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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王跃文 着

王跃文(当代)
国画
01
画家李明溪在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朱怀镜以为他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
李明溪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朱怀镜接电话有气无力,“我手头有两张球赛票,你看不看?”李明溪也想见见老朋友,就说:“好吧。”
朱怀镜吃了晚饭,对老婆陈香妹说声晚上要开会,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很显眼,朱怀镜很快就发现了他,忙就伸出手来。李明溪用手挡了一下,说:“你们官场的握手,大概同好莱坞影星的飞吻差不多,没感情含量,只是习惯动作。我见了就心烦。”朱怀镜就势拍了他一板,手插进衣兜,说:“我们是俗人,哪像你们艺术家那么卓尔不群?不过如今当艺术家说难也不难,头发留长一点儿就是了。”“还是你们当官容易些。人家都说,这人没什么本事,就只好让他去当领导了。”
两人开着玩笑,转身进场,找到了座位。朱怀镜微微发福了,坐下之后,扭了一会儿才觉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处长,肚子就开始大了,这怎么行?你们处长不会有意见?要为今后提拔留有余地才是。”“都像你这么仙风道骨就好了?”朱怀镜说着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其实李明溪讲的还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说他在风度上、器宇上,也更像处长。他知道这是人家当面说的奉承话,但至少也半真半假。处长刘仲夏同他一道出过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
两人闲扯着,开幕式开始了。主持人高声宣布,请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皮德求同志致开幕词。皮副市长便腆着肚子,面带微笑,轻轻拍着手,走向主席台发言席。“各位来宾,”皮副市长朗声致词,“我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这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欢迎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传经送宝……”才听了这么一句,李明溪就偏过头来朝朱怀镜笑道:“你们市长大人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这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平日只是见到有人弄得焦头烂额才就说搞得不亦乐乎。”朱怀镜不便同李明溪议论领导,就说:“别钻牛角尖了,谁没有失言的时候?看球吧,看球吧。”却想皮市长这话虽讲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的确也是真话。他们成天疲于应酬,也真是不亦乐乎了。李明溪却还在笑,说:“要命的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失言,反倒蛮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
朱怀镜任他一个人讲去,不去理他。见陈雁正扛着摄影机,猫着腰扫来扫去。陈雁是市电视台的王牌记者。今天穿的只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觉出她的身段袅娜如水,柔媚如柳。朱怀镜似乎有些心旌摇荡了,却突然听见李明溪哈哈大笑起来。朱怀镜转头看看李明溪。四周观众都朝这边奇怪地张望。朱怀镜低声叫他别发神经了,省得大家把我们当疯子哩。李明溪还是只顾自个儿笑,埋头忍了半天,万难才止住了。
朱怀镜再往赛场望一眼,却不知陈雁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心里竟有些怅然。又想起自己刚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灯跟着陈雁跑,李明溪一定是发觉了,便问:“你刚才发什么神经?”不料这一问,李明溪又忍俊不禁,连连摆手道:“你就别问了,一问我又要笑了。”
朱怀镜早没了看球的兴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赛结束,两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怀镜又问:“你到底笑什么?”李明溪像是怀着天大的秘密,摇头晃脑,笑个不止。朱怀镜骂了声神经病,不再问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怀镜回家。快到家门口,手无意间摸到了衣兜里的的士票,忙揉做一团丢了。他明明说晚上开会去了,要是让老婆发现了的士票,就难得解释了。
朱怀镜蹑手蹑脚进了屋,在卫生间里草草洗了一下,就上了床。一时却睡不着。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说是去看球,李明溪只是傻笑,自己却望着陈雁回不了眼。
香妹翻过身来,声音黏黏的,“睡吧,总是这么辛苦。”她像呵护孩子一样,伸手蒙着男人的眼睛,轻轻摩挲。朱怀镜将妻子抱了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她。他是爱自己女人的。在老家乌县,他女人是那小县城里的一枝花。乌县县城很小但很美丽,他们在那里工作了整整十年。他们结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后来那几年,朱怀镜当上了副县长,事事也都顺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夫人,总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人也就特别漂亮。后来因为偶然的机遇,他调到了市政府办公厅。他本是不怎么愿意往外面调的,他喜欢小地方生活的随意与平和。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那位先生看相、测字无所不精。他先是随手写了一个“由”字。先生说“由”乃“田”字出头,想你定非等闲之辈,必将出人头地,显亲扬名。但必须离土而去,远走高飞,方有作为。先生又看了他的面相,说他眉间有痣,是聪敏阔绰之相,定会富贵。他听了很觉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个随和人,问他为何哂笑?想是以为老夫胡言乱语吧?信与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说,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翘的,一定风流无比。男人遇着这种女人,自是艳福不浅。但她们多半红杏出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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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他出差一回家,让女人坐在床上。细细地观察她的外眼角。这女人眼睛平视的时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视的时候,外眼角就上翘了。他就拿不准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翘了。看着女人这将倾欲倾的坐姿,真叫人爱得心头发痛。管他哩!我宁可她是个风流女人,只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况那时他是副县长,不怕女人怎么样。但从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说了。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他毕竟是领导干部,不能把这迷信的一套挂在嘴上。
但是那位高人的话他牢牢记住了。后来碰上机会,他认定是老天照应,就调到市政府来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调到市政府三年多了,还没有见到发达的迹象。他在下面干过三年多副县长,如今又过了三年多,他仍只是个副处长。
香妹单位也不太如意,他们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快成特困企业了。女人要他想办法替她换个单位。他只说慢慢来。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身份,要给女人换单位,真比登天还难。
朱怀镜醒来。香妹正在厨房忙做早餐。他没有睡好,头有些重。起了床,眼睛仍涩涩的。这个样子去上班,只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卫生间洗澡。怕热水器开大了太耗气,冷得直哆嗦。老婆听到他在里面嗬嗬地叫,就说你不要命了?冻病了钱还花得多些!她说着就把水温调高了。他感觉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只冲了一会儿,就关水穿了衣服。
心想这女人真好。
儿子琪琪嫌馒头不好吃,噘着嘴巴耍小性子。朱怀镜训道:“还不快吃,上学要迟到了。我们小时候哪得这种好东西吃?餐餐吃红薯!”琪琪才上小学一年级,哪懂得这中间的道理?说:“红薯还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一家人吃了早饭,琪琪还得爸爸用单车驮着去学校。寒风嗖嗖,琪琪坐在单车上冻得打颤。却见许多男女在政府门前同武警战士推推搡搡。琪琪感到奇怪:“爸爸,这是干什么?”朱怀镜信口说:“他们是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发不出工资。琪琪要好好读书,不然长大了当工人,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吗?”
送了琪琪回来,门口的工人没有了,却见五颜六色的三角旗满地都是。几个武警战士在飞快地打扫。想必刚才一定发生过冲突。这些工人也的确可怜,他们只是要一口饭吃,可自己还同儿子那么说,真是罪过。
走到办公室,先上了厕所,对着镜子整理了发型。外面风大,头发给吹乱了。原先在下面工作,要是成天把头发弄得油光水亮,别人肯定说你脱离群众。到了这大机关,头就要一丝不苟了,不然人家说你没修养。可他的头发不太熨帖,弄不好又乱了。这真为他平添了许多烦恼。他刚调来时不识深浅,口无遮拦,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烦死人了,真是满头烦恼丝啊!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秘书长谷正清耳朵里去了,在背后嚷他:“他烦恼什么?组织上对不起他还是怎么的?”谷秘书长这话七弯八拐转到了朱怀镜耳朵里,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这话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谷秘书长那里,让谷秘书长对他有看法了。他知道有时候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马上换地方,别等着人家来修理你。
不然你就只好死牛任剥了。从此朱怀镜讲话更加谨慎了。还得时刻注意谷秘书长的脸色,看他对自己的看法坏到了什么程度。
朱怀镜整理好发型,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去了办公室。打扫卫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课。于是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柜子。柜子一溜儿摆了五个,占了整整一面墙。他一个人坐这间办公室,可属于他的柜子只有一个,其他四个是前任几位秘书长占着的。有个柜子顶上放着一个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扫卫生,都得把它拿下来抹一下,很费事。放在那里也有碍观瞻。有回朱怀镜就把这瓷瓶取下来,放在桌上做笔筒用。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狠狠骂了他一顿:“你这是怎么回事?老同志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动?这些老同志,都是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讲来,他们用过的东西都算革命文物,得进博物馆!你知道吗?这个瓷瓶,是老秘书长第一次进京,从中南海带回来的,老人家最心爱的。”朱怀镜想不到这事竟让谷秘书长发这么大的火。说的那位什么老秘书长不知是姓庞还是姓盘,现今在办公厅工作的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他只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处。这几个深蓝色的铁皮柜也从来没见人来打开过,他却要天天把它们抹得一尘不染。
可朱怀镜却总认为谷秘书长犯不着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许他给谷正清的印象太恶劣了,人家就借题发挥吧。也许谷正清是借着尊重老领导,树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压新人,甚至用死人压活人,这在官场似乎是老套路了。
洒扫完毕,就坐下来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报告了。目前的任务就是看资料。成天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材料,也真是无聊。便翻开一叠国际内参。什么海湾战争、波黑局势、石油危机。翻了一会儿,便冷得直哆嗦。机关暖气管道九月份就开始维修的,原来说两个月完工,现在三个月了,还没有弄好。这时,刘仲夏从隔壁打电话过来,说有事叫他过去一下。扯完了事情,刘仲夏问:“你昨天看球去了?”“你怎么知道?”刘仲夏说:“我正在你后面。见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没招呼。”
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的那股疯劲,真是丢人现眼。他便即兴搪塞:“我那位朋友,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中国画坛,他还是有影响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中曾根康弘都收藏过他的作品。”“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还够层次嘛。”刘仲夏也就谈了一会儿绘画艺术,很内行的样子。然后试探道:“你可以给我帮个忙吗?你知道的,我这次搬房子后一直没怎么布置。你可以请你朋友给我作幅画吗?”
朱怀镜没想到刘仲夏会开这个口。这就叫他为难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说让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画,他不骂死人才怪。见他有些为难,刘仲夏就说:“当然要付报酬的,不能剥削别人的劳动嘛。不过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反正谎言已经出笼,朱怀镜只得顺势胡说下去了:“报酬你就别提了。你知道他画作的价格吗?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到五万,这还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价便宜些,心情坏呢那就贵了。
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说不准,我去试试。他们这种人,都有些怪。不是我们这些朋友,还真受不了他。”刘仲夏客气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及细想这事怎么同李明溪说,先给他挂了电话去:“明溪吗?你昨天晚上是什么名堂?疯了?”李明溪还没答话,先笑了起来,说:“我是看见观众席上大家伸出双手啪啪地拍着,突然觉得很滑稽,像群泼猴。当时我感到自己灵魂出窍了,飘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空中飘飘荡荡,可以望见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泼猴当中发呆。我想抓回自己的灵魂,怎么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怎么也忍不住笑了。你越是问我,我越觉得好笑。你现在提起那事,我又忍不住要笑了。”朱怀镜觉得莫名其妙,说:“这并不怎么好笑呀?你怕是神经有问题了吧?你不要疯了才好哩!你要是疯了,孤身一人,没有照料,不要害死我?我不同你讲疯话了。你只说中午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同你讲。”
李明溪不太情愿出来,说什么事这么神秘,电话里说说不就得了?朱怀镜说你这是讲废话,好说我不说了?于是两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市政府对面东方大厦一楼咖啡屋见。
说好之后,朱怀镜再来细想这事。管他个鬼哩!反正话也说出去了,只好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了。再说刘仲夏对画坛也一无所知,能哄就哄吧。这时突然停电了。市政府也常停电,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面工作,县政府的电是不敢随便停的。偶尔停了一回,政府办一个电话过去,电力公司的头儿会吓得忙做解释。也不知现在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了。从这里的迹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就冷,停了电,室内阴沉沉的,更觉寒气森森。窗外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冬越来越深了。
朱怀镜中午下了班,径直去了东方大厦。李明溪不会那么准时的,他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小姐过来问他要点什么,他看了一下单子,发现咖啡要十块钱一杯了。两个月前他来过一次,是六块的价。却不好说什么,就要了一杯咖啡。这地方静得好,间或来坐坐,也蛮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进来。他穿了件宽大的羽绒中褛,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备有快餐,他俩各要了一份快餐,再加一些饮料。一边吃着,朱怀镜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替我作幅画。”李明溪觉得奇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朱怀镜,说:“你也神经了?你平时不是总说我的画送给你做揩屎纸都嫌有墨吗?今天出鬼了!”朱怀镜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就别小心眼儿了。我那么说你,是见你太狂了,有意压压你的锋芒。你就当回事了?我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缘由说了。李明溪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着朱怀镜,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说:“你要去拍马,拿我的画作当拍子?开始我还想给你画,现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画了。”朱怀镜急了,说:“一道共事,人家提出来,我怎么好驳人家的面子?”李明溪是个糊涂人,没有去想刘仲夏怎么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李明溪。朱怀镜当然也没说起上午即兴扯谎的事。他说官场这正副之间,有时是天壤之别。就说市长,不仅带着秘书,还有警卫,出门就是警车开道。到了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调,就是国家领导人了。至少也是部长什么的,级别虽然不变,却是京官。但副市长们,弄不好一辈子就只是这个样儿了。正职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没有希望出头。刘仲夏就是这种人,他不让任何下属有接触上级领导的机会,好像怕谁同他争宠似的。碰上这么一位正职,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是沤在肚子里发酵。他没有权力提拔你,甚至也并不给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领导面前给你一个字的评价,哪怕坏的评价也没有。那么你就只有在他刘处长的正确领导下好好干了。干出的所有成绩,都是因为他领导有方。你还没有理由生气,别人并没有对你怎么样呀?你要是沉不住气,跑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诉苦,就是自找麻烦了。领导反而会认为你这人品行有问题。人家刘仲夏同志可是从来没有说你半个不字,你倒跑来告人家状了。所以你只好忍耐和等待。朱怀镜就这么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长换了两位,他同市长话都没有搭过一句。市长他倒是常看见,通常是在办公楼的走廊里碰上市长。
现任市长姓向,一位瘦高的老头儿。向市长从走廊里走过,背后总是跟着三两个蹑手蹑脚的人。这些人都是办公厅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们只要一跟在市长背后,就一个个陌生着脸,眼睛一律望着向市长的后脑勺。前面的人就忙让着路,就像在医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术车。朱怀镜碰上这种情形,总会情不自禁地叫声向市长好。向市长多半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只管往前走。有时也会笑容可掬地应声好。但即使这样每天碰上十次市长,市长也不会知道你是谁。可市长偶尔回应的笑容却令朱怀镜印象深刻。
他有时在外面同别人吃饭,人家把他当市长身边的人看,总会怀着好奇心或别的什么心问起向市长。这时他就会想起向市长的笑容,感慨说:向市长很平易近人。他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在摆向市长的好,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护面子。如今这世道,不怕你吹牛说自己同领导关系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领导面前拍马,就怕让人知道你没后台。
朱怀镜一时也不说话了,只机械地嚼着饭,不知什么味道。这本是一个清静的所在,但他俩的清静有些叫人发闷。吃完饭,两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怀镜语气有些沉重,“你是槛外人,官场况味你是无法体会的。”朱怀镜说话的时候,李明溪一直埋着头。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我原来只以为你有些无聊哩!好吧,我画吧。他有何兴趣?我只好搞命题作文了。”朱怀镜想了想,说:“画什么东西就随你,只要不像纪晓岚羞辱和珅,搞他什么‘竹苞松茂’之类的东西去骂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个小聪明,人家懂!”
说好了,时间也就差不多,两人付了账走人。朱怀镜径直去了办公室。想给刘仲夏打个电话,又觉得不太好,就跑过去看了看。仍不见他来上班。已是三点半了,要来也该来了。只怕是开会去了?去开会也该打个招呼。正副职之间工作不通气,论公是不合组织原则,论私是不尊重人。朱怀镜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这么多呢?自寻烦恼。也有可能人家有紧急事情出去了,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个下午没事,只在装模作样地看资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会儿就透心凉。
只好起身到各间办公室走走。手下同志们是两人一间办公室。同事们见他去了,忙招呼朱处长好,手便下意识地抚弄着摊开的文件,好像要告诉他,他们正在认真阅读资料。
他当然明白手下人最烦的就是成天傻坐着看资料,却仍是故作正经,强调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讲得好像很认真,手下人听得也好像很认真。真是有意思,官场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无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认认真真的样子。似乎上下级之间就靠这种心照不宣维护着一种太平气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怀镜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计这会儿刘仲夏即使开会去了也该回来了,就准备挂个电话过去。他刚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还是明天上班时没事似的告诉他吧,不然显得太巴结了。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来了。四毛提了个尼龙编织袋,站在门口半天不晓得进来。朱怀镜说你快进屋呀!四毛擦着鞋问要脱鞋吗?朱怀镜说着不要脱哩,却又取了双拖鞋给他。香妹听见了,摊着双手出来招呼:“四毛来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饭,你姐夫陪你说话吧。”
“今天从乌县来的?”朱怀镜问。“是。清早上的车。”四毛答道。两人说了几句,就没有话说了。朱怀镜因为在老家当着副县长,四毛在他面前总有些畏畏缩缩。朱怀镜就很客气地对他说:“看电视吧。”
吃过晚饭,香妹陪四毛说话。四毛同表姐就随便多了,话也多起来。他说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太好,身体最差的是妈妈,一年有半年在床上。医院她又不肯上,药也不肯吃,只心疼钱。哪来的钱?就几亩田,橘子也卖不起价。上交还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说要减轻农民负担,县里给每户都发了个减负卡。原来还没有的上交项目,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调到市里只怕还好些。张天奇这几年县长一当,不知发了多少!县里大大小小建筑工程,全是他老弟张天雄一个人揽了。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来在乌县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里做小工。现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么多人,我就没事做了。
朱怀镜这就知道四毛的来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说:“现在出来打工也不容易。荆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里人还只喊下岗哩。你来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办法。要是有合适的事呢你就留下来做,要不呢你就玩几天先回去,我们找到事了再写信叫你来。”四毛听了,表情有些失望,口上却说让姐夫姐姐多费心了。看看没什么电视,香妹就说早点睡吧。
睡在床上,朱怀镜两口子商量这事怎么办。朱怀镜说:“我是没有办法,有职无权,找得什么事到手?我说,就让他玩几天,打发他路费,让他回去算了。”香妹生气了,说:“我刚才说万一找不到事做就让他先回去,是想我俩有个退路。你倒好,连办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亲戚你就是看不起。”朱怀镜知道他不答应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说:“明天看看再说吧。”两人这才不说话,熄灯睡觉。朱怀镜却不知今晚是否又会失眠。
今天还是寒风萧萧。朱怀镜一进办公室,立即觉得暖和了。原来是有了暖气。他照样先是打扫卫生。在走廊碰到刘仲夏,他也只是点头笑了一下,不急于告诉他索画的事。
忙完洒扫,又去蹲厕所。却听见谁在同别人说暖气的事儿。说昨天一停电,向市长办公室的空调当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长打了个喷嚏。向市长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话没说。却让谷秘书长看见了。谷秘书长立即叫来行政处处长韩长兴,骂得韩长兴眼睛都睁不开。怎么搞的?维修个暖气管道要这么久?这么久原子弹都造出来了!韩长兴挨了骂,从昨天下午起亲自督阵,干了一个通宵。今天真就供暖了。群众呼声再强烈,抵不上市长一个喷嚏!说话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怀镜就感叹中国人能把自己的可怜用几句玩笑话就打发了。对着镜子收拾一下发型,回到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再去了刘仲夏那里,说:“刘处长,我同李先生说好了。他说是我的朋友,就只好从命了。不过时间上就要宽限些,他是个疲沓人。”
“好好,谢谢你了。”刘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样子。朱怀镜见刘仲夏不多说什么,就说声你忙吧,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
是不是刘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谎了?要是这样,自己就难堪了。后来一想,刘仲夏一定是昨天表现得太有兴趣了,事后觉得有失体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刘仲夏平日也是这么阴阳不定,宋怀镜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香妹火急火燎打来电话,说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龙兴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里了。
电话里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怀镜吓了一跳。他飞快地赶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东侧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他们。听得香妹在大吵大闹。朱怀镜进去一看,见四毛躺在长沙发上,脸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着血。朱怀镜见了两个保安模样的人,就问:“怎么回事?”保安人员说:“你问他自己。”朱怀镜就说:“我是市政府的,把你们经理叫来。”保安人员并不在乎朱怀镜打出市政府的牌子:“不用叫,经理还有空来管这小偷小摸的事儿?”
听了这话,朱怀镜就显得底气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么事。香妹说:“他清早一个人出来,到了劳务市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个事做。就有四个年轻人问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说是的。那几个人又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会做泥工。他们说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带到这里,说先吃了饭再走。他们点了许多菜,拿了十条云烟。服务员问了几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们只说等等,还有几位朋友没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说到门口去等人,叫四毛坐着莫动,莫让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个人死死坐着。快过十二点了,服务员又过来问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说不知道。原来那四个人早提着十条云烟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说他们是一伙的。四毛说不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硬是不信,把人打成这样。”保安人员冷笑道:“不认识?不认识还请你吃饭?笑话!”香妹见四毛脸色不好,开始发抖,就说:“怀镜,同他们这种人是说不清的。我们先把人送医院再说。”保安蛮不讲理:“怎么?想溜?把十条云烟钱给了再走。”朱怀镜火了,吼道:“他妈的人死了你们负责!”说着就把工作证甩给他们,背起四毛,出来拦了一辆的士。
看了医生,身上有明伤五十多处。好在还没有伤筋动骨。香妹说要住院,朱怀镜说只要问题不大,就开点药,院就不要住了。两人都上班,哪有人来医院招呼?其实朱怀镜还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这事到底如何了结,要是硬是治不了龙兴大酒店,住院费不要自己出?下午,朱怀镜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不便请秘书长们出面帮忙。这事在你个人是天大的事,在他们那里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们,他们反而觉得你无能。
一个副处长,这么小的事都办不好,还要麻烦领导。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别人又不怎么买账。找公安部门,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门有熟人。他来荆都时间不长,没有什么人缘。在办公厅工作时间长的在公安部门有熟人。但他不愿去找他们。
在这里找不到古道热肠的人。你没有人缘,人家就说你没本事,混不开,更加小看你了。
他正苦苦寻思,派出所来了电话,说要找朱怀镜。口气不怎么友好。他便变了一下声音,说:“你找朱处长?有什么事?哦哦。他现在没空,正在给向市长汇报工作。你半个小时之后再打电话过来好吗?”听得那边的口气一下子客气多了。朱怀镜放下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小聪明感到好笑。
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准时响了。他不急着接,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从容地拿起了话筒。“哪里?”朱怀镜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我是红桥派出所,您是朱处长吗?朱处长您表弟的案子我们想向您汇报一下您方便吗?”朱怀镜有意沉吟一会儿,再说:“我正要找你们。不过我现在走不开,麻烦你们过来一下吧。我在二办公楼116办公室。门卫问你就说找我吧。”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民警。一位介绍:“这是我们宋所长。我姓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朱怀镜一边倒茶,一边很有态度地说:“龙兴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话了。我中午急着送我表弟上医院,还没空同他们去说这事。”宋所长忙说:“朱处长,据我们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无辜的。这是一伙偷窃惯犯所为,手法都是这样,随便找个乡下人做替死鬼。这在荆都市发生好多次了。我们想找你表弟了解一下情况。”听这么一说,朱怀镜心里有底了,就把四毛说过的过程陈述了一遍。末了说,我这表弟也是自讨苦吃,我说给他随便找个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怀镜怕显出自己没能耐,让人小瞧了。
案情很简单,几句话就完了。可宋所长却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还扯着朱怀镜闲谈。
朱怀镜立即看出这人有巴结的意思,就有意耍派头了。他拿出名片递给宋所长,说:“今天就这样好吗?很对不起,五点钟我还要上楼去,向市长那里事情还没完哩。有事打我的电话。我这人好交朋友,今后多联系吧。”宋所长和小马也忙递上名片,说:“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小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给你名片了。”小马忙摇头说哪里哪里。其实他印了一百张名片,两年都还没用完。
宋所长同小马拱手而去。朱怀镜这才看了名片,才知这二人是宋达清,马明友。朱怀镜马上打电话给香妹,说要赶快把四毛送医院去。香妹马上回了家,两口子叫辆的士送四毛去了医院。
次日上午,宋达清在医院了解完了情况,打电话给朱怀镜,请他赏脸吃顿饭。朱怀镜故意端架子,说不要这么客气嘛。宋达清就一定要他赏脸,说我们相识也是缘分。朱怀镜说那怎么办呢?我今天安排不过来。明天再约好吗?宋达清豪气道,还约什么?明天你就把所有应酬都推了。晚饭怎么样?我派车来接你。朱怀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也莫说死了。我明天要是没有特殊情况,一定遵命。我不像你们啊,不自由啊!市长一句话下来,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让路。宋达清说那就这样了。朱处长可是干大事的人啊!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辆奔驰来接朱怀镜。轿车出了市政府大院,宋达清说:“到龙兴怎么样?我正好也约了龙兴的老总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错,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谈了,他说我们见面扯一下。”
龙兴大酒店很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宋达清便一路礼让,招呼朱怀镜乘电梯上了三楼。四位佳丽早已侍候在那里了,向他俩鞠躬道好。这里的小姐几乎都认得宋达清,他便觉得极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来。二人刚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连说失礼失礼,伸着双手进来了,他身后随了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士。胖先生径直握了朱怀镜的手说:“这位一定是朱处长了吧?久仰久仰!”朱怀镜知道这位肯定就是雷老总了,却故意脸朝宋达清探问道:“这位……”宋达清介绍说:“这位是雷老总,也是荆都走得开的人物啊!”雷老总忙摆手说:“什么老总?托朋友们的福,混碗饭吃。”说着就掏出名片递了上来。
朱怀镜双手接了名片,看了看雷老总的大名:雷拂尘。心想这名字还有点意思,便说:“久仰久仰。我忘了带名片了,老宋有我的电话。雷老总的大名儒雅,有意思。”雷拂尘又摆着手说:“俗人俗人。拂尘二字说白了就是抹桌子的意思。我老父亲还真有眼力,料定我这辈子是抹桌子的命。不过能为你们这些朋友抹桌子也是我的福气啊!”雷老总又忙介绍身后的女士:“我们酒店的副老总,梅玉琴梅小姐。”
刚才同雷老总客套时,朱怀镜一直不敢抬眼看前面这位梅小姐,他总觉得眼皮涩涩的,似乎这女人身上释放着炫目的光芒。梅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来。朱怀镜同这女人握手的那一刹那,胸口空空地晃悠了一下。客套完了,大家分宾主坐下。雷拂尘招呼小姐上菜,又对朱怀镜说:“这次要感谢宋所长,是宋所长的面子才把朱处长请来的。要不然,你工作那么忙,应酬又多,哪肯赏脸?”朱怀镜知道是客气话,也只好说:“哪里哪里,我这人哪有那么大的架子?今后我们交往多了,你们就会知道,我这人是最好交朋友的。
现在啊,就靠朋友。”宋达清忙说:“我这人不随便交朋友,可朱处长我同他一打交道,就觉得这位领导够朋友。不说别的,没有架子呀!”
朱怀镜很随和地笑笑。心想这真有意思,要不是他前几天有意摆一下架子,哪有今天的排场?小姐开始斟酒,问先生要点什么?朱怀镜回眼一看,见小姐盘里托着茅台、王朝白和矿泉水。就说来点矿泉水吧。几位都劝他,今天是初次相叙,一定要喝点白酒。
朱怀镜就用手优雅地捂了杯子,说大家随意吧。随意二字说得平淡,却有一种叫人不好违拗的气度,别人就不便再劝了。其实朱怀镜喝白酒是海量,从前在县政府,他天天都在酒里泡着。到市里以后,凭他的位置和交际,喝酒的机会不多。今天见有茅台,他的酒瘾几乎要发了。但他知道市里一般有身份的人物,喝酒总喝得含蓄,也只得忍了。四个人的席,菜却都是大份的,每样吃不了一半就撤下了,再上新的。朱怀镜心里真是不舍。但只是每样都斯文地尝一点儿。
雷老总频频举杯,宋达清豪爽地应和。朱怀镜发现梅小姐的目光很是特别,仿佛是一种水一样的东西向你无声无息地流泻而来。他心里就开始打鼓。猛然想起有关外眼角的说法,他就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同梅小姐搭话,却眼睁睁地望着这女人的眼角。果然是一双翘翘的外眼角!那外眼角向上轻轻一挑,这双本来不算大的眼睛就飞扬着一种迷人的气息。梅小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嫣然一笑。女人已喝了几杯王朝白,脸上飞起了红云。这时,雷老总说:“朱处长,这次也是阴差阳错,让你表弟冤里冤枉吃了苦。我们很不好意思。不过事情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您叫您表弟安心养伤,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我们都按规矩办。”
朱怀镜放下筷子,扯了餐巾纸,慢慢揩着嘴巴。半天才说:“今天头次相叙,本不该提别的事情。这事一来是雷老总手下人干的,不能怪你雷总;二来说起败兴。既然雷老总提起了,我就有几句话要说。你们几位都是场面上走的人,我说出来你们别在意。
我再怎么着,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干部。家乡人还都说我在市里当大官哩!什么大官?一个表弟去找他,叫人打了一顿回来!就说我这面子不要,我那表弟他躺在医院怎么想这事?退一万步讲,要是他不是我表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老百姓碰上这事又怎么办?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哩!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还是要多想想老百姓哩!”雷老总忙说:“朱处长说的是,领导就是领导。”这回朱怀镜也顾不上谦虚,只说:“就算是抓了小偷,保安也不可以随便打人呀?”宋所长望了雷总一眼,说:“这一块的治安是我管的。雷老总对保安人员要求一直很严,这我知道。不过这回这两个保安怎么这么混账?雷老总,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雷老总问:“宋所长的意思?”“依我,关了他们!”宋所长说,“不过他们是你的职工,我就不好下手了。”老宋这分明是在同雷老总将军。雷老总一听这话,就说:“好!我马上解聘了他们!”说罢就拿出手机,叫人事部经理去找一下保安部经理通个气,把那两个人解雇了。宋所长一拍大腿,说:“好!办事痛快!既然你们解雇了他们,我也就不存在打狗欺主的事了。我马上叫小马带两个兄弟把那两个小子抓了!”说着就打手机叫了小马。
这下朱怀镜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梅小姐说:“既然事情都说好了,还是喝酒吧。”朱怀镜就说:“好吧,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了。女士优先,祝你永远年轻漂亮!”两人举杯轻轻一碰,朱怀镜说声先干为敬,就仰头喝了。玉琴惟恐朱怀镜独自先干了,怕失了礼貌,也忙干了杯。朱怀镜看看表,说:“也不早了,耽误各位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雷老总说:“朱处长要是有事呢,我们就不好留了。要是晚上没有要事呢,不妨玩一会儿。我这里的桑拿还是不错的哩。”
一听说桑拿,朱怀镜就心动了。但也不好就说行,只说事倒没什么事了,就是头有些重,想回去休息了。宋达清说,头重的话,正好桑拿一下,保证你清清醒醒出来。雷老总又再三相邀。朱怀镜就望了望玉琴。玉琴伸手同他握了一下,说还有个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失陪了。雷老总却拉着他说,去吧去吧,别客气。
朱怀镜只管跟着他们两人走,也不知到了几楼。三人一路上又是拉手,又是拍肩,说今后有事彼此关照。说话间就到了桑拿室。朱怀镜不太适应这里的香味,感觉有些窒息。进去一间像是休息室,四壁摆了些沙发,有些女人懒懒地歪在那里。一位小姐走过来,招呼三位先坐下。雷老总问朱怀镜是先按摩一下呢,还是先去桑拿?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来,不懂里面的套路。雷老总就叫过领班小姐交代了几句。小姐就请朱怀镜随她去。宋所长在他身后叫他不要着急,尽管放松,还早着哩。
小姐一路请请,也不知拐了多少弯,引他到了一扇门前。小姐一推门,门就开了。
小姐再说请,朱怀镜就径自进去了。里面竟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对沙发,一套桌椅,简单却不失雅致。这里温度又高些,叫人想脱衣服。他回头一看,小姐已拉上门出去了。正疑惑着,就见一位小姐轻轻推开门,飘然而至。又是一位美人儿!穿的是一套黑色羊毛裙,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片迷人的雪白。小姐-莞尔一笑,说先生请坐呀!朱怀镜想,是坐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呢?他就坐在了床上。小姐也就紧紧挨着他坐下,手搭在了他肩上,双手开始在他身上摩挲,凑在他耳边柔声问道:“先生来过荆都吗?”
一听小姐把他当成外地人了,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踏实些了,说:“是的是的,头一次来。这地方不错。小姐贵姓?”小姐不停地摩挲着,说:“我们是没有姓的,大哥就叫我小姐吧。大哥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小妹,我会很高兴的。”小姐做了个媚眼,手却径直往他下面伸去。他顿时心晃神摇,忙捉住小姐的手。他想说不要这样,又怕人家笑他老土,就握着小姐的手捏了起来。小姐的手很嫩,很有质感。小姐却更加风情了,说:“我的手就像没有骨头样的,你说是吗?”他只知口中哦哦着。这会儿女人移了移身子,正面向着他。女人眼中似乎有一种油光光的东西在流溢。这目光叫他心慌意乱。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他在心里叫自己赶快离开这里。可女人的手却摸到他那地方了,用力捏着。他低头看见了那片炫目的雪白,刚才一直不敢看,现在是躲都躲不及了。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脯间插进去。他浑身颤抖不止。女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为他脱衣。他猜得出这女人的喘气有些夸张,但仍是说不出的兴奋。女人把他一脱光,他突然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若是一下子冲进几个彪形大汉,他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是不是一个阴谋?他想赶快穿好衣服走了算了,但又起不了身,就说:“你怎么不脱?”女人说:“看你急的,我马上就让你痛快个够。我在给你拿套子哩。”女人取出避孕套给他带上。女人开始脱衣服了。他扑上去,女人嗬嗬地欢叫,他便觉得五脏六腑叫人掏空了。他知道这女人的样子八成是做出来的,却仍感到格外刺激。刚刚到位,他就憋不住了。只好一脸痛苦地动了几下,就山崩水泻了。女人哼哼哈哈地叫了几声,就睁开了眼睛,问道:“你怎么这么快?”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女人却坐了起来,目光幽幽的,说:“你不高兴是吗?”“没有。”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的脸色不好,是怪我没有陪好你是吗?”女人双手抱着乳房,自怜自爱地抚摸着。“没有哩。”他仍埋头理着衣服,不去看她。才要离开,他又怕太失礼了,就端起女人的下巴,说我忘不了你的。女人歪着头,做了一个娇态。
出了门,一时不知要往哪里去。估摸片刻,才弄清了方向。走到休息间,不见雷宋二人。他想他们两人这会儿也许正在销魂,就顾不上等他们,一个人径自出来了。就像转迷宫一样七弯八拐,才到了电梯口。钻进电梯才知这是九楼。电梯却是上楼去的,里面已有一男一女,黏在一起说悄悄话儿。男的只怕快六十岁了,女的不过十七八岁。电梯直到十六楼才下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便忍不住大喊了一阵。他心里闷得慌,可这个世界找不到一个可以任他叫喊的地方,只好躲在这里喊几声。哪知一叫喊,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忙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可以这么脆弱,早不是哭泣的年龄了。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就见玉琴站在大厅里。她已换了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一见玉琴,他不由得心虚。想躲她是躲不了啦。玉琴马上就看见他了,朝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迎过来。他感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冷漠或者傲慢。
从电梯口走到玉琴跟前不过二十来步,却似万里之遥。他几乎不会走路了,脚杆儿僵直,腿弯儿却在发软,双手也左右不是个味道。
玉琴伸手同他轻轻带了一下,问:“不玩了?还不到二十分钟哩。他们两位呢?”他说:“他们还没有下来。老雷拉着我说了一会儿话。我又不太习惯去那些地方,头也有些痛,还是回去算了。”玉琴笑着问:“是吗?我送送你吧。你到门口等等我,我去开车。”也不由他说什么,玉琴就开车去了。一会儿,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到他面前。
玉琴在里面开了车门,请他上车。玉琴开了音乐,曲子缠绵而忧伤。两人都不说话了。
车开得很慢,朱怀镜微微闭着眼睛,心里说不出的空虚。想起桑拿室里的事情,他心里羞愧难当。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是人的事情了。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他仍然还是有脸有面,说不定以后发达了还会是个人物。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他才开腔,说:“谢谢你。”才要下车,他又回过头说:“你今天酒也喝得不少,一个人开车回去小心一点。这样吧,二十分钟之后我打电话给你。
我要知道你安全到家了才放心。”玉琴回过头来望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笑,说:“其实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你真的这么担心我,我们找个地方,你陪我醒醒酒怎么样?”他只好又把车门拉上。玉琴把车开到蓝月亮夜总会。两人找了一个散座坐下,朱怀镜现在的心情特别灰。本是他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有一种被伤害的感觉。不论什么曲子,激越的也好,婉约的也好,在他的耳朵里仿佛都是幽幽咽咽的,如同哀乐。朱怀镜不知道玉琴的心情怎么会坏的。他当然不好去问她。他自己的心情却是怎么也好不起来。哭泣在他早已陌生了,可是今天,哭泣的感觉却好几次撞击他的心头。他想现在要是能只身站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大声大声地叫喊一阵,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那就畅快了。
可这世界找不到一个哭泣的地方。
几曲过后,灯光全部暗了下来,他连玉琴的人影都看不清了。这是情调舞时间。一只温润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心头不由一跳,牵着玉琴站了起来。玉琴身子一悠,轻轻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他便不紧不松地楼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怀里的女人是那么自自然然,不显一丝狂野或做作。一曲终了,朱怀镜还不知道。玉琴拉了他一下,他才怔怔地下来了。
两人坐下来喝茶,谁也不说话。到了来宾点唱时间,玉琴去点了歌。唱的是《枉凝眉》。朱怀镜不及听歌,早已心神恍惚了。就算玉琴还是阆苑仙葩,我朱某人也早不是美玉无瑕了。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我居然也做了!从今天起,我朱怀镜再也不是一个好人了!
玉琴的歌声博得满堂喝彩。朱怀镜却忘了鼓掌,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玉琴下来,也不坐下,挽着朱怀镜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朱怀镜一把抓住玉琴的手,胸口狂跳不已,却尽量镇静自己,从容地搂起玉琴。两人紧紧拥抱在——起了,摩挲着,亲吻着。过了好一会儿,玉琴才慢慢睁开眼睛,长叹一声,说:“回去吧,好吗?”
夜已深沉,车流稀了,玉琴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车到市政府门口,朱怀镜凑过嘴去亲玉琴,却亲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儿。
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儿不动,想望着玉琴把车开走。却只见车灯熄了,车却一动不动。他就挥手示意,让她快走。仍是不见动静。他想玉琴一定是要看着他先走,他就挥挥手往大门里面走。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仍只见那辆白色的本田无声无息停在那里。
02
朱怀镜昨晚没怎么睡。吃早饭的时候,香妹问昨天谈得怎么样。他说还可以吧,也不说具体细节。香妹说她昨天下午已到医院去了一趟,把事情都办妥了。主治医生已按我们的意思做了病历,但他说药费肯定也要随着提高,不然就不像了。我想药费反正不是我们出,也就随他们了。朱怀镜却说:“别这么搞,多没意思。”
香妹就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我当初还说这样不好哩!我是想你没空才专门请假去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反而落得怨了。”朱怀镜知道自己失态了,忙解释说:“我是说龙兴大酒店的老板也很客气,我们太那个了,面子上不好过。这事也只是聘请的保安人员干的,而且他们把保安也解雇了,老宋还把那两个人抓了。我这人就是心软。”香妹想了想,说:“这事就不好办了。我叫人把病历做了,现在又去叫人改过来怎么行?还说我们反复无常哩。”他想也是这么回事,只好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到办公室刚打扫完卫生,刘仲夏过来说,处里开个短会,有几个事情要说一下。好不容易开完了会,朱怀镜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一看手表,发现这会竟开了两个多小时。
一坐下,就响起了电话。他的心猛然跳了起来。一接电话,却是宋达清打来的。他不免有些失望。宋达清说一上班就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说刚才在开一个紧急会议,才回办公室。宋达清说昨天没赶上送他,太对不起了。他说,哪里哪里。昨天我本也想桑拿一下的,但我这人就是土,闻不得里面的香水味,只觉头昏。出来没看见你们,也就不打搅了。宋达清再客气了几句,两人就挂了电话。
他不知宋达清会不会知道昨天晚上按摩的事。这种把柄不论让谁抓在手里都不是好事。昨晚回家以后,他接通了玉琴的电话,玉琴却冷冰冰的,似乎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后来又想到按摩的事。人在深夜里思维通常是一种放大思维,恐惧和懊悔就不断地膨胀,像两条冰冷的蛇死死缠住他不放。便又想起平日里对别的女人心猿意马,觉得自己无比卑劣。自己还时时刻刻以体面人自居,骨子里却是衣冠禽兽!这事要是摆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将何以为人?因为爬上那女人的身体,他的良心终生不会安宁了……可这么自责着太难受了,他不得不找个说法来安慰自己。于是他想,如果自己从前对这等明知做不得的丑事还心怀某种邪念的话,那么,今天胆大包天地做了,发现就那么回事,无聊透顶。今后就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现在,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须臾不忘的是玉琴。他又挂通了电话。玉琴接了电话:“谁呀?”见是朱怀镜,玉琴不做声了。他忙说:“玉琴,你好吗?你说话呀!”玉琴仍是不做声。朱怀镜连声叫了起来:“你到底怎么了玉琴……”他还在忙忙地问,玉琴却放了电话。朱怀镜仍听着电话的嗡嗡声,半天才罢。
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了,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同事们进来,以为他在考虑什么重要事情。一会儿,香妹来电话,问四毛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他心里正不好受,很想发火,却万难忍住了,只说现在很忙,到时候再说吧。他放下电话,仍是来回走动。又想到为四毛的事去做手脚,真是没意思。自己怎么这么俗气?玉琴要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人,会怎么看?中午下班,他不想回家,一时又想不起要到哪里去。心里只想着玉琴。可显然这会儿不可冒冒失失地去她那里。一来真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去了怕落个没趣;二来她这会儿正忙,也没空招呼他;三来白天去那里太招眼了,说不定就生出什么话来。
反正不想回去,只管一个人往外走。外面很冷,他便梗了下脖子抖擞起来。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儿,就想到了李明溪,干脆去看看。下了公共汽车,就有人力车师傅招揽生意。去美院还有一段岔路,公共车到不了。朱怀镜是个很自律的人,一直坚持不坐人力车,不让别人擦皮鞋。他想今后也要把这些教给儿子。朱怀镜这么胡乱想着,就到了美院了。美院的林子很好,林间小径曲直,落叶满地。有些学生在那里站着蹲着,捧着画板写生。
朱怀镜见了那栋两层楼的教师宿舍,上了楼,敲门。好半天,门才慢慢开了。一个被头散发的人鼓着眼睛瞪着他,吓了他一跳。这人却一龇牙,笑了起来。正是李明溪。
朱怀镜进门说:“你这里怎么越来越像个疯人院?”抬头望了望四壁乱七八糟挂的些个字画。几副对联倒写得落拓:“有兴只喝酒,无聊才作画”、“只写花鸟鱼虫,不管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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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说罢就直勾勾望着李明溪,觉得这人的脑子里尽是些匪夷所思,非常人能比。
李明溪就问:“你那刘处长叫什么名字?画是画好了,还没题款呢。”说着就指指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面近处一角是极具野韵的茅屋,竹篱环拱,柴靡轻掩。茅屋旁边是竹林,只露出一隅,却见新笋数竿,点染春意。又有老桑一枝,嫩叶数片,两只肥嘟嘟的蚕爬行其上。而远处则山淡云低,仿佛才下过一场春雨,透着清新的晴光。画面虽满,却不嫌壅塞,反因远近相衬,层次分明,色调明快,使场景开阔舒展,气象不凡。朱怀镜忙说:“画得好画得好。刘处长叫刘仲夏。不知你怎么题款?不要隐含讥诮才是。”
李明溪也不说什么,提笔在左上方题道:竹篱茅舍,底是藏春处。刘仲夏先生雅正。
又在右下方题道:野人李明溪,某年冬月。
朱怀镜却说:“你下次要题疯人李明溪了。”说着,又觉得画上这两只蚕可爱倒是可爱,只是有违常识。蚕哪有自己爬上桑树的?李明溪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原只画了桑叶,不想过一夜就爬上蚕宝宝了。”朱怀镜觉得这话极幽默,又极机智,就说:“你也真牛气。再过几天,桑叶不叫蚕给吃掉了?你还是快捉了这蚕吧。我说你要真的成了大家,今天这话说不定会成典故的,就同什么画龙点睛一样。”李明溪问这画是他拿去裱,还是朱怀镜自己送去裱。朱怀镜怕时间耽搁太久,就说我去找个地方算了。李明溪便拿了张报纸,将画稀里哗啦包了。朱怀镜看着李明溪动作茅茅草草,生怕把画弄坏了。天有些黑了,朱怀镜才记起自己中饭都还没吃过,顿时饥肠辘辘的了。便邀了李明溪,到外面找了家店子,两人喝了几杯。
朱怀镜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香妹已上床睡了。朱怀镜有事不回来,从不同家里打招呼。这是他在县里工作就养成了的习惯,香妹早不把这当回事了。当初县里电话不怎么方便,他又是吃着早饭不知中饭在哪里吃的人,就索性叫家里人不要等他。这样他倒还自由些,少了许多拘束。
朱怀镜草草洗了一下,就来睡觉。香妹说:“今天怪不怪,总有电话打来,我一接,又不听人说话。”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却说:“一定是谁打错电话了。这事常有。”他想下床去给玉琴挂个电话,香妹却在解他的衣扣了,便不好说什么了。
次日一上班,玉琴来了电话。朱怀镜喜不自禁。他早想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玉琴先说话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朱处长吗?你的工作证,我们保安部交给我了。不好意思,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你这会儿不出去吗?”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说好的好的。本想说不劳你送,自己来取,却又怕显得失身份。
放下电话,朱怀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就叫我朱处长了?她真是这么反复无常的人吗?既是如此,何必她自己来送还?随便派一个人来不就得了?不光觉得玉琴不对劲,自己也好像不对劲。本来与这女人几个小时之内似乎走过了几万年的路程,却一下子又考虑自己的身份了。
一会儿,玉琴来了。玉琴微笑着,掏出他的工作证给他。他请她坐,忙去倒茶。玉琴明显地瘦了,脸色很憔悴。他正拿着茶杯,只听得玉琴说你这里忙,就不坐了吧。他不好勉强,放下茶杯说那真不好意思呀。心里怅然若失,又不好表露。突然想起要去雅致堂裱画,就说:“我想去雅致堂有个事情,同你一道去好吗?”玉琴说:“好吧。”朱怀镜从柜子里取出李明溪画的那幅藏春图,随玉琴一道出来。上了车,两人坐在车里,似乎就有了某种氛围。他便想找些话说,却半天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玉琴侧过脸来,望他一眼,说:“你这两天瘦了。”朱怀镜也望望玉琴,说:“你也瘦了。”玉琴的脸就红了一下,不说什么了。一会儿就到雅致堂了,朱怀镜开门下车,说:“谢谢了。你好走,我打的士回去就是。”玉琴不做声,只望着他。
雅致堂是字画装裱的百年老店,在清代就名播海内。主堂的是大名鼎鼎的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原想随便找家店子裱一下算了的,但怕糟蹋了画,才特选了雅致堂。可雅致堂的师傅是见多了上乘画作的,他拿不准李明溪的画到底如何,这会儿便有些心虚了,怕人家笑话。进了门,见接洽生意的是一位小姐。小姐很客气地招呼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指着墙上的价格表同他讲着价钱。正说着,一位白髯童颜的老先生从里面出来,从柜台边走过,不经意看了一眼朱怀镜手中的画。才要走开,又回过头来,接过画细细看了起来。朱怀镜想这位无疑就是卜老先生,他心里就打起鼓来。不想老先生端详半天,却啧啧道:“好画好画!不知这位是不是就是李先生?”朱怀镜忙说:“不不,我姓朱。
李先生是我一位朋友。您一定就是卜老先生?久仰了。”老先生伸手同他握了握,道:“哪里哪里,只是痴长了几十年。这真的是好画啊!我是多年没见到这样的好画了。我只是个裱画的匠人,见识浅薄。但当年在北京学徒,好画还是见过些,所以画的好丑还是识得的。”朱怀镜说:“老先生见多识广,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些事情了。”卜老先生忙摇手道:“哪里。”老先生说着又凑近了细细看画,突然眉头一皱,说:“我见识也少,只知诗有诗料,画有画材。据我所见,蚕是不太入画的,而把蚕画在野外桑树上更是奇了。我倒有些不明白了。也许这位李先生另有高情雅意吧,我这老头子不敢妄自揣度了。这画我亲自来裱,价格先别说,一定优惠。多年没见这样的好画了,不收钱也值啊。倒想见见这位先生。”朱怀镜就说:“这好说,我哪天带他来叙叙。”
说好了,朱怀镜便告辞。本想留下名片的,但想同这样一位老先生打交道,递上名片,怕有显牌子的意思,未免太俗,就只拿笔写下了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卜老先生也并不问他在哪里高就之类的话,只同他握手再三,像是遇着了知音。可见这卜老先生的确是个超逸之人。
出了雅致堂,却见玉琴的车仍停在那里。朱怀镜便心头一热。才走到车子跟前,玉琴在里面打开了门。他上了车,说:“我以为你走了,就同卜老先生聊了一会儿。一位好儒雅的老人啊。这种老人如今也不多见了。”玉琴却望也不望他,只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这种荒唐的女人也不多见了吧?”
朱怀镜想不到玉琴会这么说,就侧过脸望着她,低沉着声音,说:“玉琴,你把我弄糊涂了。遇上你是我感到最快活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对你这么上心。说起来我们俩都不是年轻人了,早不是浪漫的时候了。但自从前天晚上起,我觉得我自己变了。
我现在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玉琴,现在荒唐的男人多,荒唐的女人也多,但你这样的女人找不到。”玉琴淡然一笑,说:“我们都冷静一段好吗?”说着就伸过手来。但她抓着他的手并不是握,而是捏了捏。朱怀镜便伸出另一只手,把玉琴的手团在里面轻轻揉了一下。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半天理不清自己思绪。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念念不忘的是玉琴,可玉琴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挂手机虽是通了,也不见她接。他便猜想玉琴可能有意避着他,因为她熟悉他的电话号码。越是找不到玉琴,他便越是着了魔,想尽快同她联系上。几次想到干脆自己上龙兴跑一趟,可又顾这顾那。
这天,朱怀镜接到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的电话,说他来荆都了,想见见皮副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项目,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朱怀镜说可以,但要看皮市长有没有空。他便记下张天奇的手机号码,等会儿再联系。
皮副市长秘书方明远,人还好打交道,朱怀镜才答应了张天奇。要是找别的市领导,他多半会搪塞掉。只因那些领导秘书多半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他刚调市里不久,县里的书记周在光托他找过几次向市长,他都借故推脱了。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牌子天大,莫说处一级同事,就说秘书长们他也只听一两个人的。朱怀镜不喜欢那个人,就只在周在光面前敷衍一下。可周在光是个势利的人,回去就说朱怀镜在市里混得不怎么样,托他联系个人都办不到。所以后来再也没人为这些事找他了。他倒省了许多麻烦,不过有时回到县里去自己也觉得很没有面子。县里那些头儿,对他也就只是面子上热乎了,他一看心里就有谱。只有张天奇对他总像往常一样。只要他回家去,张天奇少不了要亲自陪他吃一顿饭,灌酒灌得他云里雾里。他也不去多想张天奇这人到底怎么样,他知道这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事情总是做得左右逢源。就说这张天奇刚任县长时,县里财政紧张,县委、县政府要求全县上下勒紧裤带过紧日子。可不管财政怎么紧,张天奇还是千方百计挤出经费将县委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的座车换成了崭新的奥迪。他自己却仍坐那辆前任县长留下来的旧桑塔纳。政府办的同志多次提意见,要他也换一辆车,他总说这车还可以,等财政状况好些再说吧。这事在社会上一传,群众还都说这位县长廉洁。
其实朱怀镜清楚,张天奇那辆桑塔纳一年下来早脱胎换骨了,几乎只有外壳和牌照是现成的。当时朱怀镜管着财政,光经他手批的汽车大修经费就有近二十万元。不过这事朱怀镜从来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当时他只是心里暗暗佩服张天奇,认定此人可为大用。
方明远正好在办公室,很客气地招呼朱怀镜坐。朱怀镜说:“我老家乌县县长张天奇同志想找皮副市长汇报一下高阳水电站的事,看皮副市长安排得了不?”方明远想了想,说:“皮副市长今天下午在开会,明天一天的活动也安排了。这样吧,我先向皮副市长汇报一下,看后天吧,我一定同皮副市长联系好。”方明远这么好办事,朱怀镜也觉得很有面子,信口就说:“你晚上有安排吗?张县长托我请一请你,晚上一块叙一下。”方明远似乎面有难色,说:“那就不客气了吧。”朱怀镜见方明远嘴上不怎么推,就玩笑道:“人家基层来的同志,很不容易,你就放下架子,联系一下群众吧。”方明远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朱怀镜便同方明远握手告辞,说下班时来邀他。
回到办公室,朱怀镜马上挂通了张天奇电话。接电话的问是哪一位,听上去不像张天奇。他便说找张县长。我姓朱。那人忙说,哦哦,是朱处长。我是张书记的秘书小唐,请稍等一会儿,张书记在卫生间。朱怀镜这才知道张天奇原来已经当书记了。便想自己消息如此闭塞了,这都是混得不好的表现。心里便不免有些感慨。
一会儿张天奇接了电话,朱怀镜说问题不大,具体时间还要衔接,可能要后天去了。
张天奇谢了朱怀镜,又笑话道,那只有住下来静候圣旨了。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说:“张书记,我们只怕也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叙了吧,今天我请客,一起喝几杯。我还请了皮副市长的秘书方处长。”张天奇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哪里哪里,怎么能要你老弟请呢?我早就做了计划了,叫你先说了。不行不行,一定我来请。你把方处长请来是最好不过了。你老弟想得周到、周到。”
两人在电话里客气一阵,还是定下来由张天奇请。张天奇便又客气说,自己是乡巴佬进城,不识荆都的深浅,要朱怀镜点地方。朱怀镜也客气一下,说就放在龙兴大酒店如何?放下电话,又有些后悔了。荆都大小酒店上万家,为什么他就像条件反射似的立即就想到了龙兴大酒店呢?看来他心里怎么也放不下玉琴了。可他不想再挂玉琴的电话,怕落得没趣。雷拂尘说过,让他有客就带去,便挂了电话去,说带几个客人来吃晚饭。
雷拂尘很是豪爽,忙说好的好的。
朱怀镜再处理一些事情,就快到下班时间了。张天奇打了电话来,说车在办公楼外面了。他便挂了方明远的电话。方明远下来了,朱怀镜就同他边走边说:“张天奇同志已是我们的县委书记了,我喊他县长喊顺口了,总忘了。”
二人一出办公楼,张天奇就从小车里出来了,伸出手来一一握了。此处不便过久寒暄,几个人都心领神会,挨次上了车。上车时免不了又让了一下位置。张天奇便坐了前面座位,玩笑道:“市里的规矩与县里不同。县里是领导坐前面,市里是秘书坐前面。
我们基层来的就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今天我就给两位市里领导当秘书吧。”大家就笑了起来。
张天奇又回头对方明远说:“我是久仰方处长大名,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呀!”
方明远忙谦虚地摆了摆手,一脸和气。说笑着很快就到龙兴了。朱怀镜眼睛一亮,远远地看见玉琴站在门厅外面,正是那天晚上去蓝月亮夜总会的装束,一袭浅酱色呢外套,下摆处露出一线米黄色长裙。他想这会儿玉琴本该穿她那种职业女性的西装,系着领带或者一条白丝巾,怎么会是这个装扮呢!
车到玉琴跟前停下,她却没在意这辆车,正朝远处张望。朱怀镜猜想她一定是在等什么客人。他从车里钻了出来,大方地喊了声:“玉琴!”玉琴忙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脸飞红云。她伸过手来放在朱怀镜手里,说:“哦,我还没看见是这辆车哩。老雷还有客人,让我来恭候几位。”朱怀镜本想同她握一下手就放开的,却感觉放不下,便牵着她一一介绍张天奇和方明远。她便抽出手同两位客人握了一下,说道欢迎欢迎。门厅里面就出来几个人,喊道朱县长你好。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计委、财政局、水电局的几位头儿,算是老部下了。原来他们早等在这里了。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边望着他客气地笑,他想这可能就是张天奇的秘书小唐了,便伸过手去。年轻人双手握过来,俯着身子摇了一阵,说朱处长好朱处长好。
客气完了,玉琴便请各位上楼。大家便又客气着让了让。进了电梯,朱怀镜忍不住望了一会儿玉琴。玉琴便又笑了笑,说:“还是安排在兰亭。”她说着便望着朱怀镜微笑。这微笑在场的人看了没觉得有什么,朱怀镜却感到五脏六腑顿时都舒展开了,止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玉琴专门强调兰亭,他觉得意味深长。他一时不能明白这意味到底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兰亭在他似乎有某种特殊意义了。朱怀镜好像又捉摸到了那天晚上在蓝月亮的感觉了。他刚才本来同张天奇并肩走在前面的,等电梯停了,就让让别的人,自己留在后面了。玉琴像是明白他的意思,也让客人先出去,又叫过一位服务小姐,让她领客人去兰亭。
两人走在后面,朱怀镜问:“这几天好吗?”玉琴笑笑,望一眼朱怀镜,说:“不好,你怎么样?”朱怀镜就大胆起来,说:“你真的不好我就来陪你。”玉琴见前面的人转弯了,就捏了捏朱怀镜的手,说:“不说这个了,就到了。是你请还是谁请?”朱怀镜懂得玉琴的用意,只说:“是张书记请,你只管替我安排好就是了。”
大家刚入座,雷拂尘拱手进来了。朱怀镜忙起身同他握手,并一一介绍客人。雷拂尘就连说贵客贵客,又说只要是朱处长的朋友来了,就是我的朋友。朱怀镜听雷拂尘这么一说,自然觉得很有面子。但马上又觉得有冷落了方明远的意思,就再次向雷拂尘介绍方明远,说这位方处长是皮副市长的秘书,也是我的好兄弟啊。雷拂尘便再次同方明远握手,又是久仰,又是请多关照。同客人豪气喧天一阵,雷拂尘说:“这边就请梅总好好招呼。我那边还有好几桌客人要打招呼,都是市委、市政府和一些市直部门的宴请,也是怠慢不得的啊。请各位尽兴尽兴!”
服务小姐便上茶、递热毛巾,一应如仪。小姐端了酒水过来,朱怀镜就望望张天奇。
张天奇本是个什么场合都放得开的人,忙说:“一律白酒,一律白酒。”朱怀镜望望玉琴,说:“女士就自便吧。”玉琴说:“我喝矿泉水。”朱怀镜就轻轻问玉琴:“王朝白也不来一点儿?”玉琴脚便在下面轻轻踢了一下他,轻声道:“傻瓜!”这声傻瓜叫得朱怀镜很是舒服,立即兴奋起来,说道:“玉琴就不喝白酒了,我们不能为难女士是不是?”
开始上菜了,张天奇举杯站了起来,说:“非常高兴能同各位聚在一起。我代表我们县委、县政府,感谢各位过去一段对我们县里工作的大力支持,敬大家一杯。”大家一齐起立,觥筹交错。朱怀镜设法营造气氛。他举了杯对方明远说:“我俩兄弟等会儿再说,我先敬远道来的客人。来,张书记,你是我的老上级,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我的关心,敬你一杯。”张天奇说着哪里哪里,就同朱怀镜碰了杯。
几位县里部门的头儿就开腔了,说朱县长是我们的老上级,这杯酒怎么喝?朱怀镜便摆了摆手,说:“各位,我比你们都年轻些,冤里冤枉当了你们几年领导,一定有不少得罪处。我敬大家一杯!”那几位就说,要喝就一个一个地喝,你一杯酒敬我们几个是不成的。朱怀镜说有例在先,刚才张书记不是一杯酒敬了一桌人?不想小唐说:“朱处长莫怪我多嘴。张书记是代表县委、县政府,也可以说是代表家乡一百万父老乡亲,这酒能不喝?”朱怀镜就看看小唐,觉得这小伙子人还机灵。酒桌上尽是歪理,他本想再辩几句,也好闹个气氛。但想同小唐论理有失身份,自己也不怕多了这几杯酒,就拿出大家风度,称赞小唐。可这称赞的话却又是对着张天奇说的:“张书记,你真会选人,选了这么一位聪明的小伙子当秘书。不错不错。好好,我挨个儿敬!”
敬完县里的人,朱怀镜就要敬方明远。方明远说不叫敬,不叫敬,我兄弟俩同饮一杯吧。接下来方明远就举杯敬张天奇和县里几位。玉琴见大家都注意他们敬酒去了,就轻轻对朱怀镜说:“你少喝点儿。”朱怀镜听了便心头一热。心想说这种体贴话的只有自己的女人。
方明远敬完了县里几位,回头当然要敬朱怀镜了。朱怀镜只说不行了不行了。其实他的酒量还远远不到,只因刚才听了玉琴的话,不好多喝了。方明远哪里肯依?朱怀镜望望玉琴,摇摇头只得喝了。酒一进口,却发现是一杯矿泉水。原来玉琴早吩咐小姐,偷偷为他一个人上矿泉水。玉琴举了杯说:“各位,我是在这里为大家服务的,不周之处,只管提出来。原谅我不会喝酒,但假酒真情,我敬大家一杯。”她虽喝的是矿泉水,但她那敬酒的姿态不容人不领情,大家只得一片感谢声,仰头喝了。
朱怀镜有这样一位女人坐在身边护着自己,说不出的快意。便要再敬大家的酒。于是又挨个儿敬了一轮。大家都有醉意了,只有朱怀镜和玉琴清醒。方明远酒量本来不错的,今天却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放慢节拍,抽抽烟,扯扯谈吧。我常与县里的同志一块吃饭,发现县里同志很能说笑话的,今天怎么不见各位说笑?”张天奇便笑道:“这些同志,个个一肚子杂水。只是今天见各位都是市里领导,又在这样一个很有格调的地方,不敢放肆了。”方明远说:“但说无妨。都是凡人啊!怀镜知道的,市里这些头儿有时在一起也说说笑话。都还说得很有水平哩。”张天奇就对他的几位下属说:“你们每人说一个,这是任务!”财政局长说:“说起老太太的笑话,我倒有一个。有个老太太最喜欢放屁,可能是肠胃不好吧。一天,老太太要去做客,又怕老是放屁不好意思,就带了个小孙子去。交代好了,奶奶放屁,由孙子认账。吃饭的时候,奶奶就屁声不断,孙子就老挨骂。这小家伙是个放屁精哩!奶奶吃饭慢些,又要同人家应酬。孙子三两下就吃完了,坐不住,想去玩去了,就问奶奶,你还放屁吗?不放屁我就玩去了。”又是哄堂大笑。张天奇笑了一会,说:“笑是好笑,不过这饭桌上就不要再讲这种屁话了。”
方明远说:“小唐也来一个?”小唐说:“这哪是我说话的地方?不过方处长点了,我就说一个吧。我是听别人说的,也是计划生育的笑话。有个乡的计划生育专干是位未婚女青年。有一天,她搞计划生育知识讲座,介绍避孕套的用法。她说,先吹一口气,看是不是漏气,再这么套上。说着就示范起来,但一个未婚女子,就不好怎么比画,便把避孕套套在大拇指上。偏偏听讲座的有个男的是个憨憨,回去对老婆说,今天学了个新鲜名堂,只要把这个东西往大拇指上一套,就不会怀小孩了,省得你吃药。过了几个月,这男的就跑到乡里找麻烦了,说他按照政府说的办,还是怀了,这就不是他自己的责任了,硬要生下来。”
大家又是一笑。朱怀镜说:“小唐只怕还没结婚吧,就有这么高的水平了。”小唐便不好意思了。张天奇说:“去年才大学毕业。现在年轻人,还是我们那会儿?”
大家说笑的时候,玉琴便要么叫小姐上茶,要么叫小姐为客人点烟。大家哄然大笑了,她就喝茶埋头遮了脸。张天奇就说:“我们说这些粗鄙的笑话,梅女士不好意思吧。”玉琴就笑笑,说:“我的耳朵接触不良,有些话听得见,有些话听不见。”张天奇便说:“梅小姐说话很有艺术,比哪一个笑话都好。”
雷拂尘免不了也过来敬了一轮酒,完了再拱手而去。朱怀镜就问玉琴,是不是也该到他们那边去应酬一下。玉琴侧过身子轻声说:“懒得去。要是以往,是该去一下的,这也是场面上的规矩。但现在是哪里也懒得去了。”朱怀镜听了这话耳根直发热,不由得望了一眼玉琴。玉琴脸作桃色,低着头喝汤。朱怀镜的心叫玉琴撩得滚烫滚烫像要着火,却又满心疑窦。心想不必过早欢喜,暂且静观局势,相机行事吧。
再喝了一会儿酒,方明远说:“大家都尽兴了吧?我是不行了。”张天奇看看大家,说:“再来一瓶?我看朱处长只怕还不够量。我原来也知道你能喝,没想到调市里以后,水平越来越高了。市里水平就是市里水平啊。”大家便说谢谢了。玉琴问要不要活动一下,说这里歌舞厅的档次还是不错的。张天奇说晚上还有事要办,来一次不容易,多走个地方得一个地方。下次再来吧。张天奇叫他的人先等一会儿,要亲自送朱方二位回家。
朱方二位说不用送,可张天奇说一定要送。朱怀镜本不想就走的,他便望了望玉琴。玉琴笑笑,可朱怀镜感觉这笑容有些凄然,就有意高声招呼玉琴过去有个事要说。他这么大大方方,别人也就不会在意。玉琴上前去了,他却有些胆怯了,麻着喉咙轻轻说:“我去应付一下就回来。”玉琴不做声,只是飞快地瞟他一眼。
车进了市政府大院,朱怀镜坚持先送方明远到家。快到方明远家了,张天奇说:“方处长,我们县里的皮衣厂得到皮副市长的关怀,这几年办得不错。我们只是牌子还没打响,但皮衣从选料、款式到工艺,都不错的,至少不比雪豹牌的差。我给皮副市长和你一人带了一件来。”方明远说:“张书记你太客气了。算了吧。”张天奇说:“那不行啊,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份心意哩。还要拜托领导多为我们宣传啊。”见两人一来一去讲客气朱怀镜就说:“方处长你就莫讲客气了,这是张书记的情意,就莫让他为难了。”方明远就说:“那只好谢谢了。”车在方明远楼下停了下来,司机打开后箱,张天奇亲自拿出一件皮衣来,说:“这是皮副市长的。方处长是穿大号还是中号?是中号吧。”便又亲自挑了件。握手而别。
上了车,朱怀镜就问:“皮副市长的衣服尺码你们怎么也知道呢?”张天奇笑道:“自有办法啊。”张天奇不细说,朱怀镜也不好多问,只在心里纳闷。原来县里驻荆都办事处的几个人神通广大,市里一些关键领导和要害部门头头的衣服尺寸,鞋的码数,谁喜欢打保龄球,谁喜欢洗桑拿,谁喜欢钓鱼等等,大多摸得清清楚楚。
车到了,仍是张天奇亲自选了一件中号加大的皮衣。朱怀镜问是不是进屋里坐一会儿。张天奇说下次吧。
朱怀镜把衣送上楼,对香妹说,是张天奇来了,还要去陪他们一下。香妹不说什么,只说别太晚了。朱怀镜匆匆喝了一杯水,洗了一下脸,就飞跑着下楼。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停在边上。正是玉琴。他心便狂跳起来,想尽量从容些,却忍不住跑了过去。车灯熄着,门却静静地开了。他钻了进去,一把抱起玉琴,狂乱地亲吻起来。
玉琴浑身不停地哆嗦着,手在朱怀镜的背上使劲地抠。好一会儿,玉琴轻轻说:“我们走吧,别老在这里。”车启动了,朱怀镜问:“我们去哪里?”玉琴问:“你愿意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便哪里,只要没有别人,就我们俩。哪怕是荒郊野岭都行。”
玉琴不做声了,只顾开车。见车是往龙兴大酒店方向开,朱怀镜再一次心跳。他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些事情。这正是他最近这些日子天天想着的事,却没想到会像夏天的暴雨一样说来就来了。一会儿,就到了龙兴大酒店,从东边角上进了一片宿舍区。下了车,玉琴领朱怀镜上了三楼。一进门,玉琴就双目紧闭,靠着门发软。朱怀镜忙把她搂了起来,无限爱怜地亲吻着。玉琴让他亲了一会儿,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去放了车就来。”
朱怀镜在客厅坐下,又站起来看了看这房子。是一套三室一厅,有两间房子的门是锁了的。厅和卧室装修、布置都很雅致。
一会儿,听到锁匙响,知道玉琴回来了。朱怀镜便走到门后。等玉琴一进门,他就把她搂了起来。玉琴顺手开了空调。两人坐在沙发上亲吻一阵,玉琴说:“洗澡吧。你先去洗。”进浴室开了水出来,说:“用我的浴巾,行吗?”朱怀镜本来三下两下就洗完了,但怕玉琴笑话,就万难在里面久挨了一会儿才出来。
玉琴早削好了一个苹果,递给池,说:“我去洗了。”
这本是上好的红富士苹果,可今天朱怀镜吃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他只感到肠胃发胀,喉头发热。只巴望玉琴快点出来。宋怀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分一秒都这么过得慢。浴室里面的水哗哗响个不停。本来听着不响了,可过一会儿又响起来了。
里面终于没有一丝声音了。朱环镜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可玉琴还是不出来。
过了好久,玉琴才穿着束腰睡衣出来了。可不知怎么的,朱怀镜却不敢伸手去抱她了。玉琴好像也极不自然,不敢正眼望他,只一边用毛巾搓着头发,一边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可一坐下,身子禁不住倾了过来。朱怀镜重重出了一口气,猛地搂起玉琴,往卧室去。毛巾便掉到了地上。两入在床上滚成一团。朱怀镜掀开玉琴的睡衣,惊得他几乎要晕过去。这女人丰满的乳房高高耸起,而乳头却小巧而浑圆像少女。下腹光洁而平滑。他胸口发慌,浑身支持不住了,便慢慢趴了上去。玉琴却是双目紧合,微微张开嘴,紧张地呼吸。朱怀镜伏在玉琴耳边问:“要用套子吗?”玉琴有气无力地说:“我这里哪来的套子?你真傻,你不见这床上一切都是崭新的?来吧,带套子就……就浪费了……”朱怀镜在上面轻轻试探。玉琴先是双手无力地摊着,突然,朱怀镜一用力,她便啊地叫了一声,全身都绷紧了,在下面颤抖个不停。朱怀镜不知如何是好。像是过了几万年,朱怀镜终于停了下来。但他舍不得松手,仍抱着玉琴,就势一滚就把她抱在了上面。他不停地抚摸着玉琴的背。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琴才轻轻说:“抱我去浴室。”朱怀镜便抱起玉琴去了浴室,放了水。玉琴躺在浴缸里,仍闭着眼睛,似乎沉醉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里。朱怀镜站在那里欣赏一会儿自己的美人儿,也进了浴缸。他搂起玉琴,把她放在自己身上趴着。他为她擦身子,轻轻地擦着每一块皮肉。她的皮肉柔软而有弹性。朱怀镜细心地擦干了玉琴,抱她回床上。可一进卧室,朱怀镜傻眼了,不禁啊了一声。床单上是鲜红一片。他刚才一直没注意到。这下玉琴睁了眼睛,皱着眉头问:“怎么了?”朱怀镜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玉琴从朱怀镜身上下来,打开柜子取出一床干净床单换了。她自己爬进被窝里,也不喊朱怀镜上床,任他赤身裸体站在那里。朱怀镜见被子在微微耸动,就知玉琴可能在哭。上床去问,玉琴也不理他。半天,玉琴才哭着说:“算我看错人了。我只当你同平常人不一样,不会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可你也是这么看我的。你见我还是个处女,就吃惊了。你原以为我早同无数男人睡过觉了是吗?你想你是碰上了个风流女人,乐得同她逢场作戏是吗?”朱怀镜忙说:“不是不是呀!我只知道爱你爱得发疯,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有没有过去。”玉琴说:“怕担责任了?见一个女人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你就怕了是吗?”朱怀镜说:“别揪住不放好不好?我不让你说话了。”他说着就吻住她,不停地吻,堵住她的嘴巴。玉琴先是不太响应,但他吻了一阵,她便也咬着他的嘴吮了起来。两人什么也不说,只是拥抱着不停地亲吻。朱怀镜舍不得回去,玉琴也不问他,两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依偎在一起。朱怀镜真的不明白了,像玉琴这样一位动人的女子,怎么会一直没有过男人呢?
次日凌晨五时刚过,朱怀镜就醒来了。玉琴还睡着。他舍不得就这么离去,便静静地望着这睡美人儿。女人那弯弯的秀眉,修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微微撮起的红唇,圆润而泛红的脸庞,无不令他爱怜。他禁不住伸出舌头,舔着女人的眉毛、鼻子、嘴唇、脸庞,……玉琴慢慢醒来,睁眼望了他一眼就往他怀里钻。他便又放肆地吻起女人来。
吻着吻着,发现女人早已泪流满面了。
已是六点多了,他必须马上动身。“我走了?”玉琴不说话,只把自己蒙进被窝里。
他只得起床,匆匆梳洗了一下,就要出门。可走到门口又跑回来吻一下玉琴。这样三番五次了几回。他终于下决心要开门了,玉琴又叫了他。他又忙跑回来,紧紧搂起她。玉琴说:“床头柜上有两把钥匙,你拿着吧。”她手推着朱怀镜,眼睛却依然闭着。他便说:“你望我一眼,朝我笑一笑我才走得安心啊。”玉琴这才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可朱怀镜觉得这笑容凄婉如残阳。
朱怀镜下了楼,外面还是黑咕隆咚的。他走到大街上,就小跑起来。抄着小巷子,一会儿就到市政府门口了。他便把步子放从容些,免得门卫盘问。回到家里,香妹已经起床,在厨房里忙着。香妹也不怎么怪他,只说晚上不回来,也该打个电话。他便说,本想回来的,但他们硬要扯着我打牌。人家也难得来一次,又是老同事,怎么好太那个呢?
吃了早饭,送了儿子回来,仍去办公室上班。一会儿刘处长过来说,柳副秘书长交代,过几天就进荆园去,请大家这几天把有关资料搜集一下。原来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都要住进荆园宾馆去起草,一住就是个把月。荆园同龙兴紧挨着,走路只五分钟就到。
朱怀镜便巴不得今天晚上就进去。
上午快下班时,方明远打电话来说,他同皮副市长汇报了。皮副市长意思,明天下午三点半听取汇报。朱怀镜便表示感谢。就挂通张天奇的电话,告诉他们已联系好了,要他们明天下午三点半准时来。又把皮副市长如何忙,如何让皮副市长在百忙之中挤时间听取汇报的话渲染一番。张天奇就表示十分感谢。朱怀镜便又交代,最好由张书记你一个人亲自汇报,简明扼要。
又想起卜未之老先生想见见李明溪的事,就挂了李明溪的电话。一说,李明溪却知道卜老先生,只是从未见过面,说见见也好。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这回如此爽快。可见人以意气而相投。他便又挂了卜老先生电话,说晚上同李明溪一道去拜访他老人家。卜老先生很高兴,说晚上在家恭候。
晚上,朱怀镜和李明溪如约去了雅致堂。一敲门,出来的正是上次接待朱怀镜的那位小姐,问是不是朱先生和李先生二位,我爷爷正等着二位哩。原来这是卜老先生的孙女。正说着,卜老先生迎了出来,将二位往里面让。穿过门面,进了一间房子,像是卜老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朱怀镜一进屋就看见了书桌上方的一副对联:
平生只堪壁上观千秋不老画中人
那字也极有风骨。朱怀镜便说:“好联,好字。这字真可以说是笔挟天气,风骨苍润。”
这时卜老孙女儿送了两杯茶来,又出去了。卜老先生招呼一声喝茶,就朗声笑道:“老朽涂鸦,见笑了。”李明溪也说:“的确好。”李明溪谈书法是谈得出一些道道来的,就同卜老切磋起来了。李明溪说很不满意自己的字,一定要卜老指点一下。卜老却只是谦虚。李明溪是个不受拘束的人,自己就取了笔纸,说写几个字,让卜老点化一下。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
不管西北与东南只写山水换酒钱
欲结草庐荆山下种得老梅半亩寒
朱怀镜就玩笑道:“李明溪你装什么隐士,你这歪诗根本说不通。第一你现在是拿政府薪水,不是靠你写什么山水糊口;第二荆山下面是寸土寸金,神通不大的房地产老板还难得挤进去,哪有空地让你去搭个破茅屋,还要种上半亩梅花?”卜老就捻须而笑,说:“两位都是妙语。”李明溪就说:“我又不是在写诗,只是在写字。”朱怀镜说:“论字论画我都是外行。但卜老这对联我却是非常喜欢。我觉得妙就妙在一语双关上。
作为终身从事装裱行业的自况,这当然是贴切不过了。而卜老是个超凡脱俗的人,不管世事风云如何变幻,只是冷眼看世界,岂不是‘平生只堪壁上观’?你老一年到头不问俗事,只在画中,又是位寿星,岂不是‘千秋不老画中人’?”卜老笑道:“朱先生过奖了。老朽终究是个俗人啊。”说罢又仔细看了看李明溪的字,说:“李先生真是谦虚,这字蛮不错嘛。但恕老朽直言,细看你这字,就知你是没有专心学过书法的,你这手字全凭天赋。依你的个性,就是这个字了。有这字,也可以交代了。依我愚见,你的字与画比,字是中流,画是上乘。”说着两人便又论起画来。朱怀镜见李明溪越说越狂放,越说越玄乎,就想堵他几句。但是见卜老却在点头称是,他就不好怎么讲了。眼看时候不早了,朱怀镜就说:“卜老要休息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卜老还要相留,朱怀镜就说李先生住得远,太晚了就没有车了。其实他知道李明溪谈兴正酣,你不说走,让他吹一个通宵他都行。
两人便告辞出来。卜老一定要送到门外。
等卜老一进屋,朱怀镜就说:“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这么狂。中国画几千年的历史,叫你‘匠气酸气’四个字就说完了。你是什么气?傻气吧!”李明溪只说:“你只配写你的‘同志们’去,这个你又不懂,瞎说什么?”两人不顺路,朱怀镜让李明溪先打的士走,自己径直去了玉琴那里。
开门进去,见玉琴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一本杂志。两人便靠在床头温存起来。玉琴说:“今天没想到你会来。”听那口气像是有些惊喜。朱怀镜便说:“我是天天都想来啊。刚才陪一位画家朋友去雅致堂卜老那里说话,我回来就往你这里来了。”玉琴便问是不是他上次说起的那位老先生。朱怀镜说是的,便细细说起卜老先生脱俗的气度来。
玉琴听了很是感慨,说:“人能像卜老这样,不管世事,淡泊自处多好。”朱怀镜却说:“好怎么不好?但是你得潇洒得起啊。卜老是有这门手艺,钱进的不少,又不要去求人,不乐得清逸出俗?说来我这种人也可怜,讲本事没有一样本事,不当干部的话,只怕饭都进不了口。怎么去不问世事?”玉琴就说:“好了好了,怎么越说越不高兴了。我们不说这个话了。”朱怀镜就笑道:“那我们说什么呢?”玉琴伏在他的肩头,说:“我们来说我爱你呀!”
朱怀镜一下就激动起来,立即把玉琴搂了起来,嘴巴吻着她的脸蛋,手却伸进她的怀里抚摸。他很想做爱,但今天晚上得回去。做了爱就回去,怕玉琴怪他只是为了这事来的。他便交代自己今天一定要克制。两人温存了好一阵,朱怀镜说:“过几天,我天天晚上可以来陪你,你高兴吗?”玉琴便睁了眼睛,望着他问:“是真的吗?”见朱怀镜肯定地点了头,她就又钻进他的怀里动情地扭起来。“但是我今天晚上得走。”朱怀镜说。玉琴说:“走吧,你再抱我一会儿就走吧。”朱怀镜便又是亲吻她,拥抱她。玉琴便撤着娇儿说:“我要你抱着我在房里转三圈再走。”他便像抱小孩似的抱起她,在房里转圈儿。玉琴就在他的怀里美美地笑。看着她这高兴的样子,转过三圈了,他说还转三圈好不好。玉琴说好好我要。他便又转了三圈。玉琴却说:“干脆还转三圈凑个九圈天长地久吧。”朱怀镜就又接着转。转完了,朱怀镜把玉琴放在床上,替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早上床睡了。他洗了脸也上了床。香妹便转过身来搂着他。
他的脑子里却总想着玉琴那开心的样子。不想那女人那么会撒娇,真叫人爱怜不尽。想着想着,就激动起来了,憋得难受。心想刚才同她甜蜜一回就好了。香妹手碰着了他的下身,就搂着他风情起来,问他是不是要了。他突然感到有些内疚,就说要。于是,他心里想着玉琴,同香妹痛快了一次。香妹觉得今天男人特别有力。
张天奇按时到了,朱怀镜就带他去了楼上会议室。柳副秘书长和市计委、水电厅、财政厅等部门的负责人已经坐在那里了。柳副秘书长是协助皮副市长管计划这一摊的,只因管文字的副秘书长刚调走,他便又兼管着。一会儿,皮副市长就进来了,张天奇便迎上去握手。大家一一见过,先是闲聊几句。张天奇说朱处长是我的老同事,从我们那里调来的。皮副市长便说,小朱不错,小朱不错。柳副秘书长也朝朱怀镜笑笑。朱怀镜就一一点头致意。皮副市长红光满面,头发油光水亮。汇报会开始了,朱怀镜就同皮副市长和柳副秘书长打了招呼,下楼来了。
朱怀镜想这位皮副市长是个很会做顺水人情的人。他从来没有同皮副市长小范围接触过。政府常务会和市长办公会他倒参加过不少,但他都只有听会的份儿,皮副市长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可今天这位市长大人却说他不错。朱怀镜平日很注意观察一些领导同志的细微之处,觉得蛮有意思。这时香妹打电话来,说四毛在医院很着急,想出院了。
他便说,伤说得那么重,这么快就出院了,说得过去吗?香妹便说去劝劝四毛,叫他再忍一段。
过一会儿,宋达清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想请他一起叙一下。他便说,这几天老在外面泡,是不是改天?宋达清说,哪里吃饭不是吃饭?今天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他。他便问是谁。宋达清却有意卖关子,说见面就知道了。他故作沉吟,好半天才答应了。又说,我带一个人来好吗?宋达清问是谁,他也有意装神秘,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便说好了在豪客饭庄见面,朱怀镜不用来接,他自己去。
朱怀镜想带玉琴一块儿去,却不知她肯不肯去。斟酌了半天才打电话过去。玉琴便笑他,说:“你也充老板了,请小姐下馆子?算了吧,还是我请你吧。”他说:“我哪请得起?这是羊毛出在猪身上哩。”玉琴便问是谁这么背时,叫你宰了还说人家是猪。
他便说这会儿不告诉你。
下班时间一到,玉琴就来电话了,说她已在办公楼外了。朱怀镜稀里哗啦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就锁门出来了。一上车就要亲玉琴。玉琴躲开了说:“你也不分个地方。
叫你们同事看见了有你的好处。”他便涎着脸皮笑。出了政府大院,玉琴问是谁请。他说是宋达清。玉琴就不高兴了,说:“你早说是他请我就不来了。”朱怀镜觉得奇怪。
玉琴说:“他倒不是猪,是一条狗。我说你同他这种人最好少打交道。”朱怀镜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我以为他同你们关系不错。”玉琴说:“这你还看不出来?我们只是不想得罪他。”朱怀镜便说:“好了好了,我记住你的话就是了。既然来了,就做做样子吧。”
到了豪客饭庄,就见宋达清早站在门口迎候了。一见朱怀镜二位,就忙笑着伸过手来。进了一间包厢,就见几个人已坐在里面了。宋达清便一一介绍:“先介绍小姐。这位漂亮的小姐其实你们都认得,就是市电视台有名的记者陈雁女士。”朱怀镜便伸手同陈雁握了一下。“这位是《荆都科技报》的副社长兼主编崔浩先生。这位是我市著名作家鲁夫先生,近几年他的报告文学名动荆都。”朱怀镜和玉琴又分别同他们握了手。最后,宋达清指着那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这位就是我们今天请来的特别朋友,神功大师袁小奇先生。”袁小奇拱手道:“幸会幸会。有幸同各位领导、大记者、大作家坐在一起,袁某三生有幸!”
大家客气着,就开始上菜了。说好男士喝白的,女士自便。通例三杯酒之后,话题自然就落到袁小奇身上。崔浩说:“对袁先生,我也是由不信到信的。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令目前科学界无法说清的东西。我们前不久用整版篇幅登载了有关他的文章。就是这位鲁夫先生的大作。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们的报纸。”说着就从包里取出报纸给每人送了一张。鲁夫便欠了欠身子表示谦虚。朱怀镜接过报纸一看,见文章的标题是《南国奇人袁小奇》。便想这不过是文人附会之作,猎奇而已。嘴上却说,回去一定拜读。鲁夫便谦虚说:“文章倒并不怎么样,只是袁先生的功夫奇。”陈雁笑道:“我所认识的作家们多半很狂的,难得鲁夫先生这么谦虚。也许就因为袁先生真的太神了吧。”朱怀镜便说:“为了证实陈女士说的,袁先生可不可以给我们露几手,也让我们饱一饱眼福?”袁小奇便谦虚道:“不敢献丑,不敢献丑。”宋达清说:“袁先生不妨来一个吧。”袁小奇就问服务小姐:“刚才给各位先生都上了白酒了吧?”小姐回说是的。袁小奇神秘一笑,说:“你们各位现在尝尝,看味道如何?”
大家一尝,却发现淡淡的全无一丝酒气,像是矿泉水。便问小姐是不是斟错了,把矿泉水当做白酒斟上了。小姐说明明斟的是白酒呀?袁小奇又是一笑,对小姐说,“再给他们斟上矿泉水吧。”小姐便又拿来矿泉水斟上。大家伸出舌头舔了下,的确是矿泉水。袁小奇这就望着朱怀镜说话,说了几句,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朱怀镜会意,尝了下杯中之物,竟是白酒了。他便惊诧不已。袁小奇又招呼各位尝尝。立即就一片啧啧声。
崔浩便像是通过他自己的某种发明似的显得有些得意,说:“袁先生一般是真人不露相。
我是见过多次的。他不光有意念移物、穿墙入室、飞檐走壁等多种神功,就是替人预测未来也是神机妙算。”
朱怀镜有些将信将疑了,说:“那么就请袁先生给我算算如何?”袁小奇又是谦虚,说还是不算吧。天机不可泄露啊。可大家都说让他算算。他便说:“朱先生,那么我就直言了?从你面相上看,你正运交桃花啊。”大家便笑了起来。朱怀镜就两耳一热,不敢看玉琴是怎么个样子。却听得玉琴没事样的问:“那么袁先生,他这桃花运是交得还是交不得呢?”袁小奇说:“这就不是交得交不得的事了。命该如何,就是如何啊。”朱怀镜就拿话岔开说:“那么你看我这人今后还有点出息吗?”袁小奇说:“这个嘛,预测方法很多。最简便的就是测字。你说个字试试?”朱怀镜就随口说了一个“王”字。
袁小奇闭目片刻,笑道:“恭喜你朱先生。你当是成大器的人啊。”“怎么个说法?”朱怀镜问。袁小奇解释道:“‘王’字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中间一竖顶天立地,中间一横是众人相助。这是大器之相啊!”
宋达清就说:“我说过嘛,朱处长是干大事的人,对了吧。来,我提议为朱处长今后飞黄腾达,干一杯!”朱怀镜便连连摆手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可大家都同他碰杯来了。他也只得同大家一起干了这杯酒。说:“袁先生若能够把我过去的事说得对,我就真服你了。”袁小奇闭上眼睛,口中却是念念有词。好一会儿,便睁开眼睛说了起来。
却把朱怀镜出生以来经过的大事,家里有几兄妹,老家房子的坐向等等讲了个一清二楚。
朱怀镜忙站了起来,硬要同袁小奇单喝一杯。
崔浩说他早请袁先生看过,真的准。鲁夫和宋达清也说看过,确实准。陈雁没看过的,一定要请袁先生看看。袁小奇便说给她看骨相,便在她身上来回捏了起来。捏了好半天,才说:“陈女士,你是极富极贵之相啊。”陈雁便问富贵到哪种程度,他只说日后便知。
说得玉琴动了心,也想看看。袁小奇便要玉琴伸过手掌。可他看了半天,却不说话。
玉琴就有些紧张了,回头望了望朱怀镜。朱怀镜便问袁先生怎么了。袁小奇这才说:“初看你的面相,是个富贵人。细细一看手相,可见你的命并不好。你是父母俱亡,无兄无妹,孤身一人。但你的运比命好,衣食是不愁的。你一辈子是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以后慢慢领悟就知道了。”玉琴便伤心起来,脸上不好过了。朱怀镜手在下面摸了摸玉琴的腿,轻轻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宋达清看出玉琴不高兴了,又不好明劝,就高声让大家喝酒,想这么造造气氛。鲁夫便说到神秘科学的话题。他容易激动,说有些人笼统地把自己不明白的事就说成是迷信,这真是太无知了。陈雁被袁小奇算得很舒服,就说她也算是读过书,见过些世面的人,可对袁先生这种现象是不敢随便怀疑的。她倒想在电视上给袁先生做个节目。只是电视把关严格些,没有领导的支持,只怕通不过。崔浩就对朱怀镜说:“皮副市长对科技工作是很重视的。我记得前年市里出了个会用耳朵认字的神童,我们报纸作了报道。
当时就有不少人指责我们为迷信张目,弄得我很有压力。最后还是皮副市长出来为我们说了话。他说对未知世界既要勇于探索,又要允许探索的失败。要是能通过朱处长,得到皮副市长的重视就好办了。”朱怀镜少不了要说说皮副市长的好话:“皮副市长思想是很解放的。他的工作很忙,不过我倒可以找机会汇报一下这事。”崔浩就说:“思想是要解放一些才好。北京就出过几位类似的奇人,他们那里领导就很重视。不少领导都是那些奇人的好朋友哩。”
吃完饭,大家还有聊一下的意思。但朱怀镜见玉琴总是强作欢颜,就说散了吧?各位就说今后多联系,准备分手。宋达清将朱怀镜和玉琴送至车边,说:“朱处长你表弟伤很重哩,我后来又去看了一回,见他还断了几根肋骨。既然这样,那两个小子我就不能只拘留他几天了事。这已构成刑事犯罪,得让他们进去坐两年。”朱怀镜说:“只要教训一下就得了,不要太难为他们了,放他们一马吧。”宋达清说:“你当领导的是爱民如子啊。不过我干这工作,不整人就不整人,要整就整得他见了我背影都怕。不是我吹的,这荆都的混混,只要他们听了宋猴子的名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我这点威风都没有,我这碗饭怎么吃?这是我的事了,你就不用管了。”
朱怀镜便不说什么了,心想老宋这模样真的像只猴子。同玉琴上了车,见玉琴驱车往市政府方向走,朱怀镜就说,往你那里去吧。玉琴不肯回头,径直往市政府而去。车到了,朱怀镜却不肯下车,说不放心玉琴,一定再同她一道回去。玉琴说今天不想同他在一起,要一个人呆一下。朱怀镜说什么也不下车。玉琴拗不过他,只得往回开。
进了屋,玉琴就往沙发上一躺,闭着眼睛不说话。朱怀镜过去搂她,她却总想挣脱。
朱怀镜就说:“你去洗个澡,清醒一下。”他也不等玉琴答应,就进去开了水。回来抱起玉琴往浴室去。他脱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浴池里,说:“你一个人洗吧,好好静一静,我出去了。”
朱怀镜走进卧室,给香妹挂了电话,说已进荆园了,晚上不回来了。香妹说你不是讲明天才进去吗?他便说任务很紧,提前进来了。
朱怀镜在客厅里坐了半天,仍不见玉琴出来。他便进了浴室。却见玉琴还是原先他抱她进去那个姿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他便心疼起来,俯下身子为她擦洗。
玉琴却一任朱怀镜摆弄,像是失去了知觉。洗完了,他便将她细细揩干了,再抱到床上去。他自己是洗也顾不得洗,就脱衣上床。他斜靠在床上,让玉琴枕着自己。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她。好半天,玉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其实,他不算我自己也清清楚楚。我这一辈子,唉……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你这么一个人。一切来得这么偶然。”“这就是缘分啊!”朱怀镜说。玉琴仍只顾自己说道:“老雷说要请个人吃饭,一见面,觉得你这个人倒还清爽,也有些器宇。只是有些拘谨,连正眼望我都不敢。这反而让我对你印象好些了。我见过的轻浮男子多了,当时你们三个男人。老雷显得聪明、老练,却嫌狡猾,叫人心里没底。宋达清根本不屑说,纯粹只是一个卑琐的钻营之徒。只有你显得沉着、优雅,严谨而又不失风趣。你就是一言不发,也有一种天然风度。女人就是这样,不喜欢的男人老是看着你,叫人讨厌死了。可你有好感的男人连望也没望你,反而叫人很失望了。”朱怀镜搂着玉琴亲了亲,说:“我现在眼睛眨也不眨,一刻不停地望着你好不好?”玉琴接着说:“可是,后来老雷请你洗桑拿去了,我当然知道我们这里桑拿是什么玩意儿。我想是不是天下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我回到家里,心神不宁。头有些重,本想上床睡了的,可又莫名其妙地换了衣服出来了。也不知要去哪里,就去了大厅。可没想到你一下子竟从电梯里出来了。一问,你没有去洗桑拿。我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见你从电梯里出来有些摇晃,一定是酒性发作了。我就想一定送你回去。我发现我隐隐约约在做着一个梦了。我知道自己做了最愚蠢的事,可我管不了自己了。”朱怀镜便觉得怀里这个美人儿可怜见的,忙一把搂紧了亲吻起来。
玉琴却还想说,她似乎要把自己整个心都掏给朱怀镜看个明白。她说:“我想他最多不过把这当成偶尔碰上的艳遇罢了。我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见你了。可你的电话就来了。”朱怀镜说:“难怪当时我老是挂不通。”玉琴长叹一声,说:“我自己的命运自己早知道,从来就是平平淡淡地看。可是今天叫人一说破,还是受不了。我这一辈子,唉……”朱怀镜安慰道,“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要是你哪天厌烦我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哪天为止了。”玉琴便笑了,说:“你还这么会说话?这都是到时候才知道的事情。
女人可能都喜欢听些甜言蜜语,所以我还是很高兴的。”朱怀镜便紧紧搂起女人,说:“来吧,我今晚要让你真正高兴起来!让你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高兴起来!”
可今晚朱怀镜自己感到不怎么有力,完事后心里鲠鲠的。这几天他没有间断过这事,有些力不从心。他也越来越觉得玉琴软绵绵的,不懂得配合。她是个没有性经验的女人,只知温柔地躺在那里,一任他龙腾虎跃。他很想告诉她该怎样风情,但又不敢说出口,怕玉琴疑心他将她同谁在比较。便想只好今后慢慢地去引导她。这是一块埋藏多年的璞玉啊,得由他来精雕细刻!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很畅快了。
03
朱怀镜对同事说自己有个挑床的毛病,在宾馆睡不好,晚上回去睡。他便每晚都在玉琴那里过夜。玉琴本是每月要轮上几天值夜班的,也同人家对换了,都推到下个月。
她把房间布置得如洞房一般,两人自然是风情不断了。
这天朱怀镜同卜老先生联系,画已裱好,便取了来。卜老说不收钱算了,难得一幅好画。朱怀镜却硬要给,说这样以后就再不好上门来了,就硬塞了两百块去。
刘仲夏将画打开一看,连连叫好。他一说好,在场的同事也都说好画好画,只问是谁画的。朱怀镜就笑而不答。刘仲夏也故作神秘,只说可谓珍品。同事们便争看落款,不知是谁,又不好显得无知,只好说大家手笔。
几天以后,刘仲夏将朱怀镜叫到一边,说:“昨天晚上我回去,在家门口碰上柳秘书长,就请他进屋坐坐。柳秘书长进屋一眼就见了那幅画,赞口不绝,只问是谁的手笔。
我说是你一位画家朋友的。他在我家坐了几分钟,一直在赞那幅画。”朱怀镜就知道刘仲夏的意思了。柳秘书长平日喜欢写几笔字,爱收藏些字画古玩,也算得上领导干部中的风雅之士了。朱怀镜看得出刘仲夏不好明说,他便主动说:“我明天问问他,是不是也有兴趣要一幅。”刘仲夏觉得自己给朱怀镜添了麻烦,就笑了笑。
朱怀镜说的是明天,可当天下午就回办公室去了柳秘书长那里。柳秘书长果然很欣赏那画,就问了这人是谁。朱怀镜不敢像在刘仲夏面前一样吹牛,就说:“李明溪在本市不怎么有名,但在外面还是有点名气的。”柳秘书长显得很内行的样子,说:“这种情况在艺术界不奇怪哩。莫说墙内开花墙外香,还有不少艺术家是人亡而业显哩。我们对他们重视不够啊。我们市里能多出一些这样的艺术家,也是市里的光荣啊。要加强扶植才是。”朱怀镜就说:“有柳秘书长的扶植就行了。”柳秘书长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明年五月份市里准备搞个招商会,有个想法就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可以考虑给他办个画展嘛。你问他有没有这个兴趣吧。”
朱怀镜心想,荆都画坛名家荟萃,李明溪分量怎么样?弄不好就露馅了。但事已至此,退是不能退了。再说他也想帮帮李明溪,就先发制人,“李明溪早同我说过,想搞一次个人画展。但是那得自己筹资,他就搞不起。再说,尽管他在外面有名,市里有些老一些的画家总有些压他。”柳秘书长就义愤起来,说:“那些老画家有谁在外面叫得响?我们在艺术领域也要讲究个竞争。既然这样,我们就多拉几个画家出来,李明溪算一个,再来几位老画家,看谁的作品走俏。”柳秘书长这么一说,朱怀镜就放心了。柳秘书长在正副秘书长中只排在一把手谷秘书长后面,他定的事基本上是算数的。
次日中午,朱怀镜专门约了李明溪到荆园宾馆,告诉他办画展的事。李明溪听了大摇其头。半天才说:“办画展要钱,钱从哪里来?向你借你也是穷光蛋。”朱怀镜说:“钱我可以保证不要你出一分,但裱画的钱还是要你自己出的。”“就听你的。”李明溪说。朱怀镜说:“现在快放寒假了,你把画送到雅致堂,就去北京跑一趟,请你那些老师为你的画写几句好话。市内圈子里的朋友也请他们美言美言。到时候,往简介里一放,你的身价就有了。加上你的画的确不俗,人家一看说不定又想买了呢?要是碰上外宾一买你又可以就势宣传了。”李明溪把眼睛睁得天大,凭朱怀镜怎么劝,李明溪都不想这么干。朱怀镜心想,不这么搞,李明溪的画展肯定就不会有效果,那么他在柳秘书长和刘仲夏面前说的话就是吹牛了,这两位领导就会觉得自己墙上挂的是废纸一张。画展不搞成又不行,显得在柳秘书长面前不领情似的。他只好反复劝李明溪别太傻气了,你自己不推销自己,你也许一辈子默默无闻。世风如此,你没办法。李明溪却说他并不怪世风怎样,他只是有兴就画,画了就了,名也不求利也不争。朱怀镜就骂他真的是疯子。
李明溪任朱怀镜怎么骂,他只是怪里怪气地笑。朱怀镜一心要搞成这个画展,说:“这种好事,人家想有还轮不到哩!我说你只要还有一根筋正常,就应听我的。你就不懂现在那些名人是怎么成名人的!得有人抬你!你想人家抬你,首先你得自己吹吹自己。
你不吹吹,谁知道你?”李明溪这下说话了:“我的确不明白外面的世界了,但廉耻总是懂得的。我自己这么吹下去,今后见了熟人怎么办?这脸还要不要?我的头发是很长,但到底遮不了脸啊!”“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做名人?”朱怀镜说。李明溪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意思,望了朱怀镜一会儿,才说:“要真的说不想做名人呢,只怕又是假话。”朱怀镜就笑了,说:“这就是嘛!你知道什么是名人吗?名人是陌生人心目中的幻影!你说怕见熟人,你有多少熟人?你在熟人圈子里是怎么个样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无数陌生人心目中的形象。名人就是靠众多陌生人的崇拜而存在的,没有这些陌生人名人就一文不值!所以我说你想做名人的话,就完全不用在乎熟人如何如何看你。就算有些议论,也是正常的。得名就得利啊!没有名,你的画废纸一张;有了名,你的画片纸千金。我只想说到这里了,你自己想想。”“虚名浮利!”李明溪狠狠地说。朱怀镜笑笑,说:“算你说对了。有了虚名,才有浮利。利是浮利,实惠多多。在你面前,我不想假充君子。现在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首先你得有钱啊。你光说你有才,别人不一定在乎你。人家不管你学问如何如何,只问你钱财几多几多。你腰包鼓了,你说你有本事,人家才佩服你,不然你有登天的本事也枉然了。你将终身一贫如洗,最后在贫穷、孤独和沉疴中了却残生,在孤独中自杀。没有人赏识你的画,不等你运往火葬场,先把你的心血当废纸烧了。”李明溪不笑了,摇头叹息良久,说:“我知道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依我的你就听我的。你先给柳秘书长作幅画,这次不是我求你,是给你自己做人情。给你办画展是他提出来的,到时候要拉个企业赞助你的话也得求他帮忙。”朱怀镜样子认真起来。李明溪说:“好吧,我就作吧。”谈妥了,李明溪就说走,既不同朱怀镜握手,也不说声谢。朱怀镜也没感到这有什么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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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香妹打电话到荆园宾馆,同朱怀镜商量四毛的事。她说四毛躺在医院难受,只想出院算了。不然他会急出病来的。他想先得同龙兴大酒店把赔偿的事了断才可出院,就说晚饭后抽时间回来一下。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方明远。两人玩笑几句,方明远就说:“皮副市长在四楼开会,我懒得陪会。知道你在这里写报告,就过来坐坐。不妨碍你吧?”朱怀镜说:“说什么话?这政府工作报告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到开会那天,是出不来的。”朱怀镜猛然想起前几天会过的那奇人袁小奇。他平时仔细观察过,发现皮副市长有一些怪癖。这位领导从办公楼走过,总是不偏不倚踩着地毯中间的红道道;开会时只要一把手向市长不在场,他总要坐北边最中间那张椅子。朱怀镜就猜想如果袁小奇真有两下子,说不定皮副市长会很乐意见见这个人的。于是他就同方明远如此如此说起了袁小奇。
方明远一听,很有兴趣,说:“这么神!真的吗?皮副市长见过不少高人,他对这类人物很有兴趣。他同我说过,他还在下面的时候,有位高人给他看相,说他不出一年就会飞黄腾达。他当时不相信。可才过八个月,他就升了副市长了。”朱怀镜心中窃喜,没想到方明远主动说起这事了,就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请皮副市长见见这人?”方明远沉吟一会儿,说:“不知这人嘴巴紧不紧?我可以替他引见一下,但他出去不要乱说才是。”朱怀镜就说:“这人很有城府,不会乱说的。”“好吧,看哪天皮副市长有空,我同他说说这事。”方明远说。两人闲话一会儿,方明远突然问起张天奇这人怎么样?朱怀镜一时弄不清方明远的意图,只说这人不错。方明远哦了声,不再说什么。朱怀镜就猜想张天奇托他搭上皮副市长这根线之后,一定单独活动多次了。
送走方明远,朱怀镜就打了宋达清的电话,说:“老宋吗?你上次介绍的那位姓袁的朋友,我向皮副市长汇报了。皮副市长很重视生命科学,说哪天有空见见他。你知道这事就行了,不要同别人说。要知道人的认识水平是有差异的,这种事情别人不一定能理解,会说怪话的。这个影响就不好了。你只同袁小奇吹个风,也同他讲讲这意思。让他见了市长,他反而到处去吹牛,如何如何,这就不行。”宋达清忙说:“好好,好好。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一定交代袁小奇。谢谢你啊,朱处长!喂,你今天有空出来一下吗?我俩也有好长时间不叙了吧,喝一杯好吗?”朱怀镜叹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说:“不行啊,老宋!改天吧。市领导对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工作很重视。明年是我市发展最关键的一年,抓好明年的工作,意义非常重大。这就苦了我们这些人啊,天天晚上得加班。市领导时不时来起草组作指示。”“你这是忙大事啊,那我们就改天吧。等你报告起草完了,我请你放松放松。”宋达清说。
朱怀镜想起四毛的事,又说:“老宋,我表弟的事还要拜托你。我老婆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说我表弟勉强可以出院了。我又一直没有空。这样吧,我叫我老婆明天去龙兴大酒店同他们把事情了断一下算了。你有空的话,还请你出面做个中间人。情况也只有你最清楚啊。”宋达清很爽快,说:“这个没问题。但你表弟不要急着出院吧,要等伤养好了才行啊。一旦出了院,又有问题,就不好说了。”朱怀镜说:“我表弟乡下人,老实。身上不疼了,就躺不住了,只想出去算了。我想出去也好。雷总、梅总都是你的朋友,我同他们见面也不错,就不计较那么多了。都是面子上的人,不好意思啊。你说是不是?”宋达清就说:“你们当领导的,觉悟就是高些。这事碰到一般人身上,龙兴就要倒大霉。我说朱处长,要他们赔多少?”朱怀镜就试探道:“这事我还真没想过。
我想这该有个规矩吧。你一定处理过这种事,你说呢?”宋达清笑了起来,说:“朱处长,我说你是干大事的,真是一点儿不假。你是大事不糊涂,小事尽糊涂。这种情况,哪有什么规矩?说得不好听,就是强有理弱不是。没有过硬的人呢,三五千块钱就把你打发了。有过硬的人呢,你要他个十万八万他也得出!这样吧,你没空就不用你出面了,你只叫你夫人明天同我联系,我同她先商量个对策,再去同龙兴谈。总不能让你表弟白白地挨了打是不是?”朱怀镜会意,说:“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在宾馆吃了晚饭,朱怀镜往家里赶。到楼下大厅里,他给玉琴挂了个电话,说今晚会稍晚些回来,要加一会儿班。玉琴说好吧,你尽量早些回来,免得我等急了。他一听玉琴说叫他早些回来,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的是会晚些回来。他想他俩都把那个温柔的窝当成他们的家了。他胸口便猛然跳了一下,觉得有些发闷。
叫辆的士,不到十分钟就回家了。一敲门,香妹就开了门。老婆和儿子正在吃晚饭。
香妹粲然一笑,问他吃了不,又放了碗为他倒茶。儿子就喊爸爸。他拍拍儿子脸蛋,对香妹说吃了。胸口又是猛然一跳,闷得发慌,同刚才在宾馆大厅里的感觉一样。
香妹又坐下来吃饭,眼睛却望着男人。朱怀镜便觉背上有些发汗,脸上的肌肉不自然了。香妹望了一会儿才说:“你脸色不太好,人也瘦了。是太忙了还是那里伙食不好?”朱怀镜说:“伙食还可以。就是太累了。”
儿子洗了脸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香妹碗也没洗,只洗了下手,就过来投进男人怀里,娇娇地噘起嘴巴,说:“你呀,这么多天都不回来看我一眼!”他心里愧疚起来,忙抱了香妹使劲亲吻,手在女人全身抚摸着。他手伸到了下面,香妹玩笑道,还不快看看它,都快长草了。他就激动起来了,说我们进去吧。他抱起了女人,要往卧室去。女人却下来去了儿子房间交代说,我和爸爸在房里说话。你认真做作业,不懂的等会儿妈妈再告诉你。
香妹一回房间,立即风情万种。朱怀镜见女人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感觉女人的两腿在微微发抖。
完事了,香妹仍在男人身上回味着。朱怀镜把他同宋达清商量好的事同她说了。香妹有些不悦,但两人才疯过,不好马上就生气,她只是说:“这种事我们女人去行吗?”朱怀镜说:“怎么不行?这种事女人家出面,话还好说些。我们又不是敲他们竹杠,他们打伤了人就得负责。再一个,有老宋做中,依法办事。我实在脱不了身。今晚还得回宾馆去,八点半得赶到那里。”香妹听说他还得走,就偏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钟,已快八点半了。她很失望似的,软软地瘫在男人身上。朱怀镜感觉到了女人的不高兴,心里不是味道。香妹叹了口气,坐起来想穿衣起床。朱怀镜胸口突突地跳得慌,几乎想呕吐。
他便把女人抱进被窝里,说我就迟会儿到吧,再陪你躺一会儿。
朱怀镜心头慢慢平缓下来,手在女人胸乳间自在地抚摸着。香妹微合双眼,很陶醉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冷落怀中这个女人,这是他相濡以沫十几年的妻子,他们共同拥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几乎毫无准备,玉琴成了他的另一方天地。
香妹睁开眼睛,莞尔一笑,说:“你还是去吧,免得人家说你。”朱怀镜感觉香妹的笑容有些落寞。他不愿再多想,起身穿了衣服。香妹说你走吧,我想再躺一会儿。她仍是笑笑的样子。朱怀镜越加感觉香妹心里一定不好过。他心头一硬,出了卧室。儿子的房间虚掩着,朱怀镜忍了忍,还是进去拍了儿子脸蛋儿。琪琪见是爸爸,就缠住问作业。朱怀镜教了几道题,就说爸爸还要出去有事,等会儿妈妈来教你。说着这话,他就觉喉头有什么哽着。在儿子面前,他心里更不是滋味。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宋达清打电话告诉朱怀镜,说事情还算顺利,龙兴同意付给四毛致残赔偿费、营养费、误工费八万五千元,医药费另付。朱怀镜听了心头一喜,口上却平淡地说:“让你费心了,老宋。不是你的面子,这事不会这么好办,我表弟不白白挨了打?”“哪里哪里,都是兄弟,不见外了。再说这也是你朱处长自己的脸面。”宋达清说。
放了电话,朱怀镜马上挂家里电话,没有人接。他便火急火燎,跑去同刘仲夏说,家里有急事,回去打个转,中饭就不在这里吃了。朱怀镜从刘仲夏房间出来,忍不住想笑。很快就到了家,却不见香妹。正要出门赶去医院,香妹开门进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大包。
“哟,你今天中午怎么回来了?”香妹笑着说:“全搭帮老宋说话,老宋这人也真够朋友。说真的,要人家赔这么多钱,我的确说不出口。你看,钱拿到手了,一共八万五。医药费他们下午去人结。”朱怀镜只瞟一眼香妹拉开的包,担心她刚才去了医院,让四毛知道赔了多少钱。说:“你刚才是直接从龙兴回来的吗?”香妹觉得男人问得奇怪,说:“是呀?我提着这么一大包钱,敢到处跑?怎么了?”朱怀镜说:“没有什么说的。哎,我问你,这钱你打算怎么处理?”香妹说:“我想同你商量。这钱是人家赔给四毛的,四毛的确也吃了苦。我想还是全给他。当然这事我们出了力,不然赔不了这么多钱。我们就有话说在明处,拿他一万。你说呢?”朱怀镜笑笑,说:“这一万块钱你不能拿,拿了我们反而一世欠他的人情了。”香妹想想,觉得也是这样,就说:“那就干脆不要他的?给他做个全人情。我们手头紧是紧,但一万块钱也顶不了事。唉,我俩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头还从来没有上过三万块钱。四毛倒好,挨了一顿打,赚了八万五!”朱怀镜仍是笑,说:“你听我说,老宋同我讲过,像四毛这种事,他经手过好多。老实巴交的,挨了打就挨了打,连医药费都得自己出。有人说话的呢,也有给三五千块钱打发了的,也有赔三五万的,也有赔十万八万的,就看你的本事了。这次四毛的事,要不是我们出面,最多有个三五千块钱赔他,弄得不好他一分钱捞不到手也不一定。
我说,这不是我心黑,你给他五千块钱算了。”
香妹眼睛鼓得老大,半天才说:“啊呀呀!你的手指甲也太长了吧!你一手就拿了人家八万!”朱怀镜使劲摇了几下头,说:“你这人呀,我什么时候贪心过?说只给他五千块钱,自然是有道理的。说实在的,四毛这次也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给他赔五千块钱就差不多了。再说,不是我们出力,他连五千块钱都得不到。为什么赔这么多钱,只要我俩知道了就行了。四毛又只有这么多见识,你一下子给他这么多钱,他哪有不去外面吹牛的?一吹牛,说不定就会出事!就是给他五千,他也会喜得不得了。他这辈子哪里一下子得过这么多钱?又不让他费力,他只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就收入五千块,比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香妹那样子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说:“你呀,拿了人家的钱,倒像给了人家天大的恩似的。”朱怀镜说:“还正是你说的。你拿了他一万块,就成了他对你有恩了;你拿了他八万块,就是你对他有恩了。”“你这是真正的强盗逻辑啊!”香妹说。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不是什么强盗逻辑,事情就是这样的。你说把话说在明处,明拿他一万,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钱是搭帮我们他才到手的,他只会想到我们拿了他一万块钱,我们欠了他人情。反过来我们说人家只赔了五千块钱,全给了他,他也没有不信的,还会对我们感激不尽。那我们为什么不讨个人情,偏偏要欠个人情呢?”香妹摸摸桌上的包,低眉片刻,说:“那只好依你的?别的不说,怕他钱多了到外面去吹牛倒是实话。他一吹牛,事情露馅了,我们的面子不就全没了?”朱怀镜就说:“好了好了,不多说了。你就快去医院,让四毛中午就出院,免得下午龙兴去结账的人同他碰面。他们一碰面,说不定闲扯就扯到赔钱的事了。下午你再去一下医院,陪他们结账,把我们垫的医药费钱拿回来。”香妹叹了口气,说:“唉,没办法,你是大忙人,靠你是靠不住的,只好我去跑了。这钱怎么办?”朱怀镜笑道:“你真是的,有钱还不知道怎么办。你数出五千块放在一边,另外八万顺路去银行存了。”
两人数好钱,一同出门。望着香妹穿街而去,进了银行大门,朱怀镜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齿。他们存折上原有两万块钱,这是他们积蓄多年才凑上的。现在加上这八万块,他们就有十万块了。十万块啊,他的胸口禁不住狂跳了几下。一会儿香妹从银行出来了,远远地同他招手。他发现香妹的脸色红红的,想必是激动的原因。她平生第一次怀揣十万块钱的存折,哪有不耳热心跳的?他想现在再反过来要香妹退四毛这八万块钱,只怕她也不愿意了。
香妹拦了辆的士,同他招招手,钻了进去。香妹平时都舍不得坐的士,今天大方起来了。香妹走了不久,就见儿子一跳一跳地来了。小鬼东张西望,全没有正经走路的意思。朱怀镜连喊了好几声琪琪,儿子才看见他,就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他俯身搂一下儿子,说:“今天跟爸爸吃快餐去好吗?”琪琪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小孩子爱的是新鲜,平日妈妈买的都只是摊儿上四块钱一盒的经济盒饭,琪琪也吃得津津有味。朱怀镜今天见儿子这么高兴,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他觉得自己最近同这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平日要是不去宾馆起草大报告,他也只是清早送送孩子,他总是有事。
朱怀镜取下儿子的书包,放在自己肩上背着,说:“今天跟爸爸去个好地方,好吗?”
琪琪牵着爸爸的手,跳着走,说:“好好,什么好地方?”
在宾馆门口,碰上行政处处长韩长兴。朱怀镜问,什么大事劳你亲自过来了?韩长兴喝酒很上脸,面色红成了酱色。他马上握了下朱怀镜的手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叫你做了。两人握了下手,就说你忙你忙,准备再见。朱怀镜说了你忙,又说了声还请你多关照。韩长兴才要走,又停下来摇摇手,说你朱处长还用得着我关照?朱怀镜就说,我说正经的,你只当开玩笑。这厅里的乌县老乡就我们俩,我不要你关照要谁关照?韩长兴这就认真起来,轻声道,这个当然,相互关照。两人神秘地递了个眼色,这才分手了。
朱怀镜上楼进了房里,见同事小向正从卫生间出来。小向告诉他:“朱处长,中午有个人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朱怀镜首先猜到的是玉琴,本想问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却只问:“他说是谁吗?”小向说:“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朱怀镜想想,猜不出是谁,就说没关系,有事他再打吧。这时电话又响了,小向一接,就把电话交给了朱怀镜。朱怀镜拿起话筒一听,见是李明溪,就问中午是不是他挂电话。李明溪说不是他。李明溪说他已把送柳秘书长的画画好了,只是不知柳秘书长叫什么名字,不好题款。朱怀镜就玩笑道,你也太不注意政治学习了。朱怀镜说着就望了一眼小向,小向意识到了什么,就出去了。
小向一出去,朱怀镜就说:“我告诉你,柳秘书长大名叫柳子风。但你题款就不要发神经,题什么柳子风先生雅正之类的屁话,人家是领导,只能称他的职务。”李明溪大笑了几声,说:“好吧好吧,就柳秘书长雅正吧。我就自己拿到雅致堂去找卜老先生裱了。哎,刘仲夏对我那画还满意吗?”朱怀镜说:“都说你的画不错,你得意了吧?”
李明溪只在电话里嘿嘿地笑,不说什么。朱怀镜见他又发神经了,就说我正忙哩。
两人就放了电话。突然觉得李明溪刚才的笑声不对劲。这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平时从不在乎别人对他作品的看法。今天这疯子却专门问起来,还怪里怪气地笑。越想越觉得这笑声意味深长。是不是正像他当时担心的,那幅藏春图暗含了某种捉弄人的意思?那画的确不错,只是那画上的两只肥嘟嘟的蚕宝宝让人觉得怪怪的。朱怀镜闭眼一想,眼前就有两只白白嫩嫩的蚕,很是可爱。似乎这蚕真的不像是画上去的,而是那葱绿的桑叶招惹去的。这时,朱怀镜猛然悟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睁开了眼睛。这个疯子,果然在捉弄人家!这藏春图其实是个画谜!整幅画暗含一个“春”字,却无端地画上两只蚕。
“春”字下面两个“虫”,岂不是一个“蠢”字?
他忙拨了李明溪电话。李明溪半天才接了,问是谁。朱怀镜开口就骂了起来,说:“李疯子你别跟我耍小聪明了。你那藏春图是什么意思,我猜到了。我刚才一听你怪怪地笑,就觉得你肚子里有鬼。别人都蠢,就你聪明。”李明溪笑笑,说:“只要你不说破,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猜得出,没事的没事的。”朱怀镜说:“你意思是说,这世上你第一聪明,我第二聪明了?感谢你的抬举。不过你自以为聪明,我说你其实很蠢。你玩的这些个小把戏,别人反正不懂,你不白玩了?只是让你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得意而已。
可你又生伯别人不知道你聪明,忍不住向我暗示一下。我猜了出来,你就更得意了。幸得我不算太蠢,不然你这么苦心孤诣,就彻底白玩了。”李明溪连连叫饶。这时小向探着头进来了。朱怀镜就说:“好吧,就这样吧。你抓紧上北京去,能拜访的人都要拜访一下。好,就这样吧。”这话小向听了,只当是他在同谁说工作上的事。
电话刚放下,铃声又响了起来。朱怀镜一接,就听一位男士问:“请问朱怀镜先生在吗?”他没听出是谁,疑惑道:“请问你是……”“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姓曾。”朱怀镜这下听出来了:“曾俚!你什么时候来的?”曾俚说:“你声音变了。我已调来荆都了,在市政协办的《荆都民声报》。已来了几天了,一来就找过你,你们厅里人说你们去荆园宾馆写报告去了。这几天忙,就没同你联系。今天有空,中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原来是你打电话!我同事跟我说了。你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们约时间见个面好吗?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这么多年又没有个准地方,总是满世界跑。”朱怀镜说。曾俚叹了一声,自嘲道:“我与你不同啊,见面再说吧。”
挂了电话,朱怀镜禁不住摇了摇头。曾俚是他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两人玩得最铁。
那时曾俚性子很好,事事听朱怀镜的。直到上大学两人才分手,曾俚上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朱怀镜上的是荆都财经学院。从第一个寒假开始,朱怀镜就发现曾俚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样子。乌县的冬天很冷,曾俚同他在呼呼寒风里低头散步,当时社会上早已不再流行严肃的话题,但那天朱怀镜却真的感到自己在曾俚面前显得很平庸。曾俚毕业后,先是分在北京一家报社,后来就常换地方。他不知去过多少家报社和杂志社,但每到一家都干不了多久。他给你留下电话号码。下次你想起他了,按这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会很不客气地说早没这个人了。他像个流浪汉,在各个城市之间孤独地游荡,不太与同学联系。而关于他的传闻却是同学们最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朱怀镜并不很清楚曾俚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内心却越来越敬重这位老同学。
这个下午朱怀镜做不成什么事。那十万块钱的存折撩得他很兴奋,加上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后来他又想着香妹去医院结账的事,生怕节外生枝。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顾不上在宾馆吃晚饭,急急忙忙回了家。
开门的正是四毛。四毛在医院睡了两个月,倒还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些肉。四毛低着头,好像自己给表姐和姐夫添了麻烦,很难为情。朱怀镜就说:“四毛,这回你吃了苦,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好比飞来横祸。要说呢,你也并不怎么吃亏,花了人家这么多医药费,还赔了这么多钱。我和你表姐没有本事,只是多有几个朋友。这回不是朋友帮忙,没钱赔你不说,只怕还会冤里冤枉关你几天,让你自己花钱治伤。你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道理不说你也清楚,反正你拿着这五千块钱就不要在外面说什么了。”四毛说:“我知道。让你和姐姐受累了。”
朱怀镜本想点到为止算了,可又怕四毛还不明白,就索性敞开说了:“你千万别去外面吹牛,说我这次本没有什么伤,霸蛮在医院睡了两月,睡掉了龙兴宾馆的医药费,还白赚了五千块钱,比做什么事都划得来。你的确划得来,这比我们市长的工资还高几倍哩。可你只要这么一吹牛,就会出事,你就成了诈骗犯,我和你姐姐也成了你的同党,人家认真一追究,麻烦就大了。”四毛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今后好丑不说就是了。家里没人知道这事,荆都又再没人认得我。”
饭菜好了,四毛忙去厨房帮着端菜取碗。开始吃饭了,朱怀镜讨好香妹,对四毛说:“我一天忙到晚,没有时间。你的事全搭帮你表姐,是她到处求朋友帮忙。”香妹佯作生气,说:“这事你就全赖在我身上?今后万一出事了,就全是我的责任?”朱怀镜就笑。四毛的脸却红了,说:“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要我不乱说,龙兴宾馆就不会知道这中间的名堂。”朱怀镜说:“你姐姐其实是担心你出事。万一事情露出来了,我和你姐姐只是面子上不好过,没有什么责任的,责任只在你本人身上。”四毛那样子就有些恐惧起来,口上只说:“我反正不说这事就是了。”
吃完晚饭,香妹问朱怀镜:“你还要过去?”朱怀镜叹了声,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没有办法,还得过去。”香妹说:“你要去,就没时间同你商量。四毛同我说,他还是想在这里找个事做,你看是不是想得了办法?”朱怀镜心里怪香妹当着四毛的面同他说这事,让他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却碍着四毛的面子,只好说:“想想办法吧。四毛先别急,愿意呢就在家休息几天,等我找找人。反正你也不亏,你这五千块钱,原来在家里一年都挣不来。”朱怀镜再闲话了几句,看了看手表,急急忙忙的样子,说:“我得走了。”
朱怀镜径直去了玉琴那里。他开门进去,不见玉琴,只听得浴室流水哗哗。他推开浴室门,见玉琴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刮了下玉琴的鼻子,玉琴仍不睁开眼睛。他便又去吻她,可她的嘴唇动也没动一下。朱怀镜不知她为什么又不舒服他了,就一个人退了出来。
朱怀镜坐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心想她是不是为四毛赔偿费的事而看扁了他呢?他最怕玉琴把他看做一个俗人。可宋达清告诉他,玉琴并没有在这事上多说什么,只由老雷做主。朱怀镜一个人呆坐了好久,玉琴才出了浴室。他忙起身扶着玉琴坐在自己身边。玉琴不躲他,也不热乎,只是懒懒地靠着他。“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朱怀镜把玉琴揽进怀里,一手摸着她的额头。玉琴晃了晃头,缓缓说:“你别问了,真的别问了。你只让我在你怀里清清静静躺一会儿吧。”
朱怀镜就搂紧了玉琴,过了好久,玉琴一动不动了,像是睡着了。朱怀镜怕玉琴着凉,想抱她进卧室去,或是为她盖上毛毯,又怕弄醒了她。他也不敢动一下,手脚都有些僵疼了。这时,玉琴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我早就猜到了……”朱怀镜觉得没头没脑,问:“你猜到了什么?”玉琴仍不睁开眼睛,说:“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朱怀镜顿时感到玉琴的目光火辣辣地,灼得他的脸发热了。他很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
玉琴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说累了,想上床休息了,一个人去了卧室,也不喊他进去。他忽然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很可笑。他想进去说声今晚去宾馆睡。他进去了,见玉琴已上床了,用被子蒙着头,一头秀发水一样流在枕头上。他摸摸玉琴的头发,胸口猛然动了一下。他想他今晚万万不能走了。这一走,说不定就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他掀开被子,脱衣上了床,但不想马上躺下,就斜靠在床头。玉琴趴在床上,将脸伏在他的小腹处。
朱怀镜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抚弄着她的脊背。
玉琴伏了一会儿,说话了:“我只是不愿去想这事,其实早就猜到了。我想你的夫人一定很不错的,当她望着我微笑时,我觉得很心虚,觉得她的微笑像一种嘲弄。”朱怀镜想不出什么话来开导,说:“你只要相信我是真的很爱你就行了。”玉琴不等朱怀镜说下去,用手封了他的嘴,说:“见到了你,我就开始做梦了。我克制不了自己,就成这样了。我一边走向你一边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怕夜里再孤独、恐惧,没有思念,也许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可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同时又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只能在梦里了。那天袁小奇只是把我心里不愿想,口上不愿讲的事说破了。”
朱怀镜心里很尴尬。对怀里的女人,他不可能有太多许诺。他只能说说爱她守着她之类的话,而这些话有时候会很空洞。他不可能失去他的家庭,这家庭不仅有他的爱妻、爱子,也许更重要的还因这家庭支撑着他的名誉、体面、地位,这家庭还牵扯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同玉琴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不让自己去想清楚这事情,他愿意这么醉醺醺地过。偶尔想起这事了,他也会感到心里发慌。玉琴说:“今天见了她以后,我不得不想想这事了。怀镜,你说这事怎么办?”
玉琴这一问,朱怀镜感到害怕了。能怎么办?他不可能怎么办啊!他没有话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吻她。玉琴又流起泪来。朱怀镜受了感染,也泪如泉涌了。近来他常常萌生想哭泣的感觉,今天终于流泪了。“别哭了,我永远是你的!”朱怀镜轻轻拍着玉琴。
玉琴停止了亲吻,说:“怀镜,别说得那么远了。人同谁开玩笑都行,就是不能同时间开玩笑。就算你现在离开我,我也不再觉得枉此一生了。”朱怀镜忙说:“我不会离开你的。”玉琴叹道:“我问你这事怎么办,你答不上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回答。记得你开导我的话吗?如果我们求的只是花,花就是果。怀镜,我真的放不下你了,你是我生命中惟一的男人,我也把你当做惟一的亲人了。我只要想着有你这么个男人,爱着我,疼着我,我就不再孤独了。”听了玉琴这话,朱怀镜满心羞愧。玉琴刚才问他这事怎么办,他生怕她提出非分的要求来。
吃了晚饭,朱怀镜回房间看看新闻,见天色黑了下来,就起身准备去玉琴那里。下了楼,走到大厅外面,无意间看见有辆小车是乌县牌照。再一细看,见是张天奇的车。
心想张天奇原先来市里办事都会找他的,这回怎么不见他找呢?他想了想,就回到大厅,去总服务台查了下,果然是张天奇来了,昨天到的。他径直上楼去了张天奇那里。一敲门,张天奇问声哪一位,就开了门。
“啊呀呀,是朱处长!请进请进。”张天奇忙双手迎了过来,拉着朱怀镜往里面请。
朱怀镜说:“我在外面看见你的座车,想必一定是你来了。知道父母官来了,不来看看不行啊!这段我们在这里搞政府工作报告,已进来快两个月了。”张天奇说:“是我失礼啊!我一来就找你,找不到。原来你躲到这里写大报告来了。”朱怀镜疑心张天奇讲的是推脱话。张天奇很是客气,倒茶递烟忙个不停。朱怀镜喝着茶,笑容可掬,含蓄地说:“张书记,皮市长对你印象很深哩,多次问起我。”朱怀镜没有明说皮市长对他印象怎么样,也不说皮市长问了他些什么。其实皮市长什么也没问。张天奇忙说:“还靠你老弟在皮市长面前多说话呀!”他说着身子就朝朱怀镜靠了靠,两人显得亲近多了。
张天奇也老练,并不问皮市长对他的印象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问:“这回张书记来是办什么大事?”张天奇说:“还是高阳水电站的事。
托你帮忙,市里这边是差不多了,还得赶到北京去,要争取进明年国家计划笼子。上面多有些你这样从基层来的同志就好了,现在上面有些人办事,不像话啊!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想办法找到你的。还有事要你帮忙哩。”朱怀镜问:“什么事?”张天奇说:“是这样的,我们学习外地经验,选了一批各方面素质都不错的女孩子,作为我们县里的信息员,派她们到上级机关一些领导同志家里做家庭服务员。信息员的工资我们县里发,领导同志愿意再补贴一点也行,不补也无所谓。她们一边为领导服务,一边为我们县里联系项目、资金什么的。她们在领导身边,联系起来方便些。”朱怀镜见张天奇很得意这个举措,只好附和说:“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你张书记是敢作敢为,尽是新点子啊。”张天奇谦虚道:“哪里哪里,还要麻烦你。皮市长和柳秘书长两位领导出差了,一两天回不来。我这里又不能再等,明天一定要赶到北京。正好这次县里驻荆都办事处新换一个主任小熊,情况还不太熟悉。我想到时候这两位领导回来了,还请你带着小熊一起去送一下信息员。”
朱怀镜见只是帮这个忙,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张天奇就交代秘书小唐带人来了。小熊像是见了老熟人似的握着朱怀镜的手,叫朱处长好,以后请多关照。两位姑娘年纪不大,都很水灵,显得有些害羞。张天奇对两位姑娘说:“这是朱处长,是自己家乡调来的领导。今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他。你们到了领导身边,就要听领导的话,服从领导的安排。希望你们努力工作,做出成绩,为家乡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两位姑娘不太敢抬头,只是点头称是。交代完两位姑娘,张天奇又对小熊说,要他随时同朱处长联系。
朱怀镜看看手表,对小熊说了声我们随时联系,就起身要走。张天奇让小熊和两位姑娘先去,再对小唐说:“你去叫司机,取一箱秦宫春,给朱处长送去。”朱怀镜忙说:“别客气,算了吧。”张天奇说:“是你在讲客气呀?家乡又没有别的好东西带给你,就只有这秦宫春还稍稍可以拿得出手。特别是你搞材料的,服用一下秦宫春,可以提神,蛮好哩!”不一会儿,小唐同司机小李就来了,问是不是下去?朱怀镜就同张天奇握手。
张天奇就说,对不起,我不送了,等会儿还有人来。
下了楼,朱怀镜说:“你把车开到龙兴大酒店去吧。我做个人情,把这秦宫春送给我一位朋友算了,我不服这个。”小李就笑笑,说:“朱处长年轻啊。”朱怀镜只淡淡地说声哪里,没有笑。秦宫春口服液是乌县制药厂依古方开发的营养药,这几年正热销。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春药。进了门,玉琴问是什么好东西?朱怀镜一脸神秘,说是张天奇送的,秦宫春。玉琴把脸一红,抿着嘴巴笑了。朱怀镜见玉琴这样子,就料得她也听人说起过秦宫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腼腆而笑,说:“张天奇硬要送,我就只好拿了。其实我哪用这个?”玉琴问起朱怀镜四毛打工的事,是不是就让他来龙兴,做保安或是做服务员都行。朱怀镜想想,说还是算了,心想要是让四毛来龙兴做事,他又常来这里,难免没有碰上的时候。他想还是让行政处处长韩长兴帮个忙算了。
他正凝着眉想这事,玉琴却说:“怀镜你别动!你这样子好深沉,我替你拍个照吧。”朱怀镜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却真的取了相机来,非要他摆出刚才的表情不可。
朱怀镜只好依了她,靠在沙发上做深沉状。玉琴拍完了,又说:“我要把我俩在一起的生活记录下来,让我以后好好受用!”玉琴说罢兴致盎然,一定要这会儿同他一块照个合影。她便取了三脚架来,把相机架好,对着朱怀镜调镜头。调好了,她举手说别动!便飞跑过来,偎进他的怀里。相机就喀嚓一声自动拍摄了。以后玉琴便常这样即兴为两人拍照。朱怀镜便想女人再怎么着都脱不了孩子气。
次日下午,朱怀镜打了方明远手机,知道皮副市长回来了。他便把张天奇托的事大意说了。方明远说这会儿正忙,是不是等会儿再联系?朱怀镜说他干脆过来一下。
朱怀镜就去刘仲夏房间,说:“我过政府去一下,方明远打电话来,说皮市长有什么事找我。”听说皮市长找,刘仲夏重视起来,说:“好好,你去吧。你叫小陈送送你吧。”小陈是处里的司机。朱怀镜就叫了小陈,开车回政府大院。
到了办公楼,朱怀镜让小陈在车里等着。小陈是个只认一把手的人,让他在车里等,神色就有些不快。朱怀镜只当没看见。他先碰见行政处处长韩长兴,就说:“韩处长你好。你等会儿在办公室吗?我过会儿来看你,不打搅你吧?我到楼上去一下,皮市长有事找我。”韩处长笑笑,说:“朱处长莫客气莫客气,难得你有空来坐坐啊!我恭候!”
朱怀镜说声等会儿见,就上二楼去找方明远。一进门,方明远就朝他笑着点点头,又用嘴巴努一下里面。朱怀镜会意,知道皮副市长正在里面,就笑着轻手轻脚进来了。
方明远示意朱怀镜坐下,再轻声说道:“这事原来张天奇同志和我联系过,我请示了皮市长,皮市长同意了。他家原来那个保姆正好生病了,皮市长就让她回去了。你晚上在荆园等等我,我俩一起去一下皮市长家里。”朱怀镜求之不得。事情说好了,方明远起身送朱怀镜到门口,忽然记起奇人袁小奇的事,就说:“怀镜,你介绍的那个奇人,我向皮市长汇报了,他说最近看有没有空,安排个时间见见他。”朱怀镜就说:“你安排好了,通知我,我马上带他来。”
两人这就握手而别。朱怀镜下楼去了韩长兴办公室。韩长兴说声贵客,忙起身倒茶。
两人客气一会儿,就说起了老乡间的体己话,语调自然而然就低了下来。韩长兴叹了声气,很是无奈的样子,说:“明眼人心里都清楚,现在都是老乡帮老乡,同学帮同学,战友帮战友。各个单位,各个层次,都有不同的圈子。你进入不了人家的圈子,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枉然了。没有人同你摊在桌面上来讲道理。眼看着许多无德无能的人上去了,你还只能说领导慧眼识才。”
朱怀镜不想把这话题说得太深入了,就说:“这个我俩心知肚明就行了。韩处长,我还有个事情要请你帮忙哩。”韩长兴豪爽道:“什么帮忙不帮忙的,只要做得到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朱怀镜说:“这事在你也不是个大事,在我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我有个表弟,是个泥工,手艺不错。他想到荆都来找个事做。我同这方面没联系,哪里去给他找事做?我想机关常年都有人搞维修,可不可以安排一下?”韩长兴略加沉吟,道:“这个好办。我这里临时工都是关系户,只有进的,没有裁的。多也不多你表弟一个人,叫他来吧。”朱怀镜就说:“那就谢谢你了。我们改天再深聊吧。皮市长交代个事情,我得马上出去一下。时间也不早了。”韩长兴不便问是什么大事,只拉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紧紧握了一下,笑容也别有文章。
回到荆园,已快到晚饭时间了。朱怀镜给乌县驻荆办的小熊挂了电话,要他晚上七点半以前赶到荆园宾馆大厅等候。刚挂完电话,刘仲夏来了,随便问道:“皮市长有什么事找你?”朱怀镜只好含糊道:“是皮市长私人一个事。”刘仲夏也就不好再问了,口上哦哦了两声。吃过晚饭,朱怀镜回房间等候方明远。刘仲夏又过来同朱怀镜闲扯。
两人说的些话当然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朱怀镜感觉到的内容却很丰富,也耐人寻味。这次进荆园两个月了,刘仲夏很少过来闲扯,一般都是朱怀镜有事没事去他那里闲坐一会儿。可今天一个小时之内,刘仲夏就来他房间两趟了。朱怀镜猜想,肯定是他说给皮市长办私事,让刘仲夏对他刮目相看了。谁都清楚,领导能把他的私事交给你办,说明你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闲话着,就快七点半了,方明远敲门进来了。刘仲夏忙恭敬地起身握手。方明远也很客气,说刘处长你们太辛苦了。他同朱怀镜却只随便拉一下手,显得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刘仲夏笑脸灿烂,向着方明远说:“你天天随着领导东跑西跑,也辛苦啊。”方明远就谦虚着,玩笑道:“我只是体力上辛苦些,只能算是简单劳动。你这是动脑子,可是高级劳动啊!”玩笑一会儿,方明远看看手表,对朱怀镜说:“怎么样?”朱怀镜说:“我们走?”刘仲夏见他两人说话神秘兮兮,像是黑话,就只好莫名其妙地笑。方明远就说:“皮老板有个事情,要我们俩去一下。”刘仲夏听了,不由自主地望了朱怀镜一眼,笑着说:“好好,你们去吧。”三个人一同出了房间,朱怀镜拉了门。方明远又同刘仲夏握别。刘仲夏关切道:“要车吗?”方明远说:“有车有车,谢谢谢谢!”刘仲夏就自嘲道:“我自作多情啊,方首长哪会没有车?”三个人在走廊里一齐笑了,挥手而别。
朱方二人去两位姑娘的房间,小熊和张天奇的司机已等在那里了。小熊忙招呼朱方二位先坐一下。两位姑娘忙倒了茶。小熊就介绍说:“这位是小马,我们安排她为皮副市长家服务。这位是小伍,我们安排她为柳秘书长家服务。”朱怀镜就见小马比小伍更俏一些,小伍的腰身略嫌粗了点。心想张天奇办事真有意思,给领导物色家庭服务员也来个三等九级。
方明远说那我们就走?两位姑娘就收拾行李。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小马他们就下来了。
小熊让司机打开小车后箱,搬了四箱秦宫春,说是给皮市长、柳秘书长、方处长和皮市长司机的。朱怀镜对小熊说,柳秘书长的先莫拿过去,还是放在你们车上吧。东西装好了,方明远就说走吧。朱方二人坐皮市长的车,小熊带着两位姑娘坐他们自己的车。
一会儿就到了市政府院子了,方明远说:“怀镜,你叫小熊他们就在外面等,就我们俩带小马进去就是了。”朱怀镜说:“是不是让小熊也去一下?他刚当这个驻荆办主任,想熟悉一下领导同志。”方明远说:“还是算了吧。这人我们还不太了解。他以后有事要找皮市长,你让他先同我联系吧。”“好吧,我同他说。”朱怀镜说。到了皮市长家门前,朱方二人下了车。小熊和两位姑娘也下了车。朱怀镜过去把小熊拉到一边,说:“小熊,你今天就不进去了算了,人去多了不太好。今后你有事要找皮市长,就先同我联系吧。”小熊点点头,表示感谢,又过去同方明远握握手,打个招呼说:“方处长,对不起,我就不进去了。”
朱方二位就领着小马去了。向师傅搂着一箱秦宫春走在后面。一敲门,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位小伙子,叫道方处长好。方明远一边进屋,一边介绍说这是朱处长,这是皮市长二公子,皮勇。皮勇就同朱怀镜握手道好。向师傅却不用皮勇招呼,搬着纸箱子就进里屋去了,像他自家的人。皮市长一会儿就从书房里出来了。皮市长穿着睡衣,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头发油光水亮。皮市长同大家一一握手,口上好好着。坐下之后,皮市长看了眼小马,说:“小姑娘蛮精神嘛!贵姓?”“免贵姓马。请皮市长多批评。”小马红着脸说。皮市长哈哈一笑,说:“这要不得,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生活,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客客气气怎么行?”说着话,皮市长的夫人出来了,头上还包着浴巾。方明远欠欠身子,说:“王姨好!”朱怀镜也忙起一下身,说:“王姨好。”王姨笑着应了好好,却望着朱怀镜问:“这位不太见过?”方明远刚要介绍,皮市长说了:“这位是我们办公厅综合处副处长小朱。小伙子在下面当过副县长,很不错的。”朱怀镜忙感谢道:“都是领导关心。”
朱怀镜当然知道这位王姨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运公司总裁王云仪。平时在电视里偶尔也看见过她,印象中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今天见了真人,发现其实也只是个中等个子,显得有些富态。王姨同朱方二位客套完了,才打量起小马来,问小马多大了?读过多少书?家里都有哪些人?现在县里的经济条件还好吗?刚来荆都生活习惯吗?小马一一答了。王姨点点头,再同朱方二位说了几句话,就说带小马去看看房间,收拾一下。
王姨带小马进去了。皮勇也进去同司机在另一个屋子说话。皮市长就一脸慈祥,笑眯眯地望着朱怀镜,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手优雅地敲着皮沙发。朱怀镜迎着这种温暖的眼光,心里有些发毛了。他想找句什么话说说,可是越着急越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皮市长缓声问道:“小朱在下面是分管什么的?”朱怀镜因为紧张,一时不知皮市长问的是他在哪里的情况。但他还算镇定,只迟疑一瞬,就明白这是问他在县里的工作,就说:“管过一年教育,两年财贸。”皮市长点点头,说:“哦哦,好好。”又不说话了。电话响了,皮市长接了,喂了一声,再说:“哦哦,好好,我在家。”朱怀镜知道有人要来了,就望望方明远。方明远也正转眼征询他的意思。方明远会意,转脸对皮市长说:“皮市长,我们就告辞了,打搅您了。朱处长今晚还要加班,是我拉他来的。”
皮市长起身,握着朱怀镜的手,说:“这一段辛苦你们了。以后有空就来玩吧。小方,你要带小朱来啊。”朱方二人就点着头,口上连连说好。快到门口了,皮市长说:“小朱,听说你有位朋友很有功夫,是个奇人?”朱怀镜忙说:“有这么位朋友,但奇不奇,要您见过了才算数。哪天您有空我带他来见见您?”皮市长点点头,说:“好吧。”
司机听得这边响动,也就出来了。三人一出门,就见上门的客人已到门口了。来的是两个男人,手里提着个大包。他们好像认得方明远,但也只是相互点点头,不多说什么。“认得?”朱怀镜问。“认得。”方明远轻声答道。见方明远低着头,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该问这话。但问了就问了,以后老练些吧。可他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就无话找话,问:“皮市长有几个小该?”方明远说:“两个,都是儿子。老大皮杰,自己开着公司。这是老二,倒是很爱读书的,马上要去美国留学去了。”听方明远这口气,老大皮杰真的是个公子哥儿。朱怀镜早听说过,皮杰在荆都有些霸道,常弄出些让他老子脸上不好过的事情来。朱怀镜不再多问,只是哦了声。
方明远到了小车边,站住了,说:“怀镜,柳秘书长那里我就不去算了。”“好吧,你请回吧。我也送去就回,还要加班。”朱怀镜便伸手同方明远握了握。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朱怀镜感觉背膛冷飕飕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叫皮市长那么慈祥地望了会儿,背上早汗湿了。
朱怀镜上车看看手表,才八点多一点,不算太晚。柳秘书长也住在院子里,朱怀镜知道他的房子,却从未去过。又怕万一走错了门,弄得尴尬,就说去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熊说他有手机,打手机吧。
电话一打过去,正好柳秘书长接了,客气道:“欢迎欢迎。”朱怀镜问:“柳秘书长您是住三楼吧?”“对对,三楼。你来过吗?”柳秘书长说。朱怀镜知道去他家的人很多,到底谁去过谁没去过,他不一定记得清,就说他去过的。朱怀镜心里清楚,领导平时也许并不在意你去没去过他家里,但一时想起你连他家的门槛都没踏过,只怕心里对你就有折扣了。
小熊接过手机,说:“朱处长,你连手机都不搞一部,太不方便了。”朱怀镜笑笑,说:“我们不同你下面啊,要求严得很哩!只有厅领导以上才配手机,我们没这个资格啊!”小熊说:“是啊,你们上级领导廉洁些。现在下面,就连乡里领导都配手机了。”朱怀镜却转移了话题,说:“这几年通讯事业发展很快,是个好事啊!在县里那会儿,还是摇把电话。直到我离开那年,才通上程控电话。你看这才几年,就开通大哥大了。”小熊说:“县里的通讯事业有今天,同你那几年的工作也是分不开的啊!我回去向领导汇报,搞部大哥大你用。”朱怀镜忙说:“这不行,这不行。”小熊说:“怎么不行?我当驻荆办主任,肯定经常有事要请示你。你工作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坐在办公室,找你不好找。给你配部手机,也是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一定向领导汇报,就当是我驻荆办的工作电话。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嘛!这事还望朱处长支持。”朱怀镜口上仍是说这不行,心里却想这小熊当驻荆办主任只怕是把好手。小伙子能说会道,要你接受礼物,倒成了让你帮忙的事了。
话说着就到了柳秘书长楼下了。朱怀镜对司机说:“麻烦你等一下,我们三个人进去算了。”司机玩笑道:“好好,又不是打架,不用去这么多人。”
朱怀镜敲了门,柳秘书长把门拉开了。三人点头微笑着进去了。朱怀镜进屋就见客厅的沙发上蜷着一个中年女人,旁边有一辆轮椅。柳秘书长向那女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综合处的朱处长。”却不介绍那女人。朱怀镜见这情势,就猜到她肯定是柳秘书长的夫人了。不知她姓什么,不好称呼,就点头道好。小熊把秦宫春放在角落里,过来寒暄。朱怀镜就把他和小伍介绍给柳秘书长夫妇。大家这才坐下说话。
柳秘书长对小伍说:“小伍,今后就会麻烦你了。余姨身体不太好,你会很辛苦的。”小伍说:“没关系的,领导多指教就是。”这时,朱怀镜见余姨瞥一眼角落的秦宫春,脸色就不太好了。柳秘书长望了眼夫人,说:“你是不是去休息?我陪他们说会儿话。”朱怀镜见状,忙说:“也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来看望你们吧。我们告辞了。小伍,你要安心工作啊!”小伍应道:“请朱处长放心。”
柳秘书长起身,同朱怀镜和小熊一一握手,送至门口,微笑着说声好走,再拉开了门。朱怀镜出了门,再回头说道再见,却见柳秘书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轻轻关了门。
朱怀镜一脑子糊涂,不明白柳秘书长为什么门里门外两副面孔?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不得体?他同小熊他们在荆园宾馆大厅里分了手,佯装上楼。却只到二楼就打了转,步行去了玉琴那里。他轻轻拿出钥匙开门,怕惊动对门单元的人。这时,他猛然明白刚才柳秘书长为什么一下子脸色变了。原来自己出门后就不该再说话,应一声不响地走了。
04
这天下午,下了班,刘仲夏说要回去,朱怀镜正好也要回去,两人就一同坐车回政府大院。刘仲夏同朱怀镜开玩笑,说:“怀镜,你毕竟是在下面当过副县长的,很懂得官场三昧,注定是当大领导的料子。”朱怀镜不知刘仲夏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就忙摆手,说:“刘处长,你这么说,我就钻地无缝了。我不知你这是表扬我呢,还是批评我。越是领导的话,越是思想含量大,三言两语,往往抵过一本书。”
很快就到了。先到朱怀镜楼下,香妹听得朱怀镜开门进来,就笑着从厨房出来了,说:“我们家老爷回来了?”把菜端了上来,有香菇炖乌鸡,煎水豆腐,朱怀镜最喜欢吃的酸辣椒炒猪大肠,另有一盘炒菠菜。朱怀镜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唉,余生也贱,山珍海味不爱吃,偏爱吃这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猪大肠。就看这点,只怕是个没出息的人。”香妹却说:“你没有出息还好些。现在你还不算顶有出息,我三天两头都见不了你的影子,等你有了大出息,那更加不得了啦。”
朱怀镜颇为感叹,说:“是啊,我们好像活来活去都是为了人家在活。喂,我想同你商量件事。”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好半天,才说:“皮市长的二儿子皮勇,马上要去美国留学,我想送个礼给他。”香妹说:“要送送就是,你说送什么呀?”朱怀镜叹了声,说:“照说,像这个层次的人物,送礼我们是送不起的。但我想我们必须花血本,送就送他个印象深刻,不然,钱就等于丢在水里了。”香妹眼睁睁望着他,说:“我们只有这么厚的底子,你说这礼要重到什么样子?”朱怀镜低下头,躲过香妹的目光,说:“我想过了,什么礼物都不合适,就送两万块钱算了。”香妹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她摇了好一会儿头,才说:“不行不行,我们有几个两万?绝对不行。”
朱怀镜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我已经忍耐了三年,人生的盛年有几个三年?不是自己没本事,而是没人在乎你的本事。”香妹说:“你不是说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朱怀镜说:“这最多只能说明他们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你得有投资。现在玩得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权支配国家钱财的人。他们用国家的钱,结私人的缘;靠私人的缘,挣手中的权;再又用手中的权,捞国家的钱。
如此循环,权钱双丰。可我处于这个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财,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资了。”香妹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越加不敢让你去送了。你这么做,我宁可不让你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朱怀镜忙说:“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不过你也该知道,官场上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
这时琪琪出来问作业,朱怀镜耐心教了他。琪琪问完作业进去了,香妹说:“你说得这么玄乎,天下乌鸦一般黑了?”朱怀镜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好人一定有,而且好人硬比坏人多。但我不知道谁是坏人,也不能指望谁是好人。我只想让你同意,取两万块钱给我。”香妹想了想,叹道:“好吧。反正这钱也是骗之于国,用之于官。”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政府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
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你带他走,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朱怀镜忙上前拉着曾俚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就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得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曾俚,你太偏激了。现实就是现实!”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两人说好过几天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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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而落魄。
吃过中饭,他想回家去取钱。心里又惦着玉琴,就在大厅里挂了电话去。玉琴问他昨晚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没办法,昨晚来了几位领导看望他们。完了之后,领导有兴趣留下来玩扑克,他就只好奉陪了。大家都在场,不好打电话。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取了那两万块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万块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的心脏一天也不得安宁。
这天终于等到皮市长下基层了,晚上朱怀镜上皮市长家里去了。只有王姨和小马在家。王姨很客气,忙叫小马倒茶。小马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拘束了,为他倒了茶。小马一走,王姨便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朱有什么大事?老皮不在家,你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朱怀镜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缓些。
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了,就说:“皮市长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谢。小皮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王姨你就千万别客气。”朱怀镜说着就伸手掏了钱出来,往王姨手上放。王姨忙摆手,不肯接,只说:“小朱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就说:“王姨,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你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王姨这才接了,说:“小朱,你硬是这么蛮,我暂时收了。老皮回来要是骂人,就不怪我了。”朱怀镜就笑道:“王姨,皮市长面前就请你多说几句话,他对我们要求很严的。”
王姨说声小朱先坐坐,就拿着钱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同他说话。王姨很体贴人,问朱怀镜今年多大岁数了,爱人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朱怀镜一一答了。王姨便说:“不错,小朱不错。老皮对年轻人是很关心的,你好好干吧。”朱怀镜便点头不已。王姨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让人觉得熨帖。
坐了一会儿,朱怀镜觉得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王姨留他再坐坐,他说也不早了,下次再来看您吧。王姨便叫他等一下,就进里屋去了。好一会儿,王姨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了,说:“小朱,你这么客气,我很不好意思。这是一套新西装,也不怎么高档,金利来的,你莫嫌意,拿去穿吧。”朱怀镜忙双手往外推,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么重的礼啊!”王姨就佯作生气,板起脸说:“你这孩子,讲什么客气?拿着吧。”
听王姨说道你这孩子,朱怀镜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特别温暖。他不好再说什么,就千恩万谢地接了西装。王姨就高兴起来,说:“你就在这里试,看是不是合身,不合身的话,我明天叫人去换换。”朱怀镜就脱下皮夹克,王姨替他取出西装。这是一套铁灰色西装,朱怀镜穿上正好不肥不瘦。王姨围着他扯扯衣角,提提领子,就像他自己的母亲。“很好,很好,很标致嘛!”王姨很是满意。朱怀镜脱下西装,王姨替他小心地折好,放进塑料袋里,说:“小朱今后要随便些,有空来玩就是。”
朱怀镜出来,先回到家里。香妹问他提着什么好东西,这么喜滋滋的。他就把塑料袋提得高高的,让香妹看看塑料袋上的金利来字样,笑道:“皮市长送的。”香妹就重重叹了一声,说:“两万块钱,换了这么套西装,你还这么兴高采烈。”朱怀镜有些扫兴,起身说要去宾馆。香妹也不说什么,只说你去吧。朱怀镜就提着西装站了起来。香妹就笑了,说他买新衣服从来不过夜的,就像小孩子。他说衣服到了手上就穿嘛,还要放着干吗?
他出门直接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提了件高级西装,忙接过来,拿出来看了看。
朱怀镜挨着她坐下,这才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一条领带,也是金利来的。玉琴不问这西装是哪来的,也不问是多少钱买的,只说很好。
玉琴说今天他们宾馆分了些柑橘,美国进口的,味道真的不错。她说着就起身去给他拿柑橘。玉琴穿着件粉红色睡衣,头发扭成一个松松的结垂着。见玉琴这模样,朱怀镜心里有什么辘辘地一滚,就激动了起来。也许是喝了秦宫春的缘故,这一段他特别容易来事。玉琴拿了柑橘来,还没坐下,就叫他一把抱住,说:“先让我吃吃你吧,什么进口水果,都没有我玉琴的味道好。”
第二天,朱怀镜穿着这套新西装去了宾馆。同事们见了,围着他看热闹,都说这西装不错。朱怀镜只是谦虚,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刘仲夏过后去他房间商量事情,又说起他的西装。朱怀镜就轻声道:“是皮市长送的,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半年的工资,还要不吃不喝,才够买这套衣服啊!”刘仲夏就不太自然地笑了起来。朱怀镜又低声玩笑道:“这也肯定是人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他送给我,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刘仲夏又哦了几声,突然感到便急,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了。朱怀镜心里就暗自发笑。心想这刘仲夏一定是见皮市长这么赏识他,便妒火攻心,分泌失调了。
刘仲夏走了不久,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来电话,说手机的事已弄好了,马上送来。
朱怀镜说谢谢了。没多久,小熊就敲门进来了。小熊样子很殷勤,笑嘻嘻地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朱怀镜,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手机换代快,你先用着吧,到时候有更好的,再换就是。电话费你不用管,我们按月结账。县里给了我政策,我用活就是了。”朱怀镜就赞赏道:“你们张书记会用人啊!派你任这个驻荆办主任,最合适不过了。小熊,好好干吧,你们张书记,我们是老同事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最关心人的。”小熊说:“还要靠你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多美言啊。”坐了一会儿,说声不多打扰,就走了。
朱怀镜这就拿起手机,向玉琴通了电话。他说:“朋友给我送了部手机,我想第一个电话应打给你。”玉琴就笑了起来,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朱怀镜就佯作生气,说:“你真是麻木,人家这是时刻想着你啊!你却来取笑我!”玉琴就轻声道:“我自然高兴啊!”朱怀镜听玉琴这声音,便知道她身边有人,就不多说什么了。
接下来他想再挂一个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要给谁挂。想了半天想起了李明溪,就挂了过去。却半天没有人接。突然想起这疯子是不是去北京了,也不见他把给柳秘书长作的画送来。一会儿心里又感叹起来:自己想起要打电话,却一时想不起几个人来。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活在这世上也太孤独了!原先只有李明溪,现在有了玉琴。对了,还有曾俚,也是可以说说真心话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这天上午,政府工作报告初稿定稿。谷秘书长和柳秘书长亲自到场。谷秘书长只是向大家表示了慰问,说大家这一段辛苦了。他说还有个会要参加,就不留下来同大家一块儿定稿子了。
柳秘书长听刘仲夏一字一句念着报告。柳秘书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文字上很内行,边听边提修改意见。刘仲夏就随时停下来,等两位科长按柳秘书长的意见修改了,他再接着念。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荆都日报》,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全国人大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柳秘书长和刘仲夏就各看一份。其他的人没有报纸看,就干巴巴地望着他两位看报。柳秘书长浏览了一遍,说:“这里开头说的是‘请各位代表审议,请各位政协委员及其他列席人士提出意见’,我们也按照上面的提法,把‘列席人员’改成‘列席人士’吧。”于是又把“人员”改作“人士”。
这样,不到十一点,刘仲夏念完了,初稿也就定了。其实柳秘书长的所谓定稿也只是初步定稿,最后得向市长定了才算数。定完稿,大家少不了要恭维柳秘书长笔杆子过硬,文字经了他的手,就是不一样。柳秘书长只是摆手,说哪里哪里。说辛苦各位了,就起身要走。刘仲夏请柳秘书长吃了中饭再走,他说还有应酬。大家就起身目送柳秘书长。
刘仲夏送柳秘书长到门口,执手握别。朱怀镜不好越位,只站在刘仲夏身后微笑。柳秘书长在走廊里同大家挥挥手,转过身去。可他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朱怀镜,招了招手。
朱怀镜就上前去,问柳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柳秘书长一手搭在朱怀镜的肩上,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怀镜,上次你带去的秦宫春,效果不错。我原来不相信,都没用过。这次一用,真不错,精神好多了。”朱怀镜会意,说:“我再弄几箱来吧。”柳秘书长说:“那就拜托你。多少钱一箱?我得自己付钱啊。要不我先拿两百块钱给你?”柳秘书长说着就掏口袋。朱怀镜忙拉着柳秘书长的手,说:“不急不急。”该说的事说好了,没有别的话题。柳秘书长只顾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着。朱怀镜停下来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很是尴尬。他想干脆送到电梯口算了。可柳秘书长却不走电梯,而是走楼梯。朱怀镜又只好随他下楼梯。幸好只是在三楼。司机在大厅等着。朱怀镜便送柳秘书长到小车边,为他拉开了车门。柳秘书长样子斯文地钻了进去,不望朱怀镜,口上只含含糊糊不知所云地好好着。朱怀镜替他关了车门,又不得不隔着车玻璃招手说道再见。
朱怀镜上楼去了自己房间,不久刘仲夏过来说,报告初稿初步定了,人马是不是撤了?朱怀镜笑着说,这由你定啊。两人正说着,朱怀镜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方明远说皮市长想今天晚上见见袁小奇。朱怀镜有意问:“皮市长回来了?几点钟?晚上九点,好好。八号楼见吧。”刘仲夏耳朵竖得老长,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朱怀镜接完电话,他就没事似的说:“下去吃饭去吗?”朱怀镜就同刘仲夏并肩下楼,边走边挂了宋达清手机:“喂,老宋吗?我朱怀镜,对对。上次讲的那个事,定在今天晚上。”老宋说:“是吗?好好!你有没有空?是不是出来我俩聚聚?”朱怀镜说:“算了吧,我正往餐厅走哩。”老宋说:“荆园的口味我清楚,没什么味道。我马上来接你。”朱怀镜迟疑片刻,说:“那好吧。我在大厅等你。不过今天就不要请别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朱怀镜收起手机,很抱歉又很难受的样子,朝刘仲夏摇摇头。刘仲夏玩笑道:“有人请你吃饭还这么痛苦?”朱怀镜仍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朱怀镜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宋达清开着车来了,问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你找个地方吧,今天我请客。宋达清忙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厦门海鲜楼。宋达清说:“吃海鲜怎么样?”朱怀镜应道:“行行,就吃海鲜吧。”其实他心里有些打鼓。荆都的海鲜贵得吓人,自己掏钱没有几个人光顾。但他心里确实想请请宋达清,因为四毛的事全搭帮他出面说话,才了结得那么好。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小姐就递了菜谱来。这里的老板宋达清也不认识,他只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就谦让。两人推了一回,朱怀镜就说:“我点就我点吧。反正说好了,今天我请。”他便点了基围虾、海蟹、香螺、牡蛎等。又问要什么酒水。宋达清就说是不是喝点白酒?朱怀镜说啤酒吧,下午要上班哩。
小姐转身走开时,一位小伙子过来,朝宋达清点头不止,说:“啊呀,宋所长,你在这里啊。”宋达清一抬头,脸上不怎么热乎,只是鼻子里唔了声。那小伙子却是递烟点火,奉承不迭。宋达清点着了烟,重重吸了口,说:“你去吧,我和朋友聚聚。”小伙子点点头,说:“那我去了?我那边也还有几个朋友。”朱怀镜见这场面有些怪,就问这人是谁。宋达清笑笑,说:“烂仔。”朱怀镜忍不住再回头看看他们。
过一会儿,小姐端了菜和啤酒上来,两人就对饮开了。宋怀镜有意暂时不提皮市长见袁小奇的事,宋达清也不好问起。喝了几杯啤酒,朱怀镜才说:“不要让他带其他人去。”他只说这么一句,不再多吐一个字,也不点出袁小奇的名字。“行行!”宋达清答道。再喝了几杯,朱怀镜又半天上一雷,说:“叫他不要张扬。”宋达清一时不知朱怀镜说的是什么,瞪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哦哦,对对。这我同他说过的。”
朱怀镜一直这么神秘着,于是两个人相叙的气氛也叫他拨弄得涛走云飞。这时,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搭理。烂仔们却仍是嘻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
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只怕口袋里的钱不够。没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
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为你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见是陈雁,他就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位……”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我们见过的啊。”朱怀镜这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陈雁就笑着说他贵人多忘事。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就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市长的车,就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们二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那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猜到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宋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彼此道了久仰。
等一会儿皮市长出来了,方明远就问是不是放松放松?皮市长就说放松放松吧。于是摆好了麻将。皮市长笑着问朱怀镜是不是玩玩?朱怀镜客气地说你们玩吧。吴运宏望望朱方二位,说那我们就先玩?苟名高问,什么标准?吴运宏说,老规矩,五担水吧。
舒杰应道,就五担水吧。皮市长却不做声,只是慢悠悠地吸烟。朱怀镜听着却吓了一跳。
荆都人在有些场合说起钱来很含蓄,不叫钱而叫水。钱的数量单位也被人们隐晦起来,百千万成了担杆方。十块的票子只叫它一张兵。五担水就是五百块。朱怀镜想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够在这里放一炮,不禁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方明远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脸上总带着微笑。朱怀镜便也跑到皮市长身后去,同方明远并排站着。皮市长的牌运很好,才抓了三轮牌,就开始钓将了,差的是个五条。方明远说,争取自摸吧。皮市长就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牌也是这个规矩啊。再抓了几轮,吴运宏就放了一炮,打了一个五条来。皮市长手轻轻一摆,说我就不客气了。于是和了牌。大家就望着吴运宏,笑他是炮兵团长。吴运宏也笑笑,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皮市长手边。皮市长只当没看见,笑道:“还是要手气啊,我一进来就去卫生间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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