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
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
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
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
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象
“芍”字;有的象“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
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
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
天书来了。”黛玉“嗤”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
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
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
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
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
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
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
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
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
果真是 ‘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
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
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
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
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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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
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
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
这一勾加 ‘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
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
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
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
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颠上,或是水涯上。
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凤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
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
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
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
要如古人的象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了香,方才将身就在
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
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
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
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
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
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
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
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
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
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
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
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
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
下说了。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
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
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
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
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
就可以做 《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
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象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
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
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
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劝
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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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入火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
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
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
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螫,同盟欢洽。犹记“孤标
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
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
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
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
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发我哀吟。吟复吟兮
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
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
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
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
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
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
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
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
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
儿,又透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
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终不脱南边人的话。
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来啊!不然,怎么不竟
说 ‘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
可记得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
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
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
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
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
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
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
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
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
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
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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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
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
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
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
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
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
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上一点儿虾米儿,
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
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
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
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子说了:他打点妥
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
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
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
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
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
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
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
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
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
婆子说道:“柳嫂子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
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
“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
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
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
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
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
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
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
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
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蹓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
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
“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
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
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
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
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
检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
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
不觉得簌簌泪下。
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傍边呆立,小几上
却搁着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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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想劝也无益,只得笑着
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
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
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
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
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摞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
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
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
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
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
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
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
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
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
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
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
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咕咕呱呱不知说些什
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
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
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
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
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
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
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
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
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
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
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
便信步走到蓼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
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
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
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
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
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
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
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
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
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
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
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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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
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
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
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
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
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
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
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
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
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
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
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
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
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
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
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
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
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
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
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
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
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
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
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面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
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
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
射律只怕不配呢。”里面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
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
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
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
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
采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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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
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
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趁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
听得房上嗗
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
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
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嘶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
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
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
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
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
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
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
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
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
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
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
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
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
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
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
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
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
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
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
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
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
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
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
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
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
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
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绕?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
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
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
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
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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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
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
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
是个 ‘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 《金
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象那道家的符壳,《心
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
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
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
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馀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
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
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把那小包儿搁
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
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
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
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
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
“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
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
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
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
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
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
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
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
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
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
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
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
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
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象个小鬼儿似的?
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
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
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
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
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
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
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
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
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
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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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禁泪下。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
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馀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
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
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
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
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
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
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遭塌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
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
在贾母傍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
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
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
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
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
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到:“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
叫贾兰在身傍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
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
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
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
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
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
“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
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
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
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
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
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
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
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
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
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
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这里做眼睛珠儿?”
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
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
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
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
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
“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
“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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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
么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
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