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丹顿•谢普少校。”
塔茨伯利穿着一套松垂的黄色绸睡衣,从他卧室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老天,菲利普,你掉进河里啦。”他打哈欠道。
“外面在下大暴雨。能给我们一些白兰地吗?槟榔屿已经失陷了。我们刚从那里来。”
“我的好上帝,槟榔屿?没有的事。”
“丢了,我跟你说。丢了。”
“他们向南已经推进到这么远了吗?呃,那个岛屿像城堡那样坚固呢!”
“过去是这样。整个马来亚都快失陷了。这是一场溃败,你广播的新闻都是可耻的谎言。老天爷啊,你干吗要去奉承那些谎报战果、一无所能的孬种呢?他们把这场戏弄糟了,说不定还要把一个帝国也断送了——这倒不是说,这个帝国值得挽救。”
“我报道的都是真相,菲尔。”塔茨伯利给那两个人递了两杯白兰地,面孔涨得红红的。“说出了我所能打听到的。”
“胡说八道。还不是《统治吧,不列颠》 那一大套好听的劳什子。马来亚已丢了,丢了!”
“我说,这白兰地倒呱呱叫!”少校的嗓音又高又甜,简直像女孩子的声气,真叫人吃惊。“别理睬菲尔,他受了惊吓啦。他从没吃过这样的败仗。马来亚并没失掉。我们还是能够打败这帮小杂种的。”
“丹顿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工作,”鲁尔用嘶哑的声音对塔茨伯利说。“我并不同意他,但是听听他怎么说吧!他会提供你一点可以广播的东西。”
帕米拉回到她房里被上一件浴衣,免得菲利普•鲁尔老是瞪着眼盯她那薄薄的绸睡衣里面的乳房和大腿。
塔茨伯利把酒杯重新斟满时,谢普的尖嗓子问道:“你手边有马来亚的地图吗?”
“这儿就是。”塔茨伯利走到屋子中央,把柳条桌上面的一盏吊灯开亮了。
谢普把他的轻便手杖当作指示棒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明这次战役完全是早就预料到的。他本人就在多比将军的参谋部制订演习方案时出过一份力。许多年以前,他们就预测日军如果进犯时可能登陆的地点,以及他们将怎样进军。多比甚至在季节风期间布置了一场模拟进攻,来证明它是行得通的。但是目前马来亚的司令部中似乎谁都不知道多比所做的研究工作。在晚上袭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北部的印度军和英国军猝不及防地被日本人建立起滩头堡,防军部队溃不成军,败退下来。日军的进展势如破竹,建立在日得拉周围、配备着充分给养的第二道防线,原来以为可以坚守一个月,却在几个钟点里失陷了。从此英军节节败退,根本没有一个作战计划。
再说,英军分散在半岛上——谢普用他的手杖这儿指指,那几点点——兵力单薄,为了保护各机场,而机场的地点皇家空军又选择得那样愚蠢,事先也不跟陆军磋商一下。没有办法协调作战,保卫机场。有几个机场已经失陷了。这样,日军就夺得了制空权。还有更糟的是,日军拥有坦克。在马来亚,英国的坦克一辆也没有。伦敦的陆军部作出过这样的决断,在丛林战中坦克没有用。可惜的是(谢普用枯燥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高音调说),日军并未获悉这一真知灼见。尽管他们的坦克不很好,却一路上横冲直撞,没遭到任何抵抗,亚洲人的部队望风而逃。在新加坡高高地堆积着防坦克的障碍物,可就是没有人把它们放到应该放的位置上去。
尽管吃了败仗,英国的防守力量还是占着优势,谢普坚持说。登陆的日军有三师。英军可以调集五师兵力,空中的和地面的援军还正在源源而来。日军对于丛林战是训练有素的——轻装便服。能拿果子和野生植物的根充饥,配备了几千辆自行车,一旦占领了公路就可以迅速前进——但是日军在大平洋全线出击;很可能这支登陆军队的给养和弹药得全靠它自己带来的或是能抢到手的。如果守军实行焦土政策,跟侵略军拖下去,迫使他们在南下的长长的路线上把粮食、燃料、弹药都消耗干净。等到弹尽粮绝,他们就只得停止前进。那时就可以一举把他们消灭掉。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九章(2)
谢普在地图上指出哪些地方早就应该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多比将军当初打过报告,要求在和平时期就把它们建筑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做——真是大错特错——不过还来得及。所需要的物资,库房里有的是。一支两百万中国人和马来人(他们对日本人都又恨又怕)组成的劳动大军,随时可以召集。他们能在一星期或是十天之内,把工事筑起来。需要筑两条十分坚固的防线,紧贴着城市:一条在海峡对面的柔佛州,另一条就沿着新加坡岛本身的北岸,包括水下障碍物、输油管、探照灯、碉堡、带刺的铁丝网、机枪掩体——
“可是那儿的工事已经筑好了啊,”塔茨伯利打断他的话说。“北岸早就固若金汤了。”
“你错了,”谢普回答道,他那奇特的姑娘般的细嗓子因为喝了白兰地而变粗了。“这个岛的北岸除了沼泽地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了。”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亲眼看见那儿有很结实的防御工事。”
“你看到的是这基地的外墙,这道墙可以挡住那些爱管闲事的人。这不是一个可以防守的基地。”
“你这话是不是说英国广播公司听信了谎言,受了新加坡最高当局的蒙骗?”
“啊,我的好朋友,英国广播公司是一个宣传渠道。人家利用你。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希望你有什么办法叫马来亚司令部动起来。”谢普似笑非笑地把手杖在手掌上轻叩着。“菲尔说你是个刚强勇敢的人,还说了这一类夸奖的话。帝国在摇摇欲坠,塔茨伯利。那不是报纸上的宣传。那是军事上的事实。”
塔茨伯利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沉静的、具有强烈说服力而身上湿淋淋的军官。“好吧。早上九点钟左右,你能再到这儿来一次吗?”他激动地在室内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准备通宵把这篇报道赶出来。然后我要你把稿子核实一下。”
“当真吗?九点钟?太好啦!我乐于帮忙。”
“可是你必须掩护丹顿,”鲁尔插进来说。“哪怕人家用烧红的夹钳来拉出你的鸟丸。”
谢普走了。鲁尔问是否可以让他留下来在扶手椅里打个盹。他准备天一亮就上医院。
“听着,把湿衣服脱掉,挂起来。你去洗个澡,”塔茨伯利说。“我屋子里有一张空床,洗过澡就去睡吧。”
“那太感谢啦。我浑身都发臭啦。在日得拉我们步行着从泥水塘里穿过去。我得从自己身上拉掉四十条水蛭。这些小小的怕人的脏东西!”
“你手上怎么啦?”帕米拉问。“看来很怕人。”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一个白痴般的军医用柳叶刀弄成这样的。”鲁尔可怜巴巴地、担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愿别叫我丢了这只手才好。也许已经有点儿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发抖呢。”
帕米拉笑了一笑。尽管鲁尔天不怕、地不怕,这个人却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塔茨伯利问道:“你的飞机呢,菲尔?”
“在马六甲飞机场。我们在那儿搭上一辆军用卡车。他们不肯给我的飞机添汽油。丹顿和我是从槟榔屿飞到那儿的。在槟榔屿,我们还得守住飞机,赶开那些人,韬基,我是指白种人。事实上,是陆军部队的军官!”
帕米拉在浴盆里放了水,给他放上干净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经和衣睡熟了。她脱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发出沼泽地的臭气),替他把蚊帐在四边塞好。她翻动他的身子的时候,他还说着梦话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直到目前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过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纪,喜欢油腔滑调地调情,叫人讨厌。可是眼前这个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的白皮肤大个子,穿着温漉漉的汗衫小裤,一无遮掩,睡在那儿,却更像是当年在巴黎时候的菲尔•鲁尔。娶了个俄国老婆,还有其他一切,都说明他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在巴黎的时候,他(不修边幅,真叫人感到寒碜)总是使人觉得很有趣。
“在闹什么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机边来,咱们干活吧。”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踱来踱去,挥动着双臂,口述了一篇广播稿——《和一个失败主义者的对话》。他这样报道:在高尔夫球俱乐部里,他曾经跟一个已退役的陆军上校谈过一次话,他是一个危言耸听的老顽固。丹顿•谢普的看法结果由这一个吹毛求疵的老头儿的嘴里讲出来了。塔茨伯利指出,失败主义往往会唤起这一类恶梦;而这篇报道也显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线是存在的,边战边退的行动完全是按照计划执行的,新加坡岛的北岸已经布置好了圈套,刀枪林立,将是来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这一段小插曲无非证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论自由,“民主”在马来亚仍保持着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毕之后,帕米拉拉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东方已经露出了鱼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策略,是不是?”她的爸爸看到她并不对这篇文章表示意见,就这样问道。“把情况捅出去了,可是叫他们没法找我的岔。”
她揉揉眼睛,说道:“这篇东西一拿出去,你永远也脱身不了啦。”
“我们走着瞧吧。这会儿我得抓紧时间,睡一个小时觉。”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九章(3)
谢普少校打扮得整洁多了,戴着一顶编织着木髓的钢盔,正好九点来到。他用铅笔在打字稿上匆匆地作了几处小修改,尖着嗓子嚷道:“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强,没有说的,塔茨伯利。”
“干这一行不是一年两年了。”
“很好,这是一篇呱呱叫的报道。写得太妙了。祝贺你!希望能产生影响。我将在北部收听它的广播。菲尔陪着我到这儿来,叫我太高兴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了新闻检查处,就上街买东西去了。只见铺子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顾客,这些铺子多半是中国人开设的,日常用品的备货仍然十分充足,价格比伦敦低廉多了——妇女的绸内衣啊,首饰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致的鞋子和钱包等。可是现在几乎家家铺子都挂着同样的布告,上面是用印刷体新近写成的红色字样,有些像出于东南亚人的手笔:“一律现金交易——概不赊账。”
“你回来了吗,帕姆?”塔茨伯利听得她正把买来的东西扔在地图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吗?”
“有啊。政府办公厅把我叫了去。”他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刚剃了胡子,脸上红光光的,穿着一身白亚麻布衣裤,帽子歪戴着,像个浪荡子,眼睛里露出两道凶光。“柏林老文章又来啦!”
“菲尔到底醒来了没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卧室里留下一张便条。再会吧!”
鲁尔写的是孩子般的印刷体:“亲人儿,我用左手写印刷体,出于无奈,祈谅。多承关怀,罩以蚊帐。往事历历,我情不自禁,致使尊体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为歉。我手疼痛异常。祝你好。马尔罗。”
她把便条扔进字纸篓,倒在榻上就睡熟了。电话铃声把她闹醒过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声音听来又兴奋又轻快。“给我收拾一个旅行包。我要出门去一个星期光景。”
“出门?到哪儿去?”
“这会儿还不能说。”
“我也要收拾吗?”
“不要。”
不多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只见他腋窝的汗水湿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两大摊。“旅行包在哪儿?”
“在你床上;都收拾好了。”
“让我来一杯烈性的杜松子药酒。捅了马蜂窝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过了,亲爱的。”他慌忙脱下上装,解开领带,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椅子发出吱嘎一声响。“比在柏林还要糟哪。老天,那份稿子叫有些人心惊肉跳!总督和布鲁克•波帕姆正在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当地毫无道理的亏待,帕姆。这两位大老爷当真想要威吓我。该死的傻瓜,他们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烦呢。可是谁要叫他们从迷梦的世界中醒醒吧,他们就下定决心要掐死谁。到了该暴露真相的时刻了——帕姆,叫人痛苦的、兆头不妙的真相。我所看到的是弥漫在最上层的那一片乌烟瘴气。啊,谢谢。”他把酒一口咽了下去。
“我该怎么办?跟你走吗?”
“不。布鲁克•波帕姆就要换班了。你要想办法去打听。要在本子上记下来。我会赶回来收拾这一场战斗;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广播出去。”
“韬基,澳大利亚也有新闻检查呀。”
“跟这儿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自相矛盾!你可知道,他们先是说,他们已有了固定的防线。接着又说不是这回事,他们承认还没有那条防线,因为缺乏劳动力!关于谢普的设想,利用当地的劳动大军,他们称之为胡说八道的废话。马来亚的任务是赚钱。哪怕从橡胶园里、从锡矿里抽调一个本地人,都会妨害备战的部署——要注意,说这些话的时候,每天都有矿山和种植园一个一个落到日本人手里!再说,种植园主和矿山公司所付的工资标准,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资的标准征用劳动力,要跟陆军部信件往返三个月。这就是他们考虑问题的方式,帕米拉,而这当儿槟榔屿失陷了,日军正气势汹汹地朝南进迫!”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说,她茫无头绪,不知将来怎样从这地方脱身出去。
“要是当局采纳了谢普的意见,它就不会失陷。我一直替这个政府的自杀性骗局卖力。现在我可得将功赎罪啦。感谢上帝,菲尔把谢普带来看我——哈,这可来啦!”他向那响起铃声的电话扑去。“什么?什么?——啊,干得漂亮!好极了。谢谢你——帕姆,他们办好啦!他们把一个可怜的美国商人在水上飞机上的位置挤掉了。我要上路啦。”
“这么说,圣诞节你要在澳大利亚过了。我呢,却要在这里过。”
“帕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呀。这次广播将会是一次历史性的广播。英国广播公司事后尽可以把我解雇。我并不怎么在乎。等这桩事干完了,这场风波平息了,我就回来,要不然你乘飞机到澳大利亚来。”塔茨伯利一边唠唠叨叨地讲,一边忙着梳头发,整领带,奔过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这样溜了。好在也不过几天罢了。”
“可是在这几天里日本人会不会来呢?我心里就是在想这个问题。”
“你想我会抛开你不管,让你自个儿去面对困难吗?日本人还在三百英里以外呢,一天不过推进几英里罢了。”
“得了,好吧。要是我有选择的机会,我可不愿让整排整排的淌着口水的东方人把我强奸啊。”
“听着,你觉得我亏待了你吗?”
“得了,韬基,你上路吧!祝你圣诞节快乐!”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再会吧。”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九章(4)
谢普少校讲的是真情实况。新加坡要塞不过是个幻象罢了。塔茨伯利父女刚来时从飞机上就看得一清二楚。并没有这样一个要塞。
帝国的消亡,就像阴云密布的一天的消逝,看不到日落的景象。收音机里并没宣布它寿终正寝,读者也并没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它的噩耗。不列颠帝国在击退希特勒的这一场伟大的、然而行动迟缓的斗争中,把自己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英国人民早就希望这个帝国快快完蛋,因此推选出绥靖主义的领袖,好大刀阔斧地削减军事预算。话虽然这样说,等到末日临头的时刻来到,仍然叫人受不了。幻想是一服镇痛剂,产生于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的差距。这种幻想就是新加坡要塞。
说这话不是存心吓唬人。只要读一读丘吉尔的回忆录,就再清楚也没有了,就连他也当真以为新加坡是一座要塞呢。当地的所有人员——陆军军官、海军军官、殖民地行政长官,沿着这一庞大的指挥系统一直通上去——他们中间哪一个也不曾向首相报告,新加坡要塞并不存在。但英国人对于“帝国的铜墙铁壁”的信仰是有感染力的——至少对欧洲人是如此。在日军发动进攻的好几个月之前,赫尔曼•戈林向一个来访的日本将军提出过警告,新加坡要塞能坚守一年又六个月。可是后来正是这位将军 在七十天内攻克了新加坡。
这一幻想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新加坡位于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之间的航道上,控制着主要的东方贸易航线。在那些虚度的绥靖主义年月里,好几百万英镑作为军事拨款源源送往新加坡,这是因为日本的威胁早在预料之中。在本世纪初,正是英国人自己帮日本建立起现代化的海军,英国造船厂捞到了好大一笔红利。这古怪而封建的日本人很快就赶了上来,把沙皇俄国的海军打败了,博得英国报纸一片热烈的喝采声。可是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消散之后,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使人料想到也许正是这些古怪的日本人有朝一日会来跟大英帝国较量一下。于是在新加坡建立了巨大的海军基地,拥有容纳、维修整个皇家舰队的能力。原来的计划是,如果日本蠢蠢欲动,主力舰队立即驶往新加坡,用威慑或者用武力不许它轻举妄动。也许偏偏在这当儿德国人同时出来捣乱呢,那就需要主力舰队留守本土,这一点,似乎被忽略了。
因此新加坡贮藏的粮食、燃料和军火,足以抵挡七十天的围攻。在这七十天内,尽可以调集舰队赶到新加坡。还筑有巨大的炮台,炮口对准海面,在援军赶到之前,可以抵挡日本舰队所发动的任何进攻。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要塞的感觉。
可是海洋并没像一条护城河那样把新加坡团团围住。敌人可以从北方沿着荒凉的马来半岛南下,跨过狭窄的柔佛海峡,走陆路来犯。决策者们认为,长达四百英里的热带丛林比设防的壁垒更加坚固。再说,他们觉得如果在岛屿北岸当真树立起一道壁垒,那岂不意味着害怕日本军也许有一天会从北方打过来,而英国军队会抵挡不住他们吗。大英帝国以无敌于天下的威望统治着亚洲。主力舰队七十天就可赶到,还有什么紧迫的需要非采取这种屈辱的预防措施不可呢?这道壁垒终究没有建造。为了放心再放心,却把新加坡岛上的贮藏物资增加了一倍,达到足以维持一百四十天。
这就是“新加坡要塞”这个形象的由来。多年来的计划啊,不惜工本的大笔大笔拨款啊,用在报刊杂志宣传上成了河流的墨水啊,整天价响的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辩论啊——这一切都助长了一个几乎传布到全世界的幻想,它打进了英国最高领导阶层的脑子里,也传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新加坡已筑起了一个要塞。英国工人阶级的衣食、血肉都消耗在这二十英里见方的海军基地上了,那儿有世界最大的船坞,有起重机,有机修车间,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和备件,有讲究的住房和娱乐设施;还有足够的军火、粮食和石油,可以供应整个舰队几个月的消耗,这些物资都贮藏在沼泽地下面庞大的混凝土地下室里。它自成一格,就像马奇诺防线那样,是工程上的奇迹,使人惊叹。
可是直到二月份,最后一旅苏格兰军吹着风笛,跨过堤道撤退,炸药包把连接大陆的那个环洞炸出一个窟窿,大陆上的日本军正蜂拥而来,直到这最后一刻,新加坡的北岸始终没有设防——丘吉尔却始终以为那儿早已设防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以为“没有船底的战列舰休想下水”。
结果英国舰队根本没来。它在大西洋上、在地中海里、在本国的领海上跟德国海军厮杀都来不及呢。大量的设备始终无人使用,直到日本陆军逼近到只有一英里了,英军才想尽办法把这些设备炸的炸,烧的烧。然而基地陷人敌人之手时,还是相当完好,是个惊人的军事上的收获。丘吉尔却不顾一切,抱住了七十天计划不放,哪怕已到了七零八落的地步,也还是要试一试。他派遣“威尔士亲王号”和“击退号”前去支援,却只是叫它们葬身海底罢了。
马来亚还开辟了不少机场,配备了许许多多物资——就是没有飞机。英国皇家空军从没派大批飞机来过,它为了保卫英国上空,不让德国空军侵犯,损失了不少飞机,又运了几百架到苏联去,其中有好多从没起飞过,原来在运送的途中被德国潜艇的鱼雷送到了海底。马来亚现有的少数飞机很快就被击落了。据说“用竹笋和宣纸”做成的日本飞机却原来是零式飞机——在当时,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战斗机。日军夺取了那些出色的简易机场,他们称之为“丘吉尔机场”;从这些给养充足的机场,他们的飞机配合陆军出击,迫使新加坡投降。
关于新加坡的记载今天看来就是这样一笔糊涂账。美国国会调查了珍珠港事件,可是英国议会却没有调查新加坡问题。丘吉尔把全部过失承担下来,他的身子向下伛倒了一两英寸,可是继续战斗下去。
就连地名,也都是糊里糊涂的一回事。“新加坡”说明什么呀?新加坡是指那座城市;新加坡是指那个岛屿;新加坡是指那个海军基地;新加坡是指那个“帝国的堡垒”。可是说穿了,“新加坡”是一个起麻醉作用的神话,当白种人的欧洲那只紧紧攥着亚洲的手臂被锯掉时,它把痛苦变成一种迟钝的感觉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发现,那没有被采用的多比将军的战略部署的的确确十分高明——原来侵略军开进新加坡时当真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他们人数大大少于当地的守军,差不多已到了油干弹尽的地步。日军在发动最后一次攻击时,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把现存的燃料弹药全部用光。新加坡的最高司令部垮台了,于是有色的马来人换来了有色的新主人。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九章(5)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亚把他的稿子广播了。帕米拉在麦克马洪家客舍里听到了这一广播。菲利普•鲁尔,一条胳臂裹着吊带,正在那里卧床养伤。他那只手又开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个星期。在正屋里,麦克马洪夫妇和他们请来吃饭的宾客并不想听她爸爸的广播。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顿有好几种美酒的丰盛晚餐之后,他们围着钢琴唱起圣诞颂歌来。茫茫的黑夜,大雨哗哗地泼下来,附近红树林里牛蛙发出一片低沉的鼓噪,但是在小屋里的帕米拉还是隐隐约约听得到飘过来的歌声。她正坐在缓缓旋转的大电风扇底下,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的薄薄的长裙子也在不停地飘动。从收音机的度盘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许只抵得上烛光的一半)给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桔黄色。雨水从开着的窗子外溅进来,淡淡的鸡蛋花香味也透了进来。
收音机的接收情况良好,广播稿几乎原封未动。那位虚构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岛北岸没有设防了;他说,这防线需要“十万火急地予以加强”。也不再指责皇家空军只知道设立飞机场,却不管这些飞机场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结束时撇清自己和这事的关系,语气更其强烈。
“为了这篇报道,值得费那么大力气吗,菲尔?”帕米拉问道,把收音机的声音压低下去,却让度盘上的小灯继续亮着。
他抽着一支烟,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显示出一种辛酸、讥嘲的神气。他气色好多了。鲁尔身强力壮,不消几天休息,就摆脱了那一阵阵的坏脾气。“有点儿卖弄小聪明。这个痴痴癫癫的怪老头儿在广播里听来,倒活像本人说话的口气。谁也不会认真对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是不会理睬它的。”
“韬基不这么干还能怎样呢?”
“我说不上来。它总算通过这一关,抛了出来,已经叫我吃一惊了。”
“菲尔,新加坡会失守吗?”
鲁尔的笑声很难听。“亲爱的,我怕免不了。你会责备总督,或者责备布鲁克•波帕姆,责备达夫•古柏,甚至责备丘吉尔,都是白搭。情况就是这样:总崩溃。无可救药了,整个机器都锈掉了,部件都一个个掉下来了。在北方,根本就无人领导。弟兄们是要拼一下的。他们想办法要拼一下,就连印度军队都要拼一下。谁知道从新加坡接二连三地发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后退啊,撤离啊,退却啊。我看到弟兄们拿着命令哭了起来。坦格林俱乐部里那帮土皇帝是没有人性的,帕姆。他们只是玩儿完了的废物。他们害怕日本军,他们也害怕我们自己的亚洲人。说起这一点,由欧洲的白种人来统治亚洲,这种事实在始终是再蠢不过了。这种事是长久不了的。现在这局面要结束了,为什么要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样能从新加坡脱身出去呢?”
“噢,你能走掉的。日本军还远着呢。有几艘船准备好把白种妇女和儿童撤出去。你知道,他们在槟榔屿就是这样办的。他们把欧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丢下亚洲人和他们的妇女儿童去面对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吗?事后达夫•古柏在广播中宣布:槟榔屿的全体居民都已脱险!他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帕米拉。对于达夫•古柏说来,亚洲人只是生长在槟榔屿的一种动物罢了。现在正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关于当时发生的事和他所说的话。我看亚洲人才一点不在乎谁来做这儿的主人呢。也许我们比起日本人来手段温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种。亚洲人与其忍受轻蔑,宁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谈美国派远征军来救我们,你相信吗?”
“这是一厢情愿,空想罢了。美国没有舰队。舰队都沉没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发生的事谁都不了解。”
“丹顿•谢普可知道。他们一共有八艘战列舰,全都沉没了。今后两年(且不说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没有美国的事了。给新加坡派救兵来,就像从瑞士派救兵来一样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么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脸埋在搁在椅背上的一只手臂弯里。
“帕米拉!什么事?”她不回答。“噢,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国佬!我为你难受,大姑娘。丹顿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想起他来。帕姆,关于伤亡的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无恙,是有极大可能的。那些军舰是沉没在港湾内的,沉没在浅水里。”
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小屋外边,只听得雨声、牛蛙声和远处传来的合唱声:
愿上帝保佑,你们快快乐乐,
别让什么叫各位闷闷不乐——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九章(6)
忽然间,就在窗外边,好像有一个受惊了的疯子在那儿胡言乱语、在傻笑似的。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来。“噢!我的天!那是什么呀?”
“别怕。那是我们这儿的‘杏猴’。它在树林里来来去去。叫声听起来很可怕,但它是不伤人的。”
“老天哪,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要恨它。”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抹了抹潮润的额头。“让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我要回正屋去了。你没有问题吗?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会感到寂寞,可是没有理由不让你去开开心。快去吧。”
“开心!我只是不愿对主人失礼罢了。他们可能以为我跟一个病人睡在一床了。”
“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睡过来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真的,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圣诞节前夜和这一切?记得在蒙玛特尔度过的圣诞节前夜吗?那一天,斯鲁特和娜塔丽在黎明时分打了一架,这一架真值得大书特书,而我们两个悄悄溜到了莱哈尔饭店去吃洋葱汤?”菲尔的小胡子扭动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着收音机的桔黄色微光,显得很朦胧。他伸出他那条没受伤的手臂。“来吧,塔茨伯利。”
“你是头猪,菲利普,一头贼性不改的猪,”帕姆的声音也发抖了,“在巴士底纪念日 那天的小小谈话中,我骂你的那些话也都骂得对。”
“心肝儿,我出生在一个腐朽的社会里,所以我可能是个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这个词儿讲得通的话。我们不要再把过去的争吵又搬出来,不过你是不是有些前后矛盾?在这社会总崩溃的时候,除了寻欢作乐,还能怎么样呢。你自己也相信这个。我是爱逢场作戏的,你却坚持要戏剧中的爱情。本性难改啊,错不了。我爱着你呢。”
“那么对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问问罢了。在巴黎,至少你还没有妻子。”
“心肝儿,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我希望她正把哪个正在休假的、有资格享乐的漂亮俄国战士勾上了;话虽这么说,我不相信她会干得出来,她比起今天的大多数英国妇女来,还要古板。”
帕米拉一头冲出门去。
“你该拿把伞呀。”他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来,拿起雨伞就朝外冲。她在黑暗中还没跨出十步,那猴子几乎就在她耳边怪叫起来,让人听着血都凝住了。帕米拉轻轻叫了一声,往前直冲,直撞在一株树上,树皮刮破了她的脸,树枝横扫过来,打落了她手里的伞,树上的雨珠都泻落在她身上。她把伞拣起来,痴呆地站在那儿,浑身都湿透了。几乎就在她正前方,她听到有歌声送来——
只要村里还有一条小路,
总会有一个英国在。
可是那一夜是一片漆黑。她本是趁两场骤雨之间雨势稍歇的当儿在星光底下寻路而来的。她如今闹不清楚该怎样往前走。小路在两行夹竹桃和热带花草之间弯弯曲曲,很是陡峭。
在这一时刻里,帕米拉的心境太不好受了。她父亲的广播使她灰心丧气。她本来因为孤单单的一个人,没人保护,心里已很不安,现在又听到从千里外传来的亲人的声音,就越发使她心里不安。近来这一阵,日本人在广播里用蹩脚的英语发出威胁,她听了害怕。外邦人带着喉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几乎感到有双指甲粗厚、长满老茧的手伸过来在扯破她的衬裤,使劲掰开她的两条大腿。在大难临头的那许许多多妇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么不中用。
加上现在鲁尔又从谢普那儿听得了维克多•亨利的那条军舰已沉没了!即使亨利死里逃生,也会重新委派他别的差使。即使她从新加坡脱身出来,也说不定会从此再见不到他了。即使凭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巧遇再见到他。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有妇之夫吗?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却如海底捞月,现在只落得一个人,在这炎热的黑夜里,撑着一把雨伞,顶着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园里,浑身湿透,四顾茫茫。而今天正是圣诞节前夜——也许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不怕会少掉一个英国,
英国总是会自由——
她可不愿去跟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国人合在一起唱歌。这支廉价的小曲不可忍受地把她带回到战争的初期,那时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列颠之战”正在进行,海军中校亨利在空袭柏林之后飞回英国,她扑进了他的怀抱。这一段光荣史现在都已化为灰烬了。她喜欢麦克马洪夫妇俩,可是他们的那些朋友却是从俱乐部和陆军部来的蠢货。自从喝了“巴喜特”以后,两个参谋部的年轻中尉一直在向她献殷勤。这两个人都讨厌到极点,但倒是两头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个金发长脸的中尉,懒洋洋的,带着李斯廉•霍华德 那种神情。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们又会来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里寻路没有一交跌得满脸污泥的话)。很明显,他们两个都一心要想跟她睡觉——假使不是在今夜,那就在明夜、后夜。
他们错到哪儿去了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不明不白地为了维克多•亨利的缘故洁身自守,算得上什么呢?这不过是愚蠢的笑话罢了;守身如玉,完全用不到她身上,因为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跟人胡搞过了。
在她背后,客舍里敞开着的窗子看上去像黑夜中一块淡黄色的长方形。不知道那儿确有一座客舍的人,会以为这是视神经的幻觉呢。前后左右一团漆黑,大雨滂沱,只有那儿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光亮,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章(1)
拜伦从来没听到过深水炸弹在水下爆炸的声音;“乌贼号”上别的人也都没听到过。
只听得轰隆一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像大锤撞巨钟似的,震撼着整条潜艇。操纵室里折腾得如同闹地震,叫人五脏六腑不得安生;就在这片震天价响的霹雳声中,玻璃粉碎,没系牢的东西四处横飞,灯光怪吓人地忽明忽暗。水平舵手排命把住舵轮,标图人员跌跌撞撞,军士长德林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的人都撞在舱壁上。拜伦觉得两个脚脖子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直担心两脚都摔断了呢。一只仪表盒刷地当头掉下,吊在一根电缆上摇来晃去,迸射出蓝色火花,冒起一股烧焦的橡皮臭烟。全艇一片嚷嚷声,乱成一团。
轰隆!
第二声金属撞击的巨响把灯火都震灭了,甲板也被震得随着艇首朝上翘。在暗头里,只见蓝色火花闪个不停,艇里呼天喊地,声音盖过了艇壳外轰隆隆的怒吼,一个双臂乱挥的沉甸甸的身子猛地向拜伦撞了过来,把拜伦的背脊撞到通司令塔的梯子上,痛得他够呛。
潜艇艇身惊人地往上翘,到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德林格像具还有暖气的尸体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他还闻得到这人满嘴的烟味——日本人的声纳正得意洋洋地以窄频带脉冲信号响亮而急促地频频发声:乒—乒一乒一乒!这一回真像是末日来临了!又是一声爆炸,炸得受尽折磨的艇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一股凉水兜头冲到拜伦脸上。
“乌贼号”上除了鱼雷这一致命法宝外,装备非常薄弱,行动也非常迟缓。哪怕浮到水面,它的航速也只及得上头顶上那艘驱逐舰的一半。在水底,它的全速是时速十一海里,通常缓行速度是时速三海里。驱逐舰可以钉着它绕圈子,用声纳来探测它;从舰上翻滚下海的深水炸弹甚至不必直接命中,海水自会把爆炸形成的冲击波辐射开去。就算误差三十英尺也能叫“乌贼号”完蛋。它无非是九节细长的圆筒联接在一起的一个艇身,一段可以容纳人的排水管罢了。它的耐压艇壳还不到一英寸厚。
要弥补行动迟缓这一缺点,只有靠它军事上惟一的长处,那就是出奇制胜;而出奇制胜的希望已经告吹了。如今它成了一条在电筒光束照射下爬行的蝎子。它惟一的办法就是潜水;潜得越深,被回声测距仪发现和咬住的机会就越小。可是在仁牙因湾,这个权宜之计也行不通。一艘舰队潜艇经过试验的深度是四百二十英尺,这点当时还是保密的,这个深度的安全系数将近百分之百。万不得已的时候,潜艇艇长通常可以下令潜到六百英尺,心里存着几分希望,但愿可怜的艇身能经受住接缝处涌进的漏水。潜得再深的话,海水那沉重的黑拳会把钢板艇壳像锡箔似的捏得粉碎。眼前胡班倒乐于把“乌贼号”冒险潜到试验深度以下;可是在仁牙因湾大部分地区,最多潜到一百英尺左右就碰到浅淤泥层了。
还有另外种种风险。水面上的船只自然保持平衡,而水下的潜艇却是浸满水但尚未完全下沉的物体。气舱里密封的空气使潜艇悬在水里,成了一个摇摆不定的东西,很难控制。通过密如蛛网的管道,这儿用水泵抽水,那儿用油泵抽柴油,弄得长长的艇身东倒西歪,而艇身就靠伸展出那种很像飞机机翼的水平舵来保持平稳。不过潜艇得不断开动,否则水平舵就不起作用。
像“乌贼号”这样的潜艇,时间停得太久就会完蛋。它会慢慢地沉到试验深度之下,在眼前这个情况下,就会沉到淤泥层里去,要不就会冒出水面,迎面对着驱逐舰上五英寸口径的大炮。而且在水下,不管任何速度都开不满三两个小时。因为在水下根本没有空气可以供内燃机使用。由于每次下潜,艇上只有那么多的贮存空气可供艇上人员使用,因此可供应用的贮存电力也只有那么多。这一来它要么只得停下来,呆在水底,要么升上水面补充烧燃料所需的空气,以便重新开动。
潜艇要在水面上为潜航作好准备。内燃机不仅推动潜艇前进,而且还为两排巨大的蓄电池充电。一旦下潜,“乌贼号”就靠这些蓄电池供电。它在水下开得越快,蓄电池的电消耗得也越快。保持时速三、四海里的话,它在水下可以呆上二十四小时左右。要是采取时速十海里的紧急逃跑行动,不消个把小时它就完蛋了。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艇长可以在艇上人员把空气消耗光这段时间里让潜艇躲在水底,想办法同驱逐舰泡蘑菇。在水下隐伏不动的时间极限是四十八小时到七十二小时,过了这段时间,潜艇就只有两条路:不愿在水下憋死,就得浮上水面挨驱逐舰炮轰。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章(2)
灯光恹恹地闪烁不定。拜伦抹去脸上的海水——这是由于深水炸弹爆炸而从某处接缝里渗进来的,不过谢天谢地,缝总算没有裂开!那军士长从拜伦身上撑起身,嘴里叽哩咕噜地赔不是,可惜拜伦少尉耳朵聋得听不见,仿佛里面塞了团棉花,隐隐只听见埃斯特就在当顶大声叫唤。“艇长,咱们在这个深度要出毛病啦。咱们净挨打。何不升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给他来个‘旋浪花’ ?”
艇长在传话管里大声吼道:“勃拉尼,升到五十英尺!五十英尺!回话!”
“五十英尺!是,长官!”
水平舵手稳住艇身准备上升。虽然他们两人都脸色铁青,眼睛睁得圆滚滚地回过头来看着拜伦,但他们的反应倒是既镇静又熟练。“乌贼号”升过深水炸弹形成的湍流,猛地来个急转弯,搞了个“旋浪花”,把湍流搞得更加汹涌澎湃,来干扰回声测距。水手们紧紧抓住手边任何东西,拜伦手拐儿扣住梯子,在深度表上看出发电间一定还在发电。因为根据上升的角度和速度看来,时速达十海里之多。又响起了四下爆炸声,震得甲板直摇晃;声音虽然吓人,不过很远了。这一回操纵室里没什么损坏,只是水手们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还有刚才震碎的东西啪啦啪拉地掉在拜伦的脸上。
“艇长,在五十英尺深处保持水平航行!”
“好极了。下面一切都没问题吗?”
“看来没问题,长官。”德林格正使劲拉着发出火花的断电缆。其他水手一边晃着身子咒天骂地,一边把掉在甲板上的仪表和废物捡起来。
水下又传来几下炸弹的隆隆声,一声比一声闷,一声比一声远。随着日本驱逐舰的脉冲信号换成宽频带:乒——!乒——!拜伦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当初在珍珠港操练,碰到搜索舰只发出悲鸣,承认线索中断,只得恢复进行常规搜查,那就是潜艇胜利的时刻。而低多普勒回声 ——声调越来越低——说明驱逐舰已经掉转方向,离开了“乌贼号”。
拜伦全身不由得感到一阵喜悦,就像刚才的恐惧那样强烈,这是一股遍体舒泰的暖流。他们总算脱险了,他乘在一艘久经考验的潜艇里!“乌贼号”好容易熬过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它吃足了苦头,但终于摆脱了追随不舍的敌舰。他曾经读过的一切有关潜艇战的文章一下子都黯然失色,只是一堆枯燥无味的空话而已。和平时期的操练似乎都成了儿戏。谁也形容不了一场深水炸弹的袭击是什么滋味,一定得有亲身经历才行。相形之下,他在华沙和甲美地经历过的空袭正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才是真刀真枪地干呢,死神令人胆战心惊的狞笑,对任何一个战士的考验都是够可怕的。拜伦•亨利耳边听到那艘驱逐舰以低多普勒回声又发出宽频带的脉冲信号,不由得怀着喜悦的轻松心情,脑子里掠过这些念头。
情况平静下来了。标图组又围着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了。埃斯特和艇长胡班从司令塔下来观看标图纸。标图上的轨迹一下子就联起了两条航线;驱逐舰直奔仁牙因湾的滩头阵地,“乌贼号”则正朝相反方向行驶。
埃斯特松了口气,咧开嘴笑着说:“我猜想敌人还以为咱们仍旧想开往登陆地区去呢。”
“我不知道敌人怎么猜测,不过这点真是太妙了!”胡班又回过头来对拜伦说,“好吧,到各个舱里去走一趟,勃拉尼,让我全面了解一下损伤情况。”
“是,长官。”
“再跟艇上人员聊聊。看看他们情况怎么样。我们听到艇尾鱼雷舱里有人拼命叫嚷进水。说不定有个阀门松开了一会儿怎么的。”
艇长说话声调镇定自若,处处显得十分自然,然而身上总有点异样。难道是刮掉了胡子的关系吗?不,不是这个。拜伦揣摩,异样的是他的眼神;尽管仿佛由于疲劳过度而出现两个黑眼圈,这对眼睛倒是显得更大更亮了。现在胡班脸上这对棕色的眼睛最最神气,机灵活泼,目光炯炯,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当头儿的可体会到了他这副担子的分量啦。一压上担子,任何人的头脑都会清醒起来。拜伦走出驾驶室时,“夫人”埃斯特一边把一支哈瓦那雪茄的烟
头舔舔湿,一边对他挤挤眉。
每间舱房总有些小毛小病或机件失灵的事故上报,譬如铺位摇来晃去地吊着啦,灯泡震得粉碎啦,桌子翻倒啦,水管堵塞啦等等。不过在这次打击下,“乌贼号”居然显得特别富有冲击韧性;这就是拜伦看到的全部情况。作战少不了的东西没一件损坏。艇上人员的情况可是另一码事了。有的吓得脸无人色,有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整条潜艇的气氛是灰心丧气的;尽管大家议论起这场恐怖来用了不少污言秽语——有一间舱房里还有屙脏的裤子,弄得臭气冲天——其实这么灰心丧气倒也不见得是挨了深水炸弹轰炸的缘故,而是因为发射的鱼雷没有打中。他们白白挨了揍。在操练中成绩门门优良,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叫人心里别扭。艇上人员开惯了顺风船。有些水兵竟敢对拜伦嘀咕,嗔怪艇长测位迟缓,发射匆促。
拜伦收集汇报回到军官室,埃斯特和胡班已经在埋头搞一份附在战报中的略图。艇长正在描绘他那场攻击的示意图,用橙色墨水画敌舰的航迹,蓝墨水画“乌贼号”的船迹,红墨水画鱼雷的轨迹。胡班的示意图一向够得上做作战教材的典范。“他妈的,‘夫人’,当时我明明看清鱼雷的轨迹,”他一边用墨水笔和直尺划线,一边愁闷地说。“那些新型磁性雷管有毛病。老天在上,我在作战日记和战斗汇报里都要这么写明。哪怕为此绞死我,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咱们的射程很长,可是咱们一切都计算得绝对精确。鱼雷的轨迹明明直通第一艘敌舰和第三艘敌舰的水下部分。按说这两艘敌舰应当被一炸两段。可鱼雷根本没炸响。”
“趁没接班,你最好先核对一下标图。咱们正开往海湾口呢。”埃斯特顺口对拜伦说。
“海湾口?”
艇长听出他纳闷的口气,那对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闪了一下。“那还用说。眼前整个登陆地区都处于警戒状态,防止潜艇骚扰,勃拉尼。咱们在那儿什么都于不成。倒不如上海湾口还可以捡点大便宜呢。”
“是,艇长。”
胡班低下头去绘图,埃斯特从他的头顶上又怪模怪样地挤挤眼。这个含意是清楚的,但拜伦却觉得不是味儿。“乌贼号”的作战任务就是不惜冒任何风险,阻挡日本人在滩头阵地登陆,眼前只有这么办才能证明它二十年来养精蓄锐、练兵备战决不是白费工夫。他们拿饷银就是为了执行特别冒险的任务!拜伦心里料定,一旦脱离敌人进攻的地区,胡班必然会迂回航行,去袭击运兵船。这可是潜艇露一手的时刻,也是当初建造潜艇,配备人员的原因。现摆着一条完整的潜艇,艇上仍然装载着二十枚鱼雷,布朗奇•胡班却谨慎其事,振振有词,偏偏放弃潜艇原来的作战任务。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章(3)
他们虽然躲过了驱逐舰,但是并没摆脱掉。“乌贼号”的声纳接收器上,还隐隐约约收得到敌舰那宽频带的脉冲信号正颤声颤气地在悲鸣。
根据德林格的标图,一下子就把日本人的搜索计划摸清了:一种成直角形的迂回搜索,这格式跟美国的反潜艇教规讲的相仿。当初在珍珠港外边,举行平时演习,每逢潜水艇摆脱了追逐的舰只,就要发出一个声纳信号,这样驱逐舰就会加快速度再来追击一次;这种搜索过程实在沉闷乏味,令人厌烦,徒然浪费时间,糟蹋燃料。可是眼前这过程却一点也不令人厌烦;这一回是真刀真枪,紧张可怕,险象丛生。在头顶上搜索的敌舰一心想要找到“乌贼号”,把它击沉。敌舰的机会仍然很好。
因为,尽管目前这条蝎子逃出了电筒的光束,趁着黑暗爬开了,可是它找不到称心的藏身地方。胡班的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追逐的敌舰刚从日本开来,油舱里存油充足,比胡班正常的水下速度快八九倍。不消两三个钟点,“乌贼号”就会剩下个“空电池”,一点电也没有了。如今多半要碰运气了。胡班正从驱逐舰失掉他们踪迹的那个方位笔直开走。虽然拜伦(明摆着,还有埃斯特)认为他不应当直接开往海湾口,可是那是按教规办事啊。驱逐舰舰长正按直角形搜遍两圈,现在要来一次扩大范围的搜索了。如果他偏巧在拐弯时碰个正着,也许会重新找到这条潜在水中看不见的爬虫。不过夜色朦胧的海上茫茫一片,浊浪翻滚,千条路万条路挑哪条是好呢,要是找不到就会叫人灰心丧气。再说,他也可能奉命调去执行其他任务。这些都是问题的有利因素;可惜“问题”是个和平时期使用的字眼,眼前遭到这个无名威胁穷追不放,用这字眼就未免过于平淡了。
拜伦在司令塔里值班,听见艇长和副艇长在讨论战术。日落以后,埃斯特就想要浮上水面。靠内燃机开行,他们能以全速前进,打破驱逐舰的搜索布局,把电池充满了电,以便继续在水下行动;说不定还可以对这艘追逐的敌舰发动进攻。胡班断然否定了这一主意。“岂有此理,‘夫人’,浮上水面吗?咱们怎么能把赌注押在未知数上?上面的气候怎么样?万一是明净如镜、无风无浪的夜晚呢?咱们或许就介于月光和敌舰当中——这点你可曾想到啊?月光衬托下的一个黑铅皮靶子!在望远镜里,连咱们的潜望镜也能看得清。咱们的声纳测距可靠不可靠?就算它误差一英里吧,不过上面明摆着五英寸的炮口在等着咱们,最好还是算它两英里吧?得,标图上他们目前在什么地方——七千码外?”
“七千五百码,而且距离正在拉开,长官,低多普勒回声强烈。”
“得了,就算这样吧!隔开三、四千码,监视哨用望远镜就能把咱们找到。谁说日本鬼子在夜里看不见,完全是放屁。要是那艘驱逐舰看到咱们电池用光了浮上水面,咱们可就完了。要是咱们这下能把距离拉开到一万二千码到一万四千码,那么浮上水面也许还有些道理。其实,那才是值得想法子试试的事。勃拉尼!加速到时速七海里。”
“七海里吗,长官?”
“你聋了?七海里。”
“七海里。是,长官。”
这个决定弄得拜伦莫名其妙。埃斯特吓得脸无人色。“乌贼号”时速开七海里,那在水下至多只能开一小时了。艇长胡班力图小心谨慎,看来反而要打破仅剩的安全系数了。
标图组报告日本驱逐舰在转弯,隔了一会儿,又转了个弯。声纳组报告,“高多普勒回声。”现在驱逐舰正在朝“乌贼号”进逼了。埃斯特和艇长在司令塔里揣摩敌舰这最新行动的时候,又多拖了一会儿消耗电力的时间。难道日本鬼子收到了偶尔一下声纳的反射波了?难道无巧不成书,敌人在潜艇的方向收到了鱼群的反射波了?他们应当改变航向吗?胡班决定一直朝海湾口开去。声纳测距渐渐降到七千码;过了二十分钟,降到六千码——快三英里了。拜伦心想,如果是黑夜,或是雨夜,他们仍旧可以浮上水面,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逃走。艇长干吗不冒一下险,至少用潜望镜探测一下气候也好呀?等到测距降到四千码的时候,升上水面的机会就暗淡了。眼下整个艇体里开始隐隐回荡着声纳的脉冲信号。拜伦剩下一线希望,就是但愿驱逐舰没收到一下反射波就开过去;不过当他听到德林格在下面用阴沉沉的声音宣称驱逐舰改为迎面开来的航向时,这一线希望也消失了。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章(4)
埃斯特三脚两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缝里咬住熄灭的灰色雪茄。“进入战斗岗位,勃拉尼。”
“怎么啦?”
“唉,敌人果然发现咱们了。艇长要下潜到水底了。”
“那行吗?”
“走着瞧吧。”
“瞧什么?”
“首先,得瞧敌人的声纳多灵敏。说不定他们无法鉴别水底的反射信号。”
拜伦还记得在新伦敦外边海面上潜艇学校演习时的这一战术。对水底船只的回声测距是不精确的;不规则的反射信号会扩散仪表读数。他匆匆下梯,回到负责潜艇下潜的军官岗位,看见艇长胡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标图,图上铅笔画的驱逐舰的弧形航迹正一点一点驶向用白点标出的“乌贼号”的航向。
“负槽灌水!声纳导流罩缩进!”胡班冲到梯级那儿,仰头对着舱口大声嚷嚷。“‘夫人’,向我报告回声测深仪读数,向全体人员传话,坚守岗位,准备下潜到底。右满舵!”
潜艇半失速地下潜,慢下来了,掉过头来。拜伦在不到回声测深仪读数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不一会儿,猛的震摇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乌贼号”摇摇晃晃,叽叽嘎嘎地停靠在泥层上了;根据深度表来看,正好在回声测深仪的读数上——八十七英尺。
在“乌贼号”里,一片寂静,大家在死寂中等候着;外面是响亮的宽频带脉冲信号,还有螺旋桨发出的声音。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上,驱逐舰的航迹越来越逼近那个停止不动的亮点了。螺旋桨一声紧似一声。德林格现在不用声纳来测距了,因为对方太逼近了;他正凭着耳朵和判断来标明驱逐舰的航迹。正在拜伦差点透不过气来的当口,铅笔线划过亮点,慢慢移开了。宽频带的脉冲信号,声调一下子低了下来,变成低多普勒回声,证明德林格凭猜测画的标图丝毫不差。操纵室里个个都听见这声音,年轻的水手,年轻的军官,年老的军士长,大家怀着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觑,左右环顾。
拜伦心里想,一个潜艇兵对艇长的依靠是多么彻底啊,对他的信赖是多么重要啊!尽管他曾经恨过胡班,可是他从未怀疑过胡班的本领;实际上他不满的只是胡班盛气凌人罢了。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啮拜伦的心灵。毕竟是处身一百英尺的海底,关在一个不堪一击的长钢管里,听候水面上的船只把他炸得惨遭淹死,难道他的命运不就是被抓在发抖的生手的掌心里吗?漆黑的海水在强大的压力下紧紧抓住薄薄的艇壳;只消出现一条裂缝,爆裂一个阀门,他这条命就会给涌进来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见不到娜塔丽了,连亲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会在仁牙因湾的海底腐烂,鱼儿会在他的枯骨堆里游来游去。
潜艇官兵抑压在心头但一刻也无法完全忘怀的就是这种在水底下的危急处境,如今这股意识正无情地紧紧揪住拜伦•亨利。就在他去军部大楼报到之前,他还顶着炙热的阳光,沿着马尼拉的林阴大道,蹲在一辆卡车后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颠簸,一路跟后勤组的伙伴有说有笑地喝着啤酒,这事离现在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谁知如今——
德林格嗓子沙哑地说:“亨利先生,我看敌人又掉回头来了。”
外面传来的脉冲信号又变成窄频带的了。
这时一阵恐惧突然扎进拜伦心眼里,这一回潜艇可落网了;一动不动,而且几乎耗尽了动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关在里边逃不掉,虽然这阵恐怖恍如梦境,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是梦。葬身海底的厄运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过窄频带的脉冲信号居心叵测、得意扬扬地越叫越响:“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纵室里几张脸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吓坏了。军士长德林格不再望着标图,而是茫然朝天翻着两眼,张开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脸活像戴上一副显示惊慌表情的希腊面具;这个人有五个子女,两个孙儿女呢。螺旋桨声又一次冲着头顶上频频传来;喀—哒—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里攥住挂着的十字架,在胸口划十字,低声祈祷。
卡嗒!卡嗒!卡嗒!就像小石子或弹子在艇壳上弹跳似的;原来是深水炸弹在事先调整的深度打开引信的声音,可是拜伦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他也在做祈祷,祷词并不复杂,只是念叨着:“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让我活下去吧。”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一章(1)
清晨四点半,俄国俘虏正惴惴不安地打着盹儿,管棚子的头头就又叫又骂,把大家吵醒。隔离营的一间间木棚里又冷又臭,三个人紧紧挤在一张铺里,躺在爬满蚤虱的草垫子上,这就是他们仅有的睡眠了。班瑞尔•杰斯特罗跳下上铺听候点名,嘴里还念叨着每天必做的晨祷:听啊,以色列。他应当先洗脸才祈祷的,但是办不到,因为水在一百码以外的地方,而且这时刻禁止用水。他又添上一段犹太教法典上应付危急情况的简短祷词,临了念道:“让我活下去吧——让我活下去吧。”接下来可要立正站队了,在波兰的仲冬时分,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条纹布囚衣,冒着刺骨寒风,在暗头里站上一个多小时。
“让我活下去吧”是个现实的衷心愿望。一方面由于不管有没有得罪他们都要挨到重重拷打;再加体操做个没完,做到身体最弱的倒下来才算了事;还有罚饿肚子;在零下的冰冻天气,叫几乎赤身裸体的人们站队点名,点上老半天;还有干苦活——譬如挖排水沟啊,拖木材啊,拉石块啊,在疏散的村庄里拆毁农民房屋啊,搬运物资到盖新棚的工地啊,有时一搬就是好几公里路——再一方面由于看守人员把步履踉跄或是摔倒在地的人都当场枪毙;要不就用枪托子把这些人活活打死,奥斯威辛隔离营里俄国俘虏花名册上的人数就这样在迅速减少。
其实俄国战俘正成为司令官一大扫兴的事。
一批又一批的战俘,报到的只有讲定人数的一半,这里头病的病,弱的弱,有的筋疲力尽差点倒在地上:还有一半人都死在路上了。他就靠这批每况愈下的垃圾当劳动大军,奉命来执行不是一项,而是好几项紧急建筑工程。一项是把坐落在烟草专卖公司建筑物和波兰军队旧营房的集中营本部扩大一倍;一项是为野心勃勃的发展实验农场和养鱼场作出安排,部署人员,德国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计划拿这作为奥斯威辛机构中装装门面的实物展览;一项是在西面三公里以外的白桦林镇盖一座规模空前庞大的崭新集中营,容纳十万战俘为军械厂干活;还有一项是着手勘定和筹划建厂工地!迄今德国还没有一座集中营容纳得了一万多战俘的。这是一项惊心动魄的差使,一项值得骄傲的任务,也是一次步步高升的好机会,司令官对此非常了解。
可是上面不给他人手。假如他手头没有一批还能够足足干一整天活儿的波兰和捷克的政治犯做可靠的基本力量,加上源源不断的新到的人手,那么整个工程就完不成。在劳动队中,只有身体最棒的俄罗斯人还有点用处,这种人每一批也许有百分之十。只消给这些人吃点儿东西,他们还能恢复精力,重新干活。这些家伙真能吃苦耐劳!谁知眼前却碰到了个大难题:关于奥斯威辛控制区这块分配给司令官管辖的四十平方公里沼泽地的真正任务是什么,现在可给上面搞糊涂了。他深感赋予区区一个党卫军少校的重任,巴不得想干番事业。一年半工夫,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奥斯威辛上面。一九四〇年他来此建营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只有零零落落几幢房子,稀稀拉拉几座小村。如今这里总算像个样子了!可是对他的真正要求到底是什么呢?是最大限度地发展军工生产呢,还是最大限度地消灭国家敌人?他仍旧弄不明白。
司令官自命为一个军人。他随便干哪一件都心甘情愿。两件同时并行可不成!然而上面却不断下达一个个自相矛盾的命令。就拿俄国战俘这一件事来说吧!为了报复苏联残酷虐待德国俘虏,对待俄国俘虏就得“毫不留情”。对那些负责政治工作的,不管地位多低,一律立即枪决;对其他的人,赶紧让他们干活累死,干的是奴隶劳动,吃的是狗食不如的口粮。
……好极了,希姆莱总监;可是顺便问一下,您命令我在白桦林镇(用野蛮的波兰语拼音叫布热津卡;换成优美的德文就叫比克瑙)那边建造千百座营房怎么办呢?啊,对了,就是营房,啊,对了,还有实验农场,啊,对了,还有工厂!得了,得了,就让冲锋队队长霍斯去为这一切事情操心吧。霍斯是个不负所望的家伙。他光会发牢骚,打调子悲观的长篇报告,说任务不可能完成,可是弄到头来他还是执行了命令。这个家伙倒靠得住……
司令官很珍惜自己这份声誉。哪怕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他也决意要保持这一点,办不到的话为之牺牲也在所不惜。像别人一样,他也想在行伍中青云直上,也想让全家人都沾沾光,等等。可是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趁机利用了他办事一贯特别认真负责,这点真叫他心灰意懒。这事简直不公平。
有一个阴天的晌午,司令官穿着件厚大衣抵御利刃般的寒风,站在焚化场外边的雪地里,等候三百名俄国俘虏来到。这三百名是从几批战俘中作为政工官员或有军阶的人剔出来的,他们已被卡托维茨的巡回军事法庭判处了死刑。司令官对这判决并无怨言。这场战争事关同布尔什维主义的生死搏斗。如果要拯救欧洲文化,对这些野蛮的东方敌寇就决不能容情。只是有几个判死罪的人身子那么壮实,未免太可惜了。
至少要他们死得不至于完全浪费才是。要他们交出重要情报。霍斯少校不喜欢下级报喜不报忧。在萨赫森豪森当情报组长时,他吃尽苦头才学会了事必躬亲。集中营上上下下的各级领导往往喜欢谎报成绩、掩盖真相,把办事效率吹得大大超过实际。上一回,当司令官在柏林向秘密警察总监希姆莱汇报时,在十一号营房地下室里对俄国死刑犯使用营里最毒的杀虫剂的各个报告就矛盾百出。一个下级——这主意其实就是他想出来的——声称他们差不多都是当场就死的。别人则说,花了老半天工夫这些俄国人才咽气,还说尽管他们正被毒气熏着,他们还是朝地下室的一扇门冲击,差点把门砸开。假如他们当真夺门而出,把那阵臭不可闻的蓝色毒气放了出来,弥漫整个营部,那岂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还是老毛病,对细节不加注意。地下室的门加固得不够严实,地下室那所谓密封口原来用的是粘土;多么荒唐可笑!焚化场死亡室的这项实验是在司令官亲自监督下进行的。密封性能还曾用氯气加压试验过;结果圆满,只是门口附近隐隐有点游泳池的味儿,从那时起,这扇门加厚了橡皮垫圈。焚尸间远在集中营外的草场上,不是像十一号营房那样恰好设在主要建筑物当中。就缺少一点点常识!
俄国人走过来了,愁眉苦脸,脸色可怕,两眼凹陷,眼圈发黑,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上面缀着偌大两个黑字:苏联。两边都有手持冲锋枪的看守押送着。他们的脸色流露出已经明白正在去送死,可是他们的队形依然整整齐齐。他们的木底鞋踩在雪地上吱吱嘎嘎直响,像军队行军那样崭齐的发出阴森森的回响。真是不可思议的人!他曾经在他们的工区看见他们像饿狼似的,围着党卫军伙房里扔出来的泔脚桶大打出手,为了一只烂土豆互相卡着脖子,又吼又骂的;他还曾经看见他们像梦游者似的在转游,瘦得皮包骨,无异行尸走肉,任凭看守拳打脚踢,百般威胁,身子缩成一团,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却毫无怨言。可是一旦把他们编成队伍,对他们下道命令,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团体里;那么尽管这些俄国人身体虚弱,胆战心惊,也会一下子苏醒过来,像常人一样又会干活、又会行军了。
这些俘虏排成单行走进灰色的平顶房子就不见了。看守拿着毒药罐呆在房顶上,守在新近开凿的管状窥视孔旁。这间宽敞而低矮的水泥房间可以挤上三百个人,这一细节经过检验了。窥视孔上的活门都封得严严的;这点也经过检验了。司令官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不断挥着胳膊取暖,三名副官随侍在侧,个个穿着合身的绿军装。他对制服要求非常严格。身为看守,衣冠不整是集中营风纪败坏的开端。他早先在达豪任职时就看到过这种情况……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一章(2)
屋顶上行动了!
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在副官陪同下走进屋子。看见戴着防毒面具在屋内值勤的党卫军,司令官一时回想起上次大战时他当兵的情形。他接过一只防毒面具便戴上了,他发现死亡室里这一幕情景并不是悄悄地进行的。这点可不在话下。隔着门传出闷声闷气的叫喊和嚷嚷,只是这声音在室外传不远。他看了一下手表。从屋顶上开始行动以来已经七分钟了。他走上一步,凑着装在门上那有厚玻璃的窥视孔。
死亡室里耀眼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可是这块混账玻璃一定得换掉;质量太差,看上去什么东西都发黄,而且晃来晃去,走了样。大半俘虏都已经倒下了,一个叠一个,有的一动也不动,有的还在打滚折腾。说不定有五十来个人仍然站着,跌跌撞撞,活蹦乱跳。贴近门口的几个人一味捶着门,抓啊挠啊,发狂的脸容,拼命张开嘴在嚷嚷。真是难看极了!不过就在他观看的时候,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像喷了除虫菊制剂的苍蝇似的,纷纷倒下。司令官亲眼看见过多次拷打、绞刑和枪决,在魏玛共和国时期他本人作为一个被不合理判刑的政治犯也坐过八年牢,后来又当了八年集中营的长官 。你学会了忍受这一套,你的心肠才硬得起来。可是他看到这一过程,竟也感到相当恶心。这可有点不同啊。话又说回来,你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在执行命令嘛。
毫无疑问,这玩意儿管用。有了严实的密封性能,这件事看来的确能行。司令官把防毒面具拉开了一会儿。走廊这儿没有一点气味,什么味儿也没有。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对人员无害。说不定到时候可以免戴防毒面具。
眼下里边越来越安静了。要不是这儿那儿还有些身体在起伏翻动,这大堆尸体可真算得上安宁的了。没有理由流连忘返。他把防毒面具交给门口的看守,起身走了。刚才吸着防毒面具滤过的空气,完全一股橡皮和化学的污浊味儿,现在到了外边,他不由得把两肺吸满了多雪的奥斯威辛冷空气,感到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他仔细盘问了负责死亡室里通风工作的中尉。在室内还不安全以前,不准任何想逞英雄的人进去,哪怕戴上防毒面具也罢。中尉承认,通风设备很糟糕。要使用大型轻便电扇。一个小时该能完成这项工作。司令官发布一道干脆的命令:通风工作开始以后的三小时里,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安全系数要达到百分之二百,实施一项有风险的行动计划就得这么办。
他的亲信副官用公家汽车把他送到公馆去,他妻子儿女正在公馆里等着他回去吃圣诞节晚餐呢。司令官可没兴致过节。干刚才这个勾当时他始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严峻脸色。他理应以身作则嘛!但是他是有人性的,尽管集中营控制区里并没人特别想到这一点。他也是奉命办事,没有办法。他洗了个热水淋浴,拼命擦着身子,还换上套干净的军装,虽说身上那套军装也很干净,一点没有气味。在后方基地他没法松弛一下。只要不在睡觉,他总是穿着军装;要是仍旧穿上刚才穿的那套军装吃圣诞节晚餐,未免有点不大合适。
但等洗完淋浴,换上装,尽量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思考了一下之后,他不得不对这些成绩感到满意。早在七月里,他就承蒙总监希姆莱在机要办公室长时间的单独接见过一回,总监告诉他有关大规模处理犹太人的方案。这个方案非常秘密,他始终藏着不敢说,连想都不敢想。这是元首直接下达的命令,因此不容有所异议。其他几个集中营都要分担一些任务,不过奥斯威辛将是一个主要的处置中心。
司令官一直希望这也许是个夸大其词的规划——希姆莱有不少主意净是空谈——可是他仍然只好把这问题调查一下。视察了几个已经小规模实行这类措施的集中营以后,他深信目前的一切方法都应付不了希姆莱预定要搞的行动。在特雷布林卡使用一氧化碳进行窒息的方法是耗时费劲的麻烦事儿,既费燃料,又费工夫,而且不是百分之百的有效。根据计划的规模予以枪决也办不到。行刑队的心理影响也受不了,更别提严重的弹药问题了。
不成,但在大面积的房间里使用毒气的办法倒一向是值得一试的好主意;可是用什么毒气好呢?今天的实验证明集中营里一向拿来作营房烟熏消毒用的“齐克隆B”这种烈性杀虫剂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解决问题的简单办法。百闻不如一见。在一个密不通风的空间,使用大剂量的这种蓝绿色结晶药物,那三百个家伙没拖多久就死了!如果改用精心建造的、面积更大的房间,用一种有条不紊的人道主义步骤,在同一时间把大批人驱入室内,必能取得圆满成绩。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尸体。这个棘手的问题照例堆在他身上。上面是不会出什么高见的,让霍斯去伤脑筋吧。可是目前这个焚化场勉强只够焚化自然死亡和因犯法被枪毙或绞死的俘虏。
得了吧,该吃圣诞节晚餐了。司令官一家人团团圆圆。虽然布置得漂漂亮亮的公馆里满是精致的摆设,门厅里一棵圣诞树装饰得闪闪发光,这场合可并不叫人愉快。他妻子不断给他在酒杯里斟满摩泽尔白葡萄酒,脸上罩着一种忧戚的神色。孩子们个个穿上盛装,脸上喜气洋洋,但是他们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司令官恨不得创造出一副温暖的家庭气氛,可是他重担在身,力不从心。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个德国的好丈夫和好父亲。他心里闷得慌。他寥寥几句话里带着种怒悻悻的口气。他实在没有办法。烤鹅做得好吃极了,波兰使女手勤脚快的侍候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司令官这一天过得真倒楣。圣诞节也罢,不是圣诞节也罢,就是这么回事。
他真替孩子们感到惋惜。他拿走一瓶白兰地酒,独自去抽雪茄,自斟自酌,这时他又揣摩着把孩子们送回德国去上学的事。他妻子不赞成。她不断叨咕说,其实在后方基地上生活已经够冷清的了。不用说,她对大路对面铁丝网后面的事一点也不知情。她哪里知道奥斯威辛的气氛就是不适合成长中的孩子。他将不得不把这问题再研究一下。目前由党卫军中有教养的青年军官私人教课的方法根本不适合德国儿童的成长,他们需要同年龄的朋友、有趣的游戏和体育活动,过正常的生活。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一章(3)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兰地,尽管酒精的麻木作用很中他的意,他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孩子,惦记着集中营里一连串迫切的问题,同时脑子里还断断续续地掠过刚才从发黄的窥视孔里看到的一幕幕叫人扫兴的情景:一堆堆的俄国人在打滚翻腾。他边喝边想,不知不觉,暮色已降临到隔离营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木棚上了。俄国战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干完一天活,正收工齐步走来。有的战俘身背穿着条纹布囚衣的还没发硬的尸体,给压得禁不住打着趔趄。工地上倒毙的尸首必须带回来对付晚上点名,因为活人加上死人的数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数相符,这样管保谁也逃不出奥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虏组成的乐队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进行曲,因为干活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轻松愉快的铜管乐伴奏。
班瑞尔•杰斯特罗弯着腰背着一具非常轻的尸体。尸体的脑袋像绳子吊着的一块石头般不断晃着。这个人他并不认识,在贮木场上,刚要收工,这个人忽然倒下了,当着他的面死去了。他把这个尸体放在操场上的一排死尸里,就赶紧站到队伍中。等到点完名,天已黑了。班瑞尔回到自己棚子里,发现屋里没先前那么挤了。有几个被毒气熏死的人就是从这屋里出去的。
“尤里•戈拉乔夫!”管棚子的队长吆喝道。这是班瑞尔在莫斯科加入红军时用的假名。他一听顿时浑身僵硬,不由脱下条纹囚帽,两臂笔直地贴着两侧。管棚子的队长是个乌克兰籍小头目,这家伙长相十分丑陋,手里拿着一张纸,在暗头里向他走近。
“拿着你的东西!”
杰斯特罗提着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包,跟着那人开步走,到了雪地里,又沿着一排泛光灯照明的建筑物远远走去。班瑞尔太疲劳了,肚子又饿,冻得浑身麻木,而且经常担心害怕,已经顾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胁了。上帝的意志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们走进大门附近一个棚子。这棚子里的灯光格外明亮。挤得满满的俘虏看上去干净些,吃得也好些。他们也不是俄国人,因为班瑞尔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像他自己背上那样缀着偌大两个黑字:苏联。
那乌克兰人把这张灰糊糊的纸交给一个戴着小头目臂章的大个子,这人长着一脸吓人的红胡子,一对小小的蓝眼睛周围全是鱼鳞纹;那乌克兰人朝班瑞尔做做手势,用生搬硬套的德国话嘀咕了几句就走了。红胡子粗暴地拖着这俘虏的胳膊肘,顺着一排双层木铺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头去。杰斯特罗在那儿看到山米•穆特普尔正背靠着床架,同另一个俘虏在谈话。
这正像死刑缓期执行一样叫人大吃一惊,喜出望外。
因为,当天下午在贮木场里,就在他收起那个分量很轻的死尸之前,他认出了穆特普尔。班瑞尔还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说话。要知道俘虏间私下谈话处罚起来不是当场用乱棍打死,就是用鞭子抽死,再不就是枪毙。不过穆特普尔分明是个有特殊身份的俘虏——他不是小头目,倒有些像工头——因为他正对着一队正堆放木材的大个子波兰佬在发号施令。错不了,正是穆特普尔,奥斯威辛的建筑包工头,从前犹太教法典学院的老同学;为人虔诚、身体非常壮实,有回建筑工程出了事故,摔坏了鼻子。因此班瑞尔冒险挨过他身边,悄悄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囚号。穆特普尔穿着条纹囚衣,照旧那样肥头胖耳,威风凛凛,那头缠结的蓬发和连鬓胡子照旧几乎全是红棕色的,那人丝毫也没表示认出他,或听见他声音的样子来。
红胡子小头目做个手势,吩咐班瑞尔睡在穆特普尔背靠着的那叠木床的上铺;说着就走了。穆特普尔正眼也不朝杰斯特罗看一下,径自用波兰话同另一个俘虏闲扯,中间插了一句:“你好,班瑞尔。”
这是杰斯特罗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许能让他活下来。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二章(1)
这回“乌贼号”遭到了接二连三的猛烈打击。轰隆轰隆的金属撞击声,地动山摇的震晃,耳际的剧痛,灯火的全部熄灭,一片漆黑的潜艇在海底拼命蹦跳折腾,艇体破裂的声响,惊恐万状的呼喊,看不见的东西在拜伦脸上打了个正着——有一件东西怪尖锐的,把他腮帮子也割开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经历的一部分,一次飞来横祸,意味着他要死在“乌贼号”上了。这回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轰隆隆地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性命就要炸掉了,一片混乱,相比之下,甚至刚才挨深水炸弹轰炸都算不了一回事啦。
“我要把潜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听见艇长在传话管里声嘶力竭地喊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水平舵手下达命令,又传来了粗声粗气的吼叫。“停,拜伦。我把潜艇升到五十英尺!负槽排水!最大艉倾角度!全速前进!”
灯光亮了,照出水平上舵手正拼命在掌舵。这个空间东也矗出一块铁,西也矗出一块铁,不知有多少块铁呢!现在正不断在颠簸,不断在震动,其他水兵都紧紧抓着柱子、阀头,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断腿、砸破脑壳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深水炸弹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闹个没完没了。书本啊、杯子啊、测量仪器啊都乒乒乓乓,满处乱飞;软木碎片撒得像下雨似的。尽管如此,水平舵手们还是遵守命令,拼命扭转着舵轮,潜艇嘎啦啦一响,蹦了一下就往前开了,在翻腾的海水里颠啊颠、晃啊晃的,一蹶一蹶地朝前开。这艘潜艇果然结实。不管到目前为止这场浩劫多大,艇壳还是经受住了;蓄电池里还剩下些电,引擎还在转动;可是操纵室里却一副劫后残景,有两名水兵在流血——拜伦也一手捂住腮帮子上一块湿漉漉的伤口,手一拿开就见红——军士长德林格伏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后面又吐又呕。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从这次袭击中,潜水艇终于获得了一丁点儿有利的隐蔽条件。即使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还是会形成声纳透不过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个溜走的机会。由于“乌贼号”躲在海底,深水炸弹的弹雨扬起了一阵泥浆,潜艇穿过这大片泥浆驶走,一时躲开了敌人的声纳搜索。深水炸弹在艇尾后面猛烈轰击,隆隆作响。分明这艘驱逐舰的舰长是靠回音测深仪的测定来轰炸的,他正在滥炸这一地区,想把残骸碎片炸到水面上来作为胜利的证据。
可是拜伦对这一战局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一点:这艘潜艇不知怎的又在行进了。他刚用一块手绢捂住脸上伤口的血,扩音器里传来卡塔尔•埃斯特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请医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从司令塔哒哒哒地冲下来,低声告诉拜伦说,艇长给刚才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暗头里摔倒了,撞伤了头部。等到灯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闭着,前额上淌着血。到目前他还没苏醒过来。副艇长不想惊动艇上人员;他派航信士官来通知拜伦,为什么暂时要由他来通过传话管发布命令。
埃斯特并没改变胡班的战术。医助在为艇长治疗这段工夫,“乌贼号”紧贴着海底,耗费最后一点储备电压,以十海里的时速前进。艇尾后面的深水炸弹停止轰击了。声纳的脉冲信号继续以窄频带发出高多普勒回声。这就是说驱逐舰再一次采取行动,现在越来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还是在直接追踪?这就说不上来了。
这时据声纳组报告,接收到另外两艘敌舰的推进器声音,它们正从海湾口的方向高速开来。德林格开始在描绘仪上标出敌舰的位置,距离五英里。“亨利先生,又来了两条混账驱逐舰,”军士长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拜伦说,“时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给司令塔的电话里把这消息重复了一遍。
埃斯特在传话管里的声音哽噎,很紧张。“潜望镜深度,勃拉尼!”
“是,长官。潜望镜深度。”
水平舵手转着舵轮。攻击潜望镜油光晶亮的镜杆悄没声儿地在拜伦身后升上去了。潜艇上升了。
“长官,水平调整到六十一——”
拜伦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声欢呼打断了:“好哇,下雨了!倾盆大雨!好猛的狂风暴雨,黑得像锅底!”埃斯特转向扩音器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战斗准备,时速二十一海里!”
拜伦•亨利听到了正在充气的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排水声,他可难得听到比这更叫人心花怒放的言语或声音了。“乌贼号”轻捷地上升了。他感觉得到大海的波动,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后颠簸,恢复水平航行,心里明白潜水艇正碰上了雨夜。他两耳觉得出压力的变化。惬意的、湿润的空气从通风孔里灌进来。内燃机咳呛着,咆哮着,苏醒过来了。“乌贼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又成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鲜空气的水面舰只了!
这艘长长的潜艇里每一间舱房都响彻了粗野的欢呼声、快活的咒骂声和喧闹的下流话。不管怎样,求上帝保佑的时间暂时是过去了。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二章(2)
他们仍在战斗岗位上。拜伦用块染红血迹的手绢捂着脸,登上梯级,走向他在舰桥上的岗位。埃斯特在海图桌前,说道:“一等战斗准备,勃拉尼。”医助正弯着腰在照顾艇长,艇长背对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坐着,睁着两眼,脸色发青,头部扎着绷带,卡其衬衫上溅着鲜血。胡班病恹恹地对拜伦一笑。“嘿,我看你也挂了彩。”他的嗓音嘶哑无力。
“只不过割了道口子,长官。”
“你可比我走运。”
埃斯特说:“艇长,你要试试走路吗?”
“过一会儿。你说,你是在朝南行驶?干吗朝南?”这句质问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带着点儿火气。“海湾口在另一头呢。”
“对啦,长官。敌人钉上咱们啦,他们知道咱们的航向。他们看到两个切点之间的一条直线就明白了。还有两艘驱逐舰正冲着咱们来呢,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来个大迂回吧。朝南开十英里,朝东开十英里,然后顺着东海岸朝海湾口开去。”
“好极了。帮我站起来。”埃斯特和医助搀住他胳膊肘,把他扶起来。胡班摇摇晃晃地站着,赶紧攥住一根柱子。“唷!头昏眼花。‘夫人’,这计划倒不坏。可是要让大家坚守战斗岗位。我最好还是在铺位里睡上半个钟点再说。”
“是,长官。”
艇长在医助的搀扶下,跌跌冲冲摸到梯级那儿,走下舱口,血糊糊扎着绷带的头部在舱口不见了。埃斯特拿起直尺和两脚规。“勃拉尼,最好让赫维斯滕大夫给你治治。”
“我没什么,‘夫人’。我这就到岗位上去。”拜伦想要爬出舱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鲜空气。
埃斯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长官。”
等他登上舰桥,只见黑茫茫一片,浪花飞溅,狂风怒吼,波涛滚滚。这些在他看来都很美。射击指挥军官全面负责甲板上一切事务;他是个金发碧眼的弗吉尼亚人,上尉军衔,名叫威尔逊•塔凯尔第二,诨号“呼呼”,那是在安纳波利斯发生的一件早已被遗忘的事里叫开头的。如今只有艇长和埃斯特还叫他“呼呼”。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军官,有两个突出的癖性:除了艇上事务之外,一声不吭;另外一点是一上岸就喜欢独个儿喝个烂醉。拜伦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塔凯尔一言不发,此后也没吭声。
舰桥是艇长的战斗岗位。过了半个钟点他还没来。埃斯特打敞开的舱口大声发布一道命令,吩咐转向东。这时塔凯尔那黑糊糊的人影说了五个字:“这事真糟糕。”拜伦听了暗吃一惊,几乎就像听到一棵树开了口一样。
“你说什么?为什么,威尔逊?”
不料树说出木头一样几句话后,再也不吭声了。除了发命令之外,塔凯尔什么话也没说。
半个钟点就在大雨滂沱、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里度过。声纳找不到那三艘驱逐舰了。“乌贼号”又回过头来沿着海岸开了。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喊声:“解除战斗岗位的值勤任务。在军官室里举行军官会议。”
艇长没有出席会议。埃斯特坐在他位子上,脸色铁青,抽着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体军官就座,他就拉上绿色的帘子。“得,我简短说吧。”他用不安的声调轻轻说。“刚才一个钟点我一直陪着艇长。他的脑震荡看来很严重。赫维斯滕大夫说他的脉搏加快了,血压也升高了,视力也减退了。可能颅骨折裂。‘乌贼号’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顿了一下,挨个儿看着在座军官惊愕的脸色。没有人吭一声,也没有人做手势。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难当的雪茄烟。“眼下我揣摩诸位的心情全都像我一样不是滋味。咱们到这儿是来执行任务的。可是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的无线电不能通话。如果能通话,潜艇二十六中队司令也准会指令咱们回去的。胡班艇长无法指挥进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来指挥。要知道保住潜艇和全艇人员的安全是当务之急。惟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这儿。但愿‘鲑鱼号’、‘海豚号’和其他潜艇的弟兄在登陆滩头那里多少有点收获。”
“咱们怎样脱身,‘夫人’?”塔凯尔随口问。“几时脱身?”
“打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笔直穿过海湾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约莫再过四十分钟。”
塔凯尔只是明显地撇了一撇嘴,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有什么意见?”沉默一会儿后,埃斯特问。“咱们是有难同当。”
轮机军官举起手来,这在“乌贼号”的军官中倒是一项尴尬的虚礼。他是费城人,名叫萨姆托,说话尖刻,个子矮小,是个海军中尉,说起机械维修就一本正经入了迷,不过平时说话很逗。“艇长神智清楚吗?他知道情况怎么样吗?”
“当然知道。他病了,头昏眼花。感到人不行,不能指挥进攻,再说浪费鱼雷也没意思。”
“他可知道咱们要在水面上通过海湾口?”
“知道。”
塔凯尔的嘴唇勉强动了动。“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们俩颠来倒去琢磨过啦。”埃斯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喷着雪茄烟,放下几分勉强摆出来的架子。“这事可难办。那边的驱逐舰和猎潜舰艇多得密密麻麻,就像菜市街的婊子一样。这点情况我们是了解的。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湾口布下雷。虽然咱们的情报机关说他们没有雷达,但据我们所知,他们也有雷达。”埃斯特把两臂朝外一摊,耸耸肩膀。“另一方面,咱们在海面上舷侧的能见度是零吧?咱们用内燃机,不消一刻钟就能开过去,逃之夭夭。这个湾子有十二英里宽,在雨夜里,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逻舰只来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过如果咱们放掉空气下潜的话,因为有那么多驱逐舰用脉冲声纳在搜索咱们,咱们就得花上四倍时间才能通过这个危险地带。不错,我承认,头顶上有着两百英尺的海水确是很好的安全系数。艇长最后说,由我来指挥,一切照我的办。所以我再说一遍,有什么意见?”
军官们个个面面相觑。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二章(3)
“只有这么个走法。”塔凯尔说。
埃斯特挨过了一忽儿,大家都一言不发。他点点头。“那好吧。还有一件事。胡班艇长托我代他对中断巡逻表示歉意。他说整个潜艇、艇上人员和军官全都表现良好。要不是鱼雷失灵,咱们这回返航就可记上两大笔击沉敌舰的功劳。我们弄明白了‘乌贼号’尽管吃足苦头,仍能继续战斗。巡逻任务并没一败涂地,他说干得很出色。”这番话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种单调的干巴巴口吻说的。说罢他又用平时的声调说:“就是这么回事。回到战斗岗位上去。我暂时解除战斗任务只是给艇上人员有个机会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萨姆托说:“你是说这艇上还有人没尿裤子?”
这次会议就在粗俗而轻松的笑声中一哄而散。从海湾口逃走给人有虎头蛇尾之感。埃斯特、拜伦和塔凯尔穿着橡胶雨衣站在舰桥上,凝视着黑乎乎的瓢泼大雨。声纳兵激动得结结巴巴,报告螺旋桨的声音和脉冲信号越来越多;开头还只是远在前边,接着越来越近,再接着就在“乌贼号”周围。显然声纳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个个角度都送来回声,闹成一团,十分可怕,可是舰桥上却一片潮湿,乌漆麻黑,太平无事。他们就这样笔直开过重兵驻守的日军巡逻线,当他们趁着夜色一颠一颠地安然冲出海湾,开到公海时,竟看不到丝毫动静。
尽管声纳兵喋喋不休地接连报警,埃斯特却径自讲道:“勃拉尼,就是要让你瞧瞧,无知才是福。咱们这下给这帮黄鬼团团包围,可这倒像一次游览。但愿千万别叫咱们撞上一个鬼子才好。”
他让潜艇作好战斗准备,直到声纳上的脉冲信号逐渐消失,远远落在艇尾后面为止;于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换了班到我舱里来一趟。”
“是,长官。”
拜伦进舱的时候,他正穿着宽松的短裤躺在铺位上,抽着雪茄。“嗨,拉上帘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你喜欢潜艇的任务吗?”
拜伦隔了半晌才回答得上来,就实话实说。“对我倒合适。”
埃斯特那双绿眼珠炯炯发光,嘴角一抿,露出极为独特的、几乎是闷闷不乐的淡笑。“好,仔细听着,”埃斯特向他凑过身来,两人的脑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简直在打耳喳似地说道,“胡班艇长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吓得屁滚尿流罢了。”
“什么?不是脑震荡?”
“才没呐!他亲口对赫维斯滕大夫说的。大夫告诉了我。于是我们三个人把这事谈开了。他的确摔倒了,不过没摔昏过去,他佯装这样罢了。这倒不是装病临阵脱逃,也不是胆小怕事,他实在是受不了啦,勃拉尼。第一次深水炸弹爆炸时,他就有这个预兆了。你知道,我是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这么猜的。真是可怜见。他身子缩成一团,就像个光身子的姑娘给人当场撞见似的。我揣摩他做得对,因为他肯定是指挥不了一场攻击啦。他垮了。他感到心惊胆战。大夫只得给他一帖强力镇静剂,让他吃了睡觉。等咱们一到了马尼拉,他就要调出潜艇。”
听了这消息,拜伦不由暗吃一惊。“哦,这件事他回头会重新考虑一下的吧。他整个前程——”
“不,他不会考虑的。他完蛋了。他对我这么说的,勃拉尼。”
“十年的潜水艇生活,‘夫人’——”
“瞧,他干错了行当。当初他也实在没法弄明白这一点的。凡是什么人拿定主意认为自己受不了,我决不怪他,我替他难受。根据他这种情况,他确实干得不错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敌人进攻下他的调度也恰当。”
“还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情况?”
“说起来,‘呼呼’正在场:你骗不过‘呼呼’。可他倒不是快嘴。赫维斯滕大夫也不会声张,他为人非常讲道德。我心里想,水兵们害怕都来不及,不会发觉的。我支持胡班本人这一套说法。等他调走后,真相自然会大白。现在呢,咱们只得自己来驾驶这艘潜艇啦。咱们现在正夹着尾巴返回基地,这对艇上人员的士气有害。所以如果在返航途中碰到一条大鱼,我可要去请求胡班批准开火。咱们不是还剩下二十枚鱼雷吗?如果咱们出击,‘呼呼’就做我的参谋,让他按一下方位表,你来操作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明白吗?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你要算我生平看到的最好的下潜军官,不过这项工作得让奎恩去干了。”
“天呐。”
“有什么困难?”
“我摆布不了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
“你在攻击教练艇里干得挺好的嘛。比萨姆托强。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二章(4)
“下潜!下潜,下潜。”拜伦睡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听到扩音器里的话音,还有压舱水槽进水的哗哗声。他顿时光着身子跳下铺位。他的同舱萨姆托正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边写报告,打着哈欠说:“别着急。天快亮了,所以‘夫人’正在放掉空气。”
“天亮了?真的?我怎会一睡就是五个小时?”
“能耐大嘛。”
“出了什么事?”
“咱们离马尼拉才五十英里。”
“艇长怎么啦?”
萨姆托耸耸肩膀。“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
拜伦穿上衣服,喝了咖啡,就到艇首艇尾的鱼雷舱去检查工作。潜艇里一股臭味。到处都有人没精打采地在清扫和修理,可是失败的情绪就像机件失灵损坏的臭味一样弥漫全艇。大多数水兵都沉默寡言,但是他们的感情都一清二楚——就是情绪高涨的“乌贼号”官兵们初次出巡竟然就挨日本人痛打,好容易才保住性命,落得两手空空,偷偷溜回去,真是丢尽脸面,叫人大吃一惊。
后来声纳兵报告收到推进器微弱的噗噗声。标图组都来值班了。从推进器每分钟的转速推算起来,得出这艘船的大致速度。同潜艇相比,这艘船的行动非常缓慢,约莫离此四十英里左右。这个距离是惊人的,不过根据海上情况的变化,声纳有时也能接收到远程的螺旋桨声音。有好几回接触中断了又恢复,仍旧以同样的速度,在同样的航线上朝此进迫。
各个舱房一下子传遍了一个谣言,说是埃斯特上尉正在追踪这艘船;于是,就像刮来一股压缩空气似的,艇上那股病恹恹的气氛竟一扫而光。鱼雷兵恢复了活力,兴奋地检查着武器。轮机组都起劲地埋头修理堵塞的阀门、失灵的抽水机、破裂的输油管和水管。水兵们开始紧张地大扫除。一股诱人的炸鸡香味一下子驱走了渗漏的排水管和肮脏的人体那股臭味。将近晌午,拜伦好奇心不禁油然而生。他走进埃斯特的舱房,撩开门帘一看,只见副艇长赤身裸体坐着,正在校对打好的航海日志。“‘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要攻击这个目标吗?”
“哦,你需要一份特别情况简报吗?”
“请原谅我的冒昧。”
“得了,既然你问起,我就告诉你,艇长批准我靠拢那艘船,观察一下。”埃斯特态度冷淡无礼。
推进器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钟点比一个钟点响。德林格的标图表明,像这样在水下进迫,“乌贼号”要将近傍晚才能看见这艘船,不过大白天在这一带海面上航行又委实太冒险了。
拜伦下午值班。五点钟的时候,埃斯特来到司令塔,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军服,刚刮过脸,一边抽着一支长长的哈瓦那雪茄,一边哼着《华盛顿哨所进行曲》,碰上他兴高采烈时他就喜欢这样。“呃,好啊,诸位,咱们就来瞧瞧现在看得见这混蛋了吗?按标图看应当看得见了。升上潜望镜!——好,好,好!我的天呐,咱们的朋友来啦。注意,方位!二幺零。注意,距离!一万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他对着传话管大声喊道:“军士长,押宝得彩了!这艘船就在那边地平线上,只见桅杆不见船身。”操纵室里响起愉快的笑声。埃斯特回过头来对着拜伦,满面春风的。“勃拉尼,咱们进入战备状态吧。”
一声警报令下,顿时照例一片忙乱:喧闹的匆匆奔跑声,吆喝声,不透水的舱门克啷克啷的开关声,电话传令兵哇啦哇啦的汇报声。塔凯尔到了,脖子上吊着方位表,这是一个复杂的塑料仪器,一旦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失灵,就可以给鱼雷发射提供方位。拜伦紧张不安地坐在计算机旁。他在潜艇学校念书时,还有在岸上实习模拟设备时,曾经摆弄过这个黑盘面的仪器和指针不停跳动的度盘,可是从来没在海上操作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就是把攻击问题中的三个活动的因素——鱼雷、潜艇、活靶子凑合在一起,将所有这些在演变中的数据归纳为一个关键性的数字:给发射鱼雷作依据的最终方位。得出的数据资料可靠性因事而异。“乌贼号”的航向和速度是精确的;可是靶舰的数据,包括声纳读数和潜望镜的观察往往不精确,而且瞬息万变。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在将新数字不断输入机器时,必需考虑哪些读数是变化无常的,哪些读数多少有点正确。威尔逊•塔凯尔对这一点倒有独到之功。压在拜伦肩上这副担子使他心情沉重,可也使他心情激动。
在标图上也好,在计算机上也好,潜艇和靶舰都继续在靠拢。埃斯特踱来踱去,抽着雪茄,等待日落,以便再升上潜望镜。他对塔凯尔说:“我可不想把上面咱们这个胖墩墩的小朋友吓跑。”他那张经常苍白的脸涨得绯红,他这样轻捷灵活、紧张不安地踱步,手指头还不断打着榧子,更引起攻击组人员的心理紧张,这点拜伦从水兵们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
埃斯特蹲在潜望镜套筒边,终于说了句:“行了,升上潜望镜!”他抓住柄儿,啪的拉下。就像胡班过去那样手脚干净利落,他身子随着潜望镜一起上升,趁着镜杆上升,凑在接目镜前看着。“距离。注意!六千码。方位。注意!二二四。”潜望镜刚刚升上,他就下令重新降下。“好。艇首角度,左舷二十度。这是艘中型油船,‘呼呼’。大约有五千吨。”
“日本船的轮廓?”
“见鬼,油船的轮廓!还有哪国船只在南中国海突突突地开来开去的?”
“那点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夫人’。”一个忧郁的嗓音说道。
布朗奇•胡班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像鬼脸似的,浮现在舱口。他爬上司令塔,两眼像见鬼似的亮得近乎病态,头部血糊糊的扎着绷带,瘦削的骨架弯腰屈背的,披着一件虎斑旧浴衣,浴衣拖在甲板上。“也许是哪条混账鬼船不知道在打仗。也许是咱们自己的一艘船开出来同一支舰队会合。咱们不知道罢了。”
“长官,绝对可以肯定这不像美国船。”
第一部 “娜塔丽在哪里?”第十二章(5)
“‘夫人’,咱们得弄弄清楚才对。”
“好吧。快拿日本商船、油船的识别手册来,”埃斯特对航信士官厉声说。他重新升上潜望镜,大声报着距离、方位和艇首角度。“快点,快点,鲍丁。手册呢?”
“这就是,长官!”那水兵匆匆把打开的手册摊在领航员的桌子上。“油船的轮廓。”
“我看到了。”埃斯特两眼盯住手册,抓起一支红铅笔,在一条船的轮廓上粗粗画了个圈,拿给胡班看。“就是这个类型。四千五百吨。凭那桥室曲折的轮廓,准错不了。看上去甚至像座他妈的宝塔。长官,请看一下吧。在夕阳里真像硬纸板的剪影。”
“升上潜望镜,”胡班说。他的动作慢慢腾腾,懒懒散散。他凑在接目镜上张望,嘴里并不报出数据。“好了,降下潜望镜。……得,这个对手容易对付,‘夫人’。我的眼力很模糊。你既然认出了,那就放手干吧。”
“进攻吗,艇长?”
“对,你要攻就攻吧,开火打吧。”
“拜伦!正常战斗前进航向?”
“正常战斗前进航向幺六零,长官。”拜伦大声报道。
“舵手,舵转幺六零。”
“舵转幺六零,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