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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张小砚

_9 张小砚(当代)
“我对谁都这样,我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畜生一边骑车,一边从观后镜望望我问。
“参加婚礼去了。巨大的,华丽的藏式婚礼……”我眉飞色舞地跟他讲了一通,讲完觉得自己很厉害,非常得意。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不晓得是啥意思。想了想,我还是觉得应该人道主义地问一下:“那天,你怎么从坑里出来的?”尽量想装得关切一点,但是还是忍不住窃笑,他掉坑里去,我实在是开心,哈哈。
他冷哼一声:“哼~~找几个人把车抬出来就是了。我没死你是不是很遗憾?”
“绝对不是,我没那么坏,再说,我怕鬼。熟悉的人死球了,我真不敢在西藏混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呃~~~你不是诈尸吧?”
畜生不如气得想打我,忍不住又笑起来。我也嘿嘿笑。
车过一座大桥,开始走盘山公路,往山上走。路遇一流浪狗,撒着欢跟我们跑了很久。每当它想放弃的时候,畜生不如就慢下车速,它奋起直追,车又加速。直到它趴在路边绝望地看着我们,拖着粉红的长舌头,再也不肯起来。我即兴编歌唱:“我是一只流浪狗,远方是我家,给我肉骨头,我也不回头~~~我也不回头~~~”
上到海拔4000的时候,这破摩托车吭吭哧哧爬不动了,我怀疑地问他,你这车排量不是250吗,怎么这么喘?
畜生不如说“烧油烧的太厉害,我把排量改小了。”车在山道上比自行车快不了多少,让人听着发动机的声音真揪心。
当上山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周围的山峰皆在视平线齐平,傍晚的光线柔和细腻,山色变幻丰富,远山近水漠漠如烟。云层从山顶蒸腾接天际,垂垂如幕。
再往上爬了一段山路,一股黑烟从车屁股后面滚滚冒出,这破摩托车彻底歇菜。畜生不如叫我爬山,车带不动两个人了。我徒步往山上爬,畜生不如在盘山道上艰苦卓绝地推车。穿了双黑布鞋爬山,脚下滑的很,碎石被踩得泥沙倾泻。不时地看看公路和老畜,定位自己。这山上没人,我可真怕把自己给弄丢了。
爬到山顶上。视野顿时开阔,猛然望见一汪碧水掩映在群山之间,优美如画,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太美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那种美只在我心底,难以言述。
湖水在傍晚的光线下粼光潋滟,一路看过很多海子湖泊,从没有看到羊绰雍湖这样美得摄人心魄,壮观无比,湖水的颜色的层次如此丰富,细腻柔和,像打翻了颜料罐一样,颜色从湖边渐变过去,延伸至雪山脚下。
随着我往山下跑,湖水的颜色也随着远近变幻着。
畜生不如捣腾好他的车,带我直向下,往湖边去。经过一个小村庄,路边不时有人跟畜生不如打招呼。我好奇地问畜生不如:“哥们,你常来洗脚啊?”
畜生不如摇摇头,笑说:“我帮这里人家盖过房子。湖边那客栈的老板是我朋友,经常来。”
傍晚的羊绰雍湖无人烟,湖水平静,波澜不兴,色彩斑斓,藏人说羊绰雍湖是女人,那样温柔起伏在大山怀抱里,慵懒舒展。想起过色季拉山的时候,当地藏人说两山一湖的三角恋故事。南迦巴瓦峰没看到,在这里看到了它的情人。那时候阿亮骑车带我,我在车后八卦传说给他听。多么快乐的时光!
傍晚的湖边延绵迤逦,如同世外。如此大好湖光,只有我和畜生两人,静静坐在湖边石头上,将脚放在湖水里泡着,各自心怀沉默。
那湖水如此诱惑,我冒出一个念头,强烈的欲望,想要跳下去,融入湖水中,让这女神湖洗去我一身俗世尘埃。一念顿起,我就动脱外衣,一边叫畜生不如去他朋友客栈去借条毯子来。这里傍晚冷的很,下水前必须做好善后工作。他看看湖水,点头笑说,是个绝世好澡堂,就转身去拿毯子。和畜生不如相处,这点我尤其欣赏,就是只要想去做的事情,做就是了,既不阻拦也不废话。等事情做完,后果出来再想办法解决。如果换个人肯定要阻止,说什么湖水很寒冷,会感冒,得肺水肿,高原反应要人命,或者是神湖游泳被藏民看到要乱刀砍死之类的。
慢慢走入湖水,湖水冰凉寒入心底,如万千针扎,刺痛无比。我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喊出声来,颤抖着将自己慢慢浸入湖水,闭上眼睛,用意志力控制自己,暗示自己,意志可以战胜一切,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忍耐的。坚持忍耐,想象湖水是一团火焰,我在烈焰之中,渐渐适应湖水的寒冷,再缓缓舒展开自己,并不想游泳,只想让自己浸在湖里,终于卸下风尘,柔若无骨,像水一样融入其中。
女子本来如水,爱一个人的时候化作他心底的泪,离开的时候眼泪留在这高山上的湖泊。无人知晓。从此不再回头,不再难过。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在客栈吃饭的时候,终于让我见识了畜生不如惊人的饭量。一脸盆的西红柿鸡蛋杂烩面一顿吃完。老板坐一旁抽烟聊天,问我墨脱那边小城状况,湖边生意清淡的很,他想到墨脱那边去做生意,恰好我在墨脱闲来无聊做过一番市场调查,边吃饭边帮他做分析。他准备约上阿藏同去一趟墨脱看看。吃完饭,老板要安排我们住宿。我忽然有了归意,对畜生不如说,走吧,今晚回拉萨。
老板再三挽留不住,就阿藏打电话。果然阿藏阻止我们晚上回拉萨,说畜生不如那个眼神,夜里走山路太危险,开车又疯狂。又把电话转给我,阿藏叫我无论如何今晚在羊湖住一晚,明天他开车过来接我。他在电话里口水横飞,臭骂畜生不如,说好叫他把我带回拉萨,竟然把我带羊湖去了。早知道他今天就自己过来了。让我把电话给畜生不如,我递过去,幸灾乐祸地说:“你要挨骂了,嘿嘿”。畜生不如把电话接过去,直接挂掉,还给老板。拿起头盔,跟我说:“走吧。”
上山的一段小路,很烂,又看不清楚,差点把我颠掉下去。畜生不如叫我抱稳他,但是他肚子太大,我两手环不过来。想想那一脸盆面条就一大坨在他肚子里呢。好容易到了公路。好走多了。我想看看月亮下的羊湖,在山上等了一会,月亮不起山,看不见。这里海拔有5000多,夜晚冷的让人受不了,直哆嗦。又爬上车准备上路,这车不知道怎么死活又打不着火了,可能是山上太冷了,热车热半天,反正畜生不如会修车,我也不着急,坐一边抽烟等他。
车打着火走没多远,车灯又不亮了。这破车真该进废车场了。月亮隐约在云中探出来,盘山公路像灰白色的软体动物缠绕在山间。我问畜生不如他的眼镜到底能不能看清楚路,他说:“废话,看不清楚我能带你找到羊湖吗?”咳,这话!羊湖那么巨大,看不见真是瞎子。下山可以看到很远的盘山路,一路没有车,畜生不如下山速度很快。走着走着,车灯突然又亮了,陡然眼前一亮反而让我们吓一跳,眼前一花,差点撞山,我啊啊地尖叫,死命掐他。
这该死的车灯一路上一会亮,一会灭。畜生不如的车跟他人一样自由散漫,想撂挑子就撂挑子。
到山半腰就不冷了,我坐在后面唱歌,唱仓央嘉措情歌,又唱拉萨的酒吧里大酒鬼:拉萨的酒吧里啊,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她对我说,不爱我,因为我是个没有钱的人……
又指天上的云给畜生不如看,像飞马一样行走的云,像巨大的披萨饼一样的云,上面好多好吃的点心,还有草莓……还有一朵云好像我们今天碰到的流浪狗……见鬼,我们相处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到大桥边,停车休息,该死的车灯又不亮了,这里停车有点危险,过往的车看不到我们,容易撞上来。畜生不如从包里掏出个手电架在车头上。我们在公路上仰面躺下。我说,这云啊,好像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些云。我以前觉得看云是浪漫的事情,现在常常看云觉得心里悲凉,飘忽无定。畜生不如说,没有时间地点之分,境由心生而已。
一辆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车灯很奇怪,微弱的很,还很高。黑暗中看不清楚这是辆什么车,我赶紧举起手机亮灯对准自己,意思是人在这儿呢,别乱开。开近了才看清楚是一辆手扶拖拉机,车上坐着几个藏民,其中一个站在车厢里的举着个手电筒照路,哈哈,和我们一样。还玩忽职守地用手电照照我们。我扮了个巨丑的鬼脸,吓唬他们。他们倒是很友好,大声喊:扎西德勒。
“你为什么离家呢?这么久都不回去。”畜生摆出一副要和我聊聊的样子。
“江湖儿女日渐少,我来凑热闹。”我玩笑地说。
“你眼里常常有一种神情,让人看了难过。”畜生不如认真地说。
“畜生,我不想说我的事情,也没兴趣听你的事情。最好是相互都不要问。大家又不是很熟。”我下意识地让自己离他远一点。
“随便聊聊吧。”畜生不如故作轻松地说。
“有什么好聊的。聊理想聊感情聊价值观?你不是知心大叔我也不是知心姐姐。”我不屑地道。
“就聊理想吧,呵呵,我就是知心大叔。”畜生不如呵呵一笑。
“别和我谈理想,戒了。”我低头点了颗烟。
“戒什么也不能戒理想啊。理想是给人力量的东西。人生就指着它温暖,和活下去啊。”这个流浪汉竟然一本正经地和我谈理想,还这么文艺腔,真是令人觉得啼笑皆非。
“我的理想是挑一担大粪上街,看谁不顺眼迎头泼一瓢。尤其像你这样的,泼两瓢。”我恶狠狠地说。他哈哈大笑,说:“太有意思了,你这理想可真痛快”。
我问:“畜生,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被我问的一愣,纠正我:“不如!叫我畜生不如。”转而学我的口气说:“理想,戒了。”想想又说:“有一天死在路上,被野狗吃掉,什么都不留下。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拍掌而笑:“好,死得干干净净,来去无牵挂,这也算强大的人生理想。”
“为什么叫畜生不如呢?”我好奇的问。
“我连畜生都比不上,所以叫畜生不如啊。”他轻描淡写的说。
“何必这么妄自菲薄呢,你平生不过两件事不如人。”我逗他。
“哦?愿洗耳恭听”他很好奇。
“这也不如,那也不如。以后叫你不如先生吧。”我笑道。
他哈哈大笑:“好,好,确实是这也不如,那也不如。”
“小砚,你心里有事情让你过不去,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兜兜转转又回来。
我仰身躺下看天。“我心里事情多了去了,想杀人,想越货,想引导人民走上新生活。你是指哪一件啊。就你这破眼神你能看见什么啊?”
“你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我。一路你都显得特别高兴,一副没心肝的样子。但有时候你开怀大笑,转瞬眼里就出现一种迷迷茫茫的神色,让人看了心里难过,像是整个人都往下一沉。这种感觉我懂,我也经历过,我害怕你走我的老路。”畜生不如一改以往玩世不恭的语气,诚恳地说。
“我看起来很忧伤吗?”我挪揄地问。
“不,你看起来特别快乐。”畜生不如说:“这才让人担心”。
“你好好地做畜生不行么,非得学人做心理医生?你知不知道让人得精神病的都是你这种畜生改行做心理医生的?”我恶毒地说。语言像毒液,伤到别人也伤到自己。我一点也不痛快。
他不再说话了。我看看他,他假寐。我也不理他,世界总算清净了。看着天空发呆。
静静的夜啊,睡不着觉,是吗?请拨打孤-山-夜-话~~~很神经地,这句浙江文艺广播电台里的一句话,穿越时空而来,让人忍俊不住要笑,又要流泪。
桥下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大概是雅鲁藏布江。不知道是流向印度还是哪里的。河水流淌姿态,是日复一日的告别。
“不如先生,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这件事情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我爱上了一个我鄙视的人,结果就是我连我自己都鄙视。”我声音不知为何哽了一下,说不下去,停了停,又道:“很抱歉让你在我人生最诡异的时候认识了我。请允许我偶尔小忧伤小纠结一下,不要用看癌症晚期患者的眼神来看我。大家都有病,不过你病的比我重。”我轻轻地说。
他看着我勉强笑了笑,拍拍我,说:“还记得我答应你的事情吗?任何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去做。所以,你在需要的时候,任何时候,我都会在,等你差遣。”他的声音很温柔,剥离了一贯那种冷漠疏离。
我讲了个故事给他听,不关我的感情,仅仅是突然想起了的一件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条河,河上有打渔的人家,有个船家的女儿和我同年同月,巧的是她也叫小燕,她是燕子的燕,我是砚台的砚。同音不同字。那时候我们大概13、4岁,整日形影不离,她待人宽厚柔和,未开言先含笑,我精灵古怪,脾气倔强,对人事总不肯妥协,但我们俩却最最要好。连家里人都说让这两个小姑娘结拜姊妹,两个人比亲生姐妹还要亲。
夏天的夜里,她和我把小船摇到水中间睡觉。两个人躺在甲板上看云。夜晚的云比白天显得神秘深邃,变幻莫测。她会看云占天气,教我如何识别云。我看云总是随着想象力,漫口给她编故事。隔岸的萤火虫偎依在长长短短的苦艾草上,蛙鸣隐隐虫声唧唧,夜晚起了露水,将头发都打湿了,两个女孩常常这样看着云睡去。
15岁的时候,她变了。她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男孩子。也是夜晚躺在小船上看云的时候,她羞涩地向我说起。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面觉得这是羞耻的事情,瞬间连带自己都面红耳赤起来,一面又惘然觉得自己心里受到很大的伤害。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将话题扯开。但她又兜转回来。
爱恋一个人的时候是很想和人说起的吧?尤其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当时不理解,甚至觉得愤怒。觉得她变了。变得怎样了,我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很难过。她织了一条老长老长的白围巾,托我送给那个男孩子。我不情愿地说:“这么大热天气送什么围巾嘛,等到秋凉以后不行吗?”我不想替她送出去。她央求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句:“等到秋凉就来不及了。”我以为她是急切要表达她的情意。假意应允了她。那条围巾我偷偷地扔到山上去了。回来说送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很失落。我又觉得对不起她,但围巾已经被我扔掉了。我们渐渐隔阂,很少去找她。
夏天末尾的一个夜晚,她在熟睡的时候,翻身掉到河里去了。她哥哥顺原位马上下水,河里其他渔船上人也来帮忙。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天亮,她在下游飘起来。脸色红扑扑,宛若熟睡。她真的等不到秋凉。
我受到极大震撼,一直一直做恶梦,梦见她,忧伤地问我:“送出去了吗?”我害怕极了。后来我跑到山上去找我扔掉的白围巾,那个围巾不知道怎么挂到树上去了,也许是风。象白色的招魂幡在风中飘荡。我抱着那条围巾回到家里后,大病一场。多年过去了,我也渐渐忘却,或者假装忘却。
那些和她一起看过的云,就像今天晚上看到的云。隔了多年,它们在这里和我重逢。
这个故事和我的游记没有关系,只是那时候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想讲出来。
下午在大昭寺前晒太阳,百无聊赖,翻看随身备忘本,看看沿途走过的里程记录,一边用手机计算着。畜生不如好奇探头过来望,问:“算钱呢?”我头也不抬,继续算:“不,算算我走了多少路了。”
今天是出来的第50天整,走了5386公里。10772里路,嗳~~~这要是人民币的数字该多好。我惆怅地想。看着满广场的人流攒动,渐生去意。我真的该回去了。
一想清楚,我就对畜生不如说:“我明天回去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看看我,又说:“我骑摩托车送你到成都。”我摇摇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出藏,送到芒康,金沙江大桥,过桥后你自己走。”
我仍然摇摇头:“我还是想一个人走。”
“你怎么走?”
“边走路,边搭顺风车回去。”我坚定地说。不等他反对就起身坐到拉巴身边去,拍拍拉巴:“拉巴,我明天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拉巴觉得很突然,惊讶地问,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什么。
我递了支烟给他:“不知道,以后来的时候,会来看你。”
“身上有钱吗?我给你。”拉巴关心地问。
“不用了,谢谢。我搭顺风车回去,不要花钱。”我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吃饭怎么办?”拉巴仍不放心。
“我身上还有些钱,够。”
“晚上,一起喝酒。”拉巴说。我点点头。
靠在墙上,默默地看着大昭寺前那个磕头人的背影,阳光猛烈,汗流浃背。
回头对畜生不如说:“不如先生,我走了以后,帮我照顾仁增。”
“他的生存能力比你强多了,你不要担心他。”畜生不如随着我的眼神看看仁增。“为什么要特别照顾他?”
“他,是从我喜欢的那个人故乡来的。”我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轻轻地说。
那个人对我的情意在路上时时温暖着我,而我给他的只能是一个断然离去的背影。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顾的上你。我送你到成都。你已经为我做了事情,不能让我言而无信。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你的车夫。”畜生不如坚定地说。
“不如先生,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想再搞什么摩托旅行,受够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太苦了。一会太阳晒的要死,灰尘满面呛死人。一会上山垭口又冷的要死,山上现在都开始下雪了。我没有厚衣服。”我安慰他,知道他不放心。“我搭顺风车回去,会舒服一点。”
“可以,你可以搭顺风车走,我骑摩托车在路上跟着。如果你偶尔不想搭车,或者路上搭不到车,可以坐摩托车走。这样有保障一点。”畜生不如很倔强。
“别说了,我决定的事情,你改变不了。我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我安静,声音坚决。畜生不如迎着我的神情也很坚定。我决定不和他纠缠下去。
起身,把拉巴他们的帽子都收起来,摞起来。笑着对他们说:“好了,你们可以收工了,现在是我GUQI的时间。你们不准跟我抢生意。”我把我的帽子取下来,随手从拉巴的帽子里抓点钱做“钱引子”放在我的帽子里,开始乞讨。见人就GUQI GUQI,一遍遍地说:“GUQI GUQI,好心人,请帮助我回家吧,我出来太久身上没钱了。”人家望望我,或者笑笑,避开,以为我开玩笑呢。偶尔会有人给我钱,不过都是一毛一毛的,最大面值一块钱。还说得我口干舌燥。这样的乞讨筹集路费的效率未免太低啊,看来不是个办法。我坐地上歇息一会,望着人潮来去,得想想办法。虽然我在做一件不那么正确的事情,乞讨路费毕竟说出去难听。但一但拉下这个脸来,我还是得想办法寻找正确的方法来干这不那么正确的事。
话说这个筹钱的事情么,说来我也算在行。去年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募集物资和办学资金,开发我身边各种资源链接像搞chuanxiao似的,极具爆发力。街头、广场、酒吧各种场所也留下了俺募捐的身影。和阿亮在汶川办了7所帐篷学校还加一所幼儿园,跟开连锁一样。这种活我其实干起来驾轻就熟。对,就这么干!乞讨非我所长,募捐才是我老本行。
我开始留意广场上的游客,散客加团体。观察团体中的所谓“意见领袖”的一类人物,细听他们闲聊,找面善的有缘人,嘻嘻,所谓面善就是看起来好煽动的。见一东北大叔和善的很,见乞讨的就给钱,见人就唠嗑。速度滴上前搭讪,问从哪里来,关注他的旅行,引起他对我的关注,主要是我那样子不注意也难,看起来头头是道,能说会道,衣着却落魄的紧。见他问我,我嘻嘻一笑:“说起我的旅行啊,嘿嘿,还是不说的好,怕吓着你啊。”大叔一听,乐了,积极欢迎我吓唬他一下。我清清嗓子,说,我要开讲了哦。不过,我需要一个道具。就是把你们导游的喇叭借我用一下。大叔一听:“嘿,准备说书啊?”
拿了喇叭,大大方方,站场子中间,开讲:“嗳~~~~”先打个呼哨么,开场要响亮,引人注意,抱拳一周:“诸位路过的君子,走过不要错过,小女子借贵宝地说书了。说得什么呢,诸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都是路上行者,今天小女子在此也说个路上的故事。相当地彪悍,相当地惊吓。胆小的请自行散去,胆大的留下围观,鉴于此段旅行相当得毒辣凶险,友情提醒诸位表模仿,否则,后果自负。好,我开讲了,讲的好,诸位有钱捧个钱场,资助俺回家的买路钱,木钱的呢,也没关系,给俺捧个人场。大家都是出来走路的,来得去得就行。嘻嘻~~”
这一段大喇叭开场白,引得大家潮水般涌过来,连磕头的人都停下来了。那大叔更是笑得前俯后仰,跟同伴说这姑娘太逗了,真跟说书的似的。
“话说一个多月前,俺从成都出发,本来想去汶川看看去年做志愿者时候教的学生,三天就回转,不料,命运的转折点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过彻底关大桥,桥就被飞石砸断,于是转道走茂县过松潘意欲往成绵高速回成都,不料啊不料啊,成绵高速也封路了。于是一咬牙,转道走马尔康……走啊走啊,天气冷了起来,扔掉拖鞋,买双鞋继续上路。再走还是冷,红原那个地方冷死个人啊。又买了外套和长裤。越走海拔越高,生生把俺晒的像块腌猪肉,在路边又买了顶帽子继续走……因为出门一没带指南针,二没带地图。不辨方向不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雅江地界儿,听说快到西藏了,俺寻思着,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旅行过呢,不如去西藏看看。俺脑子一热,受一藏民怂恿,买了辆摩托车就往西藏骑,无驾照无行驶证,身份证也不顶用,一路被警察追得魂飞魄散,扣过车子,进过局子。路过波密,又听说墨脱很神奇,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深山密林中门巴人,专门以毒服人,神奇得八得了。二话不说骑着摩托进墨脱,一路摔了几十跤,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家看看,这身上伤痕累累啊,都是漫漫征途的痕迹(撩起破牛仔裤,展示摔伤痕迹和蚂蟥吻痕。)命运多蹇啊多蹇,嘎龙山上还遭劫。所幸命还在。不然,今天诸位就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旅行故事了。当然,诸位看官,肯定要说了,换普通人可能就放弃了,回去得了,这旅行整得,跟泼命似的。可惜,俺这人倔强!一般人撞了南墙就回头,俺不,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俺跨过去。说了去西藏,俺死也要死过去。于是拖起车子继续上路。一路翻山越岭,时而暴雨倾盆,时而骄阳似火。摔得跟斗爬地的,终于,在8月骑到了拉萨,弹尽粮绝卖战马,哦,就是俺的摩托车,卖了车继续旅行,前藏、后藏,直逛到身无分文,大昭寺前沦为说书人,筹点返乡买路钱……”
一面说,一面展示我的小备忘本,行程记录,路上日记,还有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上图上真相。一干人等确实被俺震撼了一把,纷纷解囊相助,而且是愉快的相助,被我一段说书耍贫嘴逗得乐的不行。本来么,助人就是快乐之本。其实有时候真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大家觉得好玩。我想起我募集赈灾物资的时候,从来不苦哈哈博人眼泪赚取同情心的资助。激起大家乐善好施心意。让人快乐的相助比苦哈哈的求助更愉快。
拉巴他们看着我耍宝似的,呵呵直乐。乖乖一溜坐墙根下看我乞讨。经过仁增身边,他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我冲他笑笑,说:“继续磕头,早早磕完早收工哦,晚上我们喝酒”。
衣上征尘染酒痕
2009年9月11日 拉萨
成都(40KM)都江堰(90KM)汶川(46 KM)茂县(160KM)松潘(往返60KM)牟尼沟;松潘(164KM)若尔盖(133KM)红原(185KM)马尔康(672KM)康定(往返100KM)泸定;康定(75KM)新都桥(74KM)雅江(143KM)理塘(187KM)巴塘(105KM)芒康(164KM)左贡(298KM)然乌(145KM)波密(往返296KM)墨脱;波密(往返120KM)许木;波密-通麦-鲁朗(164KM);鲁朗(76KM)八一(127KM)工布江达-墨竹工卡-拉萨(273KM);拉萨(往返750KM)那曲;拉萨(往返320KM)山南;拉萨-曲水-羊绰雍湖往返308KM;——全程5386公里
下午在大昭寺前晒太阳,百无聊赖,翻看随身备忘本,看看沿途走过的里程记录,一边用手机计算着。畜生不如好奇探头过来望,问:“算钱呢?”我头也不抬,继续算:“不,算算我走了多少路了。”
今天是出来的第50天整,走了5386公里。10772里路,嗳~~~这要是人民币的数字该多好。我惆怅地想。看着满广场的人流攒动,渐生去意。我真的该回去了。
一想清楚,我就对畜生不如说:“我明天回去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看看我,又说:“我骑摩托车送你到成都。”我摇摇头。
他又说:“那我送你出藏,送到芒康,金沙江大桥,过桥后你自己走。”
我仍然摇摇头:“我还是想一个人走。”
“你怎么走?”
“边走路,边搭顺风车回去。”我坚定地说。不等他反对就起身坐到拉巴身边去,拍拍拉巴:“拉巴,我明天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拉巴觉得很突然,惊讶地问,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什么。
我递了支烟给他:“不知道,以后来的时候,会来看你。”
“身上有钱吗?我给你。”拉巴关心地问。
“不用了,谢谢。我搭顺风车回去,不要花钱。”我感激地拍拍他的手。
“吃饭怎么办?”拉巴仍不放心。
“我身上还有些钱,够。”
“晚上,一起喝酒。”拉巴说。我点点头。
靠在墙上,默默地看着大昭寺前那个磕头人的背影,阳光猛烈,汗流浃背。
回头对畜生不如说:“不如先生,我走了以后,帮我照顾仁增。”
“他的生存能力比你强多了,你不要担心他。”畜生不如随着我的眼神看看仁增。“为什么要特别照顾他?”
“他,是从我喜欢的那个人故乡来的。”我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轻轻地说。
那个人对我的情意在路上时时温暖着我,而我给他的只能是一个断然离去的背影。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顾的上你。我送你到成都。你已经为我做了事情,不能让我言而无信。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你的车夫。”畜生不如坚定地说。
“不如先生,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想再搞什么摩托旅行,受够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太苦了。一会太阳晒的要死,灰尘满面呛死人。一会上山垭口又冷的要死,山上现在都开始下雪了。我没有厚衣服。”我安慰他,知道他不放心。“我搭顺风车回去,会舒服一点。”
“可以,你可以搭顺风车走,我骑摩托车在路上跟着。如果你偶尔不想搭车,或者路上搭不到车,可以坐摩托车走。这样有保障一点。”畜生不如很倔强。
“别说了,我决定的事情,你改变不了。我只想一个人走回去。”我安静,声音坚决。畜生不如迎着我的神情也很坚定。我决定不和他纠缠下去。
起身,把拉巴他们的帽子都收起来,摞起来。笑着对他们说:“好了,你们可以收工了,现在是我GUQI的时间。你们不准跟我抢生意。”我把我的帽子取下来,随手从拉巴的帽子里抓点钱做“钱引子”放在我的帽子里,开始乞讨。见人就GUQI GUQI,一遍遍地说:“GUQI GUQI,好心人,请帮助我回家吧,我出来太久身上没钱了。”人家望望我,或者笑笑,避开,以为我开玩笑呢。偶尔会有人给我钱,不过都是一毛一毛的,最大面值一块钱。还说得我口干舌燥。这样的乞讨筹集路费的效率未免太低啊,看来不是个办法。我坐地上歇息一会,望着人潮来去,得想想办法。虽然我在做一件不那么正确的事情,乞讨路费毕竟说出去难听。但一但拉下这个脸来,我还是得想办法寻找正确的方法来干这不那么正确的事。
话说这个筹钱的事情么,说来我也算在行。去年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募集物资和办学资金,开发我身边各种资源链接像搞chuanxiao似的,极具爆发力。街头、广场、酒吧各种场所也留下了俺募捐的身影。和阿亮在汶川办了7所帐篷学校还加一所幼儿园,跟开连锁一样。这种活我其实干起来驾轻就熟。对,就这么干!乞讨非我所长,募捐才是我老本行。
我开始留意广场上的游客,散客加团体。观察团体中的所谓“意见领袖”的一类人物,细听他们闲聊,找面善的有缘人,嘻嘻,所谓面善就是看起来好煽动的。见一东北大叔和善的很,见乞讨的就给钱,见人就唠嗑。速度滴上前搭讪,问从哪里来,关注他的旅行,引起他对我的关注,主要是我那样子不注意也难,看起来头头是道,能说会道,衣着却落魄的紧。见他问我,我嘻嘻一笑:“说起我的旅行啊,嘿嘿,还是不说的好,怕吓着你啊。”大叔一听,乐了,积极欢迎我吓唬他一下。我清清嗓子,说,我要开讲了哦。不过,我需要一个道具。就是把你们导游的喇叭借我用一下。大叔一听:“嘿,准备说书啊?”
拿了喇叭,大大方方,站场子中间,开讲:“嗳~~~~”先打个呼哨么,开场要响亮,引人注意,抱拳一周:“诸位路过的君子,走过不要错过,小女子借贵宝地说书了。说得什么呢,诸位大哥大姐,叔叔阿姨,都是路上行者,今天小女子在此也说个路上的故事。相当地彪悍,相当地惊吓。胆小的请自行散去,胆大的留下围观,鉴于此段旅行相当得毒辣凶险,友情提醒诸位表模仿,否则,后果自负。好,我开讲了,讲的好,诸位有钱捧个钱场,资助俺回家的买路钱,木钱的呢,也没关系,给俺捧个人场。大家都是出来走路的,来得去得就行。嘻嘻~~”
这一段大喇叭开场白,引得大家潮水般涌过来,连磕头的人都停下来了。那大叔更是笑得前俯后仰,跟同伴说这姑娘太逗了,真跟说书的似的。
“话说一个多月前,俺从成都出发,本来想去汶川看看去年做志愿者时候教的学生,三天就回转,不料,命运的转折点就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过彻底关大桥,桥就被飞石砸断,于是转道走茂县过松潘意欲往成绵高速回成都,不料啊不料啊,成绵高速也封路了。于是一咬牙,转道走马尔康……走啊走啊,天气冷了起来,扔掉拖鞋,买双鞋继续上路。再走还是冷,红原那个地方冷死个人啊。又买了外套和长裤。越走海拔越高,生生把俺晒的像块腌猪肉,在路边又买了顶帽子继续走……因为出门一没带指南针,二没带地图。不辨方向不识路,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雅江地界儿,听说快到西藏了,俺寻思着,长这么大还没正儿八经旅行过呢,不如去西藏看看。俺脑子一热,受一藏民怂恿,买了辆摩托车就往西藏骑,无驾照无行驶证,身份证也不顶用,一路被警察追得魂飞魄散,扣过车子,进过局子。路过波密,又听说墨脱很神奇,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深山密林中门巴人,专门以毒服人,神奇得八得了。二话不说骑着摩托进墨脱,一路摔了几十跤,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大家看看,这身上伤痕累累啊,都是漫漫征途的痕迹(撩起破牛仔裤,展示摔伤痕迹和蚂蟥吻痕。)命运多蹇啊多蹇,嘎龙山上还遭劫。所幸命还在。不然,今天诸位就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旅行故事了。当然,诸位看官,肯定要说了,换普通人可能就放弃了,回去得了,这旅行整得,跟泼命似的。可惜,俺这人倔强!一般人撞了南墙就回头,俺不,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俺跨过去。说了去西藏,俺死也要死过去。于是拖起车子继续上路。一路翻山越岭,时而暴雨倾盆,时而骄阳似火。摔得跟斗爬地的,终于,在8月骑到了拉萨,弹尽粮绝卖战马,哦,就是俺的摩托车,卖了车继续旅行,前藏、后藏,直逛到身无分文,大昭寺前沦为说书人,筹点返乡买路钱……”
一面说,一面展示我的小备忘本,行程记录,路上日记,还有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上图上真相。一干人等确实被俺震撼了一把,纷纷解囊相助,而且是愉快的相助,被我一段说书耍贫嘴逗得乐的不行。本来么,助人就是快乐之本。其实有时候真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大家觉得好玩。我想起我募集赈灾物资的时候,从来不苦哈哈博人眼泪赚取同情心的资助。激起大家乐善好施心意。让人快乐的相助比苦哈哈的求助更愉快。
拉巴他们看着我耍宝似的,呵呵直乐。乖乖一溜坐墙根下看我乞讨。经过仁增身边,他停下来怔怔地望着我。我冲他笑笑,说:“继续磕头,早早磕完早收工哦,晚上我们喝酒”。
傍晚我蹲在地上数钱,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拉巴也关注地蹲在旁边跟着我数,我被他吵昏了,加之心情激动,数了好几遍都没数清楚。别误会,不是钱多的数不清,而是零钞太多,还有好多一根毛五根毛的(铲铲的敏感词!!)。把拉巴赶走,我专心地数了两遍,数清楚了,一百一十四元零八角。我抓着钱惬意地靠墙坐下,咧着嘴嘿嘿直乐。陷入想入非非之中:半天一百,一天两百,月入六千啊~~小城市的白领不过这个收入吧,还不用整天看老板的扑克牌脸。这样想想,几乎要改变我的行程,GUQIGUQI未尝不失为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啊。
夜,凉如水。大昭寺前。我、拉巴和他的手下、畜生不如、仁增,一群人围坐在墙根下喝酒。几箱拉萨啤酒凌乱地堆在中间。箱子上放些炸土豆,花生米下酒。大家东扯西拉,挺开心,了无离愁。他们都是流浪汉,对离别这种情绪从来就没有培养起来过。倒是我有些莫名伤感。回首走过的漫漫长路,再想想即将再要走上的漫漫长途,返程有五千多里路。我紧紧地攥着这114块钱,几乎要捏出水来。能回到家吗?说实话,我有点丧失勇气了,孤独惆怅。不知道前路有些什么未知的等着我,不知道自己生存能力够不够强,能不能真的像流浪汉一样混回去。如果在路上生病怎么办?如果在路上搭不到车,一个人孤独行路,翻山越岭……一种前所未有虚弱乏力感向我袭来……要命!我觉得自己渐渐丧失力量了。来的路上好比急速行驶的列车,精神和体力都充沛,所以百病不生。现在却感觉越来越虚弱。过往经验告诉我,只能,强撑过去,一旦懈怠,往往是一场大病。
虽然,俺一路高歌,一路如雷神再世,雷倒一切困难险阻。但是,谁也不是铁打的挖~~尤其是没有钱的时候。心里直发虚。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未知。
算了,不去想它。上路了再说吧。
此刻,看看眼前,朋友们都在。有酒喝,有歌听,真好!那个每天挂着录音机假装念经假装残疾的乞讨人,竟然找到一盒藏歌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播放。沙沙嘶哑的藏歌在大昭寺前回响。拉巴一边听一边跟着唱,趁音乐过门的时候,对我探身过来说:“好听不?这是我们日喀则的歌。”又缩回去专心地唱,几个日喀则的流浪汉也跟着轻轻地唱起来。小的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 谁都会为了寻找未来踏上旅途,可最终还是会回到出生的地方,那是,故乡。从这些流浪汉的眼睛里,我看到日喀则的莽莽草原、牛羊马匹、雪山、海子,让人悠然有了远意。故乡,这个词,忽然冒出来,带着浓浓的愁思和酒意。
喝了酒之后的声音嘶哑,沧桑,想起来时路上摩托车轮碾过砂石路的粗糙,日色光影随车轮急速流转。我迎着呛人的大风,结结巴巴地唱:穿越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而时光飞速,永不停息。
回首过去的时光,想要说成那是因为命运才会这样。我假装忘记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不知有多少,都要忘记掉。于是,过去的人,和时光渐渐消失,他们,不再和我在一起,就像渐渐远去的摩托车引擎声。
未来,是很远很远很远的旅行,一个人迎风向前……我想说,老子他妈的不在乎!可是还是会心酸。
音乐突然变作吱吱嘎嘎声,拉巴暴躁地用手大力猛拍了几下录音机,录音机遭受重创,彻底不唱了。拉巴很不尽兴。站起来边唱边舞,冲我伸手,邀我一起跳。大家围着几箱啤酒唱歌跳舞。畜生不如靠墙坐着,脸上阴晴不定。他除了对我客气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仁增靠他坐着,他让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手心。整晚很少说话,偶尔看我一眼,眼神飘忽空洞。又像以往我看到的模样,恍惚孤独。
我们的狂欢很快就被大昭寺前巡逻的WJ闻声赶来,喝令禁止。驱逐我们散去。大家颇有经验地向各个方向散去。不一会,大家又嘻嘻哈哈围拢来。这次安静多了,不过也了无情绪。
子夜时分,大昭寺前,一群流浪汉伤感道别。
再见,小砚。
再见,朋友。再见,拉萨。
一切,都可说再见,也可再也不见。
月色流黄,照在大昭寺的台阶上,流离似水光,夜色寒意浸人。
明天,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我会好起来的。我要回家!
路短情长
2009年9月12日 拉萨——八一 400KM
9月12日清晨离开拉萨,出来的第51天,终于踏上归程。
想起,初到拉萨的时候,我还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扬言要一个人骑摩托车从滇藏线走云南绕回四川。为了这个伟大的计划还在拉萨河的乱石滩上苦练车技N久,技术实在太烂,让阿藏他们看着揪心,直摇头,实在看不下去,跟我说:“你非要一个人骑车回去,只能给你整辆电动车骑回去。主要是,你骑摩托车走滇藏线绝无生还可能。”我练车的那辆是车架最小的雅马哈125,摔倒在乱石滩上,我都扶不起来。每次摔倒,都要他们来帮忙扶车。阿藏苦口婆心,给我摆道理讲事实,问我是不是路上摔倒了,要坐在路边等到过路的人帮我扶起车来再上路,前提还是没有摔死摔残疾的情况下。
我权衡再三,只好放弃了。虽然,相对于骑摩托车回去这个拉风的计划,搭顺风车回家,稍稍显得低调点儿。但是,兜里没子儿的时候,我还是低调点比较靠谱。我又不是傻大胆,对吧?
昨夜给阿藏打电话告别,说今天离开拉萨回家去。阿藏说畜生不如骑车疯狂,眼神又不好,车烂路烂。畜生不如送我实在不放心。他还是自己送我一段路。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了,他估计我短期内不大可能发神经乱窜到西藏来了。
本不想麻烦藏少爷了。但想想身上钱也不多,114块,能不能混回去着实没把握。实话说,这种事情我也没干过,心里虚的很。
早晨,一走出巷子口,就看到畜生不如骑在那辆烂车上等着我。请他带我去大昭寺找仁增,想去大昭寺看一眼仁增再走。在大昭寺找半天没找到,拉巴说仁增今晨去了色拉寺,不在大昭寺前磕头。畜生不如骑摩托车带我沿大昭寺往色拉寺路上寻找,来回两趟,又走另一条路如此两趟往返,皆未见仁增。心意已到,见与不见,也不那么重要,望望色拉寺山门,心里默念了声仁增再见。毅然回转。
让畜生不如带我在拉萨城里兜了一圈。清晨的拉萨,天空明净如水洗。人潮熙攘往来如织。清晨的布达拉宫前,和往日一样,许多磕头人朝着布达拉宫磕头。虔诚,沉默。从他们身后穿过。想起和啊亮在布达拉宫前告别的夜晚。他倒退着说砚台再见,又冲布达拉宫挥手说西藏再见。
我也响亮地对着布达拉宫大喊了声:“拉萨,再见。”一边喊,一边还挥挥手。把老畜吓了一跳。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看我。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觉得自己这种做派是幼稚的文艺范~~
路上我告诉畜生不如,仍决定沿路搭顺风车回成都,他的情意心领了。此去成都有2300多公里,相送来回一趟太费周折。只让他送我去拉萨桥头,阿藏在那里接应送我去八一。畜生不如面色阴沉,不置可否。
到拉萨桥头,阿藏已经在桥头等候多时。我换车,正待和畜生不如告别,畜生不如一加油门,撂下一句话:“我在八一等你。说到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还没来得及阻止,畜生不如已经在百米开外。
我和阿藏面面相觑。畜生不如待人行事向来只按自己意愿形事。好与不好,都是他按照自己的方式,不管别人是不是需要,是不是想接受。不知道与人相处,是要情意对等,不对等就是负担。
阿藏一路狂飙,想追上畜生不如,说服他回拉萨去。一直追到工布江达都没追上。阿藏骑的是宝马650,车速快的时候飙到150。畜生不如那辆烂车不可能追不上。我说畜生不如肯定知道我们会追他,骑到前面就找岔路叉转开来,现在肯定在后面。阿藏又马上回头。果然半道截住畜生不如。两个人坐车上瞪视对方片刻。阿藏叹了口气,妥协地说:“那一起送小砚到八一吧,明天再跟我一起回拉萨。”
晚上住八一。打电话给去墨脱时认识的董老师,他已经调离墨脱现在在八一一中学当老师。董老师拎一箱啤酒上来找我喝酒。给阿藏和畜生不如简单介绍一番,就和董老师去我房间喝酒。和董老师这一路已是第五次见面,从陌生人路遇到成为好友,一路一再相逢。见一次喝一次酒。以至于我每次想起董老师都好似闻到酒意。只是这次是归程,再相见恐怕不知何年何月了。我给他女儿串了绿松石的手链,说起来窘迫,只得一颗绿松石,编结在红线上。坦言道:“物件虽小,也不值钱,只是,我想表达我的情意”。也不说墨脱路上一路相顾的话了。
喝酒聊天,董老师听我说起在藏族朗玛厅喝酒跳舞的快乐,虽已到半夜,力邀我一起再去狂欢一次。畜生不如也要陪我们去。万一我们都喝醉了,他可以带我们回来。我兴高采烈地在破牛仔裤外面系上我那条和布达拉宫一样漂亮的裙子欣然出发。
三个人挤坐在畜生不如的烂摩托上,在深夜的八一街头四处找朗玛厅。一路纵声放歌,一股寻欢买醉的劲头。因为不像小镇,往往只有一家朗玛厅,我们见朗玛厅就下车去转转,挑了一家氛围最好的进去玩。拉萨啤酒堆满桌面,和董老师边聊边喝。畜生不如只象征性地喝一点。坐一边看我们喝酒扯淡,很深沉。我跟董老师介绍了一下畜生不如的脾气,他就这样,不意味着高兴也不意味着不高兴,不用在意。董老师笑笑说:“小砚的朋友。五花八门很正常。”不知道是不是夸我的意思,呵呵。
那曲锅庄响起,董老师欣然伸手拉我去跳舞。我笑着跟畜生不如说:“看着包,我去跳舞罗~~”畜生不如冲我笑笑挥挥手。董老师惊讶道:“你朋友会笑嗳!”我笑说:“他当然会笑,不过不轻易笑,所以笑起来像哭一样。”
我沿途经过的每个朗玛厅必放的锅庄舞曲就是《那曲锅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锅庄舞曲。每当听到音乐响起,浑身都蠢蠢欲动。台上跳舞的人太多了,从去到返程,跳了那么多次舞,我还是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一路跳过无数锅庄,各地都不一样,我每每学会了这里的上路,前方路上的又跳得不一样,我是一个永远都不合拍的舞者。董老师倒是跳的像模像样。锅庄这种舞步还是男的跳起来好看,充满活力和阳刚之气。本来这种舞蹈就是从劳动中演化出来的。我站在圆圈外围按我自己的舞步跳,面向台下喝酒的人群跳,假装身后的那些跳舞的人全是我的伴舞,这是我一个人舞台,尽情展示我这不合拍的舞步,台下竟然纷纷鼓掌叫好,畜生不如远远冲我举杯致意,我冲他挥挥手,一边笑一边举起双臂随着节奏旋转裙裾。
突然跳舞的圈子中伸出一只手拉了我一把,另一个人笑着用力将我一把推进跳舞的人群圈子中间。我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脚上鞋掉了一只。我跳着脚,跳回去找我的鞋子,这双布鞋有点大,跳舞不太跟脚。大家忍俊不住发出哄笑声,董老师紧张地看我,我笑着冲他摇摇头,扮了个鬼脸,毫不介意,穿好鞋子,继续跳。这种锅庄有点像我后来看到的玛尼锅庄,大家围合圈子随着节奏圈子越围越小,又随着节奏慢慢散开,再围合,像潮水一样的舞步,形成欢乐的潮汐。我边跳边随着大家转,看到跳得好的小伙子就伸手拉他进圈子共舞,每拉进一个人,周围都发出潮水般的叫好。有的人很自然跟着我的舞步一起跳,有的人很害羞,跳了几步就缩回圈子当中。邀请的人和被邀请的人都很高兴,笑容洋溢。
朗玛厅的DJ将这支舞曲放完,并不换别的音乐,反而是更热烈的锅庄舞曲。台下的人纷纷挤进圈子,我终于在狂欢中将鞋子跳掉了,在一片哄笑中,我自己也忍不住尴尬好笑,趁音乐过门的时候,索性将鞋子袜都脱了,赤足立在圆圈中间,静立片刻,看着大家旋转飞舞,弦子悠扬,我用足尖轻点地面,再慢慢扭动腰,到肩,到双臂,越来越快,裙裾飞舞,短发飞扬……每根神经都在舞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音乐从每个毛孔渗入,整个人都在如水的音乐之中,浑然忘了自我。
趁我跳舞,董老师帮我将鞋袜拿到舞台前台阶上。在圈外望着我笑,还得意自称“护鞋使者”。我跳得大汗淋漓,额发都汗湿耷在额头要滴水。下台来喝酒,坐在台阶上穿鞋袜,坐前排的几个人冲我举杯致意,夸我跳的好。我也得意地冲他们挥手笑说谢谢。有人开玩笑说:“汉族的姑娘,你的脚好白。”我回他:“藏族的小伙子,你的脸好黑。”那一桌人顿时笑翻。那个人讪讪地冲我举杯:“祝你玩的开心!”我冲他挤挤眼,笑笑。
那一夜,喝光了董老师身上所有的钱,董老师慷慨摘下腕表沽酒。我赶紧拦住了,返身到畜生不如身上去搜钱。竟然被我搜出五十块钱,不管畜生不如一脸无奈,赶紧伸手招酒保过来,再叫五罐拉萨啤酒。
凌晨4点,我们几个醉醺醺的家伙,准备回去了。几个藏族男孩子追出来和我握手道别,给我递烟,问我明天还来不。我笑着摇摇头。在摩托车的轰鸣中,我扬手冲这些可爱的男孩子们飞吻道别。
明天,明天我要去下一站,鲁朗小镇,继续跳舞。
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2009年9月13日 八一
早上4点多才回来。让董老师去我房间躺会,他早上还有课,嘱他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我跑到阿藏房间,跳到他床上,把他摇醒,盘腿坐床上和他说话。他睡意朦胧,说昨夜他和八一的朋友喝酒回来,见我出去了,等我到三点多,困的不行睡去了。说着声音渐低又睡去了。我摇摇他,他装死不醒。我跳下床,去挤了个热手巾过来在他脸上胡乱擦一把,把他彻底整清醒了。他爬起来看看表,已经5点了,叹了口气,说:“要被你折腾死了,你这家伙简直是个祸害”。我大声说:“哎呀,我今天就要走了哇。陪我说说话嘛,下次再见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唉~~你乖乖回去吧,别乱窜了。过段时间我就去成都看你,冬天的时候接你来拉萨看雪。”阿藏起身点了颗烟,靠在床上陪我说话,问我晚上玩的可开心,去哪里玩了。我眉飞色舞,说:和董老师还有畜生不如,去朗玛厅跳舞了,喝了很多很多酒,鞋子都跳掉了,后来光着脚丫跳舞。开心死了。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才回来……
阿藏问我今晚惹事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你不在我身边哪敢惹事啊,惹了事情没人罩着我啊。上次还在拉萨的时候,阿藏有次带我去朗玛厅玩,他和几个藏族人旁边一桌谈事情。我一个人喝酒跳舞。朗玛厅里几个藏族人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玩,过来调戏。结果惹出一场群殴。
阿藏嘱咐我以后一个人不要去朗玛厅喝酒跳舞了,藏族的朗玛厅乱的很,藏民随身都带刀,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尤其往下走到昌都地区,那边的藏族民风相当彪悍,对汉族也很仇视。我乖乖地点头:“嗯,嗯,记住了,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乖一点,不乱来。想乱来也要有阿藏在身边才行。”阿藏一脸坏笑,伸手一把抓住我:“好,想乱来是吧?现在就可以。”我嗖滴跳开,说:“你又不缺女人,别坏了我们之间兄弟情义。我睡觉去了,明天别叫我,你该干嘛干嘛去,让我睡到自然醒。睡好了,我好有力气走路。”
出门,见畜生不如搬了张椅子坐在我门口,垂头昏昏欲睡。黑暗中的身影让人看了难过。我在他面前蹲下,看看他。他眯着眼睛看看我,不说话。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觉,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他不喜欢在屋子里睡觉,平日睡眠也很少。轻轻拍拍他的手,说:“你今天也累了,跑了这么多路,去床上睡一会吧。”他固执地摇摇头,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睡觉,将门敞开,门廊灯为他亮着。
宿醉醒来,神思恍惚。望着天花板一阵发愣。半天才回忆起一些片段。看看旁边床上,董老师已经走了。他早上有课。仿佛记得临走前曾来我床前探身看了看我,和我说他走了。我想抬手和他道别,却抬不起手来。瞬间又睡了过去。
摸出手机看看,已经下午一点了。手机两条短信,董老师说谢谢信任就此道别。阿藏说去办事让我起床后给他电话。我扬声叫畜生不如,门一直开着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就在外面。进来看我醒了,问我头痛不痛,我摇摇头,说待会就走了。请他在对面床上坐下我有话说,他说等一会,过会端了碗面进来,让我先吃点东西。我起身洗漱,发现鞋子有异,仔细一看,发现鞋后幇用针线仔细缝过两道。穿上去跟脚多了。畜生不如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鞋尖,仰头问:“不挤脚吧?你睡了,我也没比着你的脚缝。”又说:“下次你跳舞的时候鞋子就不会掉了。”
我怔怔地站着,想落泪。想想什么都不说了,转身去洗脸。
在洗手间,终于还是掉眼泪了。想想畜生不如戴着他那副支离破碎的烂眼镜在灯下帮我缝鞋子,那样的情景令我想想,忍不住掉眼泪。这世上有几个人如此待我?哪怕是我倾尽心力去爱的人,也不曾为我做过如此细小如此关爱的事情。从相识之初的厌恶,甚至瞧不起,到今天,我们要分别。我对他说过许多刻薄的话,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无视他的情意,也从无尊重。我只觉得我是我自己,我愿意如何就如何,不喜欢我就别对我好。对我太好我尤其要厌恶。我在他面前多么自私和冷酷。从心底觉得他是不相干的人,他于我的生活于我的悲伤快乐无足轻重。他从拉萨奔波到曲水来接我,我仍是任性冷酷,骂他多管闲事,阴魂不散。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他却一直待我如父兄般关爱。
从今天开始,我要回报从前别人友善待我。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这次在成都收拾东西,扔掉了许多我素来喜欢的东西,唯这双鞋子,我洗干净了,裹好带在包里,我要穿着它走更远更远的路。没有爱人,有朋友情意温暖,人生一样会圆满。失去一些,得到一些,上天待我是仁慈的。无论何时,将来,以后的以后,我都愿意相信人的善意。)
我边吃边和他说话。第一次和一个人说起我的感情状况,此前未曾说起过的一些痛苦纠结,也一并告诉他。也坦言说我想一个人走路,不是任性,也和冒险无关。而是我想重新面对一个人的状态。这是我需要的一个自我修复的过程。我相信我自己可以面对各种人和事情。我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不再虚弱,不再无助。任何人都帮不了我。只能独自去面对。就算我错了。那么,又有谁敢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的后悔或遗憾呢。
畜生不如望着我,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我是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我担心你。怕你和我一样,走着走着,永远就失去了自己。任何旅行,都不过是从此处抵达彼处,而心从此无根。人,总归是需要归宿。”
“我的归宿就是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她自己,能够为她扬眉吐气的也是她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我勉强笑着,故作臭屁地说。
畜生不如深爱一女子,但两人不能在一起,个中太复杂就不说了。那女子后来远走他国。畜生不如一度疯傻痴癫,“痊愈”后流浪异乡不再回家。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放逐在岁月里。有首诗说“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每每读到此句,心中无限凄凉。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适合自己,但是只有一个人是心底始终念念不能忘怀的,不管走多少路,都无处可逃。若是没有她(他),你的世界便会寂寞许多。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浩淼世界中何去何从?
畜生不如为那女子拍拉萨,拍藏族风景,那种心情,仿佛是带她一路去旅行。并不是接到什么活来赚钱。所以也无钱支付我的酬劳。我那么损他刻薄他,却不知道他是怀着一颗爱恋苦楚的心思来求我做事。他甘愿为我做苦力,做免费车夫,甚至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向我支付所谓的报酬,低声下气,忍受我对他的刻薄和不尊重。只为他心中的爱人,他想她念她,想为她去做一些事情,她看录像带的时候,仿佛是他在陪着她一起看风景。那样心思婉转,让人想想,也好酸楚。
畜生不如帮我整理背包,一边整理,一边教我如何放行李,可以放到最多东西,背起来又不吃力。又下楼买了一大包棒棒糖和一些零食给我拆开,塞一些在随身小包里,可以路上吃。一边整理一边叮嘱,许多话说了又说。又帮我在背包上缝上一面小红旗,说:“宝妹,这个红旗很有用哦,很多司机看见这面红旗会停车载你的。因为很多徒步全国的人包上都带着红旗。司机对这种人也很尊敬。”
从今日开始,我有了一位异姓兄长,就是畜生不如,他唤我宝妹,乃是宝贝妹妹的意思。我乖乖听着,温顺点头答应。以往他一唠叨,我就决然打断,说:“语言是一切误会的源泉,别跟我说话”。我不再嫌他啰嗦。要知道,有人愿意这样啰嗦你,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坐床沿一边吃面,一边听他的絮叨,好像家里人的感觉。
畜生不如是心怀重情的人,情到浓处情转薄,反而变得淡漠起来,待人冷淡疏离。他自称畜生不如,誓与人类划清界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人如果遵照他的内心去活着,他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传奇。
所有的朋友都曾是陌生人
鲁朗
出八一,再次回到漫长的318国道。
畜生不如骑车将我送到路口,我独自走上318国道。终于一个人走在路上了。含着棒棒糖,背着包慢慢走着。有几辆车从我旁边过去,我都没拦。我怕畜生不如看到我拦车人家不停,他会对我的搭车计划没信心,会担心我这样回去实在不靠谱。我要走到他看不见了,才拦车。走到山路拐弯处,回头看到畜生不如趴在摩托车上,头枕着胳膊,远远地望着我这边。稍一犹豫,反而加快脚步拐过弯道。再回头,就看不见了。
沿着尼洋河的山道风景很美,河水宽阔平缓,沿着山道蜿蜒。河道中间时常出现成片的矮树林,绿洲,牛羊在绿洲上吃草。有点像塞外江南。我沿着山路,踢踢踏踏,塑料布鞋底走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如果不急着赶路,这路风景真愿意这么悠闲地一直走下去。
一辆越野车过来了,我飞快伸手拦车,车未减速,直接开过去了。是不是我拦的太迟了?人家懒得刹车就开过去了。下辆车得早点拦。营运类的车也不用拦,肯定不免费带人的。我一边总结,一边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车辆负重的声音,我回头,是一列车队,三辆货车朝这边开过来。车前横幅是援藏物资。我朝司机用力挥手,车太高,生怕司机没发现我,使劲在路边蹦达。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了。我转到司机那边,和司机商量搭车。是个藏族司机,头伸出车窗,问我干什么。我尽量笑得可爱一点儿,大声说:“大叔,请你搭我一段路吧,我走不动了。”司机上下看看我,没再问什么,简洁地说:上来吧。
哇,介大叔这么干脆?太欣喜了。赶紧绕到另一边上车,司机打开另一边的门,我把包先扔上去,货车太高,我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司机爬过这边座位,伸手一把把拉我上去了。坐在车里,我忍不住得意,呵呵直乐。很惊喜。简直不相信我的好运气,搭车这么简单?一句话而已!我还想了好多说辞呢,都没用上。
放好包我掏出棒棒糖,撕开递过去。大叔笑着摇头不要,我不管,热情地一把塞进他嘴里。心想:你吃了我的糖,路上得对我好一点,呵呵。还笑嘻嘻地问:“好吃吧?呵呵。”大叔只好笑笑点头。大叔是藏北当雄人,我去那曲的时候经过那边。和他聊起当雄的赛马节。说起路上看到的湖水。他汉语不好,交流起来很吃力。说话很简短,只会微笑,大力点头。具体我也不太知道他听懂了我说的话没有。大叔十几岁就开货车跑长途。但都是在藏区跑车。所以汉语一直都讲不好。
负重大货车在盘山路上开得很慢很慢,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歇一会,接路边的水管浇水冷却车。我一见停车都主动跳下车,抢着做事。再上车的时候,把抹布洗干净,将车挡风玻璃擦擦干净。既然没钱搭车,就勤快一点见活干活。大叔开车的时候,我帮他把烟吸着递过去。过会,又剥好桔子,一瓣一瓣地递给他。陪他说话解乏,大叔越看我越欢喜。问我察隅去过没有,这次是从拉萨拉货到察隅去。我说没去过。他叫我跟他的车去察隅玩,三天就到,回来的时候把带我到波密,我可以继续搭车回去。我有点动心,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要是这样一路乱走,我恐怕明年都走不到家。
车在山路上绕来绕去,速度又慢。忍不住打瞌睡,昨晚在朗玛厅跳舞玩得太疯了。大叔慢慢把车停到路边,把座位后面的垫子上的杂物清理一下,叫我躺上去睡。山路太颠簸了,我抽出打包带,请大叔帮我把自己捆在上面。(幸好一路没有查车的,否则还以为我是被挟持的呢,呵呵。)
一直睡到色季拉山顶。大叔好意叫醒我,说到山顶了,问我要不要看风景。我解开自己,爬到前面座位上。还没清醒过来,愣愣怔怔地,朝外面张望。忽然看到车前停了两辆宝马摩托,其中一辆很眼熟,细眼一瞧,明明是阿藏那辆啊。猛然看到阿藏和畜生不如还有他们八一的朋友在山顶那边拍照片。我激动地冲他们挥手喊他们,忘记自己在车里他们听不见。反应过来,赶紧摇下车窗叫他们。一阵冷风直呛人。山顶好冷。
阿藏跑过来,伸手抱我下车。埋怨说回到宾馆发现我已经走了,打电话又不接,他们在八一到鲁朗的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三趟都没找到我,还去了鲁朗小镇打听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背着一个蓝颜色的背包。阿藏说他们在路上也看到这几辆大货车了,但没看到我。我说我躲在后面睡觉。阿藏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碎碎念叨:你怎么能搭这样的车啊,哎呀,那个司机我看了一眼永远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你还是跟我回拉萨去吧。给你找辆车直接回成都去。不要搭车了,搭也搭过了。要体验也已经体验过了。不要再任性。你说你这一路能搭到什么好车啊。这种载重货车又慢又危险,川藏路上出事最多的就是这种大货车。
我嘻嘻笑着,任凭他说。第一次搭车,我觉得搭车挺容易的,比我设想中的容易多了,对返程这样混回去颇有信心。这个司机也没阿藏说的那么吓人。长得是有点凶相,但是,是个很和蔼善良的大叔。
我们这边在絮絮叨叨,畜生不如在不远处望着我。脸上皮肉不动,无表情。
我走到畜生不如面前,笑笑叫哥,我走了,不要再追赶。再追赶我真的要生气了。望望他面色,忽然觉得悲伤,走上前拥抱他,轻声说:“大哥,多保重。后会有期。”
转身朝大货车走去,经过阿藏身边冲他笑笑,挥挥手。阿藏一把拉住我,用力抱了抱,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抬头惊讶看他,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天都黑了,大货车还在山路上盘旋,鲁朗的朋友边巴扎西打电话问怎么还没有到,说朋友们都到齐了,在等我喝酒。我说搭货车路上时时要停,时间耽搁了,现在半山二号景观附近。边巴扎西说骑摩托车上来接我,让我留意。不一会远远山道上有摩托车上来了,走近果然是边巴扎西和他的朋友一起来接我。大叔按喇叭,边将车停路边让我下车。我和大叔道别,谢谢他,把身上带的烟还有老畜给我买的玉米肠分他一半。边巴扎西也用藏语大声和货车大叔打招呼,谢谢他搭我。
我们上了摩托车,大货车还在路边,似乎在等我们先行。我看见大叔坐在黑暗的驾驶室里的人影模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着我。转身冲大叔用力挥了挥手,果然,大叔长长地按了声喇叭道别。像汽笛一样的鸣响,在崇山峻岭之间回荡。我在扎西的后座,忍不住回头冲大卡车微微笑了起来。黑暗中,大叔看不见我对他的微笑。但是,我觉得大叔能感觉到。真的。
我记得,回来后,总是有人问我,搭车的时候,会不会害怕,在那种陌生山路上,陌生的藏族大货车司机,语言又不通,存在着各种各样可能的危险性。
我想,我总是愿意相信陌生人的善意,而且,从未辜负。
摩托车在黑夜的山路上飞速向山下驰去。这个边巴扎西是上次我和阿亮在鲁朗小镇的朗玛厅跳舞时候认识的朋友,对我们自我介绍时,自称是有很多机会的未婚扎西。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帮人在鲁郎小镇的朗玛厅狂欢,跳舞喝酒。啊亮在这里遇见了萍萍。巧的是,今天正是萍萍的生日。昨天在八一听扎西电话里说起,我特地去街上,替啊亮选了一件礼物来送给她。
想想一个多月前,和啊亮骑摩托从这条路离开这里时,似乎还酒意昏昏。现在我又回来了,朋友们都好吗?
还有,丹增。
丹增,你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吧?我也没想到呢 :)
丹增 再见
2009年9月13日 鲁朗
鲁朗下小雨,寒风彻骨。虽然距八一仅七十多公里,但鲁朗温度要低十多度。冷得直哆嗦,边巴扎西带我去吃饭。说萍萍今晚生日,等我吃完饭一起去朗玛厅喝酒跳舞,还有上次一起玩的次仁他们。都知道我今天要到鲁朗,大家都在等着。吃完饭边巴扎西带我去订好的客栈,放下背包,洗了把脸就走。匆忙之间,还不忘在我的破牛仔裤外系上漂亮的拖地长裙。
无论身在何方,有朋友,有酒喝,有舞跳,就是人生好时光。走在路上,脚步轻快的要飞起来,边巴扎西望着我直笑。
我看时间还早,就说我要先去看一个朋友。边巴扎西问我是不是想去看丹增,我欣喜点头。他想说什么又没说,简单说了声:那你去吧,我在楼下等你,我就不上去了。
上次经过鲁朗的时候,认识小镇朗玛厅歌手丹增,和啊亮在他的朗玛厅喝酒跳舞。丹增曾为我清唱《仓央嘉措情歌》,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次再经过,我当然要去看他。
上楼时心里很激动,丹增再见到我会很高兴吗?还是已经不认识我了?毕竟,我只是一个路过旅游人而已呢。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朗玛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连音乐都没有,只开一盏小小的壁灯,灯光昏暗,映着挂满哈达的牛头,怪诡异的。我站在空寂的朗玛厅里,四处张望。扬声喊:“有人吗?来客人要喝酒哦~~”
“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控音间传出来。
呀,是丹增的声音。我边回身,边应道:“丹增,是我,小砚。”高兴地快步朝他走过去。
我看到丹增了,他坐在控音室里,他也看到我了,忽然掩面趴在桌上,低吼了一声:“不许过来!”声音嘶哑,冷淡。
我愣了,不知道他怎么了。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他:“我是小砚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有点不知所措。
他仍伏在桌上,不肯抬头,也不说话。等了一会。我怯生生地说:“丹增,我从拉萨回来了。你不想见到我了吗?”这里灯光昏暗的很,丹增不知道怎么了,也不说话,气氛压抑,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丹增,你不高兴见到我……那我就走了。”我又等了一会,轻轻地说。
“不,不是。我不能见你了。我……”丹增伏着头,闷着声音嘶哑地说,断断续续。我安静地等他说。
过了一会,他埋着头在臂弯里,朝我伸出另一只手,在空气里摸索,唤我:“小砚,小砚。”声音颤抖着。我惊疑不定,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伸手去触碰他的手,他一碰到我的手,就反手急急抓住我的手,紧紧抓住,颤抖着。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任他抓痛我的手,耐心等他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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