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菩萨来,怎么不接?”袁世凯拍着杨士骧的肩膀说,“莲府,坐下来慢慢细说。”
“我的二弟士琦一向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昨天他对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原是盛宣怀的红人,近来两人闹翻了。”
“盛宣怀的红人?此人叫什么名字?”袁世凯禁不住插话。
“此人名叫朱宝奎。他是盛的同乡江苏常州人。从美国留学回国后,便被盛所网罗。朱宝奎西学好,又极精明会办事,大得盛的信任。先在轮船局做事,后又在电报局做事,从中获得暴利。朱又花钱捐了一个候补道,盛于是委派他为上海电报局总办。盛做了铁路公司督办大臣后,又委任朱为材料处长。十多年来,朱宝奎不仅积下巨资,且对盛宣怀办洋务敛财的内幕非常清楚。这次的闹翻,缘于一个女人。”
女人?平生最好女色已拥有一妻七妾的袁世凯,听了这两个字立时精神倍增。
“是的,一个婢女。”说这种艳事,杨士骧也是兴趣极浓的。“盛宣怀身边有一个很标致的婢女,朱宝奎看中了。他请盛宣怀将这个婢女送给他做小妾,他愿出十万银元为这个婢女赎身。朱宝奎满以为自己为盛宣怀出了很多力,又愿出这等高价,盛一定会同意。不料,盛听后怒火中烧,大骂道:朱宝奎,你这个狗日的,贪得无厌,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莫说十万,就是百万我也不会让出。朱宝奎老羞成怒,决计离开盛另觅出路。”
袁世凯说:“盛宣怀是个明白人,他怎么会为一个丫环而得罪这等重要的伙伴呢?”
“我也这么想过。据士琦猜测,这个婢女可能早已是盛宣怀的人了。盛宣怀是个老色鬼,身边有个这样的美人,他会放过吗?”
“对对,很可能是个通房大丫环。”袁世凯连连点头,“朱宝奎被美色冲昏了头,没有想到这一点,活该挨骂!”
杨士骧说:。士琦对我说,若慰帅趁此机会将朱宝奎挖过来,
可以为直隶带来一笔大财富。”
“这话怎讲?”
“盛宣怀经营的轮、电二局本是北洋的产业。这些年轮、电二局赚了数千万两银子,由于李中堂放手不管,这些银子全都进了盛的腰包。假若把轮、电二局收回北洋,那北洋一年岂不多几百万银子的收益?”
袁世凯说:“据说轮、电二局是官督商办,现在是商人集股在经营,直隶要完全收回来,在道理上有障碍,盛宣怀会死死地抓住不放。”
“所以朱宝奎这一来,便是天助慰帅。”杨士骧说,“轮、电二局里面一定黑幕不少,别人不清楚,就说不到点子上。朱宝奎知内情,到时他可以揭发盛宣怀在这中间玩的手脚,直隶便可借此接过来官办,谅他盛宣怀到时不敢跟慰帅硬挺下去。”
“好主意!”袁世凯拍了拍茶几。“你告诉你二弟,就说直隶欢迎朱宝奎来,问他要什么价?”
杨士骧说:“慰帅可以给他一个什么价码?”
袁世凯想了一下说:“先让他做直隶洋务局总办。若忠心替我办事的话,三五年之间,我保荐他做个侍郎。他现在哪?”
“听说住在京师。”
“你叫令弟去说吧!”
朱宝奎接受了袁世凯的价码,并将他所知道的轮、电二局的内幕都告诉了袁世凯。
正在这时,盛宣怀的父亲去世。朱宝奎抓住这个机会,向袁世凯建议,赶紧上一道折子,说盛丁忧,轮、电二局无人管理,宜由直隶收回,请朝廷允准。这是个好主意,袁因此而不得罪盛,朱也免去卖主的讥责。
不出所料,盛宣怀果然以轮、电二局系商股集资为由拒绝交
出。
无奈之际,袁世凯只得拿出第二套方案,即以为去年去世的母亲修墓作借口,亲自去上海面见盛宣怀。至于他的底牌,便是朱宝奎的揭发材料。
离开保定前几天,袁世凯给盛宣怀拍去了一个电报。第二天便收到回电:直隶若硬要收回轮、电二局,请连汉阳铁厂一并收去,因为无轮、电二局赢利为补贴,汉阳铁厂则无法办下去。
因为这个缘故,袁世凯决定顺路察看设在武昌的洋务局厂,路过江宁时拜访张之洞,当然也有另外一个目的:联络联络当今这位天下真正的第一总督。
袁世凯不愧为一代枭雄。他除雄心勃勃、精力过人外,且洞悉人情世故,精于官场上的做工。他深知张之洞今日所处位置的重要程度,决定不惜以门生和晚辈的身分去巴结依附。他在武昌停留三天,由署理湖督端方陪同,细细地参观了铁厂、枪炮厂和布、麻、纱、丝四局。他本是一个极爱铺张排场的人,却有意减杀仪仗,降低规格,轻车简从不露声色地来到江宁城。张之洞派出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来接他,他心里甚是高兴。
轿队离两江总督衙门外的木栅辕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袁世凯便吩咐停轿。他走出轿门,步行通过辕门,然后在大门口肃立,请何巡捕将他的名刺呈送给张之洞。袁世凯此举,用的是晚辈见长辈、门生拜老师的礼节,全不像是直督与江督之间的平等会见。
一会儿,何巡捕恭请袁世凯进去。袁世凯带着一名贴身侍卫,跟在何巡捕的身后,穿过逶逶迤迤的回廊小径,来到西花园旁边的花厅。张之洞穿着一身松软的丝棉长袍,坐在一把粗大的旧藤椅上看报,见袁世凯快要走近了,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慰帅,你来了!”
袁世凯走到张之洞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给香帅请安!”稍停片刻,又补充一句:“世凯是晚辈,请香帅千万不要以慰帅相称,叫一声慰庭,我已受宠了。”
张之洞哈哈一笑说:“好,难得你这般谦抑,我就叫你慰庭吧!” .
说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对面一把高背靠椅:“坐吧,今天阳光格外好,我请你到西花园会面,顺便让你瞧瞧洪天王的石舫与李文忠的九曲桥。”
洪秀全建天王府时,特为在西花园的湖中雕刻一座大型的石舫。后来李鸿章署两江总督,修复被火焚烧的天王府,又在湖中架起一座弯弯曲曲的石桥。于是,石舫和石桥便成了江督衙门里的景点。但称洪秀全为洪天王,又将他与李鸿章的谥号并列称呼,袁世凯觉得有点怪怪的,心想:人言此老与众不同,果然有点标新立异的味道。遂笑道:“久闻江督衙门里西花园的大名,果然景致好。”
张之洞见袁世凯穿的衣服不多,便问:“江宁地面冬天冷,你穿的衣服够吗?”
袁世凯说:“晚生在朝鲜十年,那里冬天滴水成冰,已习惯寒冷了。江宁虽冷,比起汉城来要暖和得多。这些衣服足够对付。”
张之洞望着眼前这位个头虽矮却壮实英挺的直隶总督,不觉叹道:“到底是年轻,老夫怕冷,若是阴雨天,都不敢出门。”
说话间,衙役早已端上香茶果点。
袁世凯笑着对张之洞说:“光绪三年,先伯父病逝,朝廷饰终甚隆。御赐祭文和御制碑文均出自香帅手笔。二十多年来,我袁家一直拿这两篇文章作为范文命子弟诵读,不惟铭记皇恩,也让子弟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好文章。晚生也从中得益甚多。如
‘风凄大树,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丰碑,还河岳英灵之间气,这样的句子,真是字字珠玑,句句警策。”
袁世凯虽是在恭维张之洞,但说的是事实。光绪三年,刑部左侍郎袁保恒在陈州放粮时染时疫而殁。张之洞那时正在翰林院做编修,奉旨为袁保恒草拟御赐祭文和碑文。文章是做得不错,他自己也引为得意。袁世凯提起这段往事作为初次见面的开场白,应该是极为聪明的一着。但张之洞有意不买账,淡淡一笑,说:“那是老夫的奉命之作,不必太看重。”
袁世凯心里一冷,但立刻便又恢复笑容,说:“在香帅您是小事一桩,在袁府可是特大之事。因为此,晚生从小便崇仰香帅。这次有幸能在江宁城拜见,实慰平生素志。晚生特备一份薄礼,敬献香帅,以表心意,还望香帅笑纳。”
袁世凯侧过脸去,对站立在一旁侍卫说:“把献给香帅的礼物拿出来。”
侍卫答应了一声,从随身带的长布袋中取出一个长约两尺的木匣,双手捧着。
袁世凯亲自打开木匣。张之洞看时,原来木匣里平放着一把手剑,剑鞘上镶满一排光亮耀眼的各色珠宝。
袁世凯说:“这是一把德国打造的元帅剑。香帅身兼两湖两江制军,手创自强军和新军两支军队,这把元帅剑佩戴在香帅身上,最是适宜。”
袁世凯是一个请客送礼、拉帮结派的高手,最善于送礼,也舍得在这件事上花力气花钱财。为给张之洞送礼,他和他的幕僚们反反复复地商议了好久。他们知道,张之洞是个不受苞苴的清廉人,送银票送珠宝,他定然不会接受。张之洞平生雅爱古董。有些幕僚建议,送他一个商周鼎爵或是汉唐陶雕。但也有人说,张之洞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我们又缺乏此中学问,万一送
了个假古董,遭他取笑,反而不好。最后还是袁世凯自己作了决定,将他那把在德国打造的元帅剑送去。因为一则此物贵重,张身为制军,礼物和身分相吻合。二则张是文人,缺的是武威。常言说,缺什么盼什么,张以文人典兵盼的正是肃杀之气,这把元帅剑能让他满足这种企盼。众幕僚都佩服袁世凯的过人之见。
袁世凯亲手捧上木匣,对张之洞说:“请香帅笑纳,给晚生一点面子。”
张之洞眯起老花眼,仔细地盯看这把光彩四射的宝剑。这把剑的确引发了他的兴趣。尽管张之洞不收受礼物,但一年到头,总有不少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挖空心思地向他敬呈各种礼物。不过,从没有谁送他兵器一类的礼物,大家都当他是一个文人,没有人懂得他借武补文的心理需求,袁世凯是惟一懂得这种心态的人。
如果没有对袁世凯的成见,如果没有“给点颜色看看”的准备在先,张之洞很可能会欣然接受的,但现在他要拒绝。
“慰庭,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之洞拉下他的长脸。“老夫虽是制军,却是一介儒士,并不会使枪弄剑。倘若有人要谋杀老夫,老夫即使握着你这把剑,也保护不了自己。若是要靠佩着这把剑来增加统帅的威严,那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布袍葛帽的王阳明,从不执刀佩剑,他们号令三军的威严,又从何而来?你不要再提‘笑纳”面子’一类的话,快把它收起来吧!”. 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满脸秋霜似的冷淡,换在任何一个督抚的身上,一时都难以摆脱尴尬的困境,然而袁世凯只在一瞬间的难堪之后,立时心绪坦然,依然脸挂微笑。
他轻轻地把木匣盖上,再递给侍卫收起,然后重新坐好,从容说道:“香帅这番话给晚生很大的启示,晚生读书少也不求甚解,只知刀枪剑戟可增将帅的威严。今日听香帅这番话,方知古
人说的不怒自威、不武自强的道理。看来,古之诸葛亮、王阳明,今之香帅才是真正领兵的大帅,像晚生这样只看重刀枪武功的,已落人第二流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心里十分受用,他捋起长须笑道:“你这话算是悟道之言,看来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老子说大方无隅,大象无形,《易.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大者上者,总是无形的,无形的方为道;小者下者,有形可求,却只是器而已!慰庭呀,你平日做事多,读书少,不懂学问的精奧。不过你还年轻,今后做事之余,还要多读点书才是。”
袁世凯一副诚恳的模样:“香帅指教的极是。晚生少年不好读书,只乐于骑马射箭,以为读书无用,打天下靠的是武力,治天下靠的是峻法。后来做了巡抚,方知治天下乃是绝大的学问,才觉得肚子里的书读少了。我是真心实意想拜香帅为师,今后能得到您的多方指教。”
张之洞心想:都说袁世凯不通文墨,只知诈术,看来并非如此。他也知道学问的重要,知道自己读书少,这就是聪明了。常言说知耻近乎勇。孺子可教!张之洞心中对袁世凯的反感顿时减了几分。. “你要拜老夫为师,这心意当然好,但大可不必。”张之洞缓缓地说,“你现在身居天下第一督抚的位置,可以广延天下第一流英才,只要你不拘一格揽人才,自然良师佳友滚滚而来,强过拜老夫一人为师多多唉!”说罢捋须哈哈大笑。
张之洞公然以师自居的态度,若摆在别的督抚面前,也会令人难以接受,但袁世凯听了心里却很高兴,又感觉到张之洞这一“哈哈大笑”把彼此间的气氛弄得活络了,于是也笑了起来说:“若真有天下第一流英才愿来直隶衙门,我会学筑黄金台拜郭隗的燕昭王,推心置腹,以师相待。”
“好。”张之洞脱口而出。“有你袁慰庭这个气度,自然会有今日郭隗去投靠的。”
袁世凯觉得因送剑而引起的不谐气氛已消除得差不多,是转入正题的时候了。
“香帅,这次我在武昌和汉阳看了您所创办的好几处洋务局厂,一个个规模阔大,气象宏伟。您为了大清的富民强国,十多年来踏踏实实地做大事,辛辛苦苦地办新政,如今是业绩彪炳、硕果累累,不仅为湖北造福祉,也开天下之风气。晚生在武汉三日,受益之多,终身难忘。原先只是耳闻,这次是目睹。对香帅,晚生实在五体投地了!”
说袁世凯对张之洞办新政佩服,也不全是虚假的。戊戌年,建议调张之洞人京主持新政大计,态度最积极的便是袁世凯。这些年湖北的洋务局厂已成了张之洞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已和它们血肉相连、息息相关。他本是个性情中人,情绪化很浓烈,谁要是在他面前敢于诋毁他办的这些洋务局厂,他很有可能立刻将他视为敌人,反之,本来心有嫌恶,却可以瞬间化为朋友。
“慰庭,不是老夫自夸,办洋务,老夫虽不是首创之人,却是一个有大格局、远眼光的人。你看汉阳铁厂,是全亚洲最大的钢铁厂,这话不是老夫说的,这话是洋人说的。布、纱、麻、丝四局,直接力民造福。过去曾左沈等人办洋务,眼睛都盯在军事上。军事当然重要,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为重要,洋务局厂要办到让老百姓都感到得利获益,这洋务才算真正办成功了。,’
这话说得好。袁世凯点了点头,但他此刻不是来领教办洋务局厂的,他是冲着盛宣怀手中的轮、电二局来的。盛宣怀提出要收轮、电二局就非得把铁厂同收不可的条件。他看铁厂,拜会张之洞,就是来摸这个底的。
“汉阳铁厂,真个是气概非凡。晚生在那里足足看了一天。见那里钢花飞溅,产品山积,通往长江码头的路上,搬运钢材者车水马龙。在直隶时听人说,汉阳铁厂是名声在外,其实生产萧条,亏空严重,实地一看,才知道那是造谣……”
“说这话,不止是造谣,简直是造孽!”张之洞迫不及待地打断袁世凯的话。“正在兴建中的芦汉铁路上铺的钢轨,全是用的汉阳铁厂的产品,仅这一项,每年便为国家节省数百万两银子。现在,汉阳铁厂的钢材已远销南洋,甚至进入了欧洲市场,前景好得很。骂铁厂的人,不仅有眼无珠,而且无心肝!”
儒雅的江督这两句骂人的话,虽然粗陋,但他急切展示自己业绩的表白中,却透露丁一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汉阳铁厂不是鸡肋,而是肥肉。
、“香帅,不怕您恼火,有人说,汉阳铁厂是靠盛杏荪的轮、电两局护持的,没有轮、电两局,铁厂早垮了。”袁世凯又适时抛出一颗探深浅的石子。
一胡说八道!”张之洞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撩起来了,他突然怀疑这话很可能是盛宣怀说的,是盛宣怀在打击他而抬高自己!“没有盛杏荪的轮、电二局,老夫就不能办好铁厂了?岂有此理!慰庭,我跟你说句实话,铁厂如今是比以前兴旺了,兴旺的原因不是盛杏荪从轮、电二局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而是因为芦汉铁路的动工。老夫已做好准备向香港银行借二百万洋款,有了这笔洋款,铁厂一样地可达到今日的兴旺。盛杏荪找了老夫,自愿拿出二百万两银子,与老夫合作办铁厂。盛杏荪是捡了大便宜。芦汊铁路建好后,还要建粤汉铁路,粤汉铁路建好后,老夫早就想到的川汉铁路也可动工了。汉阳铁厂,光生产国内的铁轨,就至少可以高枕无忧二十年……”
张之洞被一股好胜之心所激动,滔滔不绝地说丁一大篇。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已出了轨。一则明明是盛宣怀为自己解了难,反而说成是自己帮了盛宣怀。二是明明答应盛宣怀要在铁厂一事上帮他说话,现在反而将铁厂的前途虚夸得这样美好,更吊起袁世凯的胃口,给盛宣怀帮了倒忙。张之洞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现在惟一的补救是不再讲话了。他闭起两眼,斜靠在藤椅上,一会儿工夫,便轻轻地打起鼾来。袁世凯见此情景颇为奇怪,刚才还神采飞扬,怎么转眼间便老颓如此?
侍立一旁的何巡捕也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他急中生智,对袁世凯说:“香帅近来身体一向不太好,昨夜为修改一份折子,又忙到三更天,想必是累了。卑职陪袁大人在西花园里走一走,过会儿他醒来后再接着谈。”
袁世凯会见张之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亲眼见到这位外间传闻得不可一世的张香帅,其实已经是一个衰朽老翁,不可能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竞技场上的对手。袁世凯已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什么了,便站起来,轻轻地对何巡捕说:“香帅困了。不要惊动他,让他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还要赶到上海,就先告辞了。”
说罢,蹑手蹑脚地走出西花厅。
张之洞干脆装到底,也并不叫住他。晚上,何巡捕持了一封张之洞道歉的亲笔函前来看望袁世凯。袁世凯看后淡淡一笑,置之一旁。
第二天,袁世凯来到上海,满脸哀戚地在盛康的遗像前三鞠躬后,便胸有成竹地和盛宣怀谈起轮、电二局的管理来。
袁世凯做出极大的诚意和真心关怀的姿态对盛宣怀说,许多人都在打轮、电二局的主意,若让他们得手,今后便难收回。若让北洋衙门来管理,一则此二局既为北洋所发端,现交北洋
管,名正言顺,二则你为北洋旧人,眼下只是因守制暂不过问而已,三年后复出仍可继续督办北洋的洋务局厂。盛宣怀对此早有预料,便大谈轮、电二局每年需要拨巨款维持汉阳铁厂的经营,若北洋收回轮、电二局,则请连汉阳铁厂一道拿去。不料袁世凯已知底细,未作丝毫犹豫便一口答应。这下反而弄得盛宣怀非常被动。
盛宣怀本是个机智过人的人,稍稍一愣便有了主意。他说,不管轮、电二局也好,汉阳铁厂也好,实行的都是董事会制,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召开董事会,由董事会作决定。盛宣怀推出董事会来,一为拖延,二来借此作转圜。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一声,嘴里淡淡地说了一句:朱宝奎现正在直隶做洋务局总办,要不要他回来和你商谈董事会的开会日期。盛宣怀听了这句话全身都凉了。他知道袁世凯已掌握了他的内幕,再不交出,结局会更惨,遂咬紧牙关,忍痛将轮、电二局暂时让给直隶,今后再寻机报仇。
盛宣怀写信给张之洞,请张之洞务必为他保住铁厂。张之洞当然不愿意袁世凯染指他的地盘,便函告袁世凯,铁厂是湖广的洋务,与北洋无关。袁世凯本不要铁厂,回函说铁厂只能由香帅经营,北洋无权也无能管理。盛宣怀终于保住了这块肥肉。
袁世凯与盛宣怀的交手,以袁的全胜而告终。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到了六年后袁世凯罢官回籍,盛宣怀借机卷土重来,将轮、电二局夺了回去,他又胜利了。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五 秦淮河畔,两江总督与卖菜翁畅谈六朝烟水气
转眼三个月期限已到,并未见有回湖督本任的谕旨下达。眼见从武昌带来的银钱所剩无几,在江宁主管家政的环儿心里
着急。朝廷给官员的薪俸极低,一个一品大员的年薪也不够一百八十两,靠正薪是根本不能过日子的,真正度日的银子是养廉费。一品官员的年养廉费为一万两。有了这笔钱,日常的开销足可以打发,但也不能过得奢华。其实,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都用度奢华,他们的银子从哪里来?显然不是靠朝廷所发的正常薪俸,而是另有渠道。除贪污受贿外,其渠道主要来自各种可由地方自行控制的收费,如火耗、折色等,各级官府从这里抽出一部分来分肥。管军队的衙门则可以从军饷中打主意,如截旷、扣建等。官场都这样,便见怪不怪,只要不贪污受贿,就是清官了。
湖广总督的经费也有这条来路,但张之洞用这笔钱来广招幕僚。湖督衙门的幕僚最盛时曾高达八十余人,供应这个庞大的幕府需要一笔很大的经费,张之洞有时不得不从自己的养廉费中支出。除此之外,他还要常年接济两个哥哥留下的遗孤。因此,张府的银钱一向并不宽裕。养廉费通常都要到次年的正月才发放,年关一天天地近了,无论江宁寓所还是武昌家中都存银不多。这天夜里,环儿对丈夫说:“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银钱不够怎么办?”
张之洞问:“还有多少银子?”
环儿答:“所有散碎加在一起,还不到一百两。”
张之洞紧锁着两道眉毛,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环儿冷笑道:“你为办洋务,可以设法筹集几百万两银子,为家里筹集几百两银子,你都想不出个办法来。你这个一家之主怎么当的!”
与佩玉不同,环儿仗着年轻漂亮,时常在张之洞面前说点不客气的话,张之洞喜欢这个小妾,也并不生气。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还不简单。”环儿不屑地说,“你是堂堂的江督,不问江宁
衙门要钱,已经是很清廉了,难道不可以向江宁藩司借点钱?”
“向江宁藩司借钱?”张之洞睁大了眼睛,“这个口怎么开?”
“借钱怎么不好开口,有借有还嘛,过年后开了养廉费再还给他们不就行了?”环儿说话一向伶牙俐齿。“你做总督的不好开口,我叫大根去借好了。”
“不能这样!”张之洞断然否定这个办法。“你不知道,两江有多少人想打我张某人的主意,只是找不到借口罢了。你若向江宁藩司借钱,他们立马就会知道张某人缺钱用,主动送钱上门的人就会踏破门槛,到那时你怎么办?传出去也不好听。”
环儿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呢?年总得过呀!”
张之洞说:“你别着急,让我来想办法。”
张之洞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清早,他问环儿:“你说说,过个年需要多少银子?”
环儿想了想,说:“紧打紧算,至少要八百两。”
张之洞说:“到典当铺去当八百两如何?”
环儿笑道:“我们到江宁来是做客,本来就没带多少东西。你看看,家里摆的用的就这些,能当得八百两银子吗?”
张之洞说:“这你不管,你给我找出四只空木箱来。”
从武昌带来的木箱子有六口,现在大部分都是空的。环儿稍作调整后,便腾出了四口空空的大木箱来。她望着丈夫道:“你拿这四口空箱子去当?”
张之洞说:“你把大根叫来。”
大根很快进来了。
张之洞对大根说:“你到外面去捡些碎砖断石来,每个箱子里放半箱的砖石。”
大根大惑不解:“四叔,您这是做什么?”
张之洞附着大根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番,大根笑得咧开了
嘴。
“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哟!”张之洞叮咛着。
大根笑着点头:“您放心,我不会说的!”
这天放晚,大根亲自赶了一头大骡车,车上放的正是这四口装了砖石的木箱子,只是每个箱子上多了一道盖有两江总督衙门关防紫花大印的封条,来到白下街一家名叫兴发的当铺前。账房先生忙迎上来。
大根一副神气十足的派头,从车上跳下,对账房说:“你是老板吗?”
“鄙人是账房。要当东西,找我就行了,不需要找老板。”
大根白了一眼账房,大大咧咧地说:“你知道大爷我是谁吗?我是两江总督衙门上房管家,总督夫人急着要点银子用,一时手头短缺,拿出四口箱子来抵押,向你们典当点。你们老板不亲自接待行吗?”
账房听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来的,早就神情紧张,起身忙说:“大爷稍等,我马上去叫老板。”
一会儿,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人急忙走出来,对着大根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小人是兴发铺的老板,怠慢了,怠慢了,请大爷进屋喝茶抽烟。”
大根挺起胸膛命令道:“叫两个人来,将这几口箱子抬进屋,要仔细点,碰坏了,你们赔不起的!”
“是,是!”
老板陪着大根进了屋,立时便有人上茶敬烟壶。
大根跷起二郎腿,将烟壶搁在茶几上,先喝起茶来。
兴发典当铺开了二十来年,还从来没有正经官员在这里当过东西,现在居然招来了个两江总督,这个主顾可了不得!今后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兴发铺的光荣。把这个事儿传扬传扬,铺
里的生意岂不大大地兴旺发达?
老板想到这里,心里十分高兴,客气地说:“请问大爷,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大根瞪了一眼:“夫人装的,我怎么敢问!咱们家老爷素爱古董,八成可能是前人的宝贝儿。”
许多做大官的都有好古董的脾气,瞧这箱子重的,不是青铜,便是细瓷。但老板生性精细,怕上当,又试探着说:“大爷,凡来铺子里当的,我们都得看看,也好估个价呀!”
大根没好气地说:“要你们估什么价,这些东西又不卖,只是做个抵押而已。你看看这封条,总督关防严严实实地盖着,你能启封吗?。
老板细细地看了看封条,果然清清晰晰地盖着三寸多长一寸多宽的紫花大印,老板见过盖着这种印信的文告,相信了。
“那么,请问大爷,这四口箱子要当多少银子?”
“不多,八百两就够了。”
老板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四口装着古董的大木箱,要当几千上万两银子,不料只这么一点。老板高声对账房说:“取八百两纹银来给这位大爷。”
账房捧了银子过来,大根接过。账房弯着腰说:“大爷既是总督衙门的,想必有进出的腰脾,请给小人看看,以便登记造册。”
“你是不相信你大爷,好吧,你拿去看看吧!”
大根从腰带上取下一块小铜片来,账房双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后,又双手奉还,连连说:“这是小铺的规矩,请大爷包涵包涵。”
大根也不去管他,提起银包上了车。
正要吆喝骡子时,他记起了张之洞的叮嘱,忙把老板叫过
来,板起脸说:“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要不了十天半个月,我会将本息一起还给你的。”
“是,是!”
老板忙不迭地答应。
有了这八百两银子,环儿不再为在江宁过年发愁了。
这天午休时,梁鼎芬到西花园散步,看见张之洞在石舫甲板上晒太阳,便走了过来,说:“香帅,我昨天去了趟钟山书院,蒯光典告诉我,张幼樵已在上月底过世了,灵柩也在前几天运往他的老家丰润去了。据说身后萧条,除几箱文稿外,别无长物,李家也没有人来。”
“幼樵过世了?”张之洞大为吃惊。“他比我小十一岁,今年才不过五十六岁,怎么就会过世了?”
。听蒯光典讲,这几年幼樵心情抑郁,一天到晚以酒浇愁。前年李少荃过世后,他更觉起复无望,从那以后愈加消沉厌世。忧愁是伤人的祖师,他哪里经得起这多年的折磨。唉,可惜呀,一代才子便这样无声无息地了结了。”
张之河的心里也不好受,沉默片刻后说:“幼樵病重时,张家也不给我一个信,让我最后见他一面,说几句话也好呀!”
梁鼎芬说:“我也这样对蒯光典说起过。蒯光典讲,上个月中,他和钟山书院几个教习去看他,问他要不要香帅来见见面。幼樵说,他是个大红大紫、飞黄腾达的人.我是待罪之身,不要牵连他。”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口陡然堵塞似的闷得难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幼樵到死都在记恨我!”
是的,也不能怪张佩纶记恨。上次,张之洞在江宁城做了近两年的署理江督,对住在同一城的张佩纶不闻不问,只在离开江宁前函邀他与陈宝琛一道游焦山。难怪张、陈均不接受这个邀
请,也难怪张佩纶至死不愿与张之洞见面。从张佩纶那边来看,张之洞的确是一个只顾仕途而薄于友情的俗吏。然而,从张之洞这边来看,他也有瞧不起张佩纶的充足理由:纸上谈兵时慷慨激昂头头是道,一到战场便手足失措,贪生怕死;当年骂李鸿章时,何等理直气壮、正义凛然,谁知转眼之间,又做了李府的入赘女婿,这与卖身投靠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二十年前,辉耀京师台谏的清流双子星座,到了晚年,一人地位显赫,一人声名狼藉,而在感情上,却彼此都嫌隙甚深,虽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中国是一个讲究朋友交谊的国度,五千年的中国史册上,记载了数不清的朋友之间形形色色的故事。晚清二张,可谓朋友掌故中的又一趣谈。
然而,今天,在听到张佩纶英年去世身后落寞的时候,一股浓重的伤感与怀念相交织,立时将十来年来的疏离给弥缝了。他对梁鼎芬说:。明天一早,你陪着我再带上汤生,我们三个人去看看幼樵在江宁的寓所。在生时我没有去看幼樵,他心里恨我;死后,我去凭吊凭吊他的旧居,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稍得慰藉。”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乘了一顶普通小轿,梁鼎芬、辜鸿铭随轿步行,三人离开总督衙门,向城南方向走去。张佩纶h居江宁城的寓所原先在紫金山脚下,后又迁到武定门外,离督署有十多里路。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夫子庙旁的秦淮河畔。今天是个冬日的好天气,阳光温暖,蕙风和畅,坐在小轿里的张之洞看着帘外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已耐不住了。他拍了拍轿杠,吩咐停轿,走出轿门后,对轿夫说:。你们先走,在武定门洞里等我,我和节庵、汤生慢慢走,随后就来。”
辜鸿铭高兴地说:“隔着轿帘说话费劲,我巴不得香帅早点下轿了。”张之洞四面看了看,对梁、辜说:“我们顺着秦淮河往南走
吧!”
张之洞一身布帽棉袍,走在闹市中,犹如老塾师,好比邻家翁,没有丝毫特别处,自然也不会引起周围的格外注意。明媚宜人的冬阳,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给署理江督一份好心情。
他指着身边小河,对辜鸿铭说:“这就是胭脂花粉秦淮河了。前人说江南佳丽地,这里便是佳丽集中之处。你闻到花粉香气了吗?”
辜鸿铭从书本中得到的秦淮河印象,是两岸秦楼楚馆酒帘高挑,河中流着花辦残酒,浮着画肪笙歌,但此刻走在秦淮河畔,满目尽是破楼旧屋,河边触目所见的皆是流黑汗的船夫、洗衣服的老妈子,不觉胃口大跌。他颇为失望地说:“哪里有花粉香,我倒是闻到汗臭了。”
梁鼎芬笑道:“汤生,你有没有看过说部《薛丁山征西》?”
“没看过。”辜鸿铭摇摇头。
张之洞也不明白,说得好好的秦淮河,怎么又扯到薛丁山身上去了?
“野史上的薛丁山是西凉国王薛平贵的儿子。他的太太,白天是丑妇,夜晚是美女。这秦淮河就好比薛丁山的太太,胭脂花粉香是要夜晚才闻得到的。”
这个新奇的比喻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见总督高兴,梁鼎芬兴致更高。他大声说:“江宁乃六朝古都,龙盘虎踞之地,历来骚人墨客吟咏甚多,光这条秦淮河就不知写进了多少诗词歌赋中。我建议,我们每人背诵一首前人写江宁的诗,因为太多了,得有限制:一为唐人七绝,二诗中要有秦淮河。”
“好哇!”张之洞欣然赞同。
“我先背!”辜鸿铭脑子里立即浮出一首极有名的诗来,他生
怕别人抢先背了。“杜牧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样,既是唐人的七绝,又有秦淮河。”
张之洞笑道:“让汤生拣了个便宜去了。”
梁鼎芬说:“听我的。刘禹锡诗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没有秦淮河!”梁鼎芬刚一背完,辜鸿铭便叫了起来。
“怎么没有?”梁鼎芬急道,“淮水就是秦淮河。”
“是这样吗?”辜鸿铭问张之洞。
张之洞说:“节庵说的不错。这条河原本叫淮水,秦始皇东巡会稽,路过江宁,命人凿山砌石,引淮水北流。新凿的这条河渠称之为秦淮河。久而久之,整个淮水都被叫做秦淮河了。”
梁鼎芬说:“汤生,你得感谢我,由这首诗让你又增加一段学问。”
辜鸿铭说:“香帅你也背一首。”
“这容易。”张之洞随口背道:“也是刘禹锡的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辜鸿铭笑道:“香帅,不怕你见怪,你背的这首诗再怎么解释也找不出个秦淮河来!”
梁鼎芬说:“汤生,你真正的孤陋寡闻。香帅背的这首刘禹锡的诗,句句关切秦淮河。朱雀桥,乃古时秦淮河上最热闹的一座桥,乌衣巷乃东晋时秦淮河边第一富豪之处。后面说的也是秦淮河,你想想,那些燕子认愤了乌衣巷,一时找不到王谢两家,也只在附近人家筑巢安居,还是在秦淮河边嘛!”
辜鸿铭瞪眼看着梁鼎芬,又服气又不服气,但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张之洞见他这副神态,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知不知道,我们三个人刚才的言谈,不知
不觉地走进了一种气氛中。古人对这种气氛有个很富有诗意的说法,叫做六朝烟水气。”
“六朝烟水气?”辜鸿铭瞪圆两只灰蓝色大眼睛,两只肩膀朝上耸了耸。“这五个字美极了。可惜,我不明白!”
“节庵,你给他解释解释。”
这种学问本是两湖书院山长的看家本领,遂侃侃而谈:“江宁乃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当然,明代朱元璋父子祖孙也在此地做过几十年的皇帝,但那是以后的事,唐宋时的文人通常都把江宁称为六朝古都。江宁富庶繁华,文风兴盛,涛酒歌舞,香艳风流。此外,江宁城得江山之形胜,雄伟壮阔,以一城而纳江河湖泊山峦田舍,海内罕有其匹。历代名胜古迹甚多,可谓每处山水每座楼台,都有一段引人人胜的故事。更因六朝从首到尾不过二百多年,这二百多年之间更替六个朝代,数十位帝王。这种变化不定的政局,最易引起文人墨客的世事沧桑、吊古伤时之感。韦庄的一首{台城》最是道尽了此种消息。依我看,这香艳、幽思、伤怀等种种情调,如烟如云如雾如水般地笼罩在江宁城,这种气氛便是六朝烟水气。”
辜鸿铭听得心旌摇动,如醉如痴,喜道:“节庵,要说你的中国学问,许多人都称赞,但我一向不大佩服。今天,你说的这段六朝烟水气,我倒真是服了。”
梁鼎芬笑道:“你这个狂妄的辜汤生,我梁某人的学问,你佩服不佩服,我也不在乎。你不要以为今天服了我的这番话,我就脸上有光了!”
辜鸿铭也并不以梁鼎芬的讥讽而在意,倒是真为自己今天增加了学问而高兴。
张之洞说:“汤生,江宁的这种六朝烟水气在文人身上随处可见,自然不在话下,就连挑水卖菜这些做粗事的愚民身上都有
着。”
“挑水卖菜的人身上都有六朝烟水气,我不相信。”辜鸿铭满脸疑惑地望着张之洞,又望了望梁鼎芬,见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便说,“你们在逗我!”
童心未泯的混血儿的天真,激发了张之洞的情趣。他说:“不信?我们试试看!”
辜鸿铭忙说:“我去问。”
他四处张望着,恰好见一个人挑了一担水,从码头边走过来,忙急步走过去,将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但见那人衣衫破烂,满面菜色,大冷的天气,打着一双赤脚,两只脚冻得红红的。辜鸿铭心想:“此人这副模样,与香艳、幽思、伤怀的六朝烟水气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辜鸿铭正盯得出神时,挑水汉破口骂道:“你这个遭瘟疫的,拦着我的路。你找死呀!”
辜鸿铭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只见那汉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没好气地说:“原来是个洋鬼子,触楣头了。”
那汉子不再叫辜鸿铭让路,挑了满满一担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辜鸿铭老大不快,冲着赶来的梁鼎芬说:“这哪里是六朝烟水气,这简直是凶神恶煞气!”
梁鼎芬快乐地笑道:“谁叫你长这副模样,他把你当洋人看了,让我去试一试。”
梁鼎芬发现前面有一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正在吆喝着,兜售着他摊子上的橘、柚和江宁特产一一青皮红心水萝卜。梁鼎芬走过去,小伙子忙笑脸迎道:“老爷,买橘子柚子吧!”
梁鼎芬说:。橘子等下买,我先问问你,你家住在秦淮河边
吗?”
小伙子答:“是的,我今年十八岁了,从生下来起,一天也没离开过秦淮河。”
梁鼎芬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该知道,秦淮河有个桃叶渡了。”
“知道,知道。离我家只有二三里地,那块比这块还热闹。”
“你知道桃叶渡的来历吗?”
“不知道。”小伙子一脸茫然。
“王令风流旧有声,千年古渡袭佳名。这诗你听说过吗?”
“没有听过。”小伙子摇了摇头。
梁鼎芬不灰心,又问:“秦淮河口有个名叫白鹭洲的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小伙子欢快地说,“我还到洲上拾过鸟蛋哩。”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首诗写的就是这个白鹭洲: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你知道吗?”
“李白是哪个?”
李白都不知道,两湖书院山长甚是气沮。他不想再问下去了,正要走时,不料小伙子却主动说起诗来:“老爷,我没有发过蒙,不懂诗,不过我昨天倒是听人说过两句诗来。”
小伙子也说诗了!梁鼎芬立刻高兴起来,拍着身旁辜鸿铭的背说:“怎么样,没有发过蒙的卖果子小贩都可以说诗,这还不是六朝烟水气吗?”
辜鸿铭也来了神,兴奋地说:“且听他说的什么诗?”
小伙子说:“昨天两个相公来我这块买橘子。一个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另一个说,对呀,咱们江宁的水比武昌的鱼都好,怪不得张制台赖在我们江宁不回武昌。”
辜鸿铭望了望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
张之洞拉了拉梁鼎芬的衣角:“走,我才不想赖在他们江宁哩,我天天都想回武昌去。”
三人走了十多步远,还听见小伙子在高声喊:。你还没买我的橘子哩!”
正走着,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挑了一担白菜、胡萝卜,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张之洞指着这人对辜鸿铭说:“别地方的卖莱翁挑担子都是急急忙忙的,你看他悠悠闲闲,踱着方步。这人身上必可寻到六朝烟水气,让我来跟他聊一聊。”
“老人家,你这菜好鲜嫩呀!”张之洞笑着与卖菜翁打着招呼。
卖东西的人,你说他东西好,就好比在女人面前恭维她长得漂亮似的,立时可博得她的好感。果然,老头子放下担子,高兴地说:.。你这人好眼力,我这菜都是今早上才出菜园子的,白菜碧青,胡萝卜生脆。我这菜挑到集上,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人抢光。”
是个好说大话的爽快人!张之洞心想,又说:“老人家,你住的这秦淮河可真是好地方呵!”
“可不是吗!”卖菜翁心情甚好。“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要不,前代那些人怎会拼死拼活地来争斗。我们江宁城,可是出了好多个天子的地面呀!”
张之洞得意地望了望辜鸿铭,眼神里似乎在说,你看,一开口便是六朝风味了!
又转过脸来望着卖菜翁:“听说,秦淮河边有座媚香楼,前明留下来的大院落,怎么找不到了呢?”
这一下,卖菜翁的兴头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担子,从肩上取下长长的扁担,将它竖立在脚边,一手扶着,犹如武士仗着长矛
似的。
“客官,看来你也是个寻艳买欢的人。实不相瞒,老汉我年轻时最爱的就是这档子事。”
辜鸿铭笑着望了望张之洞,心里说,好个张香帅,你这下成了卖莱翁眼中的嫖客了。
张之洞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坏了这老头子的兴头,只得不做声,继续听他说。
“要说那媚香楼,可真正是个好去处,那里美女成群,香气扑鼻,日日笙歌,夜夜灯火。老汉我年轻时家里有钱,不爱读书,就爱这脂粉女人。读了十年的‘四书”五经,,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却把家里的银子都送给那些婊子了。直到咸丰二年,媚香楼前还是车水马龙的。第二年闹长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楼烧了,接着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楼,江宁的温柔乡元气大伤。这不,长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气还未恢复过来,媚香楼喊了二十多年,也还没恢复。唉,老汉真为时下这些有钱的哥儿们叫屈呀。客官你看,他们腰里缠着的银子,想找个好花销的地方都没有呀!”
看来,这个卖菜翁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了,张之洞哪有心思听他对昔日寻花问柳岁月的追怀,忙抱个拳,拉着梁、辜告辞了。
走了几步.张之洞笑着对辜鸿铭说:“怎么样,节庵说的香艳、幽思、伤怀,一样不少,十足的六朝烟水气。前人说的不假吧?”
辜鸿铭说:“六朝烟水气不假,可卖菜翁是个假的。”
梁鼎芬说:“明明挑的一担子菜,怎么是个假的?”
辜鸿铭说:“你没听他说读了十年的书吗!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中年以后才做灌园叟,还不假吗?”
张之洞笑着说:“不要争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于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遇到如此卖菜人的。咱们不能多停
留了,轿夫怕是在武定门洞等急了。”
到了武定门,坐上轿,出城门两三里,便看到张佩纶生前最后住过的几间房屋了。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篱里围着四五间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几畦菜土,后院有几个小鸡舍。房子都锁着,还没有搬进新的主人。张之洞等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还摆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厨房里的闲锅冷灶。这里没有一丝人气,也不见一只鸡鸭,菜土上残留的几株剩葱断韭也已枯黄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楼空、生机消失的冷寂荒芜之态,刚才在秦淮河畔访谈六朝烟水气的心绪已荡然无存。想起张佩纶少年得志时的倜傥潇洒,想起他那些刚劲尖利掷地作金石声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师清流聚会的热闹场合,想起自己和张佩纶当年意气相投的忘年之交,张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占据整个胸腔,他对自己两度署理江督而未访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张佩纶有千差万错,毕竟当年曾是挚友呀,可以责他骂他,但不可不见他;歿庵的指责或许是对的,心灵深处还是怕他牵累了自己呀!
他叫轿夫在附近买来几沓纸钱,一束线香,就在前院焚纸燃香,望空作揖,算是为故友送行。
坐在回衙门的轿子里,张之洞为此行吟了两首七绝:北望乡关海气昏,大招何日入修门。殡宫春尽棠梨谢,华屋山丘总泪痕。廿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过两天,一道谕旨下到江宁:调云贵总督魏光焘任两江总
督,着张之洞进京陛见,主持己卯经济特科。
张之洞对大根说:“我们还是回武昌过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几口箱子赎回来。”
夜里,大根带上赎金,依旧神气十足地从兴发典当铺里取回箱子。来到一个偏僻之处拆开封条,将那些断砖碎石全部倒掉,然后把四口空木箱还给环儿。
过丁元宵节后,张之洞急匆匆地踏着冰雪启程北上。离开京师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么渴望再见一见太后,会一会老友,重温昔日那种纵论时局、激浊扬清的清流岁月啊!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第六章 后院起火一 一心要破译蝌蚪文的张之洞,给京师学界留下一个千年笑柄
张之洞进京后,住在靠近儿子家旁边的宝庆胡同。第三天,太后便安排召见。养心殿东暖阁,分别二十一年后君臣再次见面,张之洞见太后虽着力打扮,却依然掩盖不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慈禧眼中的张之洞则更是瘦削矮小,须发尽白,俨然一个衰翁。彼此都有沧桑之感。当张之洞一声“太后受苦了”的话刚说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庚子年的动乱,似乎使一生刚强的慈禧变得脆弱多了。回銮一年多来,每当一人独处,她就会无端想起仓皇出逃宫门时的惊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颠沛流离,想起洋人欺负百姓指责时的耻辱。噩梦似的流亡日子,虽已过去多时,但余悸至今尚在心头存留,挥之不去,闲时又来。
她变得胆小了,害怕孤独,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爆竹声。她的心肠比先前也要软多了。她不但给袁昶、许景澄等人恢复了名誉,也对皇帝和气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贵将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为皇贵妃;还让身边的
小太监半夜代她给珍妃的亡灵烧纸钱,求冤死的珍妃宽谅她。
外省督抚来京陛见,只要说起庚子逃难,她就忍不住要流泪。对于那些圣眷较浓的大臣,她甚至会失态大哭,絮絮叨叨地对他们说个不休。
太后变了,变得愈来愈像个普通的民间老奶奶,与过去那个冷酷、威严、无任何忌惮的老佛爷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不但她身边的太监、宫女感觉明显,那些时常与她接触的王公大臣也看出来了。当慈禧不厌其烦地与张之洞谈光绪七年前的琐事,而对洋务新政所说并不多的时候,张之洞也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太后老了!
见过太后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诗来记叙他们的这次见面。诗曰:京阙重逢圣恩稠,少年探花已白头。说到仓皇辞庙日,君臣掩面泪长流。
张之洞听说后,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伤来。他的这种哀伤,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浓。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传霖夫妇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余年前的清流朋友们,他们大多官运蹇滞、境况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荣时,心情更是苍凉。庚子年洋兵打进北京时,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率领一班热血学生执刀守卫城门。城破后,王懿荣悬梁自尽。前一年,王懿荣刚以发现刻于龙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轰动学术界。如今,慷慨报国、杀身成仁的王懿荣的道德学问赢得官场士林的高度赞许。国子监特在监内的韩文公祠里,为王懿荣挂了一幅遗像,希望他千秋万代享受监生们供献给他的血食。张之洞在国子监里读到王懿荣的临难绝笔,参拜他的风骨凛凛的遗像,敬仰与悲叹交
织,挥笔为国子监师生留下一首悼诗:
戟门阶下绿苔生,凤翥鸾翔老眼明。
人纪未沦文未丧,岿然石鼓两司成。
他又到磨儿胡同看望潘祖荫旧宅,到西山凭吊宝廷的墓。当年京师清流的诗酒文会,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尽,旧事也鲜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飞烟灭、风流云散似的。面对着潘祖荫屋檐间的青苔、宝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凄婉七绝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翰苑曾记清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
枫林留得愁吟在,乐长疏星独听钟。
接下来的经济特科更让它的主考大人心伤气沮。
有清一代人才选拔的途径都是科举考试,即通过从府试到乡试到会试到殿试的层层考试,每三年录取百余名进士,分发朝廷各部门及各州县。除开这种考试外,还有一种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试,名为制科。制科也是一种历代相传的选拔人才的方式。
清代的制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举行的以诗文为主的博学鸿词科,另有间或举行的以孝行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经学为主的经学科。鉴于时局阽危急需实学人才,朝廷接受贵州学政严修的建议,举行以经济为主的经济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推荐,各部省共荐举三百七十余人,定于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举行,委派张之洞为主考,另委裕德、戴鸿慈等人为阅卷大臣。
张之洞极为看重这次选拔真才实学的制科考试,严格督促所有阅卷官员,尽心尽力为国抡才。第一场考试后放榜,录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张榜后没有几天就有人举告,说一等第一名梁士诒,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诒”与康有为的表字祖诒同字,经济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诒系别有用心。梁士诒是广东三水人,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连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于说“诒”字相同,便有联系,尤为荒唐不经。这本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举报,却让对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见了恼怒不已,即行否决这一榜,命令再次考试重新录取。张之洞捧着这道慈谕,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后怎么会懵懂胆怯到这等地步?他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遵命再考再录,但“为国抡才”的初衷经此折腾,已消失殆尽了。
因为有这场无端风波杂夹其间,使得这次经济特科完全流于形式,再次考试录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没有安置,依旧回到原地做原事,极少数得到安置的也没有受到重视。一场准备了五六年、为天下士人所瞩目的制科,便这样儿戏般地散场了。人才没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耻笑声。一生以主考学政甄拔人才为荣的张之洞,首次主持全国大考,便落得这个结果:身负谤名,替人受过。张之洞的心情郁闷极了。他巴不得早点离开京师,回到洋务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汉三镇去。谁知一道上谕颁布,命他继续留下,和管理学务大臣张百熙一道拟订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章程。
张之洞只得硬着头皮领旨。
这是一件软差事,时间可长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标准可高可低。这位湘人张百熙是个病号,又因戊戌年间荐举康有为而受过革职处分,年纪虽不大,却早已滋生迟暮之气。他视这个差事为闲职,并不当一回事。急性子张之洞找过他几次,他都以拖
拉延宕来对付,弄得张之洞毫无办法,只得强压住性子在京师闲住下来。
天气不好心绪不佳的时候,他便在宝庆胡同寓所读书,温习过去的诗文。天气好心绪佳的时候,他带着大根,雇一辆骡车,一一寻访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达智桥内的松筠庵,宣武门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龙树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云寺等等。这些地方,曾是京师清流喜爱的聚会游览之所。二十多年后的再度寻访,给张之洞的印象都不是当年那种令人喜悅的气氛。房屋老旧,庭院破缺,花木残损,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坏的地方,则更是墙颓壁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这些先前的名胜,“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时候,大半都是乘兴出门扫兴归家。这时,恰好有一个旧时友人正在北京候职。此人也是没有事做的空闲之身,于是便常来宝庆胡同与张之洞谈诗说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诗坛名流樊增祥,字樊山,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师爷左宗棠侮辱的总兵樊燮。
樊燮被参削职回籍后恨死了左宗棠,立志要让两个儿子读书求功名,在科举上压倒举人出身的左师爷。为此,他专门筑一室,让两个儿子在里面读书,儿子均着女装。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师教授,,对老师更是优礼有加。樊燮对二子说:“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举人,则功名与左宗棠相等,则去女内衣;考中进士,则超过了左宗棠,方为祖宗孝子。”又书左宗棠当年骂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励。后来其长子中举人,次子中进士。中进士后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亲坟头上放鞭炮,烧“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儿子已在功名上超过左宗棠,为祖宗出了气。这个次子,便是樊增祥,字樊山,人称樊山先生。
樊燮父子卧薪尝胆般地报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广为流传。张之洞来到武昌做湖督时,樊增祥已放陕西宜川县令,恰逢母亲
去世,便回籍守制。张之洞招他来武昌会面。相见之后,张之洞发现这个身材瘦小脸面扁平的丑县令不仅学问好,且诗也做得极为出色。樊樊山既佩服张之洞的学问,更希望依附张之洞的高位,便向张之洞递了一个门生帖子。张之洞很高兴地收下了。守制期间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没有了薪水,对于家境不够宽裕的人来说,生计则受影响。樊樊山家银钱也不宽裕,于是张之洞介绍他主讲潜江书院。樊樊山感激制台的照顾。服阙后,樊重新回到陕西做官。后来鹿传霖做陕抚,因为有与张之洞的关系,与鹿也相处得好,又通过鹿巴结上西安将军荣禄。樊樊山办事精明,又仗着鹿、荣的关系,不久便升道员。公事之余,他把全副精力用于诗词中。庚子变故后,他根据赛金花与瓦德西之间的关系,写了两篇长长的古风。赛金花本名傅彩云,于是这两篇古风遂命名前后《彩云曲》,其中比如“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尽琼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安里。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又如“朝云暮雨秋变春,坐见珠槃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绮事艳词,传诵大江南北,世人比之为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有人视同白香山的《长恨歌》。一时间,樊樊山诗名大炽,寝寝然直逼诗坛盟主之位。
这时,他正在京师办一桩公务,恰逢陕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准这个位置,有意借此机会活动活动。便以公务短时难以办好为辞,在京师住下来。一面往来荣禄、鹿传霖之间,一面又时常到宝庆胡同来,一则尽门生之情,一则也想借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之口为他说说话。
闲居无事的张之洞有这样一个风雅门生陪伴,无聊的岁月里增添了一些乐趣。樊樊山陪张之洞去得较多的地方是厂甸。厂甸在宣武门外,从元代起,这里便是烧琉璃瓦的厂窑,故又称
琉璃厂。乾隆年间开四库馆,全国书籍、四方文人聚会京师,琉璃厂一带书肆繁荣,又由书肆带动了古玩业的兴盛。到了咸丰年间,此地已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场所了。
琉璃厂以经营书籍、字画、文房四宝、珍宝古董、陈年旧货为主,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学士、附庸风雅之徒。外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办事的官员,有事没事都喜欢到琉璃厂走走逛逛,在这里感受一下都门文化的气息。
樊樊山陪着张之洞游琉璃厂。两人原本都其貌不扬,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面如削瓜,这下脱去官服朝靴,换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长的如同书院的穷教习,年轻一点的好比文庙中的香火工。这种时候,他们无官宦之气焰,有书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别京师,书肆老板没有一个认得他们,更显得优哉游哉,逍遥轻松。
这一天,他们来到琉璃厂东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铺多摆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为古物鉴赏家。他们低价从各处收购古物,再高价卖出。老板的鉴别力愈高,获利则愈丰。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孙、遭难官员、不务正业的公子,为纾一时之急,将家中祖传的珍宝典当,也有江洋大盗、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贵人家的财产,或不识深浅,或急于脱手,也拿到此处来找店主兜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获暴利的绝好机会。
张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闲逛着。这海王邨果真气度不凡!
但见家家店铺摆满各式各样的古旧之物。有先秦的青铜鼎爵簋匝。黄褐色的锈斑布在青绿的器皿上,透露出远古贵族聚会时凝重肃穆的气象。有春秋战国时的剑戟弩矛,黑黝黝的残缺不全,留下那个无义战时代残酷杀戮的痕迹,可以想像到古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骆驼上骑着凹目浓须的胡商,或是扬蹄欲奔的铁马上一边
悬挂着皮囊剑鞘,一边横躺着琵琶羌笛,尽情展示大唐盛世时汉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强大国力。或是琳琅满目的宋明瓷器,要么古拙天成,要么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鲜亮,有的青花素朴,有的白净如玉,有的胎薄如纸,从中可以看到举世无双的窑瓷品已遍及寻常百姓家。
那上面的标价,有的高达数千上万两,也有的低到几文十几文。当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面敲定,出门不认。出价和成交之间的差额有数倍数十倍之别,令人难以置信。这讨价还价中便有极大的学问。除开商业学问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鉴赏方面的高下。那些具备识真辨假,有着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赝品中将真正的古董认出来,然后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马虎眼,用买赝品的价把真品买下来,回去后博得行家的称赞、同好的羡慕,心里美滋滋、乐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种好心情。这便是玩厂甸逛海王邨的乐趣。
张之洞、樊樊山也便抱着这种心态一路欣赏着、搜寻着,来到一家名目厚古阁的古物店面前。张之洞立即被这家店铺收购的古玩种类多、品级高而吸引。正在跷起二郎腿捧着一把铜水烟壶吸烟的老板,见有客人来,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着张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货物后,又将他们从侧门带进里面的后院。这后院同样摆满了货物。张之洞看着看着,突然,摆在廊柱边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只见这只陶缸约有三尺高,呈方形,周边也有三尺来宽,颜色深黑褐色,模样古朴浑拙。尤其令张之洞大感兴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隐若现、似字非字的图纹。
张之洞弯下腰来,细细地观看赏玩,又用手轻轻地在缸壁上摩挲着。骤然间,他心里一亮:这上面的图纹不就是古书上说的
蝌蚪文吗?
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再凑近看时,似乎觉得缸壁上那一个个图纹都化成了一只只蝌蚪:头大尾小,摇摇摆摆,正在眼前浮动着嬉戏着。蝌蚪文究竟有还是没有,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想不到今天居然无意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张之洞心中的快乐非同小可。他将欢喜压在心里,小声地对同样也在认真观看的樊樊山说:“你看图纹像什么,像不像蝌蚪文?”
樊樊山也是只知道有这种古文字,却从来没见过,经张之洞这一提醒,果然觉得这些图纹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这怕真的就是失传了的蝌蚪文!”
张之洞听樊樊山这么说,信心又坚定了几分,笑着问:“你也是这么看的?”
樊樊山诗词写得好,对古董却没有研究,若不是张之洞的提醒,他是不会将这些图纹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则知道张之洞素来耽古好旧,对文物有研究,二来也要讨好这位权势显赫的老师;于是点头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
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
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
老板说:“你这位老爷说的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
了o”
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邨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 .‘
樊樊山说:“那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了?”
老板点头说:“正是。”
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
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西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
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
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二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决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著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
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
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二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
张之洞说:“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
老板说:“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
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大概能凑千把两吧!”
老板爽快地说:“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来。樊樊山问:“何谓风雅生意?”
老板笑了笑说:“世间商人都以赢利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会弄些坑蒙拐骗的手腕。但我辈做古董生意的不这样。我们一来是为了糊口,因此也要赚钱,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购,生怕它沦落消亡,化为泥土。若是眼看着一件有价值的古物被毁了,心里有罪过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价将它买来。买的时候,也不知今后它能不能卖得出去,赚不赚得到钱。一句话,那个时候,作主的不是赚钱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头,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为店名的原因。”
老板说着,将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须摸了一下,摆出一点儒雅的气度来。
“这是一面。另一面,若是有真识货的买主来,看着他对所
爱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来的时候,我辈又往往忍痛降价,半卖半送。虽在钱上亏了些,便看到物归其主,心里也就很快乐。故而我辈做的是风雅生意!”
张之洞说:“风雅生意,这四个字好。不止是你们古董业,其实整个厂甸,包括做字画生意、做文房四宝生意,都应做风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赚钱为惟一的追求!”
“说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汉子气派来说,“这位老爷,您真是我辈的知音。看在您的这份情义上,只要您再拿出二百两,一千二百两,小人就把这口禹王爷传下来的陶缸交给您了。这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半卖半送。希望借两位老爷的口传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阁做生意半卖半送,不是一句空话。”
樊樊山心里想:从五千两降到二干五百两,再降到二千两,现在又一千二百两都愿意出手,俗话说便宜无好货,莫非这中间有诈?他死劲地将眼前的陶缸再盯着看:造型古朴浑拙,从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远,尤其是那上面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张之洞那种喜爱不已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之洞终于拿定主意丁:“老板,你把这口缸用棉纸好好包扎起来,今天傍晚送到宝庆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枣树,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
。好呐!”厚古阁老板高兴至极。“傍晚时分,我一定亲自送来,您在家候着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口陶缸后,张之洞闲居的日子顿时充实起来。他一天到晚围着这口陶缸转,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经樊樊山的宣传,京师官场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张之洞得了一件无价珍宝,纷纷前来观看,一个个看后都称赞不已。张
之洞心里非常得意。
樊樊山对张之洞说:“香帅,许多来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门生想,不如干脆叫一个技艺高超的拓工来,拓它个数十上百份,分送给那些对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后我们定一个日子,请这些人到宝庆胡同,香帅您来主持这个会议,让各位发表高见。门生以为,这一则是一桩学林佳话,二则香帅您可以集众人之长,对彻底破译壁上文字会有帮助。”
张之洞说:“你这点子很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樊樊山领下这个差事,几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这些拓片装裱得精美可观,作为他的礼物分送给京师那些附庸风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闲翰林冷洗马,又送一些给他的那一批诗坛朋友。靠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很短的时间里,樊樊山结识了京师一大群风雅高致的文人朋友。这一天,按照张之洞的安排,二十多个对古器物、古文字有兴致有研究的官员文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宝庆胡同的大枣树宅院欢聚一堂,高谈阔论。看着这一场景,张之洞心里喜悦极了。这喜悦不仅仅因为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师众多饱学之士,引发他们的思古之幽情,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课:松筠庵的集议,龙树寺的聚会,东兴楼的欢宴,陶然亭的清谈。而这些,恰恰是最能鼓荡他满腔青春似的热血,唤起他飘逝已久的书生激情。来京师一年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见何人,似乎总没有寻觅到当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怀。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到,原来是没有寻觅到先前的那种氛围一一讨论时政、切磋学问、意气相投、好恶与共的氛围。这氛围,如同诗之气韵、人之精神,失去了它,松筠庵也好,龙树寺也好,在张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气氛,则庶几近之。
突然,屋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没有多久工夫,天井里便积下好几寸深的雨水。这时,樊樊山突然想起摆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来。
陶缸平时摆在书房,今天一早,特为搬到天井里,因为天井开阔又光线充足,便于众人观赏,后来大家都坐进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陶缸则依旧放在天井里。
“香帅,陶缸还在天井里,得叫人把它抬进屋里来吧!”
张之洞透过窗口,看到那口陶缸虽经大雨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笑着对樊樊山说:“这是陶缸,又不是字画,传到现在,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还在乎这一次吗?干脆不动它,待雨停后再抬进书房不迟。”
这话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厅里的考古学术讨论,照旧热气腾腾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会议散了,大家走出客厅,不约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经历了一次风雨洗礼的陶缸:它静静地稳稳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洁的青砖地上,有一种傲然屹立于世间的史翁气派。一位酷爱它的年轻翰林走了过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赏欣赏这个华夏民族先祖留下的杰作。 .
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看,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之洞、樊樊山和所有与会者都围了过来。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几乎全没有了,剩下的十几只小蝌蚪,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张之洞和众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呆了。《神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唐代大画家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一条龙,恰逢雷电大雨,壁上的龙便乘此飞上天去。难道这些蝌蚪也赶着这场大雨离开缸壁游向了池塘?这显然不
可能。那么,它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年轻的翰林将壁上残留的几个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发现它们是松软的。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抹平。这时,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烧制的,它们分明是粘在上面的粉糊一类的东西,故而被刚才这场大雨给冲刷了!一个结论几乎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浮出:这口缸是假古董,所谓的蝌蚪文是骗人的游戏,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负的张之洞说来,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邮去,把那个混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
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
二 端梁联手欲借织布局的贪污案将张之洞轰下台
张之洞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看书,不走动,心思倒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旦澄虑,一个疑问便不期而然地浮出水面:朝廷为何要将我留在京师这么久呢?要说办事,特科放榜后的这半年里,几乎没做什么事,京师大学堂章程的拟定有张百熙一人足够了,即便要二人合力,又何必要我这个现任湖广总督呢?朝廷上下能拟议学堂章程的大臣多得很嘛!倘若要将我从湖广调进朝廷,也得给我个职位呀,不说拜个协揆,至少也应该是个尚书或都御使,不能老是以湖督的实缺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呀!国朝两百年,旧掌故里很难找出个这样的先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将我从武昌调出来,放在京师晾着。朝廷会这样做吗?二十余年来一直自认为是国之于臣疆吏楷模的湖广总督,尽管想到这一层,自己却并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要说她有不满之处,只有戊戌年对康梁、对新政的态度和庚子年的东南互保。但戊戌年的事已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并未见太后有一句指责的话。至于东南互保,太后一再表示同意,回銮后还特地予以封赏。若说是记这两个前嫌的话,似乎又不大可能。那这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自己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呢7
想到这里,张之洞有点惶恐起来。他决定打听一下。向谁打听呢,当然是姐夫鹿传霖最好。
鹿传霖的运气真好,自从亲自带兵到西安去勤王这一步棋走对后,便步步得法,节节顺利,不久进了军机,现在又做了协办大学士,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新贵。张之洞在为姐夫庆幸的同时,也多少存着几分嫉妒。论才干,论成就,论功绩,自己都要远
在姐夫之上,但就是缺少这个福分。官场荣枯,人生泰否,真个是说不清道不明!
鹿传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与张之洞是郎舅至亲,但二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公私分明的。那年张之洞希望儿子出洋一段时期,以广见闻,正好江苏名额有多,便去信给姐夫,要他报上仁权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只借江苏一个名额,一切费用全部自理。鹿传霖也并没有以江苏巡抚的特权替自己的外甥谋取一份公费生的优待。现在要从这位按章办事的军机大臣的口中打探点秘闻,会有收获吗?思考良久,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之洞把樊樊山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门生详细地叙述一番,然后要他按自己所说的去见一次鹿传霖。
樊樊山正好因蝌蚪文一事弄得很没面子,有个把月没去鹿府了,便欣然领命前去。
“鹿中堂,香帅病了,病得不轻!”
樊樊山一见到鹿传霖,便焦急地说道。
“上个月他还在我家里吃了一餐饭,好好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鹿传霖虽比张之洞大一岁,但保养得好,看起来倒像比内弟年轻得多。
樊樊山按张之洞的意思,将如何受骗如何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鹿中堂,香帅这次上的当可不小。您看看,他一辈子好古董,谁不知道他是个鉴赏大家。到了晚年,却以制台之尊栽在一个海王邨齣小商贩手里,又是当着那么多名流的面,公然让他下不了台,多丢他的脸,伤他的心!我看他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是想临终前见一见老姐夫姐姐一面。”
这几句话,说得鹿传霖的眼圈都红了,忙进后院告诉夫人。
鹿夫人一听,眼泪刷刷流下,两老夫妇当晚便赶到宝庆胡同。
“四弟,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环儿陪着鹿传霖夫妇来到张之洞卧房,见到本来就瘦削的弟弟,如今更加黑瘦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围了一块玄色手帕,两只手冷冰冰的,鹿夫人伤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