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
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
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
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
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
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踩雪吗。”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
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
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
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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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
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
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
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
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
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
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做诗呢。”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
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
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
赶年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
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椅桥,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
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
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
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
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大家进入屋
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
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
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
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
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着,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
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
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
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
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
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
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
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
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
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
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
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
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
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
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
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
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
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
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
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
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
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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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
‘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
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
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
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
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
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
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
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
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
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
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
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
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
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
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
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
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
“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
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
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
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
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
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
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
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
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
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
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
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 《四书》的。
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
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
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
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
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
一定是 ‘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
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
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
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 ‘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
“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
笑了,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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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
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
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
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
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
“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
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
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
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
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 ‘怀古诗’。诗虽粗鄙,却
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
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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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做了十首怀古绝句,
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
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两首为是。”黛玉忙拦着:“这宝姐姐
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
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
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
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
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人一身事
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
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有,
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
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
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
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觉得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因有人回王夫
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
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
不许他去的呢。”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命他酌量办理。凤姐儿答应了,
回至屋里,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
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
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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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
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要好好的,拿手炉
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看
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
葱绿盘金彩绣锦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
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
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件灰鼠的,还有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
大毛的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
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
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
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
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来了。”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
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
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一个 ‘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
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
奶这么着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
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又看包袱,
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着两件半旧绵袄合皮褂
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
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件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
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
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都是
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着那几件旧衣裳,
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笑道:“我的
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
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要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收
着东西为事的,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么着?”凤姐笑道:“所以知道
我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要好了就罢,
要不中用了,只得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
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
规矩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
叫他们的人回避。要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
又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
你们素日知道那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
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
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
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
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
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
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
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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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
我铺床,你把那穿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
说着,便去给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
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
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我都弄
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
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
那屋里炕凉,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
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
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
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
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
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什,笑道:
“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做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
来,单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着。”麝月
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来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
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然后才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
用温水过了,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
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
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
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
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呢。”宝玉道:“外
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
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
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
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
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
要唬他,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来了。”
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惯会这么蝎蝎螫螫老
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
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
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晴雯听说,就上
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
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
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着进来,说着
笑道:“唬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
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见了。要冒冒失
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说晴雯出去了?我怎
么没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我若
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
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说:“你就这么‘跑解马’
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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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自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
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
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宝玉叹道:“如何?
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碗正经饭。他
这会子不说保养着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
“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
说着,只听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 “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
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
们别说话了,看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
太太知道了,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着。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
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道:“虽这么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
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
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
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从后门悄悄的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老
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
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
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
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怕太太知道了
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又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
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
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
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
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上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
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
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
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
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
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
爷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嗦,恐怕还有话问。”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
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
嬷嬷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
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
那里的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
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
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
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
一个熟的来罢。”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
王大夫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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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来得一两银子,才是
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大夫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
大夫和张大夫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个趸儿送礼,那
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宝玉听说,就命
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
着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银子,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
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槅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
类的东西,下一槅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笸箩内放着
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
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
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
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
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
倒说咱们有心小气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
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拣一块小些
的。”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去就完了!”
宝玉道:“你快叫焙茗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焙茗果请了王大夫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
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
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
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
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似的;我禁不起的药,
你们那里经得起?比如人家坟里的大杨树,看着枝叶茂盛,都是空心子的。”
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柏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
那么大树只一点子叶子,没一点风儿他也是乱响。你偏要比他,你也太下流
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
呢,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害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铞子找了出来,就命在
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咧,弄的这屋里药气,如
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
逸士采药治药,则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
如今恰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
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道:“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
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
“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
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屋子,横竖有女
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女厨子在那里单给他姐妹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
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
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厨房事多些。”凤姐道:“并不
事多: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
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玉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
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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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孔雀裘
话说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
又添出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
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便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
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
道:“今日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
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么想得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实
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
“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
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
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
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
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
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
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
罢,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
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
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
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
乖觉取和儿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
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
来?”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
你。”
说着,果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麝月悄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
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
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