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摊不着他们,弄
个丫头搪塞身子儿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
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
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
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
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
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
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
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
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
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
儿也不为过。”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
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
“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
呢!”王夫人道:“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
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
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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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
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
为是,他们说了 ‘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
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
得过一遭儿呢。”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
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这就
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
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
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
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
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睛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
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
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账也清
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
的何尝错,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
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
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
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
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
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
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
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泪说道:
“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
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
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
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
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
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
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
可别热着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
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
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
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
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
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已也配使三个丫头!”
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
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
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
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
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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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
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
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
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
一口,就象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
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
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
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
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
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
——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
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
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
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
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
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
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傍
边放着蝇刷子。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
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
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
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
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
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
的话如何信得?什么 ‘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
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
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
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
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
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
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
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
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
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
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
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
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
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
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
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
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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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
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
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
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
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宝玉听至
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
听见 ‘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
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
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
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
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
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
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
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
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
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
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
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
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
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妙。因
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
因问:“龄官在那面?”都告诉他说:“在他屋里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
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
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
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
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
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
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宝官笑说道:“只略
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
哥儿那里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
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
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
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
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
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
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
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说着,便拿些谷子,
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
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
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
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 ‘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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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糊涂
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
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
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
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
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
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
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
“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
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
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
了。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
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
怪不得老爷说我是 ‘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
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
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
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
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
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
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
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
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
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
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
“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
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
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
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
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
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
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
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
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
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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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
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
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
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
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
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
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宝玉因道:“可
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
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冷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
上面写道:妹探谨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
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
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
伏几处默,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
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
兴,每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
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
不教雅会东山,让馀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
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
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
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这是叫我
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
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
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
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
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
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
去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
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
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
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
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
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宝钗道:“你
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
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
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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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
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
定了 ‘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
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
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
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
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 ‘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
么?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话来骂人!
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
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
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 ‘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
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
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
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
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
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
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
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 ‘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
“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
住怡红院,索性叫 ‘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李纨道:“二姑
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
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
四丫头住藕香榭,就叫他 ‘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
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
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
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
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
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
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
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
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
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
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
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
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
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
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
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
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
个主意更好。”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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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
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
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
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
“都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
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迎春
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
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
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
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
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
个字不大好做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
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原来这梦甜
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
罚。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已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
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
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
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
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
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着,走到案前
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
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
头。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常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攒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
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
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
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
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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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
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
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
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
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
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
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
“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
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
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当下无话。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
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那里来的,婆子们便将前番
原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屋里,
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
那抬花儿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
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
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头差使的。姑娘有
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
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小子们
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
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子槽儿空着,
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那个缠丝白玛
瑙碟子那里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
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
着呢,巴巴儿的拿这个。”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
好看,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
来呢。”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
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
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儿
的把那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
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
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
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
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 ‘可怜见儿的,生
的单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
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
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
二奶奶在傍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么知好歹,有的没的
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
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
个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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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
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
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
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
我也不受这口气!”秋纹忙问道:“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
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
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