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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集

_39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麦)
风刮过了所有的烟囱,呼呼地响;盆盆罐罐都溢了出来,火铲子在敲撞黄铜锅,接着突然之
间,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茶壶的低沉的歌声,非常奇怪,也不知道它是结尾呢还
是刚开始。小瓦壶里水开了,大瓦罐里水开了,谁都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就好像瓦罐都没有
了理智。小耗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指挥棒,——盆盆罐罐都冒气,起泡,溢了出来,风呼
呼响,烟囱也在叫——嗬嗨!真可怕,连小耗子自己也拿不住指挥棒了。
“这汤可真够呛!”老耗子王说道,“该上汤了吧?”
“全在这儿了!”小耗子说道,行了个屈膝礼。
“全在这儿!好吧,让我们听一听下一个有什么说的!”耗子王说道。
三、第二只小耗子说些什么
“我出生在宫廷图书馆里,”第二只小耗子说道,“我和我们家的许多成员都没有那种
荣幸能进入餐厅,更不用说进到食物储藏室了。现在我周游了一遍,今天又到了这里,我这
才第一次看见一间厨房。在图书馆里,我们真是时常挨饿的,不过我们得到了不少知识。国
王为能够用肉肠签子烧汤的人设奖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里,于是我的老祖母拖来了一份手
稿。她读不了它,可是她听人念过,里面说:‘若是你是个诗人,你便可以用肉肠签子烧汤
了,’她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我说我那里会是诗人,她说那么我必须想法变成个诗人。可
是做诗人有些什么条件呢,我问道,因为找条件对我就跟做汤一样困难。可是祖母听到过别
人读;她说必须有三条:‘智能、想象力和感觉!要是你身上有些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便成
了诗人,便肯定能用肉肠签子烧出汤来。’
“于是我便往西去到那茫茫世界里,想法变成诗人。“我知道任何事物当中最重要的是
智能,其余那两部分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首先我便去找智能;是啊,它居住在那儿?去蚂
蚁那儿也许就会变聪明!犹太国有一位国王是这么说的③,这我是在图书馆里知道的。直到
我到达第一个大蚂蚁丘之前我一路没有停过,我在蚂蚁丘那里藏起来,等着变聪颖。
“那是一大簇蚂蚁,它们简直就是智能,它们那里什么东西都像是一道算得准确无误的
算术答题。工作和生蚂蚁蛋都是为了现实的生活,并且顾及到未来,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它
们分成干净的蚂蚁和肮脏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表示的。蚁后是第一号,她的意见是唯一
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知道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她说了许多,非常聪明,
聪明得让我觉得她的话都很蠢了。她说,它们的丘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可是就在丘堆紧
旁边就有一棵树,树比丘堆高,高得很多,这是不能否认的,所以也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
了。有一天傍晚,有一只蚂蚁在那一带迷了路,爬到了树干上,还没有爬到树尖,但是到了
比任何蚂蚁以前到过的都要高一些的地方。它回了自己巢里,它在丘堆里把外面有高得多的
东西这件事讲了出来。可是,所有的蚂蚁都认为这是对整个社会的侮辱,于是这蚂蚁便被判
把嘴蒙住,而且永远不许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不久之后,有另外一只蚂蚁爬到了那棵树上,
同样地经历了一遍,有了同样的发现,它谈到了这件事,正如它们说的,口气很有分寸,有
些含糊其词,由于它是一个受尊敬的蚂蚁,是干净一类的蚂蚁,于是其他的便相信了它。在
它死后,它们为它竖起了一个蚂蚁蛋,算是纪念碑,因为它们很尊敬科学。”“我看见,”
小耗子说,“蚂蚁把它们的蛋背在背上不停地跑。有一只蚂蚁的蛋掉落下来,它费尽气力要
把它弄到背上去,但总办不到。这时来了另外两只用尽气力来帮忙,使得它们自己背上的蛋
差一点也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不再帮了,因为总是要首先顾自己的。关于这一点蚁后说,
这件事表现了爱心和智能。‘这两者使我们在一切有理智的生灵中有最高的位置。智能应是
最重要的,而我有最大的智能!’于是她站在后脚上,立了起来,她非常讨厌,——我不会
错的,我把她吞了。去蚂蚁那儿也许就能变聪明!现在我有了蚁后了!
“我走近前面说过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橡树,树干很高大,树冠很宏伟,是棵很老的
树。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生灵,一位妇人,她被人称为树精,和树同生同死;我在图书馆里
听到过这一点。现在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看见了这样一位橡树妇人。看到我离她那么近的
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和所有的夫人一样,很害怕耗子。但是她比起别的夫人来害怕的
理由更多一些,因为我可以啃树,而刚才说过她的性命是与树相关联的。我和蔼地和恳切地
说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放在她那清秀的手里。在她得知我为什么跑到这广阔的大世界里来
之后,她答应,说我说不定当天晚上便可以获得我正在寻找的两件宝贝之一。她说,想象力
是她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漂亮得就和爱情之神一样,说他经常到树下树叶茂密的枝子上休
息,一到这样的时候,风便更加强劲地在他们两人上面飒飒刮过。他把她称作是自己的树
精,她这样说道,树便成了他的树。这节节疤疤粗壮而美丽的橡树正是他所中意的,树根在
地里深深地、牢牢地长着,树杆和树冠高高地伸向清新的天空。树杆和树冠懂得纷飞飘扬的
雪、尖锐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是应该知道的。是的,她是这样说的:‘鸟儿在上边歌
唱,讲述异国的事!在那唯一的一根死枝上鹳筑了巢,装点得很美,可以听到些关于金字塔
之国的事。这些想象力都很喜欢,这对他还不够,我还得对他讲从我还很小,树还很稚嫩,
一根荨麻就可以把它遮住起,一直到现在树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为止树林中的生活的情
况。现在你到车叶草下面去坐着,好生注意着,等想象力来了,我自会找机会掐他的翅膀,
拽一根羽毛下来给你,任何诗人也得不到比它更好的了;——这就够了!’
“想象力来了,羽毛被扯了下来,我拿到了它,”小耗子说道,“我把它浸在水里直到
它变得柔软!——即使这样,要把它吞掉还是很难,可是我把它嚼碎!要嚼成一个诗人很不
容易,要嚼下许多许多去。现在我有两样了,智能和想象力。有了它们,我现在知道了,第
三种东西要在图书馆里去找。有一位伟人曾经这么说过和写过,说有这么一类长篇小说,写
这种东西单只为了吸干人们的多余的泪水,也就是说是一种可以吸收感觉的海绵体。我记得
有两本这样的书,样子总那么合我的胃口。它被人读过很多很多次,上面尽沾着油垢,它们
一定吸收了说不尽的财富。
“我回家到了图书馆里,立刻就把差不多一整部长篇小说吃掉,也就是说那些柔软的,
真正的。而那硬皮、书壳,我则没有动,让它留着。在我啃完它,又啃了另一本之后,我已
经感觉到我腹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了,我又啃了第三本一点儿,于是我成了诗人,我对自己
这么说,对别的人也这么说。我有些头痛,心肝五脏有点疼,我说不清我的那许多疼痛。现
在我想,哪些故事能和一根肉肠签子编在一起。于是我的思想中就跑出了许多许多的签子,
蚁后有过非凡的智能;我想起了那个人,他把一根白色的签子放进嘴里,于是他和签子便隐
掉了外形④。我想到里面有根签子的老啤酒⑤,想到站在签子上,前面插根钉棺木用的签
子。我的思想里全是签子!关于这些签子,在你已经是诗人的时候,一定能够做出诗来的。
现在我是了,我费尽辛苦达到了!这样,我便会一个星期里每天敬奉您一根签子,一个故
事,——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好吧,让我们听听第三只!”耗子王说道。
“吱!吱!”厨房门那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只小耗子,那是第四只,它们以为死掉
了的那一只,吱吱叫着进来了。它跑着撞倒了那缠了黑纱的肉肠签子。它白天黑夜的跑着,
它还有机会在铁路上搭过货车;尽管这样它还是差一点来迟了。它挤了进来,一身毛乱蓬蓬
的,把自己的肉肠签子给丢掉了,但并没有丢掉声音。它马上就讲了起来,就好像大家只等
着听它的故事,只要听它的,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和世界无关似的;它立刻讲了起来,都倒了
出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在它讲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制止它和反对它所讲的。好了,让
我们听听!
四、抢在第三只耗子前讲话的第四耗子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便去了最大的城市,”它说道,“名字我记不住,我不善于记名字。我乘上载
着被没收的货物的火车来到了市议会大厅,又跑到了看管监狱的人那里。他讲到了他的犯
人,特别谈到一个尽讲些不顾后果的话的犯人,他讲的话别人又讲来讲去,写成白纸黑字,
由人说由人读;‘全是肉肠签子烧的汤!’他说道,‘可是这汤却能让他丢脑袋!’这就叫
我对那个犯人有了兴趣,”小耗子说道。“我注意找机会钻到了他那里;在上锁的门后总有
一个耗子洞!他面色苍白,长着满脸胡须,一对大眼闪闪发光。灯在冒烟,四面的墙对此已
很习惯,这些墙黑得不能再黑了。犯人又画画,又写诗,用白粉笔涂在黑底子上。我没有
读。我想,他是觉得腻味了;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温和的话引
诱我。他非常喜欢我,我也信任他,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他和我分食面包,共同饮水,给我
干酪和香肠;我过得好极了。但是我可以说,特别是我们的友好交往,才使我留下来的。他
让我爬到他的手掌上、爬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隔肢窝;他让我在他的胡须上爬,把我叫做
他的小朋友。我对他很亲热。这种事总是有来有往的!我忘掉了我跑进这茫茫世界的使命,
忘掉了我那藏在地板缝里的肉肠签子,它现在还在那里呢。我愿意留在那儿;要知道若是我
走开了,那犯人便什么朋友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太少了点了!我留下了,可他并没
有!最后那一回他十分悲哀地对我讲话,加倍地给我面包、干酪皮,给我送来飞吻。他走
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往事。‘肉肠签子烧的汤!’看守监狱的人这么说,于是
我就去了他那里,可是我不该相信他。他倒也把我放在手里,可是他把我关进笼子里,笼子
里装着那种脚一踏便会滚动的轱辘车;真要命!你跑呀跑,可是怎么跑也还是在原地,只是
引人笑,逗人乐!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
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
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
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
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
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
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
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
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
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
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
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
‘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
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
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
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
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
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
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
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
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
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
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
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
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
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
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
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
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
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
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
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
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
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
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
糖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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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安徒生童话故事(Ⅲ)
光棍汉的睡帽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这街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为什么它叫这么个名字,它
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们在这里委屈德文了;应该读成HaAuschen,意思是:
小屋子①;这儿的这些小屋,在当时以及许多年来,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们在
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样。是的;诚然是大一点,有窗子,但是窗框里镶的却是牛角片,或
者尿泡皮。因为当时把所有的屋子都镶上玻璃窗是太贵了一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的事了,连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讲到它的时候,也都称它为:从前;已经几百年了。
不来梅和吕贝克②的富商们在哥本哈根经商;他们自己不来,而是派小厮来。这些小厮
们住在“小屋街”的木棚里,销售啤酒和调味品。德国啤酒真是好喝极了,种类很多很多。
不来梅的,普鲁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还有不伦瑞克的烈啤酒。再说还有各种各样
的调味品,譬如说番红花,茴芹、姜,特别是胡椒;是啊,这一点是这里最有意义的。就因
为这个,在丹麦的这些德国小厮得了一个名字:胡椒汉子。这些小厮必须回老家,在这边不
能结婚,这是约定他们必须遵守的条件。他们当中许多已经很老,他们得自己照管自己,自
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扑灭他们自己的火,如果说还有火可言的话。有一些成了孤孤单单的老
光棍,思想奇特,习惯怪僻。大伙儿把他们这种到了相当年纪没有结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汉
子。对这一切必须有所了解,才能明白这个故事。
大伙儿和胡椒汉子开玩笑,说他应该戴上一顶睡帽,躺下睡觉时,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哟砍哟把柴砍,
唉,可怜可怜的光棍汉,——
戴顶睡帽爬上床,
还得自个儿把烛点!——
是啊,大伙儿就是这么唱他们!大伙儿开胡椒汉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为大
伙儿对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谁也不该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啊,听
着!
在小屋街那边,早年时候,街道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高一脚低一脚尽踩在坑里,就像
在破烂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儿又很窄,住在那里的人站着的时候真是肩挨着肩,和街对面
住的人靠得这么近。在夏日的时候,布遮蓬常常从这边住家搭到对面住家那边去,其间尽弥
漫着胡椒味、番红花味、姜味。站在柜台后面的没有几个是年轻小伙子,不,大多数是些老
家伙。他们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戴着假发、睡帽,穿着紧裤管的裤子,穿着背心,外衣的
一排扣子颗颗扣得整整齐齐。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着,人家是那样画的,胡椒
汉子花不起钱找人画像。要是有一幅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或者在圣节的日子悠
闲地走向教堂时的那副样子的画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来。帽沿很宽,帽顶则很高,那些最
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衬衣被一副熨平贴着的麻料硬领遮着,
上身紧紧地,扣子都全扣齐了,大氅松宽地罩在上面;裤管口塞在宽口鞋里,因为他们是不
穿袜子的。腰带上挂着食品刀和钥匙,是的,那里甚至还吊着一把大刀子以保卫自己,那些
年代它是常用得着的。老安东,小屋那边最老的一位胡椒汉子在喜庆的日子正是这样穿着打
扮的。只不过他没有那高顶帽,而是戴着一顶便帽。便帽下有一顶针织的小帽,地地道道的
睡帽。他对这睡帽很习惯了,总是戴着它,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正是该画他这样的人。他
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皱纹。手指和手指节都很长;眉毛灰蓬蓬的,活像两片
矮丛;左眼上方耷拉着一撮头发,当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却让他非常容易辨认。大伙儿知道
他是从不来梅来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个地方的人,他的东家住在那里。他自己是图林根
人,是从艾森纳赫城来的,紧挨着瓦尔特堡。这个地方老安东不太谈到,可是他更加惦念这
个地方。
街上的老家伙并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铺子里。铺子在傍晚便早早地关了门,看去
很黑,只是从棚顶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在屋子里,那老光棍经常是坐在
自己的床上,拿着他的德文赞美诗集,轻轻唱着他的晚祷赞美诗。有时他在屋里东翻翻西找
找一直折腾到深夜,根本谈不上有趣。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谁也管不
着,除非你妨碍了别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小雨的时候,那一带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头画在墙
上的圣母像前挂着那唯一的一小盏灯外,别的光一点看不到。街的另一头朝着斯洛特霍尔姆
③,那边不远处,可以听见水着实地冲刷着木水闸。这样的夜是漫长寂寞的,要是你不找点
事干的话:把东西装了起来再拿将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称东西用的秤,可这又不
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于是便再干点别的。老安东就是这样,他自己缝自己的衣服,补自己的
鞋子。待到他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便习惯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
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烛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烛芯,然后他又
躺下,翻朝另一边,又把睡帽拉下来。但往往又想着:不知那小火炉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块都
燃尽了,是不是都完全弄灭了,一点小小的火星,也可能会燃起来酿成大祸。于是他又爬起
来,爬下梯子,那还称不上是楼梯,他走到火炉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转身回去。然而常
常他只转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门上的铁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
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来。爬回床上的时候,他冷得发抖,牙直哆嗦,因为寒气这东西是在
知道自己快无法肆虐的时候才特别猖狂起来的。他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睡帽拉得死死盖
住眼睛。这时候,一天的生意买卖和艰难苦楚的念头全没有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
爽心的事,因为这时候又会想起了许多往事。去放窗帘,窗帘上有时别着缝衣针,一下子又
被这针扎着;噢!他会叫起来。针扎进肉里痛得要命,于是便会眼泪汪汪。老安东也常常挨
扎,双眼里是大颗大颗的热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时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断了,很刺心。泪当然会干的,它们燃烧发展为火焰。但是它们
便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图像,这图像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掉;于是他用睡帽擦干眼
泪。是啊,泪碎了,图像也碎了,可是引起这图像的缘由却还在,没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
中。图像并不如现实那样,出现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
亮,也正是这些撒下了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真美!”人们这么说。可是对安东来说,瓦特堡一带的山毛榉林却更
美一些。在他看来,那山崖石块上垂悬着爬藤的雄伟的骑士宫堡附近的老橡树,更宏大更威
严一些。那边的苹果花比丹麦的要更香一些;他现在都还可以触摸、感觉到:一颗泪滚了出
来,声音清脆、光泽明亮。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在玩
耍。男孩的脸红彤彤,头发卷曲金黄,眼睛是蓝的,很诚挚,那是富有的商贩的儿子,小安
东,他自己。小姑娘长着棕色眼睛和黑头发,她看去很勇敢,又聪明,那是市长的女儿,莫
莉。他们两人在玩一个苹果,他们在摇晃那只苹果,要听里面的核子的声音。他们把苹果割
成两半,每人得了一块,他们把里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认为
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你就瞧着它会长出什么来吧,它会长出你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来,它会长出一整棵苹果
树来,不过并不是马上。”籽,他们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两个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
指头在土里刨了一个坑,小姑娘把籽放了进去,然后两人一起用土盖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来看看它是不是长根了,”她说道,“这是不可以的!我
就对我的花这么干过,只干过两次,我要看看它们是不是在长,那时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
了。”
花盆搁在安东那里,每天早晨,整个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见那一抷黑土。后来
春天到了,太阳照晒得很暖和,于是花盆里冒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
“是我和莫莉!”安东说道,“它很漂亮,没法比了!”不久长出了第三片叶子。这象
征谁呢?是的,接着又长出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长着,越
长越大,长成一小棵树了。所有这些,现在都在一颗孤单的眼泪里映出,眼泪碎了,不见
了;但是它又会从泉眼涌出,——从老安东的心里涌出。
艾森纳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圆圆地立在那里,没有长树,没有矮丛,也没有
草;它被人们叫做维纳斯山④。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她那个时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
做霍勒夫人。艾森纳赫所有的孩子当年知道她,现在还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赛歌的民歌
手、高贵的骑士汤豪舍⑤引诱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东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说:“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
人!开开门,汤豪舍来了!”可是安东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这几个字:“霍勒夫人!
霍勒夫人!”她高声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对风哼了哼,很含糊,安东很肯定,她根本就没
有说什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时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园里和他碰上的时候,小姑娘们都想亲
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脸,要从姑娘群中挣着逃开;就只有她一个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说道,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心,安东让她吻了,一点
没有犹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胆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该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种美,大伙儿
说过,是坏人的挑逗的美丽;最高境界的美相反应该是圣洁的伊丽莎白⑥身上的那种。她是
保护这块土地的女圣人,图林根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在这一带许多地方的传说和传奇故事
中广为人称颂。教堂里挂着她的画像,四周装点着银灯;——可是她一点也不像莫莉。
两个孩子种的那棵苹果树,一年年地长大了;它已经长大到必须移植到花园里自然的空
气中去了。在自然空气中有露水浇它,和暖的阳光照晒它,它得到了力量抗御冬天。在严峻
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开出了花;收获的时候,它结了两个苹果。
莫莉一个,安东一个;不会再少了。
树匆匆长大,莫莉和树一样成长着,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苹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长
久地看见这朵花了。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新陈代谢!莫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莫莉跟着
去了,远远地去了。——是的,在我们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是那时
候,人们要用比一天一夜还多的时间才能从艾森纳赫往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是图林根最
边缘的地方,去到那个今天仍叫做魏玛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东哭了;——那么多眼泪,是啊,都包含在一颗泪珠里了,它有着欢乐的
红色和美丽的光。莫莉说过她喜欢他胜过喜欢魏玛的一切胜景。
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来了两封信,一封是运货跑买卖的人带来
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带来的;那路又长又艰难,又弯弯曲曲,经过不少的城和镇。
安东和莫莉经常听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故事⑦。他每每由故事联想到自己和莫莉,
尽管特里斯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生于痛苦之中”,而这一点不符合安东的情况,他也宁
愿永远不像特里斯坦那样会有“她已经把我忘记”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尔德也并没有
忘记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们两人都死后,各被埋在教堂的一侧的时候,坟上各长出了一棵
椴树,漫过了教堂顶,在上面结合开花了。真是美极了,安东这么认为,可是却如此悽怆⑧
——,而他和莫莉是不会悽怆的。但他却哼起了云游诗人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⑨的
一首小诗:
荒原椴树下——!
这一段听起来特别地美: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这短诗总挂在他的嘴边。月色明亮的夜晚,当他骑马在满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玛去访问
莫莉的时候,他唱着这首小诗,打着口哨;他出于莫莉意料之外到达了那里。
他受到了欢迎。杯子盛满了酒,宴会上欢声笑语,高贵的宾客,舒适的房间和舒适的
床,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梦寐以求的那样;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别人。但是我
们却能明白这一切!你可以进入那个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间去,但是却不踏实。交
谈,就像是在驿邮马车里交谈一样;互相结识,就像在驿邮马车里互相结识一样;互相干
扰,心想最好自己走开或者我们的好邻人离开。是啊,安东的感觉便是这样。
“我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莫莉对他说道,“我要亲自对你讲清楚!当我们还
是孩子时,在一起相处过,从那以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中间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论内心
或是外表,都与当年大不一样了,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住咱们的心!安东!我不愿意你把我看
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现在我要远离这里了——相信我,我对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欢你,像我
现在长大后所理解的,一个女人会怎么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你,我却从未做到过!——这
一点你必须忍受!——再会了,安东!”
安东也道了别!他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炽热的
铁棍和一根冰冻的铁棍在我们亲吻它们的时候,引起我们嘴唇皮的感觉是相同的,它们咬噬
着我们的嘴皮。他用同样的力度吻着爱,也吻着恨。不到一个昼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纳赫,
可是他的乘骑却也就毁了。
“有什么说的!”他说道,“我也毁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来的一切东西都摧毁掉:
霍勒夫人、维纳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苹果树折断,把它连根刨起!它绝
不能再开花,再结果!”
可是,苹果树并没有被毁掉,他自身却被毁了,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什么能再救助他
呢?送来了一种能救他的药,能找到的最苦的药,在他的有病的身躯里,在他的那萎缩的灵
魂里翻腾的那种药:安东的父亲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贾了。沉重的日子,考验的日子来到了家
门前。不幸冲了进来,像汹涌的巨浪一下子击进了那富有的家庭。父亲穷了,悲伤和不幸击
瘫了他。这时安东不能再浸在爱情的苦痛里,再想着怨恨莫莉,他有别的东西要想了。现在
他要在家中又当父亲又当母亲了,他必须安顿家,必须料理家,必须真正动起手来,自己走
进那大千世界,挣钱糊口。
他来到了不来梅,尝尽了艰辛和度着困难的日子。这难熬的岁月令他心肠变硬,令他心
肠变软,常常是过于软弱。世界和人与他在孩提时代所想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咏唱诗人的诗
现在对他如何:叮噹一阵响声罢了!一阵饶舌罢了!是啊,有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在另
外的时候,那些诗歌又在他的心灵中鸣唱起来,他的思想又虔诚起来。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于是说道,“上帝没有让莫莉的心总是眷恋着我,
这是件好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幸福现在不是离我而去了吗!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
的生活会出现这样的巨变之前就离我而去。这是上帝对我的仁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
的!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却这么尖刻地对她怀着敌
意!”岁月流逝。安东的父亲溘然离世,祖房里住进了外人。然而安东很想再看看它,他的
富有的东家派他出差,他顺路经过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纳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
“修士和修女⑩”山崖依旧和往日一个样子;巨大的橡树仍像他儿童时代那样,显露出同样
的轮廓。维纳斯山在山谷里兀立着,光秃秃地,发着灰色的光。他真想说:“霍勒夫人,霍
勒夫人!把山打开,我便可以在家园故士安眠!”
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时一只小鸟在矮丛里歌唱,他的脑中又浮现
了那古老的短歌: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他透过泪珠观看自己这孩提时代的城市,回忆起许多往事。祖房犹如昔日,只是花园改
变了,一条田间小道穿过了昔日花园的一角。那棵他没有毁掉的苹果树还在,不过已经被隔
在花园外面小道的另外一侧了。只不过阳光仍和往日一样照晒着它,露水依旧滋润着它,它
结着满树的果实,枝子都被压弯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说道,“它会的!”
有一根大枝则被折断了,是一双讨厌的手干的,你们知道,这树离开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们摘它的花,连谢都不道一声,他们偷果实,折树枝。可以说,我们谈论一棵树,
就和谈论一个人是一样的:一棵树在自己的摇篮里,哪里想得到它会像今天这样。一段经历
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被丢弃,被遗忘,成了沟边的一棵普通树,站到了
田头路边!它长在那里得不到一点保护,任人肆虐攀折!尽管它并没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
年年它的花越来越少,不再结实,直到最后——是啊,这一段经历便这样结束了!”
安东在那棵树下想着这些,在孤寂的小屋里,在木房子里,在异乡,在哥本哈根的小屋
街里,他在无数的夜晚想着这些。是他的富有的东家,不来梅的商人派他来的,条件是,他
不可以结婚。
“结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来得早,寒气刺人。屋外有暴风雪,所以只要可能便总是躲在家里。这样,安东对
面居住的人就没有注意到安东的屋子整整两天没有开门了,他自己根本没有露面,只要能够
不出门,谁愿在这样的天气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对那些窗子上装的不是玻璃的住家来说,时时都是乌黑的夜。老安东
有整整两天根本没有下床,他没有气力这么做;外面那恶劣的天气他的躯体早感觉到了。这
老胡椒汉子躺在床上无人照料,自己又没法照料自己,他连伸手去够水罐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边,里面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没有发烧,他没有病,是
衰迈的年龄打击了他。在他躺着的地方的四周几乎就是永无止境的夜。一只小蜘蛛,那他看
不见的蜘蛛,满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织着网,就好像老人在阖上自己眼睛的时候,
依然有一丝清新的悲纱在飘扬一样。
时间是这么长,死一般地空洞;泪已干,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里。
他有一种感觉,世界和世上的喧嚣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没有人想着他。在短
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饥饿,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没有谁来喂他,谁
也不会来。他想起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来,他想起那圣洁的伊丽莎白还生活在世上的时候,
她,他家乡和自己孩童时代的圣女,图林根高贵的王子夫人,高贵的夫人,是怎么样亲自走
进最贫困的环境里给病人带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诚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发光,他记得,
她是怎么样走去对遭受苦难的人吐露安慰之词的,怎么样给受伤的人医治创伤,给挨饥受饿
的人送去食物,尽管她的严厉的丈夫对于这些很恼怒。他记得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提着满装
着酒和食品的篮子出门的时候,他的丈夫怎么样监视着她,突然闯出来气愤地问她,她提着
的是什么。她在恐慌中回答说是她从花园里摘的玫瑰。他把盖布揭开,为这位虔诚的妇女而
出现了奇迹,酒和面包、篮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玫瑰。
这位女圣人就是这样活在老安东的思想中,她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疲惫的眼神
里,出现在丹麦国家他那简陋的木棚里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头来,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
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开成为一片,气味好闻极了。他感觉到
一种特别美的苹果香味,他看见那是一棵盛开花朵的苹果树,他和莫莉用种籽种下的。树将
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发烧的脸上,使它冷却下来;叶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
像是使人神智焕发的酒和面包;它们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轻松,很安详,催人欲睡。
“现在我要睡了!”他静静地细声说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会好了
起来!真好啊!真好啊!怀着爱心种下那棵苹果树,我看见它繁荣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这屋子的门关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对面的人家来探望压根就没有露面的
老安东。他平躺着死去了,那顶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殓时他没有戴这一顶,他还有一
顶,干净洁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泪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们在睡帽里,——真正的泪是洗
不掉的——它们留在睡帽里,被人遗忘了,——老的思想,老的梦,是啊,它们依旧在胡椒
汉子的睡帽里。别想要它!它会让你的脸烧得绯红,它会让你的脉博加快,会叫你做梦,就
像真的一样。第一个人试了试它,那个把它戴上的人,不过那是安东死后半个世纪以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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