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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官场

王跃文(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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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官场>
第一部分 第1节:给一把手做报告的犯人(1)
第一章◎给一把手做报告的犯人
戴向军当然说谢谢,非常满意,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的巨大差别。直到有一天,当他利用这个岗位为自己淘了满满一大桶金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内部调整"的真正价值。
也就是在南都,换上其他地方,说出来恐怕还没人相信。
为落实中共中央《建立健全教育、制度、监督并重的惩治预防腐败体系实施纲要》和《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进一步加强预防职务犯罪工作的决定》,南都有关方面精心组织了一场形式特别的报告会。听众是身居要职的各级官员和大型国营企业的一把手,而报告嘉宾却是一位身穿囚服的犯人。
报告人叫戴向军,今年46岁,曾经是南都赫赫有名的大老板,资产达数亿元。四年前,因财务欺诈、侵吞国有资产、偷逃税款、造成国有资产大量流失等罪名锒铛入狱,身陷囹圄。
戴向军原名叫"戴想军",上军校之后,在老师的建议下,改名为"戴向军"。
戴向军不是南都本地人,老家在千里之外的淮北平原。半个多世纪之前,那里曾爆发了一场决定中国人民命运并足以改变整个世界大格局的著名战役。当时国民党军队控制着徐州、蚌埠两大重要城市,但广大乡村却掌握在人民解放军手中。戴向军的老家戴家湾属于乡村,控制在解放军手中。不知道是宣传动员的工作得力还是这里的老百姓天生觉悟高,反正当时戴家湾的全部老百姓都投入到支援解放军的运动中来。他的父亲戴梦田那年17岁,血气方刚,不甘落后,当然不会例外。戴梦田做了一辈子关于田地的梦,直到解放军开进村之后他才第一次有了当家做主人的感觉,所以,他真心拥护共产党,拥护共产党所领导的人民军队。经过商量,戴梦田决定和堂弟二秃子一起报名参军。除了感恩戴德的思想外,参军光荣也是原因之一。当时他们村凡是参军的人,一律戴大红花,骑老黄牛,敲锣打鼓从村头到村尾来回走几圈,一路上惹得大姑娘小媳妇踮起脚尖张望,像戴梦田和二秃子这样的穷光蛋,哪里经历过这排场?就冲这儿,他们也要参军。但是,临报名的时候,区上的王干部打量了他们俩半天,欲言又止,最后却动员他们参加担架队,并说参加担架队也是参加革命,还说担架队好,不用打仗还能发饷。二秃子不干,态度坚决,因为他知道,参加担架队是不会戴大红花骑老黄牛的。二秃子胆子大,他反问王干部,是不是因为看他是秃子怕部队不收?那可不行,咱部队上秃子不少,为什么他们能当解放军我就不能当?王干部说不过他,只好同意。戴向军的父亲戴梦田脸上有麻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王干部才动员他参加担架队的,但既然秃子能够参军,麻子当然也可以参军了,因为他也见到咱部队上的人有脸上长麻子的。不过,戴梦田没有二秃子那么冲,比较随和。戴梦田觉得王干部说的话多少有些道理,参加担架队虽然没排场,但排场不能当饭吃,子弹不长眼睛,要是真参了军,排场是排场了,但排场之后吃枪挨炮也不一定,既然都是参加革命,干吗一定要当解放军?再说,好不容易梦想成真,分了田地,还等着他播种呢,参军就没办法种田了。于是,戴梦田听从了王干部的建议,参加了担架队。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肠子都悔青了。新中国成立之后,二秃子成了部队首长,娶了城里的老婆,回乡的时候县人武部派小车子送着,乡长陪着,那排场……而戴梦田除了说"如果当初我也……"之外,只能老老实实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所以,戴向军出生的时候,父亲一看是个带把子的,想都没有想,立刻就给他安上了"想军"这个名字。意思很明确,就是想着将来参军。1977年,戴向军到了父亲参加担架队的年龄,赶上国家恢复高考,戴向军的考分超过大专线,按照他本人的意愿是上地区师专,两年之后就当老师,吃商品粮,属于国家干部。可父亲不同意,坚决要儿子上军校,并拿他远房叔叔二秃子做例子,说只有到部队才能有出息。
第一部分 第2节:给一把手做报告的犯人(2)
"当一辈子老师有什么出息?"父亲戴梦田说,"在部队上,只要不转业,就一直往上升。你看你二叔,都当师长了,你当老师能当出个师长来?"
戴向军承认当老师永远当不来师长,上军校多少还有这种可能。再想想,全村现在最受人尊敬的还是他二叔,于是,子遂父愿,上了陆军学校。到校后,接受老师的建议,改叫"戴向军"。
毕业实习那年,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戴向军当实习排长,打穿插,可步话机坏了。明明他们已经占领了阵地,后面的部队还继续打炮,连长急得骂娘。关键时刻,戴向军灵机一动,用旗语代替步话机,为战役胜利起到了关键作用,荣立二等功。
正当戴向军准备在部队上大展身手的时候,一道命令下来,他所在的部队被撤销。
戴向军感觉如青天霹雳。
不错,他早知道要裁军。可没有想到裁到自己头上。不仅是文革之后第一批陆军学校毕业的,而且还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立过二等功,他这样的人都不保留,部队保留什么样的人呢?
戴向军找到首长。
首长说:"是啊,你热爱部队,这是好事情,而且干得相当不错,这个时候转业确实是可惜了。"
戴向军见有门,脸上禁不住露出一点笑容,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面露笑容。
但首长没有笑,他依然严肃。首长告诉戴向军,这次裁军下了死规定,一刀切,一个不留,包括首长自己。
"否则,"首长说,"口子一开,谁都可以找到自己留下来的充足理由。"
戴向军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当即向首长表示坚决执行组织上的决定,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同时,积极做好其他同志的思想工作,配合组织上百分之百地落实这个最后的任务。直到这个时候,首长一直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把一只手放在戴向军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按,说这就对了,并且语重心长地提醒戴向军将来无论到哪里,都要谦虚谨慎,和同志搞好团结,做人做事情都不要怕吃亏,天下没有白吃的亏。戴向军认真地点头,努力将首长的话全部记在心里。
戴向军说到做到,站好最后一班岗,不仅自己以愉快的心情面对转业,而且还努力做好战友的思想工作,主动帮着先离队的战友收拾行李。最后,戴向军分配到了好单位——南都市公安系统——不仅可以享受发达地区的物质生活,而且还可以继续穿制服。
正式安置前,南都专门为他们这批转业干部举办了一个培训班。地点位于南都市黄埔区的省委党校内。在戴向军之前,同样的地点已经迎接过一批学员了,所以,他们这批人被学员们自己称为"黄埔二期"。
由于不忘首长的临别教诲,戴向军离开部队后继续严格要求自己,具体表现就是没有趁离队和报到之间的间隙回老家,而是一趟火车直接坐到南都,所以,他是"黄埔二期"最早的学员。由于来得太早了,所以工作人员还有些不好意思。
第一部分 第3节:给一把手做报告的犯人(3)
"这么早就来报到啊,我们都还没准备好呢。"工作人员说。
"不好意思,部队的习惯,总想着要打提前仗。"戴向军忙解释。
工作人员自然说没关系,并开玩笑地说来早了也好,干脆帮我们整理房间,迎接其他学员。戴向军当然说好,说当兵的,别的不敢说,干力气活没问题。
本来是说着玩的,可戴向军当真了,把自己当成了工作人员,和他们一起整理房间,迎接新学员,以至于后面的同学以为他就是工作人员,直到那天开完欢迎会,大家才知道戴向军原来也是他们"黄埔二期"的正式学员。
欢迎会的最后一项内容是选举班长和联络员。班长好选,谁在部队的职位最高就选谁,一致推选他们这个班职位最高的柯正勇。接下来选联络员。联络员是跑腿的,不计较职位高低,勤快就行。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不好选,好像人人都符合条件,到底选谁就成了问题。关键是大家都刚刚见面,互相之间不认识,怎么选?如此,酝酿了半天,连个候选人都没有提出来。这时候,主持欢迎会的刘主任主动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戴向军。刘主任感觉戴向军义务帮忙这么多天,没有什么可报答的,提议他当联络员,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肯定吧。刘主任提议完之后,学员们一片茫然,他们并不知道"戴向军同学"是谁。这时候,刘主任抬抬手,让戴向军站起来。于是,戴向军就站起来,习惯性地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几天忙前跑后的这个"工作人员"原来也是他们班的学员。好了,不用选了,鼓掌通过。就这样,还没有正式到地方上报到,戴向军就拥有了一批社会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柯正勇。柯正勇是副军级转业,到地方上职位也比较高,即将就任市政府副秘书长。由于柯正勇是班长,戴向军是联络员,他们两个人之间接触最多。虽然大家都是学员,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但戴向军每次来到柯正勇房间,都要按部队时候的规矩喊报告行军礼,以下级的身份和语气汇报工作,接受指示,让柯正勇依旧有部队首长的感觉。在具体工作上,凡是需要吃苦出力的,像每天早上发报纸,课上分发资料,收集学生的意见和想法等这些琐碎无功的事情,戴向军全部包了,从不让柯正勇操心;而凡是出风头的事情,比如代表他们这个班对外打交道的时候,或者友谊球赛、联欢聚会需要发表讲话的事情,戴向军都把柯班长推到第一线,甚至为他起草发言稿,搞得自己像秘书。戴向军的这些做法当然获得了柯正勇的好感,并逐步建立了信任。培训班结束时,柯正勇对戴向军说出了心里话。说要是以前,他就会把戴向军留在身边,可这里不是部队,他也刚刚来,没那么容易跨部门调人,但作为即将上任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他说话还有点分量,在公安系统内部帮戴向军动了动。
"原本分配你去劳改局是吧?"柯正勇说,"现在你改去交管局,系统内部调整,变动不大,但我觉得交管局更合适你,你觉得怎么样?"
戴向军当然说谢谢,非常满意,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的巨大差别。直到有一天,当他利用这个岗位为自己淘了满满一大桶金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内部调整"的真正价值。
第一部分 第4节: 温柔的圈套(1)
第二章◎温柔的圈套
戴向军再次冒汗。这次不是额头,而是脊背,所冒出的也不是热汗,而是冷汗。
戴向军早听说地方上人际关系复杂,但没想到会复杂到这个程度,才正式上班第一天,就给他下了这么大一个温柔的圈套。
戴向军分配到交管局的车管所担任证照中心副主任。所谓证照中心,说白了就是为新车发放行驶证和车牌的。在没有亲身经历之前,戴向军并没有认为这个岗位比劳改局好。相反,他当时还沉浸在部队生活的惯性之中,甚至以为劳改局的工作更好一些,起码更接近部队生活。不过,他相信首长,在"黄埔二期"的时候,柯正勇就是首长,既然柯正勇说交管局的工作更适合他,那么就一定适合他。至少,工作地点在市内,眼下是他一个人先过来的,这个优越性不明显,等安定下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了,特别是将来孩子要上学了,市内工作和远郊工作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交管局和劳改局的差别远远不止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差别大着呢。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中心的同事就张罗着为他接风,方式很简单,约好了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吃一顿。这种方式戴向军不是很习惯。铺张,还不如开个欢迎会正式,但入乡随俗,想到部队首长临别时候的教诲,要和同事们搞好团结,想到现在毕竟不是在部队了,南都又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做法肯定与部队有差别,自己应该有意识地习惯地方上的做法,于是就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大家的邀请,下班之后和同事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去了一家酒店。
还没有进门,就感觉不对劲儿。也太豪华了。当时戴向军就想,这里一定很贵吧。不过他没有说,也没有问,他不能让同事们觉得他太没见识,更不能让同事们感觉他小气,所以,虽然感觉有些别扭,但他仍然装着没事一样随同事们进了酒店。
上了三楼,入了包房,包房里面的奢华更让他吃惊。红地毯、真皮沙发、水晶酒具、大彩电、专用卫生间一应俱全。说实话,戴向军是部队机关的正营级作战参谋,也不是一点见识没有的乡巴佬,多少参加过一些吃请活动,甚至也进入过一些豪华场所,但是,像这样奢华的场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戴向军尽量和同事们保持一致,笑着入坐,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安,主要还是担心钱。如果是同事们凑份子请他,那么这个人情他早晚是要还的。如果是用公家的钱铺张,那么,自己作为副主任,上任头一天就动用公款大吃大喝更不合适。但是,他看见主任和同事们都很开心,都像没有事情一样,他就只好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紧张,大不了到时候我付账就行了。这么想着,他就真不紧张了,因为他那天身上恰好装了钱。
第一部分 第5节: 温柔的圈套(2)
宴会开始,戴向军的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紧张了。敢情他们这里吃饭并不是鸡、鸭、鱼、肉一起上,大家推杯敬盏,相互谦让,而是各吃各的,每人一份。比如鲍鱼,一人面前一个,配上刀叉,像吃西餐那样,自己动手自己吃,不需要谦让,甚至不需要招呼,各人吃各人的。还比如鱼翅,戴向军在部队有一次陪首长赴宴见识过,就是一小杯羹里面有几根像龙口粉丝一样的东西,但这里不是,这里是每人面前一个砂锅,砂锅下面是托盘,砂锅里面是羹,但不是一小杯羹,而是一砂锅羹。戴向军知道这东西贵,一小杯都很贵,那么现在每人一砂锅呢?这还只是吃之前的感受,吃起来之后,才发现这里面不是几根"龙口粉丝",而是一大块整鱼翅!像小时候他姐姐们用的桃木梳子一样!厚墩墩的,比桃木梳子还要厚,还要宽,这该值多少钱?!说实话,戴向军有点张不开口了。看看左右,大家都好像没事一样,认真地吃,津津有味地吃,非常坦然地吃,像平常在家喝一碗稀饭一样地吃。戴向军再次告诫自己和同事们保持一致,于是,也就赶紧吃,赶紧喝。
两道菜上完,又来了第三道菜。还是老规矩,一人一份,各吃各的。
戴向军有些坐不住了。他想知道价格。毕竟,吃完之后有可能要他付账的。就是别人付账,他也应该知道别人为他花费了多少钱。
瞅准机会,戴向军小声向服务员索要菜谱。服务员以为他还要加菜,热情得很,很快就把菜谱呈上。坐他旁边的主任也爽快地说:"还想吃什么,尽管点。"那口气,仿佛是免费的。
戴向军点点头,报以微笑,说只是看看。
也确实只是看看,他哪里还会再点菜。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每道菜的价格都是大几百元。如果是大家加在一起还好说,如果是每一份这个价钱,那么十多个人加起来一道菜不就是大几千块?那么这一餐吃下来不得花费一两万?
戴向军的额头有些冒汗。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但还是忍不住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每份这个价钱,还是这么多人加起来这么多钱。但他不好意思问,既不好意思问服务员,也不好意思问主任,因为大家坐得那么近,无论他是问服务员还是问主任,就等于是问大家了,而这个时候他如果问大家这个问题,那就不是一般地没有见识和小气了,所以,他不能问。既然不能问,那么就只能让额头冒汗。
虽然不能问,但是他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价格。菜谱印刷得非常精致,不是临时为他们这一桌写的菜单,据此,戴向军猜想应该是每份这个价钱,因为如果是这么多人加起来这个价钱,那么十个人吃十份和一个人吃一份就是一个价钱,不合逻辑嘛,所以,虽然没有问,但戴向军基本上已经肯定是每份这个价钱,也就是说,这顿欢迎他的晚宴要花费一两万块钱!这大大超出他的想象,也远远超出他的支付能力。别说今天晚上他身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就是今后他想还这份人情,也花不起这么多钱。这该怎么办?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希望这次是公款请客,如果是公款请客,那么他就不需要还人情了,因为公家是从来不需要私人还人情的。但这个想法一冒头,他马上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是腐败吗?!自己刚来第一天,还是个副主任,第一天上班就花费上万元的公款大吃大喝,这难道不是腐败吗?到地方上工作第一天就腐败,那么以后会怎么样?戴向军警觉起来,他甚至想到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是主任他们商量好的,用这种方式给他一个下马威。如果这顿欢迎宴让他戴向军付账,那么就等于让他出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如果他戴向军不付账,让证照中心付账,那么就让他落下一个动用公款大吃大喝的把柄。
第一部分 第6节: 温柔的圈套(3)
戴向军再次冒汗。这次不是额头,而是脊背,所冒出的也不是热汗,而是冷汗。
戴向军早听说地方上人际关系复杂,但没想到会复杂到这个程度,才正式上班第一天,就给他下了这么大一个温柔的圈套。
戴向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就是吃一顿饭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连炮火都不怕,难道还怕一顿饭?当初自己一跃而起打旗语的时候,如果恰好一发炮弹落在身边,不是当场就光荣了?好在当时恰好没有炮弹落在自己身边,使自己成了幸存者。既然是幸存者,就相当于白拣了一条命。既然连命都是白拣的,那么还在乎一两万块钱吗?戴向军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先用公家的钱把账结了,自己以后节省一点,慢慢还,反正这里的工资比部队高,慢慢还是能还上的。还上了不行吗?这么想着,反倒坦然了。戴向军拿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来,认真地吃,细细地品,不能一两万块钱花出去了,连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那就太吃亏了。
吃得差不多了,戴向军以非常坦然的心态请教主任:"这顿饭花费不少吧?"
主任停下来,抬起头,先看了一眼戴向军,然后又扫视一下桌面,说:"不多,不到两万块钱吧。"
真要花一两万?!戴向军心里想,一两万块钱还不多?!
他妈的!
戴向军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可能也露出怒色。
"这账怎么结?"戴向军尽量平静地问。
主任愣了一下,看着戴向军,仿佛是看外星人,或者是在猜想戴向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奇怪的问题。
戴向军没有躲闪,接住主任的目光,看着他。
双方这样僵持了几秒钟,主任大概突然意识到戴向军是今天刚来的,而且是从内地的部队来的,于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当然,不能说是嘲笑,只能说是非常友好的笑,起码要努力表现出是友好的笑。等表示充分了,他才说:"你是说埋单吧?"
戴向军已经在白云山脚下生活几个月了,虽然"黄埔二期"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他们班上的学员也几乎全部来自内地,但在这几个月里面,无论从电视上还是从培训班工作人员的嘴巴里,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过不少南都话,特别是戴向军,担任联络员,与培训班工作人员和外面讲南都话的人打交道不少,所以,这时候他虽然不会说南都话,但像"埋单"这样的词还是能听懂的。于是,听主任这样回答,他就点点头,表示是的。
主任仍然保持着刚才的笑容看着戴向军,但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转脸,对自己的司机说:"给阿四打电话。"司机立刻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司机回来了,冲主任点点头,重新坐下。再过一会儿,那个叫阿四的人就来了。
第一部分 第7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1)
第三章◎背带裤和人头马XO
因为大老板可以超脱,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只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就是所谓的处理公共关系。穿背带裤不仅不会影响工作,而且相当于一种自我介绍,上来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提高处理公共关系的效率大有好处。
人还未到,声音就先进来了。
阿四在门口就嚷起来:"边位咳戴主任?边位咳戴主任?"
一进门,满面春风,由于笑得夸张,本来就肥胖的脸上顿时堆积起了一团一团火红的肉,每一团肉都由于保养得过分而肥得流油。大概是刚刚喝了酒,从另一张酒桌上特意赶过来的,所以,此时这个叫阿四的中年男人脸色红润,像是特意上了光亮剂,反光力很强,稍不注意,你就会误以为他这张脸本身就能发光,用"火红"二字形容并不过分。这张脸很有感召力,它立刻就把整个包房里面的所有空气分子全部激活了,仿佛顷刻之间空气分子按照进程有序的规则排列组合,自然抱成团,然后以团为单位疯狂地飞舞起来。最能感受这种变化的莫过于大家的脸。此时,大家的脸像是集体中了六合彩一样同时绽放开来,一起热情洋溢地反馈着阿四像夏季里盛开的荷花一样的面孔。但阿四不为所动,他一边夸张地与各位打招呼,一边径直不拐弯不停息地走到主任和戴向军之间,先是冲着他们两个人,然后专门针对戴向军,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突然相遇一样,把整个身子向后仰了一仰,仿佛是借此来调整一下自己的眼球与戴向军面孔之间的焦距,然后伸出右手的食指,并把右臂收回到自己的胸前,手腕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手指却尽量地向前伸,使劲儿地点着戴向军,大声说:"戴主任!戴主任!"喊了两声之后,才把手伸出去,与戴向军握手。
热情是能相互感染的。虽然并不知道这个阿四是谁,但戴向军也禁不住站起来,同样笑着,把手伸向对方。
阿四并不是象征性地握手,而是把戴向军的手抓住不放,来回使劲地左右摇了摇,却还不过瘾,仿佛他是左撇子,右手的力量不够,这时候不得不邀请左手参与进来,把左手压在戴向军的右手背上,随着右手一起摇了几下,才说:"早听说我们证照中心要来一个副主任,还说在部队是当参谋长的,我以为是个老哥呢,没想到,这么年轻,还是个靓仔。好,好,好!"
说实话,刚才戴向军被他搞糊涂了,还以为这个阿四是自己的一个老朋友,多年没见,今天终于见面了,所以才这么热情,如此激动。即便不是老朋友,起码也是以前的一个熟人,至少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打过交道。戴向军一边和他握手的时候,还一边在自己的大脑中费劲地检索,努力回想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自己和这个叫阿四的老朋友或老熟人见过面或打过交道。这时候,听阿四这样一表白,才知道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更不会是什么朋友,只是初次见面。
第一部分 第8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2)
初次见面就这么热情?
戴向军有些疑惑,因为如此做派与他的人生经验不相符。好在这个时候主任的司机已经为这个叫阿四的人搬过来一张椅子,阿四的屁股已经坐在椅子上,后加盟的那只左手虽然还与戴向军的右手没有分开,但右手已经放到主任的胳膊上,说:"为什么不早点叫我?不行,这顿我埋单,但是不算,改日我再请一次。"
直到这个时候,戴向军才有一点反应过来。知道这个叫阿四的人是特意赶过来付账的,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找到了一块落脚点。至少,这顿饭不要他付账了,起码避免了眼前的难堪。当然,也不需要动用公款了,不会落下第一天就违纪的把柄。但是,很快就冒出新的问题:这个阿四是什么人呢?既然自己和他并不是老朋友,也不是旧熟人,这么说吧,以前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就是现在,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一概不知,凭什么让他埋单,而且埋了单还不算,还要再请一次?
趁着他和主任说话的空隙,戴向军仔细打量着这个叫阿四的人。
阿四比戴向军年长,大概长十岁,四十多岁的样子。但并不显老,主要是脸色红润、发亮,所以就显得年轻。不仅是脸发亮,连头发也发亮。当然,是黑得发亮。而且头发很整齐,一尘不染,一丝不乱,可能是先用飘柔洗发膏仔细清洗,然后上护发素,吹干,再喷定型胶保护的。尽管有造假嫌疑,但由于造得逼真,所以单从脸色和头发看,看不出实际年龄。暴露阿四年龄的是他的身材。身材不容易造假。阿四身材的主要特点是胖。当然,礼貌一点说胖不叫胖,应该叫发福。但不管怎么叫,总不能把水桶腰叫成水蛇腰,尽管它们只相差一个字。阿四的腰比较粗,或者说肚子比较大,如果只看肚子不看脸,肯定以为是孕妇,而且不是刚刚怀孕的小孕妇,而是即将临产的大孕妇。这种肚子长在老百姓身上,俗称蛤蟆肚,也就是像癞蛤蟆的肚子,但如果是长在人民公仆身上,称呼就变了,由蛤蟆肚变成将军肚了,也就是像大将军的肚子。当然,这样的称呼并不科学,因为戴向军的远房二叔叔就是将军,但二叔叔并没有长像阿四这样的肚子。戴向军在部队上的首长也是将军,同样,也没有长像阿四这样的肚子。大概阿四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并没有张扬自己的将军肚,而是尽量掩饰,掩饰的方式是穿了背带裤。背带裤的特点是没有腰。既然没有腰,那么自然也就看不出腰粗腰细的问题来。好比一个腿粗的女性,为了掩饰自己的粗腿,千万不能穿紧身裤,相反,应该穿裙裤,因为裙裤的下摆肥大,反而显示不出包裹其中的腿的粗细。现在这个叫阿四的中年男子也一样,由于穿了条根本就没有腰的背带裤,反而让人不觉得他的肚子太像孕妇,起码不像即将临产的大孕妇。但是,这种没有腰的裤子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没有办法扎皮带。既然连腰都没有,怎么能扎皮带呢?总不能把皮带扎在胸口上吧。于是,为了让穿在身上的裤子不至于当众掉下来,只好为这种裤子配上背带。背带是三叉型的,前面两根,后面一根。前面的两根宽,后面的一根窄,前面的两根宽皮带在绕过肩膀伸向背后之后,也学着沫江和若江在四川乐山汇合的样子,逐渐在阿四的背后汇合,并且通过一个小机关,汇合在一条窄带子上,这根窄带子再通过一个金属挂钩钩在裤子上。如此,只要不参加诸如打篮球或长跑一类的群众体育运动,基本上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当众掉裤子的事情。
第一部分 第9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3)
戴向军有些疑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背带裤是小朋友的专利,他自己小时候就穿过背带裤,怎么现在小孩子很少穿了,反而像阿四这样的大老爷们倒爱穿呢?但是疑惑归疑惑,戴向军不得不承认,这种背带裤穿在这个叫阿四的人身上确实很好看。不对,不能说是好看,只能说是能显示身份。显示什么身份呢?肯定不是农民身份。农民如果穿上这样的裤子肯定不能干农活了。也不像工人,因为工人也是要出力气从事劳动的,穿上这种背带裤同样也不方便工人做工,所以也不是工人身份。那么是不是军人呢?戴向军这个想法刚一冒头,马上就自我否定了。他刚刚从部队转业,对军人还是非常了解的,哪里有军人穿这样花里胡哨的背带裤的?不是,肯定不是。最后,戴向军不得不想到了干部,刚开始觉得有些对路,但仔细一想也不是,小干部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否则大干部看了心里一定不舒服,而小干部如果让大干部不舒服了,他这个干部还能当下去吗?所以,肯定不是小干部。那么是不是大干部呢?戴向军又想了想,觉得更加不可能。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阿四这种打扮到底代表什么身份呢?
正当戴向军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进来,笑容可掬地走到阿四身边,弯下腰,仿佛是请阿四欣赏她领口下面雪白的乳沟。等阿四欣赏够了,才说:"老板,总共是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最吉利的数字,您肯定天天发了。请您签字。"
对呀!戴向军恍然大悟。什么身份?老板身份呀!这种背带裤就是显示他的老板身份呀!
戴向军舒坦了一些,因为他终于弄清楚眼前这个叫阿四的人的基本身份——老板,而且不是小老板,是大老板。因为小老板比如炸油条的、卖豆浆的、开小修理铺的,必须自己动手,穿着这种花里胡哨的背带裤不仅不方面劳作,而且还会把顾客吓跑,所以,这个阿四一定不是小老板,而是大老板。因为大老板可以超脱,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只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就是所谓的处理公共关系。穿背带裤不仅不会影响工作,而且相当于一种自我介绍,上来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对提高处理公共关系的效率大有好处。
这时候,大老板阿四已经在领班提供的单子上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但由于大老板的字体往往充满个性,除了他们自己认识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不认识,所以,虽然阿四是当着戴向军的面签署自己的大名的,但戴向军仍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而阿四显然也是一个有心人,他仿佛已经察觉到戴向军一直在注意他,所以,他并不打算让戴向军失望。签完字之后,并没有将单子立刻还给领班小姐,而是做了一个俏皮的表情,要求领班小姐敬戴向军一杯酒。
第一部分 第10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4)
"戴参谋长,"阿四向领班小姐介绍说,"刚刚转业,今天上任,我们证照中心二当家的。"
"参谋,参谋。"戴向军赶快解释。刚才阿四说他是参谋长的时候,他就想解释,但没有机会,现在在小姐面前,阿四说话的节奏慢一些,总算让戴向军逮到一个解释的机会。
"哎呀,这么年轻就当副主任啦,还要请戴主任多关照呀。"领班以哥伦布第一次发现新大陆的惊叹语气。说着,同时马上双手呈上自己的名片,并且索要戴向军的名片。戴向军没有名片,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根本用不着名片,前段时间在"黄埔二期"培训班的时候没有人为他印名片,现在到证照中心还没有来得及印名片。
或许,在这种场合回赠不了名片是不礼貌的,所以,尽管领班一连说了两个"没关系",但主任和阿四还是挺身而出为戴向军解围。主任解围的方式是立刻吩咐下面的人明天就为戴向军印名片,要加快的。阿四的解围方式是说"下次补、下次补",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一拍自己的脑袋,向戴向军道歉,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脑子,说了半天,居然把给名片的事情忘了。"说完,赶快掏出自己的名片,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戴向军。戴向军接过来一看,"南都四海工贸公司法人代表陈四宝",果然是老板。
领班走后,阿四继续和大家说着话。当然,主要是与主任和戴向军说话。
阿四说话很上路子,净挑对方喜欢听的话说,并且,他还善解人意。当他对主任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南都话,当他转过脸对戴向军说话时,说的是普通话,这样,不仅便于沟通,而且大家都能照顾到。
在阿四这样用两种语调说话的时候,戴向军发现一个秘密。他发现,当阿四说南都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嘴型变化加上语调效果,活脱脱就是一个南都人,而当他对着戴向军说普通话的时候,同样是这个人,嘴型变化和脸上表达情感时候的皱纹分布完全不同了,配合语调的效果,又使他更像是个北方人,甚至就像戴向军老家那个地方的人。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戴向军以前并不知道人在说不同语调的时候会表现出不同地方的人相。这一发现让戴向军微微有点兴奋,以至于尽管他并没有对这个现在已经搞清楚叫陈四宝的老板说话的内容十分感兴趣,但对他说话的语调及语调来回地变化却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于是,听起来也就更加认真,并且重点听语调和语调来回的变化。突然,他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阿四在从南都语调转到普通话语调的时候,由于转得太快,频道转换不及,多少就带了一点普通话之外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居然就是戴向军家乡方言的影子!
第一部分 第11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5)
难道我们是老乡?这也太巧了吧?
还真是老乡。一问,立刻就得到证实。虽然不是一个省的,但是戴向军老家那个地方三省交界,曾经还有学者建议干脆在那个地方设立一个以徐州为省会的省,叫淮海省。尽管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这个建议并没有实现,但那个地方虽然分属几个省,方言语调高度一致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说陈四宝和戴向军是老乡也能成立。
"哎呀,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啥叫缘分,这就叫缘分!"陈四宝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虽然已经结账了,但一定要服务员再上一瓶酒,并且要好酒,要洋酒,要人头马X·O!
戴向军是能喝酒的。事实上,他们老家那个地方的人基本上都能喝酒。但是,喝酒需要气氛。在陈四宝来之前,他们虽然也上了酒,但并没有气氛,大家只是象征性地相互招呼一下,然后各吃各的,并不劝酒,所以,戴向军也就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并没有喝好,或者说,并没喝出喝酒的气氛来,现在陈四宝又要上一瓶酒,而且是一瓶人头马,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大概是人头马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煽动性吧,所以,陈四宝把洋酒一点,整个包房里顿时就显露出喝酒的气氛来了。能喝酒的,自然想尝试两口,不能喝酒的,也想看个热闹。接下来,就是一整套喝洋酒的程序。不要小看程序,这也是气氛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这套程序,喝酒的气氛将大打折扣。
程序的第一步是验酒。酒保戴着雪白的手套,右手背在后面,左手托盘,以中国人民解放军仪仗队的步伐和表情走进来,走到陈四宝面前,微微鞠躬,在助手的配合下,先向陈四宝展示外包装,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以规范的动作小心而熟练地拆开外包装,取出酒瓶,双手按瓶口朝上标准六十度角把人头马呈送到陈四宝面前。陈四宝非常内行地接过酒瓶,头向后仰了仰,先是看了商标和出品日期,然后举起来,对着光照了照,又晃了几下,再照了照,脸上才露出基本满意的微笑。但是,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把酒瓶换给酒保,而是把它递给戴向军。戴向军愣了一下,明白陈四宝这么做是尊敬他,可他并没有喝过洋酒,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对洋酒的真假和质量做出评判。不过,这时候整个屋子的人都看着他,他不能实话实说,不能说"对不起,我没有喝过这玩意,看不出来",相反,戴向军硬着头皮接过酒,也学着陈四宝的样子重复了一遍动作,别的门道没有看出来,只看见瓶子上有新鲜的指纹,想必是刚才陈四宝留下的,但戴向军没有说,而是仍然学着陈四宝的样子,隔着陈四宝,把酒直接递到主任面前,以表示他对主任的尊敬。如此这番之后,才算完成第一步程序。
第一部分 第12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6)
第二步是开瓶。洋酒的开瓶和国产酒不一样,得有专门的工具,采取标准的动作。酒保在完成验酒程序之后,从助手手上接过一个专门的开启工具。工具的一端是呈罗纹旋转状的金属钩,另一端是个把子,而且这个把子上有两个分叉。戴向军注意到,酒保先是把那两个分叉扳向另一端,然后左手扶稳酒瓶,右手握紧把子,把罗纹旋转状尖头对着瓶盖中心附近,开始旋转,一边旋转一边配合向下用力的动作。等到罗纹旋转状部分基本上全部深入瓶盖之后,停止旋转,把瓶子放稳,双手同时用力,将把子上那两个分叉同时向下反转压下来。戴向军这时候才看清楚,原来这两个分叉相当于两根杠杆,在它们被压下的同时,瓶盖中的软木塞被罗纹旋转钩拉了出来。
最后当然是倒酒。洋酒的倒酒也讲究,不是直接倒在酒杯里,而是先把洋酒倒在一个分装器皿当中,这个分装器皿既不同于中国人用的茶壶或茶杯,也不完全像实验室用的烧杯或量杯,大概介于它们几者之间吧。其作用相当于排球运动中的二传手,洋酒须经过它再倒进酒杯里。洋酒的酒杯也很特别,不是一杆子到底,而是非常曲折。上面是盛酒的鼓型容器,中间是一根独立的玻璃柱,下面是能保证平稳立于桌面的圆底。从总体上看,有一种婀娜感,应该属于阴性。倒洋酒的时候,并不倒满,也不倒一半,甚至不是倒三分之一,而只倒大概五分之一的样子。陈四宝显然是老喝这东西,所以,在喝之前,还知道用指缝夹住酒杯,来回地晃,并且告诉新认识的老乡戴向军,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有利于氧化,喝起来味道才最正宗。
戴向军照着陈四宝的样子做了,并且照着他的样子喝了。本来自我感觉是非常雅观非常惬意的事情,但是,酒刚一喝进口,就差点喷了出来。他没想到这洋酒听起来这么好听,看起来那么好看,举在手上如此优雅,可喝起来却这等难喝。戴向军大脑中立刻就蹦出了一个词——马尿——并且立刻理解它为什么叫"人头马"了。这么一想,就更加觉得受不了了。在此之前,戴向军喝过红酒,也喝过诸如白兰地和香槟一类沾点洋气的果酒,所以,在正式喝人头马之前,他曾经把它想象成味道与红酒或果酒差不多,要说有什么差别,那么就是人头马应该比白兰地或国产香宾更爽口一些,却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么难喝。到底像什么呢?戴向军使劲想了想,想着说像马尿肯定不符合事实,因为真正的马尿他并没有喝过,当然也就没有办法比较,只不过听人这样形容过,所以他也就下意识地蹦出来。如果现在真要仔细评价,洋酒肯定不是马尿的味道。想到最后,戴向军终于想起来了,洋酒像什么,像他小时候喝过的一种治疗咳嗽的糖浆味道呀。
第一部分 第13节:背带裤和人头马XO(7)
戴向军不想再装了,不管是像马尿还是像咳嗽糖浆,他都没有办法喝下去,既然没有办法喝下去,那就必须明说。不喝还不说明情况,在今天这种场合是相当不礼貌的,所以,他没有选择,现在必须实话实说。
"不行,"戴向军说,"这味道我适应不了。"
戴向军这句话是豁出去说的。他知道这样说同样不礼貌,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不礼貌,只好选择比较轻的一种,说完之后,就准备接受别人的嘲笑。但是,没有嘲笑,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等别人嘲笑,陈四宝就哈哈大笑起来。
"好!"陈四宝叫起来,"我们老家的人就是实在。讲真话,我也喝不惯,但还要装,装得很喜欢。你好,不装,好!够哥们儿!好,俺们不喝这个,俺们喝白酒。喝家乡的白酒。说,喝洋河大曲还是古井贡?"
"一样。"戴向军说。
"那就一样来一瓶,你一瓶我一瓶,一对一,不喝混酒。"陈四宝说。
戴向军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看主任。这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先看看首长的态度,首长的态度往往就是他的态度。这时候,首长的态度是喝酒,喝洋酒。既然戴向军和陈四宝都表示并不喜欢喝洋酒了,那么这瓶人头马就属于主任的了。此时的主任正张罗着如何瓜分这瓶人头马,对戴向军投来的请示目光丝毫没有领会。倒是陈四宝理解了戴向军的眼神,马上就说:"没事,他要是不服气,我再给他上一瓶人头马。"这句话主任听见了,马上就说:"好,你再上一瓶。"
那天晚上最后的情景戴向军已经模糊了。不错,他是能喝酒,但也不至于一顿能喝一瓶高度白酒。况且,喝酒是要经常锻炼的,而戴向军只有在探亲回老家的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锻炼机会,平常在部队机关基本上不喝酒,如果因为工作上的原因下到基层,倒是要喝酒的,但在那种情况下,他自己往往就是"首长",所以,必须维护形象注意影响,必须装,装得非常矜持,装得不胜酒量,装得他即便很能喝酒但也绝不贪杯,因此,即使偶然下到基层,也还是没有办法得到锻炼的。这次转业来南都,本来是可以顺便先回老家一趟的,如果顺便回了老家,那么就肯定得到了一次极好的锻炼机会,因为在他们老家,亲戚朋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把客人灌醉就表示对客人不热情——可惜戴向军惦记着首长的临别教诲,工作第一,这次并没有路过老家,因此也就没有得到这个非常宝贵的锻炼机会,突然一下子喝一瓶,那天他就喝迷糊了。
尽管迷糊了,但有一点是清醒的,那就是,戴向军感觉自己与主任和同事之间更加融洽了,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融入这个集体了。这其中,他的老乡陈四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陈四宝说话算话,那顿饭那顿酒果然是他买的单。这之后他又接连宴请了他们几次,每次都把戴向军放在主角的位置,每次戴向军都没有忘记主任是他的首长,所以,他在接受别人恭维的同时,戴向军一次都没有忘记把这种恭维转嫁到主任头上。哪怕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情况下都保持高度的警惕。于是,他很快成了证照中心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第一部分 第14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1)
第四章◎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
"那就没有关系。"柯正勇非常肯定地说,"至于利用不利用,要看怎么说,其实利用都是互相的。他作为专门做汽车生意的老板,当然希望与发放汽车证照的部门搞好关系。你不是说在你之前他已经和你们那里每个人都很熟悉,关系都很好了吗?那就不存在利用你的问题。"
陈四宝成了戴向军在南都最贴心的朋友。
戴向军在南都举目无亲,有一个非常贴心的朋友是非常必要的。在陈四宝之前,他以为柯正勇最贴心,但认识陈四宝之后,他才知道那是一种误解。不错,柯正勇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关照,如果不是柯正勇,他就不会在车管所证照中心工作,也就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认识陈四宝这个老乡。但是,给予关照是一回事情,是不是贴心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再说,贴心也是分方面的,在关于诸如去哪个单位工作这样的问题上,或许柯正勇才是最贴心的,但是,生活中发生这样的大事情的机会非常少,而更多的是一些生活琐事,在处理生活琐事方面,就很难要求柯正勇贴心了。当然,这样说并不代表戴向军与柯正勇隔心隔肺,更不是戴向军交了新朋友就忘记了老朋友,而实在是由于柯正勇级别太高,不仅在部队上正师和正营之间相差太大,就是到了地方上,一个城市的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和该市车管所证照中心副主任之间差别也很大。所以,从心理上讲,戴向军只能把柯正勇当"首长",而不敢与他称兄道弟,既然不能称兄道弟,那么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贴心。这一点,恰好陈四宝填补了戴向军情感上的一个不能长期真空的空白。
当然,戴向军不傻,他知道陈四宝和他攀老乡交朋友成知己是有所图的。事实上,那天第一次见面喝酒的第二天,戴向军就知道陈四宝是做汽车生意的。做汽车生意,当然离不开与证照中心打交道,正因为如此,陈四宝才与证照中心的每一个人都交朋友,正因为如此,戴向军来中心的第一天同事们张罗着接风请客最后却要陈四宝埋单。说实话,戴向军对此也不是没有警惕过,他甚至还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柯正勇。
那一天戴向军去看望柯正勇,顺便孝敬他两瓶家乡的好酒。柯正勇对戴向军来看望他很欢迎,但是对他带着好酒来不高兴,并且当面批评,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来这一套了?你一个月工资是多少?能买得起这样的好酒吗?戴向军赶快解释,说并不是他学会了哪一套,而实在是老乡从家乡带来的家乡特产,但是,正像首长您所说的,这酒太好了,我实在受用不起,但也不可能拿到街上卖掉啊,所以,只好请首长代为享用。戴向军这样一解释,柯正勇当然就不能再批评了。不但不能再批评了,而且还被戴向军说得笑起来,只好笑纳。
第一部分 第15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2)
其实戴向军也没有说谎,这酒确实不是他买的,而是老乡给的。哪个老乡给的?当然是陈四宝给的。
柯正勇在笑纳之后,很自然地就问戴向军是什么老乡给的?出手蛮大气嘛,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于是,戴向军就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把他如何认识陈四宝的情况向柯正勇做了汇报,同时,也向柯正勇袒露了自己的担心,担心这样与发生业务关系的老板交往甚密,是不是不好?更进一步说,会不会有一天会被他利用,拖下水?
戴向军对柯正勇谈这个问题,一方面是真心求教,他确实有这个思想顾虑,确实希望得到一个长辈的指教,至少希望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说一说,而在南都,这个人非柯正勇莫属。另一方面,他这样做还能达到另一个目的,就是拉近与柯正勇的关系,使之与柯秘书长的关系更加不一般。
柯正勇听了戴向军的话之后,停顿了好长时间,然后,提了两个问题:第一,这陈四宝是在认识你之后才做汽车生意的,还是以前一直就做汽车生意?第二,是你介绍陈四宝与证照中心主任和其他人认识的,还是反过来,是你们主任和同事介绍你与陈四宝认识的?戴向军当然是如实回答,说陈四宝早就做这个生意了,他早就认识我们主任和同事了,当然是主任和同事介绍我认识这个陈四宝的,而不是我把陈四宝介绍给主任和同事的。
"那就没有关系。"柯正勇非常肯定地说,"至于利用不利用,要看怎么说,其实利用都是互相的。他作为专门做汽车生意的老板,当然希望与发放汽车证照的部门搞好关系,你不是说在你之前他已经和你们那里每个人都很熟悉,关系都很好了吗?那就不存在利用你的问题。"
戴向军听了豁然开朗,想着领导就是领导,看什么问题都能抓住本质。是啊,如果陈四宝以前并不是做汽车生意的,而是因为认识我才做这个生意的,那么,就真是利用我,但事实上他早就做这个生意了,并且与证照中心的每一个人包括主任在内关系都非常到位,就是没有我,他也照样做这个生意,又怎么能说是利用我呢?况且,秘书长说得对,即便利用一下又怎么样呢?利用从来都是互相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价值往往就体现在他能对别人有多大的利用价值上。就说刚刚送给秘书长的这两瓶好酒,秘书长虽然表示了不高兴,甚至提出了批评,但这种不高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高兴,这种批评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批评。这么说吧,柯秘书长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表面批评的背后其实也是一种表扬,而造成这种高兴和表扬的这两瓶酒不正是陈四宝给的吗?如果不是陈四宝给的,我戴向军就是有孝敬柯秘书长的心,也没有这个力。
第一部分 第16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3)
至于说到"拖下水"的问题,柯正勇也没有回避。他说这个问题关键看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又是咱部队上培养的干部,战场上机枪大炮都没有吓倒,难道还会被一个个体户拖下水?对自己也太没有信心了吧?当然,最后柯正勇没有忘记提醒戴向军多少还是要注意点,多了解一点,最好能去陈四宝的公司看看,看看他是不是老板。并说,根据他的经验,真正的老板都是有资产的,一般做事情都考虑后果,不会太出格的,怕就怕有些人根本就不是老板,装得很有钱,给你一点小恩小惠,把你套住,然后利用你手中的权利去完成他的原始积累。
戴向军听了自然是胜读十年书,一个劲儿地点头,牢牢记在心里,怀着感激离开柯正勇那里。
戴向军对柯正勇的点头不是做做样子的。相反,他是从心里佩服柯正勇的分析与指教的,承认柯正勇确实比他有头脑,大领导不愧是大领导。他打心眼里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位好首长、好长辈、好老师,并且,他决定立刻按照柯正勇的指教去实践。
事实上,陈四宝曾经主动邀请戴向军去他公司看看,但当时戴向军心里有疙瘩,下意识里不希望与陈四宝走得太近,所以就以没时间为理由推脱了。听了柯正勇的一番教诲之后,戴向军的思想顾虑打消了,于是就开始主动寻找去陈四宝公司看看的机会。可事情往往就这么怪,当初陈四宝主动邀请他去的时候,戴向军不去,现在他想去了,而陈四宝偏偏又不发出邀请了。戴向军心里急,因为这样的事情他不好意思主动说的。主动说,往轻里考虑可能跌身份,往重里想容易让对方怀疑动机不纯,必须等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期待中的机会并没有出现。换句话说,在这半个月里,陈四宝虽然多次来证照中心办过事情,而且每次都与戴向军打了招呼,甚至还有两次办完事情并没有马上走,而是等着戴向军下班,然后请戴向军去喝酒。但是,就是没有再提邀请戴向军到他公司坐坐的事情。
戴向军有些着急了。产生了一种对首长指示执行不力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让他有一种压力,带着这种压力,他决定打消顾虑,主动出击。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想着主动要求去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况且,主动要求有主动要求的好处,起码,陈四宝来不及做假,可以看到更真实的情况。这么想着,戴向军心里就有数了。
这一天周末,上午戴向军主动给陈四宝打电话,说请他喝茶。陈四宝有些受宠若惊,马上就说好,并表示由他请客。
"那不行,"戴向军说,"老乡之间,你总要给我一点做人的机会吧,如果总是你请我,一次也不让我请你,这个朋友还怎么做下去?"
第一部分 第17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4)
末了,戴向军还煞有其事地补充说,他确实没有多少钱,所以才不敢请陈四宝喝酒,而只敢请他喝茶。这种本来可能丢身份的话,用在他们这种关系上,不但没有丢身份,而且恰到好处,既调侃了,又把两个人的关系拉得更近了,而且还能让对方感到戴向军这个人非常诚恳。
喝完茶,陈四宝问戴向军下午有什么安排?那意思,如果戴向军没有其他安排,陈四宝就带他去玩桑拿之类的高消费。
戴向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假装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哎,对了,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你上次说让我去你公司坐坐,当时我没有时间,现在正好有空,不如去你那里吧。"
陈四宝的公司在九江。当然不是江西省庐山脚下的那个大九江,而是离南都几十千米的小九江。关于这个小九江,戴向军以前也多少知道一点,知道这个九江盛产一种双蒸米酒,由于这种酒的包装特别,直接装在一个大酒杯当中,不仅打开就能喝,不需要另外倒在杯子里,而且喝完之后,杯子还可以继续使用,所以,非常受大排档一类的小餐厅欢迎,因为很少有客人在喝完这种九江双蒸米酒之后会把杯子带走的,所以,许多大排档一类的小餐厅都使用这种免费的杯子。戴向军的老婆孩子还没有过来,他自己一个人没有开伙,中午在单位吃,晚上除了有吃请之外,就在这种大排档一类的小餐厅对付,用过这种盛双蒸米酒的杯子,还打听过它的来历,所以,对南都附近的这个小九江不算陌生。但是,那个周末他跟陈四宝去九江,却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双蒸酒厂,展现在他眼前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一片汽车的海洋!
戴向军是专门为汽车发放证照的,虽然从事这项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汽车市场还是去过的,不过,像这样规模的汽车大世界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不敢相信。还没有打开车门,就已经被那种气氛所感染。刚一下车,满眼都是汽车玻璃造成的那些耀眼夺目的反射光线,刺激得他一时难以适应。
一望无际的停车场上,一行行一列列汽车,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那方阵就仿佛部队在进行分列式。但明显比分列式更加宏大,更为壮观,而且色彩丰富。大红、宝蓝、银灰、亮黄、银白、釉黑……各种颜色的车子,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光,直刺人的心底,让人顿时感到自己的渺小,心情也不由得激动起来。而环绕着这些停车场的,是数不清的车行,一间紧挨着一间。车行外墙上,各款显示尊贵和地位的名车巨幅广告尽显张扬,把车子与金钱、美女、权力、富贵全部画上了等号。
第一部分 第18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5)
随着如潮的人流,戴向军跟随陈四宝走进了这个商业的大海,汽车的海洋。皇冠、宝马、奔驰、林肯、保时捷、法拉力……平时偶尔才见的名车,在这里却随处可见。虽然是专门为它们发放牌照的,但是,猛一下见到这么多名贵的车,并且直接置身其中,戴向军还是有一种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
正当戴向军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陈四宝停下了,笑着对戴向军说:"到了。"
戴向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他说什么到了,到哪里了。直到陈四宝把他请进一家车行,并介绍说这就是他的小号时,戴向军这才想起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走进车行,早有店员备好了茶点,殷勤地招待。
"这么大的汽车市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看来,老兄想不发财都不行啊。"戴向军恭维说。
当然,也不完全是恭维,他说的也是心里话,这么大的汽车市场戴向军确实是第一次看到,在这么大的市场当中拥有一席之地,他也真相信陈四宝发了大财。同时他暗暗高兴,柯正勇布置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陈四宝是真老板,不是冒牌货。
"发财谈不上,"陈四宝说,"赚点辛苦钱吧。你老弟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做。"
戴向军愣了一下,没敢接话。他不敢确定"一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两个人合股,他根本就没有这么多钱,把他这么多年的积蓄和所有的转业费加起来也不够陈四宝这个车行的一个零头,怎么"一起做"?但是,巨大的汽车市场确实让戴向军看到了一种机会,一种自己与财富相距很近的机会。说实话,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机会。以前在部队,机会也是有的,但那时候几乎一切机会都体现在晋升上,而晋升的最大诱惑是荣誉,不是金钱,而他现在感受到机会则好像与荣誉没有直接关系,倒与金钱非常紧密了。
戴向军来不及多想,又不敢轻易表态或轻易放弃,他选择了暂时的回避。回避的方式是问另外一个问题。
"来这里买车的主要还是南都人吧?"戴向军问,"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要把这么大一个汽车市场建在这么远的地方呢?"
戴向军这么问也不全是为了打岔,而是真有这个疑问。毕竟,相对于南都来说,九江是个非常小的地方,既然是非常小的地方,那么本身的购买力肯定有限,既然购买力非常有限,那么为什么不把市场直接建在购买力大的地方呢?比如直接建在南都?
戴向军虽然没有从事过经济工作,但是离产地越近成本越低的道理还是懂的。比如他们家乡产的一种烧鸡,在他们镇上卖五块钱一只,到了火车站就卖七块,而到了南京就卖十块了,所以,他认为这么大的汽车市场要么建设在汽车生产基地,要么建设在它的消费中心,怎么说也不该建在九江这个小地方。
第一部分 第19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6)
"也不是特意'建设'的,"陈四宝说,"应该说是自然形成的。另外,来这里买车的也不仅是南都人,全国各地的人都有。"
"哦?"这倒是戴向军没有想到的。汽车不是小玩意,难道北京、上海西安、武汉这么老远的地方还有人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买汽车的?难道他们那些地方没有汽车卖?不过,他相信陈四宝说的话,因为这么辽阔的一个汽车的海洋,想想也不是一个南都市能够容纳得了的。况且,一看就知道这个市场不是开一天两天了,而且还将继续开下去,即便南都有巨大的购买能力,也不能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年复一年地这样不停息地长期购买下去吧。
"市场是自然形成的。"陈四宝进一步解释说。
戴向军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他仍然看着陈四宝。他还没有理解,想着就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也应该自然形成在南都呀,而不应该形成在九江。
"怎么说呢,"陈四宝说:"好比现在有许多娱乐场所,里面其实是有小姐服务的,但凡是带有小姐服务的场所,都不会开在市委市政府的大门口。我们这里情况也差不多。"
陈四宝这样一说,戴向军似乎就明白一些了,他明白带有小姐服务的娱乐场所确实不能建在市委市政府附近,如果建在市委市政府附近,那不是找麻烦嘛。但是,买汽车不是搞色情服务呀,不存在怕扫黄的问题呀,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猫腻?
陈四宝见戴向军仍然不开窍,就干脆把问题说得更明白一些。
"这么说吧,"陈四宝说,"我们这里车子更便宜。"
便宜?同样的汽车,相隔几十里的地方能便宜多少呢?
戴向军心里这么想着,嘴巴上也就问出来。毕竟,他和陈四宝是称兄道弟的老乡,现在又是休息时间,说话不必太拘谨。
"便宜三四成吧。"陈四宝说。
"这么多?!"戴向军有些惊讶。
也由不得他不惊讶。他是专门为这些车辆发放证照的,当然知道这里面的行情。眼前这些名贵进口汽车,少则几十万一辆,多则上百万,便宜三四成是什么概念?
"来路是不是有问题啊?"戴向军禁不住问。目的倒不是他打算过问这个问题,而只是觉得好奇,还有就是对眼前这个同乡老大哥有些关心。因为他问完之后,还没有忘记提醒一句:"老哥您可不能做违法的事情呀。"
陈四宝当然是明白人,他知道戴向军是好意,是没有把他当外人,于是,他自己也就没有把戴向军当外人,更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警察。这时候,他对戴向军实话实说了。
"这要看是怎么讲,"陈四宝说,"要说一点问题没有,不可能便宜这么多,但要说是违法,也不至于。如果要是明显违法,这么大的一个市场摆在这里,谁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抓呢?为什么没有人来管呢?"
第一部分 第20节:官场朋友与商场朋友(7)
戴向军一听,是这个理。凡是要做违法生意的,总是要避人耳目,千方百计地偷偷摸摸,哪有这样明目张胆摆在大路上大摇大摆公开做的呢?但是,这么想着,他更加不明白。不违法,怎么能便宜三四成呢?
"你们这些车是不是都有正规的进口许可证?"戴向军到底是专门管汽车的,所以,一下子就问到了问题的实质。
陈四宝微微一怔,说有,当然有。
"但是,"陈四宝说,"骗谁也不能骗你老弟。有是有,但以一顶十。做一辆车的证,进十辆车的货。许可证就是把保护伞,有一把就够了,不会有谁天天需要用到雨伞的。您说是不是?"
陈四宝这样一说,戴向军就没有办法回答了。如果单纯从老乡和兄弟的角度回答,当然说是,但是,他同时又是监管人员,办一辆许可证进十辆汽车,明显是违规的嘛,怎么能说是呢?于是,想了想,戴向军在监管者和兄弟之间找到了一个折中的说法。
戴向军问:"一辆车的证,怎么能把十辆车弄进来啊?海关不管吗?"
戴向军这样问是经过考虑的,既表明自己作为监管人员的态度,明确回答这样做肯定不行,又巧妙地躲避了责任,把责任推到海关那里,可以理解是只要海关放行,就不管他的事情,责任就全部落在海关方面监管不力上去了。
戴向军自以为自己问得非常巧妙,没想到陈四宝的回答比他还干脆。
"这还不好办,"陈四宝说,"我们可以整件分拆呀,按散件进口嘛。散件的关税差不多只有整车的十分之一,我们赚的就是这个差价。"
戴向军听了没有说话,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想,难怪呢。
陈四宝见戴向军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马上就做了解释工作。说眼下改革开放,很多法律法规并不健全,需要探索,上面总的精神是摸着石头过河,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只要不是明显违反四项基本原则的经济思路,都可以探索,我们现在这种做法其实就是探索,要不然,这么大的排场,怎么没有人来管呢?
"我们再出去看看吧。"戴向军提议。
他这时候做这样的提议,当然不是对外面的汽车大世界真的抱有那么大的兴趣,而只是想为自己思考陈四宝的话争取一段时间。
第二部分 第21节:一起做(1)
第五章◎一起做
这么说吧,在发生金钱交往之前,双方的关系是面子关系,也就是只停留在表面上的。只有当一方接受另一方的金钱之后,双方才好比是上了同一条船,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了。
两个人重新来到外面。这次不是从前门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后门出来,后面的车更多。
戴向军假装对汽车非常有兴趣的样子,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其实心思并没有真正放在汽车上,而是在继续消化陈四宝刚才所说的话。
陈四宝刚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对戴向军影响最大。因为他说到了"排场"。"排场"是最有他们家乡特色的专用词汇,可以有各种解释。比如当年他二叔叔因为想"排场"而积极报名参军,在那个场合,"排场"是光荣和引人注目的意思。比如眼下,九江的汽车市场连绵数十里,红旗招展,汇成靓车的海洋,甚为"排场",在这里,"排场"可以理解成场面宏大和壮观张扬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众所周知的意思。此外,尚有婚礼办得"排场"、丧事办得"排场",甚至某个人因为漂亮、气质好而被乡亲们说成是长得"排场"等,总之,陈四宝在这个时候冒出这样一句最有家乡特色的话,不仅恰如其分,一语道出问题的核心,而且还一下子拉近了自己和戴向军之间特殊的关系,使戴向军不得不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
换个角度,戴向军就觉得陈四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这么大的排场,如果真有大问题,难道没有人管吗?既然这么排场地做,又没有人来管,那么就说明问题不是很大,而只要问题不是很大,在眼下摸着石头过河阶段,就确实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探索。戴向军甚至记得前几天报纸上还在宣传一个观点,叫做"用足政策",意思是只要上面没有明确提出不能做的,都可以尝试。当然,"尝试"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质意思就是都能做。当时戴向军看了报纸上的这个社论之后还颇有些感慨,感慨自己的家乡之所以比南方落后,根本原因不是资源不如南方,也不是人的素质不如南方,而是胆子没有南方人大,没有"用足政策"。结合眼下的情况,南都人这种"办一个证进十辆车"的做法肯定是超出了"探索"的界限,但超出界限又怎么样呢?不是已经存在几年了吗?而且还将继续存在。即便将来上面查得紧了,坚决取缔了,这么多年当地的税收和就业已经实惠了,不管最后怎么处理,总不能把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效果再抹杀回去。这样一想,戴向军就不是考虑九江这里该不该这么做了,而是想到他的家乡为什么不这么做了,明显为家乡没有这么做而感到惋惜。
陈四宝好像并没有理解戴向军此时此刻的想法,他一边在向戴向军介绍着各种新款车辆,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这里的交易量每天可以达到上千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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