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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思想渊源

_2 方立天(现代)
一切诸法,但有假名。……浮泡阳焰,芭蕉幻化,镜像水月,毕竟无人。无明不了,妄执为我。于非实中,横生贪著。杀生偷盗,淫秽荒迷。竟夜终朝,程程造业。《永嘉集》
妄执的根本是业识。“业识”是依止根本无明的力量,使“不觉”妄心起动。业识使人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失去了自由:
业识茫茫,盖为迷己逐物。《传灯》卷12《道献》
但随贪爱重处,业识所引,随著受生,都无自由分。《五灯》卷3《怀海》
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同上卷16《了一》
凡夫见闻,月皎水浑。心波业识,奔流苦门。《古尊宿》卷30《清远》
你诸人要参禅么,须是放下着。放下个什么?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续古》卷1《死心新》
这一段事,人人本有,各各天真,只为无始时来无明业识所覆,所以不能现前,却去外头别觅家舍。《大慧录》卷18
禅宗吟咏业识对人生的束缚说:
无明业识幢,竖起漫天黑。一句不相当,拳头飞霹雳。《如净语录》卷下
无明业识的旗幢,一旦竖立起来,漫天昏黑,遮蔽了自性的清明。师家当机立断,发现学人在玩弄业识精魂,当即飞拳痛击,以粉碎其无明妄念。
《起信论》指出,依止“业识”的动心,转成“能见”之相,就是转识;依止前“转识”之相,“能现”一切境界,就是现识。“转识”、“现识”也是参禅者所致力去除的对象:“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坛经·付嘱品》禅宗认为,“现识不生,觉观不起”即是无分别智《绝观论》, 现识、分别事识皆是使清净心流转于染污的缘起:“现识者,《起信》云不相应心也。依不思议熏故得生,不思议变故得住。此现识所现境界,动彼心海,起诸事识之浪也。分别事识者,《起信》云相应心也,依境界故得生,依海心故得住也。此一识者,皆是无明,熏习真如,成染缘起也。”《人天眼目》卷5 因此禅宗主张回归于对六尘境界无分别的赤子初婴般心态:“初生孩儿,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然未曾分别六尘,好恶长短,是非得失,他恁么时总不知。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碧岩录》第80则唯有对六尘境界如初婴赤子般无分别,才能保持自性的澄明,才是参禅悟道的真实受用处。
三、《起信论》与禅宗的开悟论
《起信论》:“除灭无明,见本法身。”佛教开悟论所探讨的,正是除灭无明以明心见性的方法与途径。《起信论》指出:“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 众生的自性清净心,因“无明”之风的吹动而生起“识”的波浪,“心”与“无明”本身都没有形相,它们之间互不分离。但是,“心”的本性是寂然不动的, “无明”消失了,则生灭相续之心相也随之断灭。《宗镜录》卷73:“以心生则种种法生,以无明力不觉心动,能现一切境界。则心随熏动,故云生也。若无明灭,境界随灭,诸分别识皆灭无余,故言心灭则种种法灭。此则心原还净,故云灭也。”  
为了实现解脱,《起信论》提出了“无念”的观点。《起信论》中设难说,如果一切法都以真如为本体,不可言说,不可思虑,那么一切众生又如何能够随顺真如之性而证得真如?《起信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如果认识到一切真俗不二的中道法,虽有言说,实际上是不能言说和不可言说的;虽有思虑,实际上是不能思虑和不可思虑的。所以说即无说,念即无念,这就是“随顺”。如果再进一步远离妄念,契会无念的道理,就可以证得真如。《起信论》指出从生灭门入真如门的途径是观察五蕴,不外乎色法与心法,而色法中的六尘境界,终究是无有形相可以念著的,因为心内本来无此六尘境界,心外亦无有六尘的形相。所以,虽然向十方世界去追求,也终究不可能得到,犹如有人迷失了方向,以东方为西方,实际上东方并未转向西方。众生也是如此,因为受到无明的迷惑,所以以真如净心为妄念,实际上真如净心并没有起动。如果能够仔细观察,了知真如净心本来就无有妄念,不执着五蕴为实有,就能够从心生灭门进入心真如门。
《起信论》提出的另一个解脱观念是“熏习”。所谓熏习,指一种法对另一种法的连续熏染而留下的影响作用。真如被无明熏习久了,就产生染心的形相;无明被真如熏习久了,就有清净无染的作用出现。真如熏习无明是一个漫长的渐修的过程:“乃至久远熏习力故,无明则灭。”为了说明这个道理,经中还立有 “大摩尼宝”喻:“譬如大摩尼宝,体性明净,而有矿秽之垢。若人虽念宝性,不以方便种种磨治,终无得净。如是众生真如之法体性空净,而有无量烦恼染垢。若人虽念真如,不以方便种种熏修,亦无得净。”
《起信论》提出的另一个解脱观念是无我:“一切邪执,皆依我见。若离于我,则无邪执。是我见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人我见,二者法我见。”人我见,亦称人我执、我执,谓人身原无常恒自在的主体,是由五蕴假和合而成,而世俗人执以为实有,谓之人我见。法我见,亦称法我执、法执,谓一切法是由种种因缘和合而生,不断变迁,没有常恒坚实的自体,而世俗人执以为实有,谓之法我见。
禅宗开悟论致力于探索除灭无明以明心见性的方法与途径。具体说来,禅宗开悟论受《起信论》影响约有如下数端:
1.无念离念,居尘不染
《起信论》将念念相续视为无始无明的起因,因此,截断妄念之流,就成为禅宗修行的重要课题。禅宗主张截断念念相续之流,以达到念念不住的开悟: “念念之中,不思前境。若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不断,名为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坛经·定慧品》念念不住即是离念,是禅宗修证的基本方法:“大凡修行须是离念,此个门中最是省力。只要离却情念,明得三界无法,方解修行。”《古尊宿》卷32《清远》。《圆悟录》卷14: “一片田地唯离念绝情,迥超常格。”  离念也可以看作是无念:“若也起心即灭,觉照自亡,即是无念。是无念者,无一切境界。如有一切境界,即与无念不相应故。”《神会录》。《顿悟入道要门论》卷上:“无念者,一切处无心是,无一切境界,无余思求是,对诸境色,永无起动,是即无念。无念者,是名真念也。”  但离念、无念并不是离绝念头而堕入死水顽空,而是即念离念,即念无念,即金刚般若式的无住生心。《宗镜录》卷92:“若无念之人非是离念,但是即念无念,念无异相,虽有见闻,皆如幻化。”  
“无念”成为《坛经》的一个基本思想,在《坛经》中,慧能宣称:“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者,于念而不念。……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是以立无念为宗。即缘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见,一切尘劳妄念从此而生。”在“无念”、“无相”、“无住”当中,“无念”是根本性的概念。在《起信论》中,“无念”是指与真如之心相契合的精神境界,达到这种境界就得到相当于佛的智慧。而慧能所说的“无念”不是要求人们离群索居,闭目塞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而是在现实的社会环境之中,照常从事各种活动,只是对任何事物、任何对象都不产生取舍的念头,没有执意的好恶、美丑的观念。在慧能弟子神会的《坛语》中,“无念” 也构成了其禅法体系的核心观念。神会指出,“心无有起,是真无念”,如果做到无好恶取舍,就可断除妄心,达到无念的境界,就可以从生灭门顿入心真如门,达到真正的开悟。据《历代法宝记》记载,剑南净众禅派创始人无相禅师每当举行“授缘”法会时,往往向众人宣说“无忆、无念、莫忘”,并说无念就是《起信论》中的“真如门”,而“有念”则是其中的“生灭门”。无相的弟子、保唐禅派的创始人无住禅师,在说法时套用《起信论》的心性理论说,人有“两种根本”,一是“无始生死根本”,以思虑、分别永不停息的“攀援心”为自性,此即所谓的“妄心”;一为“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是指清净的真如佛性。人之所以流转三界,就是由于“妄心”的作用,经常处于“有念”,以致于将本有的清净佛性覆盖。如果能够“远离虚妄”,达到“无念”的境界,就可以消除一切“罪垢”烦恼,达到“见性”开悟。本段关于“无念”对禅宗的影响,参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第171页、第221页、第261页、第271页的相关论述。  
《起信论》谓“或有众生无善根力,则为诸魔外道鬼神之所惑乱。若于坐中现形恐怖,或现端正男女等相,当念唯心,境界则灭,终不为恼。”禅宗亦深得此意。道树禅师山居时,“常有野人,服色素朴。言谭诡异,于言笑外,化作佛形及菩萨罗汉天仙等形,或放神光,或呈声响。师之学徒睹之,皆不能测。如此涉十年后,寂无形影。师告众曰:‘野人作多色伎俩眩惑于人,只消老僧不见不闻。伊伎俩有穷,吾不见不闻无尽。’”《传灯》卷4《道树》使道树得以持守禅心的,正是无念法门。通过无念、离念的禅法训练,可以养成存在而超越的处世态度。虽然生活于现象界,却不为纷纭生灭的现象所迷惑,而获得澄明宁静的襟怀。
2.破除我执,心物双泯
《起信论》强调远离我法二执,这对禅宗思想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根除“我见”是禅宗的基本思想。“经云三界无别法,惟是一心作。当知心是万法之根本也。云何邪念无明不了?妄执为我。我见坚固,贪嗔邪见,横计所有,生诸染著。” 《永嘉集》“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咄!都不见,最亲见!”《如净语录》卷上惟劲《觉地颂》云:
出没任真同水月,应缘如响化群情。众生性地元无染,只缘浮妄翳真精。不了五阴如空聚,岂知四大若乾城?我慢痴山高屹屹,无明欲海杳溟溟。……了此幻性同阳焰,空花识浪复圆成。太虚忽觉浮云散,始觉虚空本自清。今古湛然常皎莹,不得古今凡圣名。《传灯》卷29《惟劲》
众生性地原本清明皎洁,如同明月映照在清澈的潭水。由于不觉念起,致使虚浮的妄情妄见,遮蔽了自性的纯明。众生妄执有我,殊不知色受想行识五阴不过是虚假和合而无实在的主人,譬如无人的聚落;组成生命的地水火风四大,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实。由执着自我而生起的忄乔慢之心,如同高山乱石般耸立;由无明痴迷而形成的欲望之海,浩无涯际,波涛汹涌,实际上,它不过是依托心性而起的识浪所产生的幻觉,是自心变现的幻境造成了自心的恐怖。只要明白这种虚幻之性是空花阳焰般不实,就会空花灭却识浪平,翳障自性天空的浮云便会散灭,还本心一个澄澄湛湛的本来。本心超越一切分别对立,一切古今凡圣的观念都脱落无痕。
3.不二法门,消除差别
《起信论》:“究竟离妄执者,当知染法、净法皆悉相待,无有自相可说。是故一切法从本已来,非色、非心,非智、非识,非有、非无,毕竟不可说相。而有言说者,当知如来善巧方便,假以言说引导众生。其旨趣者,皆为离念归于真如。”染法相对净法而成,净法与染法相对而有。没有染法就没有净法。对染说净故有净,对净说染故有染,所以染净二者都没有自己的形相,都不可用语言来表达。一切染净诸法,既非色法,又非心法,既非无分别的智心,又非有分别的识心,既非执着色相之有,也非断灭色相之空,终究不可用言语来表达。之所以有言说是如来随机破执的方便,其旨趣是为了使众生远离分别念,归向真如之法。
禅宗深谙此理,运用不二法门,破除相对观念。慧能说:“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明明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 《祖堂集》卷2《慧能》禅宗致力于破除真妄的对待,《传灯》卷30澄观《心要》:“然迷悟更依,真妄相待。若求真去妄,犹弃影劳形。若体妄即真,似处阴影灭。若无心忘照,则万虑都捐。”  破除能所的对待,《宗镜录》卷5:“心境豁然,名为见道。于见道中,相待之真妄自融,对治之能所皆绝,能所尽处自然成佛。”  破除觉与不觉的对待。《宗镜录》卷6:“故《论》云:‘若离不觉之心,则无真觉自相可说。’以觉对不觉说共相而转,若无不觉觉无自相。如独掌不鸣,思之可见。乃至染净诸法,悉亦如是,皆相待有,毕无自体可说,如离长,何有短?离高,何有低?”  诸法皆因相待而得以成立,故参禅者要想体证诸法的空性,就必须离四句、绝百非,破除非有非无、非色非心等一切对立。禅宗精神的根本特质正在于破除相对观念而获得心灵的超越,正如宝志《大乘赞》所说:“报你众生直道,非有即是非无。非有非无不二,何须对有论虚?有无妄心立号,一破一个不居。两名由尔情作,无情即本真如。” 《传灯》卷29《宝志》“无分别”是禅宗开悟论的基石。禅宗指出,般若无知而无所不知,正是无分别智能够“分别”一切,所谓“如来以无分别智,能分别一切。岂有分别之心而能分别一切?”《神会录》这种无分别心,如同朗月平等一如地将它的清辉洒向千万条江河,映物无心,“大智无分别,大用无理事。如月印千江,似波随众水”《正法眼藏》卷3之下。 表现在禅者的处世态度上,便是腾腾任运、如鲁似愚的悟者风范,“但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但学无心,亦无分别,亦无依倚,亦无住著。终日任运腾腾如痴人相似”《宛陵录》。 如此,饥来吃饭困来眠,分别不起即洒脱:“佛法本无许多,若以无心无念、无事无为、无计较、无分别,至竟着衣,至竟吃饭,何曾动着一丝毫。” 《圆悟录》卷12一念放下无分别,所行步步悉真如:“行路易,路易真不虚。善恶无分别,此则是真如。”《善慧录》卷3
《起信论》主张通过施、戒、忍、进、止观五门发起大乘正信,其一以贯之的主线仍是无分别,如《起信论》的施门说“亦当忍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禅宗主张八风吹不动天边月式的自在解脱:
安耐毁誉,八风不动。《永嘉集》
二六时中,对五欲八风,如盲人视物。《续古》卷2《法昌遇》
正士由心于是观,不为八风之所牵。《善慧录》卷3
八风吹不动者,真是珍宝山也。《最上乘论》
对五欲八风,不被见闻觉知所缚,不被诸境惑,自然具足神通妙用,是解脱人。《祖堂集》卷14《怀海》
“如何是祖灯?”“八风吹不灭。”《传灯》卷23《横龙》
世间富贵骄奢,五欲八风,入作无门。《续古》卷4《应庵华》
八风吹不动,千古镇常安。《从容录》第19则
禅宗还将此化作生动的吟咏:
知心非心意非意,八风伤逼岂怀愁。随风东西无我所,独脱逍遥不系舟。 《善慧录》卷3
寒山无漏岩,其岩甚济要。八风吹不动,万古人传妙。《全唐诗》卷806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裤。生也无喜无忧,八风岂能惊怖?《传灯》卷30苏溪《牧护歌》
善慧诗以“不系舟”意象表征对八风的态度。诗意谓洞知虚妄的心意非真心本体,就会对八风的摧逼采取超然的态度,而获得闲云野鹤般的潇洒自在,又如同不系之舟随波漂流。寒山诗以“无漏岩”意象表征修养纯净的心性,它坚固圆满,不受八风的影响。苏溪诗以“着衫”、“脱裤”意象表征生死一如的禅悟体验,说明既已透过生死大关,就不会被八风所惊怖了。
必须指出的是,《起信论》的解脱论,基本上是偏重于渐修。《真心直说序》:“或曰:昔闻马鸣造《起信》,六祖演《坛经》,黄梅传《般若》,皆是渐次为人。”  虽然《起信论》也说“或示超地速成正觉”,指出不需要从一地至另一地按步骤地修行,可以一念之间顿超十地,顿悟成佛,但《起信论》同时指明这是“以为怯弱众生故”而权设的方便,是为了使畏惧佛道难行而生怯弱之心的众生,增强信心发起正信而说的。从其所强调的“熏习”等修行法门来看,《起信论》还是偏于渐修的。只有到了禅宗,才将电光石火般的顿悟法门发展到极致。
四、《起信论》与禅宗的境界论
《起信论》的境界论,主要表现为离绝一切差别之相所获得的内证超越的心灵:
此真如者,依言说分别,有二种义。云何为二?一者如实空,以能究竟显实故;二者如实不空,以有自体具足无漏性功德故。所言空者,从本已来一切染法不相应故,谓离一切法差别之相,以无虚妄心念故。……依一切众生以有妄心,念念分别,皆不相应,故说为空。若离妄心,实无可空故。
真如的自性,既不是“有”相,也不是“无”相,既不是“非有”相,也不是“非无”相,又不是“亦有亦无”相。既不是“一”相,也不是“异”相,既不是“非一”相,也不是“非异”相,又不是“亦一亦异”相。它超越了一切差别相待之相。这既是真如的特点,也是悟心的特质。释恒清《大乘起信论的心性论》说:“将真如说为‘空’与‘不空’,是依《胜鬘经》的‘空如来藏’与 ‘不空如来藏’而来。所谓的‘空’是指‘从本以来心真如与一切染法不相应’。也就是《胜鬘经》说的如来藏与杂染法,从来即‘相异,相离,相脱’,所以‘空’是指本来就与清净如来藏不相干的杂染烦恼法。但因众生有妄念,与真如不能相应。若能离妄心,则‘实无可空者’。所谓‘不空’是指众生真如心中本具真常无漏功德的清净法。由于此本然存在的清净无漏法带有一种‘实存的唤醒作用’,驱策众生迈向‘还元’的道路。”台大《哲学论评》第12期  《起信论》云:
所言觉者,谓心体离念。离念相者,等虚空界,无所不遍,法界一相,即是如来平等法身。依此法身说名本觉。何以故?本觉义者,对始觉义说。以始觉者,即同本觉。始觉义者,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依不觉故说有始觉。又以觉心源故,名究竟觉。不觉心源故,非究竟觉。
所谓觉,就是自性清净心的本体远离一切妄念。“本觉”是相对“始觉”来说的。由于有“本觉”本心论:清净心的特质,才有“不觉”迷失论:清净心的迷失,释恒清《大乘起信论的心性论》:“这是说众生由于‘本觉’ 的善性诱导激发,唤起对‘不觉’无明的觉醒始觉,渐渐回归本然心源,而证‘究竟觉’本觉。此处的‘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不能依文解意,否则误以为众生破无明,由始觉后,会再由本觉起无明,成佛之后,岂不再还为众生?犹如前述的‘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本觉仅为不觉的依止因,非造作因。” 台大《哲学论评》第12期可备一说。  通过后天修习,启发先天“本觉” 而形成的佛教觉悟,就是“始觉”开悟论:运用种种方法,回于清净心。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以始觉者,即同本觉”,本始合一,即是明心见性境界论:清净心的体验。 这段经文,囊括了禅宗思想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四个层面,涵蕴了由本觉到不觉、由不觉到始觉、由始觉到本始合一的禅宗审美感悟生发机制。
《起信论》将始觉划分为四个层次:1不觉。虽能觉知善恶之念,但尚未能觉知烦恼。2相似觉。能够觉知由于人我的执着而有起惑、造业、受苦等异相,舍离了烦恼和执着,发生类似真觉的智慧。3随分觉。觉悟到一切念境皆空,再离此空相。觉悟到空相亦无所有,舍离了一切分别的粗念执着相。 4究竟觉。一念观心与无念相应,觉知一念无明动心初起之时,在自心本体中没有初起之相。远离最初的一切微细动念,得见心的自性本体,湛然常住,无有变异。
禅宗受《起信论》的境界论的影响而形成的感悟,约有如下数端:
1.始本合一,明心见性
《起信论》主张始觉本觉合一,这成为禅宗境界论的基本观念。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彻见“本来面目”,彻见“本来面目”就是通过始觉复归于本觉:“始觉合本谓之佛,言以如今始觉合于本觉。……如禅和家,忽然摸着鼻孔,便是这个道理。”《大慧录》卷18“佛无别体,但是始觉,翻前第二不觉,合前第一本觉。始本不二,唯是真如显现,名为法身大觉,故与初悟无二体也。” 《禅源诸诠集都序》卷4“日夜推究,只是养育此心。乃至悟得了,便见未发心时亦则不失。马鸣祖师谓之始觉即本觉,本觉即不觉,本始不二,名究竟觉。”《古尊宿》卷33《清远》。《大慧录》卷16:“无尽居士注《海眼经》,题说佛成就云:‘始觉合本之谓佛。’他虽是个俗人,然却见彻识得根本。谓始觉时,从明星上起信,忽然觉悟自性本来是佛,大地有情更无差别。无尽唤作始觉合本觉方始成佛。参禅人能恁么辨白得了,然后休歇身心,识取本来面目。”  基于这种观念,禅宗强调本觉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宏智广录》卷1: “水中盐味,色里胶青。体之有据,取之无形。用时密密,寂处惺惺。是诸佛之本觉,乃众生之妙灵。”《宗镜录》卷3:“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者,此即真心,亦云自性清净心,亦云清净本觉。以无起无生,自体不动,不为生死所染,不为涅槃所净,目为清净。”  世人由于不能认识本觉的存在,而产生“不觉”。 《神会录》:“众生虽有自然佛性,为迷故不觉。被烦恼所覆,流浪生死,不得成佛。”《宗镜录》卷19:“一切众生皆本觉成就,以不觉故,认随染之觉,见胜劣之境,起忻厌之心,但逐妄轮回,顿迷真觉。”  只要顿悟佛教真理,即可舍妄归真,合于本觉。《原人论》:“不觉则迷真逐妄,历劫轮回。顿觉则舍妄归真,随顺解脱。”《宗镜录》卷57:“甘心受黑城之极苦,不觉不知。没命贪梦宅之浮荣,难惺难悟。若能了最初一念,起灭何从,顿入无生,复本真觉,则尘尘寂灭,六趣之笼槛难羁;念念虚玄,九结之网罗休绊。”卷84: “故知一切众生本觉佛智,本自圆具,但以妄覆而不自知。若了妄空,真觉顿现,如云开月朗,尘去镜明。”  始本合一,《起信论》用“一念相应”来表示: “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心无初相。以远离微细念故,得见心性。”一念观心与无念相应,从此更无所断,觉知一念无明动心初起之时,自心本体中没有初起之相。一切动念都尽,唯有一心在,故云心无初相。远离最初的微细动念,就可以显现不变的自性本体。始觉达到圆满阶段,与本觉完全契合。始本合一,此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禅宗将“一念相应”式的始本合一作为终极关怀:“相念不生,真如性净。觉灭心空,一念相应,顿超凡圣。”神会《顿悟无生般若颂》。《五灯》卷16《善宁》:“有眼觑不见,有耳听不闻,有鼻不知香,有舌不谈论,有身不觉触,有意绝攀缘。一念相应,六根解脱。”《古尊宿》卷48《德光》:“蓦然一念相应,如桶底子脱相似,直至成佛,永无退转。”《续古》卷5《佛照光》:“蓦然一念相应,弹指超佛越祖。”《宗镜录》卷98: “千顷和尚云:本来是佛,只为众生从无始劫来瞥起一念,从此奔流迄至今日。所以佛出世来,令灭意根绝诸分别,一念相应便超正觉,岂用教他多知多解,扰乱身心。”  
2.心性圆明,如镜皎洁
《起信论》指出本觉的体相有四种重要的义理,它与博大深广的虚空相等,犹如一面清净的镜子。一者“如实空镜”,指本觉的体相远离一切心的境界之相,没有任何事物和现象可以示现,所以没有任何觉照的意义。二者“因熏习镜”,谓如实不空,一切世间境界,悉于中现。觉体具有无量性德,为净法之因,能由内熏众生之妄心,犹如镜体能显现万象。三者“法出离镜”,谓觉体原埋藏在众生烦恼之中,名如来藏。今出离烦恼,纯一净明,犹如净镜拂拭而离垢,是无限的清净。四者“缘熏习镜”,谓觉体出离烦恼时,随物应机而有无边妙用,能与众生作外缘熏力,能普遍照耀众生之心,使之修习善根。禅宗表征悟心时经常运用的喻象即是“净镜”:
雪洗寒岩兮,山林气清。秋生烟水兮,江湖色明。犹净镜兮对诸像,似空谷兮随诸声。游戏因缘三昧用,自然转处不留情。《宏智广录》卷9
晶雪飘洗的寒岩,山林气色肃清。秋意滋生的烟波,江湖水色澄明。它是映现万象的明镜,是含受诸声的空谷。它具备了容与万物的游戏三昧,却并不在映照之时注入任何成分……它是烦恼尘劳所不能染的本心,《坛经·般若品》: “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宗镜录》卷16:“以性净无染妄不可得,如幻刀不能斫石,苦雾不能染空。”  是洁莹无瑕的净莲。《密庵语录》: “终日在声色中出没,声色不能染污。世出世间,如莲花不著水。”  要使此心如同“净镜”,就要使虚妄的念头不起:“心性不起,即是大智慧光明义故。若心起见,则有不见之相。心性离见,即是遍照法界义故。”《起信论》 不起虚妄分别之心,就能焕显真如本觉的无限光明,使真如自体遍照法界,正可谓“心外无法,遍照义成。苟有去来相见,则遗正义也”《林间录》卷下。 禅宗所努力修证的,就是使此心如“明镜”、“净镜”、“古镜”,使此心 “如明镜当台,胡来胡现,汉来汉现”,纤毫毕现地映现万物的原真,并进而主张“打破镜来相见”,连明镜映物的心念也予以超越。
3.真如本心,内证绝言
“真心无分别”《起信论》, 故能遍照法界。以无分别故,色心不二: “所谓从本以来,色心不二。以色性即智性故,色体无形,说名智身。以智性即色性故,说名法身遍一切处。所现之色无有分齐,随心能现十方世界。无量菩萨,无量报身,无量庄严,各各差别,皆无分齐,而不相妨。”《起信论》因色身的本性就是本觉心智,所以色身的本体无有形相,故而也是智身。因智身的本性就是色身的形相,故法身无处不遍。法身所显现出来的种种妙色,没有任何区别和界限,随着如来藏清净心能显示出十方世界。在这十方世界里,有无数的菩萨、报身、庄严,呈显出种种差别,却没有区别和界限。色心不二,遂成为禅宗的基本观念:“云何正观?彼我无差,色心不二。菩提烦恼,本性非殊。生死涅槃,平等一照!”《永嘉集》远离色心等一切虚妄分别,导向了对“唯证相应”境界的体验:
非有非无,不老不死。莹若金波之破夜,湛如玉井之涵秋。唯证相应,言传不到。《宏智广录》卷4
在内证境界里,举凡有无、断常、生死等一切二元对立荡然无存。此时心体莹洁,如旭日驱除暗夜的阴霾,似玉井涵漾秋色的澄碧。脱落了言筌与思维, “非色非心,非智非识,非有非无”《起信论》, 是一颗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的觉悟之心,《圆悟录》卷4:“非如非异,耀古胜今。非色非心,超宗越格。净裸裸绝承当,赤洒洒没回互。”卷6:“迥无依倚,杳绝端倪,非色非心,非如非异”,“一段光明,非中非外,非色非心。”  是超越了“凡夫境界”、“菩萨境界”的“佛境界”。《传灯》卷25《玄则》:“古人道,但有纤毫即是尘。且如今物象嶷然地,作么生消遣?汝若于此消遣不得,便是凡夫境界。”《祖堂集》卷14《马祖》:“侍者云:‘此是什么人境界?’师云: ‘此是菩萨人境界。’”《古尊宿》卷1《怀海》:“不是智知,不是识识,绝思量处凝寂体尽,忖度永亡,如海大流尽波浪不复生,亦云如大海水无风匝匝之波,忽知匝匝之波。此是细中之粗,亡知于知,还如细中之细,是佛境界。”
综上所述,《起信论》对禅宗思想产生着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在本心论上,禅宗受其心真如门的影响,表现为真心本体超越一切、自性清净远离垢染;在迷失论上,禅宗受其影响,表现为对一心二门的参究、一切分别源于自心、妄执与情识是迷昧之源;在开悟论上,禅宗受其影响,表现为对无念、无我、不二法门观念的提倡;在境界论上,禅宗受其影响,表现为始觉本觉合一、心性如镜之圆明、真心超越分别。《起信论》通过影响禅宗思想、禅悟思维,进一步影响到表征禅悟体验的诗歌,从而在中国佛学史、诗学史上,留下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
 
 
  
  第三章 《心经》与禅宗思想
在佛教的三藏十二部为数近万的经典中,有一卷字数最少、内涵丰厚、流传广远的经典,这就是《心经》。《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1卷,唐玄奘译,大正藏第8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玄奘大师译经以《大般若经》600卷最为突出,《大般若经》20万颂、640万言的精要,高度浓缩在《心经》短短的260字中,熟读并悟解《心经》,不啻于掌握了《大般若经》的精华要义。《心经》是佛法的纲领。整个佛法以大乘佛法为中心,大乘佛法以般若类经典为中心,般若类经典又以此经为中心,所以名为《心经》。 “心”是比喻《心经》在佛法中的中心地位和中心作用,比喻此经是《大般若经》、一切般若法门乃至整个佛法的主体和中心。《心经》自传入中国以来,至今已至少被翻译21次,这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是仅见的。参方广钅昌《般若心经译注集成·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有关《心经》的注疏,历代以来不胜枚举,编入《大藏经》者即有八十余种之多。这些注疏所注的经文除一种是罗什大师的译本外,其余均为玄奘译本。千余年来,奘译《心经》脍炙人口,传诵不绝: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偏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僧婆诃!”
《心经》般若空观深邃澄明的般若之光,映照着睿智灵动的禅悟智慧。其五蕴皆空、色空相即、诸法空相、了无所得的般若空观,深刻影响了禅宗破除五蕴执着、圆融真空妙有、体证澄明自性、彻见本来面目的思想内涵、思维方式。般若思想作为大乘佛教的理论基础,在佛教思想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般若真空与涅槃妙有,构成了禅宗思想的两大源头。禅宗汲取《心经》精髓,深化了禅宗思想、禅悟思维,并通过诗歌偈颂的形式,传达对《心经》般若空观的透彻之悟,从而使得流宕着般若慧光的禅宗诗歌,呈现出玲珑澄澈、色相俱泯的风致,成为禅林诗苑的妙胜景观。
一、五蕴皆空的禅思诗情
“般若”,略等于“智慧”。经文不译为智慧,而仍保留其梵音,称为“般若”,这是因为“智慧”只诠解出般若的部分意义,而不能代表般若全部深远意义。般若是正智,是真智妙慧,而智慧是世俗聪明,是世智辩聪,因此根据“尊重不翻”的译经原则,保留了般若的原音。从般若的性质来看,可分为三种。一是文字般若,指借文字语言以开导众生使之解悟;一是观照般若,指用般若来观照实相的当体;三是实相般若,实相是诸法如实之相,它离一切相,又具足一切相。三般若中,文字般若是解悟,观照般若是修持,实相般若是大乘菩萨亲证的境界。般若是离一切妄相的无分别智,是超越相对,否定一切差别观,直透万法皆空的智慧。
1.般若空观的五蕴皆空义
《心经》的基本思想是运用般若进行深邃透彻的禅悟观照,证得万法的空性以获得澄明自在的审美襟怀。“观”是观照,是以般若直观照见诸法皆空而获得自在解脱。“观自在菩萨”,即是以深刻睿智的般若慧眼来观照宇宙人生实相的大菩萨。当他深入般若直观时,能够从烦恼秽浊的此岸,直趋安详清净的彼岸。 “观自在”不一定指观世音菩萨,只要具有观照自在功行的悟者就是“观自在”。 见唐代慧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46页。唐智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则将“观”与“自在”拆读,谓:“自在菩萨,大菩萨也。大菩萨不被五蕴所缚,故得自在。”见《集成》第363页。  而能够“照见五蕴皆空”的,就是“深般若”。
深入般若直观的菩萨,照见“五蕴皆空”,这是《心经》的要旨。佛陀出世的本怀,就是要使人认清宇宙人生的真相,解除身心的束缚,明心见性,获得自在。佛教宣称人人皆有佛性,只因无始以来为根本无明所遮蔽,以致于不能彰显。而这覆蔽真如佛性的就是五蕴,即构成我们身心乃至一切有为法的五种要素:色、受、想、行、识。五蕴又称为五阴或五聚,“蕴”是积聚的意思,即某一类的总聚。“阴”是贼害的意思,指此五阴能贼害我们的性德。其中色是一切物质现象,受、想、行、识是精神现象。“色蕴”是物质组合类。《大乘五蕴论》:“云何色蕴?谓四大种及四大种所造诸色。”四大种指地水火风四物,及坚湿暖动四性。称为“大”,是因为它普遍地存在于任何物体中。“受蕴”是心理上感觉的组合。 “受”是领纳之意,指身心器官与外界接触时情绪上的苦乐感觉。“想蕴”是由内六根和外六尘相接而生起的概念。它的功能是认识外境,予境上加以名称。 “行蕴”以造作为义,相当于意志作用。行蕴的意志产生业果。“识蕴”是知觉的组合,是对境而了别识知事物之心的本体,实际上就是根尘相接所产生的认识作用,即六识。因为五蕴是因缘所生法,而凡是因缘所生法,均没有实体,所以叫做空,故经文说“照见五蕴皆空”。有的《心经》译本,将“照见五蕴皆空” 译为“照见五蕴自性皆空”。如唐法月重译《普遍智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智慧轮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均收于大正藏第8册。  自性是不变、独存的实体性,此实体性不可得,故曰“皆空”。从存在的现象上来把握本性空,缘起不碍实相;从毕竟空的实相中来了解缘起,实相不碍缘起。能这样观察、体验,就可以“度一切苦厄”。众生的苦厄,不外内外两种,属于自身的,如生老病死等;属于外起的,如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众生苦难的根源在于把自己看成有实体性,以自我为前提,苦痛遂因之而起。若通达法性无我,则苦海波平,爱河浪息。
佛教设立“五蕴”说的目的,在于破除众生的我执。综观大、小乘之说,小乘有部等认为五蕴和合的人是空,但五蕴的本身是实有;大乘般若思想则进一步说五蕴的本身也是空。体证五蕴皆空,就可以高蹈浊世,在尘出尘,获得澄明自在的审美观照。
2.五蕴皆空的禅思诗情
“五蕴皆空”的般若观照,深切影响了禅宗思想,使禅宗思想沐浴着空明的意趣。禅宗对“五蕴皆空”有着透彻的体证。慧能警示说,“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坛经·顿渐品》用般若照见五蕴皆空,就会感受到浮沫般的色蕴虚无,水泡般的受蕴不有,阳焰般的想蕴非实,芭蕉般的行蕴空虚,幻化般的识蕴无依。《大庄严经》卷12、《杂阿含经》卷10等以沫、泡、焰、蕉、幻喻五阴。唐慧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观色如聚沫,观受如水泡,想如阳炎,行如芭蕉,识如幻化,一一阴中,性不可得,故言‘皆空’。”见《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53页。《宗镜录》卷69:“《维摩》经云:‘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即色蕴空。‘是身如泡,不得久立。’即受蕴空。‘是身如焰,从渴爱生。’即想蕴空。‘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即行蕴空。‘是身如幻,从颠倒起。’即识蕴空。五蕴既空,谁为主宰?所有分别,是妄识攀缘。”  圆悟禅师认为,父母未生之前,净裸裸赤洒洒,没有纤毫翳蔽。等到投胎既生之后,同样净裸裸赤洒洒,没有纤毫翳蔽。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分别取舍之心渐重,人愈来愈深地陷堕在四大五蕴之中,情欲炽盛,清明的自性遂为烦恼浮云遮覆。法眼通彻之人,洞知四大空寂,五蕴本虚,回光返照,识取四大五蕴中那个辉腾今古、迥绝知见的本来面目,即可顿悟成佛。为了警醒世人的迷昧,圆悟追问说,父母未生前,还有没有这四大五蕴和合而成的形貌?刚来到这个世上咿呀学语之时,为什么不与人相争?等到知识渐开,年龄增长,便争人争我。殊不知四大一旦离散,依前还复本来形貌,回复于清湛纯明的自性《圆悟录》卷12。 
照见五蕴皆空,对由五蕴和合而成的人身遂不复执着。当生老病死的“四山” 相逼之时,禅者“五蕴皆空”《传灯》卷15《大同》, 平静安详地面对死亡。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浮世虚幻,本无去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五灯》卷20《钱端礼》, 遂能在生死关头表现出“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的旷达襟怀。《传灯》卷26《诸方拈代》。范成大《题药簏》:“合成四大本非真,便有千般病染身。地水火风都散后,不知染病是何人?”《全宋诗》卷2272  相反,如果不能洞察四大五蕴如梦、如幻、如影、如响,就会堕入生死轮回,而不能自在,以致于“从无量劫来流浪生死,贪爱所使,无暂休歇”,坠陷于情天欲海,难以自拔《古尊宿》卷11《楚圆》。 因此,参禅悟道,就要“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续古》卷1《死心新》,体证障蔽自性的四大五蕴的空性,“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坛经·般若品》。 禅宗诗歌对五蕴皆空有着通脱的吟咏: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 《证道歌》
众生性地元无染,只缘浮妄翳真精。不了五阴如空聚,岂知四大若乾城? 《传灯》卷29《惟劲》
权将沤水类余身,五蕴虚攒假立人。解达蕴空沤不实,方能明见本来真。 《祖堂集》卷9《洛浦》
永嘉大师指出,一旦觉悟,则法身只是生命的真实、永恒的存在。除了原本的心态之外,别无一物可得。当回溯到生命的源头,佛性便皎然现前。此时就会发现,障蔽清明自性的阴霾,原本不有,当体是空,只不过像暂掩日光的浮云而已。由五蕴派生的贪嗔痴三毒,也像倏生倏灭的泡沫,暂有还无,虚幻不实。 《续古》卷1《慈明圆》:“‘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若如是者,是为‘度一切苦厄’,乃至无量无边烦恼知解,悉皆清净,是为清净法身。”  惟劲禅师指出,众生执幻成真,遂使得浮妄的五蕴四大障蔽了清明的本性;洛浦禅师以水上泡沫譬喻五蕴合成的人身,不但深知五蕴合成的人身不实,而且洞察五蕴的本身亦空,从而明明白白地见到超出虚幻蕴沤之外的亘古长新的本来面目。 临济大声疾呼:“五蕴身田内有无位真人,堂堂显露,无丝发许间隔。何不识取!”《传灯》卷28《义玄》“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临济录》“赤肉团”是五蕴和合的身体,“无位真人”是本来面目。禅的终极关怀就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就是照见五蕴的空相,破除对五蕴的执着,发现五蕴之中辉腾今古的清明自性,复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
般若灵珠妙难测,法性海中亲认得。隐显常游五蕴中,内外光明大神力。 《传灯》卷30《丹霞》
五蕴山头古佛堂,拈香择火好承当。何须向外求贤圣,终日无非是道场! 《颂古》卷4本觉一颂
在五蕴之中的清明自性,就是“般若灵珠”、“古佛堂”、“无相佛”, “五阴山中古佛堂,毗卢昼夜放圆光”,《祖堂集》卷20《灌溪》“五蕴山头无相佛,放光动地廓周沙”《圆悟录》卷6, 也就是“赤肉团上” 壁立千仞的“无位真人”,也就是“埋在形山”的“一宝”《宝藏论》。
当五蕴成为障蔽自性的尘埃时,必须用般若照见其空性。“照见五蕴皆空”,是说五蕴根本不可得,不可执着它为实有,但并不意味着彻底否定五蕴。如果只看到五蕴的“空”,则是避俗求真,落入新的执着。当照见其“如梦、如响、如光影、如阳焰、如像、如幻、如化”的空性《大般若经》卷409, 就不会对它生起执着,此时五蕴不再是障蔽自性的尘埃,而是自性的显现,是自性的妙用,与真如无二无别,故《大般若经》云:“五蕴即是一切智智,一切智智即是五蕴。……若五蕴真如,若一切智智真如,若一切法真如,皆一真如无二无别。” 卷513“如来真如即五蕴真如,五蕴真如即世间真如,世间真如即一切法真如。”卷560这与“诸烦恼是道场”《维摩经·菩萨品》、  “淫怒痴性即是解脱”《维摩经·观众生品》思想息息相通,是“生死即涅槃”式的大乘佛教的圆融境界。庞蕴诗云:
易复易,即此五蕴成真智。十方世界一乘同,无相法身岂有二?若舍烦恼觅菩提,不知何方有佛地?《庞居士语录》卷下。“成”,《祖堂集》卷15《庞居士》作“有”,其他禅录所引,多作“有”,皆不及“成”字义长。  
离烦恼之外并无菩提可求。“真智”在表面上虽与“五蕴”相对立,但在本体上,二者是相即、同一的。若如实地观照诸法空相,洞明缘起与无自性,以般若直观照彻贪嗔痴等烦恼,则知烦恼的全体皆是法性,四大五蕴即是真智本身。能否完成转变,关键在于能否“行深般若”。一念具五阴,一念除五阴:“微有念生,便具五阴三界轮回生死,皆从汝一念生。”《传灯》卷12《楚南》  “迷时六识五阴皆是烦恼生死法,悟时六识五阴皆是涅槃无生死法。”《第五门悟性论》故僧问什么是清明的自性时,赵州即答以“四大五阴!” 《传灯》卷28《从谂》。王梵志诗:“若欲觅佛道,先观五荫好。妙宝非外求,黑暗由心造。……触目即安心,若个非珍宝。”《王梵志诗校注》卷7可见,五荫的好坏,全在一心的转换。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大龙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碧岩录》第82则暗示在五蕴和合而成的色身之外,别无法身可觅,山花涧水的当体就是实相。在禅者看来,四大五蕴,行住坐卧,开单展钵、僧堂佛殿、厨库三门,无一不是自性的 “法王身”《黄龙四家录·黄龙南续补》。
“行深般若”而“照见五蕴皆空”,能够“度一切苦厄”,解除人生的种种痛苦,而直济涅槃解脱的彼岸。据有的学者研究,“度一切苦厄”五字,梵文原经中并没有,笔者通检般若类经典,“度一切苦厄”仅在什译本和奘译本中出现过,而在《大般若经》并无出现。有的学者指出,相传梵文原本没有这五字,这五字乃玄奘大师所增。参《集成·前言》第13页。  它是玄奘大师为了强调主旨而增加的一句话。这句话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度一切苦厄”,就是将人类精神从“不自在”提升到“观自在”,获得洒脱通达安详圆满的澄明襟怀。
二、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般若空观“五蕴皆空”旨在破除我执,并进一步破除法执。但破有易沉空,因此《大般若经》从烦恼菩提不二的角度强调五蕴即真智,这实际上已经蕴含着色空不二的命题。《心经》作为《大般若经》的提纲,五蕴即真智也是应有的潜在涵义。在般若空观的“五蕴皆空”义之后,经文对之作进一步的深化,这就是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1.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心经》在谈色空不二的般若体验时,用了极为精警凝练、生动形象的语言: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段经文表征了缘起性空、性空相有的般若空观。《心经》中最关键的一个字就是“空”。“色”指有形质的一切万物,“空”指事物的空性。经文说“五蕴皆空”、“色不异空”,并不意味着世界人物一无所有,在山河大地之外,还有另一个叫做空的东西。“空”并不为我们肉眼所能见到,能够见到的空,是和色相对待的空,仍属于色的范围。所谓“空”,指万物虽有形相,而究其实际,无非是因缘和合的假相,真体显时,相皆空寂,所以说“色不异空”。但这个 “空”并不是断灭顽空,而是真空,是色蕴的本体。本体上虽无青黄赤白长短方圆等相,而此等假相,正依本体而立,是本体的显现,所以叫“空不异色”。简言之,色虽分明显现而无实体,故云色不异空;虽无实体而分明显现,故云空不异色。世人于有相处执色,无色处执空,故先以色空不异破其偏见。
但“不异”的说法,仍有“相等”的含义,观念上仍然有色与空的相对性存在。因此,经文又在色空不异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明色空的绝对等同,指出一切色都是假相变现,并不是灭色之后才是空,而是色的本身就是空。因为它没有实在的自性,是幻有而非实有,故当体是空参太虚《法性空慧学》。 
同样,受想行识也是因缘所生的有为法,体性不可得,不可得即是空。另一方面,受想行识由于缘起而存在,与空是一体的两面,所以与空相即。一切法的生灭有无,都因无自性毕竟空而得成立,“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中论》卷4。
色空相即的理趣,佛教的小乘诸派及大乘中的唯识学派皆不曾论及,它是大乘般若思想的精华。从对禅宗修行的指导意义上来看,色空相即导向了即俗而真、悲智双运的禅修方向。印顺指出,“就现实‘五蕴’而体证‘空相’中,表现为大乘菩萨的,不只是‘照见五蕴皆空’,而是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去证入的”《妙云集》下编。 小乘圣者,观五蕴而证入空寂,离世间而觅涅槃。而大乘圣者则认为,五蕴与空相决非对立,没有离五蕴的空,也没有离空的五蕴,应即俗而真,亲证“世间即涅槃”,“生死即解脱”,“烦恼即菩提”, “即世而出世”。由此可见,“般若的空义,是在诸法缘生义上建立,若只明诸法空相,不谈缘生与大悲,其所谈之空,便易落虚无断灭的恶趣,不能成为空有不碍的正义;同时恶趣空即是拨无因果,没有罪福,那么救世利人的大悲心也就失掉了”。竺摩《泛论般若》,《般若思想研究》第14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45册。  
尽管菩萨即俗而真、即色是空,不离世俗,甚至以贪、嗔、痴、慢为方便,但在修证的过程中,大乘菩萨还是“照见五蕴皆空”,还是证入“诸法空相”, “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因为五蕴是众生的生死现实,而修行者所趣证的目标决不是五蕴。修证的主要途径,正是即“色”观“空”而契入“空相”。在没有契入“空相”以前,谈不上即色即空的妙悟。所以观“空”而契入“空相”,是转迷为悟、转凡成圣的关捩所在,正如印顺所说:“般若的‘照见五蕴皆空’,是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有无碍的正观为方便,而契入‘诸法空相’ 的。”《妙云集》下编
2.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从禅宗思想史来看,较早地从理论上论析色空相即的,是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
对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观,《宝藏论》以水与泡的关系来作类比:水喻空 因风吹而成泡喻色,泡即是水,非泡灭水。泡灭为水,水即是泡,非水离泡。执色惧空者,不知色即是空;执空惧色者,不知空即是色。《宝藏论》:“夫以相为无相者,即相而无相也。故《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譬如水流,风击成泡,即泡是水,非泡灭水。夫以无相为相者,即无相而相也。经云空即是色,色无尽也。譬如坏泡为水,水即泡也,非水离泡。夫爱有相畏无相者,不知有相即无相也。爱无相畏有相者,不知无相即是相也。”  
初期禅宗即已体证到色空不二,如道信禅师从修证过程由浅入深的层次来剖析色空相即的真谛:“初地菩萨,初证一切空,后证得一切不空,即是无分别智,亦是色。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是空。”《楞伽师资记》从一切皆空,上升到一切不空,再上升到色空相即,逐层提升的轨迹十分明显。
虽然缘起性空是进入色空相即之般若直观的第一步,然而,主张顿悟的禅宗并不赞同通过将事物一件件地拆散为他物的连属以认识事物空性的方法。如俊法师回答学人什么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时说:“借法师身相,可明此义。何者是法师?若言眼,不是法师,口,亦不是法师,乃至耳鼻等一一检责,皆不是法师,但有假名。求法师不可得,即空。假缘有,故即色。”对此神会批评道: “若寻经意,即未相应。俊法师所说,乃析物以明空,……是心起故即色,色不可得故即空。又云:法性妙有故即色,色妙无故即空。所以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又云:见即色,见无可见即空。”《神会录》神会侧重于般若直观的感受,重点有二,一是指出色的当体是空,空的当体是色,空是妙有之空,色是妙无之色;一是提倡无住生心,主张在观照之时,不对境生心,以保持精神的自由和通脱。
《心经》“色空相即”以其奇警的寓意,成为禅宗经常揭举的话头,但如果仅仅停留在智性理解的层面,就是肤浅的表悟,因此禅师在启悟学人时,非常注意破除这种表悟。如学人问“如何是色即是空”时,师家说:“拄杖敲汝鼻孔!” 《古尊宿》卷15《文偃》拄杖子、鼻孔是色,师家挥杖一击,使学人于肉体疼痛的刹那,根尘震落,体证到五蕴皆空。如果学人被击之时,还有恐怖、嗔怒等等反应,则与“色即是空”不啻天壤悬隔。《古尊宿》卷46《慧觉》: “色即是空,非色灭空。我唤者个作拄杖子,你等诸人唤作什么?”  禅宗往往以向上一路的峻峭机锋,来逼拶学人彻骨彻髓地体证空性。
从宗教修行的角度看,体证色空相即,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积极意义。
首先,可以消弥无明烦恼,避免由贪著而滋生种种恶业。玄觉指出,修行者一旦洞悉肉质生命的虚幻,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认识到色身即是空,还会执着什么是“我”?四大五蕴,都不是真实的我,“我”不过是聚沫、浮泡、阳焰、芭蕉、幻化、镜像、水月。世人被无明遮覆,执着虚妄的我,遂生起种种贪欲,杀生偷盗,淫秽荒迷。夜夜朝朝,造作罪业。殊不知事物没有固定的质性,都是凭仗一定因缘和合而成。不但我空,诸法也空。一切诸法,仅有假名,并无实体 《永嘉集》。
其次,可以避免溺于枯木顽空。禅宗只承认水月镜花般的幻有空、真空,而不承认龟毛兔角式的断灭空、顽空。《信心铭》说:“遣有没有,从空背空。” 当起心排遣有时,就因执着于有而被有的谬执所埋没;当起心趣向空时,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把空变成名相,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容易使人起执。只要把空当作与有相对立的另一概念,它就与有联系在一起,从而不再是真空。僧问如何是禅,禅师说:“古冢不为家。”《五灯》卷6《百严》“古冢” 是生命的沉寂,而“家”是自性的跃动。断灭与生机并不相容。真空是将与有相对立的空也空掉的空。执着一般意义上之空有的任何一边都是迷失。空、有是分别心的产物,才一起见,便违本心。要达成禅悟,必须将这些对立的观念扫荡无余。要体证真空,必须防止成为枯木寒灰般的空。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动,是定云止水中鸢飞鱼跃的气象。
牛头见四祖公案是禅宗不粘滞于圣境的典型表述。法融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石室,坐禅之时,有百鸟衔花之异。受四祖点化之后,百鸟不再衔花。当法融独自居山修习禅定时,已经得到忘却机心、浑融物我的境界,达到了彻底的空境,所以才有百鸟衔花的异事。但法融还仅仅是滞留在与有相对的空。等到见了四祖之后,浮华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从圣境复归于平常之境,圣凡双遣,泯绝万缘,故百鸟纵使衔花也莫寻其踪。与牛头未见四祖时住于空境相反,景岑游山,不住法执,不滞空境。其游山有“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首座谓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以“也胜秋露滴芙蕖”,表明自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的枯淡圣境,而复归于现象界,以平常心享受春风骀荡。空境固然胜妙,但粘滞于空境,则不是大乘所为。所有的参学者都追求了悟,但了悟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从了悟之境转过身来,入廛垂手,才是禅者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
其三,可以悲智双运,弘法利生。禅者修行,在体证色空相即时,并不沉溺于空境,或耽执于实色,所谓“取空是取色,取色色无常。色空非我有,端坐见家乡”《庞居士语录》卷下。 在此基础上,再回机起用,入世度生,“观色即空,成大智故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故不证涅槃”《五灯》卷20《行机》, 悲智双运,自度度人。夹山开悟后,船子和尚告诫他:“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这是色空交彻、真俗混融的妙有境界。丹霞子淳作颂说:
白云槛外思悠哉,密密金刀剪不开。幽洞不拘关锁意,纵横无系去还来。 《虚堂集》
诗意谓修道人证性返真,心体灵明,不沾不滞,如白云出岫,舒卷自如,翱翔于空界槛外,而不随声逐色,任运自在。禅的境界是妙有境界,空为色之体,色为空之用,体用不二,性相融通,是以这边现象界那畔本体界打成一片,密不透风,虽有金刀利剪也难分割。修行者知空而不住空,始能回机起用,显发觉性,圆满菩提。见色明心,证入空境,并非沉空住寂,故言“幽洞不拘关锁意”。妙有境界,非心非物,亦不离心物,非色非空,亦不异色空,来去无碍,故言“纵横无碍去还来”。参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86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  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夹山答:“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上句谓出有入空,青嶂代表本体,猿子代表现象,摄用归体,证入空界;下句指出空入有,依体起用,碧岩代表本体的空界,鸟衔花落代表妙有。妙有非有,不离于空。证得色空相即的禅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真空澄澈之境,拓展出妙有的活泼生机。
表达色空相即的禅诗很多,其中以法眼禅诗尤显神韵高古,启人遐思。江南国主李煜,邀法眼同赏牡丹花,法眼即景赋诗: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录》
牡丹盛开之时,姹紫嫣红,艳溢香浓,蜂围成阵,美不胜收。但转瞬之间,就会绿暗红稀,落英缤纷,半作香尘半逐风。明眼人见色明空,深知花开的当体即是空,何待花残叶落,始知芳春已去,好事成空?晦堂心的《夏尉西亭看牡丹》诗与此异曲同工:
列照西亭八九株,暖风和雨不相辜。莫将容易笙歌散,色在空中见得无?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诗于深情绵邈的唱叹中,表达了当体即空的感悟。
三、诸法空相的禅思诗情
《心经》为了使人不执着虚幻的现象,首先揭示五蕴皆空义。但如果不是上根大器者,听了之后,容易生起将现象与空性、生死与涅槃对立的倾向,从而厌离世间,沉空滞寂。为避免落入空相,《心经》接着又阐色空相即义,主张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但听者如果不能亲证空性,又会流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表悟,从而圆融成执,是非不辨。为了避免此种倾向,《心经》进一步将人引向对诸法空相的体证。
《心经》首标五蕴皆空义,继而倡导色空相即义,但它的重点仍然是在空性上:首先依般若通达五蕴皆空,然后进一步观察诸法从缘起,洞知色空相依相成,实无自性可得,获得色空相即的体证,这就很自然地重新回到阐说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的重点上来,以使人证入诸法空相。佛教认为,有相无相无差别,至于究竟终无相。《中论》卷3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都是从色空相即的相待,而趋向毕竟空寂的绝待。
1.般若空观的诸法空相义
“诸法”即一切法,“空相”即空性,指一切法的本性、自性。经文的意旨是使人亲证无色、受、想、行、识的空性,即“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为空性非言意所能思议,不能直说,所以经文没有采用表显的方法,而用遮显的方法,烘云托月,从否定的一面来反显它,《禅源诸诠集都序》卷3:“诸经所说真妙理性,每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因无果,无相无为,非凡非圣,非性非相等,皆是遮诠。”  通过否定来使人悟入诸法的空性。
关于《心经》举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来说明诸法空相的原因,印顺认为,从俗谛来说,生灭是就事物的体性说的,垢净是就性质说的,增减是就数量说的。世间一切事物,不外是体性的有无,性质的好坏,数量的多少,所以经文特别举出这三对;从菩萨证入空相的角度说,“不生不灭”指诸法性空,空非先有后无,或本无今有;“不垢不净”指空性在缠不受污染,离缠也非新净; “不增不减”指空性不因证而新得,不因不证而丧失。修行者悟入终极的空性,离一切相,所以说,“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为了揭示“诸法空相”的质性,经文分别从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等层次来说明。
《心经》先明十二处空。十二处也是佛教对一切法的分类,但与五蕴的角度不同。它是把宇宙间的一切现象,总分为能取所取。能取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六种感觉器官或认识能力;所取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因众生以六识攀缘六境而染污六根,故又称为六尘。佛教认为,我们之所以能产生种种认识,是因为内有六根,外有六尘。其中意根所取的法,是内心的对象,如不见不闻时内心所缘的种种境界,叫做法尘。认识活动不离能取所取,一切精神活动依之而生起。根境和合而起识,根境都是缘生,没有自性,因此也是空。见色闻声等作用,由能取的根与所取的境和合而起,故菩萨行深般若时,照见此十二处空。《心经》在观照十二处空后,再观照十八界空。能取的六根,和所取的六尘,和合而发为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总成十八界。六根、六尘、六识之所以都叫做界,是因为它们互相关联,但各自的作用又有差别,不相混淆。由于十八界是众缘合成,求其实性了不可得,故也是毕竟空寂。凡夫皆执色身为我,所以有眼、耳等六根的见闻觉知。有能见即有所见,根尘相对,因之有相应的色、声等六尘,以及眼识、耳识等六识。凡夫皆执十八界为实有之法,遂被十八界所缠缚困惑。在眼,见明暗美丑;在耳,闻动静善恶;在鼻,嗅香臭通塞;在舌,尝酸甜苦辣;在身,触冷暖滑涩;在意,分爱憎取舍。眼着色,耳着声,鼻着香,舌着味……时时刻刻都在分别拣择,无有停息。《心经》说十八界空,正是为了唤醒众生的痴迷。
在观照十二处、十八界之空性后,《心经》继续观照十二缘起性空:“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十二缘起,即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佛菩萨等之所以能够解脱生死痛苦,就在于洞知十二缘起的法则,把握其流转的原因。流转中的缘起法,其性本空,无实体性,故经文说“无无明”、 “无老死”。“无明尽”、“老死尽”,是还灭的十二缘起。事物的生起由于因缘,事物的散灭也是由于因缘,生灭都是因果现象,所以还灭门中的清净法也是缘起的,也是空无自性,所以经文说“无无明尽”、“无老死尽”。缘起法重在说明诸法的彼此依存性。在复杂的现象中把握彼此与前后的必然法则,对流转的杂染法与还灭的清净法,就能正确地悟解它。依缘而起的一切,不含有任何实在性,所以菩萨修般若时见十二缘起毕竟空,没有生起相,也没有十二缘起的灭尽相。
“无苦集灭道。”此观四谛空。人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苦。人生是苦,谛实不虚,名苦谛。人生诸苦根源于无明、爱、见等烦恼,名集谛。灭苦即得解脱,是灭谛。欲得灭苦,须依灭苦之道,如八正道、六波罗蜜,是道谛。四圣谛具备二重因果,即世间因果与出世间因果。世间因果是以苦谛为果,集谛为因;出世间因果是以灭谛为果,道谛为因。这二重染净因果,从众缘而起,缘起无自性,故菩萨行深般若时,观此四谛毕竟空。
“无智亦无得。”此观能证智与所证理空。“智”是能观,“得”为所观; “智”为能得,“得”是所得。所证所得,从空有的角度说,即空性;从生死涅槃的角度说,即涅槃;从有为无为的角度说,即无为。对此智与得,经文都说是 “无”,这是般若的甚深体验。用语言文字说来有能知所知、能得所得的差别,而般若空观中实则能所不立。能所既不可得,能证之智与所证之理,也毕竟空寂。前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空,是就事象的分类说,属于事;后说十二缘起、四谛,是就事象以显理说,属于理。十二缘起、四谛是观理,“智”、“得”是证果。事象与理性,观行与智证,在般若体验中,均是毕竟空寂,不可拟议。
2.诸法空相的禅思诗情
《心经》通过对五蕴等一切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诸法空相”。宗密从缘生的角度,阐述了《心经》诸无的妙谛:“以皆假托众缘无自性故,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故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十八界,无十二因缘,无四谛,无智亦无得,无业无报,无修无证。生死涅槃,平等如幻。”《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体证诸法缘生假有,有着极强的宗教实践意义。用这种体验观照世界,万物皆是因缘合成,都是心灵的变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所以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临济录》 临济洞察组成色身的四大之无常,指出只要歇却内心对外物的攀援,使根境不和合而产生妄识,即是菩提树,垂满智慧之珠;如果心逐境生,就会滋生贪念,就是无明之树,挂遍烦恼之果。《临济录》:“四大色身是无常,乃至脾胃肝胆发毛爪齿,唯见诸法空相。你一念心歇得处,唤作菩提树;你一念心不能歇得处,唤作无明树。”  临济还指出深入贪爱与痛苦之中,洞观其缘生不实的空性,就是“害母”式的大解脱。《临济录》:“贪爱为母。你一念心入欲界中,求其贪爱,唯见诸法空相,处处无著,名为害母。”  体证诸法空性,对诸法就不会执着,跃入生命的澄明之境。《临济录》:“入华严世界,尽见诸法空相,皆无实法。”  
1禅宗对《心经》六不的体证
《心经》用六不来遮显“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对此六不,禅宗亦有透彻之悟。慧能指出:“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坛经·行由品》就佛法的第一义谛而言,一切诸法均无自性,生无生的实性,灭无灭的实性,这便是不生不灭的空性。空性超出有为法,不在生灭中。弘忍回答学人为什么“自心本来不生不灭”时,引《维摩经·菩萨品》“如无有生”、“如无有灭”阐发说:“‘如’者,真如佛性,自性清净,清净者心之原也。真如本有,不从缘生。”《最上乘论》主张真如心体不生不灭,是禅者的共识。《楞伽师资记》:“从本以来空寂,不生不灭。”《古尊宿》卷14《从谂》:“本自不生,今亦无灭。”《大慧录》卷27:“真净妙明,不生不灭。”六祖还特别强调不生不灭的超时空性,指出它迥异于外道的将生止灭。《坛经·宣诏品》:“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  禅宗提持向上一路,甚至连不生不灭也予否定:
毗蓝园里不曾生,双林树下何曾灭。不生不灭见瞿昙,眼中又是重添屑! 《大慧录》卷6
诗意谓认为佛陀不生不灭,固然是对佛陀法身的正确认知,《祖堂集》卷17《岑和尚》:“若人见幻本来真,是即名为见佛人。圆通法界无生灭,无灭无生是佛身。”  但如果执着于“不生不灭”,便是有了一个“不生不灭”的观念。而在禅悟之境里,容不得纤毫的意识云翳,纵是不生不灭的观念,仍是眼中着屑。《传灯》卷28《桂琛》载,学僧问“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如何是不生不灭法?”桂琛曰:“用不生不灭作么!”亦是对不生不灭的遣除。  
“不垢不净”也是般若的体性:“真性即不垢不净,凡圣无差。”《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不垢不净,宁用起心而看净相?”《五灯》卷2《慧忠》惟宽告诫学人不要起分别之心修道:“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念勿起。”学僧质疑说垢的意念不可有,难道有净的意念也不行?惟宽说:“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传灯》卷7《惟宽》一钵和尚《歌》云:
垢即净,净即垢,两边毕竟无前后。亦无垢,亦无净,大千同一真如性。 《传灯》卷30《一钵歌》
泯灭了净垢对立的观念,即是诸法空相,通过拂垢来追求净相,不啻南辕北辙。同样,“不增不减”也是般若的体性:“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坛经·顿渐品》在六祖看来,只要心地无非、无痴、无乱,即是自性的戒定慧,此时觉悟之心,不增不减,是能摧毁一切烦恼的锐利无比的金刚心。庞蕴诗云:
空中自见清凉月,一光普照娑婆彻。此光湛然无去来,不增不减无生灭。 《庞居士语录》卷下
晶莹的自性,如同皎皎明月,清辉照彻娑婆世界。自性的光芒无去无来,不增不减,超出时空,永恒存在。
与《心经》“六不”遮诠异曲同工,禅宗在体证自性的超越性时,常运用遣除一切二分观念的方法,通过否定的形式来表示肯定:“此心从无始旷大劫来,与如今不别,未曾有生死。‘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好不恶,不来不去,亦无是非,亦无男女相,亦无僧俗老少,无圣无凡,亦无佛,亦无众生,亦无修证,亦无因果,亦无筋力,亦无相貌,犹如虚空,取不得舍不得,山河石壁不能为碍,出没往来自在神通。”《第六门血脉论》“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传灯》卷5《慧能》正是通过对二分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诸法空相的澄明之境。但是,金屑虽贵,落眼成翳。在禅宗看来,纵是对诸法空相也不可执着。因此,当学人执着地询问“如何是诸法空相”时,禅师即以“山河大地”截断其妄念之流 《五灯》卷10《希奉》。 
2禅宗对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空性的体证
《心经》在用“六不”遮显诸法空相之后,对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等全予遣除。禅宗清楚地认识到六根攀援外境所带来的过患,《五灯》卷12《宝应》: “流浪生死,六根为患。”同书卷6《张拙》:“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主张“于自己六根门头,刮削并当得净洁”《古尊宿》卷2《怀海》。 所谓“无眼耳鼻舌身意”,就是使六根对境时,不生攀援追逐的意识: “欲识解脱道,诸法不相到。眼耳绝见闻,声色闹浩浩。”《五灯》卷8《绍修》只要剔除眼耳见闻的粘着性,纵然声色纷纭,也丝毫影响不了心性的澄明:“眼耳若通随处足,水声山色自悠悠。”同上卷16《宗赜》六根不染,即是解脱生死的禅定与智慧:“于一一境,不惑不乱,不嗔不喜。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显宗记》“六根之源,湛如止水。是为禅定,乃脱生死。” 《传灯》卷29《白居易》六根不染,即能保持纯明的自性:“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坛经·定慧品》“六根永灭邪思漏,便得光明解脱身。”《汾阳录》卷下“耳闻无相理,眼空不受色。鼻嗅无相香,舌尝无相食。身着无相衣,意随无相得。”《庞居士语录》卷中  “有眼觑不见,有耳听不闻,有鼻不知香,有舌不谈论,有身不觉触,有意绝攀缘。一念相应,六根解脱。”《五灯》卷16《善宁》只要六根不为境转,就能显发妙用:“六根门头昼夜放大光明,照破山河大地。”《碧岩录》第90则
在“诸法空相”中,没有色受想行识。这不是学理的问题,而是修证的体验。洞山禅师少时诵读《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然以手扪面,问师父说:“我明明有眼耳鼻舌等,为什么经文说没有?”师父不能回答,遂指示他参谒禅宗大德,终于究明本心。云门大师指出,只要对境无心,即可剔除六根对六尘的粘着性,从而六根清净,六尘不染,这就是“无眼耳鼻舌身意”。《古尊宿》卷16《文偃》:“为你有个眼见,所以言无不可,如今见时不可无也。然虽如此,见一切有什么过?一切不可得,有什么声香味触法?”  
禅宗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的体证,也是基于般若空观。禅宗提醒学人防止六尘染污自性:“不得空王真妙诀,动随声色被勾牵。”《古尊宿》卷45《克文》“往往总随声色转,回头又昧本来人。”同上因为六尘常趁无明黑暗劫掠众生中的善法,又称为六贼。六尘依六根为媒介,如眼根贪色,耳根贪声等,六根犹如恶奴,引贼入室,自劫家宝本性中的一切善法。为了防止六贼劫掠家宝,就必须守护六根,使其面对六尘时勿生贪欲:
学道犹如守禁城,昼防六贼夜惺惺。中军主将能行令,不动干戈致太平。 《五灯》卷18《妙普》
学道好比守卫禁城,不但白天要防六贼,在无明的暗夜里尤当清醒,因为六贼喜乘无明暗夜劫掠善法。中军主将即是纯洁无染的佛性。只要此心把持得住,便心理祥和,没有骚动。用般若直观体证六尘的空性,六尘就完成了由染到净的转换,“六尘不恶,还同正觉”《信心铭》。 即可从色声言语中悟入大道: “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若欲悟道真体,莫除色声言语。”《传灯》卷29《宝志》还可以进一步获得深入声色而不被其所染的开悟心境:“声色头上睡眠,虎狼群里安禅。荆棘林内翻身,雪刃丛中游戏。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五灯》卷16《志璿》
体证诸法空相,先要获得内空六根空、外空六尘空,然后根尘相对,应物无心,才是甚深微妙的禅境,故慧觉禅师说:“内空故‘无眼耳鼻舌身意’,外空故‘无色声香味触法’。不是‘无’,何故?不见石头大师道:‘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古尊宿》卷46《慧觉》石头语意,就是其《参同契》所说的“眼色耳声音,鼻香舌咸醋”,眼见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咸酸之味。宗杲《入定观音》云:
世间种种音声相,众以耳听非目睹。唯此大士眼能观,瞑目谛观为佛事。于眼境界无所取,耳鼻舌身意亦然。善哉心洞十方空,六根互显如是义。眼色耳声鼻嗅香,身触意思无差别。当以此观如是观,取此为实成妄想。若离妄想取实法,展转惑乱失本心。本心既失随颠倒,不见大士妙色身。无眼耳鼻舌身意,互显之义亦寂灭。亦无大士妙色身,亦无种种音声相。佛子能作如是观,永离世间生死苦。《大慧录》卷16
诗的开端赞叹观世音具有六根互显的神力。六根互显即六根互用,是佛菩萨之六根所具有的特殊能力,谓六根离染污得清净时,一根具备他根的作用。北本《涅槃经》卷23:“如来一根亦能见色、闻声、嗅香、别味、觉触、知法。” 《法华经》卷6谓,菩萨至六根清净位,亦得六根互用之德。《楞严经》卷4: “不由前尘所起知见,明不循根,寄根明发,由是六根互相为用。……圆明了知,不因心念。”  世间种种音声相,一般人只能用耳朵去听,而不能用眼睛去看,观音菩萨却能够用眼看。观音菩萨在用慧眼观照时,对所有境界都毫不粘滞,心地虚明洞彻,如同十方虚空。神力无边的观音菩萨,眼可作耳用,耳可作鼻用,鼻可作舌用,舌可作身用。但“得恁么受用自在了,眼依旧观色,耳依旧听声,乃至鼻舌身意,一一依本分,故曰‘眼色耳声鼻嗅香,身触意思无差别’,适来所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是也”《大慧录》卷18。 眼色耳声,根尘一一相对,毫不紊乱。但虽则眼色耳声,又不可眼随色转,耳逐声流,否则就成了众生颠倒迷己逐物,难以见到大士的妙色身。眼耳鼻等既无其体,互显之义亦无从安立。宗杲继续运用般若空观,通过对六根、大士妙色身、种种音声相性的体证,使人进入“度一切苦厄”的“观自在”之境。宗杲还开示学人说:
尔眼若不空,将甚么观色?耳若不空,将甚么听声?鼻若不空,将甚么知香臭?舌若不空,将甚么尝味?身若不空,将甚么觉触?意若不空,将甚么分别万法?佛不云乎:‘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乃至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有,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及佛所说之法,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及说此法者、听此法者,作如是说者、受如是说者,皆悉无有。同上卷25
在绝对的空性中,一切都被干净彻底地遣除。
3禅宗对六识空性的体证
六识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对境所产生的六种认知作用,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禅宗运用般若空观,强调对六识空性的体证。僧问赵州: “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赵州说:“急水上打球子。”僧复问投子赵州意旨如何,投子说:“念念不停留。”《五灯》卷4《从谂》在急水中行船,坐在船上的人会误认为水是静止的。由意识所衍生的诸法也是如此。急水上打球,转眼就流过。投子说“念念不停流”,谓婴孩六识念念不停地迁流,如同急水之驶。雪窦颂云:
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曾共辨来端。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 《碧岩录》第80则
初生婴孩,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却未曾分别六尘、好恶长短、是非得失。学道之人要像婴孩一样,对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毫不动心,眼见色如盲,耳闻声似聋,才有真实受用之处。修行者到了无功用行的境界,虽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六尘却不加分别。禅者如鲁如愚,像是一潭死水,实际上却是一湍急流,这便是“悟了同未悟”的风范神仪,是受过洗炼的向上境界。对此投子以念念流转不停来表示,念念正念相续,在无心的状态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要想达到这样深不可测的境界,就必须体证六识的空性。
与六识相关的表述是“见闻觉知”。见闻觉知是心识接触外境的总称,即眼识之用为见,耳识之用为闻,鼻、舌、身三识之用为觉,意识之用为知。禅宗洞知“一切众生,只为心尘未脱,情量不除,见色闻声,随波逐浪”《五灯》卷12《普能》, 主张剔除见闻的粘着性:“眼不可见,耳不可闻。非见非闻,宛尔见闻。见色闻声,脱出根尘。”《古尊宿》卷30《清远》见色闻声,而不为声色所惑,就是超出见闻的见闻,迥异于根尘相接而生起的对外境的执取活动。禅宗认为,佛陀与众生都有圆明的觉体,都同样具有见闻的本性,而众生之所以是众生,就在于见闻之时不能空却六尘。《古尊宿》卷45《克文》: “佛及众生性,圆明体本同。见闻皆共有,取舍总非空。”  而不昧真如本性之时的见闻,则呈显出应物无心、光华灿烂、澄明静远、通脱无碍的特征,所谓 “真如性净,慧鉴无穷。如水分千月,能见闻觉知。见闻觉知,而常空寂” 《荷泽大师显宗记》, “但于事上通无事,见色闻声不用聋”《禅林僧宝传》卷9《龙牙》。 运用“无念”法门进行观照,虽有六识活动却不碍本性的澄明。《神会录》:“若言无念者,虽有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大慧录》卷26:“觉既正,则于日用二六时中,见色闻声,嗅香了味,觉触知法,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无不湛然。”  “眼耳绝见闻,半夜日轮午”《续古》卷4《佛心才》, 只有超出见闻的见闻,才能通向禅悟之境。
与对五蕴、六根、六尘空性的体证相同,禅宗同样不主张离弃见闻而证涅槃,因为“见闻觉知,俱为生死之因;见闻觉知,正是解脱之本!”《五灯》卷12《慧觉》只要保持心性的澄明,即可“不离见闻缘,超然登佛地”《坛经·机缘品》, 正是:“见闻觉知本非因,当处虚玄绝妄真。见性不生痴爱业,洞然明白自家珍。”《祖堂集》卷5《三平》见闻觉知并不是招致痛苦的根由,只要于见闻觉知之时,保持虚明的心境,就不会生起痴爱的罪业,而清楚地见到自家的无上珍宝,即晶莹澄净、纤翳不著的纯明自性。
禅宗体证到六根、六尘、六识的空性,遂能透过声色纷纭的感官世界,彻见本来面目:“十八界既空,一切皆空,唯有本心荡然清净。”《传心法要》  一如庞蕴所咏:
正中正,心王如如六根莹。六尘空,六识净。六六三十六,同归大圆镜。 《庞居士语录》卷下
“正中正”,即自主性中的自主性。此时晶莹悟心,澄观万象。六根洁莹,六尘空明,六识虚净,六根、六尘、六识等所有的六六,都是六六三十六般如其本然,一同呈显在如实地映现一切法的大圆镜智里。此时即可以清明通脱的心灵,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续古》卷4《慈航朴》:“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  纵是随声逐色,也不碍其开悟心境:
通方衲子果英灵,眼耳无妨信视听。皓月岂离秋水碧,浮云那碍晓峰青?声色里,醉还醒,六国安然本自宁。《通玄百问》
对于通达洒脱的禅僧来说,见色闻声都不碍其自性的清明。秋水涵碧,映照皓月清辉;晓峰滴翠,静对浮云往来。在声色纷纭之中,仍然保持六根的清净,主人公惺惺不昧,这是深得般若空观三昧的。
4禅宗对十二因缘、四谛、智得的体证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佛为缘觉乘而说十二因缘,使之从中得到觉悟。禅宗对作为十二因缘之起点无明的体证尤为深邃。禅宗认为,无明的生起,是因为众生不敢承当自心是佛,从而堕入烦恼的窟宅:“众生少信自心佛,不肯承当多受屈。妄想贪嗔烦恼缠,都缘为爱无明窟。”《汾阳录》卷下而运用般若空观来审视无明,就会发现“有相身中无相身,无明路上无生路”《传灯》卷29《宝志》,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同上卷3《向居士》, “无明即是一切诸佛得道之处,所以缘起是道场” 《古尊宿》卷3《黄檗》。 楚圆指出:“只如诸人无明之性,即汝之本觉妙明之性。盖为不了生死根源,执妄为实,随妄所转,致堕轮回,受种种苦。若能回光返照,自悟本来真性,不生不灭。故曰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续古》卷1《慈明圆》可见,能否转变无明,在于能否“回光返照”。一念入迷,堕入十二因缘,正如黄檗所云:“你如今才别起一念,即入十二因缘。无明缘行,亦因亦果。乃至老死,亦因亦果。”《古尊宿》卷3《宛陵录》  与此相反,只要回光返照,妄念不生,无明就会当下殒灭,正如拾得所咏:
君不见三界之中纷扰扰,只为无明不了绝。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全唐诗》卷807
《心经》“无苦集灭道”是佛对小乘所说的法门。禅宗对苦集灭道的空性亦有透彻的体证。净觉云:“四谛者,苦集灭道是也。以现在四大、五阴为苦谛,以过去无明种子为集谛,以观苦、断集、灭未来生死为灭谛,以四禅、八定为道谛。此皆世俗而说也。若解时,苦集本空,识龟毛之不有;灭道不实,了兔角之元无。即四谛本空,空无四谛。此空破声闻妄想四谛生灭之见也。”《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见《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346页。  《心经》的“无智亦无得”,则是佛对大乘所说的法门。在般若直观中,能知所知、能得所得毕竟空寂:
明与无明无二相,说苦断集为凡愚。人法性空非智得,假设三乘并是无! 《心经疏》,《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86页。
以般若空观来看,明与无明体性相同,苦集灭道只是为缘觉所说,佛为小乘说无色受想行识使之领悟人法双空,为缘觉乘说十二因缘使之从缘而悟,为大乘说无智亦无得。其实,连小乘、缘觉、大乘三乘的本身都是空无体性,更何况运用方便权宜为三乘之人所说的法。
四、了无所得的禅思诗情
“无所得”是般若观照时一切皆空的基础。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缘起、四谛、智、得,其自性均不可得,所以是空相。笔者在“无所得”前冠一“了” 字,即表示彻底的空性。
1.般若空观的了无所得义
在般若空观看来,一切法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众生因无明而执为实有,以有所得心求一切法,从而陷入种种苦恼。般若空观照见五蕴等一切法空,由此远离我法二执而得到解脱。“无所得”是五蕴等一切法皆空的理由:以无所得故,无色、受、想、行、识;以无所得故,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以无所得故,无十二因缘,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但是,大乘佛学的真正精神不仅仅在于去除妄想分别,还要有转身一路,要依据“无所得”的实相有所作为,所以认识了诸法的空相,还不是最终目的。如果只强调一切无所得,一切不可安立,则容易引起断灭。所以经文在“以无所得故”后,接着说“菩提萨埵”,正是体证诸法空性了无所得,培植空明自在的襟怀,才是彻底的觉悟。或者说,无所得的本身,就是圆满觉悟。《大般若经》卷487:“如实观察诸菩萨摩诃萨,但有假名,菩提萨埵俱自性空不可得故。” 可见菩提自性也是空。  依据般若空观而得到圆满觉悟,心中就没有障碍,安详宁静,获得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空观,而获得无上正等正觉。因此,般若空观是具有大神力的陀罗尼,能解脱生死烦恼的魔障;是能够大放光明的陀罗尼,能破除众生愚痴无明的昏暗。世出世间的一切诸法,无一法能够胜过般若,它是无与伦比的陀罗尼。般若能够除去人生的一切痛苦,使人得到实实在在的受用。经文最后的咒语,再一次向人们发出热切呼唤:“去,去,度过烦恼海,到彼解脱岸!大众到彼岸,速速证菩提!”
2.了无所得的禅思诗情
大乘的般若经典,以及归纳《般若经》空义的《中论》,都以强调空义为特色。这个“空”有理论与实践二方面的含义。理论性的空,指一切物质无固定实体,是无自性空;实践性的空,则是无所得、无执着的态度。般若空观了无所得是观照诸法空相的基础。《心经》说一切皆空,于一切不可得处乃得无上正等正觉。禅宗深得个中三昧。禅宗主张,真正的觉悟一法不立,一丝不挂,一尘不染。要体证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本来面目,就要将一切放下,无得无证,才能与之相应。
“无所得”是禅悟思维的一大特色。六祖将无所得看作是最上乘的佛法,可见禅宗对它的重视。《坛经·机缘品》载,智常问六祖:“佛说三乘法,又言最上乘,弟子未解,愿为教授。”六祖说:“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  禅宗宣称:“凡有所得,即有虚妄。圣无所得,即无虚妄。”《绝观论》“无所得者,即是真解脱。”《神会录》“愿一切众生依般若波罗蜜故,获无所得,一时成佛。”《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在禅宗看来,开悟的所得,并不是得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并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因此清远说:“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底,在甚么处?所以道,向前迷底,便是即今悟底;即今悟底,便是向前迷底。”《古尊宿》卷32《清远》五祖法演偈云: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丁宁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修竹引松风。 《五灯》卷19《法演》
“田地”象征“本来面目”。它本来就是自己所有,由于逐妄迷真,以致于一度失去。如今重新得到,仍旧是原先的那片田地。禅宗把未能明心见性者喻为不耕种“祖父田园”的不肖子孙,说他们向外驰求,只能得些浮财,解决不了根本的饥饱《黄龙录续补》。 因此,禅宗主张“直下识取本来契券”。 《续古》卷1《祖心》。又同书卷1《守卓》:“罢却从前流浪,识取祖父契书,承认本家田业。”  佛性本有,故迷时不失,悟时不得:“本源自性天真佛,故不可以佛更得佛,不可以无相更得无相,不可以空更得空,不可以道更得道。” 《古尊宿》卷3《黄檗》参禅的目的是明心见性,所明之心是本心,所见之性是本性,是本来面目,离开本来心、本来面目,别无另一面目可寻。如果舍此他求,就是“骑驴觅驴”。既得驴开悟之后,以为真有得,就犯了“骑驴不肯下”的禅病。行昌偈云:
因守无常心,佛演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我今不施功,佛性而见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坛经·顿渐品》
世俗之人把世间的“无常、苦、无我、不净”误认为“常乐我净”,这是颠倒的认识,简称“四颠倒”。二乘人据此否认有出世间的“常乐我净”,又形成了新的“四颠倒”。《涅槃经》中大力破除这八颠倒。小乘破世俗有,大乘又破小乘有,建立涅槃真实,《涅槃经》提出常、乐、我、净为涅槃四德。但从禅悟的立场来说,它不过是方便法门。过河不须筏,在禅悟之境里,不但没有无常,也没有与无常对立的“常”的存在之余地。不知此理,犹如不能在春池中拾取无价珍宝,只是拾些瓦砾般的糟粕。顿悟之时,佛性自然现前。它原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既不是师家传授,也不是从外而得。《楞严经》的迷头认影喻,也是禅宗用来象征佛性无所得的范本。《传灯》卷25《匡逸》:“迷时即有质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为头,岂不是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  庞蕴偈云:
菩提般若名相假,涅槃真如亦是虚。欲得心神真解脱,一切名相本来无。 《庞居士语录》卷下
将菩提、般若、涅槃、真如等一切名相都予以否定,以体证纤翳不著的空性,即可获致真正的解脱。脱落了悟之心的禅者,回归于饥食困眠、自在自为的生命律动:“明明无悟法,悟法却迷人。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五灯》卷5《善会》这就是得无所得。正因为无所得,禅宗才有“去年贫,无卓锥之地;今年贫,卓锥之地也无”的洒脱;开悟之时的禅者,才能澄观万象,此时,万象都以其纤翳不著的原真状态在悟者大圆镜般的心灵中腾踔、呈现:“师姑元是女人作”、“春来草自青”、“八两元来是半斤”、“两个五百文,依前是一贯”、“明星见处月三更,个个眉毛眼上横”、“但得雪消去,自然春到来”、 “五九尽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日出东方月落西”、“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乃至于“石头大的大,小的小”、“长者长法身,短者短法身”,都是不加粉饰的本来面目。而能够感受、欣赏这原真状态、“本来面目”的,就是“观自在”,是脱落一切意识云翳、纤尘不著的澄明悟心。
《心经》开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全经的总纲,《心经》的一切义理,乃至整个佛法的义理,都尽在其中,而首句“观自在菩萨”更是纲中之纲,重中之重。《心经》的般若空观由五蕴皆空、色空相即、诸法空相、了无所得四个部分构成,这些思想成为禅宗思想最为重要的源头,禅宗思想、禅悟思维深受其影响:
其一,禅宗运用五蕴皆空的般若空观体证五蕴空性,指出执着五蕴和合而成的人法,是导致众生轮回痛苦的根源;同时又从烦恼即菩提的立场,肯定五蕴的本身即是佛性,关键在于一心的转换。
其二,禅宗运用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观,圆融真空妙有,既避免了执色而引起的痛苦烦恼,又避免了执空而引起的断灭枯寂。悟色即空,成大智而远离烦恼;悟空即色,成大悲而不入涅槃。悲智双运,自度度人。
其三,禅宗运用诸法空相的般若空观,体证六根、六尘、六识乃至十二因缘、四圣谛、智得与证果的空性,跃入脱落一切意识云翳的内证之境。
其四,禅宗运用了无所得的般若空观,体证到悟了同未悟的禅境,明本心见本性,彻见我与万物的本来面目,并以虚明澄湛、晶莹洒脱的审美情怀,感悟宇宙万物的原真。
从禅宗思想体系来看,《心经》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遮显了本来面目的质性,是禅宗的本心论;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预设着人类意识攀援外境、分别取舍的境况,是禅宗的迷失论;“行深般若”通过般若空观来体证诸法空性,是禅宗的开悟论;“观自在”,以澄明洒脱的审美襟怀,对宇宙法性作原真的感悟,是禅宗的境界论。般若空观的空明慧光,与晶莹灵动的禅思诗情,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般若观自在,能除一切苦。禅宗的最高境界是“自在”,禅宗对般若空观表达了无限的景仰和绝对的肯定:般若无上尊贵,是诸佛之母。般若是无上咒,无等等咒,破除一切相对的观念。说法的诸佛,度生的方便,都从般若中产生。用般若智慧消除人生痛苦,即可成就圆满菩提。《坛经·般若品》:“摩诃般若波罗密,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神会《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恒沙三昧八万四千诸波罗蜜门皆从般若波罗蜜生。”  般若是燃烧的大火,一切肯定否定的观念都熔化无余;般若是珍贵的宝藏,是挹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甘泉;般若是苦海的慈航,拯度众生达到安详解脱的彼岸;般若是不灭的心灯,照亮众生昏沉黯淡的漫漫长夜!《圆悟录》卷6:“般若如大火聚,般若如无尽藏,般若如泛海舟楫,般若如照夜明灯。”  般若是六度之首,是佛法的眼睛,只有在它的引导下,才可能迈向生命的圆满;《古尊宿》卷45《克文》: “六种波罗岸,先乘般若舟。”  般若不是枯木死灰般的断空,而是生机洋溢的真空,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生机活趣,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的饱满宁谧,是触处现成的生命情境;《传灯》卷25《清耸》:“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若人不会,风寒雪下。”《人天眼目》卷4:“古松摇般若,幽鸟弄真如。况有归真处,长安岂久居。”  般若是圆融通达的智慧,用它来观照差别、无常、假有的现象界,就会洞明诸法缘生之理,不会对如幻假有无自性的依他现象,分别计度执为实法,从而除去遍计所执性的妄识,获得圆满、成就、真实的真如法性。《从容录》第62则云:“若了依他起,能除遍计情。常依般若观,何虑不圆成!”  
在禅者看来,体证般若的要旨在于息却是非之心,《善慧录》卷3:“还源去,欲求般若易。但息是非心,自然成大智。”  般若是息却是非之心、圆融不二、通脱自在的观照。《坛经·般若品》谓:“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息却是非之心,圆融不二,即可上升到脱落是非的澄明之境,回归于清明澄湛的本源,这也是全部佛法的要旨。《庞居士语录》卷中:“般若无是非,无实亦无虚。八万四千卷,终归同一如。”  从这个意义上说,观自在即是般若,般若即是观自在。“观自在”的“观”,双泯能观所观,是大自在大解脱的禅悟观照: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识得性,无喜亦无忧。《祖堂集》卷2《摩挐喀罗》
体达眼耳鼻舌身意的空性,即可转识为智,顿悟成佛;着相分别,就会迷失本性,而随尘境流转:眼见色,执着地分别明暗与美丑,见性随之而昏昧;耳闻声,执着地分别音响善恶,闻性随之而流失;鼻嗅气,执着地分别香臭通塞,嗅性随之而迷昧;舌尝味,执着地分别酸甜苦辣,尝性随之而迷失;身触物,执着地分别痛痒滑软,觉性随之而流转。这都是由于不明本性的妙用,随境流转,转而不能幽,遂昧失本性,沦于苦海。运用般若空观进行禅悟观照,心随万物生起种种妙用,却丝毫不注入什么东西,随缘起用,无所执着,才是真正的大受用、大自在。
了悟“诸法空相”,证得一切色相都是因缘所生,是了无自性的镜花水月,就可以透过色相见本性,就会无住生心,解脱自在。《证道歌》:“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就是获得澄明自在的审美襟怀:
见闻觉知无障碍,声香味触常三昧。如鸟空中只么飞,无取无舍无憎爱。若会应处本无心,始得名为观自在。《传灯》卷5《本净》
见闻觉知,原是障蔽晶莹自性的尘埃,但悟道之人,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味、身作触,都不受束缚,虽然根尘相对,却像鸟儿飞翔在空中般自由,毫无取舍憎爱。这正是应物不藏、无住生心的自在自由之境。“观色空,即眼自在;观声空,耳自在;乃至法虚空,即意自在;能观心空,即内自在;所观境不实,即外自在。无有一法可得,是故得名自在。”慧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44页。  观照自在的禅者,“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古尊宿》卷4《义玄》, 将声色纷纭的红尘,化为澄明静远的生命感受,“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同上卷3《黄檗》, “二六时中,虽终日吃饭不曾咬着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一条线,终日说话不曾动着舌头。 ……只为不落心意识,不落净秽边,透出威音那边,全明本元要地”《圆悟录》卷11。 般若空观在诸多层面,给禅悟思维以灵性的启迪,使得表达禅思的禅诗,也闪烁着般若慧光,从而在中国禅林诗苑,形成了妙胜的景观。
 
 
  
  第四章 《金刚经》与禅宗思想
与《心经》一样,《金刚经》也是600卷《般若经》的精华。《金刚经》,全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略称《金刚般若经》、《金刚经》。全1卷,后秦鸠摩罗什译,收于大正藏第8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般若学是大乘佛教理论的基础,认为世界万法缘起性空,是由缘而生的假有,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修行者只有把握性空之理,才能证悟佛智。“般若”系梵语音译,意思是一种特殊的智慧。经名“金刚般若”,象征般若智慧如同金刚,锐利无当,能够摧毁一切。《金刚经》在中国影响巨大,仅唐初即已有八百家注之说,由于其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般若智慧,禅宗对之特别推崇,并以之印心。禅宗汲取金刚般若精髓,形成了超悟峻峭的机锋公案,和睿智灵动的诗歌偈颂。
修行的根本在修心。《金刚经》围绕着“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展开,使“贫人遇宝,婴子见娘。飘风到岸,孤客还乡”川禅师颂。 引自明朱棣编纂《金刚经集注》,简称《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本章凡不注明出处之川禅师著语、诗颂,均引自此书。   使人认识到精神流浪的可悲,所谓“自小年来惯远方,几回衡岳渡潇湘。一朝踏着家乡路,始觉途中日月长”川禅师颂, 从而灭尽妄心,归家稳坐,臻于“无限野云风卷尽,一轮孤月照天心”川禅师颂的禅悟之境。
般若是无所得、无所知的空灵之智。《金刚经》旋立旋破,使人无有少法可得;大休大歇,重现清净心、本来心。在破除诸相时,金刚般若的最大特色是常用“××者,即非××,是名××”的三段论句法。第一句举出诸法,指世人不明佛理而执妄为真。第二句“即非”否定前者的真实性,但这种否定易生起断灭虚无,因此,第三句用“是名”对第一句所列举者作出假有判断,对“即非”再加否定,达到更高一层的否定之否定。非实非虚,空有双遣。非实故不粘着,绝尘清净;非虚故不断灭,方便起行,从而使人契证“性空假有”,离二边,行中道;证实相,契禅境。
金刚般若的特点在于扫除,首先是扫除一切:于人不取四相,于境不住六尘,乃至于一切外相,皆在扫除之列;其次是“扫”字亦扫:扫除诸相后,学人往往沉空滞寂,故经文又指出,要断除非法相,发菩提心;再次是无得无证:佛法是愈病良药,但执药则成病,故经文指出度生而无众生可度,布施而不住布施相,说法而无法可说,得法而于法无得。《金刚经》本身内容由两大层面组成:一是缘起层面,一是性空层面。在缘起层面,《金刚经》开示说法、布施、度众生、持经,引人生信。第二层面以般若为武器,否定一切。在此层面又分两种境界,初悟是扫除诸相,不住六尘、不住三十二相,是否定;彻悟是度生而无生可度,说法而无法可说,得法而无法可得,是否定之否定。金刚般若的智慧主要体现在性空层面上,特别是以性空彻悟层面为极致。本章拟从这个角度切入,观照金刚般若对禅宗思想的影响。
一、破除诸相,水月空明
《金刚经》对诸相的破除,表现在扫却六尘、粉碎我法、破斥佛相、荡尽一切几个方面。
佛教视六尘为污染情识的尘埃,特别注重对它的扫除。《金刚经》:“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其中色尘更是佛教重点扫除的对象:“佛言六尘之苦,每以色独言于先,而继之以声香味触法,益以见色者,人情之所易惑。在六尘中,尤其最者也。”《集注》陈雄语 六尘本是幻有,是人们妄自分别的结果。执幻为真,必为之系缚而不得开悟,故禅宗指出:“同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与尘合:眼与色合,耳与声合,鼻与香合,舌与味合,身与触合,意与法合,中间生六识,为十八界。若了十八界无所有,束六和合为一精明,一精明者即心也。学道人皆知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缚,不契本心。” 《传心法要》只有认识到六尘的虚妄,扫除六尘,才是了悟的六通:“入色界不被色惑,入声界不被声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触界不被触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达六种色、声、香、味、触、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缚此无依道人。”《临济录》如此,生命才能获得灵性的张力。
“我”、“法”指我执与法执,对我、法的执着形成了我法二执。诸相产生于相对的二元观念。在所有的相对观念中,主客对峙是决定性的一组。因此,《金刚经》首先致力于破除我法二执,以证得我空、法空:“祖佛大意唯说二空,证会一心真如本性。”《宗镜录》卷45不但作为认识主体的我空,作为认识对象的法也空,我、法二空才是大乘菩萨的觉悟。二执全破,是金刚般若的初露威光。“二空方渐证,三昧任遨游”《集注》智者禅师颂, 只有在破除二执获得二空的基础之上,才能遨游于禅天禅地。对此种境界,《金刚经》以 “一切法无我”来表示:一切法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我空法亦空。川禅师颂云: “似水如云一梦身,不知此外更何亲。个中不许容他物,分付黄梅路上人。”正是这“似水如云一梦身”的如幻智,证得了我法二空,通向了禅悟之门。
在破除我、法的基础上,金刚般若进一步破除四相:“佛说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其中人、众生、寿者是与我相对立的法相。《金刚经》强调破除四相,将破除四相作为最终解脱的前提。川禅师著语:“唤牛即牛,呼马即马。”禅心不住,泯诸相,等荣辱,洒落坦荡。川禅师颂曰:“借婆衫子拜婆年,礼数周旋已十分。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虽然四相性空非实,但从缘而起,不碍假有。禅者之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如如不动;似月轮映射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对于学佛者来说,在所有的外相中,以佛相最为庄严神圣。金刚般若便将凛凛寒锋直指佛祖外相:“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如来的一切外在之相,都是假象!只有扫除它才能体悟万法实相。悟得实相是成佛的标志。佛教认为,佛有法、报、应三身。法身不生不灭、无形无象、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证得佛果之身是报身;如来随众生之机应化呈现之身为应身,“三十二相”等皆是应身之象。“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谓不可将应身视同法身。傅大士颂“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如来举身相,为顺世间情。恐人生断见,权且立虚名。假言三十二,八十也虚声。有身非觉体,无相乃真形。” 《临济录》引如来以身相出现是为了顺应世人常情,为防世人“断灭”之见而权立虚名,所以“三十二相”皆是假相,无相之实相才是无形之真形。“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是《金刚经》对实相理论的最精湛表述。禅宗深谙此理,指出“若以相为实,穷劫不能见道”《五灯》卷2《本净》, “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坛经·机缘品》。 金刚般若启迪人们不要被虚妄的外相蒙蔽了自己的心性。川禅师颂为:“泥塑木雕缣彩画,堆青抹绿更装金。若言此是如来相,笑杀南无观世音!”形象地表达了金刚扫相的禅髓。禅林将此发挥为奔流度刃的机趣。佛祖出生时指天指地,目顾四方,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云门却说:“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五灯》卷15《文偃》解粘去缚,遣疑破执。丹霞更是毫无罣碍地焚烧佛像,破除外相,恣肆狂放,意志雄猛。佛是“干屎橛”、“老臊胡”、“担屎汉”的呵骂之声响彻禅林。
“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法身无形,实相无相,临济谓之“真佛无形,真法无相”《临济录》。 凡夫胶葛名相,即相住相,心随物转。如果离名绝相,便了无栖泊。而悟者则即相离相,繁兴大定。禅者将此发挥为机锋:“给事中陶□入院,致礼而问曰:‘经云:离一切相则名诸佛。今目前诸相纷然,如何离得?’师曰:‘给事见个甚么?’陶欣然仰重。” 《五灯》卷14《常觉》以截流之语,锁断封疆,一拶之下,使学人自行反省,灵光迸现,顿悟本来。川禅师颂云:
旧竹生新笋,新花长旧枝。雨催行客到,风送片帆归。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虽然是旧竹、旧枝,但并不意味着衰萎枯寂,在这些相状中,萌生着否定自身的生机。新笋抽节,新花灿然。风雨如晦,落寞凄凉,但布帆无恙,游子归家,便超越了凄风苦雨的怅惘,一抹温馨熔化了风雨的阴沉。茂密的竹林、耸峻的高山,象征现象界的诸相;流水穿竹,白云度山,呈现着透脱质碍的精神生命的自由。
《金刚经》遣除人们对实相的执着,指出此实相非有相,非世相:“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禅宗于此下一转语:“山河大地,甚处得来?”意为实相不离世相,川禅师颂云: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犹在,人来鸟不惊。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只为转分明。
自然物象远处观听时有色有声,而当你走入它的内部观听时,则声色俱泯,实相非相。韶华已逝,犹有残花;瘦红方悴,肥绿犹酣,春之倩影通过非春之相永“在”。“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金刚经》悟道之人, “入林不动草,入水不动波,入鸟不乱行”,《五灯》卷19《守端》。又同书卷16《了一》:“参玄之士,……直须入林不动草,入水不动波,始可顺生死流,入人世间。”  来如不来,相而非相。唐肃宗诏国一禅师入内道场,师见肃宗起身,肃宗问:“见寡人何必起身?”语带双敲,禅师回转剑锋:“你怎能在行住坐卧中看到真正的我?”《五灯》卷2《道钦》川禅师颂“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云:“衲卷秋云去复来,几回南岳与天台。寒山拾得相逢笑,笑道同行步不抬。”南岳天台,行走不辍,却未曾抬步,无去无来,深得“人来鸟不惊”之三昧。诸相非相,非相即相,参禅者用看透幻相见实相的金刚慧眼,从本体的层面俯瞰一体同根的万物,便可在干屎橛上看到佛的慈颜:“我佛如来干屎橛,随机平等遍尘寰。迷头认影区区者,目对慈颜似等闲。”《颂古》卷33太平古颂虽然《金刚经》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但这只是教人不要着相,如果执药成病,胶着于此,就离了物相又着空相,因此对空相也必须予以遣除。赵州禅师准备到五台山清凉寺去朝礼文殊,有学僧呈偈以讽:“何处青山不道场,何须杖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赵州见偈,反问什么是“正眼”,僧人无言以对,赵州遂依然前往《传灯》卷10《从谂》。 具有真正参学眼的人,不执着于空间与形象,也不否定诸相的存在。作偈的人认为赵州的行动着相,是由于他自己先有了“青山”、“道场”、“金毛”和“正眼”等种种观念,所以被赵州反问一句,就无言可对。赵州是不离相而不着相,僧人是离相而着相,境界远逊赵州。禅宗强调在不以“色见”、“声求”的大死之后,大活过来,头头是道,物物全机,故川禅师著语云:“直饶不作声求色见,亦未见如来在。”颂曰:“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君今要见黄头老,走入摩耶腹内藏。”见色闻声,粘着六尘,本是世人之常。如来说离色离声,钝根者反易堕入偏枯,更是雪上加霜。只有见色闻声时持守心境的澄明,不生起分别意识,如同走入摩耶夫人腹内,处于混沌未分、父母未生的相对意识还没有产生的原点,使心与外物成水月相忘式的感应,才是正见正闻。佛处腹中,系无形无相的法身佛,见闻不及;而一旦降生于世,即是有形有相的应身,又何妨色见声求?正如禅者所颂:“色见声求也不妨,百花影里绣鸳鸯。自从识得金针后,一任风吹满袖香!”《五灯》卷18《智策》“尽却耳根并眼底,不知何处见如来?数声幽鸟啼寒木,一片闲云铺断崖。”《颂古》卷6野庵璇颂在自然物象的闲适自为中,原真地呈显着宇宙相,呈显着如来心。
在破除了我法二相、佛相之后,金刚般若的寒锋还指向了一切物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物相是人们通过自己的感官与外界的接触或观想所获得,而人的认识存在着诸多缺陷,受各种欲望的干扰,而外界事物又迁变无常,因此认识不可能真实地反映事物。《金刚经》指出,“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川禅师颂云:“不是众生不是相,春暖黄莺啼柳上。说尽山河海月情,依前不会还惆怅。休惆怅,万里无云天一样。”《五灯》卷6《亡名古宿》:“昔有僧……春月闻莺声,顿然开悟。遂续前偈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碧岩录》第53则雪窦颂野鸭子公案:“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会还飞去。”  春暖莺啼,无情说法,如海月之生,愈来愈亮,但人们依然不能领会,怅然若失。殊不知如来的本意,是归于清明无翳的生命晴空,归于亘古宁谧的性灵原态,显现纤尘不染的本来面目。参透诸相非相,即可契证不二法门:“佛与众生无异相,生死与涅槃无异相,烦恼与菩提无异相,离一切相即是佛。”《传心法要》  禅僧颂云:
映林映日一般红,吹绝吹开总是风。可惜撷芳人不见,一时分付与游蜂。 《颂古》卷6心闻贲颂
有相有求俱是妄,无形无见堕偏枯。堂堂密密何曾间,一道寒光烁太虚。 同上冶父川颂
前一首以花为喻:映林映日,一等红艳;吹开吹落,总是东君。但撷芳之人却不知此理,“若不达无相即相,则是取相凡夫。若了相即无相,则成唯心大觉。既不可取相求悟,亦不可离相思真。不即不离,觉性自现”《宗镜录》卷25。 “撷芳”之人只是粘着于芳艳的表象,对落红成阵无心眷顾,反不如游蜂的没有分别、缱绻多情。次首翻转,谓有相有求、寻声逐色,固然谬妄,但无形无见、死水一潭,亦失生机。禅悟之心,不落二边,寒光凛凛,照彻太虚。
《金刚经》对破除有为法的最精彩的表述,是经文结束时的偈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禅宗于此仍下一转语,颂为: “幻化空身即法身,个中无染亦无尘。拈匙把箸如明了,扫地烧香不倩人。” 《颂古》卷5慈受深颂“暑往寒来总不知,有无名相一时离。正如黑漆屏风上,醉写卢仝月蚀诗。”同上雪岩钦颂禅者深谙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但并不会因此而堕入顽空。在此了悟基础之上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就能即染而离染,处尘而绝尘,在拈匙把箸中感悟生命的本真,与真我合而为一,扫地焚香,契证真如,“巴歌杜酒村田乐,不风流处也风流”道川。 
二、破除非相,枯木生花
凡夫着相,金刚般若遂斩断痴迷众生对一切相的攀援,但在破除诸相的同时,钝根之人往往堕于偏枯,沉于顽空,这从禅师与讲《金刚经》座主的酬对机锋中可觑出消息:“师曰:‘大德如否?’曰:‘如。’师曰:‘木石如否?’曰: ‘如。’师曰:‘大德如同木石如否?’曰:‘无二。’师曰:‘大德与木石何别?’僧无对。”《五灯》卷3《慧海》禅宗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善知识,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 《坛经·般若品》“莫谓无心云是道,无心犹隔一重关”察禅师《心印颂》, 随说随扫,对断灭见、非法相的破除,遂成了金刚般若的又一任务。
《金刚经》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非法”指对法的否定和断灭。金刚般若指出,一切事物、概念及佛法等都是假有,要决然舍弃。但人们在否定、舍弃它的同时,又容易产生否定与虚无之相,对这种虚无之相也要坚决舍弃,切不可执着于无而使之成为一种新的“有”,否则即着“空相”,不能解脱。“若以无相为无相,无相即为相。舍有而之无,譬如逃峰而赴壑。”《般若无知论》  所以经文又说:“无法相,亦无非法相。”“非法相”指因否定法而起的相,即否定一切法之后对无、空的执着,是与“我相”、“法相”并列的又一妄相。执着空相,视诸法为“断灭”,否定假有的意义,便陷于“恶取空”。般若破相,只是否定事物的真实性、恒久性,认为一切都是因缘和合,却并不否定假有的价值和意义,“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以色声取是行邪道,若离色声取未免断无”《宗镜录》卷18。 金刚般若对“非法相”的破除,完整地表达了般若学性空假有、空有不著的中道。道川颂云:
法相非法相,开拳复成掌。浮云散碧空,万里天一样。
得树攀枝未足奇,悬崖撒手丈夫儿。水寒夜冷鱼难觅,留得空船载月归。
前诗说除法相而又着非法相,一似开拳复成掌,仍有着相之嫌。唯有似云散碧空般不留纤毫之相,才是虚明澄澈。次诗“得树攀枝”指对非法相的执着。执着于非法相仍是执着,只要有执着,便是得树攀枝,心有外缘,与禅悟了不相涉。只有悬崖撒手,舍却一切执着,才是彻悟自信的大丈夫。“鱼难觅”喻大道难求,这是因为在水寒夜冷的枯寂之境,求道无由。必须一念回心,将空寂之境抛却,归向晶莹圆满的自心,才会发现原来空船不空,满载月色。船空犹有月,心境似波明,与玲珑水月打成一片。《金刚经》云:“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肯定和否定,有和无,都落在对待之中。川禅师颂:“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廓落太虚空,鸟飞无影迹。拨转机轮却倒回,南北东西任往来。”肯定不对,一味否定也不对。在枯寂境涯里,拨转机轮,从空中转身而出,才可活泼地展开禅的生命。
金刚般若虽然扫除一切,但“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颜丙谓: “此一卷经,虽然只说无之一字,佛又恐人执着此‘无’,一向沉空滞寂,弃有著无,反成断灭相。”《集注》禅宗《证道歌》亦谓:“弃有著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没有见性之人,听说了一切皆无,便容易步入歧途,所谓 “大士体空而进德,凡夫说空而退善”《集注》晁太傅语。 川禅师颂: “不知谁解巧安排,捏聚依前又放开。莫谓如来成断灭,一声还续一声来。” “捏聚”谓剿尽识情,臻于空境;“放开”谓真空妙有,生机流转。金刚般若破相之后,禅宗又进而破除非相:“问:‘承教有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何是非相?’师曰:‘灯笼子!’”《五灯》卷8《桂琛》禅宗在“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之后下一转语:“若见诸相非相,即不见如来。” 《古尊宿》卷33《清远》川禅师颂为:“身在海中休觅水,日行山岭莫寻山。莺啼燕语皆相似,莫问前三与后三。”见相是相,不是如来;见相非相,亦非如来;见相只是相,方是如来。川禅师的诗,高度浓缩了禅的开悟过程。
三、破除言教,直指悟心
“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金刚经》的特点是边走边破,随说随除。《金刚经》对不住非相、不住断灭相的般若智慧推崇备至,但听法者如果沉溺其中,就会产生新的执着,认定它是真实的佛法,所以经文又指出这种看法的错误,因为名相概念并不是真实佛法。《金刚经》以般若反观弘扬佛法所使用的言教,看到的全是名言假相和符号组合,“佛法”成了没有任何实体和定相的名言施设。金刚般若扫除一切相,包括扫除“扫除”之相,扫到无可扫,方是清净心。所以经文强调在破相的同时,切不可执着于破相。如果心中总想着破相,那么旧相未破而新相又添,所以拿起金刚宝剑时,就应领悟到包括自己、般若、所破之相,皆非实假有、不可执着。金刚般若犹如一团烈火,触之者无一不被焚毁。《金刚经》否定一切法的真实性,不但否定有为法,对无上圣智、实相、般若、法身等无为法也同样否定,认为无为法也是非实假有。金刚般若的破相威力不仅表现在对有为法的破除,更凌厉地表现在对无为法的破除,因为无为法较有为法更难破除。金刚般若的神妙也正在这里:发心而无心可发、得悟而无悟可得、庄严而非庄严、度生而无生可度、持经而无经可持、说法而无法可说。
1发心而不住发心相
《金刚经》认为,在了悟之境上,连发心也不可执着,“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如果心存发心求圣智的想法,就是住相。道川颂云:
独坐□然一室空,更无南北与西东。虽然不借阳和力,争奈桃花一样红。 《集注》引
室空心空,泯除对立。发心而无心可发,才是真正的发心,像虽然不借阳和力的桃花,自在自为地盛开,无为而无不为。
2了悟而不住了悟相
《金刚经》指出,“若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然灯佛即不与我授记”。对于悟心同样不可执着。万法本空,若于法有得、于觉有证,即是执相,能所未除,就不可能成就道果。龙牙颂云:
深念门前树,能令鸟泊栖。来者无心唤,去者不慕归。若人心似树,与道不相违。《集注》引
心上无纤粟停留,便是无法可得,自性清净。怀深颂云:“一颗灵丹大似拳,服来平地便升仙。尘缘若有丝毫在,蹉过蓬莱路八千。”只要有纤毫的我已得法的见解,便与悟境失之千里。将一切悟心彻底扫除,“上无片瓦,下无卓锥。日往月来,不知是谁”《集注》引川禅师颂, 才是洒洒落落的闲道人。因此《金刚经》说“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念头产生的本身就是执着于这个假名,心性当下被染污,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有纤毫即是尘,举意便遭魔所扰”《集注》引志公语。 
3庄严而不住庄严相
《金刚经》通过庄严国土说明无住的道理。如果菩萨有庄严佛土的想法,就是严重的我执。只有彻底排除庄严佛土的思想,并认清佛土本性空寂,庄严不过是幻化之行,一切皆非真,才是菩萨:“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只要一想着清净庄严,有境界相,即非庄严。绝对的清净是不能想像的。禅者于此下一转语,川禅师说:“娘生裤子,青州布衫。”颂云:
抖擞浑身白胜霜,芦花雪月转争光。幸有九皋翘足势,更添朱顶又何妨? 《集注》引
虽然娘生裤子、青州布衫喻本来面目不须庄严,了悟之心如同白洁胜霜之鹤,与芦花雪月相映,着不得任何色尘,但对“非庄严”这句话本身也不可执着,因此非庄严又何妨庄严?故不妨有“翘足势”、“丹顶”的严饰。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非庄严佛土者,即是庄严,是名非庄严。
4度生而不住度生相
《金刚经》强调:“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禅宗认为, “一切众生本是菩提,不应更得菩提”《古尊宿》卷3《希运》, 所以并没有众生可度,“堂堂大道,赫赫分明。人人本具,个个圆成。只因差一念,现出万般形”《集注》引川禅师颂,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坛经·付嘱品》,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 《坛经·般若品》。 经文谓佛有五眼,川禅师颂云:
如来有五眼,张三只一双。一般分皂白,的的别青黄。其间些子誵讹处,六月炎天下雪霜。
从自性本体上看,如来凡夫并无区别。一念迷即凡夫,一念悟即佛:“一切凡夫皆具眼,而被迷心盖覆,不能自见。若无迷心妄念,如得翳障退灭,五眼开明。”《集注》引李文会语
5持经而不住持经相
《金刚经》强调持经的功德,同时又注意对持经功德之心的扫除。川禅师颂为:
初心后发施心同,功德无边算莫穷。争似信心心不立,一拳打破太虚空?
虽然功德无边,但只是人天福报,与佛法毫无干系。只有将贪求福报之心彻底扫除,将太虚空般的人天福报一拳打碎,才能获得无为的“福德”。川禅师著语云:“擘开太华手,须是巨灵神。”意为擘开坚固如华山与中条山的功德之念,须有黄河之神巨灵的力量。颂曰:“堆山积岳来,一一尽尘埃。眼里瞳人碧,胸中气若雷。出边沙塞静,入国贯英才。一片寸心如海大,波清几见去还来。”生动地传达出领悟即心即佛、不住持经功德的自由奔放悟境。
6布施而不住布施相
《金刚经》强调:“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所得福德仍不为多。这是因为,“宝满三千界,赍持作福田。惟成有漏业,终不离人天” 《集注》引傅大士颂。 凡夫六根胶着六境,在布施时住于布施之相,顾恋身财,希求受者报恩,希求来世果报。而真正的布施,要三轮体空:无能施之心,不见有施之物,不分别受施之人。三轮皆无自性,体空而幻有,所以不能执着。因此,当梁武帝问达摩起寺度僧有何功德时,达摩斩钉截铁断然否决:“无功德!” 真正的功德性,在真心自性当中,而不在有为法中。有为终归于灭,住相布施,希求福德,得福虽多,于明心见性,毫无裨益;无为的功德性,无形无象,没有穷尽:
住相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证道歌》
“若论无相施,功德极难量。”傅大士颂达摩点化梁武帝,目的是为了让他向真心自性中去体究。川禅师颂云:“罗汉应供薄,象身七宝珍。虽然多浊富,争似少清贫。罔象只因无意得,离娄失在有心亲。”布施而“有心”,贪求福报,所求得者只是福德,而非功德。
7说法而不住说法相
《金刚经》云:“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禅宗发挥此禅机,较为典型的是大士讲经。《碧岩录》“梁武帝请傅大士讲《金刚经》,大士便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 志公云:‘大士讲经竟。’”雪窦颂云:
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惹埃尘。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 《碧岩录》第67则
大士壁立万仞,用峻烈的机锋来显示禅不可说,志公却画蛇添足地解释说 “大士讲经竟”,仍然是着了讲经之相,所以圆悟评为“好心不得好报,如美酒一盏,却被志公以水搀过”。雪窦的颂词,翻转一层,说傅大士不在双林逍遥放旷,却来宫中讲经,纵是挥案一下立即下座,也是惹起了埃尘!佛鉴勤颂:“案上一声鸣嚗々,已是重重添注脚。梁王何事不回头,志公将错还就错。” 《颂古》卷3佛鉴勤颂可与此互参。雪窦颂古的后二句表面上说当时若不是志公解释,大士也会像达摩那样与武帝机缘不契,被赶出国去。实际上是感叹禅的慧命,在志公的阐说中丧失殆尽!
“须菩提,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金刚经》须菩提宴坐,也被禅门作为著名公案之一。须菩提有一次在岩室中禅坐,天神称赞他善说般若,散花供养。须菩提说:“我并没有讲过什么,怎么说我善说般若?”天神说: “尊者无说,我亦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于是天旋地转,花雨飘落得更多。雪窦颂云:“雨过云凝晓半开,数峰如画碧崔嵬。空生不解岩中坐,惹得天花动地来。”《碧岩录》第6则须菩提不说与维摩默然,成为禅僧所仰慕的范本。但虽无言说,只要无住生心,又不妨言说,否则大藏经从何而来?川禅师颂云:“有说皆为谤,无言亦不容。为君通一线,日出岭东红。”《金刚经》以无住为核心,川禅师之颂,多是问有对无之禅机,于原文机境,翻出新锦。禅宗正是用不说之说,提持向上一路,激宕成灵性的感悟:吃茶点茶是“说”佛法,饥食困眠是“说”佛法,棒喝截流是“说”佛法,乃至驴鸣、狗吠、蛙鼓、莺啼、溪吟,无一不在“说”佛法,直指悟心。在禅宗看来,水鸟树林,墙壁瓦砾,都在浩浩说禅:“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方得知。”《五灯》卷13《良价》“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 《金刚经》佛说法四十九年,无非是应时契机,破除名相,使人自证实相。一旦自性自觉,将自行抛弃一切。豁见本心,即可洞晓说而无说、无说即说之理: “若能了悟色相俱空,有空俱遣,语默双亡,即见自性清净,虽终日言,犹为无言;虽终日说,犹为无说。”《集注》引慈受禅师语
四、无住生心,触处皆春
金刚般若通过无得无证,将悟心予以扫除。扫除悟心后的境界,是“不取于相,如如不动”《金刚经》。 它的要旨,就是在浩浩的现象界中,接机应化,方便起行,而不失心体的宁静。以此静谧安详的金刚慧目洞察大千世界,虽然万象纷纭迁变,本体仍是如如不动:
上堂,举……僧问法眼:“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如何是不取于相,见于如如不动?”眼曰:“日出东方夜落西。”其僧亦有省。若也于此见得,方知道旋岚偃岳,本来常静。江河竞注,元自不流。其或未然,不免更为饶舌:天左旋,地右转,古往今来经几遍?金乌飞,玉兔走,才方出海门,又落青山后。江河波渺渺,淮济浪悠悠,直入沧溟昼夜流!《五灯》卷19《慧勤》
禅者的第三只眼,烛照天地,虽然置身于现象界,展开现象界的生活,却丝毫不改心境的澄明:“虽然浩浩应机,要且如如不动。有时魔宫虎穴转大法轮,有时荆棘林中建立梵刹。”《圆悟录》卷10。《五灯》卷13《献蕴》: “问:‘如如不动时如何?’……师曰:‘石户非关锁。’”谓心性如石户,并不需要强制性的压抑锁方臻如如不动。《宗镜录》卷99引《显宗论》云: “如如不动,动用无穷。”  语则全彰法体,默则独露真常。“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证道歌》川禅师颂云:“得优游处且优游,云自高飞水自流。只见黑风翻大浪,未闻沉却钓鱼舟。”云飞水流,喻禅者在现象界展露出生命的灵性之光。虽然黑风翻起大浪,但钓舟喻心性却永远不会因颠簸而沉没,在剧烈的动荡中仍然保持着不动的本色。金刚般若的如如不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伏妄证真,人人“如是”
《金刚经》中,如来听了须菩提“如何降伏其心”的提问,告诫他“应如是降伏其心”。在雍容高华的言辞中,禅机闪烁: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原本“如是”,自然天成。但对这“如是”,只有上根人才能了悟承当。川禅师颂云:
打鼓弄琵琶,相逢两会家。君行杨柳岸,我宿渡头沙。江上晚来初雨过,数峰苍翠接天霞。
高山流水,心心相印。鼓震琵琶鸣,皆是个中人。虽然一宿一行,知音分袂,杨柳岸凄风入骨,渡头沙孤雁销魂,但是,禅者却在这痛苦中得到了超越和升华:新雨涤尘,人性的赤忱如同西天的一抹晚霞,将数峰苍翠晕染得瑰丽多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寂寞凄寒,让位于初雨增翠色晚霞接天红的亮丽温馨。禅者正是剥离了七情六欲的胶着,还生命一个无瑕的“本来”,让我们进入禅意别离的“如是”。在“如是”之境里,容不得任何尘埃:“须菩提: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金刚经》如来明明白白地揭示人生的至理,无奈领悟者少,正如川禅师所颂:“两个五百是一贯,阿爷元是丈夫汉。分明对面向渠言,争奈好心无好报!”如来以本来现成之现量境,将真语、实语等表露无余,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唯有禅者,能感悟生命的 “如是”,彻见生命的本来。
2.本来是佛,个个圆成
《金刚经》反复强调,佛不度众生,因为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本来是佛。对此禅宗亦奉为圭臬:“赤肉团上,人人古佛家风。毗卢顶门,处处祖师巴鼻。” 《圆悟录》卷6春兰秋菊,各自馨香。众生只因业障深重,与佛有殊。若能回光返照,一刀两断,即可彻见本心。川禅师颂为:“生下东西七步行,人人鼻直两眉横。哆啝悲喜皆相似,那时谁更问尊堂?”佛祖初生,与常人初生时并没有两样。只是佛祖能持守真心,而常人随着年龄的成长,斫丧了生命的本真,沦为凡夫。因此,金刚般若强调认识自性,“若能信得家中宝,啼鸟山花一样春” 《集注》引川禅师颂。众生都有佛性,都有善根,自性自度,并非他度: “一念证时,只证元来自佛,向上更不添得一物。……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即此本源清净心,与众生诸佛,世界山河,有相无相,遍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传心法要》从无上圣智的体性来讲,绝对平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毫无差别。《金刚经》说持守此经有莫大的功德,“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禅宗认为,是法平等,“此经”人人俱有,个个周圆。上及诸佛,下及蝼蚁,均具“此经”,即觉悟之心。川禅师颂曰:
入海算沙徒费力,区区未免走埃尘。争如运出家中宝,枯木生花别是春。
诗以“算沙”、“走埃尘”,喻向外寻求;以“运出家中宝”喻明心见性。禅宗反对皓首穷经、泥古不化的知解宗徒,喻之为蜂子钻窗纸,驴年不得出。因禅师遣僧求经,颂曰:“灯笼露柱炽然说,莫学驴年纸上钻。看经须具看经眼,多见看经被眼谩。”《集注》引与此相反,禅者对生命深处的经文则尤为看重。《金刚经》反复强调受持“四句偈”的无量功德,但对“四句偈”的具体内容,却始终只字未提,以至古往今来聚讼纷纭。实际上,“四句偈者,乃此经之眼目也。虽经八百年注解,未闻有指示下落处。人多不悟自己分上四句,却区区向纸上寻觅”《集注》引颜丙语。 四句偈即是此经,即是本心。“问: ‘一切诸佛,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师曰:‘低声!低声!’曰:‘如何受持?’师曰:‘切不得污染。’”《五灯》卷11《省念》这才是受持四句偈、保持本心的最佳方式。川禅师颂云:“佛祖垂慈实有权,言言不离此经宣。此经出处相还委,便向云中驾铁船。”只要明白了“此经”出自生命灵泉的深深处,便可得到“云中驾铁船”的自在三昧。投子青之颂,则形象地描绘出机心炽盛、追逐妄相的谬误:“水出昆仑山起云,钓人樵客问来因。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弄斧斤。”《颂古》卷6只要收丝束斧,即可触目菩提,感悟山水真如。
3.三心皆妄,应无所住
《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德山行脚至澧阳路上,见婆子卖饼,歇担买点心。婆子指担问:“这个是甚么?”德山说是讲解《金刚经》的《青龙疏钞》。婆子遂设下陷虎之机:“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五灯》卷7《宣鉴》禅宗用功的方向,即是截断三心的妄念之流,使一念不生,前后际断:“此三识若不思过去,即想未来,过未不缘,即住现在,离三际外,更无有识。故祖师云:一念不生,前后际断。”《宗镜录》卷66“过去心已过去,未来心未至,现在心不住。”同上卷64“三际俱空,一心何有?” 同上卷84“过去之法不应追念,未来之法不应希求,现至之法不应住著。若能如是,当处解脱。”同上卷95禅僧颂云:
过去心不可得,收纶罢钓秋江碧。扁舟古岸恣闲眠,明月芦华深稳密。 《颂古》卷6雪窦宗颂
去岁春风燕子多,社前先到旧时窠。今年春色归将半,帘幕萧萧不见过。 同上宝叶源颂
收丝罢钓,喻将向外寻求之心收起,此时秋江澄碧,涟漪不起。古岸闲眠,月映芦花,心境一如。去岁燕子,旧窠寻痕。今年春归,燕子无踪。是燕子不住三心,抑是人不住三心?呈自然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在阐释三心不可得之后,《金刚经》得出结论:“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川禅师颂云:“一波才动万波随,似蚁循还岂了期。今日为君都割断,出身方号丈夫儿。”诸心一似万波,随一波而动。只要在根源上截断,就是顶天立地的悟者。
4.不住一切,顿悟成佛
《金刚经》说:“于法应无所住”,“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即不执着。一切法无有自性,所以禅心“应无所住”。“应无所住”是大乘般若理论的核心内容,是《金刚经》的中心思想。慧能负薪,闻客读《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恍有所悟,遂出家求法。后来五祖为他开示“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大悟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能生万法”,遂成为衣钵传人,禅宗六祖。自性本清净是“性空”,自性能生万法是“缘起”。慧能开悟时说的话,实在是性空缘起的实证实解。对“无住”内涵,老安禅师有相当精湛的阐释:“‘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林间录》卷上永嘉大师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正是无住生心的写照。禅僧颂云:
应无所住豁心空,金屑依然着眼中。蓦地虚空连地脱,大千经卷一时通。 《颂古》卷6孤云权颂
般若的威光实在逼人!即使对“应无所住”的本身,也仍然毫不容情地予以破除。只有这样,才能使大千经卷化为灵动的生命。证悟了金刚般若的无住,便会终日吃饭而未嚼一粒米,终日穿衣而未挂一缕丝,便是自在的人生,开悟的人生,便会以开放的胸襟感应宇宙自然自在自为的清纯之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无门关》第19则 此时,“一切法是佛法”《金刚经》, 举足下足无非道场,扬眉瞬目皆是佛法。
《金刚经》是开启智慧的利剑,直指无相无住,斩断葛藤,抽钉拔楔,壁立千仞,简洁明快,抛弃了小乘佛教繁琐的修持程序,这种干净彻底的扫除法,在佛教界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金刚经》果然,习惯于传统佛法者将之视为洪水猛兽,攻击它是“空见外道”。即使是禅宗大兴之时,仍有人对它的精髓难以把握。以研习此经而有“周金刚”之名的德山宣鉴,曾一度视南宗禅的见性成佛为冤家仇寇,担起阐释《金刚经》的著作,要到南方摧毁禅宗阵营,后来被卖饼婆以《金刚经》三心不可住拶倒,往龙潭求法而获开悟,遂将原先的金刚学著作付之一炬,成了牙如剑树口似血盆在孤峰顶上哮吼佛法的一代宗师。参禅之前的周金刚并不知道,正是《金刚经》扫除一切的般若智慧,影响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南宗禅!从《坛经》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金刚经》的烙印:
“诸佛妙理,非关文字”、“经诵三千部,曹溪一句亡”《机缘品》, 呈示着不立文字的通灵体证。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行由品》, 暴射出扫除一切的金刚威力。
“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付嘱品》, 透露着“扫”字亦扫的般若慧光。
“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机缘品》、 “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付嘱品》, 显现出不落二边的中道智观。
“一切尘劳爱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忏悔品》、 “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般若品》, 流漾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禅悟空明。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机缘品》, 揭举着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的生命体验……
金刚般若揭示本性“如如”纯明,用般若利剑扫除一切,以获得应无所住而生心的人生境界;禅宗重现清明无染的本来面目,用公案机锋破迷去执,以获得存在而超越的人生境界。在本心论、开悟论、境界论这三大层面上,《金刚经》与禅韵诗情交相辉映。金刚般若激发了禅僧顿悟直指的灵感,为禅宗增添了无数公案机锋,并产生了超妙空灵的禅宗诗歌,为禅宗史、诗歌史结撰出绚烂瑰丽的华章。
 
 
  
  第五章 《维摩经》与禅宗思想
《维摩经》《维摩经》,又称《维摩诘所说经》、《维摩诘经》、《净名经》、《不可思议解脱经》,凡3卷14品,后秦鸠摩罗什译,收于大正藏第14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主旨在于宣传大乘般若空观,批评小乘的片面性,弹偏斥小叹大褒圆。月溪禅师谓“此经是直接表示真如佛性,故与禅宗祖师所发挥者最为吻合。六祖《坛经》所示道理,与此经共通之处甚多,历代祖师亦多引此经言句以接后学”。《维摩诘所说经注疏全集》,月溪法师讲述,菩提印经会1994年印行。  宋代张商英读此经后,对佛教产生虔诚信仰,从此皈心佛法,深著禅味《五灯》卷18《张商英》。 庄严禅师一生唯举《维摩经》偈示徒,告诫弟子:“佛语即我语,我语即佛语。”《宗镜录》卷1《维摩经》对禅宗影响尤巨,成为禅宗机锋的灵性源头:
师却问诸硕德曰:“行住坐卧,毕竟以何为道?”有对:“知者是道。”师曰:“‘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安得知者是乎?”有对:“无分别者是。” 师曰:“‘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安得无分别是乎?”有对: “四禅八定是。”师曰:“‘佛身无为,不堕诸数。’安在四禅八定邪?”众皆杜口。《五灯》卷3《大义》
大义禅师将学植深厚的高僧挫败,三句答辞,都引用了《维摩经》成句,可见禅僧对《维摩经》的熟谂程度。关于此经的禅悟特质,前人和时贤揭示尤多。月溪禅师指出,《佛国品》叙佛以足指按地,“与拈花示众无别,后世祖师棒喝,以及敲禅床等动作,皆因其旨”。《问疾品》中,“维摩知文殊来,先空其室,乃先以佛性真实本体相呈也。其次乃阐明佛性本体无病,因众生病故病,众生不病则病灭”。《香积品》“借彼绝对之香,以熏此会中大众,使咸舍有限之欲乐,证入绝对,享无限之快乐也,后世祖师擎拳、竖拂、打鼓、吹毛,皆与此同旨”。《弟子品》中,叙须菩提曾入维摩诘舍乞食,维摩诘以钵盛饭与之,湛然指出, “持空钵而往,表但见于空;以满钵与者,表用妙有弹诃,示理不空故”,“将欲诃其滞空,示以不空,故取空钵盛满与之”。湛然《维摩经略疏》卷4,大正藏第38册。  其他如天女散花、芥纳须弥等,更是为禅宗屡屡征引、对勘的公案机锋。禅僧从《维摩经》悟入者不计其数,“有僧在房内念经,师隔窗问: ‘阇黎,念者是甚么经?’僧曰:‘《维摩经》。’师曰:‘不问《维摩经》,念者是甚么经?’其僧从此得入。”《五灯》卷13《道膺》禅师的开示,可谓机锋超妙,使学人跨越语言的栅栏,彻悟我佛不二,顿见本来面目。唐代诗佛王维字摩诘,其名、字均来源于《维摩经》,其诗歌更是流漾着《维摩经》不二法门的灵动;宋代苏轼的《维摩画像赞》,令当时禅林宗师大慧宗杲激赏不已。《维摩经》不二法门,与禅宗思想交相辉映。其超悟的哲思,精妙的譬喻,影响了禅宗思想、禅悟思维、禅宗公案机锋,并形成了意象玲珑、羚羊挂角式的禅宗诗偈,成为中国佛教史、诗歌史上的瑰丽景观。
一、不二法门的内涵与特性
“维摩大士去何从,千古令人望莫穷。不二法门休更问,夜来明月上孤峰。” 《五灯》卷15《重显》在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中,不二法门一似高悬于绝巅之上的皎月,为无数禅者所景仰,它孤高迥远,溢彩流光,超越偏正,意趣无穷。“无对毗耶彼上人,顶门有眼耀乾坤。只恁一个无言说,遍界全开不二门。” 《圆悟录》卷10毗耶城里的维摩诘,举世无双,以悟者慧眼朗照乾坤,如渊一默,大震潮音,使得宇宙人生,处处展露不二禅机!《维摩经》最重要的内涵是不二法门。“不二法门即你本心也。”《古尊宿》卷3《希运》这本心,即是维摩诘依德行所立的名字“净名”:“此云净名,即是一切众生自性清净心。此心弗澄而自清,弗磨而自莹,处凡而不垢,在圣而不净,故云自性清净。所言‘名’者,以心无形但有名故。文中所说以四海之渺氵弥摄归毛孔,用须弥之高广内入芥中,飞佛土于十方未移本处,掷大千于界外含识莫知……斯皆自心转变,不动而远近俄分;一念包容,无碍而大小相入。”《宗镜录》卷25《维摩经》以“不可思议”的不二法门,凝成其深邃丰厚的哲学内蕴。
1.本体的不二特性
《中论·观因缘品》八不偈:“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维摩经》不二法门,深得中道妙谛,是对中道精神彻底贯彻所达到的境界。凡有缘起者,皆是二法,即相对法。而不二法,则代表绝对本体。不二法门是消融一切差别,使之归于圆融平等的法门。为了论证这种方法的合理性,经文从体用角度予以说明:“法无有比,无相待故。”《弟子品》实际理地,不落有无断常。法性空寂,离能所,绝对待。禅宗以隽永的机语表示了对它的体证:“问:‘诸上善人皆说不二法门,居士默然,意旨如何?’师云:‘无目不画眉。’”《古尊宿》卷38《守初》意为本体无形无相,目之不存,眉将焉附。本体既然没有表现为外在的“目”,语言之“眉”遂失去了依托之处,所以维摩默然。“师与彦端长老吃饼餤,端曰:‘百种千般,其体不二。’” 《五灯》卷10《智依》一切事物本体不二。本体不二的特性,主要表现为:
1超越智性思量。“法离一切观行。”《弟子品》法性空寂,拟议即错,动念即乖,观行不可得。禅宗用陡峻的机锋表达了对它的体悟:“问: ‘文殊赞维摩不二法门意旨如何?’师云:‘问前不明问后瞎。’僧云:‘未审此意毕竟如何?’师云:‘瞎!’”《古尊宿》卷8《省念》起心即错,拟议即乖。禅师的作略,截断众流,斩尽葛藤。
2超越生灭影响。“佛身无为,不堕诸数。”《弟子品》本体是无为法,不受有为的生灭法的制约,这在禅宗机语中也有精当的表现。“问: ‘佛身无为,不堕诸数,何故佛身舍利八斛四斗?’师云:‘你作如是见,只见假舍利,不见真舍利。’”《古尊宿》卷3《希运》“佛身无为”的佛身是法身,而非作为有为法的应身。有舍利的是应身佛,相对于法身来说,是见假不见真。禅宗进一步指出,这“不堕诸数”的佛身,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即是我们每个人的纯真佛性。明心见性,就不受生灭法的影响;否则,就会与有为法同归迁灭:“教中道:‘佛身无为,不堕诸数。’且道如何是无为佛身?于此荐得,不逐四时之所迁,万物之所变;若也不荐,人渐老,又经秋,等闲白却少年头!”同上卷43《克文》
3超越言语譬喻。“法离好丑,法无增损,法无生灭,法无所归,法过眼耳鼻舌身心,法无高下,法常住不动,法离一切观行”,“法相如是,岂可说乎?”《弟子品》“无比是菩提,无可喻故。”《菩萨品》菩提绝待,无法以任何事相来譬喻说明。绝对本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拟议则错,动念即乖,所以不可言说,“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见阿閦佛品》。禅宗深得个中三昧:“问:‘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时如何?’师云:‘不与么。’学云:‘不会,乞师指示。’师云:‘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 《古尊宿》卷36《大同》禅师以陡峻的机锋显示出语言的悖论性。既然本体不可以智知以识识,还要继续追问,就会陷入知性泥潭,所以禅师用问话的本身来作答,截断学人意路,令其自省。“问:‘要急相应,唯言不二。如何是不二之言?’师曰:‘更添些子得么?’”《五灯》卷10《文益》在 “不二”的本体上,添不得任何言语的尘屑。
2.不二法门的范式
从本体不二出发,由本体所产生的一切现象都不二不异。“一切众生皆如也,一切法亦如也,众圣贤亦如也,至于弥勒亦如也。……夫如者,不二不异。…… 不二是菩提,离意法故。”《菩萨品》世间一切长短、方圆、美丑、善恶等,皆空无实体,所以万有的实相,是超绝对待的。只要泯灭差别,能所俱泯,即可证入菩提。“入不二法门”,就是泯灭对峙双方的矛盾性,使之归于圆融平等。“何谓病本?谓有攀缘。从有攀缘,则为病本。”《问疾品》攀缘指妄想对外境的攀缘,有了攀缘,便生起美恶。美恶既分,则爱憎交炽,从此陷于对立矛盾痛苦之中,而难以自拔。根除颠倒分别想,最有效的就是不二法门。《入不二法门品》中,三十二位菩萨列了许多对立的概念,认为如果消除了这些对立面,就进入了不二法门。其中对禅宗影响尤巨的主要有如下几种:
1生灭不二。“生灭为二,法本不生,今则无灭,得此无生法忍,是为入不二法门。”生灭相待而成,本来不生,就不会有灭。有生有灭是相对,相对便是妄想。若体悟世间万象,刹那生灭不停,了无自性,就没有生灭。所以生灭的本身,就是不生不灭。
2自他不二。“我我所为二,因有我故,便有我所,若无有我,则无我所,是为入不二法门。”执着有一真实的自我,就有与我相对待的一切。而实际上我之自性本空,根本没有真实的自我,更没有与我相对的一切。
3垢净不二。“垢净为二,见垢实性,则无净相,顺于灭相,是为入不二法门。”垢秽实性本空,无垢无净。《佛道品》:“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此无垢人。”禅宗认为,真正的精神之浴,是将此清净也要洗去: “‘浴此无垢人。既是无垢人,为什么却浴?’师云:‘清净亦不立!’” 《古尊宿》卷24《洪諲》
4善恶不二。“善不善为二,若不起善不善,入无相际而通达者,是为入不二法门。”了知善与不善,皆无真实不变的自体,就不会产生善与不善的对立。
5明无明不二。“明无明为二,无明实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离一切数,于其中平等无二者,是为入不二法门。”无明的实性,就是智慧的实性,皆是空寂性,既无实在的无明可得,亦无实在的智慧可取,两者完全平等。
6色空不二。“色色空为二,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是为入不二法门。”一切有形的物质,皆是由因缘幻现,当体即空,并不是要灭色而后空。《弟子品》亦谓:“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世间万象,当体即空,毕竟一无所有,这才是空的真义。《维摩经》不二法门,绝非仅止于《入不二法门品》所例举的三十余对,而是以不二贯穿全经,正如佛眼所说,“维摩明一切法皆入不二门”《古尊宿》卷34《清远》。
二、芥子纳须弥,渊默而雷声
在《维摩经》众多的不二法门中,语默不二、小大不二是对禅宗影响最大的两种。
1.语默不二
《不二法门品》中,三十二位菩萨各自表述了对不二法门的理解,文殊总结性地说:“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接着又问维摩诘什么是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维摩一默,其声如雷,在中国禅宗史上形成了巨大的震撼。关于它的内涵,主要有三说:
1用无言来显示无言。“有言于无言,未若无言于无言,所以默然也。” 僧肇《注维摩诘经》卷8“三十二人以言遣言,文殊以无言遣言,一时扫荡总不要,是为入不二法门。殊不知灵龟曳尾,拂迹成痕。又如扫帚扫尘相似,尘虽去,帚迹犹存。”《碧岩录》第84则“文殊与么赞叹,也是灼卜听虚声。维摩默然,切不得钻龟打瓦。”《古尊宿》卷46《慧觉》
2维摩之默雄辩滔滔。“维摩则默然不语,仅示其体耳,得体则用备矣,勿谓维摩未曾说也。”月溪“文殊师利之叹维摩诘,不知维摩诘之所默,即是诸菩萨之所言,与遍叹诸菩萨无异,是犹未悟不二者也。”显珠《维摩诘所说经讲义录》
3维摩之默仍非不二。“一切法皆二也,默然无言,犹是二也。然可由之而契会不二之心性。”太虚《维摩经释》圆悟认为,只要“不拘得失,不落是非,如万仞悬崖,向上舍得性命,跳得过去,许尔亲见维摩”。雪窦颂云:
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槁。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碧岩录》第84则
“咄”、“空”皆系反辞,用否定的语气表示对维摩诘“菩萨疾者,以大悲起”这种同体大悲的肯定。维摩借示疾,广为诸菩萨及弟子说法:“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宣说着肉体生命的“枯槁”。文殊过去世曾作过七佛祖师,奉佛陀意旨前来问疾,维摩遂于方丈内除去所有,唯留一榻以待。文殊请教不二法门,维摩当时默然不答。以致于后世的参禅者认为维摩无言即是“靠倒”用文殊的话头将文殊挫败,大错特错。雪窦将人逼拶到万仞悬崖之上,蓦地转折说“不靠倒,金毛狮子无处讨!” 维摩一默,并不意味着将文殊“靠倒”,因此,纵是“金毛狮子”般的参禅者,也无法窥探到维摩一默的妙谛!圆悟赞道:“非但当时,即今也恁么。还见维摩老么?尽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皆变作金毛狮子,也摸索不着!”禅宗还注意到维摩一默与禅宗无言品格的内在关联:“嵯峨万仞,鸟道难通。剑刃轻冰,谁当履践。宗乘妙句,语路难陈。不二法门,净名杜口。所以达摩西来,九年面壁,始遇知音。”《五灯》卷14《警玄》不二法门影响了禅宗无言的品格,并形成了诸多机锋公案。“问:‘文殊与维摩对谈何事?’师曰:‘并汝三人,无绳自缚。’”同上卷15《缘密》对谈的目的是归于无事,契证本体。不明此点,追问对谈的意旨,无事生非,即是无绳自缚。“僧问:‘文殊与维摩对谈何事?’师曰:‘汝向髑髅后会始得。’”同上卷15《康国耀》用无分别之心,返本还源,方可契证本体。“问:‘如何是维摩默?’师曰:‘谤。’” 同上卷8《子仪》维摩无言,却一默如雷,雄辩滔滔。认维摩之默为默,就是对维摩的歪曲:
问:“净名默然,文殊赞叹云是真入不二法门如何?”师云:“不二法门即你本心也。说与不说,即有起灭。无言说时,无所显示,故文殊赞叹。”云: “净名不说,声有断灭否?”师云:“语即默,默即语,语默不二,故云声之实性亦无断灭,文殊本闻亦不断灭。……所以语亦说,默亦说,终日说而未尝说。既若如是,但以默为本。”《古尊宿》卷3《希运》
可见,虽然禅宗并不否定语言的指义性,但在语默的天平上,还是倾向于默的一方。对语默不二,禅宗拟为无孔铁锤,《颂古》卷4大洪遂颂:“及乎回问不二门,推出一团无孔铁。”  无法用计量分别之心透越。禅僧颂为:“千人万人射一雁,个个手亲并眼辨。刮地西风雁影高,可怜发尽弦中箭。猿臂将军仰面看,弓开秋月影团圆。飞星一点天边去,羽翼离披落眼前。”《颂古》卷4广鉴瑛颂形象地描绘出维摩诘的超妙风神。
2.小大不二
《维摩经·不思议品》谓:“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议解脱法门。”一切现象虽变幻无常,而不离本体,本体始终如如不动,如尺镜现千里影,一似华严的广狭自在无碍门。对此,《宗镜录》曾究其妙旨:“若有所入处,即失诸法自性。若言不入,又成二见。……或云:芥子须弥各无自性,此皆是以空纳空,有何奇特。故知未入宗镜,情见难忘。……了此缘性则能变通,遂乃方而能圆,小而能大,狭而能广,短而能长。”《宗镜录》卷25“当于观智心行中求,若事相上看终不得。……灵辩和尚《华严论》问云:大小净秽相各差别,云何而得大小相即?答:性非性,故如像入镜中,像如本而镜中现,镜如本而容众像,俱无增减,以无性故。”同上须弥纳芥,在禅林形成诸多公案。有 “李万卷”之称的江州剌史李渤向归宗请教须弥纳芥的意旨,归宗反问,“公四大身若芥子长大,万卷何处安著?”李恍然大悟《祖堂集》卷15《归宗》。 《圆悟录》卷13谓:“归宗老汉寻常一条白棒,打佛打祖,及乎李万卷问着,不免曲顺人情,放开一线。然他用处也只教你当头截去。后来众中无识者便道: ‘芥子是心,须弥是万卷。纳之于心,何所不可?’佛法若只如此,争到今日也!”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须弥纳芥作“芥子是心,须弥是万卷”的理解,但禅宗确实将它作精神层面上的诠释,发挥为主体精神的无限涵容性:“人我不生,诸恶不起,是纳须弥于芥子中;不起一切贪嗔嗔八风等,是悉能吸四大海水入口中。” 《古尊宿》卷2《怀海》禅林对此形诸吟咏,谓“乾坤尚纳毛头里,日月犹潜毫相中”《宗镜录》卷23庞蕴偈, “毗耶离城居士家,环堵十笏容河沙。……须弥卢山四大海,我见如一粟与麻”《古尊宿》卷30《清远》, “共游华藏界,寰宇一尘该”同上卷45《克文》, “须弥纳芥不容易,芥纳须弥匹似闲。长河搅着成酥酪,轻轻击透祖师关”《颂古》卷3圆悟勤颂, “了即毛端吞巨海,始知大地一微尘”《五灯》卷4《陈尊宿》, 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小大不二的禅趣。
《维摩经》的不二法门,对禅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慧能明确指出,“佛法是不二之法”、“无二之性,即是佛性”《坛经·行由品》, 临终时,付嘱门人“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这三十六对,便是明暗、有无、色空、动静、清浊、凡圣、大小、长短、邪正、直曲、生灭、常无常、烦恼菩提等等。 “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坛经·付嘱品》禅宗的公案机锋,凡是重在否定的,多是不二法门。以黄龙三关为例,这个公案“通称为‘宾主互换之则’。禅绝不是精神的修养,也不是完成人格的道。‘佛道就是要忘记自己’,是从一开头就舍弃自己,并否定自己的路。忘却自己,使自己成空时,庭前的柏树和树梢上的蝉声都和自己混然而成为一体,这时便会自觉自他不二的自己。死而后生是禅之道,空即是‘自他不二’,如果能体悟到此,就能脱落自己和他己而成为一如。然后,便可易主为宾客、易宾为主,相互交换,体会自他交参自在的事事无碍法界。那时,可达我是汝,汝是我,并且我是我,汝仍是汝的最高境界”。 日 秋月龙眠《一日一禅》第377页,台湾“国家”出版社1993年版。  从不二法门出发,很自然地导向禅宗佛与干屎橛不二、佛魔不二、佛我不二。六祖慧能大庾岭头启发禅心时,开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那哪 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从此形成了中国禅宗超越一切对立,以张扬主体绝对自由的处世态度与应机方法。
三、存在而超越的处世禅机
《维摩经》不二法门,对禅宗影响最大的除了斩断葛藤的开悟论,便是存在而超越的境界论。这主要表现在心净佛土净、在欲而行禅、处染而不染、无住而生心等方面。
1.心净佛土净
《维摩经》宣扬的主旨之一,是人间秽土与佛国净土的不二。经中的维摩诘居士,“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禅悦为味”《方便品》。 以自身的行为作范本,向世人显现了存在而超越的处世态度。维摩诘向人宣示出家妙理,诸长者子引用佛的戒律说,“我闻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而维摩诘轻松自如地化解了这种规约:“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太虚大师赞道:“劝令出家,父母未许,劝令发无上心,即为出家,即为具戒,夫何等平易!何等活泼!何等坦荡!何等自由哉!此真不用一法系人者也。”《维摩经释》经文指出,“愿取佛国者,非于空也”《佛国品》。 如果没有大悲心,舍离众生而趋佛国,犹如空中建宫室,无有是处。佛法虽空,而空之中包含万有。若离有而取空,则堕于虚无,而无所成就。这深刻地影响了六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求兔角”的思想。既然出家与否,完全系于人的一念,由此出发,坐禅也不必跑到山林中,作“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式的枯坐。“夫宴坐者,… …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弟子品》慧能禀承此旨,亦谓:“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坛经·坐禅品》由此出发,净秽与否,也完全系于人的心净心秽。经文以大量篇幅宣示了净秽不二的禅机。《佛国品》以佛应机示化,显示心净则佛土净之理: “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未见性者,有净秽之别。明心见性后,无往而非净土。这就使得充满缺憾的现实人生,化为圆满美妙的莲花佛国。
2.在欲而行禅
《维摩经》指出,“佛为增上慢人,说离淫怒痴为解脱耳。若无增上慢者,佛说淫怒痴性,即是解脱”《观众生品》。 所谓增上慢,指未得谓得。佛为尚没有悟得缚解平等的初机,宣说离缚为解。为根性颖利的大乘人,则宣说缚脱不二,“不灭痴爱,起于解脱”《弟子品》。 所谓“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恚痴为种,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入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 《佛道品》。 现实世界龌龊如粪壤,灼烤如烈火,然而,正是在粪壤烈火中,绽放出圣洁的悟之花:“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又如植种于空,终不得生,粪壤之地,乃能滋茂。”空有不二,真空并不是无形无色,而是眼前的种种形色。所以经文指出,“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尘劳之俦,为如来种”,“火中生莲华,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佛道品》。 禅宗对此尤为激赏,指出“在火宅尘劳中,头出头没,受无量苦,忽于中而生厌离,始发无上菩提之心。‘尘劳之俦,为如来种’,正谓此也” 《大慧录》卷20。 禅宗还将火中生莲花,发为隽永超妙的吟咏:“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证道歌》,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洞山《正偏五位》, “心如即是坐,境如即是禅。如如都不动,大道无中边。若能如是达,所谓火中莲”《庞居士语录》, “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古尊宿》卷45《克文》。 
3.处染而不染
《观众生品》载,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法,便以天花洒向菩萨和大弟子的身上。花到诸菩萨身上,纷纷堕落;到大弟子的身上,便粘着不堕。大弟子们运起种种神通去花,却始终不能去掉。天女问舍利弗为什么要去花,舍利弗说此花“不如法”。天女指出花的本身无所谓如法不如法,说它“不如法”,是“仁者自生分别想”,而诸菩萨已断了一切分别想,进入不二法门,所以花落到身上,不再粘着;“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声闻因烦恼结习未曾断尽,内心仍有污染,所以天花着身而不能去;菩萨结习已断,内心没有烦恼习气的污杂,外花就不再着身。所谓结习,即是相对意识。“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观众生品》, 对已证入绝对不二的菩萨,相对的五欲无可奈何,一切色相等法,皆无法侵入,因为一旦进入便立即为绝对所熔化,变为绝对。禅宗以“洪炉”比绝对,以“点雪”比相对。“点雪”飞入“洪炉” 中,刹那之间即被消熔。一宿觉诣曹溪,须臾告辞。六祖说:“返太速乎?”玄觉说:“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六祖问:“谁知非动?”玄觉说:“仁者自生分别。”六祖赞其“甚得无生之意”《坛经·机缘品》。 此段对答中“自生分别”的掣电禅机,即源于《维摩经》。唐释皎然《答李季兰》:“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风神摇曳,亦颇得《维摩经》天女散花三昧。
4.无住而生心
“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佛国品》《宗镜录》卷80:“佛眼见一切美恶差别等事,悉皆不动,为见性故。《维摩经》云:‘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此是心鉴无碍为眼,非取根尘所对。是以肉眼见粗,天眼观细。慧眼明空,法眼辨有。”同书卷82:“但在一念心中,不动真际而有种种差别。”  “无乱是菩提,常自静故。”《菩萨品》动静皆是佛性,穿衣食饭,行住坐卧,皆在定中,如此,“举足下足,当知皆从道场来,住于佛法矣!”《菩萨品》《维摩经》表达此种观念最为出色的是 “所见色与盲等,所闻声与响等,所嗅香与风等”《弟子品》。 见色即空,无所分别,故与盲等。虽无分别,而能了知一切法,这也正是禅宗所追求的境界: “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 《碧岩录》第80则玄沙三种病人公案,旨在超越见闻觉知的分别妄想,拨除见尘明见性,荡除妄心见本心,以契入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实相无相境界。雪窦颂云:
盲聋喑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碧岩录》第88则
见与不见,闻与不闻,说与不说,雪窦全都予以破除,使得障蔽自性而形成的盲聋喑哑见解、机宜计较,消踪绝迹,然后才是向上一路的真盲、真聋、真哑。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堪笑者是哑却不哑,是聋却不聋虽然达到无分别般若智的聋哑,心里却历历孤明;堪悲者明明不盲却盲,明明不聋却聋虽然有正常的感觉器官,却溺于声尘色尘而使闻见之性聋盲。离娄乃黄帝时著名目明者,能在百步外明察秋毫之末,却不能辨正色,不瞎而瞎;师旷乃春秋时代著名乐师,能辨音以知吉凶,隔山闻蚁斗,却不能聆辨玄丝,不聋却聋。“正色”、 “玄音”,纵是离娄、师旷也辨识不得。那些囿于分别情识,沦丧天然本真之人,纵然目明如离娄,耳聪如师旷,也无法辨正色,聆玄丝,体证大道。雪窦的诗,用反形手法,指出悟者应有的态度:既不作离娄,也不作师旷,“争如独坐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到此境界,见似不见,闻似不闻,说似不说,饥餐困眠,任他叶落花开。叶落时是秋,花开时是春,各各自有时节《碧岩录》第88则。 对见闻如盲聋的禅趣,崇福深有抉发:“见色之时,元来与盲无异。但息自分别心,非除法也。法本自空,无所除也。又所闻声与响等者,岂是不闻。但一切声皆如谷响,无执受分别也。所以满眼见色,满耳闻声。不随不坏,了声色之正性故。”《宗镜录》卷92引只要无住生心,“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 《坛经·机缘品》, 就既可如盲聋,又可不如盲聋。龙牙偈“但于事上通无事,见色闻声不用聋”《禅林僧宝传》卷9《居遁》, 即是从另一层面丰富了“如盲聋”的内涵。
四、《维摩经》对禅诗的影响
诗的特质是形象思维,象征是形象思维根本的特点。《维摩经》中,充满了联珠妙喻。如《观生众品》中,文殊师利问维摩诘,菩萨应该怎样观察众生,维摩诘溅珠泻玉妙喻纷呈:
譬如幻师见所幻人,菩萨观众生为若此,如智者见水中月,如镜中见其面像,如热时焰,如呼声响,如空中云,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坚,如电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阴,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萨观众生为若此。如无色界色,如焦谷芽,如须陀洹身见,如阿那含入胎,如阿罗汉三毒,如得忍菩萨贪恚毁禁,如佛烦恼习,如盲者见色,如入灭尽定出入息,如空中鸟迹,如石女儿,如化人烦恼,如梦所见己悟,如灭度者受身,如无烟之火,菩萨观众生为若此。
这是非常典型的博喻。其遣词之简洁、取譬之诡谲、意象之跳宕、气势之恢弘、立意之警拔,令最出色的文学家也自惭笔拙!这种博喻,在《维摩经》中并非孤例,而是俯拾皆是。《楞严经》卷1云:“诸有智者,要以譬喻而得开悟。” 此经所传达的悟境,惟证与证,乃能知之,非言筌可及,故多用譬喻。其所发挥之妙理,明心见性者观之,自然头头契会,这就使得《维摩经》具有了强烈的文学色彩,并深刻地影响了禅宗诗歌。
1.禅林证道发潮音
禅宗诗歌中,较为集中地表达不二之旨的是《信心铭》:“要急相应,唯言不二。不二皆同,无不包容。……极小同大,忘绝境界。极大同小,不见边表。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若不如是,必不须守。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虑不毕!”将小大不二、有无不二、一多不二等观念,表述得相当明晰。只是《信心铭》理趣多而诗趣少,禅韵诗情并茂的,要数玄觉的《证道歌》,如:
1“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只知犯重障菩提,不见如来开秘诀。有二比丘犯淫杀,波离萤光增罪结。维摩大士顿除疑,犹如赫日消霜雪”,取意均出于《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谓:“罪福为二,若达罪性,则与福无异。”罪福之性本空,平等一如,平等空性中,无罪无福,无缚无解。《弟子品》叙优波离为二犯戒比丘解说其所犯罪业的轻重,并教以悔过的方法,维摩诘为之宣说罪性本空之理,二比丘当下疑悔即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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