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
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本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
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养好了,仍交给
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
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
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
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
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三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
——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和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
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
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
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
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应照应。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
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
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季春,黛玉又犯了咳嗽;湘云又因时气所感,也病卧在蘅芜院,一
天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
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
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
坐之处,故省亲以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
用十分修理,只不过略略的陈设些,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处匾,
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
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的,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
的人,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
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便懈怠了许
多。只三四天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
静、性情和顺而已。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
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
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
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
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便觉比凤姐儿当权时倒更谨慎
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
了三个 ‘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
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
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说
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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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
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
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拣择施行;如今
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
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日袭人的妈死了,听见
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
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
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
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
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这
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
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
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不记得。”探春笑道:“你
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
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
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
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这里又回别的事;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
皆二十四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
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
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给李纨看了,探春便说:
“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留下我们细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
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
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
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探
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
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
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探春笑
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礼。”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姨娘瞧,
又念给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
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
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
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
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的地方儿?一
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
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
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
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
叫我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
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连姨娘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
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
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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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
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
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
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
“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
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
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 ‘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气的脸
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
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
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
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
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
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李纨急得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
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见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
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
因问他:“来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
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
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
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
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
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
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
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
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
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
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
探春方伸手向脸盆中盥沐。媳妇便回道:“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
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
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样没眼色来着?姑娘虽恩宽,
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得
那个媳妇忙陪笑说:“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
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
竟有脸说 ‘忘了’,我说他回二奶奶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主子未必有
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笑道:“他有这么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
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
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
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
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主子。如今主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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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
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
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
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
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
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
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
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
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
各屋里月钱之内: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
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
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
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来着,因年
下忙,就忘了。”那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
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子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
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
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的人不
方便,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来了。”探春因问:“宝姑娘的怎么不端
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
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
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
道!平儿这里站着,叫他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
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
子掸台阶的土,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便
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
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点头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
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
且润一润罢。”平儿遂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象了。
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
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
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么。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
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娘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
着三不着两,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
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
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
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前儿我们还议
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
横看了他!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儿。你们这
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
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罢。”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
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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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
儿褥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
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
有什么事,今日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
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
要找几处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
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
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做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
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不敢惹,只拿着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
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
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臊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
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
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
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
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
有脸的?”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此时里面惟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
响。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有三个丫
鬟,捧着三个沐盆儿,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嗽盂
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
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可又别
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
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
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凤姐因问:“为何去这半日?”平
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
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
也说糊涂话了。他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
么?”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
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
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
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
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
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
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
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
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们,一
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
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
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七八千
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若不够,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
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
今再俭省些,陆续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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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
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
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
娘小呢。兰小子和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
——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服!
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务事。
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
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
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
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
子,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
不孤不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
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
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
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
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
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
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
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
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
会子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他
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
里 ‘你’呀‘我’的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
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
儿,要掂多少过儿才罢?你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怄我呢。过来坐下,横
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
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
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
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吩咐了丰儿些话,方往
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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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
只有丫鬟婆子一个个都站在窗外听候。平儿进入厅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
议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
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着我们一月所用
的头油脂粉又是二两的事。我想咱们一月已有了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
钱,可不是又同刚才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这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
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
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每处买办买了,令女人们交送我们
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这
些去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每
月的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
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
意思。如今我冷眼看着,各屋里我们的姐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
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
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
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
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
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平儿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
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他的买办。所以他们
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
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饶费了两起钱,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
意把买办的这一项每月蠲了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
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
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
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
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
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 ‘不自弃’的文么?”
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
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
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
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
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
“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
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
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
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
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又接说道:“咱们这个园子,只算
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
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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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
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
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
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
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
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
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
馑矣。’”李纨道:“好主意!果然这么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
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
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
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
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
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
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们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
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
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
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
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
自愧的变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
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
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
倒说 ‘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
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
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
得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
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情,
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
姑娘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
儿。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
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的乖的似的。岂可不商议了
行呢?”平儿笑道:“这么着,我去告诉一声儿。”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
笑道:“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
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
也有说:“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
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的大小雀
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
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
一百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儿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
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
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
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来与他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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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
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
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
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
“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
芜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
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的玫瑰花,
共下多少花朵儿?还有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
几色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着点头儿,又道:
“只是弄香草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
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倒忘了
么?”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
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个闲着没事
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
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合我们
莺儿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不必咱们说给他,就找莺
儿的娘去商量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
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当。”
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
笑道:不相干。前日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很呢。”
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
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
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
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探春笑
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
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
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
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
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
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
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去。
不过是园里的人动用。我替你们算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
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苕帚、簸箕、掸
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
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
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
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敷馀,但他们既辛
苦了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也不可太过,
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象。所以这么一行,外头账房里一
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的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
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繁盛;就是你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