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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47 任志强 (现代)
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
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
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
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
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
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
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
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
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
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
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
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
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账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
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
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
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
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
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
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
大带了去细细儿的问他的本家儿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
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
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
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
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
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也说给账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
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要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
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块儿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太太的主意,叫
你这么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
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还着
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
那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
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晚上贾政回
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
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来,那个不想?究竟哪些人能够回
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
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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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
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
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
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长的好些儿,就献宝的似的,常
在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姑娘怎么长的好,心地儿怎么好,‘礼貌上又好,说话
儿又简绝,做活计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
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说给老太太。我听着很烦。这几个
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
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厌烦,你说奇不奇?
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
要和咱们这样人家作亲才肯。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
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
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紫
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
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
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翻两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
里 ‘金’的‘银’的还闹不清,再添上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
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啊,听着鸳鸯的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
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要
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
“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
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
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馀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
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
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今儿瞧了瞧姐
妹们去。”黛玉道:“可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
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出来了呢?”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
找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园里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
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
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象有了蓇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
有理他。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
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树叶子,这些人在
那里传唤。”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
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
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
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
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
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
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
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
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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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
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
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
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
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
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
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然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
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
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
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
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
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
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
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别叫他费心,若高兴,
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
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
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
了。
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大家说些兴头话。
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
梅。
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楷誉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
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
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象花
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
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
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然不得来,叫
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
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
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
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
头虽病着,还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
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就应在喜事
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
提。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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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
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来
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
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刚才忙乱换
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
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
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玩,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
“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
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玩是玩,笑是笑,
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
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象是玩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
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里了?”宝玉道:“我记的明明儿放在炕桌上,你们
到底找啊。”
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
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检
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检了
去!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检着和我们玩呢,你们
给他磕个头,要了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做
些什么送他换了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
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
吃饭的倒别先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
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二人连忙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
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
里的人吓的一个个象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
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
重重的赏他。”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
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象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
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
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
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
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大
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着,他们
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
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已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着
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
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是废物,偷他做什
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
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
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
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
家点头。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弄的明白。”平儿答应,就赶
着去了。不多时,同着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茶,
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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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着眼,说
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
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
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
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呢?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什么不问我,丢了东
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
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的满
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的又哭道:“小祖宗儿,你
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
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
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
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
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
“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
么没有?大前儿还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探春
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
要装点撒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
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
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
招罢!”气的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
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
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
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
“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
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临安
伯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呢?”宝玉道:“我
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
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
短了,还要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么?”宝玉无言可答。赵
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
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也不
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
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
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
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
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
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
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
面不知心’,那里保的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
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
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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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
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
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
呢?”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
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
“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
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
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
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
缉不提。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
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
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
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
“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
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着一找,
就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
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
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
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
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
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
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
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
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
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 ‘赏’字。那刘铁嘴也不
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
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
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
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
见”了?’因上头拆了 ‘當’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
字,可不是 ‘償’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
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
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
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去,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也
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
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
“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那小
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
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么事情?宝二爷的那块
玉呀,我得了准信儿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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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
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
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
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
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
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 ‘有’。我说:‘给
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
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
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
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
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
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
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
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
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
么叫 ‘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
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
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
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
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
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
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
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
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
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
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
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
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
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
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摞在有松树的山
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 ‘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
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
了。”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
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
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
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
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
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
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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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也道:
“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
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 ‘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
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
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
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
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
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
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
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
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
雨村打发人来告诉咱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
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
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
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
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
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
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
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
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
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
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
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
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
出厅,上轿进宫不提。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
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
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
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宫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
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
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
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
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
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
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
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
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
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
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
人请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
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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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
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
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
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
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
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
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
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
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
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
光景,不象是有气,竟象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
“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
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
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
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
“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
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
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
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
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
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
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
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
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
去,竟象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
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
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这里只苦
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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