刚才你说豁下什么,是不是指生命?你在寻找豁下生命的地方么?」
我笑一笑代替点头,怔怔地凝视暴露在灯下的血色。
三年前,我抛下画笔和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这种色调。因我所犯的罪过,到处游荡寻找死的场所到如今,最终模仿盗贼所为使人格堕落到这个田地,陷入痛苦的深渊。
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的夏天。我跟美术学院同期的好友白河埋首作画,准备参加秋天的美术展作品。夏天结束时,白河比我迟一个月完成自己的画。我在他的宿舍看到那幅画。
一个夏天就削掉一圈肉,脸色仿如死人一般苍白的白河,忧心地问我:「怎么样?我终于画出一张自己想画的画了。」我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为那幅画打从心底由衷感动。
画的只是白色的泥土,几片叶子散荡其上,仲夏的强烈阳光透遍浅绿的叶影落在白泥上,构图简单,可是绿油油的叶子和雪白的泥土都涨满生命。白河在一个夏天削减的生命,仿佛已被几片叶子吸吮殆尽似的。
我只说了一句「好画」。我想说你的画一定入选,我输给你的才华等等,可是又怕感动消失,只能把洋溢的热情藏在心里不说。
这时白河表示预先庆贺,出去买酒。假如他不去的话,我会真的流着感动的眼泪,回到家里撕破自己的画,说不定从此过着绘画以外的人生。
但是白河走出了房间。我独自留在房里,沉默地注视那幅画。因着感动,什么也不知道。回到现状时,画面上斜斜地拉出一条红线,从我震抖地握住的画笔,滴下鲜红的颜料。我没有立刻察觉那是我的手。我在白河回来以前离开他的房间,回到家里收拾简单的行李,当晚逃离了东京。
我在大阪听到美术展的谣言,当然没有出现白河的名字,其后也没听见白河登上画坛的消息。我知道理由。他用削弱生命的心思画成的作品,被那么一条红线埋葬掉。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掉,不然像我一样封笔不画。事实上,那条红线是我刻在白河生命中的伤口。那个颜色是从白河的生命流出的血。我因自己的罪过痛苦,曾经几度寻死。奇异的是毎次都因我所犯的罪孽深重,把我从刑场上救回来。只是那罪存在一日,我就不能去死。
「这个颜色,也是古宫先生心头的悲哀吧!」
望着我吐的血,铃子轻轻说出我心中的话。也许我的脸色太过喑淡,铃子第一次主动对我微笑。实际上也许只是带着惯有的愁容回头看我一眼,但在我眼中变成安慰我的笑靥。
就在这一刻,我想再度执笔作画。
在堺市第一次吐血时,我看到自己的罪。我吐出跟犯罪相同的色调,企图一死了之。可是对生命有所眷恋。我一边看着血的颜色过着放浪生活时感到安心也是事实。我在怕死的心情下用相同的颜色赎回三年前的罪,感到奇异的快感。
我从棉被伸出手来,拿起铃子的手。假如临死前再一次执起画笔的话,我想会画这位女侍。
三天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离开东京。三天以来,我买进了颜料和画布,关在旅馆里作画,但在画没完成之际就想离开东京。因为在火车站附近,很偶然地遇到从前美术学院的朋友。
那人知道我和白河的关系,当然也听闻了有关我的不祥事。四目相投时,我转身就逃。认出是我的刹那,旧友的眼里没有轻蔑,也无怒意,浮起的是怜悯之色,像在注视一只躲在暗处兜转的弱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呆在东京太久了。
当晚我想最后一次踏进入船亭,听说铃子有事先我一步外出了。我从一名女侍口中问到铃子的住处,准备离去之际,门口传来一个醉酒的声音:
「如果你去找铃子的话,替我转吿她,别忘了明天五点钟来店里的约会。明天和后天都不开店做生意,可是无论如何必须在明天把一些事谈淸楚。刚才我提醒过她,应该记得才是——」
我不理照代,走出店外。假如提醒过了,何必故意要我转吿?我气她毎次跟我讲话都有弦外之音。
渡过水分桥后,突然下起大雨来。我放弃不去铃子的家,返回旅馆的路。当我沿着巷子的石坂道冲向旅馆的灯笼时,意外地在灯笼下见到铃子的身影。铃子无所事事地用木屐踢着雨滴。跟我走岔了。因我连续三晚没去店里,她担心我一直病卧在床,所以来看我。
我带她进房。她一边擦着湿漉的头发,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笼。我从竹蔑子的隙缝窥探,有些像昆虫的东西在铺着的叶子上蠕动。
「萤火虫——」仿佛被雨声淹没的声音。「不能用萤火虫探病吧!」
「为什么?」
「因为它是短命的东西……不过短也无妨,只要活得美丽灿烂……」她那迷蒙的眼神,突然停在一点上。
「那是什么?」她问。
我一时不晓得铃子看到什么。
「那个四方形的长箱子——」
铺着的棉被枕头旁边,摆着一个镀锡铁皮的红箱。我从里面取出一些颜料。
她惊讶地盯了一会,轻轻说道:「你果然是画画的。」
环顾四周后,见到立在房间角落上的画架。
「这个女人——是谁?」她指着画布上的女人问。
「你不知道?不是你吗?你的画哟!」
听了我的答复,铃子打从心底吃惊似的,重新注视那张画。「真的?真的是我吗?我有这么一张寂寞的脸吗?」
同样的说话语气,然后模仿画中女人垂下眼睛。我画的是在入船亭第一次遇见铃子时的印象。沐浴在红色的阳光里,轻轻靠着窗边的脸。背景的的墙壁、窗子、和服都上了颜色,接近完成阶段了,只有重要的脸部还是白的,保留素描的样子。我还掌握不住铃子的唇色。正在踌躇着在她脸上涂色彩之际,我就必须离开东京了。最初见她时,她的唇涂着深浓的口红,轮廓线条模糊不淸。把它依样涂到画中的铃子唇上时,就会变成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女人。现在是好机会。我要趁今夜替画中的脸涂上颜色,作为纪念品送给铃子。
「能不能擦掉口红?那种红太强烈,不适合你的脸。我想看你真正的唇色。」
我对着画布不经意地说的话,使铃子的脸比平日更白,惊异地仰头看我,似乎攻其不备的样子。
我想起名古屋的妓院中一名妓女的话:「浸在夜灯里过日子久了,我已不认识自己的脸。为了回忆以前的脸,我尝试把眉墨和口红涂得更浓。绝不单纯是为了美丽。」
铃子半转身过去,取出手镜擦掉口红。擦完后,羞赧地垂下脖子。我弯腰去看,她的嘴唇在哆嗦。没有口红的唇色有点暗。我想就是这个颜色。一种追寻虚幻容貌的寂寞颜色。我握住画笔。
「帮我从箱子里拿颜料出来好吗?我想马上涂上去。」
铃子怔怔发呆,似乎听不见我说的话。握住的手镜反照电灯的光,使脖子一带泛白。
「我想涂上唇色。红色和黑色给我好吗?我要试试稍暗的红色。」第二次的声音才使铃子回过神来。她伸手进颜料箱,就在那时衣袖弄倒了萤火虫的竹笼。盖子随即打开,两道黑影飞出来,消失在房间的不知处。
幸好套窗和纸门都关住了,不怕虫儿飞出外边,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小虫的藏身之处。
「等一下——安静。」铃子无声地起身关掉电灯。房间被黑暗吞灭掉,雨声涌进来。我想说什么,铃子用手指制止住。我们屛息窥视黑暗。
终于雨声减弱,在黑暗的角落上滴下光的水滴。接着天花板的角落又有另一道光驱促黑暗。
我从铃子手中接过扇子,悄悄走近屋角。趁萤火虫飞起的刹那挥扇下去,萤火虫放出一瞬的强光,从扇子的褶缝溜了。飞起时拖出一条光线,就如在黑暗中缝出一条金线,时明时灭。
我在狭窄的房间里像舞蹈般追逐的样子大概很可笑,铃子发出淸脆的笑声,拿起手镜挥动。不知是否我的幻觉,但见两道金光交织反照在镜子里,好像无数的萤火虫从黑暗中诞生出来翩翩起舞似的。
铃子似乎很快乐的笑着挥动手镜。我也不期然地发出笑声。用扇子捞起落下的光滴十分有趣,我们在狭窄的房内做梦似的狩猎萤火虫。
我错过了一道光,撞到铃子的肩膀。我们的笑声一同跌入黑喑的底层。刚才好像忘掉从前似的天真笑声还在房间里回响。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三年来第一次从心底发出了笑声。
最后,一只萤火虫消失无踪,另一只停在画布上。泛白的光发出最后的辉煌,细细的线有一瞬间照亮女人的险。画中的女人仿佛闭起眼睛似的一闪而逝,黑暗中只剩下雨声。
「我想明天就离开东京。」我对站起来开灯的铃子这样说。
「是么?」铃子只答了这句话,回头望望纸窗。「雨也好像停啦。」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会小巷的安静气息,终于喃喃地说:「到那儿去都好。不管怎么遥远的地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然后点一点头,好像致谢似的低着头走了出去。我什么也没说。铃子是三年来唯一吸引我的女人,然而就像方才的两道萤火虫发出的细光,点亮有限时间的关系。白扇掉在榻榻米上。也许是铃子有意遗忘作为纪念的。我想着这些事,越过纸窗听着经过小巷远去的木屐声。
木屐声快要消失时,突然我想再看铃子一眼,倏地打开纸窗外的套窗。恰好那时铃子准备转过巷子的角落,回头看我。在街灯的照耀中,她又垂着头伫立片刻。浅黄的和服裙摆一带,淋湿了的石坂道反照灯光。她的倩影沐浴在光中,好像盛开的宵待草。铃子拐弯之后,花的颜色还留在我的脑海中。
我将画了铃子的画布撕毁掉,忘我地握住画笔,拿起铃子留下的白扇。我的手擅自动起来,在白扇上涂下铃子的和服——宵待草的花色。
黎明来临时,我的画才完成。也许黄色的花和绿色的叶都不足取,可是那朵花比我过去所画的都好,充满生命的感觉。
晨光照进来时,花儿仿佛真的凋谢了。那朵在晨雾里渗入最后颜色的花,乃是作为画家的我第一次绽开的生命,正在等待枯萎的时刻。
中午过后,我把白扇送到铃子家去。铃子的家称不上家,只是在河边的小榻榻米店楼上租一间房而已。工匠说她中午以前出去了。我在迟疑是否要将白扇交给工匠保管,毕竟那是住着自己生命的画,我想亲手交给铃子。
我想起照代昨晚说过,约好铃子五点钟在入船亭碰头,于是在附近闲逛一阵,到了时候才去根荻町。
好像是水神的庆典。路上人潮汹涌,穿单和服和戴巴拿马草帽的人熙来攘往。过桥的时候,我见到铃子的背影,她听不见我在后面喊她,从河堤走下石级,走进入船亭消失了。我不愿意跟照代碰面,就在河堤上逛来逛去,等候铃子出来。
太阳往西倾斜了。刻在石墙上的柳影因暮霭而变得模糊时,铃子才出来。静悄悄地关起大门,也关起了店内的动静。奇异的是铃子披头乱发的奔出来,激烈地趿着木屐冲下石级时,跟站在石级上的我相撞,不由轻轻叫起来。
「你不是……离开东京了吗?」她用虚弱的声音低语,脸色苍白。
我正想解释时,发现铃子的其中一只袖子上染红了。是血。血也染血了铃子的指头。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我禁不住询问。
铃子的眼神空洞,仅仅摇一摇头。
我让她站在不受人注意的柳树叶影下,走下石级,打开入船亭的门。
店内已被黑暗笼罩,出奇的安静。我一进来就看到照代的身影。她坐在我第一次进入船亭时铃子所坐的位子上,跟那时的铃子一样身体靠窗而坐。看起来垂着脖子在睡觉,可是老远也能发现胸前染血了。走前去看,但见腰带上面有和服裂开的伤口。血还从伤口细细流出来。距离尸体不远的地上,掉了一把染血的菜刀。
我把入船亭的大门关紧,回到河堤上。铃子的半边肩膀埋进柳叶中,无力地呆呆伫立。
我什么也不问,搂住铃子的身体,不让别人看到袖子的血,混进人潮中,一直走到水月。进到房间后,我继续拥抱铃子,否则她会瘫痪在榻榻米上。
她茫然地注视我的脸,不停地问:「为何没有离开东京?」
我等她稍微恢复自我后,说要把上次咯血时替我看病的医生叫来。铃子一点也不领会我的意思。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她。
医生来了以后,我撒谎说这次又严重咯血。医生担心地凝视铃子袖上的血迹,劝我趁早入院比较好,然后回去了。
剩下我们两个时,铃子问:「为什么演那场戏?」
我说是万一被警察看到和服上的血迹时的防备功夫。医生可以作证说袖子上的血是我吐的血。
「今天你和照代碰头的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不,因为是我们两个之间重要的事……可是,你怎会知道?」
我说是昨晚照代亲自吿诉我的。假如没有其他人知道,万一警察问起,就答说今天下午我和她去看电影,其后一起来水月酒馆。
「为什么?」她问。
我从棉被坐起来,盯着铃子的眼睛。「我以为照代是你杀的——」
我吿诉她,我在入船亭外面等了三十分钟左右。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出入,入船亭的出入口就只有那道门。假如在她进去以前,照代已经被什么人杀了的话,那么她在店里待三十分钟干什么?我一进去就发现了照代的尸体,铃子也应该立刻发现才对。铃子为何在尸体旁边呆了三十分钟之久,完全无法解释。
照代表示掌握了铃子的秘密。今天是为了那个秘密而谈判,可是意外的谈不拢,照代可能气势凌人地责备铃子,铃子于是取出事先藏在袖中的菜刀刺过去。
「难道我杀了人?」
这个时候,铃子还是像在谈别人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庇护我?」
「为什么呢……」我也像在说别人的事。
连我也不明白。纵使铃子杀人,那又与我何关?见到她袖子上鲜明的血迹时,昨晚刻在我脑际的宵待草花色依然不变。那朵花远离突发的杀人事件,开在另外一个天地里。假如站在相反的立场,我想铃子大概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你什么也不问?」铃子见我静静地躺下,仰脸望着天花板的木纹,禁不住喊我。
我仍旧凝视天花板,什么也不问。然后静静地把铃子的身体拉近自己的胸膛。
第二天下午,我离开旅馆去看入船亭的情形。听说今天店子也不做生意,其后没有任何人出入,从石墙俯视下去时一片宁静。尸骸一定还在店里,可是眼前的光景难以置信般安静。
我放心了,依照昨晚分手时约好的,沿着河边去找铃子。若是铃子杀的,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尸体周围有喷血的痕迹,假如喷出那样大量的血,刺杀的当事人衣服上必然染上相当量的血才对。铃子的浅黄色衣袖染了血,我想不止那么一点。可是若说不是铃子杀的,她一进去就该发现照代的尸体才对,我不明白她在店内逗留三十分钟的理由。
铃子租来的房子前面的沟渠,发出比昨天更呛鼻的臭味。大概要下雨了,沿着河边走路时,云层降得很低。我用袖口抹掉额头的汗,恰好看到老匠工正在门口更换新的招牌,我问他铃子在不在,铃子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从楼梯上面探出脸来。
我向榻榻米匠工说一声,上到二楼。简陋的四叠半(十五平方米左右)房间,只有榻榻米是新的,挂着芦苇草帘的窗边有张书桌,墨砚旁边摆著书信,似乎在写信给什么人。铃子穿着暗色的单和服,隐瞒似的把那封信收进袖子里,请我坐软垫。脸色恢复了,可是昨晚跟我分手后一个人哭过的样子,眼睛肿起。原来是个连自己也可豁出去的女人,现在却担心联系自己性命的最后一条线突然断掉。
「好像要下骤雨啦!」为了掩饰心绪,铃子抬头望望发暗的云空说。
「古宫先生,你在今晚离开东京好不好?」
铃子倚着窗口栏杆,自言自语地低语。我说假如明天被人发现照代的尸体,可能会有大骚动,我想暂时留在东京看事情发展。可是铃子摇摇头。
「我的事不须要担心……」似乎什么都豁出去了的说法。
我拿出昨晚因意外而忘了的宵待草扇子给她。铃子有点惊讶地抬眼看我,立刻怯生生地转向扇子上面的花,无言地眺望着。
「对了,我忘了你不喜欢花。」我说。
「不,也不是的。」
「可是你好像不太高兴。」
铃子摇头。「我想起那个人住过的伊豆疗养院。庭院里盛开这种花……对,现在恰好是季节哪!」然后又想起似的说:「你还是在今晚离开东京的好……我真的没什么。」
我什么也不答。铃子也不说话,从栏杆眺望窗外。为了避开我的视线,扭转的脖子上有两根乱发,似乎忘掉我就站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