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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一年

_2 书云(现代)
“如果天气继续恶化怎么办?”
“最后的办法就是挥动袈裟;再不行就把袈裟抛向空中,这样肯定管用。”说着,他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袈裟捧在手里,拿给我们看。
“你作法的时候,村里人做什么?”
“他们还是做以往该做的事。只是一旦我在地里插上法器,女人和羊就不能下地,否则法力就失效了。这就是为什么黄昏后女人不能靠近田地,每家要把羊圈起来。”
我问次旦法师,他的咒语和法力是否会触犯诸神,他不担心神魔报复吗?
“法事和咒语起作用之后,神魔至少要歇几年才敢再给我们找麻烦。当然,我这样其实是伤害了神魔,作了恶,肯定会有报应,可能会少活几年吧!”
既然次旦法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得到的报酬是什么呢?“如果一年下来没有冰雹,村子里每一家给我收成的一部分,大概五百多公斤青稞吧。”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一公斤青稞一块五毛钱,这样他辛苦多半年也没多少钱,还不如顿旦和央宗下地劳动挣得多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次旦法师。
“啊,我不光是负责我们村,还负责为另外四个村子驱逐冰雹。” 他连忙补充道,“最远的村子在七十公里以外。”
我有点困惑。他是怎么负责的呢?是乌云来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给他打电话,还是次旦能预测那些村子什么时候有下冰雹的危险?如果最远的村子七十多公里,他来得及跑过去吗?
“不用,我只要站在我家的屋顶上看风向就行了。别忘了我能通过地里插的那些雄神和雌神来遥控乌云的走向。”
次旦真有这些法力,还是那些村子很幸运?
透过摄像机的镜头看次旦法师展示他的法器和驱赶冰雹的仪式,我不禁想起我读过的旧时西藏关于冰雹的一则故事。据说,布达拉宫的上空是不允许下冰雹的,但是,有一年,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暴风雨后,拉萨下起了冰雹,布达拉宫也未能幸免。布达拉宫里两位专门负责驱逐冰雹的喇嘛被处罚。据民俗学家廖东凡先生研究,对失职的冰雹喇嘛的处罚是:“重则皮鞭抽,轻则罚款,罚栽树,栽一千棵树。”如果布达拉宫都不能免于被冰雹袭击,何况一个小小的唐麦村?
幸运的是,今年秋天冰雹至今还没威胁唐麦村。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域拉就变脸了,抬头看去,是望不到边的乌云,田地里,人们脸上又出现了愁容,卡麦乡的防冰雹高射炮也严阵以待。我决定拍摄高射炮驱散积云、消除雹灾的过程。
卡麦乡全乡十二个自然村只有一门高射炮,这是一种口径三十七毫米的单管高射炮,放在通往乡政府那条路边的青稞地里,距离唐麦村不到一公里。我第一次下乡开车路过此地时,见堂堂正正摆着一门高射炮,觉得非常奇怪,以为这里驻扎了防空部队,转念一想,卡麦乡有何可防的,敌机又不会飞到这里来。后来听人介绍,才知道它的用途。不知道次旦法师每次路过这里,看到它,心里是何滋味。
正文 第二章 失业的冰雹喇嘛(8)
这门高射炮架在青稞地里,高高的炮身显得格外威武,草绿色的漆皮擦得干干净净,炮口直指天空,炮筒上系着一条洁白的哈达,在风中飘动。高射炮旁边,是炮手休息的帐篷。
去拍摄的那一天,几位炮手都在。他们其实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民,其中一位还是次旦法师的邻居。我问这门高射炮今年打过没有,他们摇摇头。
“不到关键的时候是不能打的,一发炮弹要六十多块钱呢。”
看到我们买了炮弹,炮手们都特别兴奋。“这下我们可以好好地过把瘾了。”
他们忙忙碌碌作着发射前的各种准备。我们抽空采访了其中一个炮手。
“一般在我们打炮后五六分钟,乌云就会消失,天空一片晴朗。一会儿你们看就知道。”
我问他是否知道次旦法师。
“当然。过去我们都靠冰雹喇嘛,现在有炮了,就不用喇嘛了。”
“请冰雹喇嘛要用我们很多粮食。”正在装填炮弹的另一个炮手说。
“但是次旦法师的法力不是也很管用吗?据说他住的村子从来没有遭受冰雹的袭击。”
“高射炮更灵。你们等着瞧吧。”
炮手用最快的速度把炮弹推上膛。主炮手抬头看了看空中翻滚的乌云,稍微调整了方向和角度,然后告诉我们准备完毕,可以发射了。
炮手们工作起来态度特别认真,动作也很麻利,看起来训练有素。我后来问他们是否在部队服过役,他们说是县农牧局培训的,考试合格后才能当炮手,工资和所使用炮弹的费用由各村分摊。好在他们每年就是秋收的时候工作,所以村里的负担不是太重。
轰隆一声巨响,吓了大家一跳。
我抬头在天空中找寻那颗炮弹的踪影。乌云似乎并没有明显地消失,更没有化成雨滴降落下来。也许是没瞄准,或者是乌云不够密集。
看他们装第二发炮弹的时候,我的思绪突然飞到次旦法师做法事的情形。从拍摄的画面,很难看出他仅仅是在对着摄影机表演。其中有一段时间,他两眼紧闭,仿佛已经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和神灵沟通。现代科技正在引领人们进一步认识未知世界。作为冰雹喇嘛,次旦已经丢掉了他最重要的工作和最可观的一笔收入——每年上千公斤的青稞。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因为忙于准备秋收,村里来找他看病或者算卦的人明显减少,所有重要的法事活动,比如结婚、祈福、消灾、盖房等,都要等到秋收以后。次旦原来还希望他们家三个儿子中有一个能够继承祖业,成为第七代冰雹喇嘛,但是他的愿望也许要落空了,我们也许记录了卡麦乡最后一位冰雹喇嘛作法的过程。
“轰隆”,又一声炮响,把我的思绪拉回眼前。第二颗炮弹在靠近云层的地方爆炸,但是并没有雨滴下来。也许炮手们需要多练习几次。
听着隆隆的炮声,我不禁想起三十多年前,这个地区的人是如何抗击雹灾的。据资料记载,一九六七年江孜遭遇了一场特大冰雹,公社领导组织社员们站在青稞地里,举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希望能借此威慑神灵。结果可想而知,不但庄稼颗粒无收,冰雹还砸伤了不少群众。上级领导没有迅速组织救灾,反倒开始追查没能阻止冰雹灾害的政治原因。他们的结论是:寺庙里的老喇嘛或者乡村冰雹喇嘛暗使咒语,才致如此。如今想来,恍若梦魇。
从春耕到秋收,人们为了得到域拉的护佑,每周定期祈愿,并且敬献最上品的粮食,进行最虔诚的祈祷,表达最诚挚的谢意。他们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够风调雨顺,让一年的辛苦有一个满意的收获,可是到头来,春天干旱少雨,秋天阴雨绵绵,粮食的收成只是去年的一半。当我们拍摄仁增家把最后一袋青稞从场院运回家时,我以为会看到失望的表情,但是没有。
“人们会责怪域拉吗?他们会不会对域拉感到失望,由此影响对域拉的虔诚信仰?”
当我向次旦法师提出这些疑问时,次旦法师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默地诵念着经文。看着他虔诚的神态,我怀疑他是在就我的疑问和域拉沟通,在等候神灵的昭示。这些疑问我思考了很久,甚至想起在山东老家务农的舅舅和姑姑。他们在耕种前也会乞求上天保佑,到村头的土地庙里烧香。风调雨顺时,当然皆大欢喜,可一旦遇到年成不好,就会大呼小叫,抱怨天地不公,神佛不灵,信誓旦旦地说,来年再也不会去烧香磕头,上供发愿。他们会把所有的怨恨肆意向上苍发泄。
我把这些告诉次旦法师, 他微微笑了,然后轻声说道:“我们不会。”语气显得格外坚定。接着他告诉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会有怨天尤人的想法,域拉就是管辖一方的神灵,必须绝对服从,不能有丝毫违背和不敬,人们怎么会去抱怨呢?
次旦法师接着向我介绍说,过去秋收之后,当地人要再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收成好要对域拉的护佑和赐予表示衷心的感谢,年景不好,就像今年这样,则向域拉忏悔,检讨他们做得不到的地方,真诚地请求域拉的宽容和原谅,保证来年一定会献上更丰富的供品,诵更多的经文,作最虔诚的祈祷。
我问次旦法师:“如果人们做到了许诺的一切,来年的收成依然不好呢?”
他平静地回答:“我们依然会做下去,域拉的赐予多和少并不重要,对神的供奉,也是一种施舍,这种美德才是最重要的。积德行善一定会有回报,不在今世也会在来生。”
淳朴、善良、虔诚至极的藏族同胞,他们怀着的,是一颗永远都在忏悔和感恩的心。
正文 第四章 轮回路上(1)
次旦的母亲去世已一个多月,其间我们摄制组有好些事情想请次旦帮忙,但想到平措说的灵魂转世的过程,都不敢前去打扰。另外,亲人逝去 ,留给生者的悲痛,可能会因为民族和信仰的不同,程度上有所差异,但是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难于接受的。
可能是女人情感更加脆弱,或者说更丰富些,我时常想起次旦的母亲,虽然接触不多,但她慈祥的面容总浮现在我脑海之中。我常觉心中遗憾,一个如此善良的老太太,就这么走了。无论是否认同生命轮回的说法,我还是从心底里希望她有一个幸福的来生。
一天次旦法师来电话找我,一上来就开起了玩笑:“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们不会把我忘了吧?”
从次旦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幽默。他能从悲痛中走出来,我感到特别高兴,也和他开起了玩笑。当我问起他母亲的事情料理得怎么样的时候,次旦转入了正题:丧事快要办完了,家里正在准备最后一次祭祀仪式,是一场很特殊的火供,与以往的祭祀不同,而且更加隆重。他打电话来,就是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参加这次祭祀仪式。
能够受邀参加这么重要的活动,我心里特别高兴和感动,但同时又有一些担忧,这么重要的祭祀,对他们来说是非常神圣的,我们去拍摄,难免会有影响,而且次旦又不是一家之长,他的父亲会怎么想呢?听到我这些顾虑,次旦法师笑了:“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心好了,到时候你们随意拍。这个电话就是父亲让我打的,专门邀请你们来。”
我们的车一进村子,就看到仁增家门口热闹非常,几乎全村人都来了。他们拎着一篮一篮的食物,抱着大罐大罐的青稞酒,有一个男人还背来了一麻袋沉重的牛粪。
我们一走进院子,次旦的父亲波啦就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看得出来他早就等着我们。他穿着一件猩红的毛衣,一条褐色的裤子,明亮的阳光下,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然而眼角带着笑,如果不是早就知道,真的很难相信他刚刚失去了妻子。他唯一的变化,就是看起来有些衣衫不整,而且有些脏,脸没有刮,胡子拉碴,衬衣的领子和袖口上的泥污已经磨得发亮。这些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无暇顾及,因为这里的习俗规定:亡者家人在丧事期间不能盥洗。
楼上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三个身穿紫红色袈裟的尼姑正忙着往一张长桌子上摆食物,有青稞、青稞面、酥油、糖、茶、芥末种子、大米、虾片、枣子、香料,以及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食品。另有两个尼姑在擦两根近五尺长的冬钦,也就是长筒号。院子另一个角落里,几个男人正在搅拌一大盆糌粑、红糖和酥油,准备做措,也就是给诸佛、菩萨、神灵的供品。
新到的客人排着队把带来的糌粑、糖、酥油和葡萄干放到不同的盆里。盆里的糌粑越来越多。
站在大人们身后的一个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静静地排着队,双手捧一小碗糌粑,上边还插着一小片黄纸,也许是为死者祈福。终于轮到她了,小姑娘把碗里的面倒在那已堆成尖的糌粑盆里。她家里可能并不富裕,只能拿出这么一小碗糌粑。但里面盛满的是小姑娘心中的善良。
院子中央,次旦正在弯腰摆弄几块枕头大小的泥坯,顿旦则正从一个袋子里往外倒沙子。我问波啦,他们在干什么。
正文 第四章 轮回路上(2)
“他们正在为今天的仪式搭坛城。”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台上一小包一小包的彩色沙子。
在佛教里,宇宙的中心是有诸多神佛的须弥山。坛城就是须弥山的象征。江孜白居寺以精美的坛城壁画闻名西藏,其宏伟壮丽、精巧复杂、栩栩如生、巧夺天工,藏区其他寺庙很少能与之比肩。但这和眼前在建的坛城是一回事吗?我问次旦。
他说:“你等着看就是了。”
尽管已经是秋天,阳光还很强烈,波啦邀请我们先到经堂里休息。
经堂里,一个年轻人正在做 “朵玛”。我经常看到次旦用糌粑和酥油做的祭鬼神的供品,有些还涂上色。白色代表善神,放在供桌上保佑家族;红色代表恶神,待祭祀完放在房顶上、十字路口或者村边,人们认为它们能带走所有可能影响家人的厄运。
一堆朵玛中间,斜躺着一个小人,我猜这是代表逝去的人。波啦小心翼翼把小人拿起来,轻轻放到供桌上,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深情地注视着供桌上的小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坐到房间的角落里。我坐到他身旁,安慰他,劝他不要强忍悲伤。波啦揉了揉眼睛,对我说:“这时候是不能哭的,更不能哭出声来,想象一下遇到暴风雨的情形。我们的眼泪就像暴风雨,哭声就像惊雷,会吓到魂魄的。” 波啦认为他的悲伤会妨碍妻子的转世。
我紧紧注视着波啦。对藏族同胞来说,来世和今生同样重要,波啦一心一意想让妻子有一个好的转世,根本就没有时间伤心。或许这就是他应对丧失最亲爱人的方式,只有这样,才可以承受死亡带来的痛苦。又或许,全神贯注于仪式能让他自然地平静下来?
对我们汉族人来说,死亡就是结束,没有来世,所以也就没有希望。我们会为此哀毁逾恒,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平复,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二十年过去了,我对姥姥还是念念不忘。姥姥是个佛教徒,她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西方极乐世界相见。我希望她是对的,我希望真的有一个极乐世界。我现在还经常梦到她,梦中的她如生时一样可亲,让我充满希望。对我来说,梦见姥姥就是天堂了吧?
波啦让我在经堂里再坐一会儿,他到院子里帮助次旦兄弟做坛城。我趁此机会在几个房间里转了转。厨房旁边的屋子里,一幅无量寿佛,即阿弥陀佛的画像前摆满了一排排酥油灯,一大锅融化的酥油在电炉上咕嘟咕嘟冒泡,两个尼姑正忙着给烧干的酥油灯添油。尼姑们必须不停地给灯添油,这是一项繁琐的工作,可她们看上去很愉快,忙碌的同时还轻快地哼着小曲。
“点这么多灯干吗呢?”我问她们。
“为了引导中阴里的魂魄。”一个尼姑回答。她身材高挑,相貌出众。
我让她讲得仔细点,但她摇着头,坚持说自己知道得不多,怕误导我。我一再请求,她才同意了。
她告诉我,酥油灯有十种功能,还能够帮助人们看清是非,分清善恶,驱除无知的黑暗,超度亡灵,使生者更快摆脱悲伤。没想到小小的一盏灯,竟然如此神通广大。难怪人们把佛陀的教导比作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听到我对酥油灯的赞许,这位尼姑很高兴,话就多起来了,她提到昨天令她不快的一件事:一个客人送来一大团假酥油,使得好几盏灯灭了。
“现在就连献给佛祖的酥油都经常是假的。”她嘟囔说。即使假酥油能点着,也会产生很多烟,污染空气,而且把寺庙里古老的壁画和佛像都熏黑了。
正文 第四章 轮回路上(3)
“最让人伤心的是,买油的人明知道它是假的还要买,只因为便宜。他们不想多花钱买真的酥油,他们让钱迷了眼、糊了心。希望他们死后不会因为欺骗而下地狱。”尼姑叹着气。
我坐下来帮她们。添油的时候,我忍不住计算起这场仪式的花费:几百盏灯日夜不停地整整点上四十九天,这要烧多少酥油?这还只是一部分花费,来帮忙的喇嘛和尼姑都要吃饭,要给报酬;要供亲戚和村里人吃喝;还要大量的糌粑当供品。每七天就要进行一次引导游魂的繁缛仪式,因为人们认为死者在中阴要经历七次死亡。四十九天后,次旦和家人还要到最著名的寺庙里继续朝拜,以确保母亲转世之处的神灵知道她到达。 但是,为了一个好的来生,他们不惜代价。
我从点着酥油灯的屋子里出来,看到波啦和次旦正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做坛城。他们坐在那儿,使劲弓着腰,轻轻敲手里的管子,把里面用彩色石子磨成的粉倒在画好的图上。这个活儿可不好干,沙子稍微撒一点就会让整个作品前功尽弃。这个坛城比我在白居寺见的要小得多,也简单得多,但很漂亮。中心是一个红色六角星,外面围着一个蓝圈,蓝圈外面是一个黑圈,画满金刚杵,它象征着佛法消灭无知的力量。最外面是一圈色彩鲜亮的火焰。
坛城终于完成了。次旦和顿旦把周围打扫干净,央宗和几个邻居铺上地毯。波啦回到房间里,换上了一件褐紫红色的袍子和一顶用红黄色丝绸制成的王冠似的帽子。他面朝祭坛坐下来,央宗把一个小椅子放在他身边,上放一件黑色长衫,我想可能是次旦母亲生前穿过的。三个尼姑坐在祭坛右边的地毯上,其中两个拿着巨大的长筒号,另外一个拿着一个小一点的号角和一个铃铛。那两个负责酥油灯的尼姑也来了,手里捧着经书。次旦坐在波啦身边,拿着手鼓,一面大一点的鼓放在架子上。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大筐牛粪被倒在坛城前面。
波啦闭上眼睛,开始念经,次旦和尼姑们也跟他一起念诵。院子里非常安静,只听见他们诵经的声音,我也闭目沉浸在默默的祈祷中。突然,长筒号发出浑厚深沉的声音。只有这么几个人,而且都是女人,乐器声音的洪亮却让我大吃一惊,听起来就像滚雷,摄人心魄。藏族人把这种音乐比喻成虎啸。如果真有灵魂,它一定能够听到浩气冲天的音乐。
我还在体味这天籁之音的时候,演奏突然停止了。那个一直在做措的人来到坛城前。让我吃惊不已的是,他竟然开始往坛城上撒牛粪!要知道,波啦、次旦和顿旦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把坛城做好!坛城上的牛粪看起来实在不雅,就像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尚在疑惑,那人已把牛粪点燃,很快,一团红彤彤的大火腾地燃起,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火上又浇了酥油,如此一来,就连站在远处的我,也能感觉到袭人的热浪。
牛粪怎会有如此大的能量?那个点火的人刚退到一旁,我就向他询问其中奥妙。原来,这些牛粪来自十分罕见的红牦牛,据说能燃起最猛烈的火焰,因此产生最强大的净化力。“有坛城作为基础,这些火焰能够照到亡者的魂魄——而无论它在哪里,而且还能消去它的罪业。”他很得意地告诉我。
尼姑们喃喃不止,牛粪噼啪作响时,一盘又一盘的食物被投入火中。每扔进一盘,波啦都要念一句咒语。
正文 第四章 轮回路上(4)
“他是在请灵魂享用最爱吃的食物。”点火的人告诉我,“他们给她的都是最好的食物,因为从今天起,她的灵魂就再也不能吃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了。”
“灵魂能吃东西吗?”我下意识地问。就算我能想象灵魂会听到诵经和长筒号声,但不可能吃下这些食物啊,即使那些都是她最爱吃的。
“你说得没错,”他说,“她可以听见念经,确实不能吃,只能闻到食物的香气以及熏香。”他指着挂在墙上的泥锅,里边正飘出袅袅的桑烟。
我环顾四周,瞥见了洛嘎,他正坐在楼梯旁,脚边放着一桶水,看起来一脸困惑,眉毛紧紧地皱成一团。他知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她的灵魂正在努力求得转世呢?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可能和我一样,对这种仪式毫无概念?但不管怎样,听着人们的解释,我还算能够跟上进程,甚至融入其中。
但这一切和我自身信仰之间的差距让我难以释怀。拿什么证明灵魂的存在?如果没有证据,那我们在悼念亡者时,总是祈愿亡灵安息,希望在天之灵得到告慰,又说明了什么?这些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忽然,我想起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英国外交官黎吉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时常驻拉萨。一次,他听说一位活佛去世了,便骑马前去吊唁。住持告诉他,活佛要在房间里接见他,黎吉生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硬着头皮进了屋,发现活佛就坐在平常的座位上。还没等他开口,住持就说:“活佛欢迎你光临,并且问候你是否旅途愉快,身体安康。”黎吉生就这样通过住持和活佛交谈了半个小时,和他平常的造访毫无二致,只不过是住持替活佛在说话。他退出来的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我正走神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大哭,是次旦的姐姐。她刚从日喀则赶来,站在角落里,满眼是泪。很快,顿旦和次旦也开始抹眼泪。过了几分钟,次旦、顿旦、次旦的姐姐和央宗都站在燃烧的坛城前,毫不遮掩地抹起泪来。波啦把五团措、四个红色朵玛和一叠白纸扔进火里,次旦也把一件东西投进去,还没等我看清楚那是什么,它就被火焰吞没了。然后,他就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跳动的火焰。
洪亮的长筒号声又响了起来,火供已经接近尾声。
我转身问点火的人,波啦将那些东西投入火中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波啦一家人都认为是气、血、肉和精四凶夺走了亲人的生命,而且还纠缠着她的魂魄。他们用红色的朵玛来代表这四凶,希望通过念经和给它们上供措以求制服;如果还不灵的话,就请来守卫坛城的四大天王,把四凶神压在红牦牛粪的火焰中。那一叠白纸代表死者的灵魂,如果它有罪孽,也会得到净化,为来世做好准备。
“但为什么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呢?难道他们不再怕惊扰了死者吗?”我又问。
“这是最后一次祭祀啦,在火供中灵魂还能记住前世,能闻到它喜欢的食物。火供使得灵魂的羯磨强大了,从现在开始,家人再做什么也没用了。今天是亡者的灵魂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家人。”
听他提到羯磨,我便问了他一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既然转世依靠的是死者的羯磨,那火供又起什么作用?还有那些酥油、供品和坛城,都是穷人家负担不起的,它们对死者有什么意义呢?
“贫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尽力了,别人多少也会帮点什么。”他有点迟疑地说。
我也觉得这会儿不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于是转移话题,问他是否注意到次旦往火里扔了样东西。
他点点头,说:“也许是他母亲的照片,必须扔掉,必须消除所有亡者留下的痕迹,而且从今天开始,全家人都不能再提起她的名字。”
次旦的母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但家里人认为她的灵魂直到今天才彻底离开。她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波啦的妻子了。他们必须放手让她离开,彻彻底底、毫无牵挂地离开。从今以后,如果家人提到她,只会说“去世的那位”,不会再用她的名字。也许正因为如此,藏语里尸体一词的意思就是“剩下的东西”。而我的理解是,肉体不过是灵魂转世的依托,本不属于我们自己。
这场火供,就是要为灵魂的转世扫除一切障碍。仁增一家对灵魂转世坚信不疑,其实这种信仰在藏族人心中根深蒂固。但是我总有一种疑惑,有时甚至会想,难道他们对于来世的存在从来都没有过哪怕一闪念的怀疑吗?如果确实没有来世,又会怎么样呢?
坛城上的烈火现在已经变成一堆灰烬。人们开始围拢上去。一个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捧灰,但太烫,他马上扔了回去。看火的那个人用铲子把灰耙开,这样能快一点冷却。很快,每个人都弯下腰,抓起一把灰放在塑料袋里、包进报纸,有的女人还用围裙兜着。
波啦面带微笑看着他们,告诉我:“他们把坛城的灰放在家里或者撒到田地里,能给他们带来好运。”
我向波啦表示祝福:整个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妻子的灵魂一定能够毫无牵挂地踏上轮回之路。
波啦告诉我:“到年底,家里会请来一位活佛,占卜一下妻子的灵魂转到了哪里。家里人很希望她能投胎到人世,最好是在亲戚家中。”
我衷心希望那位活佛能够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1)
凌晨四点,高原的天空繁星闪烁,仿佛触手可及。
央宗叫醒了睡梦中的两个儿子晋美和嘉措。“该起床啦!”她喊道,“要不就晚了。”
大儿子晋美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二儿子嘉措却拉了拉毯子,蒙住头继续睡。过了一会儿,嘉措总算迈进了灯光幽暗的厨房,家里人都在吃糌粑,喝酥油茶。央宗递过来一只木碗,嘉措怒气冲冲地朝她吼道:“现在谁要吃东西?我想睡觉!”
楼下,顿旦发动拖拉机的声音惊醒了窝里酣睡的公鸡,引得它嘶哑地啼鸣,仿佛也很厌恶这么早被吵醒。
现在是凌晨五点,次旦特意挑选的良辰吉日。晋美和嘉措今天要去上大学。顿旦开拖拉机送他们到公路上搭乘开往日喀则的客车,然后再从日喀则转乘去拉萨的班车。嘉措将从拉萨前往西藏南部的林芝林牧学院,晋美则沿刚刚完工的青藏铁路线到西安。他考上了西安航天工业技术学院。
央宗为两个儿子献上哈达,嘉措一把从脖子上扯了下来。波啦一只手放在孙子晋美肩上,另一只手数着佛珠。行李不多,只是几个小帆布包,洛嘎想帮着拎包,嘉措从他手里一把夺了过去。不能全家人都去拉萨火车站为两个孩子送行——次旦担心人去多了,会招来村里保护神的妒忌。这也是他们一大早就出发的原因:如果邻居和村里的人看见了会妒忌,这样也会招惹神灵不悦。因此他们要赶在别人起床之前离开村子。
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当地人的思维方式,但是这件事真的让我诧异:两个儿子考上大学是件多好的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这在唐麦村可是件稀罕事——如果连这都不能庆祝,那还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回想起我当年考上北京大学的时候,父母把喜讯告诉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我姥姥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我的外孙女考上大学了。这可是我们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真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啊!”
我问晋美是怎么想的。他耸了耸肩——除了没睡够之外,他不认为有什么不好。他相信叔叔的决定,毕竟次旦很准确地卜算出他的高考分数。
六月份高考前几天,心里毫无底气的晋美到学校旁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让次旦给他算一卦。次旦让他稍等片刻。晋美踱着步子,忐忑不安地看着学校门口横挂着的一幅幅标语:“祝愿所有考生取得佳绩”、“做一个诚实的胜利者”、“举报舞弊”。
终于,电话响了,是央宗,她说,次旦占卜的结果很好,虽然成绩不是特别理想,他和嘉措都会考上大学。
“别紧张,安心学习吧。”央宗对他说,“你一定会考上大学。”
“你真的相信占卜的结果?”我问晋美。
“为什么不?今年有七十多个学生和家长来找叔叔算考试成绩呢。现在大家都知道他算得很准。”晋美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们班上不止我一个人这样做,大部分学生都算过。我们还爬到江孜城外的山顶上,挂起经幡求佛护佑。”
晋美的话让我想起不久前在白居寺见到的一幕。
一日,我们正在大经堂里拍摄,进来一位穿着讲究的藏族女人,她从坤包里掏出半打圆珠笔,递给了看经堂的香灯师。当时我想:这可真是独特的供品。很快,我看到香灯师沿着台阶爬到了三米多高的佛像前,把每支笔在佛的手里放了一下,然后又顺着台阶下来,在靠墙摆放着的《大藏经》上摸了一下。后来我问香灯师怎么回事,他解释说:“当地人相信,如果有佛赐福,就能用那些笔写出正确的答案。”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2)
其实在我高考的那段日子里,我姥姥也不停地向观世音菩萨祈祷。我不屑一顾地对她说:“我才不需要什么菩萨的保佑,不就是一个泥巴捏的塑像吗?”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高考那天我的焦虑心情仍让我记忆犹新。放眼望去,考场大院内人头攒动,种种思绪在我脑海中纠缠不清:谁赢?谁输?考上了前程似锦,一旦名落孙山,我该怎么办?巨大的压力果然让我出师不利,第一门考试连题都没能做完。我没有而且也不会想到,就像次旦给晋美吃下一颗定心丸,我也需要这样的心理安慰。
尽管有了次旦的吉卦,在等待考试结果的那几周里,全家人还是焦虑不安。晋美变得更沉默了,每天只是帮着顿旦和央宗房前屋后干活,喂牛、打扫院子、做烧火用的牛粪饼,或者帮助邻居盖房子、扛砖坯。他天天都干到很晚,回到家倒头就睡。偶尔遇见,他会问我一两个问题,比如:“西安是什么样?”“你觉得我到那儿,能适应和汉族学生一起生活吗?”但是他似乎对能考上大学信心不足,觉得这些问题问得早了点,还没等我回答,就借故离开了。
虽然兄弟俩外表上看起来差不多,几乎像双胞胎一样,性情却正好相反。弟弟嘉措整天躲在家里睡大觉。洛嘎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埋头干活,忙得不可开交,嘉措却不挪窝。因此洛嘎每天一早都叫嘉措起床,先拉拉他盖的毯子,然后轻轻叫几声,最后开始大喊。嘉措气得怒吼:“滚开,你这个白痴!”
这时候嘉措对我们也没有好脸色。有几次,我们到他们家拍摄,嘉措看见我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这帮人真够呛,烦人不烦人?还以为人人都喜欢被拍呢。”我试着理解他的心情:天天跟着他们一家拍摄,肯定引起了村里人的关注,甚至可能导致神灵妒忌。或许嘉措还在担心:将来同学和朋友们在电视上看到,会让他难为情。
其实,等待高考结果这段时间,大人们比孩子更加着急。央宗后来对我说,那是她这辈子最焦虑不安的一段日子。
“难道比结婚那天还担心吗?”我问。
“是啊,至少那时候我知道家里会给我找一个好丈夫。但是晋美和嘉措却不一样。如果他们能考上大学,将来就有保障,有工资、医疗保险和补贴,要是考不上,就只能和我们一样,在村里待一辈子,就是出去,也只是打工,日子很苦。”
看着央宗,我突然想到这兄弟俩将来的婚姻。
“要是他们考上大学,终身大事怎么解决?”
“在政府里工作的人只能有一个妻子。晋美和嘉措只能各自成家了。”
“那他们能自己选择妻子吗?”
“次旦会帮他们选择适合的人。”
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五门考试,满分为750分,嘉措203分,晋美215分。今年西藏自治区藏族考生的录取分数线是200分。次旦的占卜如此准确,确实有点不可思议,就连晋美和嘉措都很震惊。他们都很幸运地通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如果再低几分,命运就截然不同。我禁不住好奇地问次旦,他是怎么占卜出这样的结果的。
“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上师的帮助和指导。”他谦逊地说。
他的上师在哪儿?
“他已经去世了,但依然在冥冥之中指导着我。”
正像次旦占卜的那样,晋美和嘉措的分数刚刚过录取线,所以报志愿的时候就要费一番心思。晋美的第一志愿是拉萨的西藏藏医学院,他想继承家业。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3)
“我们家已经有五六代人是法师,我们兄妹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人干这行。嘉措不喜欢,可我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而且我觉得干这行至少能够帮助别人。在医学院,除了学习现代医学,还要学天文、历法和算术。”
如果他梦想成真,从晋美这一代起,仁增家不仅是家传,还将经过系统的现代和传统医学训练。这是新一代西藏乡村法师的未来吗?
这是自我们拍摄以来,晋美第一次和我认真地谈话,我很赞赏他的想法,这才是对传统的真正继承。但是晋美对上藏医学院不抱任何希望。
“藏医学院录取分数线很高,我根本没希望,但是仍然在第一志愿栏中写下了它。”他语气坚定地说,“这只是表明一下我的理想和愿望。”第一志愿之后,他选择了很实用的专业:农业、兽医和飞机空调技术。最后一个专业让家里人感到很奇怪,他们没想到晋美会作出这种选择,那所大专院校在离家很远的西安。原来他们也期盼着晋美能够学医。
只有嘉措对此不以为然。
“学医有什么用?”嘉措轻蔑地说,“你现在能给我找出一个诚实的医生吗?他们全都是骗子。生了病要是不去医院的话,还能多活几天。那群贪婪的医生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想尽办法让你掏出身上的最后一文钱。他们把你的肚子划开,然后又缝起来。要是该你倒霉,还会把手术刀留在你肚子里。这类医疗事故天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孩子的反叛令人瞠目。
“那次旦的法术怎么样呢?” 我试探着问嘉措,“病人们不会对他的治疗也作出这样的评价吧?”
嘉措显然认为我的比较不妥,提高了声调:“叔叔就是治不好病,也不会害人,更不会骗人。你们亲眼看到叔叔总是热心地帮助来家里看病的人。他收过人家很多钱吗?人们一般只带一暖瓶酥油茶,或是放上一块钱,有的人甚至空手而来。叔叔把他们赶出去了吗?还不是照常给他们看病!没钱想到医院看病,门儿都没有!不仅如此,叔叔还能抚慰病人,减轻他们的精神压力,这也是一种治疗。”
尽管嘉措有些偏激,我还是同意他对次旦的评价。我们跟踪拍摄次旦已经三个多月了,有时在他家里,有时跟他一起到别人家里做法事。次旦一般不收费,一些特别复杂的法事,最多也就是收几毛钱。无论次旦的法力是否有效,至少从病人的脸上都能看到经治疗后释然的神情。
嘉措的这番长篇大论,让我感到吃惊,同时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这个平时言语不多,表现有些逆反躁动的小伙子,原来内心的感情是这样丰富,表达得这么有条理,让我信服。我忽然觉得他应该去学法律,将来没准儿会成为一个富有激情、能言善辩的律师。听了我的话,他置之一笑:“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怎么知道我适合做什么呢?”作为农民的儿子,每天看到父母亲在地里劳作的艰辛,自然想改变这一切,所以他报考的第一志愿,也是唯一的志愿,就是西藏南部的林芝农牧学院。
其实,顿旦、次旦和央宗并不在意晋美和嘉措报考什么专业,具体学什么,只要大学毕业后政府能安排一份工作,有了铁饭碗,就什么都不用愁了。但是,眼前让他们一筹莫展的,是怎么都凑不齐两个孩子上大学的钱。晋美和嘉措每年要交的学费和最低生活费加起来大约要一万五千元,而他们全家一年的收入还不到一万元。次旦到乡政府寻求帮助,他希望乡里能给他们家出一张经济困难的证明,这样好到银行申请助学贷款。乡领导说可以出证明,但是现在政策变了,很难说肯定可以申请到贷款。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4)
这一年西藏的教育政策变化很大。就在晋美和嘉措参加高考的前夕,西藏自治区政府宣布,今后不再实行计划经济时代延续下来的毕业生就业包分配政策。其实十多年前,内地就已采取这样的政策,但那时西藏的毕业生却反应激烈。一些学生要求政府给他们说法:为什么让我们在大学里耗费了四年光阴,毕业后却不给工作?学生们的要求最终得到了满足。在政府机构已经严重超员的情况下,西藏自治区政府又安排了一千多名藏族毕业生进去。可是,这终究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因为教育改革后,依靠政府就业分配的日子迟早都会结束。晋美和嘉措毕业时,就和全国其他大学生一样,要自谋生路了。
央宗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泄气。当她知道没有了就业保障,当地银行又削减助学贷款,以致晋美和嘉措这样分数低的学生根本申请不到时,真的想打退堂鼓了。“万一孩子们毕业后没有工作怎么办?没工作还上学干什么?上学花那么多钱,值不值得?”她反复地问这些问题。但是,次旦、顿旦和波啦的态度却很坚决:“给孩子们一个机会吧。我们卖些青稞,从亲戚那里借钱,总会有办法的。”
当仁增一家想尽办法为晋美和嘉措筹集学费的时候,期盼已久的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嘉措顺利考上了林芝农牧学院,但是晋美没有考上藏医学院,他被西安航天工业技术学院的飞机通风设备专业录取了。晋美有些沮丧,一连好几天都沉默不语。我试图安慰他,说老师给他推荐的这个专业挺好,毕业后肯定能够找到工作,因为现在西藏旅游业发展迅猛,政府正在投资建设新机场,需要很多懂飞机技术的毕业生。
“可是我们家什么关系都没有,在我们这里,办事都要托人,想在政府部门找工作,就更需要关系了。”晋美低声说,“我们家穷,学费都得借。我要是考上藏医学院的话,不管政府分不分配工作,都可以挣钱养家。但是如果进不了飞机场,我学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修飞机这种事可不能单靠有关系的人呀。”我努力说服他,“我想藏族人学这个专业的不多,新机场建起来后,你就业一定没有问题,而且还会很有前途。”
晋美勉强一笑。我感觉他并没有听进去。
晋美继承家业的理想破灭了,这样仁增家就寄希望于小儿子贡嘎。贡嘎今年十四岁,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的聪明伶俐吸引。他看上去简直活脱脱一个小次旦,摄制组的人也都喜欢他。贡嘎在江孜闵行中学上初一。 这所学校是用上海的援助资金修建的,崭新的教学大楼里配备了先进的教学设备。他每个周末才回家,每当碰上我们拍摄,都面带微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工作。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主动跑过来。与晋美的沉静和嘉措的躁动相比,贡嘎简直就像天使一样可爱。
聪明的贡嘎很轻松就考上了江孜最好的中学,但是入学以后,我发现他不那么活泼了。当我问他新学校怎么样的时候,他用不是很熟练的汉语低声说:“很难,很难。”我想,这是因为他以前和父母生活在乡下,现在突然换了环境,马上适应肯定有一定的难度。其实我错了,闵行中学的环境很好,贡嘎适应起来并不难,何况他是一个待人非常友善的孩子。
和贡嘎交谈后,我才发现他所说的“很难”,是指他听不太懂老师讲课。在乡里上小学时他一直用藏语,汉语课每周只上几节。教学大纲中规定,小学生需要掌握两千五百个汉字,可实际上很少有学生能达到这个要求,就连拉萨市教学质量最好的几所小学里,学生们一般也只掌握不到一千个汉字,在卡麦乡这样的农村小学里,汉语教学的情况可想而知。我问贡嘎认识多少汉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认识的字不够多,平时也不用。”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5)
我在卡麦乡的一年中,确实很少听到人们说汉语。在和我们交流的时候,只有乡里的书记、卫生所的医生、小学的老师才说汉语。贡嘎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可是现在进了中学,老师全是用汉语讲课,也难怪他感到很难。尤其是数学课,他有时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讲到加、减、乘、除的时候,如果用符号写出来,学生们可以看懂,但是用汉语讲,很多学生就茫然一片,讲解更加复杂的数学题时,他们当然更听不明白。听说刚开学时,老师讲1加1,有一个学生就问“加”是什么意思。一个数学老师叹着气说:“我把练习册上的题原封不动搬到考卷上,得零分的还大有人在。”
并不是学生们不努力,他们和贡嘎一样,是我见过的学习最刻苦的孩子。每当我们晚上出去,都会看到他们在微弱的路灯下,大声背诵汉语课文、数学公式、人名和地名。学生们这样刻苦,成绩却上不去,是不是教学上的问题呢?在与老师的交流中,我发现他们很敬业——虽然有的也承认自己能力有限。他们认为,如果采用藏语教学,学生们的成绩应该比现在要好得多。过去的二十年里,西藏组织了三次双语教学实验课程,在中学里抽出一些班级实行汉藏两种语言并用的教学方法,使用统一的课本。江孜第一中学也参加了这个教学实验。最后,双语教学班的平均成绩是80分,汉语教学班的平均成绩只有39分。就连双语教学班学生的语文考试成绩都比汉语教学班的高。但是最终,双语教学没能在江孜普及。
学生们对授课内容一知半解,自然加重了学习负担,很多成绩不太好的学生便辍学了,而他们的父母也觉得孩子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什么。更让家长担心的是,中学都在城里,孩子们住校,家长又不在身边,没有了学习兴趣,他们就会到社会上混,很容易沾染上一些坏习惯,比如酗酒、吸烟、打架、整天沉溺于网吧。
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是各级政府教育工作的重要指标,但是在西藏,能把学生留在学校里仍然是持久的挑战。江孜比平均水平稍好一点,但是在整个西藏,目前初中毕业生占总人口的比例仍然较低。
不过有一类中学,是很多藏族孩子无比向往的,这就是内地所办的西藏中学或者是西藏班。这些学校是八十年代初胡耀邦总书记视察西藏后所作决策的产物,目的是教育援藏,培养更多的藏族知识青年参与家乡的建设。北京、天津、成都、兰州等大城市相继建立了西藏中学,一些省市的重点中学也都开设了西藏班。由此学成返藏的青年,无不成长为新西藏建设的骨干力量。
西藏中学和西藏班招生时,竞争十分激烈,每年初中只招不到两千名学生,高中的名额更少。一旦考取,所有费用都由各地方政府承担。
贡嘎报考了西藏班的初中部,但是没考上。仁增家希望贡嘎的姐姐次央也报考西藏中学。次央现在在日喀则实验中学上初中三年级,明年可以报考西藏中学的高中班,一旦被录取,不但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还能比较容易地考上理想的内地大学。
仁增家的四个孩子中,次央是最引人注目的,她有一种值得细细品味的美:娇小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温顺的性格。与她的兄弟截然不同的是,次央不但善于表达,而且还很自信。我向晋美兄弟提问时,得到的答案通常只是片言只语,而次央不但说得头头是道,还能引经据典。她渴望将来有一个好工作,让她的父母过上好日子,所以学习非常用功,就是放假也不休息。央宗对我说:“她总是不停地学啊,学啊,都快成一个书虫了,我不知道她像谁。希望次央能考上一个好学校,因为她对家务和农活一窍不通。”
正文 第五章 漫漫求学路(6)
因为次央平时住在日喀则的姑姑家,很少有机会见到,我决定和次旦一起专门去看望次央。
在她姑姑开的小小甜茶馆里,我们一边喝甜茶一边聊天:她哥哥晋美报考的大学,她奶奶去世的时候,家里为了不影响她学习没有通知。当谈到自己的打算时,次央告诉我,她决定不报考内地的西藏中学了。虽然清楚到内地读书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机会,但她觉得,留在日喀则上高中是最好的选择。我很纳闷,她为什么决定不去内地学习了呢?
“假如我现在离开西藏,以后说藏语的机会就不多了。”次央说,“那样的话我的藏文就只有初中水平,这远远不够。”
“但你的汉语不就提高了吗?”我想到了贡嘎和他学习时遇到的困难。
“这和生活在村里不一样,日喀则的汉人很多,他们都不会说藏语。我想学汉语的话,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学。”
她年纪轻轻,却如此有想法,让我很惊讶,而且有些赞赏。次央的想法有些道理。如果她考到内地,接下来的七年里(包括大学四年)都要使用汉语。我们的摄影助理罗丹十二岁考入了北京西藏中学,直到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整整十年里,他基本上没怎么用藏语,给家里写信都用汉文。
也许,次央担心的,不仅仅是忘记藏语。如果到内地上学,作为西藏青年中的佼佼者,虽然她会得到最现代的教育,但是对本族文化、历史、宗教和社会的了解,是否将会停留在中小学阶段?仔细想想,我在她那个年纪,对我们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又理解多少呢?
次央很想到拉萨为两个远走的哥哥送行,尤其是大哥晋美,可能一两年后才能再见面。因为同时供两个大学生,学费都发愁,更不要说回家的路费。今年晋美和嘉措的生活费是把家里所有的余粮都卖了筹集到的,但是明年呢?
但是次旦说,他卜算过了,次央和家里其他的人今天不宜出门。 “我们都去送行,神灵可能会不高兴,说不好翻车,或者让孩子们路上生病,所以就两个孩子、我和日喀则的姑姑去拉萨。”次旦郑重其事地对我解释说。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对于拉萨,次旦和两个孩子并不陌生,然而在拉萨河畔新落成的拉萨火车站,次旦就觉得有点恍恍惚惚的迷茫。车站外观上的藏式风格还透着亲切,但跟着人流走进宽敞明亮的候车大厅,他们就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像一座宫殿,却没有佛菩萨和众神像,地面像镜子一样闪亮,令人目炫。站台上人流如潮,熙来攘往,虽然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目标,但不像八廓街转经的人那样沉着、有序。
一上了火车, 次旦好像变了一个人,婆婆妈妈地反复叮嘱晋美:“一定要吃好!下火车时千万记着带上书!别把东西落在车上。”他又转过身去,对坐在晋美旁边的孩子说:“你们一路上要互相照应着。”
晋美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着膝盖,似乎在打坐。我知道他心里有多么焦虑。今后,他要面对陌生的环境、激烈的竞争、高科技的专业、大城市昂贵的消费。而这一切,都必须他一个人面对了。在他出发前几天,我连连接到电话,他给我念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的新生须知,反复叮嘱我一定要给学校打电话,确保学校会派人到火车站接他。他害怕听不懂西安话;担心学习跟不上——他听说有的学生高考成绩将近五百分;更怕同学们瞧不起他这个西藏农村去的孩子。临行前,晋美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介绍西藏的画册,说:“孙老师,我要带上这本书,让同学们知道我来自这个美丽的地方。”
火车就要开车了,乘务员在催促送客的下车, 次旦挥手向晋美道别。他最后的嘱咐是:“孩子,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次旦对晋美即将面临的世界知之甚少;晋美所学的航天工业技术,次旦可以说一无所知。次旦很难想象三年以后晋美的人生将会发生多大的改变。从西安回来后,他还会让次旦占卜吗?学会了航天技术,晋美还会相信次旦对星相的解释吗?大学毕业了,他会接受次旦给他选定的妻子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吗?
看着次旦蹲在车窗前,隔着玻璃,两眼紧盯着孩子,嘴里再三叮咛,我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使有这些忧虑,次旦还是希望孩子们能走出去,得到他们祈盼的一切。
正思考之间,车站响起了汽笛声,站台的工作人员提醒人们靠后站,火车缓缓地启动了。次旦依依不舍地跟着火车,一直跑到站台的尽头,还不停地招手。久久地,次旦背对着我们,朝着火车开走的方向眺望,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情感世界里。
当我回放这段素材时,看到次旦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站台上,目送火车驶向远方的背影,我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当火车的轰鸣声渐渐变弱,一阵诵经声突然传入我耳中,越来越清晰。我扭头环顾四周,又在画面上反复寻找声音的来源。突然,我意识到,是拍摄时别在次旦绛红色袍子上的无线麦克风,把他最虔诚、最本能的祈祷记录了下来:
“嘛呢叭弥,嘛呢叭弥……”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1)
在宗嘎和嘉措的婚礼上,我们连续拍摄了三十六个小时,疲惫不堪。两天之后,我才缓过劲儿来,但内心的强烈震撼依然没有消退。这桩婚事真的像众人口口声声告诉我的那样美满吗?我无法排解心中的种种疑惑,决定去村里找央宗聊聊,她是过来人,也许能解开我憋在心里的疑问。此行我没带摄影师,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况且也不知央宗愿不愿意在镜头前回答这种问题。
我打算为央宗家的午餐添点特别的食品,便在英雄路的农贸市场买了一个有毛有角、重十四公斤的大牛头放进车里,又给央宗带了一盒治牙疼的消炎药。
天空响晴,碧蓝如洗,树枝光秃秃的,枝丫根根如钢丝般直直伸向空中,牲口都待在棚里懒得挪窝。被犁开、灌过水的田地里结了冰,晶光闪烁,这样封住的冻土就不会被风刮走。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虽然白天有太阳,天气暖洋洋的,但夜间气温会降至零下二十度,年老体弱者尤其难熬,这个月,乡里已经办了三次丧事。
驱车进村这段路程总是令我心情愉快。繁忙的秋收早已结束,其他活动和庆典又开始了。我们不时停下来给牛车让道,车上载着穿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欢快地向我们招手,大概是奔赴某一场婚礼。路旁有一群人在盖房子,有的正把角铁插进泥里做砖头,他们也向我们挥手致意。
“今天你来提问题好吗?我翻译。” 边巴恳求道,“我会羞死的。藏族人不谈这种事,他们只做不说。”我口里应承着,心里却和边巴有同感。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问过拍摄对象一妻多夫的事。毕竟这是他们的私生活,我一直按捺住好奇心,尽量藏起心里的困惑。这种现象为什么在西藏保留了下来?他们如何相处?
以前来西藏,我很少在农村住上这么长的时间。虽知道这里的一些地方还存在一妻多夫制,但也一直以为在“文革”中就被废除了。新中国成立后通过的第一部法律是新《婚姻法》,废除了一夫多妻这种存在了几千年的传统婚姻形式,也禁止了一妻多夫。
“在一妻多夫的家庭里,妇女地位尴尬,身体上受到原始野蛮的习俗的摧残,精神上遭受封建男权的折磨。她们没有任何平等权利,因为每个丈夫都可以轻薄、辱骂甚至打她。” 这是我最近读到的一个国内学者关于一妻多夫现象的研究。报告讲的是过去,似乎一妻多夫现象已经消失。这样的婚姻即使仍然存在,我想可能也只可见于一些偏远村庄的老辈人当中。
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仁增一家,还有我们拍摄的几乎所有人物,婚姻生活都与我们不一样,除了白居寺的三个僧人和乡村医生拉姆。
进了厨房,我们看见央宗正在搅一大坛酿青稞酒用的青稞。她穿着一件红色高领衬衫,外面罩了件黑色羊毛长袍,上面围一块黑布。洛嘎站在她身边,时不时把手伸进罐子,抓点青稞出来。我问央宗:“家里有喜事吗?要是有的话,我们也凑个份子。”说罢,我和边巴把牛头抬过来交给她。
央宗笑吟吟地说:“次旦出去加持村里一家新盖的房子,顿旦去邻居家了,等他回来收拾牛头,给你们做午饭。我在酿青稞酒,是送给新郎嘉措家的礼物,他家的喜事要办上十五天,我们要去参加,沾沾喜气,一定得送点像样的礼物。按常理,要送十五坛青稞酒、半只羊,可是今年家里有丧事,我拿不准该送多少,得跟顿旦和次旦商量。不过肯定要送不少,所以这会儿就得开始做。”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2)
听到央宗自然而然提起婚礼,我如释重负。
我说我感觉这场婚礼不像内地的婚礼那么喜庆,新娘一直伤心欲绝,新郎似乎认为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唯他的弟弟却欢喜雀跃。“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幸福。”我知道这样说不合时宜,央宗听了会觉得不吉利,可是心里的话实在憋不住。
“你的担心多余啦。”央宗柔声说,“我也是这样出嫁的,没人告诉我要嫁给谁,也没人告诉我婆家怎么样。我那会儿刚十七岁,比宗嘎还小,婚礼那天连新郎是谁都没记住,反正不是洛嘎就是顿旦。婚礼上,我从头哭到尾,可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
我问,有没有人告诉过她洛嘎不是正常人。
“没有,没人提过一个字,你能想得出我有多吃惊。” 央宗说。也没人告诉她,将来还要给次旦当老婆。次旦当时才十三岁。“不过兄弟共有一个妻子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她淡淡地说。
她和次旦是什么时候成夫妻的?
“次旦十九岁那年,顿旦问我能不能接受次旦,我没答应,也没拒绝,顿旦就当我答应了。” 央宗说到这儿的时候,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她站起来,从罐子里取出一些青稞晾凉。不过她还是接着说下去了:与次旦结婚没有仪式和庆典,也没领结婚证,只是顿旦找了个借口出门走亲戚而已。
“嫁给三个兄弟怎么过呀?”我直奔主题。
“你看到了,洛嘎和我们不一样。”央宗指了指洛嘎。他瞧着我们,像在听故事,可能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他。
“好多活儿他都不会干。用镰刀,他会把自己割伤;犁地也犁不直;干什么都让人不放心。家里有二十多只羊,可他认不全,要是我们的羊和别家的羊跑到一起——这是常有的事——洛嘎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让他放了几次羊,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五六只。这活儿实在太难为他了。他会喂牛,不过我得先把草料预备好。牛养在院子里,不会丢。”
正说着,洛嘎又揭开盖子,抓出一把青稞,可这次太烫了,他一撒手丢在了桌上。央宗柔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大概在埋怨,然后让他去打点水来。这是我们看到他最常干的差使,有时他背着水进屋,衣服都是湿的。我想那一定很冷,可没听他抱怨过一次。不过今天他不想去打水。央宗轻声细语说了几句,才哄得他不情愿地站起身,从水缸下面抄起黄铜水桶,然后冲我们咧嘴一笑,走了出去。
“多亏有他打水,这活儿可不轻,每天家里用的和牲口喝的水要不少。我们教了他三个月,开始时他险些栽到井里,后来又老是把桶掉下去,要么就把水溅一身,到家的时候桶差不多已空了。好在最后总算学会了。”
“洛嘎话多吗?”我问央宗。
“洛嘎爱说话,不过不全是跟我们说。” 央宗说,“拌嘴啦,商量事,在家里听见什么,就出去学舌,简直就是个孩子,真让人难为情。”
我了解央宗的苦衷。一周前,家里来了客人,洛嘎特别兴奋。央宗在厨房给客人倒酥油茶,可洛嘎要给客人青稞酒。青稞酒只拿来招待亲朋好友,这话当着客人不好对洛嘎讲,央宗只好说,酒还没酿好。洛嘎一听就急了,一个劲儿说央宗搞错了——“酿好了,没错!”结果大家都很尴尬。
我满心好奇,可是不知怎样开口问:洛嘎知道央宗是谁吗?知道她是他的老婆吗?他们有亲密的关系吗?她对他发过脾气吗?他提出过性要求吗?他有那种能力吗?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3)
正胡思乱想,洛嘎打水回来了。央宗起身从他背上取下水桶,把水倒进门后的黄铜大水缸。我叫洛嘎坐到炉边暖暖手。边巴凑上去对洛嘎说:“你今天真能干,央宗让你晚上在她床上睡,你喜欢吗?” 洛嘎只是咧着嘴巴呵呵笑。我也笑了,不过我不知道洛嘎懂不懂边巴的意思。
“你们笑什么呢?”正取笑间,顿旦走进厨房,开口问道。他满身灰尘,头发和夹克几乎全白。大家一齐转脸瞧着他。央宗帮他脱去外衣,在塑料脸盆里倒了水,放了块香皂。顿旦一边洗脸一边告诉我们,邻居正在盖房子,因为工料没算对,砖不够用了,让他给出出主意加快进度。央宗专注地听顿旦说话,然后斟了一杯青稞酒,指指地上的牛头说:“这是他们特地给你买的,所以今天的午饭由你做。” 顿旦一口把青稞酒干了,提起牛头、斧头和案板走到门外收拾去了。央宗又端了些青稞酒跟了出去,洛嘎拿着一个大金属盘子跟在她身后。
等她回来,我把话题引向顿旦与她的关系。
“顿旦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央宗一脸幸福地说,“结婚两年后,我们生了大儿子,没多久又生了老二。”
二十年来,他们似乎很知足。家里二十四亩地大部分由顿旦管,在播种和收获的季节,只要需要,央宗就去帮忙。其余时间她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照料孩子、招待次旦的病人、喂牛、挤奶、做酥油、晒牛粪、用羊毛纺线、织毯子。
“不用告诉顿旦该干什么,他也用不着别人催,总是该干啥就干啥。” 央宗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要是家里需要买什么东西,我们两人商量好,再问问次旦。地里的事,顿旦和我说了算。”
央宗说,顿旦像所有藏族男人一样爱喝酒,有时也喝醉。“不过他从没对我发过脾气,一次也没有,也从没动过我一个指头。喝醉了酒,就乖乖地缩起来睡觉,睡得可沉呢。” 央宗话里充满柔情。他们偶尔也会为家庭琐事争吵。“连你们这样的文化人,也难保不跟家里人拌嘴。”她指了指我和边巴,接着说,“我们有时候为孩子的事拌几句嘴。可谁也没骂过谁。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停了一会儿,她喃喃道:“我觉得用不着跟顿旦拘礼。”
央宗的话让我想起不久前他俩相处的一幕。
当时,顿旦正在用六层毛毡缝一双鞋底,这是家里唯一不用女人做的活儿,因为鞋底实在太硬了。央宗坐在他旁边,把家里剪的羊毛纺成线,用来做毛毯和口袋。
看着这对夫妻,我心里充满温馨的感觉。两人看上去和谐极了,边干活边说话,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我带来了几只橘子,顿旦剥开一个,闻了闻橘子皮,吃了一瓣,细嚼慢品,再舔舔流到嘴唇上的橘汁,一脸的心满意足。然后,这个身高一米九、高大健壮的男人又掰了一瓣橘子,递给央宗。她接了过去,温柔、感激的微笑漫上双颊。她生了一张宽而长的鹅蛋脸,说不上漂亮,但很大方,眼睛又黑又大,牙齿洁白整齐,一笑起来,整张脸都熠熠生辉。
也许我对这小小的一幕过分解读了。我还想问央宗一些问题,可边巴说饿了,于是我跟着央宗出去看牛头收拾得怎么样了。牛角被剁下来放在一边,可以拿去做鼻烟瓶。牛皮也被仔细剥掉,日后可以用来补东西,或者晾干了包在篮子的外面。但是顿旦还没收拾完,他干活一丝不苟,把卡在牙齿缝里的草拽出来后,再用一把旧牙刷刷掉牙龈上的黑色污渍。央宗建议说先把洗好的一半拿去炖,不然午饭就会变成晚饭了。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4)
突然,我听到辚辚的马车声由远而近,最后在楼下停住。
“是次旦。” 央宗告诉我们,“请他去给房子做法事的人家送他回来了。”
果然,身穿紫红色袍子、头戴软毡帽的次旦爬上楼梯,手里拿着鼓和钹。
我从次旦手里把鼓拿过来,跟着他进了厨房。央宗取出次旦的杯子,那是个带银盖的木杯,然后用毛巾擦了擦,斟上一杯茶,双手端给他。她对次旦非常尊敬,甚至可说是恭敬,简直像仆人伺候主人,不像和顿旦在一起那么轻松。
我和次旦聊起路上的见闻。他说:“你说对了,乡亲们每到冬天就挺清闲,可我闲不下来。”这个星期他还要主持两场婚礼,乡里每座新房子都要等他做过法事后才能动工,冬季总有更多的葬礼。今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现在需要休息一会儿,于是进了经堂。
次旦和我们相处时无拘无束。我对央宗说,她在次旦面前太拘礼,不像和顿旦一起那么轻松。
“次旦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法师,比我们有知识,我尊敬他。”
“你和他吵嘴吗?”
“不吵,他对我挺好的,我们从没吵过架,不过有时候他也数落我几句。”
“为什么?”
“哦,就为点小事。每天都有人来找他,要是我手上正忙着家务,没马上给客人倒茶,他就会不高兴。还有几次我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就生气了。除了这些,我们关系很好。”
我想起早上给她买的消炎药,就问:“既然次旦法师在家,怎么不让他帮你治牙?你不相信他的法力吗?”每次我们到村里来,总是先给仁增家打电话,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央宗总是让我们带药。
“你看他多忙啊,回到家,总是那么累。”
“再忙再累也有工夫抱住你漂亮的脸蛋儿亲啊。”边巴这是在打趣次旦治牙疼的看家招数——念经、往病人脸上吐唾沫。有一次我问次旦,他给不给央宗治病。他说:“我给她药粉,可她总是没耐心等药发功。有一回智齿疼,她就跑去把牙拔了,脸肿得像只气球,全村人都笑话她。”也许是念及自己的名声,他加了一句:“有时候,同样的法术用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就不灵了。”
炉子上的高压锅嘶嘶地冒着气。央宗进次旦的房间添了好几次茶,又出来把煮青稞的水倒进装泔水的桶里,再往锅里加进一些青稞,然后让洛嘎拿到外面去喂牛。等央宗回来,我问她能不能只和一个丈夫过日子。边巴用胳膊肘轻轻顶了我一下,提醒我别得寸进尺。
央宗揭开高压锅盖,蒸汽一下子涌了出来。此时是下午三点,牛头终于做好了。
洛嘎拍着手,又蹦又跳,开心得像个孩子,央宗让他去叫次旦和顿旦,然后把盛了肉的盘盘碗碗端给我们。
我拿起一块肉,在她调的辣椒酱里蘸了蘸。煮肉时只加了水和盐,味道却鲜美至极,真让人难以置信。
央宗自己没动筷子,她在给我们做糌粑,用一个小牛皮袋子把糌粑挤成香肠形状,递给我们,一人一块。
看着几个男人围在她身边,让人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央宗是家里的顶梁柱。藏族人有这样的说法:“一个好家庭里一妻多夫,一个好妻子能团结所有兄弟。”显然,她是联结兄弟的纽带,是个好女人。
关于藏族妇女独特的社会地位,我最开始是从《西游记》里了解到的。
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路上途经的女儿国据说就在藏地。国中没有男人,女人喝“子母河”的水受孕。女王对谦逊、博学的玄奘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美貌、王国和爱全部奉献出来。可是唐僧拒绝了,为的是继续西行求取佛祖的真经。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5)
儿时的我听到这个故事,就渴望自己生活在女儿国。
汉族对女性的态度截然不同。我父亲是个老党员,可他更信奉孔子的名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里没有男孩,我是家中的第三个女儿,可以说是多余之人。父亲的忽视和动辄拳脚相加,使我一心想离家出走,甚至开始一点点把压岁钱攒起来,把妈妈剪掉的头发、破铜烂铁都收集起来,卖给收破烂的人。那时,我希望跑到一个有人欣赏、有人爱的地方。
长大后,知道《西游记》中的女儿国确有其地,在今天四川的藏区。《旧唐书》称该国习俗是“重妇人而轻丈夫”,并由女王一统天下。可惜她的统治没能长久,公元七世纪此国被吐蕃王朝所灭,但其影响却流传深远。
关于藏族妇女所享有的较高社会地位,不仅中国史书有记载,很多近现代到西藏的外国探险家也感到惊讶。尤其是二十世纪初到西藏的日本僧人河口慧海,虽然他名义上是为了求法,暗地里却是为日本国收集情报,不管在他收集的情报里有没有写到,但是西藏妇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及男女平等,藏族妇女的地位之高可能超出了西方女权运动的理想。”河口记录下的藏族妇女的权利包括:可以继承父亲的财产;如果离婚,可以保留从娘家带来的财产,并得到丈夫家的补偿;另外,离婚的妇女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再婚。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藏族妇女如此受尊重,于是问顿旦和次旦。
次旦说:“你知道,我们有很多大神是女神。比如度母,她是我们最喜欢的女神,每座神殿、寺庙,每一户藏民家都看得到她。我们相信她能让祈祷应验。我们总是把她的咒语挂在嘴上,妖魔鬼怪才不敢来加害,因为它们一听到咒语,以为度母降临,赶快逃跑了。”
“班丹拉姆是另一位重要的女神,”次旦接着说,“我们有几位护法神,她是唯一的女护法神。”
我曾在拉萨的大昭寺见过班丹拉姆的塑像。她不仅是大昭寺,也是拉萨城和###喇嘛的保护神。在大昭寺三楼的护法神殿里,她火红的头发倒立着,三只眼,怒目圆睁,满脸凶相,手持装满鲜血的头盖骨,坐在挂着尸体的骡子背上。她的模样令人害怕,她的传说更令人吃惊。据说她以前是阎王的妻子,并与阎王有一个儿子。由预言得知,她的儿子以后将会变成佛教的敌人,迫害佛教信徒,于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剥了他的皮做成鞍具,套在骡子上,然后骑着这头骡子,逃出她丈夫管辖的黑暗地狱。
格勒博士赞同意大利著名藏学家图齐的观点:把一个凶相毕露而且六亲不认的女魔作为护法神,把世间极度的恶与极度的善相提并论,更能突出弘扬佛法和保护佛法的重要性,这是藏传佛教的独到之处。
“但班丹拉姆有点不规矩。”边巴开玩笑地说,“她有个情郎,可是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还有两周就到他们约会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边巴的话,于是用眼神向次旦求证。他点了点头。
“她见到情人,会发生什么事?”
“班丹拉姆——至少她在大昭寺的其中一个法相——会被大昭寺的僧人抬到拉萨河畔。她的情人被人从别的寺庙里抬到河的对岸。他们只能匆匆看对方一眼,就被急急忙忙地送回他们的‘宫殿’。”
边巴说,这天可以说是藏族的妇女节,或者说就像情人节一样。女人可以向任何男人索要礼物,甚至向陌生人要,男人不能拒绝。去年他老婆和她的女伴们光是从公司的男同事那里,就讨了近四千块钱。“她们好好地大吃了一顿。”边巴羡慕地说。
正文 第八章 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6)
央宗津津有味地听完,然后说:“可是藏语里管女人叫西喀达玛,意思是‘出身卑贱’。”
我抬眼看她,她平静如常,不过我注意到她额头的皱纹好深。家庭中,责任意味着无尽的操劳。听央宗谈论服侍三个丈夫、四个孩子、几十亩地、十头牛、二十只羊,我惭愧不已。我与她年龄不相上下,可是工作和一个丈夫就把我忙得团团转,别提两个或三个丈夫了。当我由衷欣赏她的自由,特别是在与汉族妇女相比较时,却忘记了西藏与其他地方一样,依然是男人的天下。
其实从佛经里不难找到贬损女人的话。说女人乃五漏之身,犹有五障,所以有三十二种疾病的苦报,而男人没有这些病。女人比男人少七世的修行,所以女人必须再积德行善修行七世,才能再世为男身。
无数藏族妇女皈依佛门,但大多湮没无闻。一位人类学家曾在十一世纪、十二世纪的文献中收集关于藏族尼姑的数据,发现只有少数出名的尼姑有文字记载,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高僧中有百分之九十八见于文字。
“你肯定知道朗萨姑娘的故事,她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年楚河边,去日喀则会经过那里。” 央宗说着,递给我一杯绿茶,给其他人斟上酥油茶。
我确实知道。《朗萨姑娘》是最有名的藏戏之一。第一次是在江孜郊外的一座寺院里看到的。当时我刚来西藏不久,听不懂戏文,可是从观众的表情看得出他们有多动情,他们大笑、大叫、惊恐、欢呼雀跃,一位老妇人长时间地匍匐在地,膜拜不已。后来和几个观众聊过,我才明白过来。
故事发生在十二世纪的江孜。朗萨是一位“面容姿态孔雀般美丽,歌喉画眉般婉转,顾盼之间彩虹般光彩照人”的年轻女子。当地有权有势的山官扎钦巴相中了她,逼她嫁给儿子查巴桑珠。桑珠的妹妹很妒忌,编造了恶毒的谎言,说朗萨找了个乞丐做情人。听信谎言的丈夫差点把朗萨打死。朗萨决计抛却红尘,儿子求她不要撇下自己,唱道:
没有了你,妈妈,
我就像折断双翅的小鸟,
奋力高飞,
却徒然跌向大地。
母亲答道:
不要像游鱼依恋小湖般离不开我,
我和湖水一样都有干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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