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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39 任志强 (现代)
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
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
子,也不问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当日的心。
他既不好,你也不该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气着,
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
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
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
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
‘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
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得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
婆婆在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
喊,说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
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
婆治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
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
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一面
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
好,只是出入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只
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
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
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
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
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自此,后来香菱
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
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
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
不效。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持棍欲打,
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着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
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自然,反使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辱嗔宝蟾。
宝蟾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后。
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
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
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无
法,便出门躲着。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聚人来斗牌掷骰行乐。
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
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
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泪。薛蟠亦无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
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
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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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事。因此,
心中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
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要接了家来,散荡两日。”王夫人
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
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正说时,贾
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
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
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
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饭毕,众嬷嬷和李
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嬷嬷生恐
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
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
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
贴病除。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
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
“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的都笑了,宝
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弟们:“快沏好茶来。”焙茗道:“我们爷不
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
药从不拿进屋里来的。知道二爷今日必来,三五日头里就拿香熏了。”宝玉
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若
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
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
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也贴
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
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道:“你猜。若猜得着,
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
美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着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
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焙茗先
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焙茗道:“信他胡
说!”唬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
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
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
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
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样吃法?”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
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
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近日不效,
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
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吃了还妒什么?
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道:
“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
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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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
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
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
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 ‘醋汁子老
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
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
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你爷
爷在时,希翼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
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
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
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
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
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
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
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得眠思梦想;
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
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
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
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
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姐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
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姐妹分别,各皆悲伤不
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
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
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
已。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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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
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
泪痕,也不敢坐,只在傍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
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
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
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
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
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
‘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
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
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
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
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
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究是要出门子的。嫁到
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
就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
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
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彆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
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
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了。”说的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
一回,无精打采的出来了。彆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
往潇湘馆来。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合
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
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合你怄了
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
么着,为什么这么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
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
你真正发了疯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
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
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
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
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
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
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
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
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
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
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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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了。
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
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
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
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
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
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 《古乐府》,随手翻来,
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
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
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
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傍
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
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
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
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
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干上靠
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
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
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
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
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摞,“咕咚”一声。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
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
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
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
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
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
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
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
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玩,这会子
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吞着
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
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
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
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
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
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
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
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
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
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
然后岫烟来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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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
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
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
“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
也成全成全我呢。”说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
喜极,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
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
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
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
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
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
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
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时候,后来亏
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
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
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
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
好了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
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
样子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
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
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什么人拉拉扯扯,
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
手。”贾母道:“好的
时候儿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
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
景合才说了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
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
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王夫人
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
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
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
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板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
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
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
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
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子。当铺里人捡起来一
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四丸子很香很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
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
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
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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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
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
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
应着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那
里来过几次,和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就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
我当初还猜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
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别人治我,宝玉可合人有什么仇呢?
忍得下这么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
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
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
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
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
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合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
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
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合太太都跟着
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
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
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回至
房中,合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出来了。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
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
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
爷已说定了,叫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
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
王夫人道:“我笑宝玉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小孩子话。”
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
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
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
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
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
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
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
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
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
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
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
些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完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
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裳,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
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
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
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
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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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
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
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
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
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
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中。袭人正在着急听信。
见说取书,倒也喜欢。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给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
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
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
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
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了宝玉,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丫头子传了
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
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
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 ‘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
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
贾政不免又吩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
来。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
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今日安么?”宝玉
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
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
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
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
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
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
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
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
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
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
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
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
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
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
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
昔日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
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
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
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
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
上头。”说的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讲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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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
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
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
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
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
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
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
步就走到潇湘馆才好。
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
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
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
心上倒象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
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 ‘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
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
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
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
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
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
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
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
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
还要说 ‘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
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
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
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
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
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
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
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说:“袭人
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
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
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
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
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
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
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
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
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
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
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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