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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朝夕之间

_3 王跃文(当代)
夫人叫陶凡把那幅《唐寅落拓图》取下来,陶凡佯装不懂。干吗要取?
(十七)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
夫人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他们要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桃岭无桃还叫桃岭!
关隐达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 “过几天我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关隐达说:“你对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还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柳宗元谪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树、棕树和柑桔。
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陶陶还是不懂,说: “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关隐达说:“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特征的反映。中国知识分子,遵从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却崇尚独立人格,强调自我。栽几棵树是下意识里为自己的人格自由竖起了物化标志。
但这种独立人格又往往同现实剧烈冲撞,甚至同自己的言行也相矛盾。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越是传统文化品格卓异者,在仕途上越是艰难,命运也越是不好。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
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再也没有一株桃树的桃岭。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因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言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因其孤高和凄美,还有些美学力量,而《桃咏》则只剩下浅薄的阿Q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友也鼓动他下海去。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赔笑脸,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不知这位谪仙人吃什么?
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到县里去了。屋里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做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好当做惟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怆。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尽讲些开心的话。
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头。
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
第三章
(十八)
关于张兆林的发迹,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
这世界是不是出问题了?谁都在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谁也不信服谁的才德,谁郎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时运不济,或者不愿像谁谁那么做人。
外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依然一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是马杰。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好几年了。老书记陶凡是1号,行署陆专员2号,人大李主任3号,政协夏主任4号,张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那辆1号皇冠3.0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需。
孟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李秘书长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李秘书长琢磨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
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文。他只知道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办的,对小孟便不以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调教。
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很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马,人家并不老;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初听此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肯定有许多铭心刻骨的教训。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马师傅在张林面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过了一年多,小孟提了个副科级,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年就人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关当工人,鸟出息!
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确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还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师傅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后来,马师傅对小孟突然热乎起来。他发现张兆林在车上总赞赏小孟不错,而对自己只字不提。他脸上不好过,又只得附和道,小孟的确不错,小孟的确不错。张兆林却对他的附和没反应。后来又听见张兆林对小孟的称呼无意之中也变了,不再叫小孟,而是叫维周,很亲热的样子。可叫他仍是马师傅。
在外出差,小孟晚上总被张兆林叫过去。马师傅为了表现自觉,有时问小孟有我的事吗?小孟一脸平淡,说没有,你先休息吧。张书记那边有事要商量。马师傅是倒头便睡的,所以总弄不准小孟是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的。他知道起初张兆林晚上从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宠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绝对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马师傅也知道,在领导身边工作,不该问的坚决不问。又不免好奇,总想从小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小孟那张脸上除了刮得溜青的胡碴外,没有什么异样。马师傅便想,这小孟越来越是个人物了。现在张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后会更加不得了的。当地委书记的秘书意味着什么,马师傅这两年也看明白了。机关顺口溜说: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书核文稿。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书,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后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点才是!
(十九)
张兆林担任地委书记后不久,只带着孟维周,轻车简从,到各县市跑了一圈。一路上只反复强调两个观点:一要团结,二要实干。今天到了如南县,县委书记雷子建同志汇报了县级班子团结奋斗和干部作风问题,县长陈明浩同志汇报了经济情况,突出了实干问题。张兆林表示满意,勉励有加。晚上,雷书记和陈县长一道看望张兆林。张兆林到下面来,党政一把手必须同时见他,这是他立的一条规矩。至于他们到地区去开会,一个人或几个人上他家去,都无所谓。记得前年张兆林来如南县视察工作,当时刚担任县长的陈明浩,晚上独个儿来宾馆看望他,被他狠狠批评了一顿。“你懂不懂规矩?你晚上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如果子建同志复杂一些,他知道了会怎么想?我就是找干部谈话,也从来都是叫一位同志在场的。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没有必要让人去猜忌是不是?”那回陈明浩一脸愧色,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遵照张兆林的意图,他恭恭谨谨约了雷子建,一同往张兆林那里去。
雷、陈二人敲门进来,张兆林已洗漱完毕。“怎么样?老节目?”张兆林笑容可掬地问。这时小孟也进来了,接过话头说:“当然是老节目。”
小孟便动手摆弄茶几和沙发。陈明浩拿出两副新扑克,放在茶几上。雷子建问:“还是地区对县里?”张兆林说:“牌桌上无大小,输了就钻桌子。”张兆林下来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只同党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他不跳舞,不是保守或假正经,的确不爱好。也不随便聊天,聊什么都不合适。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扑克,输了也爽快地钻桌子。这让他赢得了不拿架子的好名声。有些同他玩过扑克的人也会在外面吹牛,说人家张书记输了都钻桌子,你还耍什么赖?被指为耍赖的人就老老实实地钻了桌子,还会露出向而往之的神色,羡慕眼前这位仁兄,竟同张书记一道钻过桌子。不过这么吹牛的一般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们只是偶然有机会同张书记玩过一次扑克,级别也不可能很高。像雷书记、陈县长这个级别的干部,政治觉悟一般很高,懂得自觉保守领导的生活秘密,不该说的坚决不说,不该知道的坚决不知道,当然不会在外面张扬张兆林玩扑克钻桌子的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怕就怕被极少数人用作把柄,借题发挥,以讹传讹,三人成虎,让领导被动。所以还是谨慎点好。这也并不是小题大作哪,外面已经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嘟嘟一声喇叭响,几个干部来下乡;带来一副破麻将,一夜打到大天亮。如果让人知道张书记也喜欢玩扑克之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人家只要随便联想一下,问题就出来了。所以雷书记他们同张兆林玩扑克,玩了就玩了,同没玩过一样。
今晚张兆林的手气很好,同小孟俩一直是赢家。雷、陈二位总在茶几下钻。雷书记身子胖,钻起来很是吃力。小孟玩笑道:“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将地板弄得干干净净。明早服务小姐省得打扫卫生了。”张兆林也笑了,说:“二位钻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向我们学习。”雷书记不依,说:“你这是手气好。
不要给自己留后路了,下一盘你们钻。”张兆林说: “又不谦虚,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陈县长却借此话题说:“凭张书记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党和国家领导人哩。”张兆林佯作愠色,说:“我张兆林当地委书记靠的就是手气?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嘛。”陈县长明知张兆林并没有生气,脸上仍不好意思,忙说:“那当然,那当然。”张兆林说:“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摔了下来,一举定了胜负,将对手打了个精光。雷、陈二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钻了一回。
陈县长说的是奉承领导的玩笑话,小孟对张兆林却真的是这么看的。他跟随张兆林车前马后两年多了,这位年轻领导的才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几乎相信,张兆林完全可能成为优秀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学历原因,他也许真的有机会爬上最高权力层。毕竟时代不同了,不可能再有陈永贵式的副总理。
作为最高层次的领导人,应该毕业于国内一流大学,在国际上才有说服力。张兆林只是内地一所专科大学出身,实在可惜。
但他深信张兆林的官级决不会只是个地委书记。地区物资公司的唐总经理人称唐半仙,有脸面的人都喜欢请他看手相,他往往玄玄乎乎地说得别人连声唱喏。唐半仙同张兆林私交不错,却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回气氛合适,唐半仙才扳开张兆林的左手。看完之后,只啧啧一声,神秘兮兮地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张兆林便收回手掌,会心而笑,说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小孟在场,如闻禅偈,心旌肃然。自此,张兆林在小孟心目中越发神人似的。张兆林的一举一动在他看来都体现着卓越的领导艺术。任何一件事,只要玩成了艺术,就妙不可言,意趣无穷。毛泽东同志说过,当领导就是用干部,出主意。这是对领导工作的精辟概括。张兆林对此似乎体会很深。他只要地区没有会开,基本上在县市跑,同基层领导泡在一起,深得人心。不过现在领导也难当,你说你是深人基层,有的人就不这么看。早就有顺口溜说,领导下乡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吃的都是四脚爬,搂的一色十七八。这顺口溜已流传好长时间了,这几年革命形势迅猛发展,桑塔纳已开始沦为老土,不再是领导干部的象征。张兆林听到这些话时间有些滞后,偏巧他坐的仍是桑塔纳,很不高兴。感叹道,古时贤明之君派人采诗乡野,以闻民声,藉以资政。现在情况变了,这些顺口溜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胡乱凑的怪话,根本不代表民众呼声。有现代交通工具不用,难道非要走路不成?起码也不合乎效率原则嘛。到下面吃吃喝喝出入舞厅的干部的确有,但毕竟是少数。
而且这也是廉政制度不允许的嘛!张兆林不在乎这些怪话,依然有空就下来。这次地委会刚开过,他在机关才呆了一天,又带着小孟下来了。
雷书记钻了桌子,到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说:“暂停暂停,提提精神吧。”说罢就要了服务台电话,不到一分钟,服务小姐端进几个冷盘菜来。雷书记从自己提包里取出两瓶茅台。也不讲究,就用茶杯斟了酒,四人喝了起来。张兆林常说,当领导的,贵就贵在以诚待人。县市和部门领导服就服他这一点。
他们感觉,张兆林既威严,又平易;既清正廉洁,又通达人情。他在基层就餐,从来不准上白酒,上点饮料可以,大家随意;菜也不准弄多,不够再加可以,总得有菜下饭。但酒是人喝的,当领导就不可以喝酒?没有这个王法嘛!只是得讲个原则。孟维周知道,论酒量,张兆林堪称海量。但他在外面公开场合轻易不喝酒,在家则自斟自饮,喝得节制。地区若来了贵宾,非应酬不可的,他也会热情干几杯。若有必要,他就大手一挥,舍命陪君子!记得前年省工商银行胡行长来地区,当时的地委书记陶凡同志为主招待,张兆林作陪。席间,陶凡说地区资金太紧张了,再怎么胡行长也要支持支持,都是老朋友了。那胡行长是一个酒仙,酒酣耳热之后,他将张兆林的军,张兆林同他对喝,干一杯,他胡某人支援三百万。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胡行长量张兆林一杯也难以下肚。不料张兆林却像北京老戏迷喝彩一般,大喊一声好。待要干杯,张兆林又玩笑道,我们这里有基层干部喝酒讲怪话,说一颗红心向太阳,我把肠胃交给党。我批评过这事,而我自己今天要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了。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斩啊!在座的都乐了。连干到五杯时,张兆林说胡行长你自己记账,一千五百万了,说话算数啊!胡行长点头,当然当然,军中无戏言。到十五杯时,胡行长委身下去,抱了桌子脚。张兆林却不显醉态,忙招呼人将胡行长扶回房间休息,自己却拍着胡行长肩膀,说记住啊,四千五百万啦!胡行长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语无伦次地嚷道,君子言出,驷马驷马追啊。次日酒醒,胡行长连呼上当,但说话还是要兑现的。最后一商量,胡行长说昨晚场面混乱,你张书记那十五杯酒,喝也喝了点,洒也洒了点。打个折扣吧,在昨天正式研究的基础上再加三千五百万。想不到你张书记量如东海啊!事后大家估计,那次张兆林至少喝了两斤白酒。不过张兆林在基层就餐严守廉政纪律,坚持滴酒不沾。晚上玩了扑克之后消夜,倒是可以喝点酒。但有个讲究,酒不能是公家的,菜要简单,也不上餐厅,就在房间里喝。孟维周刚刚跟张兆林跑时,车上常带有几瓶茅台或五粮液。晚上玩到一定时候,张兆林就说消夜消夜,我请客。吩咐孟维周买来几包糕点作下酒菜。陪客的两位一把手当然不好意思。张兆林一身豪气,说这有什么?下次你们请客不得了?
不过这酒是耍你们自己从家里提来的,不能问宾馆要。要不然,有人告我张兆林到下面吃吃喝喝,我是不认账的啊!这样玩了扑克之后喝点酒消夜成了规矩。通常是张兆林同孟维周包干一瓶,陪客两位包干一瓶。也不用孟维周再去买糕点,会有人送来几碟清淡可口的下酒菜。去年有次来如南县,晚上玩了一阵扑克,雷子建拿出两瓶汾酒采。张兆林一见,打趣道:“怎么?你就拿这种酒打发我?好酒留着自己喝是不是?”雷子建很不好意思,说:“我就这个水平了,看陈县长如何。”陈明浩马上解围,说:“稍等稍等,我回家清仓查库。”张兆林挥挥手说:“将就点算了。”这将就二字更让人过意不去,陈明浩硬是跑回家取了两瓶茅台来。其实大家都知道张兆林只喝茅台和五粮液的,但雷子建碰巧手中无货,想用汾酒凑合一下试试。
不料张书记这么随便,真让他感动。雷子建本来就是个黑脸,嗓门又大,很随便的人戏称他雷公。酒到半酣,脸如赤炭,越发雷公了。他粗声大气地发着感慨:“你张书记这个人就是实在、直爽、不来假动作,我们当下级的实在服您。”陈明浩跟着说:“是啊是啊,您同我们在感情上没有距离,只有很随便的朋友间才开口要酒喝哪!”张兆林举了举酒杯,说:“拿什么架子呢?上下级只是个分工。组织上若是现在宣布你们哪位来当地委书记,我张兆林马上听你们的。”两位忙摆手不迭,表示不敢不敢。
今晚雷子建的话也很多,最后扯到了群众告状的事上来。
雷子建有点激动,坐不住了,蹲到了椅子上,说:“明浩同志在这里,我们县委、政府领导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可有人还告这告那的。这个县有告状的歪风。”张兆林按了按手,说:“好了好了,喝酒喝酒,我晚上不办公。不过说到这话,我有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地委是信任你们的,我张兆林是信任你们的。好了好了,不谈公事了。”
瓶子酒尽,陈明浩叫了服务台电话。马上来人收拾了。张兆林说:“连续作战怎么样?”雷子建说:“太晚了,你还是休息吧!下来也辛苦的。”于是握手道了晚安。
小孟坚持要送两位大人下楼来。雷、陈二人同小孟客气一番,就并肩走在前面。两人腋下夹着公文包,边走边商量工作上的事,看上去很像刚散会的样子:o到了楼下厅外,两人回头同小孟握别。小孟目送他俩上了小车才转身上楼。
马师傅早已鼾声如雷。小孟去洗漱间刷牙漱口,洗了个澡。梳头发的时候,注意打量了自己,发现自己容光焕发,气宇轩昂。他妈的茅台真是好东西,喝过之后觉得自己还像个人。走出洗漱间,见马师傅睡眼惺忪地要来解手。马师傅揉着眼睛问:“这么忙,搞到这个时候?”小孟嘴也不张,只用鼻子唔了一声,就躺到床上去了。他不张嘴,是免得喷出酒气。马师傅见他这么严肃,以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就不便多问了。
(二十)
小孟最初觉得张兆林这一路反复讲团结和实干问题,实在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但细细一咀嚼,发现这是张兆林安抚人心的一次巡视。阐述团结问题时,张兆林重点讲的是要尊重老同志,要稳定班子。这其实是讲给远在地委机关的老书记陶凡同志听的。张兆林的讲话自然会有人传到陶凡耳朵里去的。
陶凡主持地委工作多年,现在县市和部门基本上是原班人马,张兆林不能不重视这一点。他必须处理好同陶凡的关系,不能让人看出一丝破绽,不然下面会人心惶惶的。同志们都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张兆林这一着果然有效。因为这些人虽说是陶凡的班底,但张兆林原来是管干部的副书记,在各路诸侯身上的感情投资也不少。如今,他是一把手了,只要他稍稍表示一下姿态,那些头头脑脑谁不乐意归属在他的麾下呢?都变聪明了!说到实干,免不了那几句“看实情、讲实话、办实事、求实效”的熟语,小孟悟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
可还是有人认真领会了张兆林关于实干的精神。地区农业局局长朱来琪同志撰写了一个调查报告,说地区这几年来反复宣传庭院经济的经验,不符合实干精神。原来,这个地区偏僻落后,工业在全省没有位置。山多田少,粮食不能自给,农业也算不上强项。一个地方工作没有位置,领导自然也很难有位置。陶凡每次上省里开会,见兄弟地市发言有声有色,自己总觉脸上无光。后来在农业方面寻求突破,终于总结出了一条千家万户大办庭院经济奔小康的好经验,受到省里肯定。于是,省里有关会议要地区发言,讲庭院经济吧;新闻单位来组稿,宣传庭院经济吧;外地来宾参观考察,介绍庭院经济吧。地委机关有一帮很不错的笔杆子,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对庭院经济的理论和实践做了全面探索研究,弄得很有水平,光文章集子就出了三本。这个地区在全省版图上面醒目起来。可是最近,朱来琪对庭院经济发难,先是在一边讲怪话,后来干脆写了篇调查报告呈给张兆林一份,给地区日报社一份。他认为庭院经济名不副实,不就是农民屋前屋后栽几棵果树,家里养几头猪,喂几只鸡?这是中国农民沿袭了千百年的生产习惯。不能靠写文章写出成绩来,此风不可涨!报社同志觉得此事重大,不敢擅自见报,将文章也送给张兆林。凡下面呈送给张兆林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小孟先过手。小孟看了朱局长的文章,觉得很有说服力。的确,正如朱局长写到的,总结得天花乱坠的庭院经济,无论是生产规模,还是生产方式,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无经验可言。不纠正这类问题,将助长下面工作上华而不实,害莫大焉!朱局长是位五十多岁的老知识分子,水果专家,孟维周向来敬佩他。坚持真理,直言不讳,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秉性啊!
张兆林看了朱来琪的文章,心里起了火。老朱讲得不无道理,但他意图何在,张兆林朗朗明白。这老朱还不是想在林业局局长陈清镜身上弄手脚?陈清镜原来是农业局副局长,是老朱的下手,分管农村多种经营。庭院经济就是老陈那时候最先总结提倡的,得到当时地委书记陶凡的支持。庭院经济很快名声远播,老陈当然受到特别器重。老朱是一把手,自然不舒服。两人的关系便紧张起来。老朱总认为庭院经济是吹出来的,又看不惯老陈,便老盯着别人,专记人家的小账。他跑到张兆林那里反映过几次。张兆林说:“老陈的事我们会考虑的。
陶书记同我通过气,我们有个意见。”老朱暗自得意,以为自己这回把陈清镜搞倒了。过了不久,老陈被调到林业局当一把手去了。林业局那把交椅比农业局好多了。老朱想不到张兆林讲的什么意见,就是这么个意见,有种受骗的感觉,又来找张兆林。这回张兆林很严肃地讲了几句,说:“老同志了,不要用个人情绪来评价干部,也不要在别人小节问题上做文章,更不能对组织上的决定说三道四!”老朱弄得很没有脸面,不再找领导反映了,只在一边讲些风凉话。张兆林也不是瞎子,庭院经济到底怎样他心里自然清楚,但当时他是陶凡的副手,叫他怎么说?现在自己是一把手了,仍要借这顶帽子戴一戴,又能怎么说?再说老朱的动机是很不纯粹的。
老朱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写道:最近,地委书记张兆林同志一再强调要提倡实干作风。张兆林对这一句话非常反感,心想这老朱审时度势的功夫也太差了,他也许以为我说实干是针对前任浮夸来的。这简直把我张兆林当小孩看了。张兆林前段在下面反复讲团结和实干,始终不忘在前面加上“继续”、“进一步”、“更加”之类的话,就是怕别人听偏了,以为他否定前任。必须充分肯定过去一段全区各级干部都是团结实干的,他张兆林才能站得住脚。此事不可小视啊!就像当年毛泽东批评“四人帮”一样,他老朱打鬼,要借我张兆林当钟馗呀!如果听之任之,纵容他老朱泄了私愤事小,我张兆林失去一批老同志和基层干部,那事就大了。于是,他准备写一道严厉的批示,并转有关领导一阅。当然,老朱谈的是工作,他的批示也只能针对工作。至于老朱同老陈间磕磕绊绊的事,他只当不知道。想清楚之后,批示道:阅。①欢迎大家进行工作研究,各级领导要带头。这一点朱来琪同志是做得很好的;②庭院经济的成绩要充分肯定,其经验要发扬光大。对过去的工作采取虚无主义态度不叫做实事求是,更不叫实干;③庭院经济是农民群众生产经营经验的总结,这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据此来否定庭院经济,则是思想方法的错误;④目前有一种倾向(不仅对庭院经济),只看到困难和问题,看不到成绩或者否定成绩,这对改革和发展是极其有害的。这一点,务必引起各级领导高庵重视。请地委、行署各负责同志一阅,并呈陶凡同志阅示。
张兆林将批件给了小孟,叫他送秘书科转呈其他领导。小孟接过批件,听见张兆林不经意地说了句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小孟听不出这话是对谁来的,不便多言。秘书科在一楼,小孟一边走一边看了张兆林的批示,脑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长一番耿耿直言到张兆林这里会是这么个反应。也许自己的认识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调查报告在各位领导那里旅行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张兆林的桌子上。大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张兆林同志意见之类的话。张兆林最关心的是陶凡的反应。陶凡却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落了个日期。张兆林的目光在那个不太规则的椭圆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农业的副专员批了个具体意见,建议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发展庭院经济经验交流会,进一步推动这一工作。张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开个会,请农委做好有关筹备工作。
(二十一)
这天马师傅从哥们儿那里得知1号车的刘师傅在活动,想来取代他的位置。这可不是个好事,他原来进地委办,靠的是当时在地农行当副行长的姐夫同张兆林的关系。但这种关系毕竟是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况且现在姐夫又调到外地去了。当初安排你进地委办,已经是给面子了,还能指望人家长期关照你?人情有时同钞票一样,多大的人情只能办多大的事,而且支出了就没有了。谁知道那刘师傅有什么背景呢?还真让人担心。李秘书长他摸不着深浅,谁知道他同刘师傅关系如何?自己找张书记吗?实在不妥。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想去还只有求小孟帮忙。他后悔自己原先不该对小孟那种态度。不知小孟是大度还是没有察觉到,那小伙儿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不恭。
那天,也是在县里出差。马师傅找了个机会同小孟说:“孟科长,我觉得我俩在一起共事很和谐哩!”
马师傅已好长时间不发牢骚了,而且开始喊孟科长。
小孟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个感觉。”
马师傅说:“人还是要多读点书。张书记水平高,你同他说得来。我就不行,大老粗,你们谈的有些东西,我听了云里雾里。”
小孟听到这些,便明白马师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了。他客气道:“哪里哪里,张书记的水平才叫水平,我当他的秘书,只要不误事就了不起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呀广马师傅钦佩道:“你看你看,你这什么功呀过呀,我就讲不来。同样一个意思,有水平的讲出来,味道就不同了。”
小孟不想再听他兜圈子,就启发道:“我就喜欢你的开朗直爽,有什么讲什么。同你一道共事,也是福气啊!”
马师傅捉摸着小孟的表情,说:“张书记我很敬佩,跟着这样的领导,辛苦一点也值得。只要张书记不嫌弃,又同你孟科长搭档,再累也没什么。我们做工的,又不求当官,图什么?就图别人看得起!”
小孟终于明白马师傅的用意了。刘师傅意欲取代马师傅的事,小孟清楚。李秘书长都有些松口了,但张书记不同意。他说都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谁都不错,换来换去没有必要。弄不好还会引起外面的不必要猜测。这事早已定下来了,不知马师傅是否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小孟决计借机行事,在这事I上做些文章。他见马师傅仍在打迂回,便试探道:“你这个岗l位最忙,责任又大,看起来简单,却也不是谁想干就可以干得,了的。要真正按要求干好,也是要花工夫的,辛苦呀!但盯着这个岗位的人还是有的。有些人动机不纯,以为跟着书记跑就可以捞到好处!”
马师傅心想,孟科长分明也知道这事了,只是不便说穿,在暗示自己。已经挑到这一步了,他索性直接问小孟:“是不是有人在做我的手脚?”
小孟笑了笑说:“你自己其实都清楚了,何必瞒着我?”
马师傅便将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小孟一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马师傅听到的真的是过时消息。小孟的算盘是:马师傅如果不知道事情早已定下来了,他就说去做做工作;如果马师傅知道已平安无事了,他就说他同张书记讲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都要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表情。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更加卖起关子来:“马师傅,这事我本来不应同你本人讲的,这是违背原则的。不过反正你自己也知道了。详细情况我不讲,你听见了怎么个情况就算怎么个情况。我建议你自己也不要去打听,也不要去活动,那样反而不好。我可以做做工作,相信不会随便动你的。”
马师傅立即表示感谢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小孟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李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李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师傅的小车照例开到小孟那栋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从张兆林当一把手以后不久,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书记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书记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 “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李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说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马师傅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
对李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
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这让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二十二)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这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刘师傅了。如今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现在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自己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但他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把张书记同他很随便很亲密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
“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为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马杰很佩服孟维周,人家一张口就古今中外。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的教诲。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部公爵王轿车,以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国内的商务代表。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时,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礼仪场合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张兆林给了他很多支持。当领导就要这样办实事。这是张兆林一贯的主张。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公爵王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张兆林这些细节
在孟维周看来,都是可以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在人们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
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二十三)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地区,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但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J顷风。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李秘书长,问: “通知发了没有。”李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张兆林说:“我想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李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张兆林说:“好。
陆专员那里请你亲自汇报一下。”
孟维周见张书记并没有把改变时间的原因告诉李秘书长,便很佩服张书记处事的老练,更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张书记一般都是严肃的,但对孟维周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去出差更随便,一回到办公室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多半要后悔自己的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他的?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一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后,问李秘书长都到齐了吗?李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李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李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
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是否还忘了什么东西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李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袁主任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主任来了。张书记此时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主任有事吗?袁主任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主任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主任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主任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
这时陆专员和李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主任早已告诉他们了。
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一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李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
吃过晚饭,陆专员、李秘书长、办事处袁主任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随便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张兆林说:“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过了一会儿,张兆林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大家说着,张兆林交待袁主任:“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各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聊了一会儿,陆专员说: “你早点儿休息吧。大家就告辞了。”
袁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原因是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因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人都凉了。
袁主任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主任的汇报,只轻轻说了句好吧,好吧,挥了挥手。
袁主任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认为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这种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走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李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主任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李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
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李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为西州地区这几年的发展感到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就这么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记得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
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李秘书长几位才赶回来,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子。李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那天是陆专员致的悼词,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
短短几句话,不尚浮华,字字真切,表现出一位领导同志痛失英才的难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书记参加过多次,张书记一般只保持一种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这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了。如今再说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分明看出了张书记内心的悲痛。张书记此后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
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朝廷,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张书记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孟维周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那大刀阔斧、敢作敢为的领导气质越来越明显。
大部分场合,孟维周都同张书记在一起,他没有再见到张书记对前次干部调整发表过一次意见。沉默可以战胜雄辩。这好像是一位哲人说的。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人谁谁一线的。孟维周很想知道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但他看不出。
(二十五)
孟维周最近提了个正科。参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了,这在地委机关没有先例。这个孟维周爬得快呀!一个“爬”
字,很不好听,可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官有多大,别人在背后总是这么议论你的,你有意见也没有用。说来也怪,谁也没见哪位官员爬着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样子。但人们都讲他们在爬。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孟维周本人没有听见谁讲他爬得快。恭维他的,一般都说,进步真快呀!“进步”用在这个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别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为别的许多意思,比如政治觉悟、工作水平、知识修养等等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为有含糊的一面,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谦虚一下,说哪里哪里。别人若是直露露地说,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说哪里哪里了。因为这等于说还嫌提拔得慢了。这就不对了。对组织的培养,人民的重托,只有感激的道理,怎么能有看法?不过一般很少有人那么直来直去地说你提得快,这么说,双方都尴尬。
孟维周也真的有春风得意的感觉。县市和部门的领导原来都叫孟维周小孟,慢慢地有人觉得叫小孟不太合适了,开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志表情十分灿烂。
孟维周每天都要为这种热情感动好多次,有时分明感觉到心脏空悬着极舒服地晃悠一阵。但他学会了不流露这种感动。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现。但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绝对不同。那是古人们超然物外的潇洒,早过时了。现代社会了,晋身官场,于喜于悲,需要一种不为所动的老成。这是一种沉稳,一种刚毅。如果要说这是冷漠无情或者麻木不仁,那完全是贬低的说法。这不奇怪,人们看问题总是各有各的角度的。这也是辩证法!孟维周有次与同学聚会,有的说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说他冷淡些了。孟维周只是笑笑,说老样子老样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现得老成持重,越是为内心下意识的感动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实则不成熟啊!这是否也是一种外强中干!
孟维周有意无意间研究了张兆林的晋升轨迹,看上去是那么容易,三蹦两跳就到了地委书记的位置。这让他更加充满革命信心。孟维周看报纸,最留意本省各地市及全国各省市领导的情况,所以官场上走马换将来龙去脉他了如指掌。张兆林同其他领导有时闲扯,喜欢议论某人到某省当书记,某人到某省当省长。如果场合随便,孟维周也插几句话,将那些外省领导的出身及经历讲得一清二楚。张兆林就说,啊,啊,是的。其实他并不清楚这些。张兆林有几次表扬孟维周政治觉悟高,政治敏感性强,是不是就指这事?后来,孟维周连外国总统的情况也感兴趣了。外国领导人访华时,报纸上总要登一段来访者简历。孟维周特别喜欢研究这玩意儿,比如这位总统毕业于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属于什么党派,有什么特点和爱好,什么政治主张,主要对手是谁,从事过哪些职业,当总统之前奋斗过多少年等等。尤其是每一次晋升同上一次晋升的时间距离他最好琢磨,看别人多少年之间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几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图在孟维周的眼里似乎都是寥寥几笔,简单明了。从政是多么容易而又惬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维周在马杰面前做的有关“精神”的演讲不能自圆其说,也让孟维周感觉出一种危机。这是他目前觉悟到的惟一的前进障碍。现代政治演说才能太重要了。当领导的谁一张口不可以讲个一二三?古人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这种看法早不合时宜了。做领导只要会讲,不一定要会做。太重视做了,往往事必躬亲,陷入事务圈子。这几年层层领导不都呼吁要超脱,要跳出事务圈子吗?君子不事俗务。领导同志不能在琐事上太过用脑,而应用宝贵的智慧去想大事谋难事。一旦谋出个什么宏伟蓝图之类的东西,就号召群众来实施。这可不是只讲空话不办实事的意思。领导的职责是什么?除了用干部,就是出主意。你的主意要让群众理解,就得长于演说。列宁教导我们说,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巨大的物质力量。
列宁不就是一位杰出的演讲家吗?全世界无产者通过他的演讲知道了一种伟大的理论。我们就是用这种理论来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在这场革命中,我们失去的仅仅是脖子上的锁链,而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现在有人说,西方政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演讲政治。政客们从竞选议员到竞选总统,所有的高官厚禄都是咿里哇啦喊出来的。选民们明明不信他们那一套,但还是看谁讲得动听,就投谁的票。那些国家文化发达,人都聪明,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就这么没有觉悟?原来有人说,那些国家的人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了,就只有相信谎言。人就是贱,总要信点什么心里才熨帖。
我们要号召群众啊,就得学会演说。孟维周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口头表达能力。准确地说,是恢复这种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机会讲话,于是尽量坚持每天睡觉前搞一段无声演讲。虚拟自己是什么什么职务的官员,在做报告,在接受电视采访,在找干部谈话,在批评下级。他很容易进人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满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钻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演哑剧。这事不能让马杰察觉。对着镜子,连自己的仪态都可以检视,训练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完全可以这么练就出色的演说才能。记不准是戴高乐还是邱吉尔,原来是个结巴,便专门面对大海强化训练演讲,结果成了优秀的演讲家。自己的基础好多了,还怕不成功?难道只有我孟维周这样吗?别的领导譬如张兆林,他们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里做着种种素质准备?想必不会太例外吧。谁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从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维周随张兆林坐在疾驰的轿车里,街道两旁的行人飞快晃过,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这片模糊来。不知古人把人间唤做红尘是哪来的灵感?坐在飞奔的轿车里看芸芸众生,只见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说是红尘万丈。这种联想极容易培养人的伟大感。心想张书记和马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孟维周很有些得意,也觉得有些滑稽。说不定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就这么悄悄地在成长啊!据说希特勒在发动战争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训练战争机器,神不知鬼不觉。所以有人觉得希特勒的军队是一夜之间强大起来的。哎呀呀,怎么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维周感到脸热,似乎自己也有一点背地里磨刀霍霍的阴险味了。反过来一想,自己并非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只是思维出岔,同希特勒做了不恰当的类比。自己的一切抱负都是胸怀天下的,何错之有?当然也不能讲出来。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只适应于外国军队。求功名觅封侯是中国封建时代人们的政治抱负。如今的革命干部,大公无私,套用前人话讲,只能讲精忠报国,不能讲封妻荫子。理想必须有,但理想一定要远大,譬如共产主义什么的,不能太具体,说要当个什么官。理想太具体了,人家轻则说你觉悟不高,重则说你野心勃勃。好在没有谁能洞穿你的灵魂。可现在练这功那功的人很多,据说有的功修炼到炉火纯青,便天目洞开,看谁谁都一丝不挂,你脑子里面想什么他一清二楚。但愿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开了天目,灵魂无所遮拦,世界不就乱套了。
(二十六)
最近机关里又流传了一句新的顺口溜:讲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群众不高兴,讲痞话大家都高兴。这话不说完全正确,也是相对真理。且不论真话假话如何,机关里的痞话的确空前地多起来了。办公室精神会餐,最受欢迎的食物往往是些粗俗的玩笑。但有一句痞话让张兆林很不高兴。要不是注重涵养,他简直会发作。那句话是:冷水洗鸟,越洗越小。张兆林的不快,是因为有人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意思很明朗,说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一个不如一个。张兆林当然是最差的一个了。孟维周在一个偶然场合听到了这句话,觉得太那个了,心想张书记若是听了,不知有何反应?后来他又感觉出,张书记可能听到这话了。只是当领导的修养好,没有明显流露。孟维周猜.想,张书记的消息一定来自告密。也有这等蠢人,为这种事告密,有什么好处?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王,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这事若是历史,历史永远是现实;若是寓言,寓言永远是真理。谁将那种恶毒的痞话传给张书记,肯定不讨好的。孟维周记得上小学时,学校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弄得全校上下紧张兮兮的,像马上要发生地震了。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这件事时,最大限度地运用意会的表达方式,怎么也不敢重述那句反动话。类似的忌讳,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张书记在好几次会议上号召各级领导干部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群众看什么?就看你的政绩!
这是否可以看做是对个别诋毁者的回击呢?也未可知。
地委的实干形象明显地树立起来了。按照张书记的思路,这个封闭落后的山区要发展,必须在深化改革的同时,最大限度地扩大开放。同兄弟地市相比,扩大开放显得尤为重要。因此,必须下更大的决心,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这样,地委经过认真研究,推出了以走出大山,走向世界为目标的开放工程,简称“两走工程”。前一段,有人议论张兆林只知捡陶凡的衣钵,搞他的庭院经济,没有任何新点子。领导就是要出点子呀。如今张兆林“两走工程”的思路一提出,立即得到地委一班人的赞同。陆专员说,张书记这个思路很好,符合我区实际。在非正式场合,陆专员还调侃道,张书记很有思想,不愧为我们地委的张克思。张兆林却很认真地表示,这是全区干部群众实践的总结,是地委一班人集体智慧的结晶,这个工作思路得到省里领导的充分肯定。
可如今编顺口溜的人灵感来得特别快。“两走工程”一边在大肆宣传贯彻,一边就有人讲怪话了。说什么:两走不两走,原地踏步走;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这回张兆林真的发火了。在地委扩大会议上,张书记显出少有的激愤。这像不像话?啊?!有的人只知道瞎议论,瞎指责,工作不干,怪话连篇。要对全体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提出一条纪律,那些蛊惑人心的顺口溜,不准信,不准传,更不准编!要让一切涣散斗志的言论没有市场兜售!对乱七八糟的顺口溜,有些同志存在错误的认识,认为这是群众意见的反映。不是那么回事,这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编的。用民谣儿歌之类的东西来搞乱人心,自古就有先例。三国诸雄就经常采用这个计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允许这么胡来!有的顺口溜可能还是个别干部编的。让一般群众来编,编得了这么好吗?所以要特别指出,一旦发现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编这种顺口溜的,要严肃处理!
于是,根据张书记的意见,地直机关组织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思想作风整顿。各县市积极响应,也搞了一次。省委组织部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改革开放,不能忽视干部作风建设啊!于是,派人下来搞了次专题调查,写出一篇很漂亮的经验材料,分别登在省报和省委内部刊物上。当然,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不知道有什么“工作往下走,领导往上走”之类的顺口溜。他们的经验一宣传,各地市也深感干部作风很有必要整一下。各地市都搞了,省直机关也不能太被动,也很认真地搞了一次。这样,张兆林倡议的干部作风整顿,成为全省学习的榜样。
(二十七)
张书记的肚子明显地腆了起来。孟维周原先似乎不曾注意,他是上次同张书记一道游泳时发现的。不久前,张书记到外面转了一圈,先是到北京跑几个项目,拜访了几位老同志,再到沿海考察。在鼓浪屿海滨浴场,孟维周第一次发现张书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立即联想到涵养、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之类的话。张书记也的确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干部的思想越来越复杂,背地里议论领导已司空见惯,对他张兆林也很有微词。但孟维周注意到,一切难听的话,在张兆林那里,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不耿耿于怀。在北京向老同志汇报工作时,张书记没有流露半句怨言,让老同志很放心。有位老同志高度赞扬道:小张呀,家乡有你这样的好同志当书记,是群众的福气!全区干部群众能够这样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家乡大有希望。”孟维周当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拼命地止住了。本来险些儿要脱口而出的爆发性的笑声,化作一种感激的微笑,柔和地荡漾在脸颊上。倒不是想笑张书记的汇报不实什么的,这一点他是不敢笑的。一失笑便会成千古恨。他是想起了一个很不雅的玩笑。有回听某公扯谈,说什么男女做爱时才真的是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孟维周还是个童男子,没有体验,但他猜想应该是那么回事吧。
张书记的确不在乎人们说三道四,他只一股劲儿地抓大事。凡是大事,都要抓得有声势,有影响,以提高本地的知名度。有人看问题就是偏激,说人家张书记堂而皇之是要提高本地知名度,实则是自己出风头,捞资本,捞政绩,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最近,地区又办成了一件大事,即将开通程控电话。
这是地区“两走工程”的关键性项目之一。实现“两走”,通讯太重要了。原计划用这个项目向“五一”劳动节献礼的,因故未能如期完工,便改为向“七一”党的生日献礼。可又未能完工,只得改向“十一”国庆献礼。张书记给地区邮电局向局长打过一次很严肃的电话,说再也不能拖了,“十一”再有问题,你自己上电视台向全区人民交待。邮电局虽是条条管的,但对地委还是很尊重的。向局长说用自己的党票和职务保证,一定在“十一”上午八时准时开通程控电话。现在是九月中旬,看进度是没有问题了。张书记开始考虑,怎样把开通程控电话这事搞得有声势一点。这是全区人民热切关注的大事呀!
地区邮电局准备热热闹闹地搞一次剪彩庆典。张书记不同意。
现在什么都搞剪彩,群众有看法,又落俗套。他指示邮电局再研究一个庆典方案。不等邮电局的方案出来,张书记自己有一个点子。打算在“十一”上午八时拨通第一个电话,代表西州全地区人民向省委刘书记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由电视台将打电话的实况转播给全地区千家万户,以振奋人心。
张书记叫来陆专员和李秘书长谈这个想法。陆专员说:“这个点子好,又别致,又简单,又有意义。”李秘书长也说:“这样好,这样好。”孟维周心想,是否也要附和一句,说张书记的策划很有新意?到底还是忍住了。不能讲策划。策划这个词以往常常与阴谋连在一起,在官场至今还觉得这是个贬义词。要讲只能讲谋划、筹划之类。而谋划又有太过心计的意思,还是不妥;看来只有讲筹划,似乎筹字有极尽辛劳的含义。词典上当然不是这么解释的,词典上是死的语言,生活的语言才是活的,而官场上的语言又最精妙。所以还是讲筹划吧。可还来不及讲,张书记已向李秘书长做指示了: “省里领导很忙,李秘书长辛苦一下,上省里跑一趟,向省委办公厅汇个报,征得刘书记同意。”
三天之后,李秘书长从省城回来,向张书记汇报。省里领导的确很忙,联系起来还真困难,但事情总算落实得差不多了。
原来,李秘书长先向省委谷秘书长汇报了地委的想法。谷秘书长对这种不搞排场,简朴办事的作风给予了高度赞扬,说:“一定向刘书记转达你们地委的想法。”李秘书长在地区驻省办事处住了一晚,第二天,打电话同谷秘书长联系了一下。
谷秘书长答复说:“刘书记原则同意。具体安排,请你们同刘书记的秘书伍秘书衔接。”伍秘书也很忙,刘书记有多难找,伍秘书就有多难找。当天晚上十二点了,才挂通了伍秘书的电话。伍秘书毕竟是书记身边的人,很热情,说已上床睡了,还是爬起来接了电话。伍秘书说:“谷秘书长同我讲了这事。你们张书记准备在电话里讲什么话?”李秘书长说:“就是报喜,代表全区人民报喜,感谢省委、省政府的支持。”伍秘书说:“这样吧,电话里扯不清,我明天清早七点五十在办公室等你,你将你们张书记要讲的话写上给我。八点我要跟刘书记出去。”
之后,李秘书长连夜拨通了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沉吟一会儿,一句一顿地说了几句。李秘书长在这边飞快地记了下来。
放下电话,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对自己的字不满意,司又是深夜,外面打字店都关门了。便对办事处袁主任说:“小袁,你的字怎么样?”袁主任谦虚道:“不行不行。”李秘书长却把笔和纸推到了他的面前。袁主任就认真地抄了起来。李秘书长看到小袁的字还可以。可袁主任刚写了半行,李秘书长说等会儿,等会儿。李秘书长刚才猛然意识到,这稿子虽只有百把个字,总也得有个题目才是,不然,一个光头文章,怎么送上去?但这样的文章,李秘书长还是平生头一次碰上,不知怎么处理。既不能标个某某同志在某处的讲话,又不能标个关于什么的报告,怎么都不伦不类。真是老革命碰到了新问题。李秘书长踱着方步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了一个不算太如意的标题:十月一日张兆林同志给省委刘书记的电话。忙完之后,已是凌晨两点多。
次日一早,李秘书长同袁主任一道准时将稿子送给伍秘书。伍秘书热情地握着李秘书长的手,说:“好吧,等定下来再通知你们。坐下喝杯茶吗?”李秘书长告辞,说: “不了,你忙。我们办事处小袁随时找你联系行吗?”伍秘书说:“行!行!”
张书记听完李秘书长的汇报,表示满意,并指示李秘书长交待小袁随时同家里联系,李秘书长说:“交待了,交待了。”
同省里联系得基本妥当了,邮电局向局长跑来汇报,说剪彩活动只怕还是要搞,他们省局要来领导。这就让张书记为难了。省邮电局不好得罪的,地区的通信建设要倚仗他们支持。
但如果同意搞剪彩,对省里又不好交待。省委谷秘书长对他们不搞剪彩是给予了赞赏的,而且又向省委刘书记作了汇报。张书记反复考虑了一会儿,表了个态:原则同意搞剪彩活动。气氛要热烈,场面要简朴;不在排场,重在庆祝。私下却有一计,吩咐电视台,庆典活动的各项内容都要录像,但电视上只报道向省委报喜的内容,其他场面的录像只作资料保存。因为,其他场面都有省邮电局领导在场,如果不录像,人家说不定会有看法的。而报道与否,则是新闻由头问题,记者有权选择报道的角度,可以看做同地委意图无关。只要新闻报道上注意了,省委那头也好说了。不得已而为之,只好如此了。
很快就是九月三十号了,省委那边还没有最后的消息。办事处袁主任一天一个电话回来。他打听到,刘书记上北京出差去了。原计划二十九号回省里,航班是上午十点四十到达。因天气原因,改坐火车了,正点的话是三十号上午十一时到站。
袁主任说:“打了电话后,马上赶到省委办公厅去等伍秘书。”
直到下午四点了,袁主任还没有电话来,李秘书长急f,打电话给办事处,办事处的同志说:“稿子已到手了,袁主任赶火车回来了。”李秘书长发火了,怪他们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这边领导急死了。办事处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吓坏了,忙说:“袁主任刚才急急忙忙交待一句就赶火车了。我刚准备打电话回来,李秘书长您的电话就来了。”
李秘书长不听那么多了,忙跑去报告张书记,好让张书记放心。张书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个小袁,脑子这么不活,不知道发传真过来?你看你看,越忙越乱。素质问题,素质问题啊尸李秘书长感到这事自己有责任,忘记交待小袁发传真了。
便说:“也是也是,我交待过让他发传真过来的。一忙,可能忘了。不过还误不了事,火车是明天清早七点十分到站。”
次日清早,孟维周奉命接站。他很担心。因为这趟火车几乎没有不晚点的,有时一晚就是个把小时。今天若是这样,那就惨了。没有省里定的稿子,张书记怎么去打电话?又不能再打电话到省委办公厅去问那个稿子。问什么?问我们张书记怎么给刘书记打电话?
孟维周觉得省里办事也太死板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吗?弄得这么烦琐。张书记本来很会讲话的,这么一限制,还真不知怎么讲了。
果然晚点了。一打听,说是预计七点二十五到站。能在这个时间到还误不了事,一超过七点四十就危险了。
还好,七点二十五火车终于到了。袁主任老远就把手扬得高高的。孟维周也把手扬得高高的。但人多拥挤,袁主任怎么也快不了。两人手一握,立即往小车跑。一上车,袁主任就将稿子拿了出来,交给孟维周。孟维周接着稿子,说:“你发个传真过来不省事多了。”袁主任马上意识到自己忙个通宵倒忙了个愚蠢,便掩饰道:“想过发传真,但听说最近机要局这边机子不行,收文效果不好。·怕误事,干脆送回来算了。”孟维周打开稿子一看,两页半纸,电脑打印的,格式像是相声脚本。一浏览,也就是些极平常的话。便感慨道:“搞得太严肃了,太严肃了。”袁主任说:“上面领导讲话,不随便讲的。前任省委书记有次在北京开会,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讲稿,讲了几句就前言不搭后语了,影响很不好。”
新落成的电信大厦气派不凡。一楼营业厅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省邮电局领导及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在等着八点钟的到来。根据安排,打过电话之后,各位领导同志再到外面去举行简朴而隆重的剪彩仪式。张书记同省邮电局的领导热情地交谈着。电视台的记者们各项准备就绪。孟维周赶到了,没事似地走到张书记面前,递过一个信封。张书记也没事似地接过信封,不马上打开看。过了片刻,省邮电局的领导同别的同志搭话去了,张书记才取出稿子来,慢悠悠地吸着烟,看了一遍。
张书记将稿子塞进口袋,毫无表情地望了一眼孟维周。孟维周知道张书记在望自己,却佯装不知,同记者们招呼去了。张书记在这些细节事情上特别欣赏孟维周。换了别人,送这稿子给张书记,一定是火急火燎的样子,而孟维周却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所以,除了张书记、陆专员、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场的人没有谁知道这场戏原来还有那么个脚本,而且这脚本刚刚才送到,也没有谁知道谈笑风生的张书记背上一直在冒虚汗。
八点整一到,张书记按下电话机免提键,亲自挂通了省委书记办公室的电话——
“喂,刘书记吗?你好!”
“是。请问哪位?”
“我是张兆林。”
“哦,兆林同志,你好!”
“刘书记,我给您报个喜。我区的程控电话,今天正式开通了。这是我们开通程控后打的第一个电话。我们西州全地区六百万人民,非常感谢省委省政府的关怀,一定进一步加大改革开放的力度,认真实施‘两走工程’,努力实现经济的超常规发展!”
接着,电话里传来刘书记洪亮的声音。
电视记者们紧张地忙碌着。
当天晚上,地区电视台就播放了这一新闻。自然安排在头条。此后又重播了三天。次日晚上,省电视台也播了这条新闻。第三日,省里日报就此发了头条新闻,还配发了一则评论,题目:新闻之外的话题。副标题:不搞剪彩,不搞庆典,为这样的开业仪式叫好!
(二十八)
马杰悄悄地告诉孟维周:“外面有人讲鬼话,说张书记同厂长经理们太热乎了,中间肯定有说不清的事。特别是讲同舒先生和唐半仙的关系,太那个了。那意思,不是讲张书记受他们的贿?”孟维周严肃地说:“马师傅,这种无根生叶的话,我们千万不要去传。就是听见有人议论,也要敢于制止。我们是张书记身边的人,最了解张书记,更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张书记形象。不过,不是那个场合,也没有必要自己提出来去做解释,那样别人以为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成了反宣传。”马杰说:“是的是的,我也只是同你讲一下。你看是否应报告一下张书记?”孟维周说: “没有必要报告。当领导的,一人难满百人意,有点议论,正常的,何必报告,让张书记不畅快?张书记太忙了,没有时间关心这种事!”
其实这种议论孟维周早就听说了。还有人告黑状告到了省里。不光这些,还说他同几个女人关系暧昧,已经死去的柳韵是他最喜欢的。张书记自己当然也知道了,并不放在心上。省纪委严书记来地区检查工作时,张书记以闲谈的方式,再次讲了他那句名言,说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严书记点头称许,说言之有理。张书记此后又在好几个场合讲了这话,孟维周便感觉出这话的分量来。细细体会,那句名言妙不可言。既然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中间自然有坏领导。同是有人告状,谁好谁坏,怎么知道?这就说不清了。妙就妙在这个说不清。
省日报社驻本地区记者站白站长奉命来到张兆林办公室。
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书记就各级领导应如何为企业家撑腰,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这个问题发表了重要意见。指出,这个问题,我们地委一直是重视的,地委也是带了头的,全区总的来说是做得不错的。但是,有些同志做得不够,个别同志对这个举措还有误解。所以,我建议组织一次宣传活动。群众要靠正确的舆论引导。最后责成李秘书长负责牵头,由地委办、行署办、宣传部、记者站等单位抽调骨干,具体研究落实。
李秘书长叫白站长和孟维周到他办公室去,三人先凑凑,搞个大致方案,到时再请有关单位的同志谈。
“凑一凑,凑一凑吧。”李秘书长说。
白站长说:“听李秘的,听李秘的。”
孟维周也说:“听李秘的。”
李秘书长说:“那好吧。我的意见,这次宣传,内容上要有针对性,声势上要有震动性,组织上要有计划性。现在的问题是,对于改革大家是有共识的,但落实到支持具体的改革者,情况就不容乐观了。所以说,首先要以张书记的名义,写一篇强调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的理论文章,这个原则上由宣.传部和地委办负责。另外,组织一篇长篇报道,宣传地委一班人同企业家交朋友,为企业家排忧解难的事迹,这个原则上由行署办和记者站负责。省报就上这两篇,不在于多。同报社的具体联系工作,白站长负责。地区日报,除了上这两篇文章
外,还可以另外组织一些。我就这个意见,看两位如何?”
白站长表示拥护。
孟维周也说:“这样安排好。”在孟维周看来,李秘书长虽然语言表达有些别扭,生硬地凑出个“三性”,但看问题还是看到点子上了,部署也很有条理。领导同志讲话的语法或逻辑毛病,孟维周也早习以为常了。
李秘书长说:“那好。小孟请通知一下几个单位,明天上午八点半到地委会议室来开个会。”
孟白二人便告辞。出来后,白站长将孟维周拉到一边,说:“我不便同张书记和李秘讲,你看怎么参谋一下。文章当然要上的,但省里报社那边要意思一下,我们站里没有这个开支。”孟维周说:“这个好办,按老规矩,我提醒李秘就是了,不必惊动张书记。”
半个月之后,文章先后在省报发表了。先发张书记的理论文章,《要理直气壮地支持改革者》。这是一篇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的好文章。过了几天,又推出长篇报道:《人民公仆的情怀——西州地委一班人做企业家朋友,为改革者撑腰》。
(二十九)
张兆林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的正是唐半仙。信是孟维周拆的。一般的信,该怎么处理,孟维周就代为处理了,不用交张书记过目。因为这封信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主要告唐半仙三件事,一是贪污公款;二是生活腐化;三是经营失误,企业亏损。情节具体,言之凿凿。署名物资公司职工李友竹。这让张兆林很不好办。前不久刚宣传过地委领导同企业家交朋友的事迹,他自己还写了理论文章。这当然是正确的,可那篇报道里专门写到了张书记同唐半仙交朋友的生动事例。张兆林猜不透是唐半仙得罪了职工,还是有更复杂的背景?他隐约感觉到,这似乎是冲他张兆林来的,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景。张兆林见这信是电脑打的,说明告状人肯定印了若干份,其他领导也会收到的。这就很不好批示,弄不好几个头头的批示意见有分歧,难免弄出矛盾。而且有人会拿他的批示去猜谜的。思索了好一阵子,他批示转纪委。对这一类揭举信的处理要慎重,既要重视问题,又要实事求是,更要有利于稳定企业,稳定人心。
这是一道很有功底的批示。字面意义不偏不倚,无可挑剔,聪明人一读便知在暗示什么,但谁也提不出理由说这是在暗示。那“这一类”三字亦是点睛之笔。这说明张书记关心的是类似的所有案件,这道批示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你说张书记同唐半仙关系特别,但张书记对唐半仙案件连专门批示都没有,只是笼统就这一类案件的批示。有时,张书记批示什么意见,难以尽意或不便尽意,孟维周心领神会,却不在张书记面前挑破。他便将有关人员找来,把张书记的批示交给他们,并口述一遍。口述当然按批示原文,一字不差,而听的人一下就领会了。语言艺术就是这么玄妙。孟维周的这套功夫,深得张书记的赏识。今天这关于唐半仙的批示,孟维周完全能够透彻理解。但这个批件不会让孟维周去送的,得由地委办的正规公文渠道传递。孟维周相信纪委的领导也会领会的。孟维周也不希望唐半仙真的有什么问题。
几天之后,纪委两位同志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说:“物资公司没有李友竹这么个人,这只能算是一封匿名信。用匿名信告状的,我们每天都会收到不少,一般不立案查办。哪有这么多人手?请示张书记这事是不是放一下?”
张书记说: “这个你们纪委有权决定。用匿名信告黑状,这个风气很不好。以前我们不注意方法,很有一些同志被这种匿名信给害苦了,还弄了一些冤假错案。这个教训一定要吸取。我还是那个观点,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纪委的同志走后,孟维周有事进来了。张书记还在自言自语:“什么李友竹,哪里钻出个李友竹?”孟维周听了,灵机一闪,猜到了什么,说:“李友竹就是理由足的谐音,肯定是匿名信。既然有理由,又何必匿名?不可信。”这话极合张书记的心意。
不料,过了两个多月,省检察院对唐半仙的问题做了批示,责成地区检察院立案查办。看来那个告状的人是铁了心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地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听取了地检察院王检察长就本案的专题汇报。张书记的态度明朗,说要实事求是,依法办事。
唐半仙听到了消息,跑到张书记这里汇报。张书记说:“你现在不要找我,我只希望你真的清清白白。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但你真的有问题,也不能包庇你。包也是包不了的。地委一向支持你的工作是正确的。但不是叫你乱来。当然从我个人愿望,希望你没有事。”
第二天,唐半仙被收容审查。张书记指示王检察长:“这个案子影响太大,地委很关注,你们要随时向我通报办案情况。当然严格说这是不合法的,但我是不会干扰你们独立办案的。”所以,从唐半仙被收容之日起,王检察长每天都要同张书记碰一次头。
侦查工作步步深入。一个星期之后,张书记在地直部门负责人会议上讲到: “个别企业负责人,利欲熏心,生活腐化,更有甚者,在经营活动中,不讲科学,靠问,\算卦来定决策,真是荒唐至极!这样搞,企业不亏得一塌糊涂才怪!”张书记表情义愤,十分严肃。下面有人悄悄议论,这下唐半仙完了。
孟维周不知案件详情,但觉得张书记不该点唐半仙算卦的事,你自己也相信,也让唐半仙算过,况且你们私交也可以,却这么讲,有失厚道。不过这只是孟维周内心一闪而过的感触,并不妨碍他对张书记的尊重。他早就在什么书上看到了一句至理名言:用道德标准去衡量政治家是幼稚可笑的。
张书记这次讲话以后第三天,唐半仙被正式逮捕。
这天,张书记吩咐孟维周: “同舒先生联系一下。他找过我几次,我没有时间。你跟他讲,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你。”
孟维周明白张书记的意图。唐半仙案发,一石激起千重浪,各种离奇的谣言都来了。唐半仙的问题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人。有人又怎样?这样的事还少见吗?有些人,大家都知道他不干净,就是搞他不倒。人家得问你要证据啊!你怎么去告?向谁告?官官相护哩!人家当着全区人民的面向省委书记打电话,这不清清楚楚吗?人家同上面头头都是铁哥们儿!
北京都有靠山!北京?省里头儿肯定是他的靠山,北京就不一定,都是些退下来的老同志,能顶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那些老同志,退下来了,虽是天津包子狗不理,但他们要将一个小小地委书记扶上副省级,还是出得了力的。他是个聪明人,那些老同志,退下来无聊得发慌,他一年去看他们几次,汇汇报,他们心里自然很受用的。不用他明讲,他们也会为他讲话的。这个路子从来还没有人走过哩!
流言蜚语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孟维周的耳中。他猜想张书记也会听到的。只是张书记听到的话会委婉一点,不会像他听到的这么露骨。这是张书记主持地委工作以来最棘手的时期,孟维周也深感忧虑。但他见张书记一直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倒是孟维周的姨父讲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人家玩儿到这份儿上,你们几封告状信就可以把他弄倒?这些人真蠢。”姨父说这话时,刚喝过酒,醉眼蠓咙的样子。孟维周这几天总为张书记担心,便老想起姨父的话,觉得那似醉非醉的神态像个大彻大悟者。也许姨父的话真有道理。这让他又想起某公一段关于大人物小人物的宏论。说是小人物因为太小,有个什么错误就显眼了,所以小人物不能有小错;大人物因为太大,一般的错误在他们身上就忽略不计,所以大人物不怕错,纵然有错误也只能是伟大的错误,小人物全部的生命意义就是居家过日子,用句粗话讲就是上为嘴巴下为鸡巴,所以鸡巴错误就是大错误,要治流氓罪;而大人物的生命意义是治国安邦,他们玩玩女人真的只是鸡巴大个事,西方有人就说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是做爱。孟维周当时听到这话,虽感到恶臭逼人,却又不得不承认其精彩。
这种时候,张书记同舒先生这些人交往的确应注意一点策略。孟维周准备给舒先生打电话。刚提起电话,马上又放下了,他像预感到了什么,觉得不应用办公室的电话。他想起了去年省里商业总公司吴经理的案子。吴经理因经济犯罪被收审逮捕,起初死不承认。后来检察部门将前两个多月内他同妻子、情妇的所有电话录音一放,吴经理哑口无言。孟维周最初听到这事,背脊骨阵阵发凉。从那以后,他有意培养一种好习惯,不在电话里讲不便讲的话。他放下电话,从引寸走到街上,打了一部公用电话。
“舒先生吗?是我,听出来了吗?”
“哦哦,知道了。”舒先生听出来了,但没有提起孟维周的名字。
孟维周很满意舒先生的老练,说:“老板没时间,你有事的话,我俩见个面吧。”
舒先生静了片刻,说:“晚上八点在黑眼睛夜总会东九号包厢见面好吗?”
“好吧。”挂了电话。
孟维周发现自己好像在搞间谍工作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心想,自己干间谍也许还是块好料。这么想着,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便有意装作没事似的,看有没有人注意他。
黑眼睛夜总会是舒先生手下的企业之一,目前在本地算最高档次的。为了必要的骄矜,孟维周晚了几分钟才到。舒先生已等在那里了,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过来。还有两位女士,一位是图远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方圆,三十来岁,孟维周认识;另一位小姐孟维周面生,看不出年纪,脸蛋儿有些像关之琳。舒先生介绍:“这是尖尖,尖锐的尖;这是孟先生。”孟维周觉得尖尖这名字好生奇怪,想笑,因不太熟,就不冒昧失礼了。
舒先生招呼道:“大家随意吧。”
尖尖靠过来,“孟先生唱歌还是跳舞?”
孟维周心跳得很快。夜总会他不是没上过,但那一般都是较正规的社交场面。像今天这样专门有人陪,还是头一次。尖尖又这么漂亮,有一股令他心乱的气息。心想太拘谨有失风度,便起身请尖尖跳舞。
“我以后可以随便找你玩吗?”荧光闪闪中,尖尖的眼珠蓝幽幽的。
“可以,当然可以。”孟维周回道。他没料到尖尖第一句竟是这样的话。这种场合,人们开言通常是请问贵姓?哪里发财?
孟维周被一阵柔柔的风裹拥着,在舞池里飘来飘去。这是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你跳得太好了,尖尖。”
“只要你孟先生喜欢就好。”
“怎么叫尖尖?好有特色的名字。”
“你想知道吗?很有意思的。我想有机会告诉你,但今天就不告诉了。”
接下来,孟维周一般都同尖尖跳,只偶尔同方圆跳一两曲,出于礼貌。方圆是舒先生的人,大家心里都明白。
到了跳迪斯科的时间,舒先生说:“两位小姐去疯一阵吧,这个我跳不来。”
包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舒先生说:“我找张老板也没什么事。唐半仙抓了,我怕他不够朋友乱咬人。”孟维周说:“不怕的。他的案子,老板一直抓在手里,走不了样的。”舒先生很关切的样子,说:“那就好。”孟维周说:“老板很关心你。
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你要事事小心。这是老板的意思,以后有事你就先找我。”舒先生忙点头:“好好,仰仗老弟了。”听着迪斯科音乐完了,他们收起了话题。舒先生笑着说:“尖尖怎么样?放开点没关系的。”孟维周浑身热了一阵。这时两位小姐推门进来了。尖尖步态袅袅,走向孟维周身边。
第二天上班,张书记问:“见过了吗?”孟维周说:“见过了。”张书记不再讲什么,只说声好吧。
下午有人传呼孟维周。一回电话,是尖尖。孟维周觉得奇怪。
“你好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BP机号?”
尖尖笑了一阵,说:“我会偷呀。”
孟维周说:“我现在正忙着,过十分钟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
十分钟之后,孟维周在后门公用电话亭要了尖尖的电话:“有事吗尖尖?”
“你尖尖尖尖的,叫得我好心跳。我可不想叫你孟先生。
我可以叫你维周吗?”
孟维周鼻尖在冒汗:“你就这么叫吧。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可以找你?你答应我可以随便找你玩的。”
“是的,是的。”
“今晚出来玩吗?今天是周末呀!”
孟维周迟疑着。
那边尖尖在笑了:“怎么?听说我会偷,你怕了是吗?”
孟维周说:“好吧,哪里见面?”
“在‘灰姑娘’吧。”尖尖告诉说。
(三十)
唐半仙被处了死刑。他贪污公款三十多万元。这是本地目前为止最大的经济犯罪案件。还犯有渎职罪、流氓罪。这个案子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结案了。办案之神速在地区还没有先例。当然是因为地委很重视,张书记亲自过问,说这个案子很有典型性,要尽快查处,以儆效尤。
星期天,孟维周躺在尖尖的床上,心灰意懒。尖尖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沙发上,将倾欲坠的样子,本是很让人怜的,孟维周却不看一眼。最近,他被提为副处级,挂了个地委督察员职务。虽是个虚职,但在他这个资历,可算是飞黄腾达了。
奉承话儿自是不断。孟老弟不愧为亚圣之后呀,前程不可限量!他当然也客客气气地应酬别人,可不像前面两次提拔那样,内心总说不上高兴。唐半仙的死让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起来。案子未判之前,人们对量刑有种种猜测。他不参与猜测,内心却巴不得处以极刑。因为案情太迷离了,唐半仙的消失,将使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再也说不清。但死毕竟是太重大的事了,太具有震撼力了,让人清醒,又让人惶惑。孟维周有种去路茫茫之感。尖尖的确是一个让人轻易放不下的女人。但自己从一开始分明知道前面有一个圈套,还是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了。
这时,尖尖云一样飘到床边来了。“怎么这样不高兴嘛维周?厌烦我了是不是?不然就是怕了?我知道你是个正派人,一怕影响前途,二怕染性病。这两条我都保证。我做事很谨慎的,不会有人知道你和我的。我也不会缠你一辈子,你什么时候不想玩了就不玩了。你还是个童男子,算我欠你的,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我身上每一处皮肉你都细细玩过了的,有没有性病你也放心了。我现在就是你一个人的,你不来时我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啊!”
孟维周静静地望着尖尖撮起小嘴作倾诉状。她那微微勾起的小鼻子十分惹人。孟维周同尖尖在一起不无激动的时候,但他究竟明白他们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尖尖的呢喃燕语又勾得他痒痒的了。难怪有谈爱之说,爱竟是可以这么谈得来的。孟维周搂过尖尖说:“不是对你,不是对你。我心里有事。”尖尖柔柔地贴着孟维周摩挲,说:“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叫尖尖哩。”孟维周来了兴趣,问:“为什么叫尖尖?”
尖尖麻利地脱光了睡衣,说:“上来吧,上来我告诉你。”孟维同咬着牙齿儿上去了。尖尖在下一边波涛翻滚,一边双手拢着双乳,说:“我的乳房这么大,乳尖尖儿这么小巧,好爱人的,我就叫自己尖尖。别人问我,我都不说。维周,我这是第一次公开这个秘密哪。知道吗?你第一次叫我尖尖,叫得我好心动哟!”孟维周觉得尖尖那张朱唇已吸穿了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往外揪,好难受,好畅快。
就像每一次性高潮之后又万分沮丧一样,孟维周的心情时好时坏。原来很少间断的演讲哑剧现在不再坚持了。他曾很有兴趣培养自己的领导才能,也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平时悉心领会和修炼的那一套,虽有些不太合乎君子之道,但他总把它理解为必要的领导艺术。政治家诚实等于愚蠢,善良等于软弱。这是他一度悟出的一条真理,私下自鸣得意。可如今,他另有百般感怀,却又无以言表。政治不再是桌面上的东西。政治原本是无辜的,就像金钱。金钱是人用脏的,政治是人玩脏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金钱是供人用的,政治是任人玩的。
孟维周毕竟是个童男子,起初在尖尖身上还有些害臊。让尖尖如此这般地调教之后,什么都不顾及了,他对尖尖周身的滋味亦能细细咀嚼。尖尖在他心目中,往往是一个一个部位地存在着,似有一种庖丁未见全牛的境界。玩起来更加销魂。每一次过后:两人的共同心得都是超过了前一次。孟维周便常用这事来比附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终于有些开窍了。自己同尖尖在一起感觉越来越好,就因为越来越放开了。做人同做爱不是一个道理?何必再去刻意地乔装自己,做个粉墨人物?于名于利,一切随缘吧。
不久孟维周又从做爱中得到了截然相反的感悟。有天晚上,两人正高兴着,孟维周忽然想起有个公文今晚必须弄好,明天一早张书记就要看的。尖尖正唏唏喝喝地享受着,孟维周却突然僵在上面了。尖尖睁开了半闭的眼睛,问:“怎么啦维周?”孟维周说:“忘了重要事情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尖尖不敢误他的事,说:“好吧,你做完就走吧。”孟维周便在上面偷工减料了一回。
孟维周穿戴整齐,出门叫了的士。司机问到哪里。孟维周吐出两个很庄严的字:地委。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显得很有风度。心想自己刚才还是精光一个,这会儿竟是绅士派头了,真有意思。
到办公室忙了个把小时,事情妥了,已是午夜一时多,便回到单身蜗居。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已习惯于用做爱来比附人世间一切事物了。做爱时两人再怎么疯怎么癫,完了之后还是要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在街上行走。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不也是这样吗?还是要讲究个人前人后。遇着些事就怕了不行,听凭自己的性子一味潇洒也不行。
悟出这一点,情绪慢慢稳定起来。干事业的信心又坚定起来。不干这个事业,干什么去?这世道可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啊!孟维周真责怪自己一度的怯弱和幼稚。男子汉立身行世,需要百般的刚毅。对,刚毅。有一段,当他在尖尖身上暴风骤雨时,总语无伦次地连声嚷着刚毅,他妈的刚毅,刚,刚,毅,毅,毅呀!弄得尖尖咝咝溜溜地发欢。
有女人照料,孟维周衣着清爽多了。尖尖替孟维周一连买了好几套名牌衣服,还有名牌皮鞋。价格贵得吓人,孟维周不太敢穿,隔一段才试着穿一件。名牌就是名牌,穿上之后,自我感觉极佳。孟维周每次走过办公室楼道口的玻璃镜子,总忍不住自我欣赏,把手臂儿摆得很像革命干部。有时猛然想起什么,会神经质似地翻弄一下衣服,查看一下扣子上或别的地方,怕缠着尖尖的长发。
穿着一下子气派了,孟维周还是有点不自在。尖尖说:“现在都是有钱的和你们这些有身份的人率领服装潮流哪!”孟维周寻思身边这些人,还真是这么回事。记得以前都是那些被认为不太正经的人率领服装潮流的,慢慢地形势就发展了。就拿戴帽子来说,七十年代,社会上戴鸭舌帽的被人看做流氓。
到八十年代,流氓早不戴鸭舌帽了,当领导的几乎一人一顶。
如今九十年代,绅士礼帽流行起来,仔细一看,戴礼帽的是两类人,一类是不三不四的人,一类是领导。孟维固有次来兴,同人讲了这些话。有人马上钻他的空子,说:“你的意思是说官员和流氓殊途同归了?”孟维周着实吓了一跳,忙辩解道:“你怎么这样分析?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十一)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要上调省政府。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于张书记是否上调,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以形形色色越来越生动的语言形式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调省政府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任副省长。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 “我们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上调的事明确下来后,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李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曰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因为舒先生在他一直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
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乎。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愿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就是这种西洋风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要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政府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自己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做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惟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第四章
(三十二)
关隐达调来黎南县不几天,收到一张名信片,上面写了李白的两句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落款只写着北京XQ.
当时他正去县委办,办公室主任陈兴业同几个干部凑在一起看着什么。一见他去了,陈兴业马上点着头说: “关书记,有你的信哩。”就把他们正在看着的名信片双手递给他。他知道刚才这些人正在研究这张明信片,心里就有些不快。但他没有表露,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顺手把它放到了口袋里。然后交待陈兴业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关隐达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这是肖荃寄来的。他只要一见这隽秀的字迹,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这八年,他调动了五次,全地区十一个县市,他到过六个县了,去的地方越来越偏远。他每调一个地方,肖荃都会寄来几句话。肖荃早几年随她的丈夫调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学当教师。他从未去过她那里,但他想象得出,在这样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样,清早就出门了,用头巾把头裹紧,骑着单车去学校。休息日说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经济研究的丈夫一块去买大白菜。只是不知现在还要排队吗?若是要排队,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块排队。男人站在她的后面,她的身子微微后倾,有点小鸟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细细划算今冬的开支。那位搞宏观经济研究的丈夫,对家里的微观经济不一定内行,就一切听她的。关隐达相信她是一位能干而又贤惠的好妻子。她比关隐达小两岁,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儿子只怕十一二岁了,早现实得像任何一位母亲。只是对关隐达,她总是怀着少女一般的温情。原先大学同学都说他们俩会是一对美满夫妻。
黎南县是这个地区最偏最穷的县,有些地方至今还是刀耕火种。这里自古就是发配之地。刚报到那天,县委书记周运先介绍说,这个县历史悠久,留下过灿烂的文化。关隐达知道那无非是历代迁客贬官遗下的诗文,多幽愤之叹。他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一千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县!夜郎西……
关隐达看着名信片,心里说不出的味道。肖荃对他的这份牵挂和关怀,将伴他终身。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不知是欣慰,还是凄楚。
听到有人往他办公室走来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来是陈兴业。他赶忙一边示意陈主任坐下,一边佯装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刚才觉得眼睛发涩,怕是有了泪水。陈主任却不坐下,站在一旁说:“周书记意思,晚上请港商刘先生吃饭,请你也去一下。”关隐达想想,说:“我就不去了吧。”陈主任又说:“周书记意思,请你还是去一下。”关隐达也不说到底去还是不去,只问:“这刘先生什么人?”陈主任便介绍说:“刘先生是我们黎南县在外最大的财佬。说来也怪,刘先生几年前才移民香港,不知怎么发达得这么快。起初还有人不相信,怀疑他是骗子。可人家带回的硬是刷刷响的票子!这样大家才相信。都像他这样,香港不真的是遍地黄金了?”
一听是这样一个人物,关隐达真的不想去了。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跟地委陶凡书记当秘书,陪同陶书记一道接待过一位港商。还算陶书记精明,后来识破了,原来那人只是从省城来的一个烂仔。差点儿就被那家伙骗走一百万。这事其实叫陶书记处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损面子的事,所以陶书记最忌讳提及。关隐达是个凡事都放在眼里的人,就像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后来他同陶凡成了翁婿关系,也没有提过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没有说过。后来自己凡遇上这类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碍着是周书记第一次请他一同出面应酬,还是答应了。
快下斑了,周书记从外面回来,走到关隐达办公室。“去吗去吗!”周书记一进来就一迭声催他。周书记看上去风风火火,好像是个直性子。关隐达说:“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说一声。”说罢就挂了家里电话。家刚搬来几天,还没收拾好,陶陶就没去上班。没等他挂完电话,周书记又在开玩笑了,说:“你不要把我们县委作风带坏哩。我们这些人是吃饭都不自由的,吃着中饭就不知晚饭要在哪里吃。你要是餐餐都要汇报,我们在家里就不好做人了。”说话间,陈主任也来了。
上了车,陈主任坐前面,关隐达和周书记坐后面。周书记说:“刘先生很有家乡观念,这几年对县里的投资很大。他还想再在我们公路交通上投资。我们的投资环境是个问题,很多工作要公安来做。我专门请你出一下面,就是这意思。”周书记说起正经事来,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了。
关隐达马上先表了一个态,说:“行行。”然后又说,“我个人意见,这投资环境,是个综合因素,需从多方面下功夫。
依我过来一段的体会,这投资环境到了需公安出马了,往往是出了大问题了。所以我个人意见是宣传在先,教育在先,加强法制,综合治理。”关隐达态度显得很谦虚,一来毕竟是同一把手说话,二来他对周书记还不太了解。
周书记马上肯定他的意见,说:“你这个思路是对的。环境问题有个基本特点就是群众性。一出事就牵涉几十人上百人,法不责众,怎么办?抓不了那么多嘛!所以还是要强调宣传教育,强调综合治理。看来,我们的任何工作,都有一个方法问题啊。”
周书记说话的时候,陈主任便不断回头说是的是的。他这样说就一箭双雕,对两位领导的意见都表示了赞同。
听周书记那赞赏的口气,就像一下得到了一个锦囊妙计。
关隐达这就隐隐觉得周书记也许是个非常老到的人。投资环境需综合治理,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他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
可周书记却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且推而广之到一切工作。现在越是有经验的领导越是这样,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道理翻来覆去讲,煞有介事,不厌其烦,绝不心虚。领导的讲话一定非常重要,下级的意见通常值得肯定。这是官场的一条重要游戏规则了。
关隐达见周书记这么肯定他的意见,当然要表示一下谦虚。但又不能直接说哪里哪里,因为这是谈工作,不是讲客套的地方。就道:“我这可不是有意推担子啊。该我们政法部门出马的,义不容辞。政法部门的首要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保驾护航嘛。”他这样一说,既隐含了谦虚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态。
很快就到了黎园宾馆。见县长向在远、常务副县长王永坦、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志坚已等在门口了。
一下车,周书记就同大家握了一轮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关隐达同政府办马主任没握上手,因周书记和向县长站在他们中间说话,隔开了他们。关隐达扬扬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马主任还是绕了过来,双手抓住关隐达的手,使劲摇晃。见马主任这么客气,关隐达本想再加一只左手上去,还是忍住了,坚持用一只右手配合马主任摇晃了一阵。
周书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向县长不断点头。关隐达马上装作与同志们招呼的样子,后退几步。其他人见了,也后退了几步。两位头儿还在说话,关隐达就环顾了一下这个宾馆。
他刚来那几天,家里乱七八糟,在这里住过几晚。从外表看去,黎园不比大城市的宾馆差到哪里去,只是管理不行,没有几间屋子的抽水马桶不是坏的。看着这富丽堂皇的样子,就像脸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着华贵衣服,只要走几步路就露出破绽来。他也走过了一些地方,发现不论那里怎么穷,高级宾馆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么园。省里的宾馆叫荆园,地区的宾馆就叫桃园。
周书记和向县长不说了,就招呼大家去。马主任忙抢先一步,在前面引路。
到了刘先生下榻的218房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小姐,笑着迎了大家进去。看样子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见关隐达面生,就特意朝他点了下头,说:“您好。”
一进门,小姐忙请大家坐,说:“先生在里面有点事,马上出来。”一会儿,听到抽水马桶响了一阵,刘先生从卫生间出来了。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子,高高的像只病鹤,一看就知是风流过度的相。周书记站起来说,其他的都是熟人了,这位是县委关副书记,刚调来的,分管政法。刘先生双手迎了过来,说:“请关书记多多关照。”关隐达感到刘先生的手不像刚沾过水的,就疑心他刚才并不是上厕所,只怕是有意往厕所走一下,好让这些人等个片刻。“这是我的秘书方芸小姐。”关隐达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关隐达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礼貌地笑笑。
大家只聊了几句,马主任就说:“是不是请各位去用餐?”
周书记就礼让刘先生走前面,刘先生偏要周书记前面走。
两人出了门,便并肩而行。其余人都自然而然按职务依次随在后面。马主任便走在最后。快到餐厅了,马主任又忙跑到前面,同礼仪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鱼贯而人。大家为座位不免又推让一会儿。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后落座。
席间,说话最多的是刘先生,他说的又多是同北京谁谁吃饭,同省里谁谁吃饭。北京那些人谁都不认识,大家就只是嗯嗯点头。说到省里张副省长,周书记接了话头说:“你说到兆林同志,他是我们这里前任地委书记,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领导啊。”刘先生说:“知道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们说,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说到这里,刘先生又侧着头同周书记耳语去了。在座的便都静了下来,喝汤的连汤也暂时放下了。因说到张兆林,关隐达难免好奇,便在埋头细细品茶的时候听了一下。刘先生大概是说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张兆林的事他还是可以帮忙的。意思似乎是说张兆林今后要更上一层楼还需他来玉成。关隐达便觉得这刘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没边了。不过也难说啊,现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逻辑去思考,往往还真不对劲。提到张兆林,关隐达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他就是从张兆林手上开始倒霉的。
周书记同刘先生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阴。”话题还在张兆林身上。周书记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关隐达说:“张副省长是我们关书记的岳父陶老书记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张副省长对陶老是非常尊重的。”关隐达忙说:“是的是的。不过那是张副省长礼贤下士。
他每次来地区视察工作,总要去看望一下我们家老头子。他们俩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关隐达尽量表情愉快一点,免得人家看破了什么。其实他相信周书记他们谁都知道其中究竟。
刘先生望着关隐达说:“你看你看,有缘就是有缘。张副省长说,他能有今天,全搭帮到哪里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还专门提到过陶老书记哩,说他当地委书记那几年,陶老书记对他非常支持。”
一听这话,关隐达就知道他是即兴扯谎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说:“是的是的。”向县长还很带感情地感叹道:“陶老书记的领导风度,难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才一直不怎么讲话。
说到了陶老书记,他郑重地放下筷子,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啊。他老人家实在,严谨,同下面干部又没有距离。他很随便,可下面的人就是不敢乱来。你说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县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环视,是在征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点头说是。说完了,就笑眯眯望着关隐达,那小眼睛弯成一条缝儿,里面满是亮晶晶的光点。关隐达却是谦虚也不是,不谦虚也不是,只好微笑着说:“他老人家想得开,退了就退了,不太关心外面的事。倒是提起同志们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关隐达特别注意了措辞,维护着岳父大人的威严。
他知道大家如此称颂岳父大人,都是说给他听的。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去辨别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王永坦的话,给他一种说不清的印象。从报到那天见第一面起,他就隐隐觉得王永坦有些阴阳怪气,叫人心里没底。
方小姐站了起来,说: “在座各位我们都是多次见面了,只是关书记是初次相见。我代表我们刘先生敬你一杯酒。”
关隐达不站起来,说:“方小姐还是坐下来吧,不要讲那么多的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坐着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来。这是要罚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着坐了下来。
关隐达又说:“不叫敬吧,我们大家同饮怎么样?”
刘先生说话了:“这杯酒关书记还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辞哩。”
关隐达没办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干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关隐达最怕的是霸蛮劝酒,不喝有碍面子,喝吧又难免不醉。
应酬完了,关隐达与周书记同车回县委大院。向县长和王副县长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关隐达一进屋,就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谁了。他才到任几天,同谁都只是见过一两面。
便很客气地笑笑,说: “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来同他握手。他忙摆了摆手,说:“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书房放了公文包。仔细一想,对了,这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李大坤,几天前在同政法系统局以上负责人见面会上见过一面的。
“老李,这段很忙吧?”关隐达出来招呼道。
也许是因为关隐达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动,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来的样子。说: “不忙不忙。
再忙也没有当书记的忙呀?”
陶陶这时出来了,向着李大坤说:“对不起啊。老关半天不回来,我也没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转学过来,还不太适应这里的老师,天天晚上我得给他补一下火。”说着就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烟,又回里屋去了。
李大坤显得很随便,抽着烟说:“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关书记。关书记刚来,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们说一声。我们公安局有一个好传统,凡是管我们的书记,我们一定要让他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让领导在一些小事上过多分心哩。”
关隐达哈哈一笑,说: “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
我们是当领导,可不是当老爷啊!能有什么事?一个三口之家,就连吃饭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事啊。说到底,家里的事,除了‘进出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关隐达几句话说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关隐达知道接下来就是闲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凭他多年来的领导经验,他认为不该就这么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属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真的是来谈工作,他就应同他们一把手朱克俭一道来。
他这么一个人上门来谈,本意自不必说。他就同李大坤随便扯扯闲话。可李大坤总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关隐达不好怎么答应他。他便望着电视,优雅地抽着烟,嘴上有心无心地啊啊着。时不时又拿别的话来岔开。他见李大坤能把拍马屁的话说得自自然然,叫人听来半真半假,不觉得怎么肉麻,就料定这人只怕非等闲之辈。当领导的同这种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们操纵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还是很淳朴的啊。”关隐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来。那样子像饱含了感情。
李大坤却说: “群众总的来说是好的,但也有少数叫人头痛的。说得难听点,简直是刁民。你这政法书记的担子很重哩。”
这话太煞风景了。关隐达刚才那么说,一来是想岔开李大坤的话头,二来是抒发对百姓的一种情感。李大坤却一句话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说得那么不中听。不过扯了这么一会儿了,关隐达一直还没有给他提供打小报告的机会,总是在他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就叫关隐达绕开了。既然李大坤总是这样,关隐达就拿出了领导的架势,说:“老李,我哪天要专门同你们局里的几个头儿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问题。现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个工作方法,就更难办了。不是我一个人的担子问题,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不是我说偷懒的话,我这个县委副书记,总不能陪你们天天泡在案子里嘛。关键还是靠你们,还是靠你们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当然,听周书记介绍,公安局近来一段工作还是不错的。”
李大坤忙说:“对对,工作方法是要改进一下。我早同老朱说过,也提过一些建议……”
关隐达不让李大坤说下去,就抢了话头说:“你们几个头儿要好好研究一下。”他只容李大坤说了两句是是,便不断地发问,提的又都是一些无关紧要,不着边际的话题。李大坤就没头没脑地答问。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别的话题了。他有意这样。他知道李大坤要么会感觉这位领导没有耐心听他讲话,要么会让李大坤觉得这位领导思维活跃,叫人应接不暇。不管他怎么去感觉,都会对他构成一种威压。关隐达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等李大坤有点显得拘束了,关隐达突然什么也不说了。室厅便只有电视的声音。李大坤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打搅关书记休息了。”就站起来了。关隐达也站了起来,握着李大坤的手说:“不急嘛。有空就来扯扯啊。”
关隐达刚准备替他开门,瞥见门角有一个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说:“老李你这就不对了。”
李大坤推推关隐达,说: “关书记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拿回那个包裹。
关隐达说:“老李,我同你讲个道理。我老关也不是一个假模假样的人,搞什么假正经。我们以后多接触你就知道了。
你想想,我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人,每个月就那么点点钱,要养家煳口,哪有钱用来讲这个客气?我们以后要经常打交道,讲究这一套就不随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话,我怎么进门?不送个礼品给你吗?有来无往非礼也。送吗?我的确没这个钱送。”
关隐达想尽量把话说得人情人理,但见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觉得刚才可能还是生硬了一点,就退了一步,说:“这样吧,你这条烟我还是拿了,反正烟酒不分家。其他的你还是拿回去。不过老李,这可是最后一次啊。”
李大坤脸上这才好过些,笑道:“关书记这么认真,我也不好说什么了。有你这样实在的好领导,我们公安也好搞了。”
李大坤再客气几句,挥挥手走了。
陶陶辅导完了儿子通通,出来给关隐达倒水洗脸泡脚。关隐达正泡着脚,猛然想起要给朱克俭挂个电话。刚才随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们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说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会同老朱说的。这一来就不对头了。他一般只能给下面的一把手直接下达指示,不然一把手会有看法的。照说李大坤要是有头脑的话,就不该自己向老朱去转达他的指示。但看样子李大坤还没这个心计,他只怕还会拿这事到老朱面前去炫耀,表明他在关书记这里得宠了。
关隐达让陶陶递过电话,挂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朱克俭的老婆,说老朱还没回来。
临睡前,关隐达再挂了朱克俭家电话,老朱老婆也不问问是谁,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哕嗦?讲没回来没回来。”还不等他再开言,那边砰地放了电话。
关隐达放下电话,忍不住摇头而笑。陶陶问他笑什么,他说:“公安局朱局长的老婆好贤惠哩。”
这么一天下来,真有些累人,关隐达上床不久,就蠓咙入睡。却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张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来越想念那位远在北方的女人。其实他同肖荃同学时,只是常在一起玩,两人从未说破过什么。倒是别的同学总以为他们俩是那么一回事。毕业后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只是愉快地交流些与感情无关的事情。后来,他同地委书记陶凡的女儿结了婚。他向她发了喜帖,但她没来,也没有任何消息给他。当时他想到过自己也许伤害了一个女人。但那时候,他新婚燕尔,官运正旺,也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岁,在一个县里任副书记,眼看就要接县长,过几年又是县委书记。成天都有许多的事要干,也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事。人一现实,便觉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们玩的把戏,倒有些好笑了。两人从此音讯隔绝。不到几年,陶凡退了下来,张兆林接地委书记,关隐达开始在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岳母曾感叹说,他是成也陶凡,败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这时他才发现,他同肖荃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而同陶陶却不可以。他便怀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他不想存有这么危险的念头,便想这也许就是妻子与朋友的区别吧。但他的确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成家了吗?但却不知I她的下落了。后来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写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联系的朋友。他连读了几遍,他熟悉她的文笔,更熟悉她写的那桩桩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这个肖荃就是他这几年常常想起的那个肖荃。“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她的文章在对故人的思念和寻觅中戛然而止。关隐达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一定要找到她!后来,经过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来她已随丈夫远去北国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夸张的。他对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疯长起来。
(三十三)
一连两天开县级领导联席会,也就没时间找朱克俭。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该懂得怎么处理同事关系,不会神里神经去老朱那里显示他同县委副书记的关系的。他这么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于找朱克俭了。
四家领导,加上顾问、调研员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还有列席的有关县直单位负责人,满满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经济工作,重点是几个大项目。发言起来,谁都认为自己要说几句,不然显得没水平。可一个事儿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理儿,所以后面发言的都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周书记和向县长都显得很有耐心。个别同志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了,算了吧。但他们还是要人家说说。说说吧,说说吧,大家都说说。似乎这发言是一种政治待遇。关隐达对这一套早不陌生了,别的县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形。只是他一直不喜欢这种作风。
他发言干脆,说:“我刚来黎南,还没进入情况,谈不出具体意见。只讲三句话:第一,听从县委和周书记的安排;第二,一定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第三,请大家今后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见最集中的是刘先生投资城北大桥的事。县城往北是去地区和省里的路,可隔着一条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谷很宽。丰水季就靠摆汽车轮渡,枯水季就把轮渡往中间横着,成了便桥。这里一年到头天天堵车,是县里领导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颈,就是没钱修。这回主要是刘先生投资,省里和县里配套一些。修成之后,刘先生经营三十年,收回投资之后,再交给县里管理。
关隐达不了解刘先生的资信到底如何,但只要他真正投钱来,这是一个好项目。就这样一个好项目,也有些领导想不通,说这桥修好之后由刘先生来管三十年,合适吗?周书记发话了,说:“我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给你们听。我只知道这桥修好之后,他刘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香港去。就是他有本事把这桥搬到香港去了,九七年之后还是中国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个县领导挂帅的指挥部。王副县长分管着交通,会议决定由他任指挥部指挥长。王永坦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干吧。”
家里有些弄清场了,天天晚上就有人来坐了。多是政法部门的负责人。来的人又多少带着些礼品,关隐达说什么都不收。他从那年开始走下坡路起,就坚持一条,绝对不贪不占。
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没有就开始倒霉了,要是再让人抓了什么把柄不就更要倒霉?但是也注意把拒礼的方法搞得艺术一点,不伤人家的面子。这一点他是有教训的。刚倒霉那年,他有回下到一个乡里检查工作,乡里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后说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乡党委书记批评了一顿,就是不肯吃那顿饭,自己带着司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碗面条。那位乡党委书记偏又不是好惹的,过后到处臭他,说他假正经,还无中生有说他怎么怎么的。弄得他后来到基层去时常捞不到饭吃,走到哪里都灰溜溜的。在县级领导中,就有人把这事当做笑话背后宣扬。地委就认为他在这个县失去了群众基础,又给他换了地方。有一阵子,他怀着一股气,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领导一样,搞拿来主义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内的东西,拿来再说。这样倒与群众打成一片了。但还是管住了自己。他想这会儿自己正背时,明显落井下石的人倒没发现,但在一边想看他笑话的人还是有的。现在人家带礼品来,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阵,实在推不了,就收个一两样,再拿原来收的东西又打发一两样给人家,说:“既然你硬要讲这个礼,就该按老规矩办,有来有往。”
这样,就总是人家送的那些礼品在送礼的人手中转来转去,他反正不贪谁的。这有来有往倒也显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没有到他家来坐。他并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一来影响儿子的学习,二来又要费神应酬。不过政法部门的大小头头脑脑谁都来过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来,倒显得有点不正常了。现在当领导的新到一地,总有些人要来拜码头,这已是规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费琢磨了。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朱是条好汉子,不搞这一套,如果是这样,我关隐达今后在这里会有一个真朋友。要么就是李大坤同他传达我关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为我宠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里,他就不信邪了。关隐达在别的县管过政法,这公安局的头儿,多半是武艺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难受。他但愿老朱是条真正的好汉子。
但到底不能凭自己的愿望和运气去开展工作。他便决定提前听取政法部门的工作汇报,而且要求每个单位都要谈工作方法问题。一来他反正要听的,二来这样可以冲淡他同老李的会晤,免得朱克俭生疑。
这天县领导联席会散了,他便找政法委书记邓成国商量,要逐个听取政法各部门的工作汇报。主要听两个方面,一是过来一段的工作情况;二是今后特别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单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问题。老邓听了指示,马上叫顾秘书打电话通知有关单位,叫他们先准备一下,具体汇报时间到时候再通知。
老邓说:“这顾秘书很不错的,大学毕业才几年,学政法的,人又肯上进。我们安排他给关书记当秘书。”
顾秘书就拘束地站在那里,手都没地方放了。关隐达就说:“不错不错。”又问了些家常话。哪个大学毕业的?家在哪里?找朋友了吗?大人都健旺吗?小顾一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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