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找个女婿罢。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吩咐:“上
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戏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
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给王夫人磕头领
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卷起来,拿
到自己房里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
“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
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才心静。”说毕,茶也
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
暂且说不到后文,如今且说宝玉只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
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私语,一字不爽,料必不
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
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
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才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
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
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
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
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
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
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
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样粗粗笨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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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
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
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
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
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
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
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
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
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
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
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
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什
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
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
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只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
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宝玉冷笑道:“原是
想他自幼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
到猪圈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闷气。他又没有亲爹热娘,
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那里还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见一面
两面的了!”说着,越发心痛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自许州官放火,不
许百姓点灯’。我们偶说一句妨碍的话,你就说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
就该的了?”宝玉道:“我不是妄口骂人,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
“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
道有坏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我要不说,又掌不
住,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怎么是你读书的人说的?”宝玉叹道:
“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东西,也和人一样,得了知
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象孔子庙前桧树,坟前的著蓍草,诸
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都是堂堂正大之气,千古不磨之物。
世乱他就枯干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几次,这不是应兆么?
若是小题目比,就象杨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坟上
的长青草,难道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是应着人生的。”袭人听了
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
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
是我要死的了。”
宝玉听说,忙掩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是,你又这样起来。
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心下暗喜
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宝玉又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和你商量,不
知你肯不肯:现在他的东西,是瞒上不瞒下,悄悄的送还他去。再或有咱们
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场。”袭人听
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把他的
衣裳各物已打点下了,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
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去。”宝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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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点点头儿。
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还不会买去不
成?”宝玉听了
他方才说的,又陪笑抚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间,果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到园子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
到晴雯家去。先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
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个婆子方带了他去。
却说这晴雯当日系赖大买的。还有个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人都叫他贵
儿。那时晴雯才得十岁,时常赖嬷嬷带进来,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嬷嬷就
孝敬了贾母。过了几年,赖大又给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妇。谁知贵儿一味
胆小老实,那媳妇却倒伶俐,又兼有几分姿色,看着贵儿无能为,便每日家
打扮的妖妖调调,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
些风流勾当来。那时晴雯已在宝玉屋里,他便央及了晴雯转求凤姐,合赖大
家的要过来。目今两口儿就在园子后角门外居住,伺候园中买办杂差。这晴
雯一时被撵出来,住在他家。那媳妇那里有心肠照管?吃了饭便自去串门子,
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屋内爬着。
宝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独掀起布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
芦席上,幸而被褥还是旧日铺盖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
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上
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
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
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
你来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
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在炉台上。”宝玉看时,虽有个黑
煤乌嘴的吊子,也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未到手内,先闻得油
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用自己的绢子拭了,闻了
闻还有些气味,没奈何,提起壶来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不大象茶。晴雯
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呢。”宝玉听说,
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茶味,咸涩不堪,只得递给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
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
“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
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
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
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 ‘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
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
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
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两
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
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
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
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
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
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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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
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
“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那起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
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肐膊,伸上袖
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
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
名!”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
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
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的得忙陪笑央及道:
“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自私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
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
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
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
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
“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
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
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
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等着呢。我等什
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
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
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
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象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
急的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这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
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
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
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
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拿出来给你们姑
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
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
这媳妇儿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
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
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
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
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
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
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
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
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
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
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却说宝玉跑进角门,才把心放下来,还是突突乱跳。又怕五儿关在外头,
眼巴巴瞅着他母女也进来了。远远听见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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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园门了。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里,告诉袭人,只
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
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来,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
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
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小时反倒疏远了。虽无大事办理,
然一针线,夜晚之间,并宝玉及诸小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么等事,也甚烦琐,
且有吐血之症,故近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胆小,醒了便要唤人,
因晴雯睡卧警醒,故夜间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宝玉
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他今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铺设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的呆。袭人催他睡下,然后自睡。只听宝玉在枕上长吁
短叹,覆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安顿了。袭人方放心,也就蒙胧睡
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连声答应,问:“做什么?”
宝玉因要茶吃。袭人倒了茶来,宝玉乃叹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
你。”袭人笑道:“他乍来,你也曾睡梦中叫我,以后才改了的。”说着,大
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
仍是往日行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
翻身就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
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叫人听着什么意
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
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赏秋菊,老爷因喜欢他前
儿做的诗好,故此要带了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你们快告诉去,立逼
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等他们吃面茶呢。环哥儿早来了。快快儿的去罢。我
去叫兰哥儿去了。”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着钮子,一面开门。
袭人听得叩门,便知有事,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忙催
人来舀了洗脸水,催宝玉起来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
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服来,只拣那三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已无法,只得
忙忙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请了早安。贾环贾兰二人
也都见过,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
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们做诗,宝玉须随
便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一时候他父子去了,方
欲过贾母那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
的恩典赏出来了,他就疯了似的,茶饭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
死觅活,只要铰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
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
来求太太,或是依他们去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孩儿去
罢。我们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
轻易进去的么?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
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
圆信住下未回,听得此信,就想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都向王夫人说:
“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然
说 ‘佛门容易难上’,也要知道 ‘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度一切众生。如
今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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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 ‘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
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善人,起先
听见这话,谅系小孩子不遂心的话,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了这
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过来知会,明
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心绪正烦,
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
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
可是老人家的阴功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
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
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
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来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
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圆信,
各自出家去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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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
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
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
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
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
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
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
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头,
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
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
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
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
美妾,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人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
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
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
了,我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
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
老爷知道了,又恐就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
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
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 ‘没嘴的葫芦’。
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
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
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
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
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晴雯等事。又说:“宝丫头怎么私自回家去了?
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奶
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
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
他了,不两三日,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过咳嗽腰
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
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
他?”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
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
经话去,却象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跟
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
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头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他又是亲戚,现
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
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一想,
便命人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
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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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巧前日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
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王夫人凤姐都
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
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神
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人,统共只我一个人;二则如今我哥哥眼
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
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
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图
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
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
头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头一人闷坐好些。如今彼
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
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决
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
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
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
“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
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
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
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
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
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
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
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
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
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
“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
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
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
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
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
在人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
靴子,越显出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
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
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
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
有东西,倒象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
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人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块山
子石后头,悄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去瞧晴雯姐姐没
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
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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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道:
“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
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
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
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
“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
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
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
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
‘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
‘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
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
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
人,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
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
天上的神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
里,留神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
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
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这
丫头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
见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
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
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头来,看着那芙蓉
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
——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
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想毕,忙至屋里,
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
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
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
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
面催人立刻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
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及回
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
“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出,空
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日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日工
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
“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人的丫头
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
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
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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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
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
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
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
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
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 ‘将
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
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
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
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
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
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
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
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
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
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
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
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
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
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
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
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
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
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
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
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 《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
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
朝无阙事’了。”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
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许多人皆做过几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