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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_卡列宁娜_TXT

_12 列夫·托尔斯泰(俄国)
  “相反,我认为这两个问题是紧密相连的,”佩斯措夫说。
  “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妇女由于教育不足而被夺去了权利,而教育不足又是由于缺少权利造成的。我们不要忘记妇女所受的奴役是这样普遍,这样年代悠久,以致我们常常不肯承认把她们和我们分开的那道鸿沟,”他说。
  “您说权利,”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等佩斯措夫停住之后说,“是指做陪审官,做市议员,做议长,做官吏,做国会议员等等的权利吗?”
  “当然。”
  “但是即使当作罕有的例外,妇女能够占有这种地位,我觉得您用‘权利’这个字眼也是不妥当的。倒不如说义务来得好,谁都要承认,执行陪审官、市议员和电报局员的职务,我们总感到好像是在尽一种义务似的。所以不如说妇女是在寻求义务,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寻求,这样说来得妥当。对于这种想要协助男子来从事共同劳动的愿望,我们是不能不同情的。”
  “正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同意说。“我想,问题只是她们适不适宜于担负这种义务。”
  “她们一定是非常适宜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如果教育在她们中间普及了的时候。我们看……”
  “那俗语是怎么说的?”早就在留心听这场谈话的公爵说,他的一双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当着我的女儿们的而说:女人的头发长,可是……”①
  --------
  ①俄谚: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正像人们对解放前的黑奴所抱的想法一样!”佩斯措夫愤怒地说。
  “我觉得奇怪的是妇女竟然要寻求新的义务,”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像我们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却总是竭力逃避义务。”
  “义务是和权利相连的——权力、金钱、名誉,这些就是妇女所追求的东西,”佩斯措夫说。
  “正像我要寻求做奶妈的权利,看见人家出钱雇用妇女,却没有人要找,就愤愤不平一样,”老公爵说。
  图罗夫岑捧腹大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很惋惜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连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微笑了。
  “是的,但是男子不能够喂奶呀,”佩斯措夫说,“而妇女……”
  “不,曾经有一个英国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说,感到在自己女儿面前是可以这样随便说的。
  “既然有这么多这种英国人,那么也就有那么多妇女官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是的,但是一个没有家庭的女子应当怎么办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玛莎·奇比索娃,这样插嘴说,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支持他的意见。
  “如果把这个女子的身世细加考察的话,您就会知道她抛弃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是可以在家庭里尽女人的职责的,”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声调插嘴说,她大概揣测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着的是什么样一种女子。
  “但是我们是在维护一种原则,一种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说。“妇女渴望拥有独立和受教育的权利。她们由于意识到这是办不到的而感到压抑。”
  “我也由于认识到育婴堂不会雇我去做奶妈而感到压抑哩,”老公爵又说了,使得图罗夫岑开心得不得了,笑得把一块很粗的芦笋掉在酱油里了。
十一
  大家都参与这谈话,只有基蒂和列文除外。开头,当他们谈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感化力的时候,列文不禁想到他对于这个问题所抱的见解;但是,以前在他眼中看来是那么重要的这些思想,现在却好像在梦里一般在他的脑子闪过,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了。他甚至奇怪他们怎么会这样起劲地谈论这种对于谁都没有益处的事情。基蒂也是一样,对于他们谈论的妇女的权利和教育问题,她本来应该感到兴趣的。她想起她在国外的朋友瓦莲卡,想起她那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她是怎样频繁地想这个问题啊,她是怎样常常纳闷假使她不结婚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而且为了这事,她是怎么常常和她的姐姐争辩啊!但是现在这一点也引不起她的兴趣了。她和列文在私下谈话,简直不是谈话,而是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那使他们越来越接近,使他们两人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他们正在踏入的未知世界又欢喜又恐惧的心情。
  开头,基蒂问列文去年怎样看到她在马车里的,列文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就把他怎样从割草场沿着大路走回家去,偶然遇见了她的始末告诉她。
  “那是很早,很早的早晨。您一定刚刚醒来。您的maman还睡在角落里。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思索四驾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那是系着铃铛的四匹骏马,一刹那间,您闪过去,我看见您在窗口——您这样坐着,两手拉住帽子上的带子,而且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他微笑着说。
  “我多么想要知道那时候您在想什么,是想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不是披头散发吗?”她想着,但是看到他回忆起这些详细情景时流露出的欢喜的微笑,她感到她给与他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她红了脸,高兴地笑了。
  “我当真不记得了哩。”
  “图罗夫岑笑得真有趣!”列文说,叹赏着他的濡润的眼睛和摇晃的身体。
  “您很早就认识他吗?”基蒂问。
  “啊,有谁不认得他呢!”
  “我想您一定觉得他是个坏人吧?”
  “不是坏,只是一无足取罢了。”
  “啊,您错了!您可不要这样想!”基蒂说。“我以前也非常瞧不起他,但是他,他真是一个非常可爱、心肠好极了的人呢。他有一颗黄金一般的心。”
  “您怎么觉察出他的心来的?”
  “我们是好朋友哩。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您来看过我们以后不久,”她说,流露出一种负疚的同时又是信赖的微笑,“多莉的孩子全害了猩红热,那时候碰巧他来看她。您想想吧,”她低声说,“他那么替她难过,他留下来,帮助她照顾小孩。是的,他在他们家住了三个礼拜,像保姆一样照看孩子们。”
  “我把那次害猩红热的时候图罗夫岑的事告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呢,”她探过身去对她姐姐说。
  “是呀,那真是了不起,真是难得哩!”多莉说,向觉察出她们在谈他的图罗夫岑的方向瞥了一眼,对他温和地微笑着。列文又一次朝图罗夫岑望了一望,诧异他以前怎么没有觉察出这个人的优点。
  “我真是抱歉,抱歉得很,我以后再也不住坏里想人了!”
  他快活地说,真实地表白出了他现在的心情。
十二
  在已经谈开的关于妇女权利的谈话里,涉及到某些在妇女面前不便讨论的关于结婚权利不平等的问题。佩斯措夫在吃饭的时候好几次接触到这些问题,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留心地引他转移话题。
  当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来,妇人们已经走出去的时候,佩斯措夫没有跟了她们去,却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述说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据他的意见看来,夫妻间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贞和丈夫不贞在法律上和在舆论上,所受的处罚不平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急急地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敬了他一支雪茄。
  “不,我不抽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着地回答,于是好像故意要显出他并不怕这个话题似的,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转向佩斯措夫。
  “我想这种意见是根据事件的性质本身来的,”他说着,想要走到客厅里去;但是正在这时候,图罗夫岑突然出其不意地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了。
  “您该听到普利亚奇尼科夫的事了吧?”图罗夫岑,香槟酒喝得兴奋起来了,正在等机会来打破那苦恼了他很久的沉默。“瓦夏·普利亚奇尼科夫,”他说,他那濡润的、红红的嘴唇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他特别是对那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话,“他们告诉我,他今天在特维尔和克维茨基决斗,把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总要故意刺伤痛处一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现在感觉到这场谈话不幸尽在碰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痛处。他又想把他妹夫引开去,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己怀着好奇心问了:
  “普利亚奇尼科夫为了什么决斗呢?”
  “为了他的妻子。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漠不关心地说,于是扬起眉毛,走进客厅。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呵,”多莉在客厅的穿堂迎着他,含着惊惶的微笑说。“我有话要和您谈。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是带着他扬起眉毛使他显出的那种冷漠的表情,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身旁坐下,假装出笑容。
  “是的,”他说,“特别是我正要请您原谅,向您告辞。我明天就要动身了。”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信安娜是清白的,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子竟那么满不在乎地想要毁掉她的无辜的朋友,这可使她感到自己脸都气白了,嘴唇颤抖起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说,以毅然决然的态度望着他的眼睛。“我问您安娜的近况,您没有回答我。她好吗?”
  “我看她很好,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没有望着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谅我,我本来没有权利……但是我爱安娜,就像爱自己的妹妹,而且也尊敬她;我求您,我恳求您告诉我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您看到她什么地方不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差不多闭上了眼睛,垂下头来。
  “我所以感到不能不改变我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态度,那理由,我想您的丈夫已经告诉了您吧?”他说,没有望着她的眼睛,却不高兴地望了一眼正走过客厅的谢尔巴茨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能够相信!”多莉说,用一种有力的姿势把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紧握在自己胸前。她迅速地立起身来,把手放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袖口上。“这里有人打扰。请到这边来吧。”
  多莉的激动影响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站起身来,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儿童的课室。他们在一张铺着被削笔刀划满刀痕的漆布的桌子旁坐下。
  “我不,我不相信!”多莉说,极力想捉住他那回避着她的目光。
  “人可不能不相信事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特别强调事实这个字眼。
  “但是她做了什么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她无视自己的责任,欺骗了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她做的事。”他说。
  “不,不,不会有这种事的!看在上帝面上,您一定是弄错了,”多莉说,用手按住两鬓,闭上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只用他的嘴唇冷冷地笑了一笑,想要问她和自己表示他的确信不疑的信心;但是这种热诚的辩解,虽然不能动摇他,却刺痛了他的创伤。他带着更激昂的态度说话了。
  “当妻子亲口告诉她丈夫这个事实,告诉他,她八年来的生活和儿子,——这一切都是错误,而她要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那就很难得弄错了,”他忿忿地说,哼了一声。
  “安娜和罪恶——我不能把这两者联系起来,我不能相信!”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他说,现在正视着多莉的善良而激动的脸,觉得他的话不由得流畅起来了,“我倒宁愿还有怀疑的余地。我怀疑的时候,固然很苦,但却比现在好。我怀疑的时候,我还有希望;但是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可还是怀疑一切。我是这样怀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儿子,有时候简直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了。我真不幸。”
  他没有必要说这些话。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他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立刻看出了这个;她替他难过起来,而认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
  “啊,这真可怕,可怕呀!但是您难道当真决定要离婚吗?”
  “我决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含着眼泪说。“啊,不,不要说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她说。
  “这就是这种苦难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难——比方失败或是死亡——那样,人可以平静地来忍受,而这样他却不能不有所行动,”他说,好像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
  “人不能不摆脱这种屈辱的境地:人不能过三角关系的生活。”
  “我明白,这个我完全明白,”多莉说,垂下了头。她静默了一会,想着她自己的事,想着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兴奋地抬起头,带着恳求的姿势紧握着两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个基督徒。替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抛弃了她,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已经想过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我已经再三想过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脸上的斑点涨红了,他的浑浊的眼睛直望着她。这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才从心底里怜悯他了。“当她亲口对我说了我的屈辱的时候,我就这样做了,我让一切维持现状,我给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竭力想要挽救她。而结果怎样呢?她连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顾全体面,都不肯遵守,”他说,又激昂起来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毁灭的人,但是要是她整个的天性是这样堕落,这样淫荡,毁灭本身在她看来就是拯救,那有什么办法呢?”
  “随便什么都好,但是不要离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回答。
  “可是随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这真可怕呀!她会谁的妻子都做不成了;她会毁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耸了耸肩膀和眉毛。回忆起他妻子最近的过失使他这样激怒,他又变得像刚开始谈话时那样冷酷了。“我很感谢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说,站了起来。
  “不,再等一会!您千万别毁了她。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诉你。我结了婚,我丈夫欺骗了我;我一时气愤和嫉妒,本来想抛弃了一切,本来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这是谁使得我这样的呢?安娜救了我。而现在我在生活下去。孩子们在长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渐渐变纯洁变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饶恕了,您也得饶恕啊!”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她说着,但是她的话现在在他身上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在他决定离婚那一天所感到的一切的憎恶,又在他的心中抬头了。他摇了摇身子,用刺耳的响亮的声音说:
  “我不能够饶恕,也不愿意,而且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我为这个女人已经尽了一切力量,而她却把一切践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个狠毒的人,我从来没有憎恨过谁,但是我却从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饶恕她,为了她给予我的伤害,我太恨她了!”他说,给愤恨的眼泪哽住了。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畏怯地低声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这他早就知道,但却不适用于他这种场合。
  “爱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却不能爱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扰您了,请您原谅吧。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够受的了!”于是恢复了镇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告别了,就走了。
十三
  当大家离开餐桌的时候,列文原来想跟着基蒂走进客厅去的;但是他怕他对她的追求太露骨,也许会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参与大家的谈话,他虽然没有望着基蒂,却觉察出她的动作、她的神情和她在客厅里坐的座位。
  他立刻毫不费力地实践了他对她所立下的诺言——永远往好处看人,永远喜欢一切的人。谈话转移到农村公社的问题,佩斯措夫认为农村公社制度是一种特殊的开端,他称之为“合唱的开端”。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也不同意他哥哥,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认又不承认俄国农村公社制的意义。但是他和他们谈论着,只是极力想给他们调解,缓和他们的争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不感到兴趣,而对于他们所说的话更是兴味索然,他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他和大家都快乐和满足。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东西是重要的。而那一件东西,开头在那里,在客厅里,然后移动过来,在门口停住。没有回过头来,他就感到了双眸和微笑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过头来。她正和谢尔巴茨基站在门口。望着他。
  “找以为您到钢琴那里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说。“音乐——这正是我在乡下所缺少的东西。”
  “不;我们只是来找您,感谢您来看望我们,”她说,报之以微笑,那好像一件赠物一样。“他们为什么要辩论呢?您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服谁。”
  “是的,这是真的,”列文说,“人们争论得那么热烈,往往只是因为不能领会对方所要证明的事情。”
  在最聪明的人们之间的辩论中,列文常常注意到这样的事实:辩论者在费了很大气力,费尽唇舌,运用了大量奥妙的逻辑之后,终于觉察到他们那么不惮烦劳地力图互相证明的东西原来在很久以前,从他们开始争论起,双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们喜欢各执一词,却又不愿明说出来,唯恐遭到对方的攻击。他常常体验到在辩论中人们突然抓住了对方所喜欢的东西,自己也立刻喜欢起来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足,于是一切论据结果就都成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有时候,他也体验到相反的情形,人们最后表达出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他正为它争辩,而恰巧又表达得又恰当又恳切,于是他的对手就立刻同意,不再争论了。这就是他所要说的话。
  她皱起眉头,极力去了解。但是他刚开口解释,她已经了解了。
  “我知道:人应当弄明白对方争论的是什么,他喜欢的是什么,这样方才能够……”
  她完全理会了而且表达出了他表达得很拙劣的思想。列文快活地微笑了;从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乱冗长的争论转换到这种简洁、明了、几乎是无言的最复杂的思想交流,这种转换使他大为惊异。
  谢尔巴茨基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基蒂走到牌桌旁边,坐下来,然后拿起一枝粉笔,开始在崭新的绿毡上画着同心圆。
  他们又谈到了吃饭时所谈起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的问题。列文赞成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意见:未婚女子应当在家庭里找到妇人的本份工作。他用下面的事实来支持这个意见:任何家庭没有妇女的帮助是不成的,每个家庭,不论贫富,总有而且不能没有保姆,不管是自己的亲属,还是雇佣的人。
  “不,”基蒂涨红了脸说,但却用她的诚实的眼睛比以前更加大胆地望着他,“一个女子也许会处于这样的境地,她生活在家庭里不能不感到屈辱,而她自己……”
  出这暗示,他了解她了。
  “啊,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正是由于窥见了基蒂心中怕做老处女的恐怖和屈辱,他这才完全明白了在吃饭的时候佩斯措夫主张妇女自由的全部论据;而因为爱她,他也感到了那种恐怖和屈辱,立刻不再争论了。
  接着是沉默。她还用粉笔在桌上画着。她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在她的心情影响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溢着不断增强的幸福。
  “噢!我乱涂了一桌子哩!”她说,放下粉笔,她动了动,想要站起来的样子。
  “什么!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吗?”他恐惧地想着,拿起粉笔来。“等等,”他说,在桌旁坐下。“我早就想问您一件事。”
  他直视着她的亲切的、但又是恐惶的眼睛。
  “请您问吧。”
  “这里,”他说,写下每个字的头一个字母:D,E,F,G,H,I,F,J,K,L,H,I,M,N,?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当您对我说:那不能够的时候,那意思是永远不呢,还只是当时?”看来是很难希望她领悟这个复杂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样一种眼光望着她,好像他一生的命运全系在她能否理解这些字上面。
  她严肃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皱蹙的前额支在手上,开始念着。她时而看他一两眼,好像在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明白了,”她说,微微涨红了脸。
  “这是什么字?”他指着代表·永·远·不这个字眼的H说。
  “这是·永·远·不的意思,”她说,“但是这不是真的呢!”
  他急急地揩去他所写的字母,把粉笔给她,站了起来。她写了,N,O,I,F,M,G。
  多莉瞧见这一对人儿的时候,她和阿列克谢·亚历亚德罗维奇谈话所引起的悲愁就完全消失了:基蒂手里拿着粉笔,带着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脸望着列文,而他的优美的身躯俯向桌子,热情的眼睛一会紧盯在桌上,一会又紧盯着她。他突然喜笑颜开了,他明白了。那意思是:“那时候我不能够不那样回答。”
  他询问般地、畏怯地望着她。
  “仅仅那时候吗?”
  “是的,”她的微笑回答了。
  “那么现……现在呢?”他问。
  “哦,你读吧。我把我所愿望——从心底愿望的事告诉您!”说着,她写下了下面的打头的字母,P,E,F,K,M,L,P,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记,能饶恕过去的事。”
  他用神经质的、颤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笔,把它折断了,写下下面字句打头的字母:“我没有什么要忘记和饶恕的;我一直爱着您。”
  她含着缠绵的微笑望着他。
  “我明白,”她低低地说。
  他坐下来,写了长长的一句。她全明白了,并且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就拿起粉笔,立刻回答了。
  好久,他没有探索出她所写的字母的意义,频频地望着她的眼睛。他幸福得头昏眼花,怎样也填不出她所写的字;但是在她那洋溢着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但是他还没有写完,她就从他的手的动作上读了这些字母,亲手写完了那句子,并且写下了回答:“是。”
  “你们在玩secrétaire①吗?”老公爵走到他们面前说。
  “但是我们真的非走不行了,如果你要赶上看戏的话。”
  列文立起身来,把基蒂送到门口。
  在他们的谈话中,一切都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她要告诉她父母,他说了他明天早晨会来。
  --------
  ①法语:猜字谜。
十四
  当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样心神不安,那样焦急地盼愿明早尽快尽快地到来,——到明早他会再看见她,而且和她永订终身——他竟至害怕没有她他所不能不度过的这十四小时,就像害怕死一样。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为了要消磨时间,他需要找一个人谈谈。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原是和他最意气相投的同伴,但是他要出去,据他自己说是去参加晚会,实际上是去看歌舞。列文刚好赶上告诉了他,说他非常幸福,他喜欢他,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为他做的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
  “哦,那么还不是死的时候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感动地紧握着列文的手。
  “不—不—不!”列文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和他道别的时候也好像祝贺似地说:“您又会见了基蒂,我多高兴啊!人应当尊重旧日的友情呢。”
  列文不喜欢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是多么崇高,是她多么望尘莫及,她是连提都不该提的。列文向他们告了别,但是,为了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缠住了他哥哥。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出席会议。”
  “哦,我跟你一道去。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一同去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感到很幸福,”列文说,拉开他们乘的马车车窗。“你不要紧吧?闷极了哩。我感到非常幸福。你为什么至今不结婚呢?”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
  “我很高兴,她好像是一个很好的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口说。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列文叫喊起来,两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领子,把他的脸蒙上。“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是一句这么寻常,这么微不足道的话,和他的感情这么不协调。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发出了他难得发出的愉快笑声。
  “哦,无论怎样,我可以说我非常高兴。”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说,现在可不要再讲什么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静下吧,”列文说,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补充说:“我是这样爱你啊!我真的可以去参加会议吗?”
  “当然可以。”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呢?”列文说,不停地微笑着。
  他们到了会场。列文就听到秘书在含糊地宣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是列文从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这从他宣读记录时那副困惑的狼狈神情就可看出来。接着,讨论开始了。他们在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某些水管而争论不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得意洋洋的口吻说了一大篇话,把两位议员刻薄了一番;另一个议员在一张纸上匆促地写了一些什么,开头有点胆怯,随后却非常毒辣而又愉快地答复了他。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说了几句什么,说得冠冕堂皇。列文听着他们的话,明白地看出扣除的这些款项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实在的事情,他们也并没有生气,大家都是十分可爱可敬的人,在他们中间一切都非常圆满和愉快。他们没有伤害谁,大家都自得其乐。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所有的人,从细微的、以前觉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个人的心,明白地看出来他们都是好人。那天他们大家都特别对列文表示好感。这从他们对他说话的态度,从他们大家,连那些他素不相识的人也在内,望着他的时候那种友好的、亲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
  “哦,你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
  “非常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有趣呢!好极了!真了不得哩!”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满意斯维亚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个聪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兴,”他说,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和结婚的念头联系在一起,就由于这样一种奇妙的联想,他感觉到再也没有比向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说他的幸福更适宜的了,因此他很高兴去看她们。
  斯维亚日斯基问他农场上的改革,照例预先断定要发现欧洲不曾发现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使列文不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说得对,他的整个事业毫无价值,而且他看出了斯维亚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确意见那种可惊的温柔体贴。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是格外可爱,在列文看来仿佛她们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客气没有说出口来。他和他们一道待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却只想着充溢在他的心头的那件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使他们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过了他们就寝的时间。斯维亚日斯基送他到前厅,打着哈欠,惊奇他的朋友的异样的心情。一点钟已经过了。列文回到旅馆,想到现在他要一个人来熬过剩下的十个钟头,他惊惶了。值班的侍者给他点上蜡烛,正待走开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这侍者,名叫叶戈尔,列文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现在竟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好,主要的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哦,叶戈尔,不睡觉是一件苦事吧,可不是吗?”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可是在这里可以多赚几个。”
  原来叶戈尔有一个家,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希望把这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机会就对叶戈尔说,照他的意见看来,结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爱情,有了爱情,人总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叶戈尔留心地听着,显然完全理解了列文的意见,但是为了表示赞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说,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时候,对于他的主人总是很满意的,对于现在这个主人就十分满意,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一个好心肠的人哩!”列文想。
  “哦,但是你自己,叶戈尔,当你结了婚的时候,你爱你的妻子吗?”
  “哦!怎么不爱呢?”叶戈尔回答道。
  列文看到叶戈尔也处在愉快的心境中,而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挚的情感告诉他。
  “我的生活也是很奇怪的呢。从小时候起……”他开口说,眼睛发亮了,显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欢喜心情,好像打哈欠会感染人一样。
  但是这时铃响了,叶戈尔走开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他在宴会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又拒绝喝茶吃晚餐,但是他想不到晚餐这些了。他昨夜一夜没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这些了。房间里很冷,但是他却感到闷热不堪。他开开气窗,在正对窗口的桌旁坐下。在盖满了雪的屋顶上可以看见那装饰着链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着灿烂的黄色的卡培拉星。他一会眺望着十字架,一会又眺望着星星,吸进那均匀地流入房间的新鲜的严寒的空气,好像在梦里一般地追忆着涌现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记忆。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就从门口向外一望。原来是他认识的那个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他带着阴郁的样子皱着眉头,咳嗽着走过。
  “可怜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惜和怜悯,泪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来想要和他谈谈,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记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衣,他改变了主意,又在气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眼望着那静静的、但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意义的十字架的美丽轮廓,和冉冉上升的灿烂的黄色星座。到六点多钟,可以听到人们擦洗地板的声音,早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冻坏了。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
十五
  街上还是空空的。列文向谢尔巴茨基家走去。大门还关着,一切都沉睡着。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吩咐拿咖啡来。白天的侍者,不是叶戈尔了,给他端来了咖啡。列文原来想和他攀谈的,但是铃响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试着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进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知道怎样对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来到谢尔巴茨基家门口的台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房里的人还刚刚起来,厨师正出去买菜。他至少还得消磨两个钟头。
  整整一夜和一个早晨,列文完全无意识地度过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脱在物质生活的条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两夜没有睡觉,没有穿外套在严寒的空气里过了好几个钟头,不但感觉得比什么时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简直感到超脱于形骸之外了;他一举一动都不用费力,而且感觉到仿佛他是无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飞上天去,或是举起房子的一角来。他在街上走来走去,不断地看表,向周围眺望,把剩下的时间就这样地度过。
  他当时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也不会看见了。上学去的小孩们,从房顶上飞到人行道上的蓝灰色的鸽子,被一只见不到的手陈列出来的盖满了面粉的面包,特别打动了他。这些面包、这些鸽子、这两个小孩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向鸽子跑去,笑着望了列文一眼;鸽子拍击着羽翼在太阳光下,在空中战栗的雪粉中间闪烁着飞过去了;而从一个窗子里发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陈列了出来。这一切合在一起是这样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欢喜得要哭出来。沿着迦杰特内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个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馆,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静待着十二点钟到来。在隔壁房间里,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机器和欺诈的事情,发出早晨的咳嗽声。他们不知道时针正逼近十二点了。时针到了十二点。列文走出来到台阶上。车夫们显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们喜笑颜开地围住列文,互相争执着,兜揽着生意。列文极力不得罪旁的车夫,应允下次雇他们的车,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驶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这车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衬衫领子贴住他那强壮的、血色很好的红润的脖颈,露在他的外套外面。这个车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适,列文以后再也没有坐过这样好的车子,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着,但却好像不在动一样。车夫知道谢尔巴茨基家,于是带着一种对他的乘客表示特别恭敬的态度,把他的手臂弯成圆形,叫了声“喔!”就在门口停下来。谢尔巴茨基家的看门人一定也知道这一切了。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说下面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来。
  “哦,好久没有来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单知道这一切,而且显然很高兴,并且极力掩饰住他的欢喜。望着他的温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觉出了一种新的东西。
  “他们起来了吗?”
  “请进!放在这里吧,”他在列文转回来拿帽子的时候,微笑着这样说。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个通报呢?”仆人问。
  这仆人,虽然很年轻,而且是一个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却是一个非常亲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是m-llelinon。她走过大厅,鬈发闪光,容光焕发。他刚和她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外有裙子的*縩声,m-llelinon立刻从列文眼中消逝,一种感到幸福临近的欢乐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离开他,向另一扇门走去。她刚走,一阵很快,很快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花地板上响起来,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很快,很快地临近他了。她不是走来的,而是好像由什么无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来的。
  他除了她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那双由于洋溢着像他心中怀着的同样爱情的惊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没有看见别的什么了。那双眼睛越来越近地闪烁着,以爱情的光辉使他目眩。她站得离他那么近,以致接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带着羞怯和欢喜神情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紧贴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没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无异议地同意了,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着他。她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单独一个人去迎接他,对于这个主意很高兴,可又有点儿畏怯和羞涩,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在门外等待m-llelinon走开。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问自己怎样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刚才所做的事。
  “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她说,拉着他的手。很久他说不出一句话,这与其说是因为他害怕用言语亵渎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每次想说句什么话的时候,他就感到话没有,幸福的眼泪倒要涌出来了。他拉住她的手吻着。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带着哽咽的声音说。“我不相信你会爱我呢!”
  她因为你这称呼和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种畏怯的样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长地、从容地说。“我多么幸福啊!”
  她没有放下他的手,拉着他一道走进客厅。公爵夫人一见他们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来,随后又笑了,迈着列文预料不到的矫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紧抱住他的头,吻了吻他,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两颊。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兴。爱她吧。我真高兴……
  基蒂!”
  “你们解决得好快啊!”老公爵说,竭力装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这样呢!”公爵说,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来。“当这轻浮的孩子还在痴想……”
  “爸爸!”基蒂叫着,用双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说了!”他说。“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个傻瓜呀……”
  他抱着基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脸,在她身上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长久而温柔地吻着她父亲的肌肉丰满的手的时候,列文突然对于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新的情意。
十六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默默地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基蒂站在父亲的椅子旁,仍旧拉着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最先开口说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转化为实际问题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间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感到有点异样和苦痛。
  “什么时候呢?我们还得举行订婚礼,发请帖啦。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呢?你想怎样,亚历山大?”
  “你问他呀,”老公爵说,指前列文。“他才是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时候?”列文涨红了脸说。“明天。要是您问我的话,我就要说,今天订婚,明天举行婚礼。”
  “哦,得啦,moncher,瞎说!”
  “那么,就再过一个礼拜吧。”
  “他简直疯了呢。”
  “不,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亲看到他这么急,快活地微笑着说。
  “嫁妆怎么办呢?”
  “难道还要嫁妆这些吗?”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难道嫁妆、订婚礼和所有这些能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损坏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考虑到嫁妆弄得心烦意乱。“那么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愿望罢了,”他道歉说。
  “那么我们慢慢地商量吧。至于举行订婚礼,发请帖,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就这样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开,但是他留住了她,拥抱她,而且,像一个年轻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含着微笑,吻了她好几次。两位老人显然一时间糊涂了,简直弄不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呢,还是他们的女儿在恋爱。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现在已经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说话了,他有许多话要告诉她。但是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
  “我多么清楚会这样啊!我从来不敢这样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却总是深信不疑的,”他说。“我相信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说。“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继续说下去;用她那诚实的眼睛毅然决然地望着他。“就是在我赶走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应当说一声……你能够忘怀这事吗?”
  “说不定这样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应该要你饶恕。
  我应当告诉你……”
  这是他决心要告诉她的事情之一。他一开头就决定了要告诉她两件事情——他没有她那样纯洁,他不是信教的人。这是很苦恼的,但是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这两件事情。
  “不,现在不要说,以后吧!”他说。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现在一切都定了。”
  他补充说:
  “定了,无论我是怎样一个人,你都要我吗——你都不会抛弃我吗?是不是?”
  “是,是。”
  他们的谈话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断了,她带着一种虚假的、但是温柔的微笑走来祝贺她心爱的学生。她还没有走,仆人们就来道贺。接着,亲戚们到来了,于是那种幸福的骚乱状态开始了,列文直到结婚后第二天才摆脱这种状态。列文一直感觉得困窘和无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强度却不住地增长。他不断地感觉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这一切都给了他快乐。他曾经想过他的订婚会与众不同,普通的订婚条件会损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结果他所做的与别人完全一样,而他的幸福却只因此增长着,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与众不同了。
  “今天我们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说,于是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了。
  “哦,我真高兴得很,”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你到福明花店去买些花束来。”
  “啊,需要这个吗?”于是他就坐车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对他说,他该借点钱,因为他会有许多花销,还得买礼品送人……
  “啊,需要礼品吗?”说着他飞驰到佛尔德珠宝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尔德珠宝店,他都看出来,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兴见到他,而且都庆贺他的幸福,正如这几天来同他有过接触的所有的人一样。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就连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的人也都称赞起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让着他,细致而慎重地对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这个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缘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样的感觉。当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时候,基蒂是这样生气,这样断然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认,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见列文的时候,就总是带着欢喜叹赏的微笑了。
  他所应允的自白在当时是一个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就把记载了苦恼着他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基蒂。他当初记这个日记原来是打算给他未来的未婚妻看的。两件事情使他苦恼:他失去了纯贞,他没有信仰。你的无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过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从来不曾怀疑过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触犯她。通过爱情,她了解了他整个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东西,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个自白却使她伤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没有经过内心的斗争,才把他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够有、而且也不应该有秘密,所以他决定了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考虑过这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影响,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戏院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给泪水浸湿的、惹人怜爱的面孔因为他所造成的,再也无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恼着的时候,他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洁隔开的那个深渊,他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开,拿开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说,推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记本。“您为什么把它们给我呢?……不,这样到底好些,”她可怜他的绝望的脸色,这样补充说。“但是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您不能饶恕我吗?”他低低地说。
  “是的,我饶恕了您;但是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这样巨大,这种自白并没有破坏它,只是给它添加了一种新的色调。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以后,他就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视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十七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间,不禁回忆着宴间和宴后的谈话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谈到饶恕的那番话,只是唤起了他恼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训诫是否适用于他的情况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不是可以轻易谈论的,而且这个问题早就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话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温厚的图罗夫岑的这句话:他的行为真不愧为一个堂堂的男子!要求他决斗,把他打死了。大家显然都有同感,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无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调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别的什么,他走进他的房间,问那送他进来的守门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门人回答说仆人刚刚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拿茶来,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他的旅行路程。
  “两封电报,”返回来的仆人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过电报,拆开来。第一个电报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所渴望的位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扔下电报,微微涨红了脸,立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QuosvultperderedementatB,”①他说,Quos就是指那些对于这个任命应负责任的人。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自己显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恼,而是因为那个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谁都不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们竟没有看出,在他看来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们怎么会看不到由于这个任命他们毁了他们自己,损害了他们的Prestige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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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语:凡上帝要毁灭者,先使其疯狂。
  ②法语,威望。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语,一面拆第二封电报。这电报是他妻子打来的。用蓝铅笔写的她的名字“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恳求你回来。得到你的饶恕,我死也瞑目,”他阅读着。他轻蔑地笑了笑,扔下了电报。他开头想,这无疑是诡计和欺骗。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来呢。她快要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为合法的,损害我的名誉,阻碍离婚吗?”他想。“但是电报里面有这样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读了电报,突然电报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义打动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语。“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临死的时候诚心地忏悔了,而我,却把这当作诡计,拒绝回去?这不但是残酷,每个人都会责备我,而且在我这方面讲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辆马车。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对仆人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说一句话,又走开。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临死之前见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够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赶到的话,他就饶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迟了,他就参加她的葬仪。
  一路上他没有再去想他应该做的事。
  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劳和不清洁的感觉,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车驰过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着前方,不去想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这个,因为一想像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就不能够从脑中驱除掉这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解决他的困难处境。面包店、还关着门的商店、夜里的马车、打扫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闪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着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却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车驰近台阶。一部雪橇和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夫在座位上睡着了。走进门口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从脑子的深远角落里掏出了决心,核对了一下。那决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发地予以蔑视,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门人不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按铃就把门开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另一个名字叫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系领带,穿着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安地生产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站住了,变了颜色。他这才清楚地领会到他曾多么强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好吗?”
  柯尔尼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来。
  “很坏呢,”他回答。“昨天举行过一次医生会诊,这时医生也在。”
  “把行李拿进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听说还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进了门厅。
  在衣架上,挂着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问:
  “什么人在这儿?”
  “医生、接生妇和弗龙斯基伯爵。”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生妇戴着有淡紫色丝带的帽子从她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礼节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向寝室走去。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她不住地说着您,除了您再也不说别的话了,”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从寝室里传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她的卧房。
  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两手掩着脸,在哭泣。
  他听到医生的声音就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见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头缩进肩膊中间去,好像要隐没的样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身来,说:
  “她快要死了。医生说没有希望了。我听凭您的处置,只是请让我在这里……不过,我听凭您处置。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弗龙斯基的眼泪,感到了每当他看见别人痛苦的时候心头就涌现的慌乱情绪袭上心来,于是把脸避开,他急急地向门口走去,没有听完他的话。从寝室里传来安娜在说什么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带着异常清晰的声调。阿列克榭·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寝室,走到床边。她躺在那里,脸朝着他。她的两颊泛着红晕,眼睛闪耀着,她那从睡衣袖口里伸出来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抚弄着绒被的边角,扭绞着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但健康,容光焕发,而且处在最快乐的心境中。她迅速地、响亮地以异常准确的发音和充满感情的语气说着。
  “因为阿列克谢——我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谢,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运,不是吗?)——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的。我会忘记,他也会饶恕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真是个好人啊,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恼呀!给我点水喝吧,快点!啊,这对于她,对于我的小女孩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是的,我同意,这样倒也好。
  他要来了,看见她会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在这里!”接生妇说,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啊,真是瞎说!”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给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给我吧!他还没有来呢。您说他不会饶恕我,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我也很困难呢。他的眼睛,我应该知道——谢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样——我就是为了这缘故不敢看它们呢。谢廖沙吃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忘掉他。他不会忘掉。谢廖沙得搬到拐角的房间里去,要Marictte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缩了,静默了,她恐怖地把手举到脸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击而在自卫似的。她看到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开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里来吧。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要发烧,我又会糊涂了。现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皱着眉头的脸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说什么,但是他说不出来;他的下唇颤动着,但是他还是拼命克制他的激动情绪,只是不时地瞥她一眼。而每当他瞥视她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神带着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那样温柔而热烈的情感望着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开口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所要说的话。不要认为我很奇怪吧。我还是跟原先一样……但是在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害怕她。她爱上了那个男子,我想要憎恶你,却又忘不掉原来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是整个的我。我现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会死掉,你问他吧。就是现在我也感觉着——看这里,我的脚上、手上、指头上的重压。我的指头——看它们多么大啊!但是一切都快过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我坏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经告诉过我:那个殉难的圣者——她叫什么名字?她还要坏呢。我要到罗马去,在那里有荒野,这样我就不会打扰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带了谢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会饶恕了!我知道这是不可饶恕了!不,不,走开吧,你太好了!”她把他的手握在一只滚烫的手里,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情绪的混乱越来越增长,现在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已不再和它斗争了。他突然感觉到他所认为的情绪混乱反而是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那忽然给予了一种他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新的幸福。他没有想他一生想要恪守的、教他爱和饶恕敌人的基督教教义;但是一种爱和饶恕敌人的欢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把头伏在她的臂弯里(隔着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样烫人),像小孩一样呜咽起来。她搂住他的光秃的头,更挨近他,带着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饶恕了我吧,饶恕我的一切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为什么不走开?……啊,把我身上的这些皮外套拿开吧!”
  医生移开了她的手,小心地让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单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卧着,用闪光的眼睛望着前面。
  “记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饶恕,除此以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为什么不来?”她转脸向着门口,朝着弗龙斯基说。“来呀,来呀!把你的手给他吧。”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到安娜,又用手掩住脸。
  “露出脸来,望望他!他是一个圣人,”她说。“啊,露出脸来,露出脸来呀!”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的脸露出来!我要看看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弗龙斯基的手,把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拉开,那脸因为痛苦和羞耻的表情显得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给他吧。饶恕他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手伸给他,忍不住流出眼泪。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她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极了。这些花画得多难看呀,一点也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壁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么时候完结呢?给我点吗啡吧。医生,给我点吗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
  主任医生和他的同事都说这是产褥热,这种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有救的。整天发烧、说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觉,几乎连脉搏也停止了。
  随时都会死亡。
  弗龙斯基回家去了,但是早晨又来探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迎接他,说:
  “请留在这里吧,她也许会问到您的,”于是亲自领他走进妻子的卧室。
  到早上,她又兴奋和激动起来,思想积言语滔滔如流,末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样,医生说还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着的卧室,关上门,面对着他坐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感到快要表明态度了,这样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什么都不明白。饶恕我吧!不论您多么痛苦,但是相信我,在我是更痛苦。”
  他本来想站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拉住他的手,说:
  “我求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当表明我的感情,那种指导过我、而且还要指导我的感情,这样您就不至于误解我了。您知道我决定离婚,甚至已开始办手续。我不瞒您说,在开始的时候,我踌躇,我痛苦;我自己承认我起过报复您和她的愿望。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我抱着同样的心情回到这里来,我还要说一句,我渴望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虑要不要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见她,就饶恕她了。饶恕的幸福向我启示了我的义务。我完全饶恕了。我要把另一边脸也给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连衬衣也给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夺去我的这种饶恕的幸福!”眼泪含在他的眼睛里,那明朗的、平静的神色感动了弗龙斯基。“这就是我的态度。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使我遭到世人的耻笑,但是我不抛弃她,而且我不说一句责备您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当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假如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身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立起身来,弯着身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具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望尘莫及的情感。
十八
  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以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当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耻、屈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涤净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好像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前看来是那么确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阴险,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他们扮演的角色突然间互相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觉到那丈夫在悲哀中也是宽大的,而他在自己搞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现在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好像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现在,当他开始了解她,而且恰如其分地爱她的时候,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耻的记忆。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的可耻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
  “好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以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脱衣服就伏到沙发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他的头昏昏沉沉。想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个接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溢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白皙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古怪的姿势。
  “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马上就可以睡着似的。的确,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昏昏沉沉,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好像一阵强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身。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身子从沙发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惶地跪起来。他的眼睛大睁着,好像他完全没有睡似的。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践踏在污泥里,”他仿佛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见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态。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对自己重复说。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之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把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我们怎样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这些话。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但是这些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他的最幸福的时刻,接着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旧躺着,极力想要入睡,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现。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视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人们到底是为什么发疯?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摆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他触了触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使眼睛闭上是得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
  “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他得不到着落。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义的,可是现在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样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
  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补充说。
  他走到门口,关上门,然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沉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好像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确切无疑的结论,实际上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兜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同样的。
  “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整个的手使劲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他想要抓住桌子边,丢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向周围打量。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咯咯响的脚步声使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开枪自杀了。
  “真笨!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手枪就在他身旁,但是他却往远处搜索。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他抛下还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点钟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把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护他。
十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准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忽视了她的悔悟也许是真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向他显示出来了。但是他所造成的这个错误,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由于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前他一直羞于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立刻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上的平静。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泉源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饶恕和爱的时候,就变成简单明了了。
  他饶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他饶恕了弗龙斯基,而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以后。他也比以前更加爱惜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只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开始只是由于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婴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要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有时他会在那里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望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这种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十分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异常,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不管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强有力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问的惊异神情望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稳固和不自然的。
  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办完了公事,他三点多钟回到家。走到门厅,他看到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伊丽莎白·费奥多罗夫娜·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好像笑了。
  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特别是女人们,对他和他妻子都表现得特别关心。他看到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就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大家都好像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询问他妻子的健康。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由于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来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儿室去了。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闲扯着,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慌忙站了起来,行了礼,拉了拉谢廖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抚了抚他儿子的头发,回答了女教师问候他妻子的话,并且问医生关于baby①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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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婴儿。
  “医生说不要紧,他吩咐给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还难受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隔壁房里婴儿的哭声,这样说。
  “我想这是奶妈不行,大人,”英国女人断然地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他问,突然站住了。
  “这正像保罗公爵夫人家一样,大人。他们给婴儿吃药,后来才知道婴儿不过是饿了:奶妈没有奶,大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会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婴儿仰着头躺着,在奶妈的怀里扭动,不肯吮吸伸给她的丰满的乳房;而且虽然奶妈和俯向她的另外一个保姆同时在哄她,她还是不停地哭。
  “还没有好一点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她很不安静哩,”保姆低声地回答。
  “爱德华小姐说,恐怕奶妈没有奶,”他说。
  “我也这样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那么您为什么不说呢?”
  “对谁说呢?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还病着……”保姆不满地说。
  保姆是家里的老佣人。在她的简单的话语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好像含着对他的处境的暗示。
  婴儿哭得比以前更大声了,她挣扎着,呜咽着。保姆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走到她那里,从奶妈的怀里把她接过来,开始来回走着,摇着她。
  “该请医生来给奶妈检查一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穿得很漂亮、样子很健康的奶妈,想别要解雇她很吃惊,暗自嘟哝了句什么,掩上她的丰满的胸脯,因为人家对她的乳量表示怀疑,她轻蔑地微微一笑。在这微笑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看到了对他的处境的嘲笑。
  “可怜的孩子!”保姆哄着婴儿说,仍旧抱着她来回地踱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带着沮丧和苦恼的脸色,望着踱来踱去的保姆。
  孩子终于停止哭泣,给放在一张深陷进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头,就离开了她,这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吃力地踮着脚尖走近婴儿身旁。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依然带着沮丧的脸色凝视着婴儿;但是突然一丝牵动了他的头发和额上皮肤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于是他又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铃,吩咐进来的仆人再去请医生。他恼怒妻子不关心这个可爱的婴儿,怀着这种恼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见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许会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像平常一样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强着自己向卧室走去。当他踏看柔软的地毯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他不愿意听见的谈话。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话,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绝和他的拒绝,但是您的丈夫应当不过问这些事,”贝特西说。
  “这倒不是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这样。不要说了吧!”安娜的兴奋的声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个为了您曾经自杀的男子告别……”
  “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带着一种惊惶和负疚的表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这会有损尊严,他又转回来,咳嗽了一声,向卧室走去。声音静下来了,他走了进去。
  安娜穿着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张躺椅上,她的圆圆的头上留着剪短了又长起来的、像浓密的毛刷一般的乌黑的头发。照例,一看见她丈夫,她脸上的生气就立刻消失了;她低着头,不安地望了贝特西一眼。贝特西穿戴得非常时髦,帽子好像灯罩一样高耸在她的头顶上,身穿一件斜条的一端伸向领口,一端伸向裙子的显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边,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躯体挺得笔直,头垂着。她带着讥讽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噢!”她好像吃惊似地说。“您在家里我真高兴。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从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没有看见过您。我通通听说了——您是怎样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说,带着含意深长而又亲切的态度,好像她是为了他对待妻子的行为在授与他一枚宽宏大量的勋章一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问她身体如何。
  “好一点,我想。”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但是您的脸色好像还有点发烧的样子,”他说,着重在“发烧”这个字眼上。
  “我们话说得太多了,”贝特西说。“我觉得这是我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来,但是安娜突然涨红了脸,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请等一等。我要告诉您……不,您。”她转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的脖颈和前额涨得通红。“我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够有任何事情隐瞒您,”她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缩奇扳得指头哔剥作响,垂下了头。
  “贝特西刚才告诉我,弗龙斯基伯爵在动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这里来告别。”她没有看她的丈夫,显然不管这在她是多么难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说出来。“我说我不能够接待他。”
  “您说,我亲爱的,这要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思,”贝特西纠正她的话。
  “啊,不,我不能够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停住了,询问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没有望着她)。“总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急忙缩回自己的手,不让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湿的手来握它,但是显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谢您的信赖,但是……”他说,怀着惶惑和烦恼的心情感到,他自己原来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决的事情,他却不能够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面前讨论,在他看来,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而且妨碍他献身于他的爱和饶恕的情感的那种野蛮力量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望着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见,我的亲爱的!”贝特西站起身来说。她吻了吻安娜,就走出去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知道您是一个真正宽宏大量的人,”贝特西说,在小客厅里站住了,特别热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但我是这样爱她,这样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进一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谢·弗龙斯基是个很体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谢谢您的同情和忠告,公爵夫人。但是我的妻子能不能够接见任何人的问题要由她自己决定。”
  他照例带着威严的神情扬起眉毛这样说,立刻他又想到不论他说什么话,在他现在这种处境是不能够有什么威严的。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他从贝特西望着他时所含的那种压制着的、恶意的、讽刺的微笑里看到了这点。
二十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客厅里送走了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里。她躺下了,但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急忙照她原来的姿势坐起来,惊惶地望着他。他看到她刚哭过。
  “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信赖。”他温和地用俄语重复说了他在贝特西面前用法语说过的话,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当他用俄语对她说话的时候,他用了俄语中“你”这个字眼,而这个“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对于你的决心,我非常感谢。我也认为弗龙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到这里来。不过,如果……”
  “但是我已经这样说了,为什么还要重复呢?”安娜怀着抑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必要,”她想,“一个人要来向他爱的女人,为了她他情愿毁掉自己,而且事实上已经毁掉了他自己,而她没有他也活不下去!一个人要来向这个女人告别,没有什么必要!”她紧闭着嘴唇,垂下她的闪光的眼睛,看着他那青筋凸起的双手,那双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着。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吧,”她稍微冷静了一点补充说。
  “这个问题我让你来决定,我很高兴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
  “看到我的愿望和您的一致,”她急急地替他把话说完,看到他说得这样慢,而她又预先知道他要说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承认道,“而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干预最难办的家务事真是岂有此理。特别是她……”
  “说到人们议论她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连忙说。
  “我知道她实在很关心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她焦灼地摩弄着她的睡衣的缨络,带着那种难堪的生理上的憎恶感望着他,为了这种感觉,她责备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见他,免得看了讨厌。
  “我刚才吩咐了去请医生,”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我非常好,何必给我请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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