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淫书,说“一见《金瓶梅》三字就要手淫”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引起旧念,有如淫书之引起淫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蔼理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与恨淫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强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记载,但“群强”是市民第一爱读的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14]
这是很正确的观点,我以为既可看出其个性的态度,又可见其科学精神。这里或许也有纠正鲁迅极端态度的因素,因为在他看来,鲁迅的那个答卷,有故意为之的戏言之处。这样的文字,周作人是不会写出的。晚年,周作人谈及此事时说:“‘必读书’的鲁迅答案实乃他的‘高调’——不必读书——之一,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好立异唱高,故意的与别人拗一调。他另外有给朋友的儿子开的书目,却是十分简要的。”[15]说鲁迅是“唱高调”,确有讽刺的意味,但却未看到鲁迅的深切用意的价值,也是可惜的事情。但我觉得,周作人是善于从世俗之外的角度来理解鲁迅的人。他有时能从更具体的、多样的方式中,还原鲁迅的个性,虽不免也搀杂些异样的情绪,但大体上,让我们看到了鲁迅世界的另一面。
周作人在《两个鬼》的文章里,说自己的心目中存有两个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当“绅士鬼”占上风时,便显得合乎自然,多典雅之姿;“流氓鬼”统治一切的时候,又多激越慷慨之气。他与鲁迅的分与合、顺与逆,便是“两个鬼”矛盾运作的产物。有时“流氓鬼”冒出,便也有斗士的气质,文章火气暗藏其中,对世俗也不卑不亢的。而“绅士鬼”卷土重来,便趋于低沉,躲进苦雨斋里,让人感到消极。他时而配合鲁迅扫荡社会污物,时而逆鲁迅而行,相互多有牴牾。女师大风潮,便能看出两个人的异同点来。
1924年底,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爆发了学生运动。事情是因校长杨荫榆开除三名学生引起的。次年5月,学校风潮又起,女师大出现打手,殴打学生,造成多人受伤。校方行径,引起京城学人的不满,鲁迅亲自起草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宣言对杨荫榆镇压学生之举极为愤慨,文字间多不平之音。在此宣言上签字的7人中,有周作人,可见兄弟间在原则问题上是不温吞的。读一读两人那时写下的文字,我们还看不到周作人的“绅士”之态,他与鲁迅那时虽已反目,但同时参加了支持学生的校务维持会。7人宣言发表后不久,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闲话》一文,含沙射影地说,这次学生运动是“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认为鲁迅、周作人等人站在学生一边,是对当局的一种不负责的表现,并且让章士钊等人“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陈西滢的文章,引起了周氏兄弟的反感,于是,两人共同与陈西滢展开了笔战。鲁迅写了《我的“籍”和“系”》,周作人写了《京北人》等文,对陈西滢之流,给予了猛烈的抨击。这是一场漂亮的笔战,鲁迅的尖刻,周作人的老辣,使陈西滢只有招架之功。此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胡适等人便不得不出来说和。我读胡适在天津写给鲁迅、周作人的信,便能感到周氏兄弟那时的锐气给人带来的震撼。陈西滢那时眼里的周氏兄弟,是颇有师爷气的,在致徐志摩的信中,他说:
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岂明先生的令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屈了我们的岂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较起来,真是小巫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岂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16]
此封信对周氏兄弟的印象,一看便可感到,那时两人的形象,均有斗士气,和“五四”时期的呐喊,亦有相仿之处。这时候的周作人,“流氓鬼”占据上风,是鲁迅的同一营垒中人。在反“正人君子”的行列里,两人思想的相近,又让我想起他们留学日本时,最初写下的富有冲击力的文字。
女师大风潮,最根本的是自由主义意识的学人与当权的官僚文人的斗争。当时任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因鲁迅参与学运,而罢免了鲁迅的职务,鲁迅和周作人与章士钊的那场冲突,如今想来,仍那么令人激动。鲁迅起诉章士钊,撰文抨击其专制思想,在他众多杂文中,是给人印象较深的一种。周作人也在《女师大改革论》、《续女师大改革论》、《答张岱年先生书》、《忠厚的胡博士》诸文,呼应了鲁迅的斗争。当胡适出面,劝人们对章士钊讲一点宽厚时,周作人便指出:“宽容,宽容,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提倡宽容之‘流弊’亦大矣,可不戒欤?”[17]这简直可以说是鲁迅的口吻,与周作人平日的忠厚、平淡之态多有不同。这时的周作人,有他真性情的一面,可爱的一面。他对章士钊的果决的态度,与其自由主义的价值观是一致的。在这自由主义的视野里,一切卫道者的行径,都作为非人道的异物而受到了批判。也可以说,“女师大风潮”一役,是周作人一生中较风光的事情。作为一个思想者,他做到了“道德的事功化”这一命题。
但周作人毕竟是与“绅士鬼”有不解之缘的柔弱文人。像鲁迅那样的追穷寇的气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大难。章士钊溃败后,他谈起了“费厄泼赖”一词,讲起公正、平和之意来。此观点后来被林语堂所发挥,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此种‘费厄泼赖’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惟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条件,能骂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18]林语堂的思路,与周作人庶几近之。中国个性主义文人,往往以善意待人,其出发点,是建立在健全的人道观基础上的。周作人、林语堂所讲“费厄泼赖”精神,确为中国专制土壤中最缺少的人生态度。但此法运用于专制者身上,便显得乌托邦,鲁迅很快就发现了“费厄泼赖”意识潜在的危机,便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中,提出“痛打落水狗”的论点。鲁迅是不主张宽恕对手的,对恶人尤其不能以善意待之。周作人开始说:“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猢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19]鲁迅是反对此种态度的,他虽未点周作人的名,但从“痛打落水狗”的呼喊中,可看出他韧的毅力和毫不妥协的一面。后来,周作人也接受了鲁迅的观点,他在《大虫不死》一文中,隐去了“费厄泼赖”的话语,俨然又有一种鲁迅的印迹了。
虽然周作人在“女师大”事件中打了很漂亮的一仗,但那也是他所说的“流氓鬼”占上风时的一种心绪。他后来出作品集时,却不收这类文章,大约又是“绅士鬼”起作用吧?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被精神困扰的痛苦的灵魂。在黑暗里,这灵魂呐喊过,战斗过,但后来却消沉了下去。想到此,不免对他有扼腕之叹。
周作人是不太会写激愤文章的人,倒是闲适小品颇适合他的情趣,在这种作品中,或多或少,能找到自己情感的恰当的栖身地。所以我想,他后来与林语堂在审美方式上多趋一致,与个性的特点大有关系。我读过他写的一些悼亡之类或抨击时弊的文字,确实不行,无论韵味还是气势,均不敌鲁迅。
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执政府枪杀无辜的学生,酿成惨案。这一血腥事件,震惊了周氏兄弟。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此事做出了快速反应。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等文中,对刽子手发起了罕有的攻击。尤其是《记念刘和珍君》,乃旷世奇文,那种幽愤与悲慨,即便是六朝碑文,汉唐悼诗,亦不及也。一个所谓“民国”,却枪杀手无寸铁的学生,除了以禽兽喻之,还会有什么呢?鲁迅叹道:
……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20]
许多年来,每次读这篇奇文,都心神俱动。我翻阅过苏轼、袁枚等古人的悼亡之作,在鲁迅的文字面前,都是逊色的。“五四”后许多文人伤时之作,在深厚上,几乎无与鲁迅匹比者。这又使我想起周作人,他大约是看过鲁迅的文章的,嘴里不说,心中自会赞佩吧?那时,他也写了几篇悼念“三一八”烈士的文字,悲愤也是极度的,可内在的张力便远不及鲁迅。他似乎不适宜在这类文体中喷吐自己的感情,倒是挽联中,可看出他悲愤的一面: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淋头。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
除了对日本人的《顺天时报》和陈西滢、章士钊之流的抨击外,这是他一生中最有火辣气的文字。虽然在情感上与思维的超常上,周作人尚不及鲁迅,但他的人道感,庶几可露之于笔端,使我们也看到了他精神世界中愤世的一面。毕竟因为是有了这一面,人们对他后来的失足,便抱有更大的惋惜,倘若在气节上一以贯之的话,或许,文学史中的周作人,会是另一种样子吧?
晚年的周作人,回忆此一段历史,认为鲁迅是对的,文字也好。言外之意,自己不如鲁迅深刻。但是20年代以后,周作人越来越远离鲁迅式的斗士之路,走向了绅士之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各树一旗,互不相让,甚至也有相互批评的时候。典型的例子,是关于小品文的问题。
性灵小品,是周作人最早倡导的。这一思路,来自于对晚明小品散文的发现。喜欢性灵之作,非遵命之作,并无何坏处,中国文人多有此种嗜好。但在乱世之中,谈所谓闲适与淡雅,对受难的奴隶,就未必是好事。周作人提倡非功利的艺术之作,后人看之,亦无过错,但这种“性灵”要“雅”起来,便要附带两个条件。一是有“闲”,二是有“钱”,倘无此,无论怎样也潇洒不起来的。鲁迅与周作人在此点上的冲突,或许是此种因素造成的。
1926年,周作人在《〈陶庵梦忆〉序》中,便表明过自己喜欢“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1930年在《〈近代散文抄〉序》中,他强调“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同一年所写的《〈草木虫鱼〉小引》则云:“我们凡人所可以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不关紧急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30年代后,谈“性灵”、“闲适”小品的文字更多,对“载道”以外的“言志”之作,大加赞赏。周作人提倡小品,一是出于读书之爱好,二是出于对现实的反动。就前者而言,有益神养趣的一面;对后者来说,乃扭转功利主义或虚伪文艺。这里有周作人的苦衷,或说大的人生无奈也未可知。他是在看到了社会实在太黑暗,便选择了这一条道路。所以左翼文人过度攻击周作人,而忽略其文化隐喻的一面,实在是偏颇之举。鲁迅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但当他看到林语堂在《论语》、《人间世》发挥周作人的思想,大谈性灵小品时,便看到了其自身于社会的一种负面价值。1933年,鲁迅撰写了《小品文的危机》对林语堂、周作人的思路,给予了不客气的批评:
仿佛记得一两月之前,曾在一种日报上见到记载着一个人的死去的文章,说他是收集“小摆设”的名人,临末还有依稀的感喟,以为此人一死,“小摆设”的收集者在中国怕要绝迹了。
但可惜我那时不很留心,竟忘记了那日报和那收集家的名字。
现在的新的青年恐怕也大抵不知道什么是“小摆设”了。但如果他出身旧家,先前曾有玩弄翰墨的人,则只要不很破落,未将觉得没用的东西卖给旧货担,就也许还能在尘封的废物之中,寻出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虾蟆:这就是所谓“小摆设”。先前,它们陈列在书房里的时候,是各有其雅号的,譬如那三脚癞虾蟆,应该称为“蟾蜍砚滴”之类,最末的收集家一定都知道,现在呢,可要和它的光荣一同消失了。
那些物品,自然决不是穷人的东西,但也不是达官富翁家的陈设,他们所要的,是珠玉扎成的盆景,五彩绘画的磁瓶。那只是所谓士大夫的“清玩”。在外,至少必须有几十亩膏腴的田地,在家,必须有几间幽雅的书斋;就是流寓上海,也一定得生活较为安闲,在客栈里有一间长包的房子,书桌一顶,烟榻一张,瘾足心闲,摩挲赏鉴。然而这境地,现在却已经被世界的险恶的潮流冲得七颠八倒,像狂涛中的小船似的了。
然而就是在所谓“太平盛世”罢,这“小摆设”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方寸的象牙版上刻一篇《兰亭序》,至今还有“艺术品”之称,但倘将这挂在万里长城的墙头,或供在云冈的丈八佛像的足下,它就渺小得看不见了,即使热心者竭力指点,也不过令观者生一种滑稽之感。何况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那日报上的文章的作者,就直觉的知道。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要求者以为可以靠着低诉或微吟,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这就是想别人一心看着《六朝文絜》,而忘记了自己是抱在黄河决口之后,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
但这时却只用得着挣扎和战斗。
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然而现在已经更没有书桌;雅片虽然已经公卖,烟具是禁止的,吸起来还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战地或灾区里的人们来鉴赏罢——谁都知道是更奇怪的幻梦。这种小品,上海虽正在盛行,茶话酒谈,遍满小报的摊子上,但其实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弄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躄到马路上来了。
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极期”(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21]
读一读鲁迅的文字,再看看周作人的小品,还是鲁迅深刻、尖锐。我赞佩鲁迅的慧眼,这样深邃的文章,周作人是不会有的。可以说,鲁迅体察的是表象后的东西,他于现象界中,看到了本质的内核,周作人、林语堂固然超然、洒脱,但在鲁夫子这样的大哲面前,还是要相形见绌的。我常想,在一个和平的时代里,周作人的理论没有错;在乱世之中,不可全对,亦难说全错。当成千上万的人沦为奴隶的时候,难道不需要投枪与匕首?鲁迅的高超之处在于,他找到了一种对待苦难与黑暗的态度,这态度,是利他的,是民族的脊梁。相比之下,周作人的世界,总有些书斋气。闲适者如柳如草,强悍者似风似潮。对于一个暗弱的民族而言,“似风似潮”,要有更大的价值吧?对周作人与鲁迅在“小品文”上的分歧,大约应做如是观。
周作人一方面曾战斗过,激进过,另一方面又退隐过,绅士过。作为一名“京派”的学人与作家,后来越来越趋向后者,在鲁迅看来是一种倒退。他在《“京派”和“海派”》、《北人与南人》等文中,批评过“京派”文人消隐的文化情趣。一年以后,即1935年,鲁迅再次写《“京派”和“海派”》的文章,不指名地抨击了周作人的小品心态:“以前上海固然也有印明人小品的人,但也可以说是冒牌的,这回却有了真正老京派的题签,所以的确是正统的衣钵。”鲁迅在此文中一箭双雕,意在讽刺上海的施蛰存发行的《文饭小品》月刊,和北京的周作人等倡导的“明清小品”。文章挖苦之意很重,实在亦有真意在焉。鲁迅不喜欢周作人的这种人生态度,他的文字深处萌动的情感是深重的。鲁迅也许看重了周作人世界中消极因素对中国文学的负面价值,但从周作人后来“附逆”悲剧的历史来看,这种警告,是何等的深刻!从提倡性灵小品,到沦为“汉奸”,成为中国人难以理解之人,这是周作人精神上必然的过程。过多地为我,当然看不见广大的人类,于是便没有殉道的悲壮人生。读一读鲁迅讽刺周作人的文字,我常有难以言说的怅惘。与周作人讥讽鲁迅的文字比,鲁迅实在是伟大的。
鲁迅对周作人的怨中,其实常常夹带着爱和企盼。30年代,即使在两人思想水火不容的时期,他对周作人的学识,依然抱有敬意。当美国记者斯诺夫人问他中国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有哪些的时候,鲁迅第一个就举出周作人来,把二弟看成中国文坛重要的人物。这是公允的,实事求是的。在鲁迅的藏书中,有大量的周作人著作,即便分手后,凡周作人出版的书籍,鲁迅都注意到,尤其对他的译著,尤为看重。据三弟周建人讲,鲁迅逝世前的几天,枕前还放着周作人的书,闲来时也翻阅着。他怀念北平,怀念八道湾,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他所熟知的人影,不知多少次闯入他的世界。当他心力交瘁,意识到自己的死亡时,是否想起过二弟,这位苦雨斋的主人?当他常常与三弟周建人相聚而独缺周作人的时候,其遗憾与怅惘,一定很深吧?这或许永远是一个谜,我们无法真正切入他的世界。但我们从他留下的稀有的谈及周作人的文字中,是可以看出他的复杂的感情的。
许多年后,当周作人得知鲁迅对他的公允态度时,他是怎样的感激呀!晚年写回忆录时,周作人谈到鲁迅对他的自寿诗的评价时,感慨地叹道:
鲁迅平素是主张以直报怨的,并且还更进一步,不但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还说过这样的话(原文失记,有错当改),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其主张的严峻有如此,而态度的伟大又如此,我们可不能学他的百分之一,以不辩解报答他的伟大乎?而且这种态度又并不是出于一时的隐忍,我前回说过对于所谓五十自寿的打油诗,那已经是那事件的十年之后了,当时经胡风辈闹得满城风雨,独他一个人在答曹聚仁杨霁云的书简中,能够主持公论,胸中没有丝毫蒂芥,这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到的了。[22]
我以为这是他真切的感激,他不止一次地在回忆录谈及此事,可见印象之深刻。我想,他晚年那么认真写回忆鲁迅的文章,亦有报答长兄的心愿吧?当人死后,才幡然醒悟,这是人生的悲哀。周作人“不知外事”的呆气,由此或可略见一斑。但他后来于鲁迅研究史料上所做的贡献,我以为是功德无量的。历代研究鲁迅者,所得的资料,一是出自许寿裳,一是出自周作人。两人关于鲁迅早期生活的回忆文献,如今已成珍品和经典之作。写作此书时,我查阅周作人写下的几本著作,常有连连的叹息。从某种意义上说,周作人已还了鲁迅的债吧?他在心理上,也觉得对得起自己的哥哥。这笔历史的旧账,便在这样孤寂的耕耘中,被了结了。
周作人笔下的鲁迅,在晚年已发生了变化,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打捞历史的旧迹了。他写鲁迅的故家,鲁迅的青少年时代,鲁迅的治学与创作,像一幅幅木刻,在黑白分明的时空里,把已逝的岁月凝成了永久。他能用不动声色的笔触,写生老病死,写己身的苦乐荣辱,是只有历经沧桑者才有的境界。那一个个关于故土,关于求学的故事,写得多么典雅朴实。那里几乎没有矫情,没有伪态,在平静的叙述里,可以感到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奈,亦有人性王国的超验与恒常。如果不是周作人那么详细地还原了那一段历史,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知晓鲁迅背景的另外一隅。他把这位文化巨匠的衣食住行,以平凡的笔触写出,使我们知道了鲁迅平凡中的超人的一面。有人说他是鲁迅史料学的奠定者,当并不为过。这些史料与鲁迅的思想是永远也无法分开的一体。周作人实际上已成了鲁迅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晚年的周作人谈及鲁迅时,本着两个原则,一是把鲁迅看成“人”,而不是“神”;二是不以先验理性演绎作品的思想,而是找出“本事”,以史家的感觉状写客体。这是很聪明的做法,我以为是可取的。实际上,他只能,也仅会以此种方式从事鲁迅史料的整理工作,舍此,便不是周作人。50年代至70年代,描写鲁迅的书,大多数如今已不忍卒读,而惟有周作人等少数作品,还长留于世间,这是我们该感谢的。如今翻看《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那么精美纯粹的文字,读起来常有悠然见真颜的快慰。
周作人的这些文字,多年来一直是我较喜爱的。我以为这是可信的历史旧迹,既可看到鲁迅生活的背景,又可见出周作人对哥哥的缅怀之情吧?周作人是个懂历史与艺术的人,所以他的诸多回忆鲁迅的文字,都是史学家最关注的内容。他从不写不关主旨的无聊的东西,倒是对鲁迅身上所隐含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的东西,颇为留意,一些重要的历史之迹,均被勾勒出来了。例如鲁迅生活过的“百草园”,他写得详细有趣,绍兴旧俗与人情掌故,都在不动声色中涌现了出来。与鲁迅有关的人和事,他写得也十分得体,可谓鲁迅事实的最佳的注释。鲁迅在东京的学生生活,他描述得也很好,既无虚张声势,也无恶意。周作人对鲁迅的治学历史,也颇为清楚,他在叙述长兄在“补树书屋”中抄古碑与逛书肆的文字里,可谓将鲁迅生活中人们难见的平凡而不俗的一面,还原出来了。读着这些文章,我看到了周氏兄弟身上共有的文化气质,在这里感受不到所谓的神圣,感受不到正襟危坐的学究气。那些文字都太平常了,可在这无声的字句里,我们却可看出两颗灵魂的默然的交流。在这种交流里,两人世界动人的一面都精彩地浮现了出来。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20世纪50年代以后,对鲁迅小说及现代小说的诠注,是没有用过这类方式的。这很类似旧文人的笺注的扩写,但无经学气,也不像金圣叹与脂砚斋批小说那样寻微言大义,或应和唱叹。周作人不阐释“主义”,亦不附会世上风行之说,只讲人物的索隐、故事原型,绝无一丝时代政治余绪。这很符合他一贯的思想,也可说是他高明的地方。周作人读解鲁迅小说,首先寻找人物的原型,尽可能把鲁迅创作的素材理出头绪;其次是印证小说的民俗风情,这一点尤为出色。例如对孔乙己的分析,对阿Q的感悟,对祥林嫂的理解,有许多地方,是除他而外,别人所难以做到的。《祝福》中的深层文化隐喻,《风波》里的乡俗资料,他写得十分到位,可谓抓到了鲁迅意识中重要的一隅,我读了,不禁恍然大悟,明了了其间神秘的东西。周作人是个很懂小说情境的人,他的小说虽写得不好,但作为理论家,则可位列上乘。例如,世人皆说阿Q意义深远,但对作品细节的读解,周作人却是一流的。他能从阿Q行为中,看到一些文坛掌故和文化的缘起,这是很高明的。由于对鲁迅使用的素材较为清楚,他便深味小说细节取舍的高妙之处,且在文中讲明,使后世研究者从中获得巨大的启示。周作人对鲁迅的细读,在后来的研究者中是不曾出现过的。因此今天看来,已成难得的珍本。20世纪中国大陆的小说批评,一向缺少对文本的细读,我以为周作人在此可谓是一个典范。“意义”是建立在细读基础上的,舍此,文学研究便易走上浮夸之路。现在看来,周作人的思路,确是难得的。他对鲁迅研究的贡献,在未来的研究史上,将不断被印证出来的。
这是一个有趣的历史。周氏兄弟从友谊、反目、攻击,到最后的理解,中间跨越了半个多世纪。人生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不管当初是怎样的怨气十足,也不管如何激烈地冲突过,但那最终的态度,是让世人释然的。周作人以大量的精力从事着注释鲁迅的工作,不可不谓功绩巨大。一切历史的恩恩怨怨,都在这宁静的文字间被消解了。倘若天地间真有灵魂的话,鲁迅会有何种感觉?
注 释
[1] 曹聚仁:《鲁迅评传》,268页,香港新文化出版社印行。
[2] 《鲁迅全集》第十卷,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 《周作人文选》第二卷,261-262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4] 转引自拙编《被亵渎的鲁迅》,201-202页,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
[5] 《周作人文选》第二卷,269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6] 《周作人文选》第二卷,564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7] 《知堂书信》,297页,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
[8] 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
[9] 乔峰,即周建人。
[10] 《鲁迅全集》第十一卷,5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1] 《鲁迅全集》第十二卷,1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2] 转引自钱理群:《周作人传》,414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13] 参见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
[14] 《周作人文选》第一卷,372-373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15] 周作人:《致鲍耀明》,载《知堂书信》,413页,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
[16] 转引自拙编:《被亵渎的鲁迅》,3页,群言出版社1994年版。
[17] 转引自钱理群:《周作人传》,319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18] 转引自《鲁迅全集》第一卷,27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9] 转引自《鲁迅全集》第一卷,27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0] 《鲁迅全集》第三卷,273-2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1] 《鲁迅全集》第四卷,574-57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2] 《知堂回想录》,42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