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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学林点将录

_2 现代学林点将录(现代)
  
  按:满人早在入关前已开始汉化,故清初即能出现纳兰性德、曹雪芹两大汉文学宗匠;降至清末,军政羸弱不振,而尚文轻武的风气更甚,故艺文学术皆人才济济。精于书画者如于非闇、溥雪斋、溥儒(心畬)、启功(元白),擅于文学者如宝廷、毓朗(馀痴生)、宝熙、老舍,邃于学问者如盛昱、震钧(唐晏)、金梁、罗常培、常书鸿、姜书阁、吴晓铃,杨氏亦其中佼佼者。则八旗子弟,固以武功始,而以文学终矣。
  
  诗曰:同光逝水已滔滔,诗史连篇亦苦劳。不见艺林启元白,八旗末代尽风骚。
  
11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于省吾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于省吾(1896-1984),字思泊,号夙兴叟,室名双剑誃、泽螺居;辽宁海城人。
  
  《甲骨文字集释》的编著者李孝定曾表示:外国有语源学,而无文字学;西方汉学家如高本汉,治中国音韵学极杰出,但于文字学则较隔膜;故中国文字学有极强的本土性,而甲骨文研究尤甚。所言似有理致。盖近代以来中国语言学的堂奥,已为西洋人捷足先登,惟文字学仍由国人一手垄断。而论近代中国文字学的光彩,必以甲骨文研究为冠冕;论考释甲骨文之既多且精,又必推于省吾为第一人。于氏自谦“用力多而成功少。专就甲骨文字来说,我所新识的字,和对已识之字在音读义训方面纠正旧说之误而提出新解,总共还不到三百”,然而此三百之数,已占当时所能释读文字的近四分之一,而且其中多属奇文难字。
  
  于氏释读甲骨之作,民国时先后刊行《双剑誃殷契骈枝》及《续编》、《三编》,他当时指罗振玉、王国维“饶有发明,然于文字仅为初步之撢索,犹未能究极本原,凑入单微也”,隐然以超越前贤自任;晚年删定旧文,增补新作,重编为《甲骨文字释林》。在方法上,除对字形及其音义关系作合理分析之外,“并寻出每一字横向的同一时期的相互关系,以及纵向的先后时期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规律”,辅以考古图像、古籍训诂资料,多方参验,以求其是。此外,更引入民族学方法,如据图腾崇拜破解商代铜器铭文“玄鸟妇”之谜,据原始民族以热石煮肉法析读“庶”的字源,其境界已超出单纯的文字学之上。
  
  于氏另一方面的贡献,是以甲骨金文资料校订先秦文献,包括群经、诸子十数种,皆以“新证”命名。内容大抵为校定文字,考证辞义,可谓清人王念孙、俞樾之续。按:古籍校理之学,至王念孙已达巅峰,论文献的熟悉、辨析的精辟,后人已无以过之;惟于氏生于近世,有清儒所不及见的新材料,故犹能于王念孙之后,另辟学术山头。
  
  1955年,于氏被匡亚明礼聘为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改为吉林大学)教授,一开始声言“不参加政治活动”;而终亦和光同尘,与世周旋,并苦读马列著作,尤其重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故他考释文字,亦不免趋时从俗,认为“研究古文字的主要目的,是为探讨古代史、尤其是探讨古代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史服务的”,并举出甲骨文中表现人身蹂躙、捆缚、关押、肉刑、火刑、陷人以祭、砍头以祭的字形为例,以证明“商代统治阶级对于人民群众的践踏和刑杀,极残暴之能事”。
  
  于氏壮年时曾自撰联语云:“书不读秦汉以下,志常在名利之间。”所谓“书不读秦汉以下”,当然是自述其治学取向;而“志常在名利之间”,虽属自嘲,亦事出有因。
  
  罗继祖回忆,于氏初到东北人民大学时,“颇斤斤于级别,曾语我,如我评级在容庚商承祚之下,叫我怎么出去见人?矜持十足。后知评为二级(其时学部委员才得评一级),与容商同,于是默无言。”此即于氏的好名。
  
  于氏早年曾任东北巨头杨宇霆秘书,甚受赏识,遂得奉天(今沈阳)省城税捐局局长的肥缺。九一八事变之后,乃挟巨资移居北京,大力搜罗古文字、古器物以作研讨,仅商周重宝即多达二百余件。故“文革”时有人骂他为“古董商”。他亦时常自称:“在读书人中,我是有钱的;在有钱人中,我是有学问的。”此即于氏的言利。则天富星李应一席,非此公莫属。
  
  按:清末以至民国,知识阶级的经济地位仍高,如于氏之兼学问家与收藏家于一身者,固大有人在。如罗振玉、马衡、容庚、商承祚之于古器物、书画,叶德辉、傅增湘、伦明、朱希祖、吴梅、邓之诚、郑振铎、谢国桢之于古籍,陈垣之于书画、清人手稿,陈梦家之于明式家俱,等等皆是。至于晚近,大陆如黄永年(古籍)、王贵忱(钱币文献、学人信札)、周振鹤(近代文献),海外如杜维善(古钱币)、关善明(古玻璃),犹有前辈余风,然亦不可多得矣。
  
  于氏门下,有姚孝遂、林沄、何琳仪、曹锦炎、黄锡全、吴振武等,实为当代古文字学的头号重镇。
  
  诗曰:税局经年几万金,卜辞释字竟如林。旁人若问平生志,却道不离名利心。
12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冯友兰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室名三松堂;河南唐河人。
  
  按传统的学术观念,哲学(义理之学)为学问中心,近人如太虚称“中国民族文化,哲学乃是主脑”,冯友兰云“叙述一时代一民族之历史而不及其哲学,则如‘画龙不点睛’”,又谓“哲学是太上科学”。承此风气,哲学史或思想史的研治,亦居于现代学术主流。近代以来治中国哲学史者,以胡适开疆辟地,始开风气,以冯友兰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冯氏晚年比较自己与胡适的异同,曾有准确的分疏:“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资料的真伪,文字的考证,占了很大的篇幅,而对于哲学家们的哲学思想,则讲得不够透,不够细。……我的《中国哲学史》在对于各家的哲学思想的了解和体会这一方面讲得比较多。”盖胡适虽亦哲学专业出身,但他认同“哲学取消论”,尤其不满形而上学,治哲学史实取史学本位;而冯氏则反之,自身认同实在主义的正统哲学,治哲学史取哲学本位。故胡氏偏重文本的历史考辨,即所谓“外在解释”;而冯氏则偏重思想的系统分析,即所谓“内在解释”。冯氏的优胜处,尤在于能借鉴西洋哲学的逻辑分析方法,清晰地梳理中国传统哲学,并融会贯通,化繁为简。
  
  五十年代以后,冯氏弃旧趋新,否定自我,“向党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缴械投降,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队伍中重新做一个小兵”。六十年代更另起炉灶,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书前题词有云:“望道便惊天地宽,南针廿载溯延安。”所谓“望道”之道,就是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示的道路。
  
  《新编》在六十年代仅完成两卷,八十年代以后,冯氏重作修订,去世前最终完成七卷本《新编》。冯氏在写完末卷《中国现代哲学史》后,自觉已臻“海阔天空我自飞”的境界,并表示“如果有人不以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为王船山矣”。其实《新编》的识见,殊未能超出八十年代的思想气候,当时所谓“非常可怪之论”,如批判太平天国的神权政治、指出毛泽东的极左思想错误,今日视之,固卑之无甚高论。所谓“海阔天空我自飞”,近乎鸡鸭展翅耳。故论《新编》的纯学术价值,远不能与早年的《中国哲学史》相匹,惟可见作者本人的思想变迁而已。
  
  藉《中国哲学史》一书,冯氏得以确立学院派地位,乃另著“贞元六书”,提出其复古的哲学体系;此亦如钱穆凭考据学扬名立万,转而有非考据学的《国史大纲》之作。“贞元六书”为哲学,《国史大纲》为史学,各成一家言,而皆成书于抗战期间,皆成为文化保守思潮的代表作。
  
  冯氏的哲学体系,以理学始,以理性主义展开,而以心学终,归结于神秘主义。其神秘气味最体现于《新原人》的人生四重境界说:“自然境界”,混沌未开;“功利境界”,为己为利;“道德境界”,为人为公;“天地境界”,万物皆备于我,我与宇宙同一。而人生境界的高低,则取决于个人对宇宙人生“觉解”的高低,正所谓“迷则为凡,悟则为圣”。与此相呼应,冯氏更一再强调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实际知识,而在于提高精神境界。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从“土改”的粉饰太平,到“批林批孔”的为王前驱,纵不必深责,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从迎合蒋介石,到歌颂毛泽东,乃致媚谄江青,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冯氏哲学虽极高明,又何补于冯氏本人的精神境界?
  
  西南联大时期,冯氏曾路遇金岳霖,金氏开玩笑道:“芝生,到什么境界了?”冯答曰:“到了天地境界了。”遂相顾大笑而去。可惜“天地境界”云云,终不过是虚言逛语耳。
  
  冯氏在抗战时始蓄须,与闻一多的胡子齐名,故拟为美髯公朱仝。
  
  诗曰:哲学新编墨未浓,韶山溪口几攀龙。人生境界凭君说,君到人生第几重。
  
13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萧公权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萧公权(1897-1981),原名笃平,号迹园;江西泰和人。
  
  海通以还,西方近代思想学术,亦紧随坚船利炮逼人而来,国人论学,遂有新旧中西之争。就此,王国维力主“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王氏所言,移以论近世学人及学术史,亦甚贴切。盖仅趋慕西学新学者,大抵追随人后,易失之浅;而仅株守中学旧学者,不免闭门造车,易失之陋。惟有抱负西方知识背景,而立足中国古典学问,兼具新眼光与旧传统,始能突过前人。以政治学为例,如罗隆基、殷海光、顾准诸人,西学淹通而中学薄弱,思辨成绩终不能与西人分庭抗礼;萧公权则以西方政治学视野,考掘中国传统政治思想,遂能有第一流的独特贡献。
  
  政治学之引入中国,初期以日本为媒介,当时名家如梁启超、高一涵都有留日背景;二十年代以后乃直赴西天取经,尤以美国为重镇,后起之秀如张奚若、浦薛凤、钱端升皆留美出身,萧氏亦其中之龙象。
  
  萧氏在美受教于多位政治学名师,1926年获康乃尔大学哲学博士,次年其博士论文《政治多元论》(Political Pluralism:A Study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Theory)即在伦敦出版,甚受西方学界佳评。萧氏认同政治一元论,主张国家主权不可分割,质疑当时流行的政治多元论,包括英国政治思想名流拉斯基;而拉氏所撰书评,亦乐于承认萧著“才力与魅力均巨”。何炳棣指出,二十世纪中国留学生所作博士论文,一出版即有国际声誉者,仅得两例:一为陈体强《有关承认的国际法》(The Lnternational Law of Recognition),另一即为萧著。
  
  萧氏于近代政治学已登堂入室,但返国之后,既出于个人自觉,亦由于教学需要,开始讲授、研治中国政治思想。在清华大学时印成讲义《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至抗战期间避居农家,终完成通贯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自先秦诸子以迄辛亥革命,凡七十余万言。浦薛凤论西洋政治思想史时引言曰:“历史学而无政治学,犹有花而无果;政治学而无历史学,犹有树而无根。”而萧氏合政治学、历史学于一,则根深果茂者矣。
  
  按:以中国政治思想史为名义的撰作,并不自萧氏始,但或为粗枝大叶的急就章,或为名不副实的断代史。而萧氏不仅在政治学素养上超越群侪,在原始史料的积累上亦无与伦比,故此书一出,群雄失色,至今无与争锋者。此后论中国政治思想史,无不视萧氏为魁首,论者有谓“……中国通史是钱宾四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哲学史是冯友兰先生踏进去的;中国佛教史是汤用彤先生踏进去的;中国外交史是蒋廷黻先生首先踏进去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则是萧公权先生踏进去的”。
  
  萧氏1949年以后定居美国,应当时中国研究取向之需,著《中国乡村》,重在描述近世中国社会的基层控制;又作《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对康有为作偏向同情的理解。
  
  萧氏的学问取径,大体以社会科学观念治史,以通观胜,而不以考据胜,以分析胜,而不以发明胜。他将“以学心读,以平心取,以公心述”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亦可略见其宗旨。他以政治学为志业,却拒绝以政治为职业,始终保持纯学人的身份;他的学术专业以西洋社会科学为宗,而他的文学趣味却归于中国本位的旧诗词。政治学与诗歌,几为两端,而他一身兼之,这似是他的矛盾,其实是他的包容。
  
  抗战时萧氏漂泊西南,兼职于成都燕京大学(后迁往华西协和大学所在的华西坝),与陈寅恪、吴宓(雨僧)、李方桂共事,一时有“四大名旦”之号。萧氏与陈、李各有专长,以后同登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之列;惟吴宓仅以反新文化运动闻名,以教授西洋文学为业,其学终无所成,殊不足与为伍也。
  
  诗曰:政学师夷已上乘,归来故纸十年灯。华西坝上称名旦,四大如何共雨僧?
14天伤星行者武松 陶希圣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陶希圣(1899-1988),原名汇曾;湖北黄冈人。
  
  近半世纪以来,唯物史观已成史学马家店的专利;但在民国时期,尤其三四十年代以前,唯物史观实为国、共两党共享的意识形态。以唯物史观治史,当时亦可分作左、右两系,各以郭沫若、陶希圣为巨擘,尤以陶氏开拓在先。
  
  陶氏早年就读北京大学法律门(系),其知识背景为西方社会科学,而以法学为重心;大学时精读英人梅因的《古代法》,以后更将奥本海默的《国家论》视作“表现我自己的社会史观的方法论”。除唯物史观以外,其历史思辨实得力于此。自1928年始,陶氏在《新生命》月刊连续发表评论,次年结集为《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一时洛阳纸贵,成为“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先声。
  
  按:1927年国民党清共之后,大革命烟消云散,左翼知识分子自政治前线退居文化幕后,遂将现实中的革命路线之争带入知识领域,引发关于中国当前社会及古代社会史性质的大论战。论战大略可分三派:一为国民党左派(改组派),认为中国封建制度早已终结,但封建势力却长期存在;一为中共干部派,指中国为封建或半封建社会;一为托派(中共异端),相信中国社会性质已属资本主义。三派无不以唯物史观为前提,力图将中国历史嵌入马克思的理论魔方之中,而皆不免于方枘圆凿。陶氏即改组派的旗手,在论战前后实管领一时风骚。
  
  不过,陶氏作为亲国民党的学术新贵,其《史的分析》对旧中国社会、旧知识阶层(士大夫)的批判,虽有己见,而终不免于党见,尚未能稳入著述之林。这一时期,陶氏拼命著书,有《中国封建社会史》、《法律学之基础知识》、《革命论之基础知识》、《中国社会现象拾零》、《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西汉经济史》、《中国政治思想史》等,多属大题小做,自不免粗疏之讥;《辩士与游侠》析论东周时代士(文)与侠(武)的兴起,《婚姻与家族》鸟瞰宗法与大家族的制度轮廓,虽戋戋小册,而皆具特识,反倒不可轻易错过。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唯物史观蔚为新潮,居于主流的实证主义,一时亦有明日黄花之感。作为实证主义的代言人,胡适曾以陶氏为例,对唯物史观作出局部反击,批评他们“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具体的历史事实”。胡适所言,虽甚中其病,然而在此以前,陶氏实已自悔冒失,承认唯物史观有“为公式而牺牲材料”的毛病,提出要从史实入手,“多找具体的现象,少谈抽象的名词”。此后,其宗旨渐由理论先行,转向史料本位;由立足当下政治,转向寻求历史真相。他一方面在北大设立经济史研究室,以整理唐代以后的经济史料为志业;同时创办《食货》半月刊,祭出中国经济社会史的旗号。
  
  《食货》汇集新老经济史学人于一炉,在当时声势甚盛,与顾颉刚主编的《禹贡》平分秋色。陶氏也跟顾颉刚一般,发掘青年才俊甚多,又喜欢通过合作著书的方式提拔学生,如与鞠清远合著《唐代经济史》,与沈巨尘(任远)合著《秦汉政治制度》、《明清政治制度》,与武仙卿合著《南北朝经济史》,中国史学界自此遂增“食货学派”之目。此外,非嫡系的杨联陞、全汉升,亦深受其启发。中国社会史研讨风气的展开,可谓陶氏在史学上的最大贡献,也是唯物史观对中国史研究所产生的最积极影响。
  
  陶氏平生未成一部系统谨严的专著,但他能开宗立派,割据一方,虽不足以逐鹿中原,亦自成偏霸之局。
  
  抗战爆发后,陶氏弃学从政,但对抗战持悲观态度,与胡适、周佛海、高宗武等同为所谓“低调俱乐部”成员。当时对日政策,或战或和,前途晦暗不明,实皆为政治赌博;陶氏力持主和不等于投降之见,故追随汪精卫,参与对日的“和平运动”。直到1940年汪日密约签订,眼见日方无信,汪派被迫退让,已超出主权国家的政治底线,陶氏遂回头是岸,与高宗武一起反出曹营,是为现代史上的“高陶事件”。
  
  此后,他任蒋介石幕僚,蒋氏《中国之命运》、《苏俄在中国》,皆出其手笔。《中国之命运》的主旨,在于鼓吹旧道德,拒绝新思潮,既反对共产主义,亦批判自由主义,意图拟定抗战后的建国方略。然而一卷空文,终为赤潮淹没,中国到底走向另一种命运矣。
  
  四子陶晋生,治宋辽金史,台湾中研院院士;1971年助陶氏将《食货》复刊。
  
  诗曰:唯物文章倚马才,当年和点费疑猜。神州命运君亲见,洪洪滔滔剩一台。
  
15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钱锺书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容安馆,笔名中书君;江苏无锡人。
  
  自文献引证角度而言,钱锺书早年的《谈艺录》可算最渊博的诗话,晚年的《管锥编》更是文献积累的登峰造极,为他赢得“当代第一博学鸿儒”之誉。然而在相当程度上,博学乃钱氏有意示人的公共形象,是外在的学术面相,不过藉此以压倒崇拜材料的文学考证派,非即其庐山面目也。
  
  表面上看,钱氏横贯中西,广涉四部,但论学术趣味,他视野所及,始终以语文修辞现象为中心,大体不出词章之学的范围。《管锥编》形式上虽以古籍为单位,其实并非以古籍为真正的研究对象,古今中外经史子集之书,不过供其驱遣,贡献章句的零砖碎瓦,以成就其七宝楼台。他实在是现代的文心雕龙主义者,其长处不在训诂的发明,而在辞例的会通;其取径既非比较语言学,亦非比较文学,勉强名之,可称比较修辞学欤?借用伯林的比喻,他看似无所不知的狐狸,而实为兴趣单一的刺猬。
  
  另一方面,钱氏以博极群书而惊世骇俗,但论学术性格,他绝非文献家、考据家,而是古典意义的评点家,或者说是现代意义的批评家。因此他对胡适派的文学史考证,或陈寅恪式的以诗证史,皆深表不满。《谈艺录》旁征博引,可视为适应现代学术规范的随顺世缘之作,钱氏批评的锋芒,只能收敛于文献的深林密叶之中;而他青年时代批注的《石语》(陈衍语录)虽篇幅寥寥,但他与前辈一唱一和,贬抑时流,却更可见其狂狷的真性情。则以《谈艺录》为表,以《石语》为里,钱氏其人其学,可以得其近似矣。
  
  故钱氏平生旨趣,可归结为“谈艺”二字:“谈”者,所好在于赏鉴批评;“艺”者,所重在于艺文词藻。
  
  按:钱氏谈艺固然笔挟风霜,论人尤为口无遮拦,一如今日之酷评家。如作文描画其师吴宓,却“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致”;在小说《猫》中,以窝囊的李建侯、风流的爱默两夫妇影射梁思成、林徽音;在西南联大时声言“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以后在私秘的《容安馆日札》中,谈艺之余的评人更见苛刻,于并世名流如冒广生(鹤亭)、邓之诚、谭戒甫、陈寅恪、钱仲联诸公,多肆意讥弹。近时范旭仑作《容安馆品藻录》,一一为之钩沉索隐,并添油加醋,顺风煽火,直可谓《容安馆毁人录》;自好事者观之,是为钱氏功臣,而自钱夫人观之,则为钱氏罪人。
  
  《管锥编》之成书,得力于钱氏日积月累的读书心得,其中自《容安馆日札》取材亦甚多;《日札》始作于五十年代思想改造运动时,则《管锥编》可视作1949年以后钱氏个人的心力所萃,更可代表1949年以后大陆文史之学的结穴。盖此数十年间,政治气候肃杀,文化界动则得辄,知识分子惟有从公共思想遁入冷僻学术,亦如文字狱促进清儒由义理之学遁入考据之学。而《管锥编》极材料堆彻之能事,更以简约古雅的文言出之,拒俗众于千里,正隐约可见钱氏“避席畏闻文字狱”的心理。
  
  按:钱氏在完成《围城》后,本拟另撰长篇《百合心》,并已成稿两万字,至1949年后却不了了之;与此类似,沈从文、施蛰存五十年代后亦由文学转向学术,沈攻服饰文物,施治金石碑版。此缘当时文学须直接服务于政治,而文博研究尚能稍远于时事也。施氏更自嘲“一九五八年以后,几乎有二十年,生活也岑寂得很。我就学习鲁迅……抄写古碑。这是一个讽刺。因为鲁迅从古碑走向革命,而我是从革命走向古碑”。则《管锥编》亦钱氏之古碑耳。钱氏亦同于沈、施,藉治学为避世,可谓“学遁”矣。
  
  现代学人兼习旧体诗文者,举不胜举,而能兼新文学创作者亦复不少,沈、施以外,如鲁迅、郭沫若、郑振铎、闻一多、冯沅君、陈梦家比比皆是。而钱氏尤个中翘楚,既以《围城》鸣世,复以《槐聚诗存》传世,新旧文学皆臻巅峰。以其学问、文采两手皆硬,故拟为双枪将董平。
  
  钱氏藏书极少,这与他读书之多,恰成“残酷的对照”。又,他在《围城》中曾说“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这种图书馆观,与他勤上图书馆的习惯,又成“残酷的对照”。
  
  父钱基博,旧派的国学名家,著作甚富。
  
诗曰:胸罗万卷似围城,道是逃名已盛名。谈艺论人亦苛刻,本来高士是狂生。
16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郭沫若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郭沫若(1892-1978),原名开贞,后改沫若,号鼎堂;四川乐山人。
  
  1949年以后,大陆史界独尊唯物,共推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为三老而不名,复以吕振羽、侯外庐、李亚农等羽翼左右。到如今时过境迁,唯物史观已成刍狗,当年诸大老的声名亦趋于黯淡,惟郭、侯二氏身价虽跌而不坠耳。
  
  郭氏早年以新文学名,为创造社要角,1927年国共分裂后被国民党通缉,遂亡命日本。在不足两年间,他即以摩尔根、恩格斯学说为指南,以纸上的《周易》、《诗经》、《尚书》及地下的卜辞、金文为史料基础,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他自视此书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的续篇”,并得意地宣称:“谈‘国故’的夫子们哟!你们除饱读戴东原、王念孙、章学诚之外,也应该知道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们轻谈。”此书是以唯物史观治中国史的经典之冠,所提出的西周奴隶社会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后长期支配中国历史分期的官方解释。但今日观之,其立论多曲解史实以牵就唯物论的历史框架,前提已差,结论终谬;惟以西方民族学理论疏解中国古史的思路,仍不失为别开生面。
  
  为挖掘古代社会的可靠史料,郭氏藉日本东洋文库的地利,迅即转向甲骨金文研究,他自称“我第一次接触甲骨文字时,那样一片墨黑的东西,但一找到门径,差不多只有一两天工夫,便完全解除了它的秘密。……就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读完了库中所藏的一切甲骨文字和金文的著作,也读完了王国维的《观堂集林》。我对于中国古代的认识算得到了一个比较可以自信的把握了”。此后仅数年之间,他接连推出考订甲骨金文的力作多至五六种,其领悟之速,进境之猛,可谓超凡绝伦,拟之为天捷星没羽箭,不亦宜乎?
  
  作为左翼文化祭酒,郭氏有意与“代表买办阶级”的胡适一争高下;其治学规模,亦与胡适略等,文史哲无所不通,无所不论。于历史,另有《奴隶制时代》;于考古材料,另有《石鼓文研究》、《诅楚文考释》;于先秦社会与思想,有偏于考证的《青铜时代》,有偏于评论的《十批判书》;于文学史,有《屈原研究》、《读随园诗话札记》、《李白与杜甫》;于古籍校勘,有《管子集校》。其余零篇短什,更不可胜计。但论其成就的精萃,仍集中在壮岁速成的甲骨金文方面:《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颇以民族学知识融入文字考释,《金文丛考》据金文史料质疑传世文献,《卜辞通篡》对甲骨文作分类解读,皆新义层出;《两周金文辞大系》汲取西方近代考古学的类型学方法,以年代明确的标准器为骨干,通过人名、史事、辞例、字形、纹饰等因素系联其他器物,为金文建立清晰的断代系统,尤为空前创获。《大系》之于青铜器研究的意义,恰如董作宾《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之于甲骨文研究,皆属树立范式的奠基性工作。
  
  郭氏以天赋聪明,治学故能急就易成;然亦以聪明太过,不能作沉潜积累之功,故其著述每多新解,亦多臆解。
  
  按:近代出土商代句兵(所谓“易州三戈”),有“大祖日己”、“大父日癸”、“大兄日乙”之类铭文;郭氏受此启发而撰《汤盘孔鼎之扬搉》,指《大学》所引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当即“兄日辛,祖日辛,父日辛”的误读,盖因“铭之上端,当稍有泐损……故又误‘兄’为‘苟’,误‘且’(古文祖)为‘日’,误‘父’为‘又’,求之不得其解,遂傅会其意,读‘辛’为‘新’,故成为今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此说虽不无争议,而如有神悟,可代表郭氏新解的一例。
  
  又,郭氏在“文革”期间著有《李白与杜甫》,以迎合毛泽东的扬李(白)抑杜(甫)之见;为证明杜甫已享受“地主生活”,乃举杜诗“恶竹应须斩万竿”为证,“草堂里的竹林占一百亩地以上,自然有一万竿竹子可供他斫伐。”此则以虚为实,将文学修辞等同于呈堂证供,则可代表郭氏臆解之例。
  
  综观郭氏一生为学,始终不脱才子气;晚年身处高位(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而苦于应付政治人事,唯一味歌功颂德以求自保,则才子气而外,更添妾妇状矣。
  
  诗曰:凿通殷契迅如神,妙解汤盘日日新。种竹万竿诬老杜,文章阿世彼何人。
17天暗星青面兽杨志余嘉锡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余嘉锡(1883-1955),字季豫,号狷庵,室名读已见书斋;湖南常德人。
  
  中国传统学术,特重目录学,视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必由之径。《四库全书》为古典文献总汇,但由版本角度而言已成刍狗;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考论精微,至今仍为整理古典文献的津梁,总结传统学术的枢纽。故《四库》虽可有可无,《提要》仍不可或缺,而为《提要》作订正增补,亦为泽被天下后世的死功夫,此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所以为不可无之作也。
  
  余氏自少年时校读《提要》,即上下考索,于作者真伪、篇目内容、背景源流等,无不探本究源,积稿二十余册;至抗战爆发,“自念平生精力尽于此书,世变日亟,马齿加长,惧亡佚之不时,杀青之无日”,遂先写定史、子部分,排印为《四库总目提要辨证》;五十年代复写定经、集部分,定名为《四库提要辨证》。自少及老,前后历时竟五十余年。
  
  《辨证》之外,余氏编著有《古书通例》(又名《古籍校读法》)、《目录学发微》、《校勘学举例》,原是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各大学授课的讲义,虽篇幅无多,而皆能发凡起例,博征详引,为余氏文献学心得的总结,亦不妨视作《辨证》一书的外篇。此外尚有《世说新语笺疏》,亦晚年精力所萃,自谓“一生所著甚多,于此最为劳瘁”,其重点不在文字词语的训释,而在人物史事的考异。其余散篇论著,包括《太史公书亡篇考》、《牟子理惑论检讨》、《寒食散考》、《宋江三十六人考实》等力作,先后汇集为《余嘉锡论学杂著》、《余嘉锡文史论集》。
  
  抗战后北京为日军占领,余氏深受刺激,乃借陶渊明《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语,自名其斋为“不知魏晋堂”,以暗示“人心思汉”;同时,更于著述中寄托其尊汉攘夷的情绪。如他1937年发愤作《世说笺疏》,就颇与国难引发的感慨相关,他在《世说》校勘本后自题:“读之一过,深有感于永嘉之事,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日重读,回思在莒,不知其欣戚为何如也。”盖以晋人永嘉南渡类比抗战时北方沦陷耳。又《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之作,亦通过考订杨家将征辽故事的发生的时代背景,发掘宋遗民的民族精神,以寄寓其抗日情结,文中更谓“中国虽败亡,而人心终不屈服于强敌,古今一也”云云,直可作时评视之。
  
  按:抗战前后,史家借古喻今,在历史考证中表彰爱国气节,表遗民,斥降臣,其例不孤。如朱希祖《伪齐录校补》、《伪楚录辑补》、《伪齐国志长编》,姚从吾《金元全真教的民族思想与救世思想》,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通鉴胡注表微》,周祖谟《胡三省生年行历考》,皆与余氏用意仿佛。
  
  但另一方面,余氏力辨岳飞《满江红》为伪词,郑思肖《心史》为伪书,指为皆明人托古欺世之作,绝未因《满江红》、《心史》有激扬民族主义的功用而故作回避。可见他能不使爱国心理左右其考证的客观性,最可见学人本色。
  
  余氏清末曾任小京官,二十年代馆于《清史稿》主编赵尔巽家,三十年代始任辅仁大学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据启功回忆,中央研究院选举首届院士,辅仁校长陈垣为评委,在陈氏将赴南京参评的前夜,余氏之子余逊登门作彻夜谈,“谈的都是他父亲如何用功,看过哪些书,做过哪些研究,写过哪些文章和著作,取得什么成就和影响等等,确实了不得。他也不明说请陈校长如何如何,但用意是非常明显的;陈校长也不说我会如何如何,但心里已是有数的,彼此可谓心照不宣。”结果,余氏果然榜上有名。余氏在学界声名不振,当时《辨证》亦仅成半部,他得以膺选,岂非陈校长周旋之力欤?
  
  1949年鼎革之际,余氏已近古稀,而竟以“封建”罪名被革除教职;复因脑溢血而瘫痪,不能执笔著书。以后侍奉无人,独居斗室,1955年为馒头所噎而致气绝,死状甚惨。
  
  诗曰:早岁春明梦有痕,群书辨证亦烦纷。求名本是儒生事,院士原来走后门。
  
18天祐星金枪手徐宁 李方桂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李方桂(1902-1987),山西晋阳人。
  
  历史语言学为十九世纪欧洲独步古今的新兴显学,古音学则为有清一代戛戛独造的绝学,现代中国语言学得此中西两大学术传统的合力,一开始便赢得主流的学科地位,终亦有超越清儒的辉煌成绩。而李方桂即为顺应并推动这一学术潮流的代表人物。
  
  李氏青年时代在美国密执安、芝加哥大学攻读语言学,师从勃克(印欧语言学)、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语言学)、萨丕尔(人类语言学)诸名家,对印欧语言学打下广泛而深厚的基础,同时自学梵文、藏文。尤其在萨丕尔指导下,在印第安语研究方面已登堂入室,其硕士论文《萨尔西语动词语干研究》、博士论文《马朵尔——一种阿塔巴斯堪语》,皆具突破性贡献,被视为萨丕尔语言学体系内的最周详之作。
  
  萨丕尔的田野调查及描写语言学方法,对李氏影响至深。盖李氏一生治学的重点,多属汉语圈之外的边缘族群语言,有类于美洲的印第安语,在方法上亦仍以田野调查及描写语言学为骨干。李氏用力最勤的领域,为西南地区的侗傣(台)语,三四十年代亲身调查相关语言或方言多达二十余种,专著有《龙州土语》、《武鸣土语》、《莫话记略》、《水语研究》、《剥隘土语》等,更有集大成的《台语比较手册》。藏语方面,早在三十年代已有《藏文前缀音对于声母的影响》一文;五十年代的《唐蕃会盟碑研究》,在汉藏对音方面辨析入微,创获甚丰,以后更与柯蔚南合作完成专书《古代西藏碑文研究》。
  
  按:在现代中国语言学史上,以赵元任、李方桂二氏最早引入西方语言学方法,为领袖群伦的两大旗帜;两人各有专攻,赵氏治汉语方言,李氏则治非汉语语言。故早年傅斯年称赵氏为“汉语语言学之父”,后来周法高又称李氏为“非汉语语言学之父”。
  
  不过,李氏虽号为“非汉语语言学之父”,实际上在汉语语言学方面亦已臻巅峰。他自美返国时,对汉语音韵问题理解尚浅,原未准备涉足。但一方面受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新范式的刺激;另一方面,“看到章黄学派胡来,实在看不过”,才开始彻底钻研清人古音学著作。三十后代前期,他写出《切韵的来源》、《中古东屋冬沃的上古音》、《上古汉语的蒸部、职部、和之部》三篇论文,对高本汉学说作出订正,为国人中以新语言学方法治古音的前驱。此后他长期脱离古音学领域,直到1971年始藉《上古音研究》卷土重来,在总结现代音韵学成就的基础上,提出全新的上古音拟测。《上古音研究》本是一篇长文,后增订为单行本,亦不过百页左右的小册,却使得以后的古音学已无法摆脱其笼罩,可谓以其少少,胜人多多。而他之所以能对汉语古音问题别有会心,作出独特而合理的构拟,实得力于其历史语言学的素养,及非汉语语言学的视界。
  
  李氏平生所作,几乎全为冷僻的专业论著,通论性的文字亦仅寥寥,更无论应世的普及文章。他在性格上,亦为纯粹的学术人。朱家骅任中研院院长时,拟设立民族学研究所,乃托傅斯年出面商请李氏出任所长,而李氏屡辞不获,遂作直言:“我认为,研究人员是一等人才,教学人员是二等人才,当所长做官的是三等人才。”傅氏始长揖而退云:“谢谢先生,我是三等人才。”
  
  李夫人徐樱,为北洋要员徐树铮之女。按:徐树铮文武兼备,为民国初年龙卧虎跳的人物,段祺瑞倚为干臣,时人目为段祺瑞的灵魂。1925年乘火车途经河北廊坊,为政敌冯玉祥指使部属处决,年仅四十五岁。遗著有《建国诠真》、《视昔轩文》、《兜香阁诗》、《碧梦盦词》,世人皆知孙中山有《建国方略》,岂知徐氏魄力亦不让孙总理,而另有《建国诠真》之作耶?李氏1932年与徐樱结褵,其时徐氏墓木已拱矣。
  
  诗曰:非汉语言公最精,古音小册更扬名。白头偕老谁家女,一代霸才徐树铮。
  
19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雷海宗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雷海宗(1902-1962),字伯伦,河北永清人。
  
  据何炳棣回忆,陈寅恪、胡适以至吴晗,都曾对雷海宗有所讥评。雷氏在清华大学所授课程有中国上古史,陈寅恪曾当面揶揄:“我真不懂何以今天居然有人会开中国上古史这门课!”而胡适则私下说:“雷海宗就是笨一点。”盖雷氏治学,以通贯的史观取胜,而不长于细微的考据,故颇为陈、胡等偏向实证主义的学界名流所轻。
  
  雷氏早年留美,在芝加哥大学主修历史,以标准的西洋史论文《杜尔阁的政治思想》获博士学位。但他返国之后,不仅转治中国史,更脱出学院派史学的门庭,而私淑被西方史学主流视为野狐禅的施宾格勒,故其人虽身在庙堂,却大有草莽英雄的气魄。施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藉所谓文化形态史观横绝古今,雷氏以之为指引,辅以广博的西洋史视野,反观中国历史与制度的大势,虽不免有粗疏武断之处,而能窥其大,有综摄全局之概,真正称得上“大历史观”。当时学生称他“声音洪亮如雷,学问渊博似海,思想自成一宗”,就其史学而言,确可谓“自成一宗”矣。
  
  《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为雷氏早期论述的精萃,实际上也是他一生的代表作。《中国的兵》、《无兵的文化》两篇,指出春秋以前兵民合一,战国以降,逐渐兵民分隔,“秦以上为自主自动的历史,人民能当兵,肯当兵,对国家负责任。秦以下人民不能当兵,不肯当兵,对国家不负责任,因而一切不能自主……这样一个完全消极的文化,主要的特征就是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说没有国民,也就是说没有政治生活。”以当代忧患意识融入历史通论之中,最为特出。《中国的家族》、《中国的元首》由家族制度、皇帝制度入手,亦着眼于中国大历史的变迁。而《中国文化的两周》一篇,则发挥改造文化形态史观,将中国史分为两大周期:第一周自上古的封建到秦汉的帝国,为纯粹华夏民族的古典中国;第二周自南北朝到清末,为胡汉混合梵华同化的新中国;更认为其他旧文明的兴灭,都仅限于单一周期,惟中国文明能有“第二周返老还童的生命”,为“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奇事”,并期望通过抗战发展出第三周的新文化。
  
  雷氏在《中国文化的两周》中指“西洋现在正发展到中国古代战国中期的阶段。今日少数列强的激烈竞争与雄霸世界,与多数弱小国家的完全失去自主的情形,显然是一个扩大的战国”,林同济在抗战时即推衍此说,铺张为“战国时代的重演”论;而雷氏亦参与其中,以史识为时论,共同造成昙花一现的“战国策派”。其所论列,可视为《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的延伸。
  
  雷氏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长期讲授中国通史,编著有《中国通史选读》讲义。讲义在完整的通史框架之下,网罗重点史料,并冠以独具个性的简述,登高望远,指点江山,实为中国通史的雏形。
  
  雷氏在抗战期间有《时代的悲哀》一文,先知般地透露出对苏俄式信仰的忧虑,“把信仰寄托在实际政治上,总是非常危险的。……迟早要有一天,信徒们要了解政治终是政治,不只在策略上不择手段,在目标上也往往要违背本心,要倒行逆施。”在国共内战烽烟弥漫的时刻,他复逆势而上,主编自由派时评刊物《周论》,其《发刊词》有谓:“主观热烈而表现于思想,思想就成了信仰。我们不反对信仰,但信仰不可当作思想。……今日的世界似乎又走入一个新的信仰时代。我们愿意请求社会,不必强要我们追随信仰的潮流。”仍是针对左翼思想而发。以雷氏的这种政治思想观,则他在1957年公开称马克思主义“还停留在恩格斯死时1895年的地方”,并被打成史学界四大右派之一,岂偶然哉?
  
  读西洋史出身的沈刚伯,论史亦有通人气象,略近于雷氏,惜多述而不作,未有大成。
  
  诗曰:汉代已无兵与民,六朝历史又翻新。相逢若问今何世,战国销沉剩一秦
20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董作宾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董作宾(1895-1963),原名作仁,字彦堂,号平庐;河南南阳人。
  
  二十年代末在河南安阳展开的殷墟发掘,为首次纯粹由国人包办的考古盛业,不仅发现大量甲骨及其他遗物,更藉此培养出几代考古中坚,可谓现代中国考古学史上的黄埔军校。而作为主持发掘的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作为参与发掘的核心人物董作宾,皆因缘际会,而各成就其不朽地位。
  
  董氏非正途出身,早年限于家境,或求学或经商,而自修不辍。1928年受聘为史语所通讯员,亲赴安阳县小屯村调查,确定“甲骨挖掘之确犹未尽”。他由第三次发掘所获的“大龟四版”得到启发,写出《大龟四版考释》,揭示甲骨卜辞首句“贞”字之前的异字,实即“贞人”(“贞卜命龟之人”),而通过系联不同贞人,结合其他标准,即可对卜辞进行断代。1933年他以贞人断代法为骨干,加以邃密,作《甲骨文断代研究例》,提出世系、称谓、贞人、坑位、方国、人物、事类、文法、字形、书体共十项断代标准,并据此将卜辞划分为五期,使晚商二百余年混沌无序的甲骨史料,一旦明其条理,得其归属。
  
  按:《断代研究例》发凡起例,为甲骨学辟出康庄大道,是董氏平生的最大贡献;在甲骨学史上,此文与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相颉颃,而功用犹有过之。故后来饶宗颐称贞人说“可与法人Champollion (按:商博良)对于埃及象形文上黑线环之解释,同为考古学上开荒之盛举,足以东西辉映”;张光直亦将此文与傅斯年的《夷夏东西说》并列,视为近世以来上古史领域最具创始性和突破性的两篇论述。
  
  与甲骨断代的研讨同时,董氏又关注殷代的年历问题,并进而试图对殷历作出整体构建。在抗战流寓西南的艰苦条件下,他以手写石印的形式刊出《殷历谱》,迁台后更续有《西周年历谱》、《中国年历总谱》之作。
  
  关于《殷历谱》学术价值的争议,为现代学林一大公案。《历谱》完成之初,傅斯年即推为“今日古学之最高峰”,陈寅恪致董氏函亦谓:“抗战八年,学术界著作当以尊著为第一部书,决无疑义也。”但两人学术地位虽高,实不长于历法之学,又皆为董氏的史语所同事,故所言不过戏台里喝彩,固不足以为据也。而当时有湘人鲁实先,专精于古历算,苦学而处学界末流,以压抑心理而作盛气以凌人,乃著《殷历谱纠譑》,从信古立场将《历谱》甚至《断代研究例》一笔抹倒,遂使学术论争沦为江湖恩怨。以后中外学人如陈楚光、陈梦家、劳幹、薮内清、岛邦男等,则多指董氏在殷历构拟方面不能成立。其中陈梦家谓卜辞记录零碎而不相连贯,复原历法本难成功,故《历谱》“基础很不坚强”,关于年代学方面的结论多不可靠;但同时承认此书汇集材料极丰,“对于某些有关甲骨的整理与联属,如征人方和祭祀系统,则有很大的贡献。”劳幹则认为董氏采取错误的历法基点及“无节置闰”法,以致满盘皆落索,但基本原则不误,用力亦极深湛,故局部的成绩仍甚可观,尤以殷先公先王祀谱的排比最为杰出。陈、劳二氏所论皆能持平,似最可从。
  
  按:劳幹总结:“凡属任何学术的进展,前人一定有疏漏,甚至于有错误,但是‘功不唐捐’,不论如何的疏漏,如何的错误,在学术的发展史上,总应当占一席之地。”其意亦甚可取。盖由学术史的角度看,要点不在于结论的对错,而在于论证方法的对错。若方法无价值,则结论虽正确亦等于错误;反之,方法若有价值,则结论纵属错误,其意义未必即在正确之下。故不能以单纯的胜败论英雄,亦不能以单纯的对错论学人,对于董氏,正宜作如是观。
  
  董氏精力萃于甲骨与历法问题,而旁骛亦甚多,与甲骨学相关的古文字、殷商史而外,又曾治歌谣、民俗及方言。散篇论文多达二百余篇,编为《董作宾学术论著》、《平庐文存》,身后复有《董作宾先生全集》行世。
  
  诗曰:贞人断代辟鸿蒙,甲骨无师本自通。漫诋煌煌殷历谱,半生心力岂无功?
  
21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汤用彤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汤用彤(1893—1964),字锡予,湖北黄梅人。
  
  汤用彤的学术地位,藉其佛教史研究奠定;而佛学在近世学术史的地位,则由中外文化因缘的交汇而造成。晚清以来,旧制度分崩离析,附庸于旧制度的思想体系亦随之动摇,表现在学术思想史上,一方面是儒学(经学)的衰微,一方面是诸子学及佛学的振兴,此为内缘;西力东侵之后,无论佛教的发源地(印度),还是佛教的南北传播地域(东南亚、中亚),皆在西方殖民势力的笼罩之下,故佛教研究亦纳入欧洲东方学的范围,此为外缘。再加上日本也具有深厚的佛学传统,如此内外激荡,东西扬搉,佛学遂成为国际性的显学。
  
  对佛教史作近代式的实证研究,以西人、日人得风气之先,而汤氏后出转精,凭《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终得与外人分庭抗礼。
  
  汤氏治佛教史,有相当周到的准备。他早年留美,先后在汉姆林大学、哈佛大学主修哲学,并学习梵文、巴利文;返国后曾听欧阳渐(竟无)讲解佛学。他在各大学哲学系执教时,除佛教史之外,几乎讲授过哲学系所有课程,包括哲学概论、伦理学、逻辑学、西洋哲学、印度哲学、魏晋玄学等;故一旦由博返约,梳理佛教史,就能从容地运用外域哲学以理解中土思想,中外会通而不露痕迹。可见佛学的功夫,固不能自限于佛学以内,所谓“功夫在诗外”也。
  
  汤著《佛教史》的优点,在于大处能系统全面,而小处又细心周密。胡适在为汤氏校读《佛教史》稿本时就表示:“此书极好。锡予与陈寅恪两君为今日治此学最勤的,又最有成绩的。锡予的训练极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细密,故此书为最有权威之作。”七十年来,此书始终不失为“最有权威之作”,则胡公一言,可作定评。胡适又记:“他自认胆小,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这是谦词。锡予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这是最可效法的态度”。此则最可见汤氏治学的作风。
  
  按:胡适主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而汤氏自认“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衡量得失,则汤氏虽能立于不败之地,而终有保守之嫌。仍以佛学为例:胡适二十年代试作中国禅学史,写到南宗七祖神会,发现传世文献缺乏且多伪造,遂设想从敦煌写本入手搜求材料;随后他果然在游欧时发现禅宗新史料,藉此整理出《神会和尚遗集》,并大胆确定神会作为“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作者”的历史地位。是为重写禅宗史的空前之作,可谓现代佛学史上的黑马,固非“只能作小心的求证”的汤氏所能为。故佛教史研究方面的汤用彤与胡适,可比青铜器(金文)研究方面的容庚与郭沫若。论根柢的扎实,著作的整齐,自以汤、容为优;若论见解的突破性,则不能不以胡、郭为胜矣。
  
  汤氏散篇论文汇编为《魏晋玄学论稿》、《往日杂稿》、《康复札记》,虽嫌片断而不乏己见;专著另有《印度哲学史略》,讲义有《西方哲学》、《隋唐佛教史稿》,惟精详远不及《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史料摘抄有《汉文佛经中的印度哲学史料》、《读书札记》(包括佛教、道教),皆金针度人之学,未可轻忽。此外,于《高僧传》用力甚深,惜仅成《校点高僧传》耳。
  
  汤氏性情温和,与世无争,1948年底当天地玄黄之际,谢绝北大校长胡适南下之请,仍留守北大;北京易帜后,被推选为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以后改任北大副校长。他原与胡适私交甚佳,但1954年不得不出席《人民日报》主办的胡适批判会,其子汤一介回忆,当时“找他去,而且要他发言。……他当时很激动。我估计他心情一定很矛盾,他又非批判胡适不可。他心理还是有想法,所以脑溢血了。他喝了酒,送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就神志不清了,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处在昏迷状态”。此后他半身不遂,而亦因此得免于与世周旋。
  
  诗曰:汉唐佛史最专精,求证功夫更小心。未若适之能大胆,南宗神会始钩沉。
  
22杀星黑旋风李逵 梁启超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室名饮冰室;广东新会人。
  
  胡适未满三十岁即暴得大名,故有资格作《四十自述》;而梁启超竟有资格作《三十自述》,更可见他入世成名之速。自1896年主持《时务报》开始凡三十余年,梁氏言满天下,名满天下,论知识分子对思想界舆论界的领导力,对现实社会政治的影响力,他不仅是近世以来第一人,甚至求之古今中外,亦罕有伦比。故徐志摩评论梁氏说:“他比他同辈的人伟大多了。这连孙中山先生也不例外。……他在现代中国历史上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以个人的力量掀起一个政治彻底的思想革命,而就是因着这项伟绩,以后接着来的革命才能马到成功。所以他在现代中国的地位的确是无与伦比的。”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氏流亡日本,藉《清议报》、《新民丛报》为言论阵地,开设“新知识的杂货店”,引进西学,观察中国,启发民智,鼓吹改良,从政治到经济,从社会到法律,从学术到宗教,无所不学,无所不论,竟以一人之力而包打天下。辛亥革命前十年,是他写作最宏富的时期,也是他思想支配力最强劲的时期,真可谓梁启超时代。但梁氏作为报国志士而逢危时乱世,读书不能不以致用为目标,治学速成,作文急就,又多剿袭西洋乃至东洋成说以为己用,故论思想启蒙则有余,论学术发明则未足。
  
  民国初年,梁氏复卷入现实政治,历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币制局总裁、财政总长,参与讨袁(世凯)称帝、讨张(勋)复辟两大战役,总计他一生真正专心治学的时间,不过去世前十年左右而已。
  
  但即以区区十年的著作而论,其数量之多,门类之广,已足惊人。史学方法,有《中国历史研究法》及《补编》;文献学,有《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先秦思想,有《老子哲学》、《墨经校释》、《墨子学案》、《先秦政治思想史》;佛学,有《佛教之初输入》、《千五百年前之中国留学生》、《佛典之翻译》、《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文学史,有《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陶渊明》、《桃花扇注》、《辛稼轩先生年谱》;清代学术,有《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散论、讲演、题跋更无以数计。在学术风格上,虽仍不免粗疏之讥,但能综合中外新旧学问而条理化,亦间有一己的发明,其指引后学之功,终不可没。
  
  按:近人论史学方法,新派以梁氏《中国历史研究法》为代表,旧派则有柳诒徵《国史要义》,自成体系而失之信古蔑今;另有张尔田《史微》,以“史”为名义,实综论经史百家,其学术观尤顽固之甚。清儒之得失,章太炎、刘师培皆有论衡,而全面总结有清三百年学术,则以梁氏为先导。其后罗振玉有《本朝学术源流概略》,钱穆有《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张舜微有《清儒学记》,亦各有可观。
  
  梁氏一战后游历欧洲,思想为之一变,著《欧游心影录》,冀图以东方文化救济西方文明,颇令新文化运动一派不满。故胡适早年虽深受他的思想熏陶,但在他去世后私下表示:“任公才高而不得有统系的训练,好学而不得良师益友,入世太早,成名太速,自任太多,故他的影响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近几日我追想他一生著作最可传世不朽者何在,颇难指名一篇一书。”顾颉刚亦指他“一生著作只有量的扩张而无质的创造”。梁氏也自认“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又作诗自叹“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故胡、顾所言,确能中梁氏之病,惟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未免苛刻过甚。
  
  梁氏对此亦有辩说:“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此意甚通达,亦可见梁氏学术生命力的充沛。
  
  另,钱穆的治学取向及规模,颇受梁氏启示。梁著《历史研究法》、《近三百年学术史》,钱皆有同题之作;梁拟作《中国文化史》,钱则有《中国文化史导论》;梁有《先秦学术年表》,钱则有《先秦诸子系年》,似乎亦步亦趋。钱虽后来居上,仍不抹杀梁氏地位,以为“梁任公于论学内容固多疏忽,然其文字则长江大河,一气而下,有生意、有浩气……近人对梁氏书似多失持平之论,实则在‘五四’运动后梁氏论学各书各文均有一读之价值也”。其意较胡、顾为可取。
  
  梁氏又自评为“新思想界之陈涉”,盖手段鲁莽而能大力开山者。则其人置之《说唐》,宜为程咬金;置之《水浒传》,其为黑旋风乎?
  
  其师康有为,主今文经学,非实事求是的学问中人,乃“六经注我”的豪杰之士;但所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亦有启发处,于顾颉刚的“疑古”思想影响甚大。
  
  诗曰:激扬文字叹无涯,异代乡贤陈白沙。昔我几番战今我,但开风气不名家。
  
  按:新会一隅,明朝有陈献章(白沙),近世有梁氏及陈垣,在中国文化史上俱已入不朽之域。梁氏思想多变,“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梁氏名言也。
23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严耕望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严耕望(1916—1996),原名德厚,字归田;安徽桐城人。
  
  对于严耕望,胡适早在五十年代已谓“此君的校史工作,能见其细,又能见其大,甚不易得”;杨联陞后来更称许他“对于唐史及魏晋南北朝史之贡献,充实而有光辉,确已超迈同辈,连大陆及日本学人在内”。盖治学取向,凡博大则易流于浮泛,精深则易流于琐碎,而严氏却能兼得两端,既有“细”的“充实”,又不失 “大”的“光辉”。
  
  严氏受钱穆启发,一生专力于政治制度和历史地理两大领域。制度史方面,论文《秦汉郎吏制度考》、《北魏尚书制度考》、《论唐代尚书省之职权与地位》皆有钩沉发微之功,《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包括甲部《秦汉地方行政制度》、乙部《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则为填补空白的周详之作,《两汉太守刺史表》、《唐仆尚丞郎表》考订绵密,亦为不可少的基础性贡献;历史地理方面,论文《战国学术地理与人才分布》、《唐五代时期之成都》已属精工细作,而煌煌七大册的《唐代交通图考》尤为“生平功力最深、论辨最繁”的空前巨制;其他如《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杜工部和严武军城早秋诗笺证》、《佛藏中之世俗三劄》等亦非同凡响。专业论述之外,又有《治史经验谈》、《治史答问》、《钱穆宾四先生与我》,合称“治史三书”,总结平生治学心得,允为指引史学门径的最佳读物。
  
  严氏的学术风格,是在材料上涸泽而渔,作“地毯式的全面考证”,以绣花针的功夫完成鸿篇巨著,其精力魄力,诚不可及。严氏自述:“盖余为学,既详徵史料作深入之研究,又期广被于全面,严密组织,成其系统。深入与广面本难兼顾,而余奋力为之。……幸故籍不吝其宝,勤力能用心思者,皆得深掘冥搜,出其隐蕴,加以仔细辨析,精心组构,宜能密实有获,且具规模也。”故余英时誉之为“中国史学界的朴实楷模”。严氏晚年著《交通图考》,针对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又有言:“当代前辈学人晚年著述,往往寄寓心曲,有一‘我’字存乎笔端。余撰此书,只为读史治史者提供一砖一瓦之用,‘今之学者为人’,不别寓任何心声意识。”此则以客观自许,类似于兰克所称“仅是陈述事实的真况”的名言,看似平易,亦甚自负。
  
  抗战期间,严氏在武汉大学历史学、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受知于钱穆;后来毛遂自荐,蒙傅斯年赏识,得入历史语言研究所。自此,由 (四川)李庄,而南京,而(台湾)杨梅,而南港,他随遇而安,始终视史语所为治学乐土。钱穆屡招他赴港辅助,他都辞谢不就;直到1964年,因为居中传话者的误会,迫于情面,才不得不应聘为新亚研究所导师。严氏视钱穆为影响他最深远的恩师,然而严氏的治学取径,实与钱穆相去甚远,而近乎史语所宗风。盖钱穆中年以后,舍考证之细而求义理之大,故曾提醒严氏“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以后又称严氏是“专家之学”,实隐含批评意味;而严氏亦表示: “我虽然受到宾四师的影响极大,私人感情似也最密切,但在学术上,却不能算是先生的最主要的传人!因为先生的学问,从子学出发,研究重心是学术思想史,从而贯通全史……先生门人长于学术思想史、各有贡献者甚多,余英时最杰出,我只是先生学术的一个旁支而已。”余英时亦指严氏“较近于陈垣与吕思勉,而稍远于陈寅恪与宾四师”,良有以也。
  
  按:余英时的著述,多不脱思想史范围,在治学重心上最能承受钱穆的作风。但他始在新亚书院拜钱穆为师,复往哈佛大学从杨联陞问学;而胡适与杨氏的关系在师友之间,则若谓余氏为胡门再传弟子,不亦可乎?钱穆论学,于身处上游的胡适、傅斯年最表敌视,而其两大弟子,一入傅公彀中,一归胡派门下,则在人情上可谓化敌为友,在学术上亦可谓殊途同归矣。
  
  严氏为学,最讲计划,且能持之以恒,故规模大而成就多。尽管如此,其《交通图考》前后费时三十七年,仍非完璧;《中古佛教地理》未成,“笔耕室治史五书”亦仅得其三,可见人尽其才之难。
  
  诗曰:胡杨巨眼早垂青,朴学精神最典型。漫道钱门佳弟子,一归南港改门庭。
  
  
24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蒙文通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蒙文通(1894-1968),名尔达,字文通,以字行;四川盐亭人。
  
  近世以来的博学家,论徵引文献的浩翰,当以钱锺书居首;论研治专题的纷繁,宜以饶宗颐称冠;而论方面之广,层次之多,似无过于蒙文通者。
  
  按现今学术分类,蒙氏可称超级的“跨学科”人物。在哲学及哲学史方面,从先秦儒家、诸子,到汉代经学(今古文)、道教,再到中古以后的理学、佛学(唯识、禅宗)、道学;中国史方面,从三代以前的古史,绵延而下及宋史;民族史方面,以先秦周边民族为重心,尤其是百越民族、巴蜀民族;历史地理方面,从上古昆仑到四川地方,从《山海经》到《水经注》;至于史学史、经济史乃至气候史等,不过其余事耳。则其人亦哲亦史,兼通三教,由义理而考证,由旧经学而新史学,无所不究,学无藩篱,友人称为“多宝道人”,故拟为天究星没遮拦。
  
  十九世纪后期,英人博克尔《英国文明史》为代表的地理决定论风靡一时,以日本为中介,中国学界亦颇受其沾染。风气所及,梁启超有《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为其显性代表;而蒙氏著《古史甄微》,划分上古族群为江汉(炎族)、河洛(黄族)、海岱(泰族)三系,则可谓隐性代表。《古史甄微》的主旨,是将先秦思想学术分为三晋(法家、纵横家)、齐鲁(儒家、墨家)、荆楚(道家、辞赋)三系,由此推导出古史三系之说;其论思想与地域的关系虽嫌机械,亦不免勇于悬测,但能别立体系,打破一元的旧古史观,并得到晚近考古学的相当支持,为蒙氏生平最著名的学说。
  
  按:从种族及地理角度辨析古史体系,实多有人:徐中舒《从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以殷周为东西异民族,傅斯年《夷夏东西说》以夷商在东方、夏周在西方,卫聚贤《中国民族的起源》以殷民族在东南、夏民族在西北,王献堂《炎黄氏族文化考》以黄帝族为胜者为华夏、炎帝族为败者为四夷,皆主古史二分;而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后出,划分上古部族为华夏(西)、东夷(东)、苗蛮 (南)三集团,尤与蒙氏的江汉、河洛、海岱三系说不约而同。三分说与二分说,可谓各擅胜场。
  
  其师廖平,始作《今古学考》,以礼制区别今古文,为清末经学史一大创说;但其学术思想随后再变以至六变,愈变愈奇,实为近世学术畸人。蒙氏早期在经学上承袭廖说,立论时有先入为主,仍不脱旧式经师的气味;三十岁以后,取径多方,祛除旧习,渐由经学转入史学。中年一度喜读西方社会经济译著,有经济史的撰作。晚岁“研读马列著作,于列宁哲学尤为服膺”,论述亦不免有随波逐流之处。大抵其一生论学,始终以旧学为根柢,但同时能求新求变,亦可见廖平遗风也。
  
  三十年代,蒙氏执教于北大历史系,授魏晋南北朝史,与熊十力、汤用彤、钱穆等最相投契,后因教学不受欢迎而被解聘。胡适时任文学院院长,钱穆力争不得,乃指蒙氏“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实即暗示解聘蒙氏一事出于胡适的假公济私。抗战时,蒙氏有《漆雕之儒考》,发掘先秦儒家中的任侠尚勇一派,以鼓舞人心士气,同时亦与胡适《说儒》的儒家尚柔说立异;结尾谓“兹备论漆雕之儒,以明近人说儒之不根,俾无为世惑”,则更是暗斥胡适《说儒》为“不根”之论,此在蒙氏而言,亦略报一箭之仇欤?
  
  1949年后,蒙氏任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至“文革”时颇为红卫兵凌辱,死后犹未得安宁。据川大唐嘉弘回忆,“蒙胡子(按:即蒙文通)死了,开了一个以斗争会代替的‘追悼会’,正面悬挂着蒙胡子的放大像,加两条黑叉。台上跪着一个戴高纸帽的,就是徐中舒。第一个上去进行批判的,就是蒙的儿子……”则其结局亦如陈寅恪,“生为帝国之民,死作共产之鬼”矣。
  
  弟蒙思明,有《元代社会阶级制度》传世。
  
  诗曰:学兼四部自多闻,古史分歧此异军。海洛东西更江汉,原来天下早三分。
25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齐思和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齐思和(1907-1980),字致中;河北宁津(今属山东)人。
  
  学人中名过其实者甚多,齐氏则属于名不及其实者。其声光甚微,论著亦不为富,然而论学术功架,则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同样凭借深厚的西洋史背景以治中国史,雷海宗能大刀阔斧,得其宏观,齐思和则能精耕细作,善作专题,为中西史学在现代的最高结晶之一。
  
  齐氏少年早熟,就读于燕京大学历史系时已主编该系《史学年报》,并以《与顾颉刚师论易系辞传观象制造故事》、《黄帝的制器故事》等论文初露头角。 1931年获哈佛燕京社奖学金,为燕大首位保送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毕业生。留美时主修美国史,并选修英国史、中世纪史、政治思想史、史学方法及国际关系史等课程,更能吸取美国“新史学”一派的方法。返国后十数年间,虽经八年沦陷的困苦,但能精勤不怠,力作迭出,达到一生著述的巅峰。
  
  齐氏成就的精华,集中在先秦以上的课题,多已收入《中国史探研》。西周时代,有《封建制度与儒家思想》、《西周地理考》、《周代锡命礼考》、《西周时代之政治思想》;战国时代,有《战国制度考》、《商鞅变法考》、《战国宰相表》;农业及农学史方面,有《毛诗谷名考》、《牛耕之起源》、《孟子井田说辨》、《先秦农家学说考》;文献方面,有《孙子兵法著作时代考》、《〈战国策〉著作时代考》。无不法度谨严,论证坚实,集中国传统考证学的功夫与西方现代历史学的规范于一体。其中以西洋中古封建制度解释西周社会,包括以策封典礼解释锡命制度,以庄园经济解释井田制度,尤能中西会通,为比较史学的典范。
  
  按:关于西周是否封建社会的问题,为唯物史学一大关节,无论肯定者或否定者,皆根据所谓“社会发展五阶段论”各作生搬硬套,遂使西周社会的性质如坠五里雾中。至今日尘埃落定,当年满坑满谷的唯物史论已多作覆瓿,惟有齐氏论西周制度诸篇,以及瞿同祖《中国封建社会》,皆以欧洲中世比照西周,最为切实可据。此外,《战国制度考》近五万言,综括封建制度的崩解,新社会组织的兴起,以阐明战国时代在中国历史上的枢纽地位,亦为体大思精的杰构。以后杨宽专研战国史,用力更勤,成绩更多,但论精辟则较齐氏仍有不及。
  
  晚清以来,西风东渐,国人虽能开眼看世界,但对于外域的认识,仍不能与洋人对于中国的认识相比;由于知识环境乃至文献积累的彼强我弱,西洋人治中国学可臻一流,而中国人治西学却仅能达至二流。五十年代以后,为切合教学需要,齐氏转治世界史和中国近代史,虽仍有《中国和拜占廷帝国的关系》、《世界中世纪史讲义》、《匈奴西迁及其在欧洲的活动》等可观之作,但格于学术条件,不过以难改易,以深就浅,较之早年所作已远为逊色。齐氏以四十余岁的盛年,竟尽弃所长,退出学术前沿,自此西洋史、近代史领域虽多一教习,而上古史领域却少一悍将矣。拟其为天退星者,正以其为学不进反退耳。
  
  按:周一良专攻魏晋南北朝史,1954年北大参照苏联教学模式增设亚洲史,周氏遂“本着服从需要的信念”,转攻东亚史,至“文革”后期才重操旧业,而二十载光阴已付诸一梦。另,王瑶以《中古文学史论》声名鹊起,而1949年亦改行教新文学史,以《中国新文学史稿》一书抢占现代文学史的新山头,但他在思想改造时承认:“我在思想上并没有放弃我研究古典文学的计划,因为我以为研究新文学是很难成为一个不朽的第一流学者的。”王氏口中所言,当亦齐、周心中所想。
  
  反右时,齐氏随风逐浪,有《揭露雷海宗关于历史分期谬论的反动本质》之作;然而曾几何时,齐氏即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白旗”受到批判,不得不作出《我有信心战败旧我,取得胜利》、《批判我自己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检讨。“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此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固属司空见惯也。
  
  诗曰:制度钩稽擅两周,更将百尺进竿头。缘何转治西洋史,终属人间第二流。
  
26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钱仲联
  
  作者:胡文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钱仲联(1908—2003),名萼孙,字仲联,号梦苕,室名梦苕庵,以字行;江苏常熟人。
  
  诗文笺注一道,在人皆能诗能文、烂熟掌故的古典时代,不过记诵之学耳。然而晚清以降,道术迁变,新旧时代之间形成知识断裂,相去已如河汉之隔;后人若欲思接千载,藉诗词文本以窥探前人的心灵世界,则非诠释典故、疏通本事莫由。故笺注学在今世已成存亡继绝之业,非可以小技视之也。
  
  晚近的笺诗大家,陈寅恪有《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善作发覆,由诗入手,而以史为归;钱锺书有《宋诗选注》,侧重评点,对诗语源流的追溯最为所长;钱仲联尤专于此道,大抵述其背景、释其古典、证其本事,虽发明不及陈寅恪,精骇不及钱锺书,然得其大体,最近于传统笺注学的正宗。其历年所著,有《人境庐诗草笺注》、《海日楼诗注》(《沈曾植集校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鲍参军集补注》、《后村词笺注》、《吴梅村诗补笺》、《剑南诗稿校注》,论数量论质量,无疑是近代第一人。
  
  按:钱氏笺注之作,以三四十年代的《人境庐》、《海日楼》两种用力最勤。黄遵宪诗为晚清诗史,多隐含时事及思想方面的今典;沈曾植博学多方,诗中运用佛教、四裔舆地的僻典尤多。故笺释二氏诗作,攸关近代思想学术,且一空依傍,比之笺释古人别集,难度更大,价值亦更高。
  
  钱氏于清代诗史,最是熟极而流,并世当无抗手。其散篇论文,除史学、文学理论之外,以论清诗者最火。早年所作《梦苕庵诗话》,亦以论清诗为多,虽承袭传统诗学体裁,不免零碎,而旁搜博采,亦成大观。平生未能完成一部清诗史专著,却留下门人笔录的《钱仲联讲论清诗》讲义,虽嫌简略而芜杂,然亦因此而脱出政治教条所困,兴之所至,于主题内外亦时有精语,与道貌岸然的高头讲章相比,实各有短长。盖钱氏为现代诗坛巨擘,以诗人而治诗学,自能深有会心,切中肯棨,虽大家之小作,犹胜于小家之大作也。
  
  五十年代以后,钱氏论诗有一最大毛病,即以政治标准优先,以人论诗,过分张扬所谓进步、爱国作品,而完全抹杀所谓反动、卖国人物。如编选《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近代诗钞》、《近代诗三百首》,无不表彰鸦片战争以来的“爱国诗歌”,表彰反映太平天国史事的作品,而郑孝胥、梁鸿志、汪精卫、黄濬诸赫赫名手,皆摒去不留痕迹;又如《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以维新派的黄遵宪居首,以抗日保台的丘逢甲(岭云海日楼)为副,而郑、梁、汪、黄作为“元恶巨憝”,则没其名,仅存其姓,亦不作评判;乃至自述本人创作经历,亦突出反侵略、忧国家的篇章,如《胡蝶曲》、《闻平型关大捷喜赋》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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