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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上)

_7 赫尔曼·沃克(美)
“他只好让我走。如果眼前就要打一仗,我可以留在艇上作战。也许我应当留下,我真搞不清啦。”
“那么说来埃斯特当了艇长啦?”
“可不,现在人家是埃斯特艇长啦,不再叫‘夫人’了。”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喜欢?”
“哦,他是专门在女人堆里厮混的活宝吧?”她咧开嘴一笑,就像歌剧院的鬼怪。
拜伦听得大笑。“歌剧院里的鬼怪!这说法不错。”
他帮她把饭菜和酒端到凉台上一张熟铁架的玻璃面桌子上。虽然夕阳还在树林那边照耀,她还是点上了蜡烛。他们喝着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吃着她匆匆做起来的肉卷。拜伦一边谈着埃斯特初次指挥巡逻的事,一边接连干了几杯。在他们奉令返回基地以前,他们击沉了两艘敌船,于是拜伦认为卡塔尔·埃斯特就要成为大战中一位了不起的潜艇艇长啦。他的眼睛开始炯炯发光。“嗨,琴,你能保守秘密吗?”
“那还用说。”
“我们击沉了一艘医院船。”
“我的上帝呀,拜伦!”她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哎呀,这可是件暴行哪,这是——”
“请你听我讲下去,行不行?这是我生平最糟心的经历。半夜时分,我在甲板上值勤的时候,亲眼发现了这艘船。没有护航舰只,白色的船壳亮着泛光灯,船上灯火辉煌,船舷漆着偌大的红十字。这是在爪哇岛北边的望加锡海峡。埃斯特登上舷侧,观察了一下,就命令下潜,向它靠近。嘿,我寻思这是一次演习呢。谁知他说了声:‘打开鱼雷发射管前盖,’我一听顿时吓坏了。我说:‘艇长,打算攻击吗?’他不理我,只顾一味驶近。我在计算机上操作。约莫相距一干五百码时,我已经得出个完整的答数了,可是我觉得内疚得要命,副艇长只顾抓头皮,一声不吭。我就说:‘艇长,这目标是艘医院船哪。万一最高军事法庭开庭,我只能直说啦。’‘好,勃拉尼,你要说就说吧,我现在可要对它开火啦。’他说,态度像冰棍一样凉,咂着雪茄。‘准备行动!升上潜望镜。确定最后目标方位,开火!’于是放出了四枚鱼雷。”
“拜伦,他是个疯子!”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二十章(2)
“杰妮丝,你听下去好吗?那艘宝贝船炸成个火球,你在一百英里外也看得清!原来这是艘伪装的军火船。别的船决不会像那样爆炸。我们升上水面,眼看它燃烧。它不断发出呼啦啦和轰隆隆的爆炸声,火花飞溅。烧了好久好久才下沉。弹药像花爆般不断爆炸。但等船身沉下去,嘿,海上顿时漂满了奇形怪状的黑糊糊的东西。我们在海面上停到天亮,这些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是大块大块的生橡胶球,有十到十五英尺那么宽。这些东西在海面上浮动着,好大一片,一直到地平线那头。宝贝儿,那艘船原是从爪哇装运橡胶的,还有一大批军火呢。大概都是缴获的荷兰货。”
“他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弄错了他会害得两千个伤员淹死呢。”
“他猜中了。琴,可别对人家讲这件事。”
“不讲,太吓人啦。”
门铃响了。她离开桌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到他,他就到。”卡塔尔•埃斯特身穿白制服,胡子刮得精光,腋下夹着军帽,身材瘦长、挺直,跟着她走进来。
“勃拉尼,基地车库里的吉普车都开走了。十点钟光景你顺便把我捎下山去好吗?宵禁时间出租汽车不肯上山来。”
“你要上哪儿?”
“我回头再上这儿来。”埃斯特冲着杰妮丝怪模怪样笑着,硬线条的嘴角微微噘起。“要是你不在意的话。”
杰妮丝对拜伦说:“你不是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还没想到这个呢。洗个热水澡,睡张真正的床,谢谢,我一准留下。”
“咱们一接到命令二十四小时内就出发,拜伦。”埃斯特说。
“艇长,我早上八点准回去。”
“已经打定主意留在艇上了吗?”
“早上再告诉你。”
杰妮丝猜得出为什么拜伦绝口不提娜塔丽。因为埃斯特听了这个消息,只会更加逼他留在“乌贼号”上。
“最新消息是敌人将大举进犯阿拉斯加,”埃斯特对杰妮丝说。“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听到什么类似的消息吗?”
她毫无笑容,摇了摇头。他冲她咧嘴一笑就走了。
“他上这儿来拜访哪一位有福份的太太?”杰妮丝问。
拜伦只是耸耸肩膀,避而不答。
“干这种事真不要脸,勃拉尼。山上每一个做妻子的我都觉得可疑。”
“琴,你心眼坏才往这上面想。”
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一边闲扯着家常和战事,一边搬进屋去,拉上了防空窗帘,拜伦的态度渐渐使杰妮丝觉得古怪了。他说话东拉西扯的,而且常常又尴尬又忧郁地瞅着她。酒喝得太多了?欲火上升了?在她小叔子身上,这情况似乎叫人难以相信。不过,他毕竟是个海上归来的年轻水兵呀。等他去洗澡的时候,她决定不换衣服,把灯亮着,再把酒藏好。
“天哪,真是妙极了。”他穿着华伦的睡衣裤和浴衣露面了,用毛巾擦着头发。“自从离开奥尔巴尼以后,我还没洗过澡呢。”
“奥尔巴尼 ?”
“澳大利亚的奥尔巴尼。”他猛的倒在藤榻上,四肢肌肉放松。“可爱的小镇,要多远有多远,总算还在上帝创造的这个绿色大地上。当地的人真好极了。我们的供应船就停泊在那儿。琴,你有波旁威士忌吗?”他的态度相当正经。
杰妮丝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不由感到害臊。她端来了两杯酒。他直挺挺躺在藤榻上,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苦闷地摇摇头。“上帝啊,竟然又要见到娜塔丽了!还有娃娃。真叫人难以相信。”
“听上去你并不那么高兴。”
“在奥尔巴尼有个姑娘。也许我感到内疚。”
“乖乖。”她演戏似的跌进一张扶手椅里。
“我是在教堂里认识她的。她在唱诗班里唱圣诗,这是个小小的唱诗班,奥尔巴尼一切都是小小的。这班子只有三个歌手,加上这姑娘。她还弹风琴。这是个小得好玩的海港,奥尔巴尼——只有三条街、一座教堂和一个镇公所。干净,可爱,有不少草场、花坛、精美的老房子和老橡树,十足英国风味和十九世纪风光。这真是别有天地。”
“她是什么人?”
“她名叫乌苏拉•科顿,小镇那家银行就是她父亲开的。她非常可爱,非常大方。她男人是坦克兵团的军官,在北非。我们的潜艇有过两次大检修,中间隔开两个月。这两次只要我有机会上岸,我们每分钟都形影不离。”
“后来呢?”
拜伦两手一摊,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后来?后来我们就启航了,我就到了这儿。”
“拜伦,我有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吗?”他愤愤地皱着眉。“你是说我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
“唉,你这话说得多难听。”
“天呐!你,也这样想?每回我回到潜艇,卡塔尔·埃斯特总说:‘咦,你有没有扒下她的裤衩?’最后我忍不住说,如果他肯上岸去,暂且抛下自己的艇长身份,我就把乌苏拉问题这笔账跟他彻底算算清。这样一说,他才罢休。”
“亲爱的,这点关系可大呢——”
“听着,我说过她男人在北非打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事真把人折腾死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美滋滋的。这样使我当时日子好过些。我永远不会写信给她。这没意思。不过天呐,我永远也忘不了乌苏拉。”
杰妮丝从椅子里站起来,双手搁在他的肩上,向他凑下身子,一头芳香的金发瀑布似的泻在他身上。她吻了他的嘴。她拿大拇指在他嘴上认真地抹了抹说:“娜塔丽是有福份的。两兄弟竟能如此大不相同。华伦让我熬了多少苦日子呵!”
“得了,你嫁了个捣蛋鬼,这点你不是不知道。”
“一点不错,我知道。”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二十章(3)
拜伦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说来也怪,那一段日子里,我对娜塔丽越发迷恋了。我不断想念她。乌苏拉很可爱,可是比起娜塔丽来嘛!娜塔丽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她!”
“说起来,我真妒忌娜塔丽。我也妒忌小乌苏拉。娜塔丽会原谅你和乌苏拉两个的。我是这么看的。”嘴角一撇,带着一丝苦笑。“哪怕你像‘夫人’埃斯特说的那样,真的扒下过她的裤衩。你也知道,这是战争时期啊。晚安,拜伦。维克一早五点钟就要把我闹醒的。”
第二天早晨,她正在厨房里喂娃娃,忽听得一辆吉普车嘎吱一下就此不响了。华伦穿着整洁的卡其军装走进来。她几乎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比拜伦个子大得多,身子沉得多,简直令人吃惊,晒得非常黑,目光炯炯的。“杰妮丝,怎么搞的,门外还停着一辆吉普车?壁橱里藏着个野汉子,都快憋死了?”
他呼的一下子把她狠命搂在怀里,她就拿一个指头堵住他的嘴。“拜伦睡在客房里呢。”
“什么?拜伦回来了?好哇!”
杰妮丝的嘴巴贴住他的嘴巴,话也说不清楚。“亲亲,维克坐在高脚椅子里——”
华伦大步跨进厨房,娃娃朝他转过小脸来,只见他满脸涂着蛋黄,两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咧开嘴巴笑开了。华伦吻了他。“他真香。每回我出门他就长高半英尺。来吧,小家伙。”
“你把他带到哪儿?”
飞行员给儿子擦了脸,抱了他走进婴儿室放到一张有栏杆的小床上,递给他一只玩具熊。
“亲亲,听着,”杰妮丝跟在他后面,低声低气说。“拜伦随时都会闯出来,找鸡蛋和咖啡——”
他伸出一条有力的胳臂,勾住她的腰肢,把她带进卧室,随手悄悄锁上房门。
她俯卧在床上,光着身子,似睡非睡的,忽听得嚓的一下划火柴的声音,不由睁开眼,眼皮沉重,眼神暗淡,淘气地瞅着她丈夫。只见他已在床上坐了起来。“说真的。”她说,出人意外地声音粗得像男人,两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太阳在华伦紫铜色的胸膛上洒下一抹抹金光,他烟卷里喷出的烟在阳光下蓝雾缭绕。
“我说,你是个海员的妻子。”
“天呐。可不要是个环绕地球的麦哲伦 手下的海员。”
“琴,我听见拜伦在走动了。”
“哎呀,不要紧,咖啡早煮好了。我看他找得到的。”
他声音有点粗哑地说:“我爱你。”她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他。他大口大口抽着烟,喷出一大团灰蒙蒙的烟云。“最近这一回,真是次操练。就是说,白跑了一趟。两艘航空母舰组成一支特混舰队,轰隆隆地开了三千五百英里路程,赶到珊瑚海,又赶回来,迟到了三天,没赶上这场海战。如果我们及时赶到,就可以揍垮日本人,不致损失‘列克斯号’了。‘约克敦号’也受了重创。开了七千英里路程,落得一场空。海尔赛还算走运,用不着他来付石油账。”
杰妮丝说:“现在人家在酝酿什么呀?你知道吗?”
“哦,你听到小道新闻了。总有什么重要大事,这错不了。我们在两天内又要出动了。”
“两天!”
“是啊,后勤人员日日夜夜都在为舰艇补充燃料给养。”他打了个哈欠,伸出一条酱色的胳膊搂住她。“这次战斗行动一定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我们那七千英里路程一路上光是搞巡逻,宝贝儿。巡逻啊,巡逻!飞出去两百英里,飞回来两百英里,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在云层上,在海面上空轰隆隆飞着。除了鲸鱼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有不少闲工夫可以好好想想。我寻思时间越来越宝贵,我不应当再这样混下去,害你伤心。过去我太叫你伤心啦。我很抱歉。再也不啦。好不好?我要洗个淋浴,跟勃拉尼聊聊。他气色怎么样?”
“呃,呃,有点憔悴,有点消瘦。”杰妮丝听到他忏悔的话,高兴得目瞪口呆,拼命把声音放得跟他一样随便。“一脸浓密的红胡子,就和爹跟我们说的一样。”她摸摸他的脸。“我不知你留了胡子是怎么副长相?”
“不行!长出来会是夹白的。去他娘的。得了,爹见了勃拉尼包管高兴,随他胡子拉茬什么的。‘诺思安普敦号’跟在我们后边进港的。”
“拜伦说‘乌贼号’干掉了两艘日本船。”
“嗨,这下爹听了可够乐的啦!”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二十章(4)
帕格•亨利在“诺思安普敦号”舰桥上向阳的一侧,指挥手下在强劲有力的落潮中朝浮筒靠去,他看见斯普鲁恩斯在下面主甲板上踱来踱去。那条等着送他们到“企业号”去的专用汽艇停靠在舰边,原来海军少将要到“企业号”上去拜见海尔赛。接着他们要走五英里路,到华伦家去。这是他们的老规矩了。浑身打湿的水兵们正在下面颠簸不停的浮筒上使劲摆弄着粗大的锚链上的钩环,帕格正在同格里格海军中校商谈有些要船坞检修的项目急需在再次出海之前完成。上回白白赶到珊瑚海一趟,弹药库里还是贮藏充足,粮食和燃料可不足了。经过七千英里的高速行驶,四十八小时内就要掉转头去!太平洋准保马上要大闹一场了;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帕格·亨利心里可没谱。
“企业号”泊在港内时,通常总显得凄凉、冷清;舰上的铁鸟在拂晓前就在港外一百英里处起飞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空鸟巢。不过这回舰上缺乏生气的样子看了使人害怕:斯普鲁恩斯的专用汽艇开近时没有鸣笛;没有扩音喇叭召唤舰上人员到通道列队,举行仪式;舷梯上阒无一人,连值班军官也看不见。在洞窟似的机库甲板上,有一股鬼船上的阴森气氛。海军中将的通信副官一路小跑,向他们奔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在空洞洞的钢铁机库里发出回响。通信副官不拘礼仪地握住雷蒙德·斯普鲁恩斯的胳膊肘,把他拉到一边,同时转过没刮胡子的苍白的脸说:“对不起,亨利上校。想起来了,你儿子在凌晨三点起飞之前,还跟我一起喝过咖啡。”
帕格点点头,感到放心了,但一点都没流露出来。他在新赫布里底群岛沿海曾亲眼看见一架无畏式俯冲轰炸机从“企业号”上一个横翻筋斗栽进了海里;看样子大概不会是华伦,不过直到这会儿他始终纳着闷,担着心。
“好了,亨利,咱们走吧。”斯普鲁恩斯轻声谈了几句以后说。专用汽艇乘风破浪一路开到潜艇基地去。斯普鲁恩斯什么都没说,帕格也什么都没问。海军少将的脸镇静自若,几乎毫无表情。他们上岸时,他才打破沉默。“亨利,我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还有点事儿。我想,你大概想马上回去跟家人团聚吧?”从他声调听来,他明明不愿放弃那一起散步的机会。
“悉听尊便,将军。”
“跟我一起去吧。要不了多长时间。”
帕格在尼米兹办公室镶嵌金星的门外一张硬板椅里等候着,一边把军帽在手上打着转儿,一边注意到四下里分外忙乱;打字机卡嗒卡嗒,电话铃丁铃丁铃,文书军士、海军妇女后备队队员和下级军官的脚步匆匆,来往不绝。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大楼里的忙乱跟“企业号”上的死寂一样出奇。看光景就要发生什么重要大事,错不了。帕格希望不要再来一次杜立德式空袭。他是个因循守旧的军事思想家,自从特混舰队出航以来,他始终对杜立德这一招抱怀疑态度。
他在“诺思安普敦号”广播喇叭里宣读了一遍海尔赛的电报。“本舰队开往东京”,一边读一边不由脊梁上感到一阵冷战。他心里顿时揣摩,两艘航空母舰怎能冒险开到以地面为基地的日本空军的虎口里去呢?在舰上人员的欢呼和呐喊声中,他对斯普鲁恩斯怀疑地摇摇头。第二天,“大黄蜂号”开来会师的时候,舰面甲板上停满了陆军的B-25型轰炸机,这才自然解答了这个谜。斯普鲁恩斯眼望着迎面开来的航空母舰,说道:“怎么样,上校?”
“我向这些陆军航空兵致敬,将军。”
“我也一样。他们受了好多个月的训练哪。他们将来只能一直飞到中国去,你明白吗?舰上甲板没法让他们飞回来降落。”
“我明白了。真是勇敢的人。”
“这不是很好的对敌作战吗,上校?”
“阁下,我理解力差,无法理解这次任务的绝对正确性。”
自从帕格认识斯普鲁恩斯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尽情大笑呢。直到几天前他们才又谈起这次空袭。那天在斯普鲁恩斯的寓所里吃饭,斯普鲁恩斯对他们没有赶上参加珊瑚海之战一事表示惋惜。有史以来第一次,敌对双方的军舰彼此没有照过面;这是一场双方相隔七十五英里多全由飞机作战的决战。“海战史上这还是新鲜事,亨利。不少军校的传统观念被推翻了。可能你对空袭东京的看法是对的。也许咱们早就应该一直呆在南方,而不应该在太平洋上开过来开过去,大做宣传。话又说回来,咱们还不知道杜立德把日本人的作战部署打乱到什么程度。”
斯普鲁恩斯这次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密室里呆了半个小时光景。他出来时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神色。“咱们就要上路了,亨利。”他们走出海军造船厂,顺着一条柏油路,吃力地爬坡,穿过野草丛生、灰土蒙蒙的甘蔗田,他冷不防说道:“唉,我要离开‘诺思安普敦号’了。”
“哦?我听了不胜遗憾,阁下。”
“我也不胜遗憾,因为我就要回到陆地上工作了。叫我去当尼米兹海军上将的参谋长。”
“啊呀,那好极了。恭喜恭喜,将军。”
“谢谢,”斯普鲁恩斯冷冷地说,“可是请你当参谋的时候,我不记得你马上接受了任务。”
话题到此结束。他们拖着脚步绕过一个弯。基地出现在眼前,横在山下远处,在鲜花盛开的树丛和蔬菜农场的层层绿色菜地那边;有码头,有泊满军舰的抛锚地和干船坞,有挤满来往小艇的航道;那些损坏的战列舰都临时搭起了脚手架,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工人,而最最壮观的是沿着“俄克拉荷马号”倾覆的舰身,有一长排使舰身复位的缆绳一直通到福特岛上的绞车。
“亨利,你看到‘约克敦号’伤情报告公文了。你说修理好要多久?”
“得三五个月,阁下。”
“哈利·华伦道夫海军上校是你的同班同学不是?就是造船厂的厂长?”
“哦,我跟哈利很熟。”
“他能让这艘军舰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回到海上去吗?因为他非这么办不可。尼米兹海军上将下了命令。”
“如果说有谁办得到的话,那只有哈利。”帕格答道,心里暗暗吃惊。“可这只能是修修补补凑合一下。”
“是啊,不过三艘航空母舰要比两艘航空母舰增加百分之五十的打击力量。这力量咱们很快就用得着了。”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二十章(5)
拜伦和华伦在后阳台上吃着牛排和鸡蛋,他正把自己在甲美地抢救鱼雷的经过讲给华伦听。两兄弟都光着脚,都穿着短裤和香港衫,已经咭咭呱呱谈了一小时了。
“二十六枚鱼雷!”华伦失声叫道。“怪不得把你调到大西洋去。”
这样谈话拜伦觉得挺高兴,说实在的,还扬扬得意呢。好多月以前,早在和平时期,华伦就警告过他,要是想得到海豚奖章,就得对布朗奇·胡班低头服小。如今华伦知道胡班垮了,而海豚奖章已别在客房里挂着的那件浸透汗水的卡其衬衫上。“华伦,埃斯特硬要我留在‘乌贼号’上。”
“你有选择权吗?”
“我已接到了调令,可是总有办法好想的。”
“还不是潜艇上那套陈腐的行政制度吗。”
“差不离。”
华伦没有现成的话好奉劝。他一向满怀自信,这是根深蒂固的了;他从小就压得拜伦低他一头,可是他一向感到勃拉尼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这正是他所没有的。把一个著名作家的侄女,一个出色的犹太女人迷上了,跟她结了婚,这件事他就办不到;拜伦由于战时的升迁机会多,当上了海军军官,这才很快拉平了这段差距。
“好吧,拜伦,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海尔赛把杜立德一伙飞行员送到了起飞的地点,我想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潜艇基地有这传说。”
“这是真的。当这些陆军轰炸机从‘大黄蜂号’上起飞时,我站在我们自己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目送他们编队向西直飞东京。这时我不由眼泪直淌,拜伦。我放声大哭了。”
“我相信你这话不假。”
“得。这是一个非常勇敢的行动,可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场鼓舞大后方的象征性轰炸罢了。目前太平洋只有一个兵种真正给敌人重创,那就是潜艇。像这种机会你一生也难得碰上第二回啊。如果你到大西洋潜艇部队去,那就错过好机会啦。既然你征求我意见,我就告诉你。你知道娜塔丽现在没问题了,而且——”
杰妮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哥儿们,你们爹跟斯普鲁恩斯少将绕过坡上史密斯家的屋子来了,正全速前进呢。”
拜伦低头朝自己的衬衫短裤看了一眼,捋捋胡子。“斯普鲁恩斯?”
华伦打了个哈欠,搔搔一只肮脏的光脚。“他不过来喝杯水,就要下山去的。”
门铃响了,杰妮丝去开了门。身穿雪白制服的海军少将,脸上冒着热汗,在他们的父亲陪同下,走到阳台上,两兄弟顿时一骨碌跳起身。
“拜伦!”帕格一把抓住儿子的手,父子俩拥抱了。“呃,将军,这就是我的潜艇兵。从感恩节以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我那潜艇兵可乘着‘坦博尔号’出海去了。”斯普鲁恩斯用块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抹抹红彤彤的脸。“出猎结果如何,中尉?”
“已证实有两艘击沉,将军。一万一千吨。”
维克多·亨利的眼睛里喜气洋洋。斯普鲁恩斯露出笑容。“真的吗?你们可胜过了‘坦博尔号’。马克十四型鱼雷怎么样?”
“糟透了,将军。真是丢脸。我们艇长连中三元全靠触发雷管。虽然违反命令,倒是有发必中。”
帕格一听儿子的回答如此冒失放肆,喜意顿消。“勃拉尼,鱼雷打不中往往禁不住怪雷管不好。”
“抱歉,爹。我知道你跟磁性雷管装置那事有关系。”在和平时期,维克多•亨利曾经收到过一封表彰他对这工作成就的信。“我只能跟你说一句,生产过程中就出毛病啦。即使用上触发雷管,马克十四型鱼雷还是照样不行。太平洋潜艇部队所有的艇长都竭力反对,可是军械局就是不听。真叫人讨厌。说真的,航行五千英里去进行鱼雷袭击,结果鱼雷命中目标只发出笃的一声。”
斯普鲁恩斯发表意见说:“我儿子对这事说的也一样,尼米兹海军上将已经向军械局提出这问题了。”帕格听了才放下心来。斯普鲁恩斯从杰妮丝手里接过一杯冰镇红茶,又回过头对华伦说:“顺便再问一句,上尉,无畏式飞机的航程是多少?”
“我们往往是用小时来计算的,将军。飞行时间约莫是三个半小时。”
海军少将的脸色有点神思恍惚。“你们设计时规定的航程是七百五十英里。”
华伦尖刻地笑了笑。“阁下,光是编队就耗上不少汽油。等飞到目标上空,燃料已经用光了,就像油箱上有个窟窿似的。我们多半飞到两百英里外的目标就回不来。”
“那么战斗机和鱼雷轰炸机呢?”斯普鲁恩斯一边喝茶,一边问,“同样速度和同样航程吗?”
“差不多,阁下。”华伦听了这些问题莫名其妙,但没流露出来,活泼地回答说,“不过TBD鱼雷轰炸机速度要慢得多。”
“好!”斯普鲁恩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真解渴,杰妮丝。我现在可要下山去了。”
大家听了个个肃立。帕格说:“将军,可以叫孩子开车送您回去。”
“为什么?”
“如果您有急事的话,阁下。”
“用不着。”斯普鲁恩斯出去时,招手叫帕格跟着他。他关上前门,歇了口气,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看着维克多•亨利。他如今戴上了雪白的大盖帽,神色看上去严肃得多。“你那两个孩子性格虽然不同,倒是块料啊。”
“拜伦说话应该有个分寸。”
“据我所知,潜艇兵都是个人主义者。好在他们俩都回来了。你尽量陪他们就是了。”
“将军,我舰上要办的事多得很呢。”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二十章(6)
斯普鲁恩斯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亨利,这件事只对你一个人说。日本人打算向东方大举进犯。他们已经出海了。他们的目的是夺取中途岛。离夏威夷一千英里的地方有个日本人的基地怎么行?所以尼米兹海军上将要把我们一切力量都派到那里。我们即将打一场这次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仗。”
帕格听了这番叫人目瞪口呆的话,琢磨着想找一句合式的答话,听来既不像失败主义者,也不大惊小怪或虚张声势,更不愚蠢可笑。“大黄蜂号”、“企业号”,可能加上那艘补好漏洞的“约克敦号”,以及他们那数量不足的护航舰艇来对付日本人的大舰队!人家至少有八艘航空母舰,也许有十艘战列舰,天知道还有多少艘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作为一个舰队实力的问题来说,实在相差太悬殊了,在和平时期,随便哪个演习裁判都不会提出这样双方实力悬殊的习题来作演习。他不由声音嘶哑地脱口而出:“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您不愿回到陆地上去工作。”
“我眼前还不会回去。”说时眼神镇静,目光炯炯,这副神色维克多·亨利永远也忘不了。“海尔赛海军中将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医院去了。不巧他皮肤病发作,不能参加这场战役。他向尼米兹海军上将推荐我指挥第十六特混舰队,所以今天下午我就要把我的行李用具搬到海尔赛的旗舰上去了。要等这场战役结束后,我才到新的岗位去上任。”
这句话就像起先泄露战役一样叫他听得目瞪口呆。斯普鲁恩斯,不是飞行员出身,居然指挥“企业号”和“大黄蜂号”投入战斗!帕格竭力保持一种平稳的声调问:“这么说,情报是当真完全可靠的啦?”
“我们认为如此。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能出奇制胜。顺便说一句,我打算请你参加作战会议。”他伸出手来。“好,就照我的话,好歹陪陪你的孩子们吧。”
帕格·亨利回到后阳台上,在门洞子背阴处停下步来。两个儿子现在到草地上交谈了,折迭椅拉得很近,每人手里都拿了一罐啤酒。一块料!他们看上去真是这样。他们如此起劲,到底在讨论些什么?他不忙着去打扰他们。他靠在门洞子里,一面尽量多看看这幕也许要有好久看不见的情景,一面竭力盘算着斯普鲁恩斯那凶讯的意思。他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这些实在悬殊的条件下驾驶薄装甲的“诺思安普敦号”出航。他吃了三十年俸禄,早已作好打这场遭遇战的准备。可是华伦和拜伦都只二十来岁,还刚开始尝到人生的滋味。然而他呆在“诺思安普敦号”上,还算是父子三个中处境最安全的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衬衫和棕色的短裤,一个是瘦子,满脸红胡子,一个是大个子,身材结实,头发斑白。他在他俩的身上还看得到当年小时候的朦胧影子。拜伦在五岁时就是这么微笑来着。华伦两手使劲向外一推的动作,正是他在海军学院参加辩论时常做的手势。帕格想起了华伦生命中那个重大的时刻,他从海军学院毕业,成了营级指挥官,还得了现代史的优等奖;还想起了可怜的拜伦在哥伦比亚学院那次糟心的毕业典礼,因为学期论文迟交,当时差点不能毕业。他想起了一九三九年三月那个雨天,他接到调往德国的命令,当时华伦刚打完网球,满身大汗地跑进来说他已申请参加飞行训练,那时也收到了拜伦从锡耶纳寄来的信,第一次提到娜塔丽·杰斯特罗。帕格心想,他尽快插进他们的谈话,问问她的情况。可是不忙。他还要对他们再多看一会儿。
帕格心里想,关于华伦嘛,他原是不必帮什么忙的。华伦一向向往着当海军。当上了海军航空兵,他已经胜过了他努力想赶超的父亲。侥幸活下来的航空兵有天会当上海军下一代的将官。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至于拜伦嘛,帕格想起当初正是自己逼他去学潜艇,害得他跟犹太妻子分居两地。每当他们父子俩在一起时,这问题总是像一块暗礁,不得不回避。要知道拜伦反正会被征入伍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也会挑上潜艇这一行。可是,尽管帕格也为“乌贼号”击沉了敌船感到骄傲,他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打乱了拜伦的生活,把他推进了危险的境地。
他深切感到岁月流逝,一去不回,谁要作出轻率的决定,凭一时冲动犯了点小错误,都能铸成大错,影响一个人的命运。他陷入了这一股深切的感觉不能自拔。这两个他曾经严格加以训导、在心坎里默默疼爱的小孩子,已经变成了海军军官和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了,如今他们就坐在那儿。真好像是个魔术大师施展的魔法,他要是高兴的话,还可以同样轻而易举地扭转时光,把这个红胡子的潜艇兵和这个阔胸脯的飞行员变回去,成为两个坐在马尼拉草坪上吵架的小孩子。不过帕格也明白这两个小孩子一去不回了。他本人已变成一个严肃的老家伙,他们呢,也会不断朝特定的方向转变。拜伦会终于在外形和性格方面都成为一个大人,这是他如今还做不到的。华伦嘛——
说也奇怪,维克多·亨利竟然无法想象华伦还会怎样变。华伦如今坐在那边太阳底下,拿着一罐啤酒,薄薄的嘴角叼着烟卷儿,发育完美,肌肉丰满,孔武有力,脸上深刻的线条充分流露出自信和果断,一双蓝眼睛里闪现出不大外露的幽默感,华伦将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吧。做父亲的情不自禁地这样想,这想法在心头一扎下根,他就不由浑身感到一阵寒颤。他从门洞子里走出来,嘴里大声叫道:“喂,还有啤酒吗?还是全给你们两个叫人伤脑筋的酒鬼喝光了?”
拜伦赶紧跳起身,给他父亲端来一大杯冰镇啤酒。
“爹,娜塔丽乘一艘瑞典船回国啦!至少杰妮丝的父亲是听人家这么说来着。怎么样?”
“嗬,那倒是惊人的好消息,勃拉尼。”
“是啊,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到国务院去证实一下。可是华伦认为我不应当调动,因为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是最光荣的地方。”
“我可没提到过光荣,”华伦说,“难道我说到过光荣吗?我才不管他娘的什么光荣呢
——请原谅,爹——我是说潜艇在太平洋的战斗中挑大梁,你总算捞到这毕生难逢的好机会来参加永垂史册的行动了。”
“还有什么好算光荣呢?”他父亲说。
拜伦说:“你怎么说呢,爹?”
帕格心里想,又碰到暗礁啦。他立即答道:“接受调令就走吧。这场太平洋战争将是一场长期战争。你还来得及赶回来,尽量做出永垂史册的事情。你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呢——呃,干吗调皮地笑嘻嘻呀?”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
屋子里电话玎玲玎玲地响个不停。
“上帝啊,”帕格说,“这是值得庆祝的大事,娜塔丽回国啦!好歹说来,咱们上回像这样团聚是多咱的事啦?是不是华伦的婚礼?看来早该举行一次结婚周年宴会了。”
“对,”华伦说,“我没忘记这日子,可是当时我正在萨摩亚群岛那一带巡逻飞行。”
电话铃不响了。
“得,我主张明天晚上在莫亚那饭店举行一次香槟酒会。”帕格说,“怎么样?”
“嗨,这主意杰妮丝准喜欢,爹,下山去,也许跳跳舞——”
“我也参加,”拜伦说,说着站起身,朝厨房门走去。“我来买酒。也许那是我打到华盛顿的电话接通了。”
杰妮丝从屋里奔到凉台上来,脸蛋涨得通红,两眼睁得大大的。“爹,您的电话,猜猜是谁打来的?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他从莫亚那饭店打来的。”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一章(1)
通向中途岛之路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英译者按:在德文原著中,一开始是一篇对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之间冬天苏联反攻的分析。对美国的读者来说,最好是以隆所写的关于中途岛战役的出色前言开始,这篇前言也提到俄国的形势。不同战场间的互相影响超过一般人的料想,而隆是充分意识到这种联系的。——维•亨
日本的崛起
珍珠港事件以后,我们不得不把美国当作一个正式的和愤怒的交战国来对付。我们获得了一个勇敢但是贫穷的战友,一个遥远的亚洲岛国民族,他们的土地面积和自然财富还不及美国的一个州——加利福尼亚;而战场上的那个新敌人却掌握着世界上最大的作战潜力。力量的对比对我们不利。然而在我们的参谋总部里,我们仍然能够在这个形势中看到取得意外胜利的因素。
因为战争的基岩是地理,而在地理上我们的局面仍然是令人畏惧的。元首的一只皮靴踩在大西洋的岸上,另一只踩在莫斯科城外的雪地里,他胯下的欧洲比拿破仑占领的版图最大的时候的欧洲、比西班牙的查尔斯第五 占领的欧洲、或者比安东尼厄斯皇帝 的欧洲更大。从北极区到地中海,所有的国家要不是我们盟国,就是友好的中立国或者是被征服的属国。在我们的潜艇猛烈攻击下,美国《租借法案》的援助物资和英国殖民地的资源纷纷沉入海底。每个月,同盟国航行的船只都有所减少,尽管他们在造船厂里拼命地工作。丘吉尔本人在回忆录中承认:“战争期间,只有一件事确实使我惊慌,那就是德国潜艇的袭击。”
至于苏联,它的冬季反攻以惨重的代价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是当这场攻势逐渐减退的时候,我们越战越强的部队仍然控制着伏尔加河西面大部分富饶的俄罗斯土地。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已经破釜沉舟,同心协力进行战斗。尽管英国飞机前来轰炸,我们的军工生产仍然上升。
眼前,日本正以辉煌的胜利登上世界战场!
阿道夫·希特勒马上拥抱这些勇敢、矮小的亚洲人,把他们当作战友。那套关于北欧日耳曼民族优越性的莫名其妙的废话,是说给纳粹狂热分子听的。我们德国军官都鄙视它;我们宽慰地看到希特勒也是这样。如果一个民族能够在一万二千英里外帮助我们赢得世界帝国,他们的肤色是黄的、黑的或是绿的,元首根本不在乎。日本人丝毫不受纳粹理论的干扰,因为按照他们的神道教信仰,他们自己是“主宰种族”。同我们的参谋总部不一样,日本的最高指挥部人员似乎容许这一套废话影响他们的判断。
军事上的判断决不应该远离时间、空间和力量这三个基本因素。轴心国是否能取得意外的胜利,关键在于时间。至于空间,我们有利地在坚强的欧洲内线作战,而我们的敌人都散布在我们的外围;但是我们惟一有战斗力的盟国却位于地球的另一面。根据冷酷的力量对比,从长远观点来看,情况将对我们越来越不利。然而美国人眼下是软弱的,他们至少要在一年以后才能在战场上发挥影响。因为他们急于要对日本进行报复,我们可以估计他们对那些处境极为困难的英国人和俄国人根据《租借法案》提供的援助会有所削减。总之,我们仍然具有时间优势,去夺取胜利或者强制缔结差强人意的和约。
全球战场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由于北半球的工业文明世界都已经燃烧着战火,在硝烟弥漫中隐隐呈现出一个重大的主题:地球的表面已经都成为战场。这就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战略抉择。只是为了遏制德国,英国和苏联都不得不竭尽全力。但是日本、美国和第三帝国现在却不得不决定:“向哪里出击?”
自从一九一八年以来,众所周知,美国部队一直在准备同时对德国和日本作战。他们那臭名昭著的“长虹五号计划”远在阿道夫·希特勒进军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制订出来,对这问题提供了现成的答案:东进,或者说“德国第一”,按照克劳塞维茨 的原则,直捣心脏。弗兰克林•罗斯福面对他国内反对日本的风暴,却有意志力和理智,保持着这个正确的军事见解。罗斯福总统伪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基督教博爱主义的外貌,骨子里却是一个狡猾和冷漠的征服者,远远比性情冲动的、浪漫主义的、欧洲人头脑的元首更适宜于进行一场全球战争。
日本遇到的问题更复杂。北方是富饶的西伯利亚,为了保卫莫斯科,原来驻扎在那里的苏联部队只剩下一半;西方是中国,它在节节败退,但是仍然在有气无力地抵抗;西南方是资源丰富的印度支那、东印度群岛和辽阔的印度;南方是新几内亚和白人的澳大利亚;东南方是横在从澳大利亚到美国的补给线上的一个个有用的岛屿。美国对东方怒目而视,虽然遥远而衰弱,却把它帝国主义的前哨中途岛和夏威夷像针似的插入日本的生存空间。
日本的石油贮存量像蜡烛似的在逐渐耗尽。六个月以前,弗兰克林•罗斯福下令对日本实行燃料禁运,这个残酷、蛮横的措施逼得它发动战争。它缺乏钢;它缺乏食物;它缺乏大多数进行长期战争的必需品。它不得不对它早先所向披靡的胜利作一番估计。由于力量有限、时间有限,日本不得不进行一次决定性的打击。但是——“向哪几出击呢?”
西伯利亚暂时是排除在外的。在进攻帝国主义财阀统治国家以前,日本深谋远虑地同苏联签订了中立条约。希特勒愚昧地没有要求日本宣布废除这一条约和参加对俄国作战,作为他向美国宣战的交换条件。因此,日本的后方是安全的,而我们却不能同它联合起来对付布尔什维克。
德国的形势确实是异乎寻常的!遍布全世界的同盟国都在进攻我们,而日本,我们最强的盟国,却同俄国,我们最强的敌国,保持和平!德国人民已经在为领袖原则 付出昂贵的代价,这个原则就是对希特勒的政治完全信赖。意大利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空军和人员众多的陆军;但是,它有一个纸糊的独裁者和不爱战争的人民,因此只是徒然消耗我们的燃料和钢材,而它那漫长的、不设防的地中海的海岸线是我们最薄弱的环节。
这些因素全都说明一个问题。对英国作战,所有三个轴心国仍然能够联合起来。甚至意大利在地中海和北非也会有点用处。显而易见,我们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一方面对我们较强的敌人采取守势——在我们方面是俄国,在日本方面是美国,另一方面迅速采取联合行动击溃摇摇欲坠的大英帝国。这是能够办到的,而且这是能够及时办到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同英国的覆灭相比,英国的覆灭将在世界历史上标志一个转折点,将大大增强日本在远东所取得的胜利的冲击力。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一章(2)
地中海战略
摧毁大英帝国的办法是封锁地中海,切断它通向印度和澳大利亚的生命线。
海军元帅雷德尔在一九四零年第一次提出这个计划。它要求占领直布罗陀海峡,在突尼斯登陆,越过利比亚和埃及,直捣苏伊士运河和中东,我们在那里可以指望得到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高举双臂的热烈欢迎。只要看一看地图,就会发觉这种设想非常出色。西班牙、法国和土耳其,我们势力范围内的三个主要的薄弱地点,就会投入我们的阵营。掌握了法属北非,大德意志帝国就会变成一座坚强的金字塔;在南方,它的底边在撒哈拉沙漠上,从达喀尔经过埃及、巴勒斯坦和叙利亚,一直到波斯湾;它的顶点是午夜太阳照耀下的挪威;西面的斜边是大西洋和设防的海岸线;东面(在一九四○年)的斜边是同苏联的交界线。
我们南方那个虚弱的盟国,意大利,会安全地被锁在一个轴心国统治的内湖 里。马耳他岛,英国在中地中海的小小的坚强的军事堡垒,会饿得支撑不住。非洲的财富会一船船运到德国的欧洲。我们会得到波斯湾的石油和亚洲的原料。从达喀尔那个突出的海角,我们会控制富饶的南美洲。这是黄金时代的召唤,德意志世界帝国的曙光。
早在一九四○年,后来在一九四一年有过一个时期,希特勒对这个具有远见的计划感到极大兴趣。那个地区的阿拉伯人憎恨他们的法国和英国主人,而“阿拉伯自由运动”却欢迎我们的宣传和代理人。希特勒确实同佛朗哥探讨过直布罗陀问题。但是这个谨小慎微的西班牙人不置可否,而元首的心思已经放在即将到来的对俄国的进攻上,所以巴巴罗沙计划暂时掩盖了地中海战略的光芒。
但是实现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设想的时刻确实已经到来。希腊、克里特和南斯拉夫无不处于一个强大的德国统治下。隆美尔正在非洲进军。苏联的威胁受到打击,差不多后退了一千英里,它的轰炸机航程远远地达不到我国。英国的海军被迫拉长战线,变得像纸一样稀薄,而“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的沉没造成了印度洋水上力量的真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要把它们的部队从北非调回,用来保卫新加坡和它们自己的国土。事实上,我们正亲眼看到大英帝国的世界体系在我们面前分崩离析。
敌人已经摇摇欲坠,我们就应该及时把他打倒。当时,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和最强大的陆军。如果日本通过印度洋向西进攻大英帝国,而我们沿着地中海沿岸地区向东攻击,这个老朽的帝国不是会像纯钢的胡桃夹子夹着的一颗腐烂的榛子那样被轧个粉碎吗?
黑岛战略
当时在日本海军界出现了一份设想奇妙的秘密作战计划:黑岛战略。黑岛显示出高明的专业眼光和魄力,足以和曼施坦因 媲美。如果实行这个计划,英国财阀政权确实可能迅速崩溃,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就确实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黑岛龟人大佐是日本海军中高级的作战计划制订人员:一个具有非军人习性的、古怪的知识分子,但是往往会迸发出石火电光似的战略才能。那份出色的袭击珍珠港计划就是他设计的。从此以后,日本海军一直在研究继续出击的长期计划:向东、向南、向西挺进的计划。海军士气旺盛;黑岛大佐的“向西进军”设想完全符合我们的地中海战略。他的主意今天仍然激动人心:
进军的时间必须同德国在近东和中东的进攻密切配合。
目标将是:
l.摧毁英国舰队
2.占领战略要点和消灭敌人的基地
3.建立日本和欧洲轴心国军队间的接触
黑岛的上级,海军少将宇垣,把他自己那份占领夏威夷群岛的惊险计划搁在一边,吩咐他所有的参谋人员研究黑岛的方案。当时在柏林确实在议订一项日德军事协定。不幸的是,它结果竟是一份空空洞洞的文件。薄薄的两页既没规定双方的参谋人员要共同研究,也没规定要制订联合战略。地球被一条通过西印度的线划分为两个“作战区域”。接着是冠冕堂皇的笼统原则:线的西面,德国和意大利将消灭敌人;线的东面,日本将同样办理,等等。这份废话连篇的文件最后以交换情报、合作供应和进行“贸易战”这一类空洞的玩笑话结束。外交上的贻误使日本海军计划制订人员冷心,他们放弃了“向西进军”,认为那是一个没有办法实现的主张。
唉!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一章(3)
希特勒发狂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希特勒当时正在重新审查雷德尔的地中海战略。
一家孤立主义的美国报纸《芝加哥论坛报》掌握了绝密的长虹五号作战计划,用大号黑体字加上反对罗斯福的标题,刊登了全文 。这种奇特的叛国行为,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次幸运的获得情报的机会。文件毫无疑问是真的;希特勒在对美国宣战时提到了这份文件。它要求在一九四三年派遣几百万新征的美国士兵和大量的英国支援部队在欧洲大规模登陆,以英伦三岛作为主要登陆基地。海军元帅雷德尔抓住了这一情报大做文章。显然,英国的垮台会使整个长虹五号作战计划成为泡影,并且使美国不知所措。
恰恰在希特勒反复考虑这些情况的时候,日本人击毁了珍珠港。接下来是欢欣鼓舞的日子。希特勒听到海军、陆军 、空军纷纷发表议论,支持雷德尔的计划。他完全理解这个中心思想——轴心国共同迅速进攻,摧毁最弱的敌人——最后他勉强表示赞成,接着就动身到东线去了。我们的参谋部迅速制订出第三十九号元首指令:在俄罗斯转入防守,作一些必要的撤退并为后方阵地作好准备措施;我们把计划送到司令部里去给他。
结果惹出了一场大乱子!
希特勒把陆军总司令冯·勃劳希契将军和他的参谋长哈尔德将军召去参加一个午夜会议。他尖声辱骂,说第三十九号元首指令“尽是胡说八道”,接着宣布东线上绝不撤退;每一个德国士兵必须坚守岗位,不得后退一步,不战斗就处决。他当场免去了冯·勃劳希契的职务,亲自掌握部队的指挥权——一个下士 竟然免去了陆军元帅的职务!雷德尔的新战略当然暗淡无光了,因为它的中心思想是要从东线抽调四、五十个师去扫荡地中海。毫无疑问,这就是我们正月里同日本签订的协议内容这么空洞和浮泛的原因。
希特勒为什么会改变想法呢?
他回到黑暗阴郁、冰天雪地的战地司令部里,不得不面对一些棘手的事情。不顾参谋总部的意见,他一路向莫斯科挺进,直到十二月。气候和补给的困难使我们寒冷和精疲力竭的部队停止在没有掩蔽的阵地上。俄国人的反攻开始了;局部突破正在出现。真叫人心神不定,因为一个独裁者只习惯于胜利,别的都不习惯!
希特勒摆脱不了拿破仑的幽灵。这我们大家都知道:科兰古 的《回忆录》在参谋总部里,像淫书在男学生的宿舍里那样,确实是被禁止的。我们的担惊受怕的元首毫无疑问想象到前线崩溃,德国军队败退,德国人被哥萨克人赶出俄国。这不过是梦魇罢了。我们从列宁格勒到黑海的辽阔和坚固的前线,同拿破仑依靠几条纤细的补给线带领人马孤军深入莫斯科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是希特勒的心窍被这错误的比拟迷住了,所以他发布了严酷的“不坚守,就处决”的命令,而且亲自担任指挥,使部队服从这个命令。
就算每一个最高统帅都有权心怀失眠之夜的恐惧,也用不着把一道这样令人沮丧的命令去送给日本人啊。如果希特勒派一个小小的军事代表团到东京去——也许是海军元帅雷德尔率领瓦尔利蒙将军或者我自己吧——那就有可能扭转局面,使黑岛战略受到重视。或者如果希特勒在珍珠港事件以后邀请几位日本高级指挥官到柏林来考虑制订联合作战计划,那么即使俄罗斯前线仍然是大雪中两军对峙,即使我们准备在高加索发动夏季攻势,我们还有可能封锁地中海,逼迫英国屈膝投降。但是没有日本联络官被允许到最高司令部里来。
“不坚守,就处决”
有些历史家和军事分析家仍然大加赞扬在东线“不坚守,就处决”这道命令是希特勒的一大成就,是个“拯救”德国军队的纯意志力的行动。但是,事实是:这道命令一颁布,这个奥地利冒险家的星辰就开始黯淡了。政治领袖需要避免陷在战争的具体事务中,保持开阔的眼界。一旦希特勒接管最高战地指挥权(对这一行他不过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只懂得一点皮毛的人),他就每下愈况了。
“不坚守,就处决”这道命令事实上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军事错误。在不利形势下顽强的对抗是一条正确的原则;然而,灵活的防守也是一条正确的原则。在俄国,我们的人数大大少于斯拉夫人,但是我们在领导才能、战斗能力和调动部队的艺术方面却胜过他们。希特勒的命令要求作无谓的牺牲,这样就冻结了部队的调动,取消了领导,挫伤了斗志。我们战无不胜的形象化为泡影了。俄国的宣传画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德国士兵的形象:“冬天的德国佬”,一个戴着钢盔、瘦得一把骨头的可怜巴巴的人,冻红的鼻子上挂着冰柱,“坚守和死亡”在一个守不住的岗位上。
雷德尔的计划,争取德国胜利的最后一个有条有理的设想,就这样消失了。人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运用想像力去幻想可能会出现无法意料的情景:日本的战列舰和航空母舰挂着太阳旗,穿过飘扬着卐字旗的苏伊士运河,开进地中海!这样的政治影响将震撼全球。而且这是办得到的。我们在俄国的防线,根据第三十九号指令,适当地缩短和加强,将会被顽强地守住,将会使布尔什维克的鲜血流满俄罗斯的大地。日本在一九四二年春天用少数的防守兵力,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守卫它那条相对虚弱的美国人的太平洋环形防线。
但是,把这一切当作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情那样撇开吧。这仍然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个事实已由丘吉尔的回忆录所证实:日本原可以任意占领马达加斯加岛,切断顺着东非海岸北上到埃及的补给线。如果这样,就不会有阿拉曼战役。隆美尔对托布鲁克发动出色的奇袭以后,挨饿的非洲英国军队原会在六月里向他投降的。那么,丘吉尔也许就会垮台,而战争也会变得大大对我们有利。
结果,地中海战略却退化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伟大的计划”,一次全面的出击,希特勒在击败俄国以后,就会以此一举结束战争。他喜欢在晚餐桌上谈论这个计划,而它始终只是:晚餐桌上的谈话资料。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一章(4)
遗忘了的胜利
强大的日本海军磨磨蹭蹭,一再延宕,直到三月底海军中将南云,珍珠港的征服者,才真正接到一项任务。在这以前,他带着航空母舰一直在蓝色的海洋上转游,进行小规模的攻击,正如评论员渊田所说的,“用大锤砸蛋壳”。时光一天天过去,日本快速的战列舰一直停泊在广岛附近的基地上。三月里,南云终于向西进攻印度洋里的英国海军和空军。目的是支援挺进缅甸的日本陆军。
这里终于对黑岛战略进行了一次试验,结果是取得巨大的胜利。南云的俯冲轰炸机炸沉了一艘航空母舰、两艘重型巡洋舰和一艘驱逐舰。他摧毁了锡兰的两个基地和不少商船。他的零式战斗机把防守的剑鱼式飞机、飓风式飞机和喷火式飞机打得一败涂地,温斯顿·丘吉尔在回忆录中承认英国皇家空军在欧洲从来没有这样惨败过。剩下来的英国军舰逃到英属东非。掌握了两个世纪霸权的英国海军,在印度洋上销声匿迹了。事实上,印度洋成了日本的内海。西方的历史学家都忽略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只有丘吉尔坦率地写下了他当时真心感到的震惊和恐惧。
黑岛的设想就是这样被证明是正确的。马达加斯加、非洲海岸、苏伊士运河、波斯湾、地中海本身,都敞开着,听凭日本舰队挺进。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南云应召去执行别的军事行动。轴心国在时间上的有利因素被白白浪费掉,没有利用。
杜立德空袭
当时,美国从事了一个虽然轻率但是勇敢的宣传活动,那就是臭名昭著的杜立德对东京的恐怖空袭,这惹得日本的最高统帅部对“向哪儿出击?”这个拖了好久的问题终于作出决断。他们几乎惊慌失措地选择了一条最行不通的道路。
低估美国人是他们的敌人经常犯的一个错误。他们看上去好像轻浮和随便;事实上,他们有像机械似的非常有条有理的头脑,一旦激动起来,他们能变得相当凶猛。美国佬当时在大平洋上还太弱,除了把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派出去进行小规模的空袭以外,还干不出任何别的事情来。但是,他们策划了这个野蛮的小花招,从一艘航空母舰的甲板上起飞十几架陆军航空队的轰炸机去骚扰东京。因为日本巡逻机的航程只能达到航空母舰上飞机的航程。这次空袭就获得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效果。这次行动除了滥杀平民以外,在军事上并无丝毫作用,但是美国人一直采取这种行动,后来在德累斯顿和广岛还是这样干的。他们的目的是鼓舞国内的人民,使敌人感到惊慌。
在技术上,这是极不容易办到的。但是美国人以他们通常的聪明方式改装了轰炸机,并且改变了航空母舰的操作规程。一群志愿参加的飞机驾驶员在能干的陆军飞行员杜立德率领下进行偷袭。炸弹从晴朗的天空中扔下来,在东京爆炸。美国欢欣鼓舞;全世界目瞪口呆;日本震得连基础都动摇了。战争仅仅爆发了四个月,神圣的天皇就受到美国佬的炸弹威胁啦!
山本,作出袭击珍珠港决定的大胆的海军最高统帅,现在下定决心,绝对不让这类事再发生;放肆的美国人必须受到教训,必须把他们驱逐得远远的,使他们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永远够不到飞到日本的距离。明确而事关重大的“向哪儿出击?”的答案就这样产生了:“东进!”东进,那里没有具体的好处可以获得;但是东进,那里美国的舰队可能被迫出动并且被消灭。而日本将占领敌人一个前哨基地,从那里它能够防止一切未来的杜立德空袭。于是,南云被召回去了;事情已经决定,无可挽回了。东进!
就是这样,由于这种错误的领导,我们和日本人互相以背相向,放过了大英帝国。我们在全球战场上各自奔向错误的方向。德国军队长途跋涉,向斯大林格勒挺进,而日本海军则开往中途岛。
英译者按:这篇分析文章在海军作战学院中是用来作研究课题的。我曾为这一课题作过讲解。作为一个陆军军官,隆倾向于把贯穿整个印度洋的海上补给线这个后勤问题和来自印度的海上和空中的侧翼威胁,贬低到无足轻重的程度。但是,一九四二年春天,轴心国最好的方针很可能确实是一方面抵挡住我们和俄国,另一方面从两面狠狠地夹击英国人。德国潜艇造成的损失正在达到顶峰。日本人向苏伊士运河进逼,加上隆美尔在北非挺进,可能给丘吉尔政府造成可怕的后果。如果丘吉尔垮台,那么单独媾和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但是隆自始至终忽略了一个事实:极权主义的政府不适宜于联合作战。这种政府的特点是,它们都是由极端主义者和狂热分子组成的,他们都是通过阴谋和犯罪掌权的。一旦掌了权,阴谋家夺取了政权,这些特性仍然存在。正如盗贼动不动就翻脸,所以极权主义者无法牢固地结盟。——维•亨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二章(1)
拉古秋准将得到的关于娜塔丽在哪儿的消息不正确。
中午,一场天昏地暗的暴风雨在锡耶纳上空倒下来。杰斯特罗情绪恶劣,正坐在淌着雨水的窗边,就着灯光,伏在书桌上写作。下雨天,他的肩膀就感到痛;他那老年人的手指头也变得不灵活起来;他在室外阳光里写出来的字句总是比较流畅。娜塔丽轻轻的敲门声暗示:“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如果没有空,就不必理睬。”
“嗯?进来。”
他正在写的章节需要再详细地查一查马丁·路德对于独身生活的见解。杰斯特罗感到人上了年纪一动就累,而且工作反正也干不完,倒欢迎这会儿有人来打断。在灯光的阴影里,她那张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显得苍白和悲伤。她仍然没在受到扣留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他想。
“埃伦,你认识莫塞•萨切多特吗?”
“那个开电影院、拥有半个巴恩基•迪•索普拉的犹太人?”他恼火地使劲取下眼镜,“我也许认识。我知道这个人。”
“他打电话来。他说你们在大主教的府上遇见过。”
“他有什么事?”杰斯特罗烦恼地挥挥眼镜,“如果他是我记得的那个人,他是个老是哭丧着脸的白眼老头儿。”
“他想请你在他那本《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上签个名。”
“什么?我在这儿呆了十一年,他才来要求我签名?”
“我去回答你没有空好不?”
杰斯特罗慢腾腾地露出一丝深思熟虑的微笑,在眼镜上哈了口气,擦擦干净,“‘萨切多特’,你知道,是意大利语,等于库汉 。是‘教士’的意思。我们最好弄弄清楚莫塞·库汉先生到底要什么。通知他在我午睡以后来。”
暴风雨过去了,阳光灿烂,雨珠在平台的鲜花上闪闪发亮,这时候,一辆老式汽车呼哧呼哧地开到大门前。娜塔丽绕过一个个水坑去迎接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矮胖老人。杰斯特罗坐在一张躺椅上喝茶,摆摆手招呼萨切多特在他身旁一张长凳上坐下。
那个老人带来两本书,当他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装着蓝书面的书递给杰斯特罗的时候,杰斯特罗说:“唔,唔。意大利文版,《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他戴上眼镜,翻着那纸张低劣粗糙的书页。“我自己也一本没有了。恐怕只有藏书家才会有了吧?那一版印数只有一千册左右,还是一九三四年出版的。”
“啊,说得对。非常稀有,非常珍贵。——啊,谢谢你,不要牛奶,也不要糖。”娜塔丽正在一张轻便的小桌子旁倒茶。萨切多特说的是纯粹的托斯卡纳口音的意大利语,甜美而清晰。“一件珍品,杰斯特罗博士。一本好书。譬如说,你对‘最后的晚餐’的论述对我们的年轻人起了多大的影响!他们看到教堂墙上的最后的晚餐,他们参加逾越节的塞德餐 ——可不是经常心甘情愿的——不过他们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直等到你为他们指出。你证明罗马人把耶稣作为政治激进分子处决,还证明普通的犹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这是非常重要的。要是你的证明得到更好的了解,该有多好啊!咱们共同的朋友大主教有一次对我谈到过这一段文字。”
杰斯特罗低下头去,流露出微笑。他喜爱夸奖,不管是多么琐碎的,然而近来几乎一点都得不到了。“还有一本是什么书?”
萨切多特把一本磨损了的小书递给杰斯特罗,“也是一本难得的珍本。我近来在这本书上面花了不少时间。”
“唷,我不知道竟然出过这本书。”他把书递过去给娜塔丽看。“《当代希伯来语》。真想不到!”
“米兰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在好久以前出版的。这是一个小团体,可是基金倒挺充足,”萨切多特放低声音说,“我们一家人可能到巴勒斯坦去。”
娜塔丽停止切蛋糕,清了清嗓子说:“你们到底用什么办法上那儿去呢?”
“我的女婿在安排这件事。我想你认识他。贝纳多•卡斯泰尔诺沃医生,他给你的娃娃看病的。”
“一点不错。他是你的女婿吗?”
萨切多特听到这种惊奇的口气,疲倦地微笑起来,露出金牙,点点头。
“那么,他是犹太人?”
“眼下这样的日子里,谁也不会夸耀这个身份呀,亨利太太。”
“唔,我感到惊奇。我过去一直没想到。”
杰斯特罗把那本语文课本递还给他,捻开笔帽,在《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空白页上开始签名。“你在这儿感到不安全吗?你在考虑的旅行是很冒险的。我们是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的。”
“你是指你们那次乘‘伊兹密尔号’航行的事吗?我的女婿和我为‘伊兹密尔号’的航行提供了部分费用。”娜塔丽和杰斯特罗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色。“今天是安息日前夜,杰斯特罗博士。你跟你的侄女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贝纳多也在。你们有多久没吃一顿真正的安息日前夜的饭菜了?”
“约莫有四十年了。感谢你的一片好意,可是我想我们的厨子已经在做饭了,所以……”
娜塔丽干脆地说:“我倒很想去。”
埃伦说:“那么路易斯呢?”
“啊,你们一定要把娃娃带去!”萨切多特说,“我的外孙女儿米丽阿姆会把他当宝贝的。”
杰斯特罗在空白页上匆匆签了名。“唔,那好,我们去吧,谢谢你。”
萨切多特紧紧地抓住那本书。“现在我们全家有了一件宝贝了。”
娜塔丽用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那艘‘伊兹密尔号’后来怎么啦?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怎么啦,你知道吗?他还活着吗?”
“贝纳多会把一切告诉你的。”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二章(2)
萨切多特一家和卡斯泰尔诺沃一家住在锡耶纳古老的城墙外新建区里,住在莫塞·萨切多特自有的一所难看的拉毛水泥的公寓的顶层,萨切多特管这公寓叫“堡垒”。电梯停止使用;他们不得不爬上五层陈旧的楼梯。他先后用几把钥匙开了不同的锁,把他们领进一个宽敞的公寓房间,房间里充满了刺激食欲的饭菜香味、擦得闪闪发亮的笨重家具,靠墙都摆着藏书,大柜子里尽是精美的银器和瓷器。
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在过道里迎接他们。娜塔丽从来没重视过他:一个小城市的医生,不过在锡耶纳算是最好的了;他殷勤的职业态度倒使她有点儿好感。他长着浓密的黑头发、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和黑黢黢的长脸,看上去同人们在古老的锡耶纳油画上看到的托斯卡纳人一模一样。娜塔丽的脑子里从来没想到过这个男人可能是犹太人。
在餐厅里,医生向他们介绍他的妻子和岳母,她们看上去也很像是意大利人:两个人都长得身材结实,都穿着黑绸衣服,都是双眼皮、大下巴,流露着相似的甜蜜、天真的微笑。做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不施脂粉;做女儿的一头棕发,嘴唇上抹了一点儿唇膏。落日的余辉映红了那些长窗,她们在夕照里点亮了摆在陈设奢华的饭桌上的安息蜡烛。当她们戴上黑色的有花边的便帽的时候,一个穿着棕色天鹅绒衣服、脸色憔悴的小姑娘轻巧地跑进房间来。她在她母亲身旁站住,望着娜塔丽怀里的婴儿微笑。蜡烛在四个华丽的银烛台上闪闪发光。两个女人捂住眼睛,喃喃地念着祝福词。小姑娘坐在一张椅子上,伸出两条胳膊,用清晰的意大利语尖声说:“我爱他。让我抱吧。”
娜塔丽把婴儿放在米丽阿姆怀里。两条瘦细、苍白的胳膊紧紧搂着婴儿,显出一副滑稽的能干样子。路易斯仔细地打量她,靠在她身上,钩住她的脖子。
萨切多特犹豫不决地说:“杰斯特罗博士,你高兴跟我们一起到会堂去吗?”
“啊,对啦。大主教几年以前就告诉过我,在田野广场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座会堂。”杰斯特罗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既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它的建筑使人感到兴趣吗?”
“只是一座古老的会堂,”卡斯泰尔诺沃烦躁地说,“我们并不很信宗教。爸爸是主席。找十个人来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去。那儿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消息。”
“我要是不去的话,你们会见谅吧?”杰斯特罗微笑着说,“我会叫全能的上帝大吃一惊,可能毁了他的安息日。我还是在这儿欣赏一下你的藏书吧。”
娜塔丽和医生的妻子在厨房里喂两个孩子吃饭,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带着女人跟女人说话的态度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她压根儿不信宗教,她直截了当地承认,但是遵守一切宗教仪式,为了让她的父母高兴。她对自己丈夫的犹太复国主义也漠不关心。她的爱好是看小说,尤其是美国作家写的。有一位美国作家到她家里来做客人,哪怕他不是小说家吧,也使她非常激动。听娜塔丽讲她同一个潜艇军官结婚的故事,那个医生的妻子听得入迷了。“唷,这简直像是一部小说,”她说,“一部欧内斯特·海明威写的小说。充满传奇色彩。”米丽阿姆喂起路易斯饭来,两个孩子对这件事都显出一副庄严得可笑的神情,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她们把米丽阿姆和婴儿安置在小姑娘那个堆满玩具的房间里。“她对他的照顾会比哪一个女管家都好,”安娜说,“我听到了爸爸和贝纳多的声音。来吃晚饭吧。”
萨切多特和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回到家里来了,脸色阴沉。老人戴上一顶旧的白便帽,对着酒念祝福词,接着就把便帽脱掉。娜塔丽从这家人低声交谈中发现有一个人还没来。“唔,咱们吃吧,”萨切多特说,“咱们坐下吧。”有一个座位空着。
饭菜既不是意大利式的,也不像娜塔丽隐隐约约预料的那样,按犹太教的规矩烧。一道加香料的鱼、一道水果汤、一道子鸡、用红花做作料的米饭和茄子烧肉。谈话慢条斯理地进行着。饭吃到一半,有一个叫阿诺多的儿子走进来:瘦削、矮小,约莫二十岁,他的肮脏的运动衫、蓬松的长头发和敞开着领子的衬衫同这一家人的注重礼节的习惯形成强烈的对比。他默不作声、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走进来,时断时续的谈话就停止了。萨切多特又戴上便帽,领头唱一支希伯来语短歌,其他的人都随着他唱,但是阿诺多不唱。
娜塔丽开始懊悔硬要埃伦来吃这顿晚饭。埃伦呢,只要医生的妻子在他的酒杯里一倒满酒,他就马上喝干,借此来打发时间。这一家人的脸上一直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情,而且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恐惧造成这种阴郁气氛。娜塔丽一心想要问医生关于拉宾诺维茨和“伊兹密尔号”的事情,但是他脸上神情严峻,使她不敢开口。
犹太教的仪式反正总使娜塔丽感到心情沮丧,而仍然点在桌子上的安息蜡烛尤其刺痛她的心。今夜看到米丽阿姆,她感到一个往昔的、遗忘了的厉害创伤又痛起来了。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站在她母亲身旁,问她妈为什么要在白天点蜡烛。回答是,在安息日前夜禁止在日落以后点火,这听上去完全合情合理,因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生活里充满了蛮不讲理的禁忌。但是吃罢礼拜五丰盛的晚饭以后,她的父亲擦了一根发出火焰的火柴点他的长雪茄。她天真地说:“爸爸,日落以后是不准点火的。”她的父母困窘而感到有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她记不得她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怎么回答;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眼色,因为在那一刹那它毁了她对犹太教的信仰。从那一夜开始,她在主日学校里就调皮捣蛋起来,不久以后,尽管她父亲是圣殿的工作人员,做父母的也没法叫她上那里去了。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二章(3)
阿诺多拉直他污迹斑斑的运动衫,站起身来,而别人都还在吃;他带着讨人喜欢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意大利语很快地对杰斯特罗说:“对不起,我得出去。我看过您的书,先生。是本好书。”
她的母亲悲伤地说:“在安息日前夜,家里还有客人,阿诺多,你不能多呆一会儿吗?”
微笑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带着敌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姑娘的名字:“弗拉切斯卡在等我。再见。”
他撇下他们,房间里一片沉重的静默。卡斯泰尔诺沃医生转过来对杰斯特罗和娜塔丽说话,借此打开僵局。“唔!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伊兹密尔号’那艘船已经到了巴勒斯坦,而且旅客上岸的时候,英国人没有逮捕他们。”
“啊,我的上帝!”娜塔丽嚷叫起来,高兴地松了一口气,“你说的消息靠得住吗?”
“我跟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有接触。他们遇到过糟糕的情况,可是整个说来,这一次是成功的。”
杰斯特罗把一只潮湿的小手放在娜塔丽的手上。“了不起的消息!”
“这一次航行花了我们不少钱。”萨切多特高兴地笑了。“叫人满意的是,结果圆满。事情并不一直是这样顺利的。”
娜塔丽对医生说:“可是报纸上和广播里都说船失踪了。我做了不少恶梦,梦见它跟‘斯特鲁马号’有同样的遭遇。”
卡斯泰尔诺沃辛酸地扮了一个鬼脸。“是啊,不幸的消息你们总是听得到的。犹太人一旦遭了殃,全世界的新闻界总是不乏热情地大事宣扬。对他们的成功却是最好不加报道。”
“还有拉宾诺维茨呢?他怎么啦?”
“他已经回马赛去了。那儿是他的基地。他眼下在那儿。”
“你同他怎么联系呢?我可以知道吗?”
卡斯泰尔诺沃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岳父过去经常向乘那条船去的那个人赫伯特·罗斯租影片。拉宾诺维茨在那不勒斯由于耽搁啦、修理啦短了钱,罗斯提出是不是我们可以帮助他。阿夫兰乘火车上这儿来。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
“不过干这种事可得小心谨慎才是,”萨切多特闷闷不乐地插嘴说,“千万要小心!我们的处境在这儿是微妙的,非常微妙。”
医生说:“唔,是这样。从那时起,他跟我一直有接触。他是一个值得认识的好人。”
卡斯泰尔诺沃谈到意大利籍的犹太人处境越来越危险了。犹太人在欧洲不管什么地方都没有前途,他说。他好久以前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还是在锡耶纳上医科学校的时候。这场艰难困苦的战斗使他成为一个犹太复国主义者。整个欧洲都被民族主义者对犹太人的憎恨毒害了;好久以前,极端自由主义的法国出了那个德雷富斯 事件,就是一个警告的信号。在墨索里尼的排犹主义法律下,他自己还能够行医,只是因为锡耶纳的卫生当局公开表示需要他。他岳父靠一些微妙的法律上的花招才仍然控制着他的产业,这样一来,他的命运就完全操纵在那些信天主教的合伙人手里了。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刚才在会堂里听到,法西斯政权正在给意大利籍的犹太人造集中营,就像已经有的关犹太侨民的集中营那样。四个月以后,围捕队将在赎罪节下手,那时候可以在会堂里把犹太人一网打尽。一旦把犹太人集中起来,就要把他们移交给德国人,运到东方去,那儿正在发生可怕的大屠杀。
萨切多特打断医生的话,坚持说那个消息是吓破了胆的人胡言乱语。传消息的人是一个同上层人士没有联系的散播谣言的人,秘密大屠杀的故事尽是愚蠢的胡说。大主教本人向萨切多特保证过,梵蒂冈的情报网是欧洲消息最灵通的;如果这种消息有一点儿真实性,教皇早就会谴责纳粹德国,不承认希特勒是个基督徒了。
“我为大主教的那些计划提供了大量的经费。”萨切多特把那双眼泪汪汪的、焦虑的黑眼睛转过来盯着杰斯特罗看。“我是孤儿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骄傲和心爱的事业。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的。你认识他。你同意我的话吗?”
“大主教阁下是一位意大利绅士和一个善良的人。”杰斯特罗又干了一杯。他的脸已经很红了,但是他说话还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话。哪怕德国人的领袖是一个疯子——因为我已经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们先进的文化、他们对秩序的热爱和他们对法律的拘泥,排除了这些谣言的真实性。纳粹分子确实是赤裸裸的、野蛮的排犹主义者,而在这样一个事实基础上,编出一些可怕的无中生有的谣言来,那真是太简单了。”
“杰斯特罗博士,”卡斯泰尔诺沃说,“利迪策 是怎么一回事?先进文明的产物吗?”
“海德里希那个家伙是一个党卫军头子。报复性的措施在战争中不是新鲜事,”杰斯特罗用冷冷的、学术讨论时用的针锋相对的声调敏捷地回答。“别要求我去为德国佬有计划的军事暴行辩护。他才不需要人为他辩护呢。他公布了这个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布已经消灭了那个可怜的捷克村庄。”
卡斯泰尔诺沃用意大利语干巴巴地、迅速地说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并不全都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为了保护教会在德国占领下的那些国家里的财产和影响;也是为了那条古老的基督教义:犹太人必须世世代代受苦受难,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错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们一定会承认他。米丽阿姆再也不能在德国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经打定主意了。他已经在同拉宾诺维茨联系出走的办法和措施。
那个老人这当儿又插嘴了。出走这个主意对他自己和他的妻子来说,是多可怕啊。锡耶纳是他们的家。意大利语是他们的语言。更糟糕的是,阿诺多决定留下来;他同一个锡耶纳姑娘在闹恋爱。一家人会落得东分西散,攒了一辈子的财产会化为乌有。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二章(4)
路易斯和米丽阿姆在一个隔开得比较远的房间里哈哈大笑。“啊呀,真叫人不能相信,这孩子到现在还没睡着,”娜塔丽说,“他从来没玩得这么畅快过,可是我得带他回家,让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为什么没跟别的美国人一起离开?”医生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拉宾诺维茨始终摸不透,而且感到担心。他再三问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我们被暂时扣留了。”
“可是为了什么事?”
杰斯特罗回答:“又是报复性措施。有三个德国间谍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闻记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国间谍在巴西?”卡斯泰尔诺沃皱起额头,打断了他的话,“这跟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是美国人嘛。”
他的妻子说:“这完全不讲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杰斯特罗说,“我们的国务院通过伯尔尼在对意大利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把我们马上送到瑞士去。他们还在做工作,设法释放那几个在巴西的间谍,以防运用压力失败。我不担心。”
“我担心。”娜塔丽说。
杰斯特罗轻松地说:“我的侄女不能同意,除了我们获得释放以外,我们的政府还有一两件别的事要考虑。就像,譬如说,看来眼下各条战线上都在打败仗。不过,我们还有别的保护。一种不同寻常的保护。”他醉醺醺地带着揶揄的神情向娜塔丽微笑了一下。“你看该怎么说,我亲爱的?咱们把秘密告诉咱们这些可爱的新朋友好吗?”
“随你的便,埃伦。”娜塔丽把椅于往后一推。他对这些有钱但是痛苦的人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子,叫她恼火。“真奇怪,两个孩子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发现他在米丽阿姆的床上睡着了,按照他喜爱的那个睡觉姿势:脸朝下,膝盖蜷缩着,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开着。他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时常把他的姿势摆正,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恢复老样子,仍然熟睡着,好像他是一个橡皮娃娃,总是回复到制造出来的形状。米丽阿姆坐在他身旁,双手合着摆在膝上,脚踝交叉着,摇晃着两只脚。
“他睡着有多久啦,亲爱的?”
“才几分钟。我给他盖一点东西,好不?”
“别盖了。我马上带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呆在这儿,那有多好!”
“唔,明天上我们家来,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来吗?”那个小姑娘轻轻地拍拍手。“请你跟我妈说一声,好不?”
“当然啦。你应该有一个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有。”
“我有过。他死掉了。”小姑娘说,她的平静的神态使娜塔丽打了个冷战。
她回到餐桌旁。埃伦在讲,在犹太侨民被拘留的时候,由于维尔纳·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销了传票。“从此以后,我们一直太平无事地生活着,”杰斯特罗说,“维尔纳真是关怀备至,处处保护我们。他甚至给我带来非法传递的美国来信。请想一想!一个高级的德国外交官使两个犹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子拘留,因为我从前帮助过一个热诚的年轻历史研究生写博士论文。压根儿没有指望得到报答!”
那个老太太说话了。“那么,他为什么不帮助你,杰斯特罗博士,解决那个节外生枝的巴西事件呢?”
“他在帮忙,在帮忙。他一直心急火燎地打电报给柏林。他向我们保证,这种岂有此理的做法会得到改正,我们通过瑞士得到释放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你相信这些话吗?”卡斯泰尔诺沃问娜塔丽。
她咬着下嘴唇。“唔,我们知道,外交活动是在匆匆忙忙地进行,他是在关心这件事。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驻伯尔尼的公使馆,他来信告诉我同样的情况。”
“我的猜想是,”那个医生说,“这个贝克博士倒是在阻止你们离开意大利。”
“多么荒谬啊!”杰斯特罗叫起来。
但是卡斯泰尔诺沃的话在娜塔丽的心中激起了可怕的、凶多吉少的担心。“为什么?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把大名鼎鼎的杰斯特罗博士扣在意大利,使博士一切都得依靠他,这对他是有利的。至于哪一方面对他有利,你们就会知道的。”
“你真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杰斯特罗说,开始生气了。
“想到我是一个犹太人,此时此地我只相信最坏的可能性。这不是愤世嫉俗,这是常识。现在我给你们俩传达一个阿夫兰·拉宾诺维茨托带的口信,”医生对娜塔丽说,“他说:‘一有可能,就走。’”
“可是怎么走呢?”她几乎对卡斯泰尔诺沃尖叫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吗?”
杰斯特罗看了看表,对萨切多特全家生硬地说:“你们全家像招待自己人一样招待我们。我热诚地感谢你们。我们该走了。再见。”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三章(1)
帕格•亨利同他的两个儿子、杰妮丝和卡塔尔·埃斯特一起站在总督府大草坪上游园会的欢迎行列里。那位贵宾处在棕榈树、鲜艳的热带灌木丛和那一大群闹嚷嚷的时髦人士中间,显得很突出。虽然埃里斯特•塔茨伯利乘着一艘没有甲板的小船在公海上受了苦,他却并没消瘦;要不然,即使消瘦过的话,他已经把自己喂得不但恢复了老样子,而且更胖了。他穿着一套黄绸衣服,系着一条色彩鲜明的黄领带,脖子上戴着一个黄花环;他用一根黄棕榈杖支撑着身子,在将近黄昏的夏威夷的黄色阳光里,从头到脚活像个奶油人。他左眼上戴着一个黑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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