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
“方才大奶奶往厅上姨太太处去,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
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
既这么着,就撵他出去,等太太回来再回:请姑娘定夺。”探春点头,仍又
下棋。这里林之孝家的带了那人出去不提。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
盼望,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也倒一步
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
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
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黛
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
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
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
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
那里去呢?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
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钟去,偏
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那位喝时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
钗笑道:“我倒不喝,只要一口漱漱就是了。”说着,先拿起来喝了一口,剩
了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
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
下。袭人又来接宝玉的。宝玉因问:“这半日不见芳官,他在那里呢?”袭
人四顾一瞧,说:“才在这里的,几个人斗草玩,这会子不见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宝玉推他说道:“快
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会子好吃饭。”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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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闷了半天,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
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
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吃不惯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
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婶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到我这里,
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
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
年也没闻见。趁今儿我可是要开斋了。”宝玉道:“这个容易。”
说着,只见柳家的果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春燕接着揭开看时,里面是
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
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绿畦香稻粳米饭。春燕放在案上,
走来安小菜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
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春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
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笑了。
吃毕,春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
春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方才麝月姐姐拿了两盘子点心给我们吃了,
我再吃了这个,尽够了,不用再吃了。”说着,便站在桌旁,一顿吃了。又
留下两个卷酥,说:“这个留着给我妈吃。晚上要吃酒,给我两碗酒吃就是
了。”宝玉笑道:“你也爱吃酒?等着咱们晚上痛喝一回。你袭人姐姐和晴雯
姐姐的量也好,也要喝,只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儿大家开斋。——还有
件事,想着嘱咐你,竟忘了,此刻才想起来: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他或
有不到处,你提他。袭人照顾不过这些人来。”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
操心。但只五儿的事怎么样?”宝玉道:“你和柳家的说去,明儿真叫他进
来罢。等我告诉他们一声就完了。”芳官听了,笑道:“这倒是正经事。”春
燕又叫两个小丫头进来,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伙,交给婆子,也洗手,
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话下。
宝玉便出来,仍往红香圃寻众姐妹。芳官在后,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
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呢?”袭人道:“摆下饭
了,等你吃饭呢。”宝玉笑着将方才吃饭的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
“我说你是猫儿食。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
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
怎么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
说约下,可是没有的事。”晴雯道:“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
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我们都去了使得,你却去不得。”
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又懒,又夯,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
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襟再烧了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
三搬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
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
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呀。
怎么装憨儿,和我笑?那也当不了什么。”晴雯笑着啐了一口。大家说着,
来至厅上。薛姨妈也来了,依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
已。
一时吃毕,大家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
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满园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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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里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
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
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
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
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
个剪儿一个花儿叫做‘兰’,一个剪儿几个花儿叫做‘蕙’。上下结花的为‘兄
弟蕙’,并头结花的为 ‘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 ‘夫蕙’?”豆
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要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
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 ‘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
想他了,便拉扯着蕙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香菱听了,红了脸,忙
要起身拧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口里放屁胡说。”豆
官见他要站起来,怎肯容他,就连忙伏身将他压住,回头笑着央告蕊官等:
“来帮着我拧他这张嘴。”两个人滚在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
是一洼子水,可惜弄了他的新裙子。”豆官回头看了一看,果见傍边有一汪
积雨,香菱的半条裙子都污湿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夺手跑了。众人笑个不
住,怕香菱拿他们出气,也都笑着一哄而散。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见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
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草花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
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
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遭塌了。”宝玉笑道:“你有
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着,手里真个拈着一枝并地菱花,
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
瞧这裙子!”宝玉便低头一瞧,“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拉在泥里了?
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禁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
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遭
塌这么一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
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的
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塌东西,不知惜福。
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
欢起来,因笑道:“就是这话。我虽有几条新裙子,都不合这一样;若有一
样的,赶着换了也就好了,过后再说。”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
不然,连小衣、膝裤、鞋面都要弄上泥水了。我有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
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何如?”
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倘或他们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
等他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别的不成?你若这样,不是你素日
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
气罢咧。”香菱想了一想有理,点头笑道:“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
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低头心下暗想:“可惜
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
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一面胡思乱想,来至房中,拉了袭人,细细告诉了他原故。香菱之为人,无
人不怜爱的;袭人又本是个手中撒漫的,况与香菱相好,一闻此信,忙就开
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香菱。见他还站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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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太淘气了,总要淘出个故事来才罢。”香菱红了脸,笑说:“多谢姐姐了,
谁知那起促狭鬼使的黑心。”说着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合自己的一样。
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道:“把这腌臜了
的交给我拿回去,收拾了给你送来。你要拿回去,看见了,又是要问的。”
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
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很。”香菱忙又拜了两拜,道谢袭人。一面袭人拿了那
条泥污了的裙子就走。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
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
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
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
宝玉不知有何说话,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
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
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
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
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说着,也回去了。不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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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和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
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
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
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
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罐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
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
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
哪怕它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
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捱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
“你如今也学坏了,转会调三窝四。”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
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
起来,索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
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春燕道:“我
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又气病
了,那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
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
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
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
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
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
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
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
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
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呢?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
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家笑话,不是个读书上学的
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
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日因吃了
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回。”林之孝家的人又向袭人等笑说:“该
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说:“了一
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
雯便倒了来。林家的站起接了,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
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
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
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
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袭人晴雯
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的
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
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
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
伤不得他。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
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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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
三唠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
也要常提着些儿,也堤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
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
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
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
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
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面跟
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
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妆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鬓
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裤,
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
和芳官两个先搳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
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色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头上齐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
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而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
越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一对双
生的弟兄。”袭人等一一斟上酒来,说:“且等一等再搳拳。虽不安席,在
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馀依次
下去,——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
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
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
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
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
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
“依我说,咱们竟悄悄地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
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合户的闹事,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
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
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
你们就快请去。”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
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去
请,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
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
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
好,便命翠墨同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
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
“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
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地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
道:“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
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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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
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
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
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
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
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只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
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
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
细细地唱了一只《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扠,闲踏天门扫落花……”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
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撂与宝钗。
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
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
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起
来。众人看时,上面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说
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
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
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
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
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
“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
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
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给黛玉。
黛玉一掷就是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
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
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
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给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
家去罢,别多说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
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
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
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
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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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
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
那面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黛玉默默地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
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
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
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枝出来,
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旧诗,道是:
桃花又见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周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
“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
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
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
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
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
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
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
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
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探春等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袭人
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
都命点灯。袭人等齐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
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赢唱小曲儿。那天
已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
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
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
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
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
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
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
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
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
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拣地
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
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
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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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今日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今日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
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
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
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日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
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
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忽见平儿笑嘻嘻地走
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天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
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
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日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
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
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
“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
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
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平儿
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
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
“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
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
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
“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
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是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跑进来,笑
说:“昨日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这里,谁知一顿酒
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是谁,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
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
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
“要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
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
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
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
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
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
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得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
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
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
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
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给岫烟看。岫烟笑道:“他
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
可是俗话说的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宝玉
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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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
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的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的上年
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
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
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 ‘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
或称为 ‘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 ‘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
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人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
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 ‘槛内人’,便合
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
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
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
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
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鸾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
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
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
去服役,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
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
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
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鸾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
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
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