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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44 任志强 (现代)
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
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
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
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
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
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
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姐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
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
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
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
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
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
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
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
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
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
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
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
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
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
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快凑近
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
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
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
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
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
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
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
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
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
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
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
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
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
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傍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馀的人,
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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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
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
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 ‘含着骨头露
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
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
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
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
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
书班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
伏侍,就是你三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
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
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也要完了,
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
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
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
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
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
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
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人。”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
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
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
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
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
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
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
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象前世的
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
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
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
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
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
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
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
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
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
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面羞红,说道:
“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
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
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
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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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
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
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
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
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
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
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
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
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
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不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
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
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
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
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
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
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那一个?”小丫头进来。
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子的添煤,只听得
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象个人
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
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
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
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
发起碜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
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
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
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
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
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
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
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
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
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
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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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
“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
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
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
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
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
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
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
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
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
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
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
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
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
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
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
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
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
“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
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
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
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
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
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
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
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
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子
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
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
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
也不该这么遭塌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
“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
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
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
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
着,无精打采。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着。
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
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
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蒙眬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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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
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
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
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
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
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
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
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
“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
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
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
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
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
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
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
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
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
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
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
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
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
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
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
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
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
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
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
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
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
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
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
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
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
走去呢。”
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
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
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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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
的小对,上写道:“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
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
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
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副单条,上面画着
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
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
“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
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
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
“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
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
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
“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
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
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
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
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
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
弱了,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
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
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
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
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
做。”宝玉笑道:“你别隐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 ‘不可惙,素心如何天
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
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
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忽转了仄韵,
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
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
“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
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
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
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
“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
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
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
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
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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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
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
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已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
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吓了一
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
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
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
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
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
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
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
只会玩儿,全不象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
‘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
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
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
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
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
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
“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
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
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
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
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
八分,如同将身摞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
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
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
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
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
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
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
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
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
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
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
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
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
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
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
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
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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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
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
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
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
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
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
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
“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
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
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
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
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
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
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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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
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
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
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
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
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
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
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
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了,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
子,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
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
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
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
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
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
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
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
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
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
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
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
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
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
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
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
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
“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
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
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起来说:
“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
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
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
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
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
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
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
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傍边,
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
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
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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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
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
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
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
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
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
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
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
死之意了。虽身骨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
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
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
笑道:“你也别信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
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
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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