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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

_4 简·奥斯丁(英国)
  吉英早已来了一封短简给伊丽莎白,信上说,她已经平安抵达伦敦;伊丽莎白希望她下次来信能够讲一些有关彬格莱家的事。
  第二封信真等得她焦急,可是总算没有白等。信上说,她已经进城一个星期,既没有看见珈罗琳,也没有收到珈罗琳的信。她只得认为她上次从浪搏恩给珈罗琳的那封信,一定是在路上失落了。
  她接下去写:“明天舅母要上那个地区去,我想趁这个机会到格鲁斯汶纳街去登门拜访一下。”
  吉英拜访过彬格莱小姐并且和她见过面以后,又写了一封信来。她写道:“我觉得珈罗琳精神不大好,可是她见到我却很高兴,而且怪我这次到伦敦来为什么事先不通知她一下。我果然没有猜错,我上次给她那封信,她真的没有收到。我当然问起她们的兄弟。据说他近况很好,不过同达西先生过从太密,以致姐妹兄弟很少机会见面。我这一次拜望的时间并不太久,因为珈罗琳和赫斯脱太太都要出去。也许她们马上就会上我这儿来看我。”
  伊丽莎白读着这封信,不由得摇头。她相信除非有什么偶然的机会,彬格莱先生决不会知道吉英来到了伦敦。
  四个星期过去了,吉英还没有见到彬格莱先生的影子。她竭力宽慰自己说,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难受;可是彬格莱小姐的冷淡无情,她到底看明白了。她每天上午都在家里等彬格莱小姐,一直白等了两个星期,每天晚上都替彬格莱小姐编造一个借口,最后那位贵客才算上门来了,可是只待了片刻工夫便告辞而去,而且她的态度也前后判若两人,吉英觉得再不能自己骗自己了。她把这一次的情形写了封信告诉她妹妹,从这封信里可以看出她当时的心情:……
  我最最亲爱的丽萃妹妹: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彬格莱小姐对我的关注完全是骗我的。我相信你的见解比我高明,而且你看到我伤心,还会引为得意。亲爱的妹妹,虽然如今事实已经证明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我如果从她过去的态度来看,我依旧认为,我对她的信任以及你对她的怀疑,同样都是合情合理,请你不要以为我固执。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她从前为什么要跟我要好;如果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我相信我还会受到欺骗。珈罗琳一直到昨天才来看我,她未来以前不曾给我片纸只字的讯息,既来之后又显出十分不乐意的样子。她只是照例敷衍了我一句,说是没有早日来看我,很是抱歉,此外根本就没有提起她想要再见见我的话。她在种种方面都前后判若两人,因此,当她临走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和她断绝来往,虽说我禁不住要怪她,可是我又可怜她。只怪她当初不该对我另眼看待;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和她交情都是由她主动一步一步进展起来的。可是我可怜她,因为她一定会感觉到自己做错了,我断定她所以采取这种态度,完全是由于为她哥哥担心的缘故。我用不着为自己再解释下去了。虽然我们知道这种担心完全不必要,不过,倘若她当真这样担心,那就足以说明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了。既然他确实值得他妹妹珍惜,那么,不管她替他担的是什么忧,那也是合情合理,亲切可喜。不过,我简直不懂她现在还要有什么顾虑,要是他当真有心于我,我们早就会见面了。听她口气,我肯定他是知道我在伦敦的;然而从她谈话的态度看来,就好象她拿稳他是真的倾心于达西小姐似的。这真使我弄不明白。要是我大胆地下一句刻薄的断语,我真忍不住要说,其中一定大有蹊跷。可是我一定会竭力打消一切苦痛的念头,只去想一些能使我高兴的事……─譬如想想你的亲切以及亲爱的舅父母对我始终如一的关切。希望很快就收到你的信。彬格莱小姐说起他再也不会回到尼日斐花园来,说他打算放弃那幢房子,可是说得并不怎么肯定。我们最好不必再提起这件事。你从汉斯福我们那些朋友那儿听到了许多令人愉快的事,这使我很高兴。请你跟威廉爵士和玛丽亚一块儿去看看他们吧。我相信你在那里一定会过得很舒适的。……你的···
  这封信使伊丽莎白感到有些难受;不过,一想到吉英从此不会再受到他们的欺蒙,至少不会再受到那个妹妹的欺蒙,她又高兴起来了。她现在已经放弃了对那位兄弟的一切期望。她甚至根本不希望他再来重修旧好。她越想越看不起他;她倒真的希望他早日跟达西先生的妹妹结婚,因为照韦翰说来,那位小姐往后一定会叫他后悔,悔当初不该把本来的意中人丢了,这一方面算是给他一种惩罚,另方面也可能有利于吉英。
  大约就在这时候,嘉丁纳太太把上次伊丽莎白答应过怎样对待韦翰的事,又向伊丽莎白提醒了一下,并且问起最近的情况如何;伊丽莎白回信上所说的话,虽然自己颇不满意,可是舅母听了却很满意。原来他对她显著的好感已经消失,他对她的殷勤也已经过去……他爱上了别人了。伊丽莎白很留心地看出了这一切,可是她虽然看出了这一切,在信上也写到这一切,却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她只不过稍许有些感触。她想,如果她有些财产,早就成为他唯一的意中人了……想到这里,她的虚荣心也就得到了满足。拿他现在所倾倒的那位姑娘来说,她的最显著的魅力就是使他可以获得一万金镑的意外巨款;可是伊丽莎白对自己这件事,也许不如上次对夏绿蒂的事那么看得清楚,因此并没有因为他追求物质享受而怨怪他。她反而以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也想象到他遗弃她一定颇费踌躇,可又觉得这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既聪明而又理想的办法,并且诚心诚意地祝他幸福。她把这一切都对嘉丁纳太太说了。叙述了这些事以后,她接下去这样写道:“亲爱的舅母,我现在深深相信,我根本没有怎样爱他,假如我当真有了这种纯洁而崇高的感情,那我现在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觉得讨厌,而且巴不得他倒尽了霉。可是我情绪上不仅对他没有一些芥蒂,甚至对金小姐也毫无成见。我根本不觉得恨她,并且极其愿意把她看作一个很好的姑娘。这桩事完全算不上恋爱。我的小心提防并不是枉然的;要是我狂恋着他,亲友们就一定会把我看作一个更有趣的话柄了,我决不因为人家不十分器重我而竟会感到遗憾。太受人器重有时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吉蒂和丽迪雅对他的缺点计较得比我厉害。她们在人情世故方面还幼稚得很,还不懂得这样一个有失体统的信条:美少年和凡夫俗子一样,也得不饭吃,有衣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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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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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搏恩这家人家除了这些事以外,再没有别的大事;除了到麦里屯去散散步以外,再没有别的消遣。时而雨水泞途、时而风寒刺骨的正月和二月,就这样过去了。三月里伊丽莎白要上汉斯福去。开头她并不是真想去;可是她立刻想到夏绿蒂对于原来的约定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于是她也就带着比较乐意和比较肯定的心情来考虑这个问题了。离别促进了她想夏绿蒂重逢的愿望,也消除了她对柯林斯先生的厌恶。这个计划多少总有它新奇的地方;再说,家里有了这样的母亲和这样几位不能融洽的妹妹,自难完美无缺,换换环境也好。趁着旅行的机会也可去看看吉英;总之,时日迫近了,她反而有些等不及了。她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依旧照了夏绿蒂原先的意思,跟威廉爵士和他的第二个女儿一块儿去作一次客。以后这计划又补充了一下,决定在伦敦住一夜,这一来可真是个十全十美的计划了。
  只有和父亲离别使她感到痛苦,父亲一定会记挂她。说起来,他根本就不愿意让她去,既是事情已经决定,只得叫她常常写信给他,而且几乎答应亲自给她回信。
  她跟韦翰先生告别时,双方都十分客气,韦翰比她还要客气。他目前虽然在追求别人,却并没有因此就忘了伊丽莎白是第一个引起他注目的人,第一个值得他注目的人,第一个听他倾诉衷情,第一个可怜他,第一个搏得了他爱慕的人;他向她告别,祝她万事如意,又对她说了一遍德·包尔夫人是很好的一个人,他相信他们俩对那位老夫人的评价,对每一个人的评价,一定完全吻合。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是热诚,很是关切,这种盛情一定会使她对他永远怀着极其深挚的好感。他们分手以后,她更相信不管他结婚也罢,单身也罢,他在她的心目中将会始终是一个极其和蔼可亲而又讨人喜欢的人。
  第二天和她同路的那些人,也并没有使韦翰在她心目中相形见绌。威廉爵士简直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他那位女儿玛丽亚虽然脾气很好,脑子却象她父亲一样空洞,也说不出一句中听的话。听他们父女俩说话,就好象听到车辆的辘辘声一样无聊。伊丽莎白本来爱听无稽之谈,不过威廉爵士那一套她实在听得腻了。他谈来谈去总不外乎觐见皇上以及荣膺爵士头衔之类的奇闻,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他那一套礼貌举止,也象他的出言吐语一样,已经陈腐不堪。
  这段旅程不过二十四英里路,他们启程很早,为的是要在正午赶到天恩寺街。他们走近嘉丁纳先生的大门时,吉英正在会客室的窗口望着他们。他们走近过道时,吉英正等在那儿接他们,伊丽莎白真挚地仔细望了望吉英的脸,只见那张脸蛋儿还是象往常一样地健康美丽,她觉得很高兴。男男女女的孩子们为了急于要见到表奶,在客厅里等不及,又因为一年没见面,不好意思下楼去,便都待在楼梯口。到处是一片欢乐与和善的气氛。这一天真过得极其愉快;上午乱哄哄地忙做一团,又要出去买东西;晚上上戏院去看戏。
  伊丽莎白在舅母身旁坐下来。她们俩首先就谈到她姐姐。她仔仔细细问了许多话,舅母回答她说,吉英虽然竭力提着精神,还免不了有意气消沉的时候,她听了并不十分诧异,却很忧郁。她在这种意气消沉的现象还会继续多久。嘉丁纳太太也跟伊丽莎白谈起彬格莱小姐过访天恩寺街的一切情形,又把吉英跟她好几次的谈话重述了一遍给她听,这些话足以说明吉英的确打算再不和彬格莱小姐来往了。
  嘉丁纳太太然后又谈起韦翰遗弃伊丽莎白的话,把她外甥女笑话了一番,同时又赞美她的忍耐功夫。
  她接着又说:“可是,亲爱的伊丽莎白,金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我可不愿意把我们的朋友看作是一个见不得钱的人啊。”
  “请问你,亲爱的舅母,拿婚姻问题来讲,见钱眼红与动机正当究竟有什么不同?做到什么地步为止就算知礼,打哪儿起就要算是贪心?去年圣诞节你还生怕我跟他结婚,怕的是不郑重其事,而现在呢,他要去跟一个只不过有一万镑财产的姑娘结婚,你就要说他见不得钱啦。”
  “只要你告诉我,金小姐是怎么样一个姑娘,我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我说不出她有什么坏处。”
  “可是韦翰本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睛里,为什么她祖父一去世,她做了这笔家产的主人,他就会看上了她呢?”
  “没有的事,他为什么要那样?要是说,他不愿意跟我相爱,就是因为我没有钱,那么,他一向不关心的一个姑娘,一个同样穷的姑娘,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去跟她谈恋爱呢?”
  “不过,她家里一发生这件变故,他就去向她献殷勤,这未免不象话吧。”
  “一个处境困难的人,不会象一般人那样有闲,去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要她不反对,我们为什么要反对?”
  “她不反对,并不说明他就做得对。那只不过说明了她本身有什么缺陷,不是见识方面有缺陷,就是感觉方面有缺陷。”
  “哦,”伊丽莎白叫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他贪财也好,说她傻也好。”
  “不丽萃,我才不这么说呢。你知道,在德比郡住了这么久的一个青年,我是不忍心说他坏话的。”
  “噢,要是光光就凭这点理由,我才看不起那些住在德比郡的青年人呢,他们住在哈福德郡的那批知已朋友们,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全都叫我讨厌。谢谢老天爷!明天我就要到一个地方去,我将要在那儿见到一个一无可取的人,他无论在风度方面,在见解方面,都不见长。说到头来,只有那些傻瓜值得你去跟他们来来往往。”
  “当心些,丽萃;这种话未免说得太消沉了些。”
  她们看完了戏,刚要分手的时候,舅父母又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夏季旅行,这真是一种意外的快乐。
  嘉丁纳太太说:“至于究竟到什么地方去,我们还没有十分决定,也许到湖区去。”
  对伊丽莎白说来,随便什么计划也不会比这个计划更中她的意了,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而且非常感激。“我的好舅母,亲舅母,”她欢天喜地叫了起来,“多高兴,多幸福!你给了我新的生命和活力。我再也不沮丧和忧郁了。人比起高山大石来,算得了什么?我们将要度过一些多么快乐的时日啊!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不会象一般游人那样,什么都是浮光惊影。我们一定会知道到过什么地方……─我们看见过的东西一定会记得住。湖泊山川决不会在我们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混做一团;我们要谈到某一处风景的时候,决不会连位置也弄不明白,彼此争论不休。但愿我们一回来叙述起游踪浪迹的时候,不要象一般旅客那样陈腔滥调,叫人听不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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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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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旅途上的每一样事物,伊丽莎白都感到新鲜有趣;她精神很愉快,因为看到姐姐气色那么好,可以不用再为她的健康担心,加上一想到去北方的旅行,她就越发高兴。当他们离开了大路,走上一条通往汉斯福的小径时,每一只眼睛都在寻找着那幢牧师住宅;每拐一个弯,都以为就要看到那幢房子。他们沿着罗新斯花园的栅栏往前走。伊丽莎白一想到外界所传闻的那家人家和种种情形,不禁好笑。
  终于看到那幢牧师住宅了。大路斜对面的花园、花园里的房子、绿的栅栏、以及桂树围篱……─每一样东西好象都在宣布他们的来到。柯林斯先生和夏绿蒂走到门口来了。在宾主频频点头脉脉微笑中,客人们在一道小门跟前停下了车,从这里穿过一条短短的鹅卵石铺道,便能直达正屋。一刹眼工夫,他们都下了车,宾主相见,无限欢欣。柯林斯简直手舞足蹈地欢迎自己的朋友,伊丽莎白受到这么亲切的欢迎,就越发满意于这次的作客了。她立刻看到她表兄并没有因为结了婚而改变态度,他还是完全和以往一样地拘泥礼节,在门口耽搁了她好几分钟,问候她全家大小的起居安好。听到她一一回答了之后,他才满意。于是他就没有再耽搁他们,只指给他们看看门口是多么整洁,便把客人们带进了屋子;等到客人一走进客厅,他又对他们作了第二次的欢迎,极其客气地说,这次承蒙诸位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并且刻不容缓地把他太太送上来的点心重新奉献了一次。
  伊丽莎白早就料到他会那样得意非凡,因此当他夸耀那屋子的优美结构、式样、以及一切陈设的时候,她禁不住想到他是特地讲给她听的,好象要叫她明白,她当初拒绝了他,是多么大的一个损失。虽说样样东西的确都那么整洁和舒适,她可千万不能流露出一点点后悔的痕迹来叫他得意;她甚至带着诧异的目光看看夏绿蒂,她弄不明白夏绿蒂和这样的一位伴侣相处,为什么还会那么高兴。柯林斯先生有时竟会说些很不得体的话,叫他自己的太太听了也不免难为情,而且这类话又说得并不太少,每逢这种场合,伊丽莎白就不由自主地要向夏绿蒂望一眼。夏绿蒂有一两次被她看得微微脸红了,不过一般总是很聪明地装作没有听见。大家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欣赏着每一件家具,从食器橱一直欣赏到壁炉架,又谈了谈一路上的情况以及伦敦的一切情形,然后柯林斯先生就请他们到花园里去散散步。花园很大,布置得也很好,一切都是由他亲手料理的。他的最高尚的娱乐就是收拾花园。夏绿蒂说,这种操作有益于健康,她尽可能鼓励他这样做;她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镇定自若,真叫伊丽莎白佩服。他领着他们走遍了花园里的曲径小道,看遍了每一处景物,每看一处都得琐琐碎碎地讲一阵,美不美倒完全不在他心上,看的人即使想要赞美几句也插不上嘴。他数得出每一个方向有多少田园,连最远的树丛里有多少棵树他也讲得出来,可是,不论是他自己花园里的景物也好,或者是这整个乡村甚至全国的名胜古迹也好,都万万比不上罗新斯花园的景色。罗新斯花园差不多就在他住宅的正对面,四面是树,从树林的空隙处可以望见里面。那是一幢漂亮的控建筑,耸立在一片高地上。
  柯林斯先生本来想把他们从花园里带去看看两块草地,但是太太小姐们的鞋子抵挡不住那残余的白霜,于是全都走回去了,只剩下威廉爵士陪伴着他。夏绿蒂陪着自己的妹妹和朋友参观住宅,这一下她能够撇开丈夫的帮忙,有机会让她自己显显身手,真是高兴极了。房子很小,但是建筑结实,使用也很方便;一切都布置得很精巧,安排得很调和,伊丽莎白对夏绿蒂夸奖备至。只要不想起柯林斯先生,便真正有了一种非常美好的气氛。伊丽莎白看见夏绿蒂那样得意,便不由得想到她平常一定不把柯林斯先生放在心上。
  伊丽莎白已经打听到咖苔琳夫人还在乡下。吃饭的时候又谈起了这桩事,当时柯林斯先生立即插嘴说:
  “正是,伊丽莎白小姐,星期日晚上你就可以有荣幸在教学里见到咖苔琳·德·包尔夫人,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为人极其谦和,丝毫没有架子,我相信那天做完礼拜之后,你就会很荣幸地受到她的注目。我可以毫无犹豫地说,只要你待在这儿,每逢她赏脸请我们作客的时候,总少不了要请你和我的小姨子玛丽亚。她对待我亲爱的夏绿蒂真是好极了。我们每星期去罗新斯吃两次饭,她老人家从来没有哪一次让我们步行回家,总是打发自己的马车送我们……我应该说,是打发她老人家的某一部马车,因为她有好几部车子呢。”
  夏绿蒂又说:“咖苔琳夫人的确是个道貌岸然、通达情理的女人,而且是位极其殷勤的邻居。”
  “说得很对,亲爱的,你真说到我心上去了。象她这样一位夫人,你无论对她怎样尊敬,依旧会感到有些欠缺。”
  这一晚主要就谈论哈福德郡的新闻,又把以前信上所说的话重新再提一遍。大家散了以后,伊丽莎白孤单单地在房间里,不由得默默想起了夏绿蒂对于现状究竟满意到什么程度,驾御丈夫的手腕巧妙到什么程度,容忍丈夫的肚量又大到什么程度。她不由得承认,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好。她又去想象着这次作客的时间将如何度过,无非是:平淡安静的日常起居,柯林斯先生那种惹人讨厌的插嘴打贫,再加上跟罗新斯的应酬来往等。她那丰富的想象力马上解决了整个问题。
  大约在第二天响午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准备出去散散步,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马上这整个住宅里的人好象都慌乱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只听得有人急急忙忙奔上楼来,大声叫她。她开了门,在楼梯口遇见了玛丽亚,只见她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嚷道:
  “噢,亲爱的伊丽莎呀,请你赶快到餐室里去,那儿有了不起的场面值得看呢!我可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赶快呀,马上下楼来。”
  伊丽莎白一遍遍问,也问不出一个究竟来;玛丽亚多一句也不肯跟她说;于是她们俩便奔进那间面临着大路的餐室,去探奇寻胜。原来来了两位女客,乘着一辆低低的四轮马车,停在花园门口。
  伊丽莎白连忙嚷道:“就是这么回事吗?我还以为是猪猡闯进了花园呢,原来只不过是咖苔琳夫人母女俩。”
  玛丽亚听她说错了,不禁大吃一惊:“噍你,亲爱的,那不是咖苔琳夫人。那位老夫人是姜金生太太,她跟她们住在一起的;另外一位是德·包尔小姐。你且瞧瞧她那副模样儿吧。她真是个非常纤小的人儿。谁会想到她会这么单薄,这么小!”
  “她真是太没有礼貌,风这样大,却让夏绿蒂待在门外。她为什么不进来?”
  “噢,夏绿蒂说,她真难得进来。德·包尔小姐要是进来一次,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她那副模样儿真够人瞧的,”伊丽莎白一面说,一面又突然起了别的种种念头。
  “她看上去身体不好,脾气又坏。她配他真是再好不过呢。她做他的太太极其相称。”
  柯林斯先生和夏绿蒂都站在门口跟那位女客谈话。伊丽莎白觉得最好笑的是,威廉爵士正必恭必敬地站在门口,虔诚地瞻仰着面前的蔚然大观,每当德·包尔小姐朝着他这边望的时候,他总是一鞠躬。
  后来他们的话全说完了,两位女客驱车而去,别人都回到屋里。柯林斯一看到两位小姐,就恭贺她们走了鸿运;夏绿蒂把他的意思解释给她们听,原来罗新斯明天又要请他们全体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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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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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新斯这一次请客,真使得柯林斯先生感到百分之百地得意。他本来一心要让这些好奇的宾客们去风光一下他那女施主的堂皇气派,看看老夫人对待他们夫妇俩多么礼貌周全。他竟会这么快就得到了如愿以偿的机会,这件事大足以说明咖苔琳夫人的礼贤下士,使得他不知如何景仰是好。
  “说老实话,”他说,“她老人家邀请我们星期日去吃茶点,在罗新斯消磨一个下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她一贯为人殷勤,我倒以为她真要这样招待一番的,可是谁料想到会象这次这样情意隆重?谁会想到你们刚刚到这里在,就被请到那边去吃饭(而且全体都请到了)?”
  威廉爵士说:“刚才的事我倒不怎么觉得稀奇,大人物的为人处世实在都是如此,象我这样有身份的人,就见识得很多。在显宦贵族们当中,这类风雅好客的事不足为奇。”
  这一整天和第二天上午,简直只谈到去罗新斯的事。柯林斯先生预先仔仔细细地一样样告诉他们,到那边去将要看到什么东西,免得他们看到了那样宏伟的屋子,那样众多的仆从,那样丰盛的菜肴,会造成临时慌乱,手足失措。
  当娘儿们正要各自去打扮的时候,他又对伊丽莎白说:
  “不要为衣装担心思,亲爱的表妹。咖苔琳夫人才不会要我们穿得华丽呢,这只有她自己和她的女儿才配。我劝你只要在你自己的衣服里面,拣一件出色的穿上就行,不必过于讲究。珈苔琳夫人决不会因为你衣装朴素就瞧你不起。她喜欢各人守着自己的本份,分得出一个高低。”
  娘儿们整装的时候,他又到各个人的房门口去了两三次,劝她们快一点,因为咖苔琳夫人请人吃饭最恨客人迟到。玛丽亚·卢卡斯听说她老人家的为人处事这样可怕,不由得吓了一跳,因为她一向不大会应酬。她一想起要到罗新斯去拜望,就诚惶诚恐,正如她父亲当年进宫觐见一样。
  天朗气清,他们穿过花园,作了一次差不多半英里的愉快的散步。一家家的花园都各有美妙,伊丽莎白纵目观赏,心旷神怡,可是并不如柯林斯先生所预期的那样,会被眼前的景色陶醉得乐而忘形。尽管他数着屋前一扇扇窗户说,光是这些玻璃,当初曾一共花了刘威斯·德·包尔爵士多大一笔钱,她可并不为这些话动心。
  他们踏上台阶走进穿堂的时候,玛丽亚一分钟比一分钟来得惶恐,连威廉爵士也不能完全保持镇定。倒是伊丽莎白不畏缩。无论是论才论德,她都没有听到咖苔琳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足以引起她敬畏,光凭着有钱有势,还不会叫她见到了就胆战心惊。
  进了穿堂,柯林斯先生就带着一副喜极欲狂的神气,指出这屋子的堂皇富丽,然后由佣人们带着客人走过前厅,来到咖苔琳夫人母女和姜金生太太的起坐间。夫人极其谦和地站起身来迎接他们。根据柯林斯太太事先跟她丈夫商量好的办法,当场由太太出面替宾主介绍,因此介绍得很得体,凡是柯林斯先生认为必不可少的那些道歉和感激的话,都一概免了。
  威廉爵士虽说当年也曾进宫觐见过皇上,可是看到四周围这般的富贵气派,也不禁完全给吓住了,只得弯腰一躬,一声不响,坐了下来;再说他的女儿,简直吓得丧魂失魄一般,兀自坐在椅子边上,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伊丽莎白倒是完全安然自若,而且从容不迫地细细瞧着那三位女主人。咖苔琳夫人是位高大的妇人,五官清楚,也许年轻时很好看。她的样子并不十分客气,接待宾客的态度也不能使宾客忘却自己身份的低微。她吓人的地方倒不是默不作声,而是她出言吐语时声调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自命不凡,这叫伊丽莎白立刻想起了韦翰先生的话。经过这一整天的察言观色之后,她觉得咖苔琳夫人的为人,果然和韦翰所形容的完全一样。
  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立刻就发觉她的容貌有些象达西先生,然后她就把目光转到她的女儿身上,见她女儿长得那么单薄,那么瘦小,这使她几乎和玛丽亚一样感到惊奇。母女二人无论体态面貌,都没有相似之处。德·包尔小姐脸色苍白、满面病容,五官虽然长得不算难看,可是并不起眼;她不大说话,除非是低声跟姜金生太太嘀咕几句。姜金生太太的相貌没有一点特出的地方,她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小姐说话,并且挡在她面前,不让人家把她看得太清楚。
  坐了几分钟以后,客人们都被打发到窗口去欣赏外面的风景。柯林斯先生陪着他们,一处处指给他们看,咖苔琳夫人和善地告诉他们说,到了夏天还要好看。酒席果然特别体面,待候的仆从以及盛酒菜的器皿,也跟柯林斯先生所形容过的一模一样,而且正如他事先所料到的那样,夫人果然吩咐他坐在末席,看他那副神气,好象人生没有比这更得意的事了。他边切边吃,又兴致淋漓地赞不绝口;每一道菜都由他先来夸奖,然后由威廉爵士加以吹嘘,原来威廉爵士现在已经完全消除了惊恐,可以做他女婿的应声虫了。伊丽莎白看到那种样子,不禁担心咖苔琳夫人怎么受得了。可是咖苔琳夫人对这些过分的赞扬好象倒非常满意,总是显露出仁慈的微笑,尤其是端上一道客人们没见过的菜到桌上来的时候,她便格外得意。宾主们都没有什么可谈的,伊丽莎白却只要别人开个头,总还有话可说,可惜她坐的地方不对头,一边是夏绿蒂,她正在用心听咖苔琳夫人谈话;另一边是德·包尔小姐,整个吃饭时间不跟她说一句话。姜金生太太主要在注意德·包尔小姐,她看到小姐东西吃得太少,便逼着她吃了这样再吃那样,又怕她不受用。玛丽亚根本不想讲话,男客们只顾一边吃一边赞美。
  女客们回到会客室以后,只是听咖苔琳夫人谈话。夫人滔滔不绝地一直谈到咖啡端上来为止,随便谈到哪一桩事,她总是那么斩钉截铁、不许别人反对的样子。她毫不客气地仔细问着夏绿蒂的家常,又给她提供了一大堆关于料理家务的意见。她告诉夏绿蒂说,象她这样的一个小家庭,一切事情都应该精密安排,又指教她如何照料母牛和家禽。伊丽莎白发觉这位贵妇人只要有机会支配别人,随便怎么小的事情也决不肯轻易放过。夫人同柯林斯太太谈话的时候,也间或向玛丽亚和伊丽莎白问几句话,特别向伊丽莎白问得多。她不大清楚伊丽莎白和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她对柯林斯太太说,她是个很斯文、很标致的姑娘。她好几次问伊丽莎白有几个姐妹,她们比她大还是比她小,她们中间有没有哪一个已经结婚,她们长得好看不好看,在哪里读书,她们的父亲有什么样的马车,她母亲的娘家姓什么。伊丽莎白觉得她这些话问得唐突,不过还是心平气和地回答了她。于是咖苔琳夫人说:
  “你父亲的财产得由柯林斯先生继承吧,我想?”……说到这里,她又掉过头来对夏绿蒂说:“为你着想,我倒觉得高兴;否则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的女儿们来继承财产,却要给别人。刘威斯·德·包尔家里就觉得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你会弹琴唱歌吗,班纳特小姐?”
  “略知一二。”
  “噢,几时我们倒想要听一听。我们的琴非常好,说不定比……你哪一天来试一试看吧。你的姐妹们会弹琴唱歌吗?”
  “有一个会。”
  “为什么不大家都学呢?你们应该个个都学。魏伯家的小姐们就个个都会,她们父亲的收入还比不上你们父亲呢。你们会画吗?”
  “不,一点儿不会。”
  “怎么说,一个也不会吗?”
  “没有一个会。”
  “这倒很稀奇。我猜想你们是没有机会学吧。你们的母亲应该每年春天带你们上城里来投投名师才对。”
  “我妈是不会反对的,可是我父亲厌恶伦敦。”
  “你们的女家庭教师走了吗?”
  “我们从来就没有请过女家庭教师。”
  “没有女家庭教师!那怎么行?家里教养着五个姑娘,却不请个女家庭教师!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事!你妈简直是做奴隶似的教育你们啦。”
  伊丽莎白禁不住笑起来了,一面告诉她说,事实并不是那样。
  “那么谁教导你们呢?谁服待你们呢?没有一个女家庭老师,你们不就是没人照管了吗?”
  “同别的一些人家比较起来,我们家里待我们算是比较懈怠;可是姐妹们中间,凡是好学的,决不会没有办法。家里经常鼓励我们好好读书,必要的教师我们都有。谁要是存心偷懒,当然也可以。”
  “那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女家庭教师的任务也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要是我认识你们的母亲,我一定要竭力劝她请一位。我总以为缺少了按部就班的指导,教育就不会有任何成绩,而按部就班的指导就只有女家庭教师办得到。说起来也怪有意思,多少人家都是由我介绍女家庭教师的。我一贯喜欢让一个年轻人得到很好的安插。姜金生太太的四个侄女儿都由我给她们介绍了称心如意的位置;就在前几天,我又推荐了一个姑娘,她不过是人家偶然在我面前提起的,那家人家对她非常满意。……柯林斯太太,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麦特卡尔夫人昨天来谢我?她觉得蒲白小姐真是件珍宝呢。她跟我说:‘咖苔琳夫人,你给了我一件珍宝。’……你的妹妹们有没有哪一个已经出来交际了,班纳特小姐?”
  “有,太太,全都出来交际了。”
  “全都出来交际了!什么,五个姐妹同时出来交际?真奇怪!你不过是第二个!姐姐还没有嫁人,妹妹就出来交际了!你的妹妹们一定还很小吧?”
  “是的;最小的一个才十六岁。或许她还太小,不适宜多交朋友。不过,太太,要是因为姐姐们无法早嫁,或是不想早嫁,做妹妹的就不能有社交和娱乐,那实在太苦了她们。最小的和最大的同样有消受青春的权利。怎么能为了这样的原由,就叫她们死守在家里!我以为那样做就不可能促进姐妹之间的情感,也不可能养成温柔的性格。”
  “真想不到,”夫人说,“你这么小的一个人,倒这样有主见。请问你几岁啦?”
  “我已经有了三个成人的妹妹,”伊丽莎白笑着说。“你老人家总不会再要我招出年纪来了吧。”
  咖苔琳夫人没有得到直截了当的回答,显得很惊奇;伊丽莎白觉得敢于和这种没有礼貌的富贵太太开玩笑,恐怕要推她自己为第一个人。
  “你不会超过二十岁,所以你也不必瞒年纪。”
  “我不到二十一岁。”
  等到喝过茶,男客们都到她们这边来了,便摆起牌桌来。咖苔琳夫人、威廉爵士和柯林斯夫妇坐下来打“夸锥”;德·包尔小姐要玩“卡西诺”,因此两位姑娘就很荣幸地帮着姜金生太太给她凑足了人数。她们这一桌真是枯燥无味,除了姜金生太太问问德·包尔小姐是否觉得太冷或太热,是否感到灯光太强或太弱以外,就没有一句话不是说到打牌方面的。另外一桌可就有声有色得多了。咖苔琳夫人差不多一直都在讲话,不是指出另外三个人的错处,就是讲些自己的趣闻轶事。她老人家说一句,柯林斯先生就附和一句,他赢一次要谢她一次,如果赢得太多,还得向她道歉。威廉爵士不大说话,只顾把一桩桩轶事和一个个高贵的名字装进脑子里去。
  等到咖苔琳夫人母女俩玩得不想再玩的时候,两桌牌桌就散场了,打发马车送柯林斯太太回去,柯林斯太太很感激地接受了,于是马上叫人去套车。大家又围着火炉,听咖苔琳夫人断定明天的天气怎么样。等到马车来了,叫他们上车,他们方始停止受训。柯林斯先生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威廉爵士鞠了多少躬,大家方才告别。马车一走出门口,柯林斯就要求伊丽莎白发表她对于罗新斯的感想,她看在夏绿蒂面上,便勉强敷衍了他几句。她虽然勉为其难地说出了一大篇好话,却完全不能叫柯林斯先生满意,柯林斯没有办法,只得立刻亲自开口,把老夫人大大重新赞扬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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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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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廉爵士在汉斯福只待了一个星期,可是经过了这一次短短的拜访,他大可以为了:女儿嫁得极其称心如意,而且有了这样不可多得的丈夫和难能可贵的邻居。威谦爵士在这儿作客的时候,柯林斯先生总是每天上午同他乘着双轮马车,带他到郊野去漫游;他走了以后,家里又恢复了日常生活。伊丽莎白真要谢天谢地。因为这一次作客,跟她表兄柯林斯朝夕相见的次数并不多。原来他从吃早饭到吃午饭那一段时间里,不是在收拾花园,就是在自己那间面临着大路的书房里看书写字,凭窗远眺,而女客的起坐间又在后面那一间。伊丽莎白开头很奇怪:这里的餐厅比较大,地位光线也比较好,为什么夏绿蒂不愿意把餐厅兼作起居室?可是她立刻看出了她朋友所以要这样做,的确非常有理由,因为:假如女客也在一间同样舒适的起坐间里,那么柯林斯先生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间就要比较少了;她很赞赏夏绿蒂这样的按排。
  她们从会客室里根本看不见外面大路的情形,幸亏每逢有什么车辆驶过,柯林斯先生总是要告诉她们;特别是德·包尔小姐常常乘着小马车驶过,差不多天天驶过,他没有哪一次不告诉她们的。小姐常在牧师的门前停下车来,跟夏绿蒂闲谈几分钟,可是主人从来不请她下车。
  柯林斯先生差不多每天要到罗新斯去一趟,他的太太也是隔不了几天就要去一次。伊丽莎白总以为他们还有些别的应得的俸禄要去处理一下,否则她就不懂得为什么要牺牲那么多的时间。有时候夫人也会光临他们的住宅,来了以后就把屋子里无论什么事都看在眼里。她查问他们的日常生活,察看他们的家务,劝他们换个方式处置;又吹毛求疵地说,他们的家具摆得不对,或者是他们的佣人在偷懒;要是她肯在这里吃点东西,那好象只是为了要看看柯林斯太太是否持家节俭,不滥吃滥用。
  伊丽莎白立刻就发觉,这位贵妇人虽然没有担任郡里的司法职使,可是事实上她等于是她自己这个教区里最积极的法官,一点点芝麻大的事都由柯林斯先生报告给她;只要哪一个穷苦人在吵架,闹意气,或是穷得活不下去,她问题亲自到村里去调解处理,镇压制服,又骂得他们一个个相安无事,不再叫苦叹穷。
  罗新斯大约每星期要请她们吃一两次饭;尽管缺少了威廉爵士,而且只有一桌牌,不过每有一次这样的宴会,都依照第一次如法炮制。他们简直没有别的宴会,因为附近一般人家的那种生活派头,柯林斯还高攀不上。不过伊丽莎白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她在这里大体上是过得够舒服了:经常和夏绿蒂作半个钟点的交谈,加上这个季节里又是天气睛朗,可以常常到户外去舒畅一下。别人去拜访咖苔琳夫人的时候,她总是爱到花园旁边那座小林子里去散散步,那儿有一条很美的绿荫小径,她觉得那地方只有她一人懂得欣赏,而且到了那儿,也就可以免得惹起咖苔琳夫人的好奇心。
  她开头两个星期的作客生涯,就这样安静地过去了。复活节快到了,节前一星期,罗新斯府上要添一个客人。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这当然是件大事。伊丽莎白一到那儿,便听说达西先生最近几个星期里就要到来,虽然她觉得在她所认识的人里面,差不多没有一个象达西这样讨厌,不过他来了却能给罗新斯的宴会上添一个面貌比较新鲜的人,同时可以从他对他表妹的态度看出彬格莱小姐在他身上的打算要完全落空,那更有趣极了。咖苔琳夫人显然已经把他安排给他的表妹,一谈到他要来,就得意非凡,对他赞美备至,可是一听说卢卡斯小姐和伊丽莎白早就跟他认识,又时常见面,就几乎好象生起气来。
  不久,柯林斯家里就知道达西来了;因为牧师先生那天整个上午都在汉斯福旁的门房附近走动,以便尽早获得确凿的消息;等到马车驶进花园,他就一鞠躬,连忙跑进屋去报告这重大的新闻。第二天上午,他赶快到罗新斯去拜会。他一共要拜会咖苔琳夫人的两位姨侄,因为达西先生还带来了一位费茨威廉上校,是达西舅父(某某爵士)的小儿子。柯林斯先生回家来的时候,把那两位贵宾也带来了,大家很是吃惊。夏绿蒂从她丈夫的房间里看到他们一行三人从大路那边走过来,便立刻奔进另外一个房间,告诉小姐们说,她们马上就会有贵客降临,接着又说:
  “伊丽莎,这次贵客光临,我得感谢你呀。否则达西先生才不会一下子就来拜访我呢。”
  伊丽莎白听到这番恭维话,还没有来得及申辩,门铃就响了,宣布贵宾光临。不大一会儿工夫,宾主三人一同走进屋来。带头的是费茨威廉上校,大约三十岁左右,人长得不漂亮,可是从仪表和谈吐看来,倒是个地道的绅士。达西先生完全是当初在哈福德郡的那副老样子,用他往常一贯的矜持态度,向柯林斯太太问好。尽管他对她的朋友伊丽莎白可能另有一种感情,然而见到她的时候,神色却极其镇定。伊丽莎白只对他行了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说。
  费茨威廉上校立刻就跟大家攀谈起来,口齿伶俐,象个有教养的人,并且谈得颇有风趣;可是他那位表兄,却只跟柯林斯太太把房子和花园稍许评赏了几句,就坐那儿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想到了礼貌问题,便向伊丽莎白问候她和她全家人的安好。伊丽莎白照例敷衍了他几句,停了片刻,她又说:
  “我姐姐最近三个月来一直在城里。你从来没有碰到过她吗?”
  其实她明明知道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吉英,只不过为了想要探探他的口气,看看他是否知道彬格莱一家人和吉英之间的关系。他回答说,不幸从来未曾碰到过班纳特小姐,她觉得他回答这话时神色有点慌张。这件事没有再谈下去,两位贵宾立刻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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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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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茨廉的风度大受牧师家里人的称道,女眷们都觉得他会使罗新斯宴会平添不少情趣。不过,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受到罗新斯那边的邀请,因为主人家有了客人,用不着他们了;一直到复活节那一天,也就是差不多在这两位贵宾到达一星期以后,他们才蒙受到被邀请的荣幸,那也不过是大家离开教堂时,主人家当面约定他们下午去玩玩而已。上一个星期他们简直就没有见到咖苔琳夫人母女。在这段时间里,费茨威廉到牧师家来拜望过好多次,但是达西先生却没有来过,他们仅仅是在教堂里才见到他。
  他们当然都接受了邀请,准时到达了咖苔琳夫人的会客室。夫人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不过事实很明显,他们并不象请不到别的客人那样受欢迎;而且夫人的心几乎都在两位姨侄身上,只顾跟他们说话,特别是跟达西说话比跟房间里任何人都说得多。
  倒是费茨廉上校见到他们好象很高兴;因为罗新斯的生活实在单调无味,他很想要有点调剂,而且柯林斯太太的这位漂亮朋友更使他十分喜欢。他就坐到她身边去,那么有声有色地谈到肯特郡,谈到哈福德郡,谈到旅行和家居,谈到新书和音乐,直谈得伊丽莎白感觉到在这个房间里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款待;他们俩谈得那么兴致淋漓,连咖苔琳夫人和达西先生也注意起来了。达西的一对眼睛立刻好奇地一遍遍在他们俩身上打溜转;过了一会儿工夫,夫人也有了同感,而且显得更露骨,她毫不犹豫地叫道:
  “你们说的什么?你们在谈些什么?你跟班纳特小姐在谈些什么话?说给我听听看。”
  “我们谈谈音乐,姨母,”费茨廉上校迫不得已地回答了一下。
  “谈音乐!那么请你们说得响一些吧。我最喜爱音乐。要是你们谈音乐,就得有我的份儿。我想,目前在英国,没有几个人能象我一样真正欣赏音乐,也没有人比我趣味更高。我要是学了音乐,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家。安妮要是身体好,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名家的。我相信也演奏起来,一定动人。乔治安娜,现在学得怎么样啦,达西?”
  达西先生极其恳切地把自己妹妹的成就赞扬了一番。
  “听到她弹得这样好,我真高兴,”咖苔琳夫人说:“请你替我告诉她,要是她不多多练习,那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姨母,你放心吧,”达西说,“她用不着你这样的劝告。她经常在练习。”
  “那就更好。练习总不怕太多,我下次有空写信给她,一定要嘱咐她无论如何不得偷懒。我常常告诉年轻的小姐们说,要想在音乐上出人头地,就非要经常练习不可。我已经告诉班纳特小姐好几次,除非她再多练习练习,她永远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常常对她说,柯林斯太太那里虽然没有琴,我却很欢迎她每天到罗新斯来,在姜金生太太房间里那架钢琴上弹奏。你知道,在那间房间里,她不会妨碍什么人的。”
  达西先生看到姨母这种无礼的态度,觉得有些丢脸,因此没有去理她。
  喝过了咖啡,费茨廉上校提醒伊丽莎白说,她刚刚答应过弹琴给他,于是她马上坐到琴边去。他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她身旁。咖苔琳夫人听了半支歌,便象刚才那样又跟这一位姨侄谈起话来,直谈得这位姨侄终于避开了她,从容不迫地走到钢琴跟前站住,以便把演奏者的美丽的面貌看个清楚明白。伊丽莎白看出了他的用意,便趁机住手,回过头来对他娇媚地一笑,说道:
  “达西先生,你这样走过来听,莫不是想吓唬我?尽管你妹妹的确演奏得很好,我也不怕。我性子倔强,决不肯让别人把我吓倒。人家越是想来吓倒我,我的胆子就越大。”
  达西说:“我决不会说你讲错了,因为你不会真以为我存心吓你;好在我认识你很久了,知道你就喜欢说一些并不是你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伊丽莎白听到人家这样形容她,便高兴地笑了起来,于是对费茨廉说道:“你表兄竟在你面前把我说成一个多糟糕的人,教你对我的话一句也不要相信。我真晦气,我本来想在这里骗骗人,叫人相信我多少有些长处,偏偏碰上了一个看得穿我真正性格的人。……真的,达西先生,你把我在哈福德郡的一些倒霉的事儿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你这是不厚道的……而且,请允许我冒昧说一句,你这也是不聪明的……因为你这样做,会引起我的报复心,我也会说出一些事来,叫你的亲戚们听了吓一跳。”
  “我才不怕你呢,”他微笑地说。
  费茨威廉连忙叫道:“我倒要请你说说看,他有什么不是。我很想知道他跟陌生人一起的时候,行为怎么样。”
  “那么我就讲给你听吧;我先得请你不要骇怕。你得明白,我第一次在哈福德郡看见他,是在一个舞会上,你知道他在这个跳舞会上做些什么?他一共只跳了四次舞!我不愿意叫你听了难受,不过事实确是这样。虽说男客很少,他却只跳了四次,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在场的女客中间,没有舞伴而闲坐在一旁的可不止一个人呢……达西先生,你可不能否认有这件事哟。”
  “说来遗憾,当时舞场上除了我自己人以外,一个女客也不认识。”
  “不错;跳舞场里是不作兴请人家介绍女朋友的。……唔,费茨威廉上校,再叫我弹什么呢?我的手指在等着你吩咐。”
  达西说:“也许我当时最好请人介绍一下,可是我又不配去向陌生人自我推荐。”
  “我们要不要问问你的表兄,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伊丽莎白仍然对着费茨威廉上校说话。“我们要不要问问他,一个有见识、有阅历、而又受过教育的人,为什么不配把自己介绍给陌生人?”
  费茨威廉说:“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用不着请教他。那是因为他自己怕麻烦。”
  达西说:“我的确不象人家那样有本领,遇到向来不认识的人也能任情谈笑。我也不会象人家那样随声附和,假意关切。”
  伊丽莎白说:“我谈起钢琴来,手指不象许多妇女那么有气派,也不象她们那么有力和灵活,也没有她们弹得那么有表情。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自己的缺点,是我自己不肯用功练习的缘故。我可不信我的手指不及那些比我弹奏得高明的女人。”
  达西笑了笑说:“你说得完全对。可见你的成绩要好得多。凡是有福份听过你演奏的人,都觉得你毫无欠缺的地方。我们两人可就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表演。”
  说到这里,咖苔琳夫人大声地问他们谈些什么,打断了他们的话。伊丽莎白立刻重新弹起琴来。咖苔琳夫人走近前来,听了几分钟以后,就对达西说:
  “班纳特小姐如果再多练习练习,能够请一位伦敦名师指点指点,弹起来就不会有毛病了。虽说她的趣味比不上安妮,可是她很懂得指法。安妮要是身体好,能够学习的话,一定会成为一位令人满意的演奏者。”
  伊丽莎白望着达西,要看看他听了夫人对他表妹的这番夸奖,是不是竭诚表示赞同,可是当场和事后都看不出他对她有一丝一毫爱的迹象、从他对待德·包尔小姐的整个态度看来,她不禁替彬格莱小姐感到安慰:要是彬格莱小姐跟达西是亲戚的话,达西一定也会跟她结婚。
  咖苔琳夫人继续对伊丽莎白的演奏发表意见,还给了她许多关于演奏和鉴赏方面的指示。伊丽莎白只得极有忍耐地虚心领教。她听从了两位男客的要求,一直坐在钢琴旁边,弹到夫人备好了马车送他们大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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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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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柯林斯太太和玛丽亚到村里有事去了,伊丽莎白独自坐在家里写信给吉英,这时候,她突然吓了一跳,因为门铃响了起来,准是有客人来了。她并没有听到马车声,心想,可能是咖苔琳夫人来了,于是她就疑虑不安地把那封写好一半的信放在一旁,免得她问些卤莽的话。就在这当儿,门开了,她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走进来的是达西先生,而且只有达西一个人。
  达西看见她单独一人,也显得很吃惊,连忙道歉说,他原以为太太小姐们全没有出去,所以才冒昧闯进来。
  他们俩坐了下来,她向他问了几句关于罗新斯的情形以后,双方便好象都无话可说,大有陷于僵局的危险。因此,非得想点儿什么说说不可;正当这紧张关头,她想起了上次在哈福德郡跟他见面的情况,顿时便起了一阵好奇心,想要听听他对那次匆匆的离别究竟有些什么意见,于是她便说道:
  “去年十一月你们离开尼日斐花园多么突然呀,达西先生!彬格莱先生看见你们大家一下子都跟着他走,一定相当惊奇吧;我好象记得他比你们只早走一天。我想,当你离开
  伦敦的时候,他和他的姐妹们一定身体都很好吧?”
  “好极了,谢谢你。”
  她发觉对方没有别的话再回答她了,隔了一会儿便又说道:
  “我想,彬攻莱先生大概不打算再回到尼日斐花园来了吧?”
  “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这么说过;不过,可能他不打算在那儿久住。他有很多朋友,象他这样年龄的人,交际应酬当然一天比一天多。”
  “如果他不打算在尼日斐花园久住,那么,为了街坊四邻着想,他最好干脆退租,让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固定的邻居,不过彬格莱先生租那幢房子,说不定只是为了他自己方便,并没有顾念到邻舍,我看他那幢房子无论是保留也好,退租也好,他的原则都是一样。”
  达西先生说:“我料定他一旦买到了合适的房子,马上会退租。”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她唯恐再谈到他那位朋友身上去;既然没有别的话可说,她便决定让他动动脑筋,另外找个话题来谈。
  他领会了她的用意,隔了一忽儿便说道:“柯林斯先生这所房子倒好象很舒适呢。我相信他初到汉斯福的时候,咖苔琳夫人一定在这上面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吧。”
  “我也相信她费了一番心思,而且我敢说,她的好心并没有白费,因为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懂得感恩报德的人了。”
  “柯林斯先生娶到了这样一位太太真是福气。”
  “是呀,的确是福气;他的朋友们应当为他高兴,难得有这样一个头脑清楚的女人肯嫁给他,嫁了他又能使他幸福,我这个女朋友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她跟柯林斯先生结婚,我可不认为是上策。她倒好象极其幸福,而且,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她这门婚姻当然攀得很好。”
  “她离开娘家和朋友都这么近,这一定会使她很满意的。”
  “你说很近吗?快五十英里呢。”
  “只要道路方便,五十英里能算远吗?只消大半天就到得了我认为很近。”
  伊丽莎白嚷道:“我从来没有认为道路的远近,也成了这门婚姻的有利条件之一,我决不会说柯林斯太太住得离家很近。”
  “这说明你自己太留恋哈福德郡。我看你只要走出浪搏恩一步,就会嫌远。”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禁一笑,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明白他这一笑的深意:他一定以为她想起了吉英和尼日斐花园吧,于是她红了脸回答道:
  “我并不是说,一个女人家就不许嫁得离娘家太近。远近是相对的,还得看各种不同的情况来决定。只要你出得起盘缠,远一些又何妨。这儿的情形却不是这样。柯林斯夫妇虽然收入还好,可也经不起经常旅行;即使把目前的距离缩短到一小半,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会以为离娘家近的。”
  达西先生把椅子移近她一些,说道:“你可不能有这么重的乡士观念。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浪搏恩呀。”
  伊丽莎白有些神色诧异。达西也觉得心情有些两样,便把椅子拖后一点,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看了一眼,用一种比较冷静的声音说:
  “你喜欢肯特吗?”
  于是他们俩把这个村庄短短地谈论了几句,彼此都很冷静,措辞也颇简洁。一会儿工夫,夏绿蒂跟她妹妹散步回来了,谈话就此终止。夏绿蒂姐妹俩看到他们促膝谈心,都觉得诧异。达西先生把他方才误闯进来遇见班纳特小姐的原委说了一遍,然后稍许坐了几分钟就走了,跟谁也没有多谈。
  他走了以后,夏绿蒂说;“这是什么意思?亲爱的伊丽莎,他一定爱上你啦,否则他决不会这样随随便便来看我们的。”
  伊丽莎白把他刚才那种说不出话的情形告诉了她,夏绿蒂便觉得自己纵有这番好意,看上去又不象是这么回事。她们东猜西猜,结果只有认为他这次是因为闲来无聊,所以才出来探亲访友,这种说法倒还算讲得过去,因为到了这个季节,一切野外的活动都过时了,待在家里虽然可以和咖苔琳夫人谈谈,看看书,还可以打打弹子,可是男人们总不能一直不出房门;既然牧师住宅相隔很近,顺便散散步荡到那儿去玩玩,也很愉快,况且那家人又很有趣昧,于是两位表兄弟在这段作客时期,差不多每天都禁不住要上那儿去走一趟。他们总是上午去,迟早没有一定,有时候分头去,有时候同道去,间或姨母也跟他们一起去。女眷们看得非常明白,费茨威廉来访,是因为他喜欢跟她们在一起……这当然使人家愈加喜欢他,伊丽莎白跟他在一起就觉得很满意,他显然也爱慕伊丽莎白,这两重情况使伊丽莎白想起了她以前的心上人乔治·韦翰;虽说把这两个人比较起来,她觉得费茨威廉的风度没有韦翰那么温柔迷人,然而她相信他脑子里的花样更多。
  可是达西先生为什么常到牧师家昊来,这仍然叫人不容易明白。他不可能是为了要热闹,因为他老是在那儿坐上十分钟一句话也不说,说起话来也好象是迫不得已的样子,而不是真有什么话要说……好象是在礼貌上委曲求全,而不是出于内心的高兴。他很少有真正兴高采烈的时候。柯林斯太太简直弄他不懂。费茨威廉有时候笑他呆头呆脑,可见他平常并不是这样,柯林斯太太当然弄不清其中的底蕴。她但愿他这种变化是恋爱所造成的,而且恋爱的对象就是她朋友伊丽莎,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动起脑筋来,要把这件事弄个明白。每当她们去罗新斯的时候,每当他来到汉斯福的时候,她总是注意着他,可是毫无效果。他的确常常望着她的朋友,可是他那种目光究竟深意何在,还值得商榷。他痴呆呆地望着她,的确很诚恳,可是柯林斯太太还是不敢断定他的目光里面究竟含有多少爱慕的情意,而且有时候那种目光简直是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曾经有一两次向伊丽莎白提示过,说他可能倾心于她,可是伊丽莎白老是一笑置之;柯林斯太太觉得不应该尽在这个问题上唠叨不休,不要撩得人家动了心,到头来却只落得一个失望;照她的看法,只要伊丽莎白自己觉得已经把他抓在手里,那么,毫无问题,一切厌恶他的情绪自然都会消失的。她好心好意处处为伊丽莎白打算,有时候也打算把她嫁给费茨威廉,他真是个最有风趣的人,任何人也比不上他;他当然也爱慕她,他的社会地位又是再适当也没有了;不过,达西先生在教会里有很大的权力,而他那位表兄弟却根本没有,相形之下,表兄弟这些优点就无足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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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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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丽莎白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曾经好多次出乎意料地碰见达西先生。别人不来的地方他偏偏会来,这真是不幸,她觉得好象是命运在故意跟她闹别扭。她第一次就对他说,她喜欢独自一人到这地方来溜达,当时的用意就是不让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发生。如果会有第二次,那才叫怪呢。然而毕竟有了第二次,甚至还会有第三次,看上去他好象是故意跟她过不去,否则就是有心要来赔罪;因为这几次他既不是跟她敷衍几句就哑口无言,也不是稍隔一会儿就走开,而是当真掉过头来跟她一块儿走走。他从来不多说话,她也懒得多讲,懒得多听;可是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他问她住在汉斯福快活不快活,问她为什么喜欢孤单单一个人散步,又问起她是不是觉得柯林斯夫妇很幸福。谈起罗新斯,她说她对于那家人家不大了解,他倒好象希望她以后每逢有机会再到肯特来,也会去那儿小住一阵,从他的出言吐语里面听得出他有这层意思。难道他在替费茨威廉上校转念头吗?她想,如果他当真话里有音,那他一定暗示那个人对她有些动心。她觉得有些痛苦,她在已经走到牧师住宅对过的围墙门口,因此又觉得很高兴。
  有一天,她正在一面散步,一面重新读着吉英上一次的来信,把吉英心灰意冷时所写的那几段仔细咀嚼着,这时候又让人吓了一跳,可是抬头一看,只见这次并不是达西,而是费茨威廉上校正在迎面走来。她立刻收起了那封信,勉强做出一副笑脸,说道:
  “没想到你也会到这儿来。”费茨威廉回答道:“我每年都是这样,临走以前总得要到花园里各处去兜一圈,最后上牧师家来拜望。你还要往前走吗?”
  “不,我马上就要回去了。”
  于是她果真转过身来,两人一同朝着牧师住宅走去。
  “你真的星期六就要离开肯特吗?”她问。
  “是的,只要达西不再拖延。不过我得听他调遣。他办起事来只是凭他自己高兴。”
  “即使不能顺着他自己的意思去摆布,至少也要顺着他自己意思去选择一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人,象达西先生这样喜欢当权作主,为所欲为。”
  “他太任性了,”费茨威廉上校回答道。“可是我们全都如此。只不过他比一般人有条件,可以那么做,因为他有钱,一般人穷。我是说的真心话。你知道,一个小儿子可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仰仗别人。”
  “在我看来,一个伯爵的小儿子,对这两件事简直就一点儿不懂。再说,我倒要问你一句正经话,你又懂得什么叫做克制自己和仰仗别人呢?我有没有哪一次因为没有钱,想去什么地方去不成,爱买一样东西买不成?”
  “你问得好,或许我在这方面也是不知艰苦。可是遇到重大问题,我可能就会因为没有钱而吃苦了。小儿子往往有了意中人而不能结婚。”
  “除非是爱上了有钱的女人,我认为这种情形他们倒往往会碰到。”
  “我们花钱花惯了,因此不得不依赖别人,象我这样身份的人,结起婚来能够不讲钱,那可数不出几个了。”
  “这些话都是对我说的吗?”伊丽莎白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可是她立刻恢复了常态,用一种很活泼的声调说道:“请问一个伯爵的小儿子,通常值多少身价?我想,除非哥哥身体太坏,你讨起价来总不能超过五万镑。”
  他也用同样的口吻回答了她,这事便不再提。可是她又怕这样沉默下去,他会以为她是听了刚才那番话心里难受,因此隔了一会儿,她便说道:
  “我想,你表兄把你带来待在他身边,主要就是为了要有个人听他摆布。我不懂他为什么还不结婚,结了婚不就是可以有个人一辈子听他摆布了吗?不过,目前他有个妹妹也许就行了;既然现在由他一个人照管她,那他就可以爱怎么对待她就怎么对待她了。”
  “不,”费茨威廉上校说,“这份好处还得让我分享。我也是达西小姐的保护人。”
  “你真的是吗?请问,你这位保护人当得怎么样?你们这位小姐相当难待候吧?象她那样年纪的小姐,有时候真不大容易对付;假若她的脾气也和达西一模一样,她自然也会样样事都凭她自己高兴。”
  她说这话的时候,只见他在情恳意切望着她。他马上就问她说,为什么她会想到达西小姐可能使他们感到棘手。她看他问这句话的神态,就愈发断定自己果真猜得很接近事实。她立刻回答道:“你不必慌张。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有什么坏处;而且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听话的一位姑娘。我的女朋友们中有几个人,譬如赫斯脱太太和彬格莱小姐,都喜欢得她了不得。我好象听你说过,你也认识她们的。”
  “我和她们不大熟。她们的兄弟是个富有风趣的绅士派人物,是达西的好朋友。”
  “噢,是呀,”伊丽莎白冷冷地说:“达西先生待彬格莱先生特别好,也照顾得他十二万分周到。”
  “照顾他!是的,我的确相信,凡是他拿不出办法的事情,达西先生总会替他想出办法。我们到这儿来,路上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听了以后,便相信彬格莱先生确实多亏他帮了些忙。可是我得请他原谅,我没有权利猜想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彬格莱。那完全是瞎猜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达西先生当然不愿意让大家知道,免得传到那位小姐家里去,惹得人家不痛快。”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请你记住,我并没有足够的理由猜想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彬格莱。他只不过告诉我,他最近使一位朋友没有结成一门冒味的婚姻,免却了多少麻烦,他觉得这件事值得自慰,可是他并没有提到当事人的姓名和其中的细节;我所以会疑心到彬格莱身上,一则因为我相信象他那样的青年,的确会招来这样的麻烦,二则因为我知道,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
  “达西先生有没有说他为了什么理由要管人家闲事?”
  “我听说那位小姐有些条件太不够格。”
  “他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俩拆开的?”
  费茨威廉笑了笑说:“他并没有说明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他讲给我听的,我刚才全部都讲给你听了。”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她心里气透了。费茨威廉望了她一下,问她为什么这样思虑重重。
  她说:“我在回想你刚才说给我听的话,我觉得你那位表兄的做法不大好。凭什么要他作主?”
  “你认为他的干涉完全是多管闲事吗?”
  “我真不懂,达西先生有什么权利断定他朋友的恋爱合适不合适;凭着他一个人的意思,他怎么就能指挥他的朋友要怎样去获得幸福。”她说到这里,便平了一下气,然后继续说下去,“可是我们不明白其中的底细,那么,我们要指责他,也就难免不公平。也许这一对男女中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
  “这种推断倒不能说不合情理。”费茨威廉说。“我表兄本来是一团高兴,给你这样一说,他的功劳可要大大地打折扣啦。”
  他这句话本是说着打趣的,可是她倒觉得,这句话正好是达西先生的一幅逼真的写照,她因此不便回答,便突然改变了话题,尽谈些无关紧要的事,边谈边走不觉来到了牧师住宅的门前。客人一走,她就回到自己房里闭门独坐,把刚才所听来的一番话仔细思量。他刚刚所提到的那一对男女,一定跟她有关。世界上决不可能有第二人会这样无条件服从达西先生。提到用尽手段拆散彬格莱先生和吉英的好事,一定少不了有他的份,她对于这一点从来不曾怀疑过;她一向认为完全是彬格莱小姐的主意和摆布。如果彬格莱先生本来并没有给虚荣心冲昏头脑,那么,吉英目前所受的种种痛苦,以及将来还要受下去的痛苦,都得归罪于他,归罪于他的傲慢和任性。世界上一颗最亲切、最慷慨的心,就这样让他一手把幸福的希望摧毁得一干二净;而且谁也不敢说,他造下的这个冤孽何年何月才能了结。
  “这位小姐有些条件太不够格,”这是费茨威廉上校说的;这些太不够格的条件也许就是指她有个姨爹在乡下当律师,还有个舅舅在伦敦做生意。
  她想到这里,不禁大声嚷了起来:“至于吉英本身,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缺陷,她真是太可爱太善良了……她见解高,修养好,风度又动人,我父亲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他虽然有些怪癖,可是他的能力是达西先生所不能藐视的,说到他的品德,达西先生也许永远赶不上,”当然,当她想到她母亲的时候,她的信心不免稍有动摇;可是她不相信那方面的弱点对达西先生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响。最伤害他自尊心莫过于让他的朋友跟门户低微的人家结亲,至于跟没有见识的人家结亲,他倒不会过分计较。她最后完全弄明白了;达西一方面是被这种最恶劣的傲慢心理支配着,另方面是为了想要把彬格莱先生配给他自己的妹妹。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哭,最后弄得头痛起来了,晚上痛得更厉害,再加上她不愿意看到达西先生,于是决定不陪她的表兄嫂上罗新斯去赴茶会。柯林斯太太看她确实有病,也就不便勉强她去,而且尽量不让丈夫勉强她去;但是柯林斯先生禁不住有些慌张,生怕她不去会惹起咖苔琳夫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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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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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丽莎白等柯林斯夫妇走了以后,便把她到肯特以来所收到吉英的信,全都拿出来一封封仔细阅读,好象是为了故意要跟达西做冤家做到底似的。信上并没有写什么真正埋怨的话,既没有提起过去的事情,也没有诉说目前的。她素性娴静,心肠仁爱,因此她的文笔从来不带一些阴暗的色彩,总是欢欣鼓舞的心情跃然纸上,可是现在,读遍了她所有的信,甚至读遍了她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也找不出这种欢欣的笔调。伊丽莎白只觉得信上每一句话都流露着不安的心情,因为她这一次是用心精读的,而上一次她却读得很马虎,所以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达西先生恬不知耻地夸口说,叫人家受罪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使她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姐姐的痛苦。想到达西后天就要离开罗新斯,她总算可以稍觉安慰,而更大的安慰是,不到两个星期,她又可以和吉英在一起了,而且可以用一切感情的力量去帮助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来。
  一想起达西就要离开肯特,便不免记起了他的表兄弟也要跟着他一起走;可是费茨威廉已经表明他自己决没有什么意图,因此,他虽然挺叫人喜欢,她却不至于为了他而不快活。她正在转着这种念头,突然听到门铃响,她以为是费茨威廉来了,心头不由得跳动起来,因为他有一天晚上就是来得很晚的,这回可能是特地来问候她。但是她立刻就知道猜错了,出乎她的意料,走进屋来的是达西先生,于是她情绪上又是另一种感觉。他立刻匆匆忙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他是特地来听她复元的好消息的。她客客气气地敷衍了他一下。他坐了几分钟,就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伊丽莎白心里很奇怪,可是嘴上一言未发。沉默了几分钟以后,他带着激动的神态走到她跟前说:
  “我实在没有办法死捱活撑下去了。这怎么行。我的感情也压制不住了。请允许我告诉你,我多么敬慕你,多么爱你。”
  伊丽莎白真是说不出的惊奇。她瞪着眼,红着脸,满腹狐疑,闭口不响。他看这情形,便认为她是在怂恿他讲下去,于是立刻把目前和以往对她的种种好感全都和盘托出。他说得很动听,除了倾诉爱情以外,又把其他种种感想也源源本本说出来了。他一方面千言万语地表示深情密意,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说了许许多多傲慢无礼的话。他觉得她出身低微,觉得自己是迁就她,而且家庭方面的种种障碍,往往会使他的见解和他的心愿不能相容并存……他这样热烈地倾诉,虽然显得他这次举动的慎重,却未必能使他的求婚受到欢迎。
  尽管她对他的厌恶之心根深蒂固,她究竟不能对这样一个男人的一番盛情,漠然无动于中;虽说她的意志不曾有过片刻的动摇,可是她开头倒也体谅到他将会受到痛苦,因此颇感不安,然而他后来的那些话引起了她的怨恨,她那一片怜惜之心便完全化成了愤怒。不过,她还是竭力镇定下来,以便等他把话说完,耐心地给他一个回答。未了,他跟她说,他对她的爱情是那么强烈,尽管他一再努力克服,结果还是克服不了,他又向她表明自己的希望,说是希望她表接受他的求婚。她一下子就看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自认为她毫无问题会给他满意的回答。他虽然口里说他自己又怕又急,可是表情上却是一副万无一失的样子。这只有惹起她更加激怒;等他讲完话以后,她就红着脸说:
  “遇到这一类的事情,通常的方式是这样的:人家对你一片好心好意,你即使不能给以同样的报答,也得表示一番感激,我现在就得向你表示谢意。可惜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从来不稀罕你的抬举,何况你抬举我也是十分勉强。我从来不愿意让任何人感到痛苦,纵使惹得别人痛苦,也是根本出于无心,而且我希望很快就会事过境迁。你跟我说,以前你顾虑到种种方面,因此没有能够向我表明你对我的好感,那么,现在经过我这番解释之后,你一定很容易把这种好感克制下来。”
  达西先生本是斜倚在壁炉架上,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看,听到她这番话,好象又是气愤又是惊奇。他气得脸色铁青,从五官的每一个部位都看得出他内心的烦恼。他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一直等到自以为已经装象了,然后才开口说话。这片刻的沉默使伊丽莎白心里非常难受。最后达西才勉强沉住了气说道:
  “我很荣幸,意得到你这样一个回答!也许我可以请教你一下,为什么我竟会遭受到这样没有礼貌的拒绝?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我也可以请问一声,”她回答道,“为什么你明明白白存心要触犯我,侮辱我,嘴上却偏偏要说什么为了喜欢我,意违背了你自己的意志,违背了你自己的理性,甚至违背了你自己的性格?要是我果真没有礼貌,那么,这还不够作为我没有礼貌的理由吗?可是我还有别的气恼。你也知道我有的,就算我对你没有反感,就算我对你毫无芥蒂,甚至就算我对你有好感吧,那么请你想一想,一个毁了我最亲爱的姐姐幸福,甚至永远毁了她的幸福的人,怎么会打动我的心去爱他呢?”
  达西先生听了她这些话,脸色大变;不过这种感情的激动,只有一会儿就过去了,他听着她继续说下去,一些不想打岔。
  “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你怀着恶感。你对待那件事完全无情无义,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动机,都叫人无可原谅。说起他们俩的分离,即使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也是你主使的,这你可不敢否认,也不能否认。你使得男方被大家指责为朝三暮四,使女方被大家嘲笑为奢望空想,你叫他们俩受尽了苦痛。”
  她说到这里,只见他完全没有一点儿悔恨的意思,真使她气得非同小可。他甚至还假装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气在微笑。
  “你能否认你这样做过吗?”她又问了一遍。
  他故作镇静地回答道:“我不想否认。我的确用心了一切办法,拆散了我朋友和你姐姐的一段姻缘;我也不否认,我对自己那一次的成绩觉得很得意。我对他总算比对我自己多尽了一份力。”
  伊丽莎白听了他这篇文雅的调整词令,表面上并不愿意显出很注意的样子。这番话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可是再也平息不了她的气愤。
  “不过,我还不止在这一件事情上面厌恶你,”她继续说道,“我很早就厌恶你,对你有了成见。几个月以前听了韦翰先生说的那些话,我就明白了你的品格。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看你再怎样来替你自己辩护,把这件事也异想天开地说是为了维护朋友?你又将怎么样来颠倒是非,欺世盗名?”
  达西先生听到这里,脸色变得更厉害了,说话的声音也不象刚才那么镇定,他说:“你对于那位先生的事的确十分关心。”
  “凡是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的人,谁能不关心他?”
  “他的不幸遭遇!”达西轻蔑地重说了一遍。“是的,他的确太不幸啦。”
  “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伊丽莎白使劲叫道。“你害得他这样穷……当然并不是太穷。凡是指定由他享有的利益,你明明知道,却不肯给他。他正当年轻力壮,应该独立自主,你却剥夺了他这种权利。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可是人家一提到他的不幸,你还要鄙视和嘲笑。”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达西一面大声叫嚷,一面向屋子那头走去。“你原来把我看成这样的一个人!谢谢你解释得这样周到。这样看来,我真是罪孽孽深重!不过,”他止住了步,转过身来对她说:“只怪我老老实实地把我以前一误再误、迟疑不决的原因说了出来,所以伤害了你自尊心,否则你也许就不会计较我得罪你的这些地方了。要是我耍一点儿手段,把我内心矛盾掩藏起来,一昧恭维你,叫你相信我无论在理智方面、思想方面、以及种种方面,都是对你怀着无条件的、纯洁的爱,那么,你也许就不会有这些苛刻的责骂了。可惜无论是什么样的装假,我都痛恨。我刚才所说出的这些顾虑,我也并不以为可耻。这些顾虑是自然的,正确的。难道你指望我会为你那些微贱的亲戚而欢欣鼓舞吗?难道你以为,我要是攀上了这么些社会地位远不如我的亲戚,倒反而会自己庆幸吗?”
  伊丽莎白愈来愈忿怒,然而她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达西先生,倘若你有礼貌一些,我拒绝了你以后,也许会觉得过意不去,除此以外,倘若你以为这样向我表白一下,会在我身上起别的作用,那你可想错了。”
  他听到这番话,吃了一惊,可是没有说什么,于是她又接着说下去:
  “你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打动我的心,叫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又显出很惊讶的样子,他带着痛苦和诧异的神气望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从开头认识你的时候起,几乎可以说,从认识你的那一刹那起,你的举止行动,就使我觉得你十足狂妄自大、自私自利、看不起别人,我对你不满的原因就在这里,以后又有了许许多多事情,使我对你深恶痛绝;我还没有认识你一个月,就觉得象你这样一个人,哪怕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愿意嫁给你。”
  “你说得够了,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我只有对我自己那些顾虑感到羞耻。请原谅我耽搁了你这么多时间,请允许我极其诚恳地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匆匆走出房间。隔了一忽儿,伊丽莎白就听到他打开大门走了。她心里纷乱无比。她不知道如何撑住自己,她非常软弱无力,便坐在那儿哭了半个钟头。她回想到刚才的一幕,越想越觉得奇怪。达西先生竟会向她求婚,他竟会爱上她好几个月了!竟会那样地爱她,要和她结婚,不管她有多少缺点,何况她自己的姐姐正是由于这些缺点而受到他的阻挠,不能跟他朋友结婚,何况这些缺点对他至少具有同样的影响……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个人能在不知不觉中博得别人这样热烈的爱慕,也足够自慰了。可是他的傲慢,他那可恶的傲慢,他居然恬不知耻地招认他自己是怎样破坏了吉英的好事,他招认的时候虽然并不能自圆其说,可是叫人难以原谅的是他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气,还有他提到韦翰先生时那种无动于中的态度,他一点儿也不打算否认对待韦翰的残酷……一想到这些事,纵使她一时之间也曾因为体谅到他一番恋情而触动了怜悯的心肠,这时候连丝毫的怜悯也完全给抵消了。
  她这样回肠百转地左思右想,直到后来听得咖苔琳夫人的马车声,她才感觉到自己这副模样儿见不得夏绿蒂,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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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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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丽莎白昨夜一直深思默想到合上眼睛为止,今天一大早醒来,心头又涌起了这些深思默想。她仍然对那桩事感到诧异,无法想到别的事情上去;她根本无心做事,于是决定一吃过早饭就出去好好地透透空气,散散步。她正想往那条心爱的走道上走走去,忽然想到达西先生有时候也上那儿来,于是便住了步。她没有进花园,却走上那条小路,以便和那条有栅门的大路隔得远些。她仍旧沿着花园的围栅走,不久便走过了一道园门。
  她沿着这一段小路来回走了两三遍,禁不住被那清晨的美景吸引得在园门前停住了,朝园里望望。她到肯特五个星期以来,乡村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早青的树一天比一天绿了。她正要继续走下去,忽然看到花园旁的小林子里有一个男人正朝这儿走来;她怕是达西先生,便立刻往回走。但是那人已经走得很近,可以看得见她了;只见那人急急忙忙往前跑,一面还叫着她的名字。她本来已经掉过头来走开,一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虽然明知是达西先生,也只得走回到园门边来。达西这时候也已经来到园门口,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她不由自主地收下了。他带着一脸傲慢而从容的神气说道:“我已经在林子里踱了好一会儿,希望碰到你,请你赏个脸,看看这封信,好不好?”于是他微微鞠了一躬,重新踅进草木丛中,立刻就不见了。
  伊丽莎白拆开那封信;这是为了好奇,并不是希望从中获得什么愉快。使她更惊奇的是,信封里装着两张信纸,以细致的笔迹写得密密麻麻。信封上也写满了字。她一面沿着小路走,一面开始读信。信是早上八点钟在罗新斯写的,内容如下:
  小姐:接到这封信时,请你不必害怕。既然昨天晚上向你诉情和求婚,结果只有使你极其厌恶,我自然不会又在这封信里旧事重提。我曾经衷心地希望我们双方会幸福,可是我不想在这封信里再提到这些,免得使你痛苦,使我自己受委屈。我所以要写这封信,写了又要劳你的神去读,这无非是拗不过自己的性格,否则便可以双方省事,免得我写你读。因此你得原谅我那么冒昧地亵渎你的清神,我知道你决不会愿意劳神的,可是我要求你心平气和一些。
  你昨夜曾把两件性质不同、轻重不等的罪名加在我头上。你第一件指责我折散了彬格莱先生和令姐的好事,完全不顾他们俩之间如何情深意切,你第二件指责我不顾体面,丧尽人道,蔑视别人的权益,毁坏了韦翰先生那指日可期的富贵,又破来了他美好的前途。我竟无情无义,抛弃了自己小时候的朋友,一致公认的先父生前的宠幸,一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从小起就指望我们施恩……这方面的确是我的一种遗憾;至于那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不过只有几星期的交情,就算我拆散了他们,也不能同这件罪过相提并论。现在请允许我把我自己的行为和动机一一剖白一下,希望你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将来可以不再象昨天晚上那样对我严词苛责。在解释这些必要的事情时,如果我迫不得已,要述述我自己的情绪,因而使你情绪不快,我只得向你表示歉意。既是出于迫不得已,那么再道歉未免就嫌可笑了。我到哈福德郡不久,就和别人一样,看出了彬格莱先生在当地所有的少女中偏偏看中了令姐。但是一直等到在尼日斐花园开跳舞会的那个晚上,我才顾虑到他当真对令姐有了爱恋之意。说到他的恋爱方面,我以前也看得很多。在那次跳舞会上,当我很荣幸地跟你跳舞时,我才听到威廉·卢卡斯偶然说起彬格莱先生对令姐的殷勤已经弄得满城风雨,大家都以为他们就要谈到嫁娶问题。听他说起来,好象事情已经千稳万妥,只是迟早问题罢了。从那时起,我就密切注意着我朋友的行为,于是我看出了他对班纳特小姐的钟情,果然和他往常的恋爱情形大不相同。我也注意着令姐。她的神色和风度依旧象平常那样落落大方,和蔼可亲,并没有钟情于任何人的迹象。根据我那一晚上仔细观察的情形看来,我确实认为她虽然乐意接受他的殷勤,可是她并没有用深情密意来报答他。要是这件事你没有弄错,那么错处一定在我;你对于令姐既有透辟的了解,那么当然可能是我错了。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倘若果真是我弄错了,造成令姐的痛苦,那当然难怪你气愤。可是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令姐当初的风度极其洒脱,即使观察力最敏锐的人,也难免以为她尽管性情柔和,可是她的心不容易打动。我当初确实希望她无动于中,可是我敢说,我虽然主观上有我的希望,有我的顾虑,可是我的观察和我的推断并不会受到主观上的影响。我认为,令姐决不会因为我希望她无动于中,她就当真无动于中;我的看法大公无私,我的愿望也合情合理。我昨天晚上说,遇到这样门户不相称的婚姻,轮到我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必须用极大的感情上的力量圆心压制,至于说到他们俩这一门婚姻,我所以要反对,还不光光是为了这些理由,因为关于门户高低的问题,我朋友并不象我那么重视。我所以反对这门婚姻,还有别的一些叫人嫌忌的原因……─这些原因虽然到现在还存在,而且在两桩事里面同样存在着,可是我早就尽力把它忘了,因为好在眼不见为净。这里必须把这些原因说一说,即使简单地说一说也好。你母亲娘家亲族虽然叫人不太满意,可是比起你们自己家里人那种完全没有体统的情形来,便简直显得无足轻重。你三个妹妹都是始终一贯地做出许多没有体统的事情来,有时候甚至连你父亲也难免。请原谅我这样直言无讳,其实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难受。你的骨肉至亲有了这些缺点,当然会使你感到难受,我这样一说,当然会叫你更不高兴,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举止优雅,人家非得没有责难到你们俩头上,而且对你们褒奖备至,还赏识你们俩的见识和个性,这对于你究竟还不失为一种安慰吧。我还想跟你说一说;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种情形,不禁越发确定了我对各个人的看法,越发加深了我的偏见,觉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让他缔结这门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离开尼日斐花园到伦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记得,他本来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来。
  我得在这里把我当初参与这件事的经过说明一下。原来他的姐妹们当时跟我一样,深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我们立刻发觉了彼此有同感,都觉得应该赶快到伦敦去把她们这位兄弟隔离起来,于是决定立刻动身。我们就这样走了。到了那里,便由我负责向我朋友指出,他如果攀上了这门亲事,必定有多少多少坏处。我苦口婆心,再三劝说。我这一番规劝虽然动摇了他的心愿,使他迟疑不决,可是,我当时要不是那么十拿九稳地说,你姐姐对他并没有什么倾心,那么这番规劝也许不会发生这样大的效力,这门婚姻到头来也许终于阻挡不了。在我没有进行这番劝说以前,他总以为令姐即使没有以同样的钟情报答他,至少也是在竟诚期待着他。但是彬格莱先生天性谦和,遇到任何事情,只要我一出主意,他总是相信我胜过相信他自己。我轻而易举地说服了他,使他相信这事情是他自己一时糊涂。他既然有了这个信念,我们便进一步说服他不要回到哈福德郡去,这当然不费吹灰之力。我这样做,自己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天回想起来,我觉得只有一件事做得不能叫自己安心,那就是说,令姐来到城里的时候,我竟不择手段,把这个消息瞒住了他。这件事不但我知道,彬格莱小姐也知道,然而她哥哥一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要是让他们俩见了面,可能也不会有坏的后果,可是我当时认为他并没有完全死心,见到她未必能免于危险。我这样隐瞒,这样欺蒙,也许失掉了我自己的身份。然而事情已经做了,而且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也无用再道歉,如果我伤了令姐的心,也是出于无意;你自然会以为我当初这样做,理由不够充足,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再谈另一件更重的罪名:毁损了韦翰先生的前途。关于这件事,我唯一的驳斥办法,只有把他和我家的关系全部说给你听,请你评判一下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他特别指责我的是哪一点;但是我要在这里陈述的事实真相,可以找出不少信誉卓著的人出来做见证。韦翰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的儿子。他父亲在彭伯里管了好几年产业,极其尽职,这自然使得先父愿意帮他的忙;因此先父对他这个教子乔治·韦翰恩宠有加。先父供给他上学,后来还供给他进剑桥大学……这是对他最重要的一项帮助,因为他自己的父亲被他母亲吃光用穷,无力供给他受高等教育。先父不仅因为这位年轻人风采翩翩而喜欢和他来往,而且非常器重他,希望他从事教会职业,并且一心要替他安插一个位置。至于说到我自己所以对他印象转坏,那已经是好多好多年的事了。他为人放荡不羁,恶习重重,他虽然十分小心地把这些恶习遮掩起来,不让他最好的朋友觉察,可是究竟逃不过一个和他年龄相仿佛的青年人的眼睛,他一个不提防就给我瞧见了漏洞,机会多的是……当然老达西先生决不会有这种机会。这里我不免又要引起你的痛苦了,痛苦到什么地步,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论韦翰先生已经引起了你何等样的感情,我却要怀疑到这些感情的本质,因而我也就不得不对你说明他真正的品格。这里面甚至还难免别有用心。德高望重的先父大约去世于五年前,他宠爱韦翰先生始终如一,连遗嘱上也特别向我提到他,要我斟酌他的职业情况,极力提拔他,要是他受了圣职,俸禄优厚的位置一有空缺,就让他替补上去。另外还给了他一千磅遗产。他自己的父亲不久也去世了;这几桩大事发生以后,不出半年工夫,韦翰先生就写信跟我说,他已最后下定决心,不愿意去受圣职;他既然不能获得那个职位的俸禄,便希望我给他一些直接的经济利益,不要以为他这个要求不合理。他又说,他倒有意学法律,他叫我应该明白,要他靠一千磅的利息去学法律,当然非常不够。我与其说,相信他这些话靠得住,不如说,我但愿他这些话靠得住。不过,我无论如何还是愿意答应他的要求。我知道韦翰先生不适宜当牧师。因此这件事立刻就谈妥条件,获得解决:我们拿出三千磅给他,他不再要求我们帮助他获得圣职,算是自动放弃权利,即使将来他有资格担任圣职,也不再提出请求。从此我和他之间的一切关系,便好象一刀两断。我非常看不起他,不再请他到彭伯里来玩,在城里也不和他来往。我相信他大半都住在城里,但是他所谓学法律,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现在他既然摆脱了一切羁绊,便整天过着浪荡挥霍的生活。我大约接连三年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后来有个牧师逝世了,这份俸禄本来是可以由他接替的,于是他又写信给我,要我荐举他。他说他境遇窘得不能再窘,这一点我当然不难相信。他又说研究法律毫无出息,现在已下决心当牧师,只要我肯荐举他去接替这个位置就行了。他自以为我一定会推荐他,因为他看准我没有别人可以补缺,况且我也不能疏忽先父生前应承他的一片好意。我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再三请求,我依然拒绝,这你总不见得会责备我吧。他的境遇愈困苦,怨愤就愈深。毫无问题,他无论在我背后骂我,当面骂我,都是一样狠毒。从这个时期以后,连一点点面子账的交情都完结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可是说来痛心之至,去年夏天他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得在这里讲一件我自己也不愿意记起的事。这件事我本来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可是这一次却非得说一说不可。说到这里,我相信你一定能保守秘密。我妹妹比我小十多岁,由我母亲的内侄费茨威廉上校和我做她的保护人。大约在一年以前,我们把她从学校里接回来,把她安置在伦敦居住;去年夏天,她跟管家的那位杨吉太太到拉姆斯盖特去了。韦翰先生跟着也赶到那边去,显然是别有用意,因为他和杨吉太太早就认识,我们很不幸上了她的当,看错人了。仗着杨吉太太的纵容和帮忙,他向乔治安娜求爱。可惜乔治安娜心肠太好,还牢牢记着小时候他对待她的亲切,因此竟被他打动了心,自以为爱上了他,答应跟他私奔。她当时才十五岁,我们当然只能原谅她年幼无知。她虽然糊涂胆大,可是总算幸亏她亲口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原来在他们私奔之前,我出乎意料地来到他们那里;乔治安娜一贯把我这样一个哥哥当作父亲般看待,她不忍叫我伤心受气,于是把这件事向我和盘托出。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是怎样的感触,又采取了怎样的行动。为了顾全妹妹的名誉和情绪,我没有把这件事公开揭露出来;可是我写了封信给韦翰先生,叫他立刻离开那个地方,杨吉太太当然也给打发走了。毫无问题,韦翰先生主要是看中了我妹妹的三千磅财产,可是我也不禁想到,他也很想借这个机会大大地报复我一下。他差一点儿就报仇成了。小姐,我在这里已经把所有与我们有关的事,都老老实实地谈过了;如果你并不完全认为我撒谎,那么,我希望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认为我对韦翰先生残酷无情。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胡说,什么样的手段来欺骗你的;不过,你以前对于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那么他骗取了你的信任,也许不足为奇。你既无从探听,又不喜欢怀疑。你也许不明白为什么我昨天晚上不把这一切当面告诉你。可是当时我自己也捉摸不住自己,不知道哪些话可以讲,哪些话应该讲。这封信中所说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可以特别请你问问费茨威廉上校,他是我们的近亲,又是我们的至交,而且是先父遗嘱执行人之一,他对于其中的一切详情自然都十分清楚,他可以来作证明。假使说,你因为厌恶我,竟把我的话看得一文不值,你不妨把你的意见说给我的表弟听;我所以要想尽办法找机会把这封信一大早就交到你手里,就是为了让你可以去和他商量一下。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愿上帝祝福你。
  费茨威廉·达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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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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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达西先生递给伊丽莎白那封信的时候,伊丽莎白如果并没有想到那封信里是重新提出求婚,那她就根本没想到信里会写些什么。既然一看见这样的内容,你可想而知,她当时想要读完这封信的心情是怎样迫切,她的感情上又给引起了多大的矛盾。她读信时的那种心情,简直无法形容。开头读到他居然还自以为能够获得人家的原谅,她就不免吃惊;再读下去,又觉得他处处都是自圆其说,而处处都流露出一种欲盖弥彰的羞惭心情。她一读到他所写的关于当日发生在尼日斐花园的那段事情,就对他的一言一语都存着极大的偏见。她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因此简直来不及细细咀嚼;她每读一句就急于要读下一句因此往往忽略了眼前一句的意思。他所谓她的姐姐对彬格莱本来没有什么情意,这叫她立刻断定他在撒谎;他说那门亲事确确实实存在着那么些糟糕透顶的缺陷,这使她简直气得不想把那封信再读下去。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丝毫不觉得过意不去,这当然使她无从满意。他的语气真是盛气凌人,丝毫没有悔悟的意思。
  读下去读到他关于韦翰先生那一段事情的剖白,她才多少比刚才神态清明一些,其中许多事情和韦翰亲口自述的身世十分相同,假如这些都是真话,那就会把她以前对韦翰的好感一笔勾销,这真是使她更加痛苦,更加心乱。她感到十分惊讶和疑虑,甚至还有几分恐怖。她恨不得把这件事全都当作他捏造出来的,她一次次嚷道:“一定是他在撒谎!这是不可能的!这是荒谬绝伦的谎话!”……她把全信读完以后,几乎连最后的一两页也记不起说些什么了,连忙把它收拾起来,而且口口声声抗议说,决不把它当作一回真事,也决不再去读那封信。
  她就这样心烦意乱地往前走,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想起才好。可是不到半分钟工夫,她又按捺不住,从信封里抽出信来聚精会神地忍痛读着写述韦翰的那几段,逼着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话的意思。其中讲到韦翰跟彭伯里的关系的那一段,简直和韦翰自己所说的毫无出入;再说到老达西先生生前对他的好处,信上的话也和韦翰自己所说的话完全符合,虽说她并不知道老达西先生究竟对他好到什么地步。到这里为止,双方所述的情况都可以互相印证,但是当她读到遗嘱问题的时候,两个人的话就大不相同了。韦翰说到牧师俸禄的那些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一想起他那些话,就不免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说的是假话,于是她一时之间,倒高兴起来了,以为自己这种想法不会有错。接着她又极其仔细地一读再读,读到韦翰借口放弃牧师俸禄从而获得了三千磅一笔款项等等情节的时候,她又不由得犹豫起来。她放下那封信,把每一个情节不偏不倚地推敲了一下,把信中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考虑了一下,看看是否真有其事,可是这样做也毫无用处。双方都是各执一辞。她只得再往下读。可是愈读愈糊涂;她本以为这件事任凭达西先生怎样花言巧语,颠倒是非,也丝毫不能减轻他自己的卑鄙无耻,哪里想得到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只要把事情改变一下说法,达西先生就可以把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达西竟毫不迟疑地把骄奢淫逸的罪名加在韦翰先生身上,这使她极其惊骇……何况她又提不出反证,于是就越发惊骇。在韦翰先生参加某某郡的民兵团之前,伊丽莎白根本没有听到过他这个人。至于他所以要参加民兵团,也只是因为偶然在镇上遇见了以前一个泛泛之交的朋友,劝他加入的。讲到他以前的为人处世,除了他自己所说的以外,她完全一无所知。至于他的真正的人品,她即使可以打听得到,也并没有想要去追根究底。他的仪态音容,叫人一眼看去就觉得他身上具备了一切美德。她竭力要想起一两件足以说明他品行优良的事实,想起他一些为人诚实仁爱的特性,使达西先生所指责的诽谤可以不攻自破,至少也可以使他的优点遮盖得住他偶然的过失。她所谓他的偶然过失,都是针对达西先生所指责的连年来的懒惰和恶习而说的,可惜她就想不出他这样的一些好处来。她眨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出现在她面前,风采翩翩,辞令优雅,但是,除了邻里的赞赏之外,除了他用交际手腕在伙伴之间赢得的敬慕之外,她可想不起他有什么更具体的优点。她思考了好一会儿以后,又继续读信。可是天哪!接下去就读到他对达西小姐的企图,这只要想一想昨天上午她跟费茨威廉上校的谈话,不就是可以证实了吗?信上最后要她把每一个细节都问问费茨威廉上校本人,问问他是否真有其事。以前她就曾经听费茨威廉上校亲自说起过,他对他表兄达西的一切事情都极其熟悉,同时她也没有理由去怀疑费茨威廉的人格。她一度几乎下定了决心要去问他,但是问起这件事不免又要有多少别扭,想到这里,她便把这个主意暂时搁了下来。后来她又想到,如果达西拿不准他表弟的话会和他自己完全一致,那他决不会冒冒失失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于是她就干脆打消了这个主意。
  那个下午她跟韦翰先生在腓力普先生家里第一次见面所谈的话,现在都能一五一十地记得清清楚楚。他许许多多话到现在还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于是她突然想到他跟一个陌生人讲这些话是多么冒昧,她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这样疏忽。她发觉他那样自称自赞,是多么有失体统,而且他又是多么言行不符。她记起了他曾经夸称他自己并不是怕看到达西先生,又说达西先生要走就走,他可决不肯离开此地;然而,下一个星期在尼日斐花园开的舞会,他毕竟没有敢去。她也还记得在尼日斐花园那人家没有搬走以前,他从来没跟另外一个人谈起过他自己的身世,可是那家人家一搬走以后,这件事就到处议论纷纷了。虽然他曾经向她说过,为了尊重达西的先父,他老是不愿意揭露那位少爷的过错,可是他毕竟还是肆无忌惮,毫不犹疑地在破坏达西先生的人格。
  凡是有关他的事情,怎么这样前后悬殊!他向金小姐献殷勤一事,现在看来,也完全是从金钱着眼,这实在可恶;金小姐的钱并不多,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欲望不高,却只能证实他一见到钱就起贪心。他对待她自己的动机也不见得好;不是他误会她很有钱,就是为了要搏得她的欢心来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只怪她自己不小心,竟让他看出了她对他有好感。她越想越觉得他一无可取,她禁不住又想起当初吉英向彬格莱先生问起这事时,彬格莱先生说,达西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毫无过失,于是她更觉得达西有理了。尽管达西的态度傲慢可厌,可是从他们认识以来(特别是最近他们时常见面,她对他的行为作风更加熟悉)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什么品行不端或是蛮不讲理的地方,没有看见过他有任何违反教义或是伤风败俗的恶习;他的亲友们都很尊敬他,器重他,连韦翰也承认他不愧为一个好哥哥,她还常常听到达西爱抚备至地说起他自己的妹妹,这说明他还是具有亲切的情感。假使达西的所作所为当真象韦翰说的那样坏,那么,他种种胡作非为自难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以一个为非作歹到这样地步的人,竟会跟彬格莱先生那样一个好人交成朋友,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她越想越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论想到达西也好,想到韦翰也好,她总是觉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对人存了偏见,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声叫道:“我做得多么卑鄙!我一向自负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为有本领!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种宽大的胸襟!为了满足我自己的虚荣心,我待人老是不着边际地猜忌多端,而且还要做得使我自己无懈可击。这是我多么可耻的地方!可是,这种耻辱又是多么活该!即使我真的爱上了人家,也不会盲目到这样该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并不是在恋爱方面,而是有虚荣心方面。开头刚刚认识他们两位的时候,一个喜欢我,我很高兴,一个怠慢我,我就生气,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见和无知,遇到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现在才算不了自知之明。”
  她从自己身上想到吉英身上,又从吉英身上想到彬格莱身上,她的思想联成了一条直线,使她立刻想起了达西先生对这件事的解释非常不够;于是她又把他的信读了一遍。第二遍读起来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信任他,在另一件事上又怎能不信任呢?他说他完全没想到她姐姐对彬格莱先生有意思,于是她不禁想起了从前夏绿蒂一贯的看法。她也不能否认他把吉英形容得很恰当。她觉得吉英虽然爱心炽烈,可是表面上却不露形迹,她平常那种安然自得的神气,实在叫人看不出她的多愁善感。
  当她读到他提起她家里人的那一段时,其中措辞固然伤人感情,然而那一番责难却也入情入理,于是她越发觉得惭愧。那真是一针见血的指责,使她否认不得;他特别指出,尼日斐花园建交舞会上的种种情形,是第一次造成他反对这门婚姻的原因……老实说,那种情形固然使他难以忘怀,自己也同样难以忘怀。
  至于他对她自己和对她姐姐的恭维,她也不是无动于中。她听了很舒服,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慰,因为她家里人不争气,招来他的訾议,并不能从恭维中得到补偿。她认为吉英的失望完全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一手造成的,她又想到,她们两姐妹的优点也一定会因为至亲骨肉的行为失检而受到损害,想到这里,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沮丧。
  她沿着小路走了两个钟头,前前后后地左思右想,又把好多事情重新考虑了一番,判断一下是否确有其事。这一次突然的变更,实在事关紧要,她得尽量面对事实。她现在觉得疲倦了,又想到出来已久,应该回去了;她希望走进屋子的时候脸色能象平常一样愉快,又决计把那些心思抑制一下,免得跟人家谈起话来态度不自然。
  回到屋子里,人家立刻告诉她说,在她出外的当儿,罗新斯的两位先生都来看过她了,达西先生是来辞行的,只待了几分钟就走了,费茨威廉上校却跟她们在一起坐了足足一个钟头,盼望着她回来,几乎想要跑出去找到她才肯罢休。伊丽莎白虽然表面上装出很惋惜的样子,内心里却因为没有见到这位访客而感到万分高兴。她心目中再也没有费茨威廉了,她想到的只有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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