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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集

_17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麦)
的那两条牛好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这个“海人”,越过荒地和沼泽地,一直向大海走
去。这时沙子就停止飞舞,可是沙丘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这些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
在一个入葬的宴会的期间所听来的故事,雨尔根都在他的记忆中保存下来了。
出门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他还要走得更远。他不到
14岁,还是一个孩子。他乘着一条船出去看看这世界所能给他看的东西:他体验过恶劣的
天气、阴沉的海、人间的恶意和硬心肠的人。他成了船上的一个侍役。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
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有某种东西在沸腾着,毒辣的字眼
爬到他嘴唇边上,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字眼吞下去为好。这种感觉和鳝鱼被剥了皮
、切成片、放在锅里炒的时候完全一样。
“我要回去了!”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国;甚至还看到了他们曾经在幸福和快乐中生活
过的那个城市。不过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族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
知道。
这个可怜的小侍役没有得到上岸的许可;不过在他们停泊的最后一天,总算上岸去了一
次,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他得去拿到船上来。
雨尔根穿着褴襟的衣服。这些衣服像是在沟里洗过、在烟囱上晒干的;他——一个住在
沙丘里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城市。房子是多么高大,街道是多么窄,人是多么
挤啊!有的人朝这边挤,有的人朝那边挤——简直像是市民和农人、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
个大蜂窝——叫声和喊声、驴子和骡子的铃声、教堂的钟声混做一团;歌声和鼓声、砍柴声
和敲打声,形成乱嘈嘈的一起,因为每个行业手艺人的工场就在自己的门口或阶前。太阳照
得那么热,空气是那么闷,人们好像是走进一个挤满了嗡嗡叫的甲虫、金龟子、蜜蜂和苍蝇
的炉子。雨尔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走哪一条路。这时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严
的大门。灯光在阴暗的教堂走廊上照着,一股香烟向他起来。甚至最穷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也爬上石级,到教堂里去。雨尔根跟着一个水手走进去,站在这神圣的屋子里。彩色的画像
从金色的底上射出光来。圣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立在祭坛上,四周是一起灯光和鲜花。牧师穿
着节日的衣服在唱圣诗,歌咏队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装,在摇晃着银香炉。这儿是一起华丽
和庄严的景象。这情景渗进雨尔根的灵魂,使他神往。他的养父养母的教会和信心感动了他
,触动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睛里闪出泪珠。
大家走出教堂,到市场上去。人们买了一些厨房的用具和食品,要他送回船上。到船上
去的路并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圆柱、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面前休息了
一会儿。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这时有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出来,举起一根包着银头的
手杖,把他赶走了。他本来是这家的一个孙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当然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来。这儿有的是咒骂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他得忍受这样的生
活!人们说,青年时代受些苦只有好处——是的,如果年老能够得到一点幸福的话。他的雇
佣合同满期了。船又在林却平海峡停下来。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去。不过,
在他航行的时候,养母已经去世了。
接着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暴风雪扫过陆地和海上;出门是很困难的。世界上的事情安
排得多么不平均啊!当这儿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风雪的时候,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着炽热的
太阳——是的,太热了。然而在这儿的家乡,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现,雨尔根就可以看到
大群的天鹅在海上飞来,越过尼松湾向北佛斯堡飞去。他觉得这儿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气,
这儿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他在想象中看到了石楠植物开花,结满了成熟的、甜蜜的浆果
;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平提树开满了花朵。他决定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
春天来了,捕鱼的季节又开始了。雨尔根也参加这项工作。他在过去一年中已经变成了
一个成年人,做起活来非常敏捷。他充满了生命力,他能游水,踩水,在水里自由翻腾。人
们常常警告他要当心大群的青花鱼:就是最能干的游泳家也不免被它们捉住,被它们拖下去
和吃掉,因而也就此完结。但是雨尔根的命运却不是这样。
沙丘上的邻居家里有一个名叫莫尔登的男子。雨尔根和他非常要好。他们在开到挪威去
的同一条船上工作,他们还要一同到荷兰去。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闹过别扭,不过这种事也并
非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急躁,他是很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的。有一天雨尔根
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吵起来了。他们在一个船舱口后边坐着,
正在吃放在他们之间的、用一个土盘子盛着的食物。雨尔根拿着一把小刀,当着莫尔登的面
把它举起来。在这同时,他脸上变得像灰一样白,双眼现出难看的神色。莫尔登只是说:
“嗨,你也是那种喜欢耍刀子的人啦!”
这话还没有说完,雨尔根的手就垂下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继续吃下去。后来他
走开了,去做他的工作。他做完工作回来,就到莫尔登那儿去说:
“请你打我的耳光吧!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我的肚皮真像有一个锅在沸腾。”
“不要再提这事吧,”莫尔登说。于是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后来回到尤兰的
沙丘之间去、讲到他们航海的经历时,这件事也同时被提到了。雨尔根的确可以沸腾起来,
但他仍然是一个诚实的锅。
“他的确不是一个尤兰人!人们不能把他当做一个尤兰人!”莫尔登的这句话说得很幽
默。
他们两人都是年轻和健壮的。但雨尔根却是最活泼。
在挪威,农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寻找放牧牲畜的牧场。在尤兰西岸一带,人们在沙
丘之间建造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来的,顶上盖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沿
墙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初春的时候,渔人也在这儿生活和睡觉。每个渔人有一个所谓”
女助手”。她的工作是:替渔人把鱼饵安在钩子上;当渔人回到岸上来的时候;准备热啤酒
来迎接他们;当他们回到茅屋里来,觉得疲倦的时候,拿饭给他们吃。此外,她们还要把鱼
运到岸上来,把鱼切开,以及做许多其他的工作。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以及其他几个渔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间茅屋里。莫尔登则住
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女助手”之中有一个叫做爱尔茜的姑娘。她从小就认识雨尔根。他们的交情很好,而
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不过在表面上,他们彼此都不相象:他的皮肤是棕色的,而她则
是雪白的;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她的眼睛蓝得像太阳光里的海水。
有一天他们在一起散步,雨尔根紧紧地、热烈地握着她的手,她对他说:
“雨尔根,我心里有一件事情!请让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为你简直像我的一个弟
兄。莫尔登只不过和我订过婚——他和我只不过是爱人罢了。但是这话不值得对别人讲!”
雨尔根似乎觉得他脚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着头,等于说
:“好吧。”别的话用不着再说了。不过他心里忽然觉得,他瞧不起莫尔登。他越在这方面
想——因为他从前从来没想到过爱尔茜——他就越明白;
他认为莫尔登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偷走了。现在他懂得了,爱尔茜就是他所爱的人。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渔人们都驾着船回来;他们克服重重暗礁的技术,真
是值得一看:一个人笔直地立在船头,别的人则紧握着桨坐着,注意地看着他。他们在礁石
的外面,朝着海倒划,直到船头上的那个人打出一个手势,预告有一股巨浪到来时为止。浪
就把船托起来,使它越过暗礁。船升得那么高,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见船身;接着整个的船就
在海浪后面不见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好像海已经把他们吞噬了似的。
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像一个庞大的海洋动物,又爬到浪头上来了。桨在划动着,像是这动物
的灵活肢体。他们于是像第一次一样,又越过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这时渔人们就跳到水里
去,把船拖到岸边来。每一股浪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步,直到最后他们把船拖到海滩上
为止。
如果号令在暗礁面前略有错误——略有迟疑——船儿就会撞碎。
“那么我和莫尔登也就完了!”雨尔根来到海上的时候,心中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思想。
他的养父这时在海上病得很厉害,全身烧得发抖。他们离开礁石只有数桨之遥。雨尔根跳到
船头上去。
“爸爸,让我来吧!”他说。他向莫尔登和浪花看了一眼。不过当每一个人都在使出最
大的气力划桨、当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们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养父的惨白的面孔,于是他
心里那种不良的动机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船安全地越过了暗礁,到达了岸边,但是那种
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自从跟莫尔登做朋友时起,他就怀着一股
怨气。现在这种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纤维都掀动起来了。但是他不能把这些纤维织到一起
,所以也就只好让它去。莫尔登毁掉了他,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已足够使他憎恨。
有好几个渔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尔登没有注意到。他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帮助
,喜欢聊天——的确,他太喜欢聊天了。
雨尔根的养父只能躺在床上。而这张床也成了送他终的床,因为他在下个星期就死去了
。现在雨尔根成为这些沙丘后面那座小屋子的继承人。的确,这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屋子,但
它究竟还有点价值,而莫尔登却连这点东西都没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雨尔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一位
年老的渔人说。
雨尔根却没有这种想法。他还想看一看世界。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老的养鳝鱼的人在老斯
卡根有一个舅父,也是一个渔人。不过他同时还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拥有一条船。他是一个
非常可爱的老头儿,帮他做事倒是很不坏的。老斯卡根是在尤兰的极北部,离胡斯埠的沙丘
很远——远得不能再远。但是这正合雨尔根的意思,因为他不愿看见莫尔登和爱尔茜结婚:
他们在几个星期内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个老渔人说,现在要离开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为雨尔根现在有了一个家,而且爱尔
茜无疑是愿意和他结婚的。
雨尔根胡乱地回答了他几句话;他的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楚。不过老头儿
把爱尔茜带来看他。她没有说多少话,只说了这一句:
“你现在有一个家了,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于是雨尔根就考虑了很久。
海里的浪涛很大,而人心里的浪涛却更大。许多思想——坚强的和脆弱的思想——都集
中到雨尔根的脑子里来。他问爱尔茜:
“如果莫尔登也有我这样的一座屋子,你情愿要谁呢?”
“可是莫尔登没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会有。”
“不过我们假设他有一座屋子吧!”
“嗯,那么我当然就会跟莫尔登结婚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不过人们不能只
靠这生活呀。”
雨尔根把这件事想了一整夜。他心上压着一件东西——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但
是他有一个思想,一个比喜爱爱尔茜还要强烈的思想。因此他就去找莫尔登。他所说的和所
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以最优惠的条件把他的屋子租给了莫尔登。他自己则到海
上去找工作,因为这是他的志愿。爱尔茜听到这事情的时候,就吻了他的嘴,因为她是最爱
莫尔登的。
大清早,雨尔根就动身走了。在他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夜深的时候,他想再去看莫尔登
一次。于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个老渔夫:他对他的远行很不以为然。老头儿说
,“莫尔登的裤子里一定缝有一个鸭嘴”(注:这句话不知源出何处,大概是与丹麦的民间
故事有关。),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爱他。雨尔根没有注意这句话,只是说了声再会,就直
接到莫尔登所住的那座茅屋里去了。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尔登并非只是一个人在
家。雨尔根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不愿意再碰到爱尔茜。考虑了一番以后,他觉得最好还是
不要听到莫尔登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因此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捆好背包,拿着饭盒子,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这条路比那
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得多。他先到波乌堡附近的法尔特令去一次,因为那个养鳝
鱼的人就住在那儿——他曾经答应要去拜访他一次。
海是干净和蔚蓝的;地上铺满了黑蚌壳和卵石——儿时的这些玩物在他脚下发出响声。
当他这样向前走的时候,他的鼻孔里忽然流出血来:这不过是一点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可
能有重大的意义。有好几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并且止住了流血。于是他
觉得这点血流出来以后倒使头脑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里面开的矢车菊花。他折了一根
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要显得快乐一点,因为他现在正要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
走出大门,到海上去走一下!”正如那此小鳝鱼说的。“当心坏人啦。他们叉住你们,剥掉
你们的皮,把你们切成碎片,放在锅里炒!”他心里一再想起这几句话,不禁笑起来,因为
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吃亏——勇气是一件很强的武器呀。
他从西海走到尼松湾那个狭小的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掉转头来,远远
地看到两个人牵着马——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在匆忙地赶路。不过这不关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边。雨尔根把它喊过来,于是他就登上去。不过他和船夫还没有渡过
一半路的时候,那些在后面赶路的人就大声喊起来。他们以法律的名义在威胁着船夫。雨尔
根不懂得其中的意义,不过他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船划回去。因此他就拿起一只桨,把船
划回来。船一靠岸,这几个人就跳上来了。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的手
绑住了。
“你得用命来抵偿你的罪恶,”他们说,“幸而我们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个谋杀犯!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们发现莫尔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
刀子。头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一个渔人遇见雨尔根向莫尔登的屋子走去。人们知道,雨尔
根在莫尔登面前举起刀子,这并不是第一次。因此他一定就是谋杀犯;现在必须把他关起来
。关人的地方是在林却平,但是路很远,而西风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过渡过这道海湾
向斯卡龙去要不了半个钟头;从那儿到北佛斯堡去,只有几里路。这儿有一座大建筑物,外
面有围墙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就是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这人说,他们可以暂时把雨
尔根监禁在这房子的地窖里。吉卜赛人朗·玛加利曾经在这里被囚禁过,一直到执行死刑的
时候为止。
雨尔根的辩白谁也不理。他衬衫上的几滴血成了对他不利的证据。不过雨尔根知道自己
是无罪的。他既然现在没有机会来洗清自己,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一行人马上岸的地方,正是骑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处所。雨尔根在儿时最幸福的那四
天里,曾经和他的养父养母去参加宴会——入葬的宴会,途中在这儿经过。他现在又被牵着
在草场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走去。这儿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高大的菩提树在发出香气
。他仿佛觉得他离开这地方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在这幢坚固的楼房的西厢,在高大的楼梯间的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到一个很低的、拱形
圆顶的地窖。朗·玛加利就是从这儿被押到刑场上去的。她曾经吃过五个小孩子的心:她有
一种错觉,认为如果她再多吃两颗心的话,就可以隐身飞行,任何人都看不见她。地窖的墙
上有一个狭小的通风眼,但是没有玻璃。鲜花盛开的菩提树无法把香气送进来安慰他;这儿
是阴暗的,充满了霉味。这个囚牢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
”,因此雨尔根睡得很好。
粗厚的木板门锁上了,并且插上了铁插销。不过迷信中的小鬼可以从一个钥匙孔钻进高
楼大厦,也能钻进渔夫的茅屋,更能钻进这儿来——雨尔根正在这儿坐着,想着朗·玛加利
和她的罪过。在她被处决的头天晚上,她临终的思想充满了这整个的房间。雨尔根心中记起
那些魔法——在古代,斯万魏得尔老爷住在这儿的时候,有人曾经使用过它。大家都知道,
吊桥上的看门狗,每天早晨总有人发现它被自己的链子吊在栏杆的外面。雨尔根一想起这些
事,心里就变得冰冷。不过这里有一丝阳光射进他的心:这就是他对于盛开的接骨木树和芬
芳的菩提树的记忆。
他在这儿没有囚禁多久,人们便把他移送到林却平。在这儿,监禁的生活也是同样艰苦。
那个时代跟我们的时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艰苦。农人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拿去
作为自己的新庄园,当时还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行为。在这种制度下,贵族的马车夫和平人成
了地方官。他们有权可以因一点小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使他丧失财产,戴着枷,受鞭打。
这一类法官现在还能找得到几位。在离京城和开明的、善意的政府较远的尤兰,法律仍然是
常常被人滥用的。雨尔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这还算是不坏的呢。
他在监牢里是非常凄凉的——这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没有犯罪而却受到损害的痛
苦——这就是他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该是这样呢?他现在有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
了。为什么他有这样的遭遇呢?“这只有在等待着我的那个‘来生’里才可以弄清楚。”当
他住在那个穷苦渔人的茅屋里的时候,这个信念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华生活
和太阳光中,这个信念从来没有在他父亲的心里照耀过;而现在在寒冷和黑暗中,却成了他
的一丝安慰之光——上帝的慈悲的一个标记,而这是永远不会仆人的。
春天的风暴开始了。只要风暴略微平静一点,西海的呼啸在内地许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
听到:它像几百辆载重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腾。雨尔根在监牢里听到这声音——这对
于他说来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点变化。什么古老的音乐也比不上这声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
里的共鸣——这个呼啸的、自由的海。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乘风飞翔;你可以带
着你自己的房子,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一样,又走到它上面去。即使在生疏的国家里,一个
人也永远是在自己的家乡。
他静听着这深沉的呼啸,他心中泛起了许多回忆——“自由!自由!哪怕你没有鞋穿,
哪怕你的衣服破烂,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时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闪过,于是他就握着
拳头,向墙上打去。
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一整年过去了。有一个恶棍——小偷尼尔斯,别名叫“马贩子
”——也被抓进来了。这时情况才开始好转;人们可以看出,雨尔根蒙受了多么大的冤枉。
那桩谋杀事件是在雨尔根离家后发生的。在头一天的下午,小偷尼尔斯在林却平湾附近一个
农人开的啤酒店里遇见了莫尔登。他们喝了几杯酒——还不足以使任何人头脑发昏,但却足
够使莫尔登的舌头放肆。他开始吹嘘起来,说他得到了一幢房子,打算结婚。当尼尔斯问他
打算到哪里去弄钱的时候,莫尔登骄傲地拍拍衣袋。
“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在这儿,”他回答说。
这种吹嘘使他丧失了生命。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尼尔斯就在后面跟着他,用一把刀子
刺进他的咽喉里去,然后劫走了他身边所有的钱。
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来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就我们说来,我们只须知道雨尔根获得了
自由就够了。不过他在牢狱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与所有的人断绝来往,有什么可以赔
偿他这种损失呢?是的,人们告诉他,说他能被宣告无罪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应该离去。
市长给了他10个马克,作为旅费,许多市民给他食物和平酒——世界上总算还有些好人!
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叉住、剥皮、放在锅里炒”!不过最幸运的是:斯卡根的一个商人
布洛涅——雨尔根一年以来就一直想去帮他工作——这时却为了一件生意到林却平来了。他
听到了这整个案情。这人有一个好心肠,他知道雨尔根吃过了许多苦头,因此就想帮他一点
忙,使他知道,世界上还有好人。
从监狱里走向自由,仿佛就是走向天国,走向同情和爱。他现在就要体验到这种心情了
。生命的酒并不完全是苦的:没有一个好人会对他的同类倒出这么多的苦酒,代表“爱”的
上帝又怎么会呢?
“把过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记掉吧!”商人布洛涅说:“把过去的一年划掉吧。我们可
以把日历烧掉。两天以后,我们就可以到那亲爱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人们把它叫
做一个脾气的角落,然而它是一个温暖的、有火炉的角落:它的窗子开向广阔的世界。”
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这等于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那阴冷的地牢中走向温暖的
太阳光!荒地上长满了盛开的石楠和无数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坟丘上吹着笛子——他自
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楼,沙漠上的美丽的天空幻象,悬空的花园和摇动的森林都
在他面前展露开来;空中奇异的漂流——人们把它叫做“赶着羊群的湖人”——也同样地出
现了。
他们走过温德尔(注:这是现在住在德国东部施普雷(Spree)流域的一个属于斯
拉夫系的民族,人口约15万。在第六世纪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占有德国和北欧广大的
地区。)人的土地,越过林姆湾,向斯卡根进发。留着长胡子的人(注:指龙哥巴尔第这个
民族,在意大利文里是Longobardi,即“长胡子的人”的意思。他们原住在德国
和北欧,在第六世纪迁移到意大利。现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Lombardia)就是他
们过去的居留地。)——隆巴第人——就是从这儿迁移出去的。在那饥荒的岁月里,国王斯
尼奥下命令,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杀掉,但是拥有广大土地的那个贵族妇人甘巴鲁克提
议让年轻的人离开这个国家。雨尔根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他知道这全部的故事。即使他没
有到过在阿尔卑斯山后面的隆巴第人的国度(注:指意大利。),他起码也知道他们是个什
么样子,因为他在童年时曾经到过西班牙的南部。他记起了那儿成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
,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嗡嗡声、丁当声和钟声。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而雨尔根的家乡
是在丹麦。
最后他们到达了“温德尔斯卡加”——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那时
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间,绵延许多英里路远,一直到斯卡根湾的
灯塔那儿。那时房屋和田庄和现在一样,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被风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间。这是
风和沙子在一起游戏的沙漠,一块充满了刺耳的海鸥、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的地方。在西南
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这儿,雨尔根也将要住在
这儿。大房子都涂上了柏油,小屋子都有一个翻过来的船作为屋顶;猪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气
成的。这儿没有篱笆,因为这儿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围。不过绳子上吊着长串的、切开的
鱼。它们挂得一层比一层高,在风中吹干。整个海滩上堆满了腐朽的鲱鱼。这种鱼在这儿是
那么多,网一下到海里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鱼。这种鱼是太多了,渔人们得把它们扔回到海
里去,或堆在那儿腐烂。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甚至他的仆人,都兴高采烈地来欢迎父亲回来。大家握着手,闲谈
着,讲许多事情,而那位女儿,她有多么可爱的面孔和一对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房子是宽大和舒适的。桌上摆出了许多盘鱼——连国王都认为是美味的比目鱼。这儿还
有斯卡根葡萄园产的酒——这也就是说:海所产的酒,因为葡萄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早就
酿成酒了,并且也装进酒桶和平里去了。
母亲和女儿一知道雨尔根是什么人、他无辜地受过多少苦难,她们就以更和善的态度来
接待他;而女儿——美丽的克拉娜——她的一双眼睛则是最和善的。雨尔根在老斯卡根算是
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对于他的心灵是有好处的——他已经受过苦痛的考验,饮过能使心
肠变硬或变软的爱情的苦酒。雨尔根的一颗心不是软的——它还年轻,还有空闲。三星期以
后,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访一位姑母,要在那儿度过冬天。大家都觉
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参加圣餐礼。教堂是好宽大和壮丽的;它
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建造的,离开城市不太远。当然它是有些颓败了,那条
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里的路是非常难走的。不过人们很愿意忍受困难,走到神的屋子里去
,唱圣诗和听讲道。沙子沿着教堂的围墙堆积起来,但是人们还没有让教堂的坟墓被它淹没。
这是林姆湾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头上罩着一道金光,手中抱
着年幼的耶稣,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唱诗班所在的高坛上,刻着神圣的12使徒的像。壁
上挂着斯卡根过去一些老市长和市府委员们的肖像,以及他们的图章。宣讲台也雕着花。太
阳光耀地照进教堂里来,照在发亮的铜蜡烛台上和圆屋顶下悬着的那个小船上,雨尔根觉得
有一种神圣的、天真的感觉在笼罩着他的全身,跟他小时候站在一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里一
样。不过在这儿他体会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员。
讲道完毕以后,接着就是领圣餐(注:基督教的一种宗教仪式,教徒们领食少量的饼和
酒,表示纪念耶稣。)的仪式。他和别人一道去领取面包和酒。事情很凑巧,他恰恰是跪在
克拉娜小姐的身边。不过他的心是深深地想着上帝和这神圣的礼拜;只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
,才注意到旁边是什么人。他看到她脸上滚下了眼泪。
两天以后她就动身到挪威去了。雨尔根在家里做些杂活或出去捕鱼,而且那时的鱼多—
—比现在要多得多。鱼在夜里发出闪光,因此也就泄露出它们行动的方向。鲂鮄在咆哮着,
墨鱼被捉住的时候在发出哀鸣。鱼并不像人那样没有声音。雨尔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把心
事闷在心里——但是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每个礼拜天,当他坐在教堂里、望着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的像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在克
拉娜跪过的那块地方停留一会儿。于是他就想起了她对他曾经是多么温柔。
秋天带着冰雹和冰雪到来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来,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
。人们得在水里走,甚至于还得坐船。风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撞坏。暴风
和飞沙袭来,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从烟囱里爬出来。但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里
是舒适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地响起来;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
编年史。他读着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从英国到来,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他的坟墓就在
拉姆,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几十英里路远。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散
布在荒地上,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亲自到汉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大家都
谈论着关于那远古的时代、邻居们、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事情。雨尔根也唱着那支关于《英国
的王子》的歌,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
船身上写着上帝的教诲。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雨尔根唱这支歌的时候非常激动,眼睛里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黑的,因而
显得特别明亮。
屋子里有人读书,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
铁架上的白盘子发着亮光;天花板上挂着香肠、火腿和丰饶的冬天食物。这种情况,在尤兰
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现在还可以看到:丰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间、机智和聪明的幽
默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人们都非常好
客。
自从他儿时参加过那四天的入葬礼的宴会以后,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这样愉快的日子;
然而克拉娜却不在这儿,她只有在思想和谈话中存在。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到挪威去,雨尔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
以布洛涅太太说,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那个老商人说。“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也
使得你变得活泼!你今年变得年轻了,你显得健康、美丽。不过你早就是微堡的一个最美丽
的姑娘呀——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因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这话对雨尔根不适当,因此他不表示意见。他心中在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现在要
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船将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要
把他吹到那儿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在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信号火早已灭
了;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沙滩伸到水里去有几十英里远。在沙滩外边
,这天有许多船只出现。在这些船中他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加伦·布洛涅”号。
是的,它正在开过来。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们看来,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
像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远远地露出地面
: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她可能在一点钟以内就要到家。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乐——但同时
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水在涌进来。他们忙着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时升起了求救
的信号旗。但是他们离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他们看得见一些渔船,但是仍然和它们相距
很远。风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对他们有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尔根伸出右
手,抱着克拉娜。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去的时候,她是用怎样的视线在注视着他啊!她
大叫了一声,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为他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雨尔根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他是一个游泳的能手,现在这对他很有用了。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用另一只手紧
紧地抱着这年轻的姑娘。他在浪涛上浮着,踩着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术,希望能保持足
够的力量而到达岸边。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觉着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于是他便更
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们身上打来,浪花把他们托起,水是那么深,那么透明,在转眼之
间他似乎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出闪光——这也许就是“海有怪兽”(注:原文是lev
iathan。《圣经》中叙述为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41章
。),要来吞噬他们。云块在海上撒下阴影,然后耀眼的阳光又射出来了。惊叫着的鸟儿,
成群地在他头上飞过去。在水上浮着的、昏睡的胖野鸭惶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
他觉得他的气力在慢慢地衰竭下来。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这时有一只船影影绰绰
驶近来救援他们。不过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
们;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这动物就更向他逼近来:他感到一阵压力,于是周围便
变得漆黑,一切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那个白色的“破浪神”(注:这是一个木雕的人像
,一般安在船头,古时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驶。)倒在一个锚上;
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雨尔根碰到它,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它撞去。他昏过
去了,跟他的重负同时一起下沉。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他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捞其他们,把他们抬到船里去;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他好像是死了一样,
但是他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怀抱中拉开。克
拉娜躺在船里,面色惨白,没有生命的气息。船现在正向岸边划去。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使克拉娜复苏;然而她已经死了!他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
泳,为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气力竭。
雨尔根仍然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这儿只有一位类似外
科医生的人,虽然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雨尔根的伤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
到叔林镇上去找一个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过
去了一样。他的生命好像是挂在一根线上,而这根线,据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
——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
“我们祈求上帝赶快把他接去吧;他决不会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生命却不离开他——那根线并不断,可是他的记忆却断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
被切断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又要恢复健康的身体。
雨尔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里。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得了病的,”老头子说;“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
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然而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名词。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
发不出声音罢了。这些琴弦只偶然间紧张起来,发出一点声音:几支旧曲子,几个老调子;
画面展开了,但马上又笼罩了烟雾;于是他又坐着呆呆地朝前面望,一点思想也没有。我们
可以相信,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大家说。
他,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以后,本来是注定要享受丰富的幸福的人间生活的,因而对
他说来,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简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
。难道他心灵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经丧失了吗?他的命运现在只是一连串艰难的日子、痛苦和
失望。他像一个美丽的花根,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扔在沙子上,听其它腐烂下去。不过,
难道依着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不是
的,对于他所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的东西,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报偿的。“上
帝对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话语。这商人的年老而
虔诚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这句话念出来。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点把雨尔根召回去,使
他能走进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墙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雨尔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
这件事情——这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因为他的思想只包括过去的一些片断。每个礼拜天他
和一家人去做礼拜,但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闪着光,注视着那个祭坛,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
过的那块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来,他的面色惨白,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他对大家说,他的心情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上帝所给予
他的考验与遗弃,他全记不得了——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仁爱的,谁能对他怀
疑呢?我们的心,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这一点:“他的工作充满了仁
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处处是歌声
和响板声。就在这儿,有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一个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
。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平动着的妻子在街上游行过去了。这时老头子真愿意拿出大量
财富再找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这孩子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
的阳光,因而也不能走进永恒的天国。“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确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这就是老斯卡根的
雨尔根的年龄。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坟墓全都盖满了,盖到墙顶那么高。虽然如此,死者还得在这儿和比
他们先逝去的亲族或亲爱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现在就跟他们的孩子一道
,躺在这白沙的下面。
现在是春天了——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形成烟雾;海上翻出汹涌
的浪涛;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成群地在沙丘上盘旋和尖叫。在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
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船只接二连三地触到礁上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雨尔根单独地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似乎清醒起来;他有一种不安的感
觉——这种感觉,在他小时候,常常驱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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