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
棒打不回。’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
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
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
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
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
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
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
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那时正值邢王二夫
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
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
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
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
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
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
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
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
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
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
们也是这么。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
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
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
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
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
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
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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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
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
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
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
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这里看守
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
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
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
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
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
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
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
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
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
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
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
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馀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
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
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
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
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
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
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
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
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
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
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
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
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
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
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
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
“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
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
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
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
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
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
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
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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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去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
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
可是从邢姑娘那来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
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
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
回覆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
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
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
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
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
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
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函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函却倒
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
儿,如今就象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
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
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
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象这个东西——”
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
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了,早些儿把你们的正经事完
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
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
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
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
岫烟这种人,偏叫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
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
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
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
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
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
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
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
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
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
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
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
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
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
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
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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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
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
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
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
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
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
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
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
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
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
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着,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
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
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
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
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
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
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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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
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
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
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
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
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的纸湿了一块。走过来
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
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
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话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
了两句话时,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
了似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
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
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
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无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
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
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么早就
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
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
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
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办事,年纪又轻,便
生出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儿的;也有能做状子、认得一两
个书办、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
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的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
只好藏在家中听候转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
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
瞧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
只是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也想薛蟠难以回家,正要寻个路头儿,因怕金桂
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
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
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
有甚方法儿,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
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的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
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颜色娇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
一番慵妆媚态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
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这个主意。及至见了薛蝌,
仍是昨夜光景,并无邪僻,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
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
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金桂
道:“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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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
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
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怎么样的个人?”宝蟾道:
“倒象是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么遭塌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
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
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
么?”说着,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
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和我
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
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玩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
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
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
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
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
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
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
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
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
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
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象
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
“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
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
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
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
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
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
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
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忽
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
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
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
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
“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弟兄,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
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
不妨见见。”
金桂叫弟兄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
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
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
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
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
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罢。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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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二爷查考。我今日还要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别人看见。”夏三道:“这个
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的了来。”金桂道:“且别说嘴。
等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嘲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着夏三
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
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来,这是后
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
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了。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
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
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
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宝钗和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
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那里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兑了银
子,同着当铺中一个伙计连夜起程。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
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收拾,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了的,
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
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
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解。秋菱见了,也泪如泉涌,
只管在旁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
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
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
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
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
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
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
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
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
他遭塌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
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
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
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
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
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有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
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
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
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
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
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
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
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听见说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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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
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里吗?”宝玉道:“没有。到底那里去
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
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黛玉进来,走入里
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
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
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象先时亲热。我问起宝
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么?”
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
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
太太也不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象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
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
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
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
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
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
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
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
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看,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
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
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
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
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
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
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
过几句禅话,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
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
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
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
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
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
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
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
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
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 ‘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的宝玉站起身
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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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
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
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
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
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
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
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
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
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
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
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象生疏了似的。”袭人道:
“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象小孩子时候的样
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
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
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
会,齐打伙儿上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
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
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
着。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日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
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
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
道:“这么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
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
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
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
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
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
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些
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
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在家里的。
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
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
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
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
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
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
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
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
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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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
巧姐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
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巧姐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
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
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
《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
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
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
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
宝玉道:“你念了懂的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
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
宝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
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
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
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
这些不厌贫的,就是贤德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象那乐
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尸等类,也难尽说。”
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
巧姐听着更觉肃敬起来。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
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
巧姐默然,便说:“够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里记得。”巧姐道:“二
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更知道好处了。”
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