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没躲过。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象个小子一伸头的似的。”凤姐儿忙起
身说:“我也恍惚看见有一个人影儿。”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
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
么不进来,又做神做鬼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
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他多少问不
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这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
的,鬼鬼祟祟,倒吓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
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
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去。”贾母也笑道:“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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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里记得什么 ‘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
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
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
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出来。平儿在窗外站着,悄悄的笑道:“我说
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
爷闹的,如今都搁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这没孝心的种子!
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还不好好的呢!
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
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
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
觅,终久费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里,
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转眼到了十四,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
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至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
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动人的。外面大厅上,薛
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
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
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
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一天可巧遇见,乐
得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
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
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
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
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儿请来做陪。不
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
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
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
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
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
没一杯茶时候,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
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已经去了。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坐
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儿我们
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坟上站不住。
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
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
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
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
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
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
使。”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
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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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的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
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
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柳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
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游逛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
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
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
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
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说道:
“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
就进去罢,不必送我。”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
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
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
趔趄着,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
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
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恼,早生一计,拉他到避净处,笑道:“你
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
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
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
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
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
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
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
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
“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再
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
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
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湘莲
就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
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
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
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
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
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
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
笑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别人的,就应誓。”薛
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
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
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湘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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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捱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
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
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
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
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
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
觉得疼痛难禁,由不的“嗳哟”一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
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
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
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旁
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
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
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
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这水实在腌臜,
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头
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
了出来。湘莲道:“好腌臜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
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么气息,倒
熏坏了我!”说着,丢下了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
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
门去了。”薛蟠的小厮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找去。后来
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
路,忽见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
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
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八九
了,忙下马命人搀了起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
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
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
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
他不用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方
才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
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
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
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湘莲。宝钗
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
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
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
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
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的
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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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
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
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
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厮们,只说:“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
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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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
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里治酒
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
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
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里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就贩些纸札香
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稍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
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避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
常法儿。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的,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
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
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
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气平心与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
同前往。晚间薛蟠告诉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喜欢,但又恐他在外生事,
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说:“你好歹跟着我,我还放心些。
况且也不用这个买卖,等不着这几百银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
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务,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
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
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手?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
有年纪的,咱们和他是世家,我同他怎么得有错?我就有一时半刻不好的去
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
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走,明年发了财
回来,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
倒也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难拘束他了。但
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妈也不能又有别
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
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
顺,妈妈就打量着丢了一千、八百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帮着
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
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
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
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商议已定,一宿无话。至次日,薛
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
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
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了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
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
薛姨妈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
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名:主仆一共六
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
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
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
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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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
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
并帘帐等物尽行搬进来收贮,命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
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上,晚上和我去睡。”宝钗道:“妈妈
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
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
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到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
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
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
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院去,
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向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
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
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有个空儿。每日来一趟,慌
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
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功夫,你教给我做诗罢!”
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
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
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
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
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
“我今儿把他带了来做伴儿,正要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
是那里的话?我意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有个主人,
庙里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就是园里坐更衣上夜的人,
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
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道:“你既来了,也不拜拜街坊去吗?”宝
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
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就拉宝钗悄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文没
有?”宝钗道:“我没听见新文。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
事,一概不知道;连姐妹们这两天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的动不
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吗?”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
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
“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
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
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
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
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
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着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
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
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
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
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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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
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
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
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
老爷呢。这是第一件大的。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
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他拿什么东西
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药上棒疮的,姑娘
寻一丸给我呢。”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
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
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
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
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
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
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也有对的极工
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
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
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
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
叫做 ‘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
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
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 《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
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
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
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
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
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
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
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
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
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
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
“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
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
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
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
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
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 ‘直’字似无理,‘圆’
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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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 ‘白’‘青’
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
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
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
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
上看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
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
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
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
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
来 ‘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
用再讲,要再讲,倒学离了。你就做起来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
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
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
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
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
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
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
哥。”黛玉探春听说,都到:“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
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
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
去了。
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
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
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
又苦思一回,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
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
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
一面说,一面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
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是他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
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
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
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
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
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
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
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宝玉笑
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
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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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
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
究呢。众人因问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
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做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客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
句句倒象是月色。——也罢了,原是 ‘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
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
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
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
是 ‘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
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
我岂有不说的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
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
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
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
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
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蒙眬睡着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
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这会子乏了,
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
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
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
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
洗已毕,便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
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做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就都争着
要诗看。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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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要使得,
我就还学;要还不好,我就死了这做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
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
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
们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
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里那里
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
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子;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
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
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笑道:“或者我的婶
娘又上京来了?怎么他们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